海洋

我跑到花园最里面的红醋栗丛中。从这里有一条小径可以通往海边。一路上我还回头看了好几次，米加在我后面歪歪斜斜地跑着，还不停地翻筋斗，但是至少还跟在后头。

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闻了闻路旁的红醋栗。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放大镜，并且把放大镜凑近眼前，看着变成特大号的红醋栗果咯咯大笑。

等我们躲进红醋栗丛后，我才转过身问他：“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他站着听了好一会儿。

“有人在打水。”他回答。

我骄傲地点点头。

“那是大海，是大海自己在打水。”

我们一路往下走，来到了小海湾上的一个斜坡，斜坡上有一块平滑的大石头。我自己一个人最远只会走到这里，不会再走远一步了。我在大石头上坐下，妈妈把这里称为“石席”。不久米加也赶上来了，坐在我旁边。

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白花花的阳光照在海面上，映得海水熠熠生辉。米加只好眯起眼睛，我想，或许他还不习惯这么强烈的阳光吧？

他突然拿起放大镜，对准太阳，想要看得更仔细，幸好我及时阻止了他。

“小心哪！”我大叫，“以后绝对不可以这样做！”他又为了这个开始大哭大叫。我吓了一跳，担心在屋子里都会听到他的声音。但是这一次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把手指头放到他的脖子下面，开始抚摸他，又胳肢他。

“好了，好了！”我说。

这一招立刻奏效。

我记得有一次，爸爸和我把望远镜的一块镜片拆下来，拿着对准太阳，就点着了火。我向米加解释，放大镜会把太阳光全部集中到某一点上，拿着放大镜很可能就会让纸烧起来了。

他还是不断地抽泣，但是我想，他只是希望我继续抚摸他的脖子。

“海里有什么动物吗？”他一边让我搔痒，一边问。

“有很多啊，”我回答，“海里的动物至少和陆地上的动物一样多。”

他睁大了眼睛说：“但是没有恐龙？”

我摇摇头，然后开始给他讲述有关海洋的一切。

在那个时候，我就对自然史深深着迷了。我搜集了很多有关恐龙的书，而这些书也告诉了我很多地球的历史。我经常跟爸爸讨论这些问题，现在则是告诉米加，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来自海洋。

“人类也是吗？”他问。

为这个问题，我深深地一鞠躬，然后说：“这个星球上的生命是在一瞬间形成的，那是三十亿年前的事了。换句话说，地球上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彼此相关。”

“那恐龙呢？”他还是念念不忘。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说，然后开始告诉他这个久远的故事。

我说到第一个分子能够分裂成两半，两边应该都是一模一样。但是，有时候分裂会发生一点小变化。随着时间的增加，两个分子之间的一点小变化会越变越大，于是产生了第一个有机体。

“有机体？”米加问。

我老实地点点头：“或者说是生命。刚开始的时候，地球上只有单细胞的有机体……像是细菌。它们的体积很小，除非有几百几千个聚在一起，否则肉眼根本看不到。但是过了几亿年之后，多细胞的植物和动物就开始进化了。”

“多细胞的植物和动物？”米加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我用了太多复杂的字眼，但是我自己也才刚学会没多久，所以忍不住要卖弄一下。我们坐在小海湾的石头上，俯瞰海洋，我说：“像海藻、海草、海星、海胆，这些生物体积都很大，我们甚至可以抓在手上。它们都是由成千上万个小单位组合而成的，我们称这种小单位为细胞。在多细胞动物的体内，每个细胞都有些不一样，因为它们都有不同的工作要做。”

我想，米加这辈子大概从来没有抓过海星，当然也不会知道细胞究竟是什么东西。然而我还是不顾一切地继续说下去：“过了好几亿年之后，海里开始出现会游泳的鱼，接着有些鱼会进化成在海里和陆地上都可以呼吸的动物，这些就是两栖动物……”

他想知道：“现在还有两栖动物吗？”

我能想到的只有青蛙和火蜥蜴，但是我告诉他，很多原始的生命形态到现在都还存在。

“但是没有恐龙？”他又问。

我摇摇头说：“恐龙也是一种爬行动物，而爬行动物是在几百万年前由两栖动物进化而来的。目前在这个星球上，还有很多种爬行动物，有些看起来很像恐龙。”

米加伸出手指，似乎想用手指头把我所说的一切都变成现实。

“一切都是从一些可以分裂成两半的分子开始的。”他重复说，“然后出现单细胞的有机体，接着许多不同的动物和植物也逐渐出现。有些成了海里的鱼，有些鱼又进化成两栖动物，可以同时在水里和陆地上生存，像青蛙和火蜥蜴这样的两栖动物，到现在都还存活在地球上，但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些两栖动物进化成不同的动物，你们称之为‘爬行动物’。”

“没错，说得很好！”我说。

米加学习速度之快，让我大开眼界，好像可以把我脑子里知道的全部掏空。

“每一代和下一代之间，都只有非常细微的差异。”我继续说，“尽管如此，大自然在时间的协助下——例如十亿年就会有很大的帮助——让这些小小的差异变成极大的改变。十亿年就等于一千年的一千倍，再乘以一千倍。”

他很快地点点头。

“但是，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有什么差别？”

这个问题，我也有答案。

“两栖动物在水中产卵，就像鱼一样，但是爬行动物产的卵就有一层硬壳保护，生长也不需要水，所以几乎在哪里都能生存。”

“真聪明。”米加说，“它们进化到可以说话了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

“只有人类会说话。”

但是米加还不满足，他还想知道更多。

“你是从哪一种动物演化来的？”

“人类是一种哺乳动物。”我解释，“哺乳动物是从爬行动物进化而成的，不过哺乳动物不会产卵，它们会生出活生生的幼崽。”

我们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然而米加还是露出疑惑的眼神。

“难道哺乳动物在产下幼崽之前，不需要先下一两个蛋吗？”

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米加对这个星球上生物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但是就某方面来说，他说得也没有错，所以我对这个问题并没有考虑太久。哺乳动物也会产卵，但是它们的卵不需要硬壳保护，因为它们的卵都在妈妈的肚子里成长，直到完全成熟后，才会生下活的小宝宝。

最后这个部分很难完全理解，所以我甚至不打算对米加解释那么多——事实上，连我自己都还不太了解。

米加坐着眺望海湾，仿佛凝视着这个星球上所有生命的源头。

“蛋真是一个奇迹。”他终于说话了。

我觉得他的话隐含了不少智慧，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蛋和恐龙这么感兴趣。

我们一直谈论着海洋和地球生命的演化，我也一直不停地挠着米加的脖子。

他似乎很喜欢别人挠他的脖子，因为我一停手，他就立刻跳起来，朝着海边跑去。平常大人都不准我跑到海边，但是我不知道米加会不会游泳，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到海里去，所以我也跟在他后面往海边跑去。

我回想起刚才我们在谈论海洋的时候，因为坐的地方很靠近海湾，所以他可能听见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至少应该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

“在你的星球上有水吗？”我问。

米加弯下腰去，两只手都在水里搅动，拨弄出一些水花。接着他又捞起一大把海藻，挥向空中，我们两人都像冲了个冷水澡似的。

“如果在一个没有水的星球上还有生命，”米加说，“那么这种生命形态一定和你我星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

既然我有机会遇见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人，我觉得应该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因为米加对于外太空的了解比我多太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对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却一无所知，毕竟他才来了几个小时而已。

“你觉得很多星球上都有水吗？”我问。

米加为了这个问题深深地一鞠躬，然后又摇摇头。

“第一，有水的星球一定不能太接近太阳，否则水分都被蒸发掉了，但是又不能离太阳太远，否则水会结冰。”

米加跑到停泊船只的地方，手脚利落地爬上一艘船。他上了船就跳上跳下，弄得船身不停地左右摇晃，我很怕他会摔出去。

“你不可以在船上跳来跳去。”我对他说。

我不准他做这件事，但是又担心他会哭闹，不过这一次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虽然我知道这是件很危险的事。

“你要不要试试划船？”我问。

我向来不太会划船，然而还是教了下米加，让他划一支桨，我划另一支桨。我和爸爸都是这样一起划船的。等我们划到了小海湾，就收起桨，任由小船在海上漂流。

米加看到在船尾有一根钓鱼线，立刻弯腰下去拿。或许我应该事先警告他，因为钓鱼线的末端有一个鱼钩，但是来不及了，米加一不小心就被鱼钩钩到了。

“哇！”他大叫了一声。

还好鱼钩没有刺得太深，但是我把鱼钩拔出来的时候……我的天哪！卡蜜拉，我发现有一滴血从他的手指头流了出来，但是那滴血却不是红色的，而是深蓝色的——几乎接近黑色的蓝色。

所以他真的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生物！米加不是从海里生物进化而来的，至少不是从我们的海里生物进化而来的，因为海里生物的血也是红色的。或许他根本就不是哺乳动物！但是，如果他不是哺乳动物，又会是什么呢？

我无法想这么多，因为米加又开始哭了。我只好弯下腰安慰他：“哦，好了，好了！”然后他几乎是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既然发现了鱼钩，我想不如干脆解释一下鱼钩是做什么用的吧，而米加又是个很着急的人，没过多久，他就把钓鱼线给甩出去了。

我和爸爸出过很多次海，有时候会有鱼儿上钩，但是却只有一次是我自己把钓到的鱼拉上船的。米加第一次钓鱼就有斩获，这好像有点不公平。

我看到他的鱼线已经绷紧了。

“有鱼上钩了，”我小声地对他说，“现在你需要收线。”

不久之后，一条鲭鱼就躺在船尾的甲板上挣扎了，米加又哭又笑，好像以前从未见过活鱼似的。他不敢摸那条鱼，所以我就示范如何拧掉鱼的脖子，然后把那条鲭鱼丢进一个小鱼桶内。

“我们在吃松饼之前，可以先吃这条鱼。”我说。

他眯着眼看太阳，问：“松饼？”

我只好跟他说，海伦阿姨正在家里做松饼。我答应他，会偷偷拿一两块松饼给他吃。

我心里还是觉得应该问问米加到底有没有钓过鱼，不然第一次钓鱼就能钓到鲭鱼，难道真是运气好吗？

“在你们的星球上，海里也有很多鱼吗？”我问。

米加满脸悲伤地抬头看着我，好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然后他摇摇头。

我很快地转移了话题。

“我想应该还有其他的动物吧？你们可不可以抓呢？”

米加还是摇头。

“从前，”他说，“在海里还有很多植物和动物，但是几百年前，海水污染得太严重，所有生物都死了。”

这话听起来既悲惨又骇人听闻，连我都忍不住想哭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于是我说该回去了。

等我们到了停泊船的地方，我还教米加如何把缆绳绑在船上。

好啦，卡蜜拉，这就是我们去钓鱼的情况，在回家的路上，我抱着鱼桶，里面装着米加钓到的鲭鱼，他拿着放大镜，一路搜寻着石块上的每一样东西。最先发现的是一只在草丛间匆忙来去的蚜虫，但是它显然并不想被人看得太仔细，始终不肯安安静静地停下来。

“这只小虫比字母还小！”他大叫，“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小的东西竟然也是活的！”

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所以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向他深深地一鞠躬致意。

不久之后，我们在石头上发现了一只正在爬行的蜥蜴，米加吓了一跳，退了好几步。

“那是什么？”他问。

“那是蜥蜴。”我说，“是一种爬行动物，和恐龙是远房亲戚。不过还有体形更大的爬行动物，有些国家有大型的爬行动物，叫作鳄鱼。”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它们会说话吗？”

“不会，它们还没有进化到那种程度。”我回答。

当我们快到红醋栗树丛的时候，一只黑猫突然从小径上朝我们跑来。我弯下腰，把猫引到脚边，伸手抚摸它丝绒般的皮毛。

黑猫喵呜喵呜地叫了几声，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米加说。

“那是因为猫根本就不会说话。”我解释。

“但是我听到它说‘喵呜喵呜’。”他说。

他还试着模仿猫咪咕噜咕噜的声音。

“它会思考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我很肯定，猫和牛都不会像我们一样地思考问题。我知道很多动物都能学会一些技能，但是猫绝对不知道自己是一只猫，居住在太空中一个围绕着恒星运行的星球上。

“它是两栖动物还是爬行动物？”米加问。

“都不是，”我说，“猫是哺乳动物。”

“所以它不会下蛋喽？”米加若有所思地说。

他把放大镜凑到猫的鼻尖上。

“我想它一定很会闻东西。”他说。

然后猫就跑掉了。这时候我满脑子都在想，等我们回到家后，米加该怎么办。我能把他藏起来不让海伦阿姨看到吗？

我问米加要不要拿着放大镜，到自行车车棚里去看看，因为有很多小动物都住在那里。等到海伦阿姨不注意的时候，我再偷溜出来。

我抱着鱼桶走进大门，还来不及想好任何向海伦阿姨解释的理由，就看到她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手里拿着什么？”她似乎吓了一大跳，好像桶里的鱼是什么危险的怪物似的。

“一条鱼啊，”我说，“这是一种只能在水里存活的脊椎动物，因为它没有肺，所以不能呼吸。尽管如此，它还是你我的原始祖先，因为你我都是爬行动物的后代，而爬行动物是两栖动物的后代，两栖动物则是海里鱼类的后代。”

海伦阿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还顺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知道你是最有希望的自然学家。”她说，“但是这条鱼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正是我还没有想出答案的问题，所以才信口开河，胡诌一番。

“抓到的人给我的。”我说。

事实上，这句话中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奇怪的是，海伦阿姨竟然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只是接过鱼桶，放在厨房的台子上。我想，在清理了整间厨房的面粉之后，她应该没有力气再去处理一条鲜鱼了吧。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开始吃松饼。吃饭的时候，我去了两趟厕所，海伦阿姨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但是每一次我都是偷偷地带半块松饼，藏到玄关的长筒靴里。

吃过午饭，海伦阿姨问我要不要陪她上街买东西，她一定看出我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但是我的答案也出乎她的意料。

“我想，我还是留在家里为小婴儿画一张画好了。”我说。

她说，爸爸还会再打电话回来，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小宝宝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生，不过应该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