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城子

刘劲草被萧冷一轮快刀挫了锐气,心中虽恨,却失了追赶的胆气。无奈转回,只见尸首遍地,门下弟子十停去了三停,死状均极惨烈,瞧了一会儿,不由老泪纵横。那薛家兄弟跳下马来,老大薛容问道:“劲草公,你怎地在此?”

刘劲草惨然道:“我听说鞑子皇帝亲征,破了剑门,故而率领亲朋弟子去合州从军,途径此地,忽见林商老弟抱着陕南义士‘啸云豹’张经的尸体赶来,说是‘活修罗’萧冷入川,就在这客栈中一刀杀了张经。我心中不忿,率众赶来,不料竟被他一人一刀,杀了个人仰马翻。”

薛家兄弟望着栈中惨景,无不惊怒,薛容道:“劲草公,方才那黑衣人便是萧冷?”刘劲草默然点头,神色灰败已极。薛家兄弟也是面面相顾,心知适才占得上风,实为侥幸。

刘劲草按捺心情,问道:“三位如何来此?”薛容道:“我们此行目的与劲草公一般,只因鞑子破了剑门,故而前往合州参军,一尽绵薄之力。”

众人方经大劫,又伤国事,正自相对浩叹,忽听客栈内有人大叫道:“热死我啦,热死我啦。”话音方落,一个瘦小人影从萧冷撞破的窗户里蹿将出来,快似流光,落地时,陀螺般滴溜溜乱转。薛家兄弟定神细瞧,却是个极瘦小的年轻人,下巴削尖,背脊微驼,似乎刚从蒸笼中出来,浑身热气腾腾,不住口地叫热。

刘劲草不悦道:“胡孙儿,方才打斗时不见你,这会儿却来胡闹。”薛氏兄弟相顾失笑,薛容拱手道:“原来是‘白猿神偷’胡老弟,失敬失敬。”那人只在身上乱揉,闻言忙道:“你好你好。”刘劲草叹道:“刘某这不争气的弟子,却叫贤昆仲笑话了。”

薛容笑道:“岂敢笑话,胡老弟生世奇特,侠名远播,薛某兄弟早有耳闻,只是无缘拜会。”

原来这年轻人名叫胡孙儿,据说他幼时父母双亡,被峨眉山的母猴收养,自幼便随猴群扪藤拽葛,高来高去,练就一身轻盈身手,后来被刘劲草发现,收为徒弟。只是他野性未泯,偏又极具侠义肝胆,常常穿窬越梁,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给师门惹来不少麻烦,他也因之怕见师父,常年在外闯荡。薛氏兄弟虽与刘劲草交厚,也从未见他,不料今日在此遇上。

胡孙儿嘻嘻笑道:“师父你先别骂我,我今日可是立了大功,待会儿你赏我也来不及呢。”刘劲草怒道:“赏你?赏你一顿板子。”薛容笑道:“劲草公息怒,胡老弟如此说,必有缘故。”

胡孙儿笑道:“说得好,大家都随我来。”当先钻入房中,众人面面相觑,随之入内。胡孙儿走到床前道:“薛老大你将床移开。”刘劲草道:“你这小猴儿,又弄什么鬼?你自己不会搬么?”胡孙儿笑道:“说到上窜下跳,飞檐走壁,徒儿还敢夸口。但说到气力,三十斤的石锁我也嫌重呢。”刘劲草只是摇头。薛容却哈哈一笑,将床移开,却见床下躺着一个年轻公子,面红如火,浑身白气蒸腾,两眼紧闭,似已昏厥。

众人均是讶异。刘劲草道:“这是谁?”胡孙儿道:“方才大伙儿跟那萧冷在堂子里打架,我自知本事差劲,不敢上阵,便偷入这活修罗的房间,想偷了他的包袱盘缠,出上一口恶气,不料掀瓦一瞧,竟发现房内还有一对男女,男的便是这小子,躺在床上,跟活死人一样,那女的则愁眉苦脸,坐在床边。看情状,这两人当是活修罗的同伙。我未知虚实,不敢妄动,不料那婆娘坐了一会儿,起身开门,我趁机便从天窗钻入,将这小子拖到床底。师父你也知道,徒弟做这等事十分麻利,嘿嘿,竟将那女子轻轻骗过去了。”

众人此次损失惨重,听说这年轻公子是萧冷同伙,无不愤然向前。刘劲草忙喝止众人道:“即便这人是萧冷同伙,他如今昏迷不醒,我等也不当趁人之危。”薛家兄弟点头称是。刘劲草招呼弟子,将人抱起,胡孙儿忙道:“慢来,这人身上有古怪。”

刘劲草皱眉道:“你这猴儿,有话不一次说完,还有什么古怪?”胡孙儿吐舌道:“他身上热得很,弟子在床下傍着他时,就像挨着一个火炉子,先人板板,要不是怕人发觉,我早就跳出来啦。”

刘劲草闻言,俯身去摸梁文靖额头,果然入手灼热,他沉吟片刻,思索不透,便道:“此人如此高烧不退,只怕性命不保。”当即默运内功,将梁文靖抱起,起身之际,忽听吧嗒一声,自梁文靖怀里掉出一物,众人低头望去,却是半只玉虎。

薛容微露讶色,拾起玉虎端详片刻,忽地失声惊叫道:“啊呀,这不是今上的虎符么?”众人无不大惊,刘劲草皱眉道:“薛老弟,此话当真?”薛容急道:“错不了,当年我曾在禁军中担任教头,见过此物,形制虽不同,但确为虎符无疑,如今只有半只,料是还未合符?若然合符,千军万马也可调动。”

众人听说这枚小小玉虎竟有如此大用,不觉都变了脸色。刘劲草半晌道:“如此说,这人来头不小。”薛容定一定神,仔细端详那公子面容,忽地哎哟一声,叫道:“他是,他是……”刘劲草忙道:“是谁?”薛容面上涌起一阵潮红,蓦地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劲草公,你可听说过淮安王么?”

众人又是一惊,刘劲草迟疑道:“薛老弟拿得准么?这话可不能乱说。”薛容叹道:“我去年在临安曾受千岁大恩,面聆教诲,虽然一年不见,容貌却还记得。数日前,我收到他的亲笔书信,说是已得了统兵虎符,要来蜀中自将待边,与蒙古皇帝一战,命我兄弟到合州与他会合。如今他容貌仿佛,又有虎符在身,不是淮安是谁?”他一边说,一边望着那公子火红面孔,蓦地心头一痛,眼眶微微潮了。

那公子正是梁文靖,他遭受易经改脉之苦,体内真气乱走,后被萧冷以轻雷指制住“阳蹻脉”,那真气方才稍歇。要知道,梁文靖这身内功雄浑至此,全赖萧冷所赐,便是公羊羽亲临,也不能让他在短短七日之内,达到如此境界,只因他本领虽胜过萧冷,用心狠毒却远远不及。他将浩然正气打入梁文靖体内,也只是对付萧玉翎的权宜之计,绝未料到梁文靖竟要凭这区区一小股真气,抵御萧冷这等大敌。

这七日之中,萧冷将梁文靖周身诸穴一一点遍,两人的真气也就逐穴较量,梁文靖每每费尽心力,化解萧冷的“玄阴离合神功”一次,体内真气便浑厚一分,要知人身穴道何止百数,梁文靖一心保命,夜里苦练,白日化解入侵阴气,体内“浩然正气”精进之速,超乎常人想象,一时越积越厚,便如江河水满,势必破堤而出。

常人修炼,大抵循序渐进,经脉久经淬炼,缩张自如,故而易经改脉之时,经脉已然自具承受之力。而梁文靖精进太快,近乎魔道,真气变厚,经脉却脆弱如故,因而难过之处,远胜常人,若无绝顶高手解救,真气宣泄无路,必然破穴而出,死得十分悲惨。

萧冷虽也知道梁文靖体内发生极大变故,但具体情形,也不甚了然,萧玉翎既然求他,他便以“轻雷指”封住梁文靖的“阳蹻脉”,此举仍是包藏祸心,注入的“玄阴离合神功”远胜以往,存心让梁文靖雪上加霜,最好一命呜呼,除掉这个情敌。不料梁文靖体内的“浩然正气”初时只求宣泄,是以大肆冲击经脉,此时忽遇对手,顿时转为自保,与入侵真气纠缠起来,故此因祸得福,竟然暂缓了他的走火入魔之危。

梁文靖陷入此等危境,外界有何剧变,早已无暇理会,只感到体内热气鼓荡汹涌,将“阳蹻脉”的阴毒之气一一收服,刘劲草将他抱起时,那“阳蹻脉”已被贯通过半。

刘劲草听了薛容之言,惊喜之余,见梁文靖如此模样,又暗暗发愁,他命众弟子收殓栈中尸身,自与薛家兄弟、胡孙儿另辟一间上房,将梁文靖搁置床上,把脉细察,他精通岐黄之术,内家功夫更有独到之处,沉吟良久,隐约猜到原由,说道:“千岁如今情状,乃是修炼内功不当,走火入魔。”

薛容讶然道:“据我所知,千岁略通武艺,并未修炼内功。”刘劲草摇头道:“若是如此,必是萧冷那厮动了手脚,如今千岁体内真气之厚,只怕小老儿也有所不及了。”薛容望着梁文靖面孔,目瞪口呆。

刘劲草又道:“千岁的情形乃我生平罕见,眼下似被某种手段压制住了,延迟片刻,只怕大祸临头。”

薛容急道:“劲草公,千岁性命,关系天下苍生,还请千万想个法子。”刘劲草叹了口气,沉吟良久,忽道:“胡孙儿,你将‘空青石乳’拿来。”胡孙儿应了一声,嗖地纵出,一转眼便将一个白瓷瓶递到刘劲草手上。

刘劲草抚着那瓷瓶叹道:“这‘空青石乳’乃顽石精华,极为难得,是我峨眉镇山的宝贝。此物秉性至阴,以毒攻毒,能够克制各种炎毒,千岁体内真气为纯阳之气,必要如此至阴之物方能缓解。”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又道:“不过这东西毒性极大,喝下去有莫大风险,分量之上也极难把握。唉,事关重大,小老儿委实担不得这个干系。”

刘、薛二人四目相对,均感迟疑,胡孙儿生来冒失,瞧得不耐,忽地一把夺过瓷瓶,撬开梁文靖牙关,将石乳统统灌将进去。他手脚快得出奇,薛、刘二人均是阻拦不及。刘劲草跌足骂道:“你这猴儿,又莽撞了。”胡孙儿笑道:“左右是死,与其走火入魔,死得疯疯癫癫,不如一下子毒死痛快。”

刘劲草挥手便打,胡孙儿一纵身蹿到梁上,挤眉弄眼。刘劲草虽为师尊,论及轻身功夫,却不如这个弟子,只气得仰头喝骂。正自吵闹,忽听梁文靖呻吟一声,刘劲草一瞧,却见他面上透出一股青气,渐自盖住满面红光,薛容一急,伸手摸去,忽觉梁文靖身子热度消散,渐渐变冷,薛容大惊,正要询问,忽觉那身子又骤然变热,梁文靖面颊青气沉降,又被那红光盖住。

容望着梁文靖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身子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一时大惑不解,问道:“劲草公,这是为何?”这等情形刘劲草也是生平仅见,一时拈须皱眉,出声不得。就连胡孙儿也觉出情势不对,收了笑容,凝神关注。

“青石乳”本是峨眉山前辈剑客采自峨眉山“九老洞”中,阴寒之处胜过萧冷的“玄阴离合神功”,一入梁文靖体内,立遭“浩然正气”反击。那股“浩然正气”先被“轻雷指”挫了锐气,好容易冲透“阳蹻脉”,气势已不如前,忽又遭遇这玄阴石乳,这般接二连三阴毒入体,“浩然正气”有时而穷,渐渐生出衰弱之象,霸道之势挫灭殆尽,生生不息之势却被激发到极致,竭力抵御石乳侵袭。梁文靖生出冷热异象,也正是为此。

众人正当束手无策之际,忽见梁文靖身子急剧一震,那震动仿佛自他头顶生起,流水般经过颈项、胸腹,直传到脚心。陡然间,梁文靖面上青气红光均是一盛,继而交融一处,面色归于平静,刘劲草慌忙摸他额头,不冷不热,恰如平常,不由心头一喜,再按他脉门,忽觉梁文靖肌肤下涌起一股潜流,自己指尖与之一触,生出微麻之感,刘劲草心头大奇,呆望着梁文靖,也不知是好是坏。

忐忑间,忽见梁文靖双目陡睁,大叫一声:“萧姑娘。”众人又惊又喜,却又不解其意,梁文靖一声叫罢,左顾右盼,惊道:“你们是谁?萧姑娘呢?”原来,他虽然昏昏默默,魂不守舍,心中却始终念着萧玉翎,但欲醒来,却又不能,此时大患一去,他头脑一清,脱口便叫出心上人的名字。

梁文靖不见了萧玉翎,却看到许多陌生之人,心中惊怪无比,但觉体内那只狂蹦乱跳的“大仓鼠”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换成一股又黏又热的液体,不冷不热,从头顶流到小腹,又从小腹流到四肢……酸胀肿痛之感早已烟消云散,通体上下舒畅无比。

梁文靖心中奇怪,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原来,他于武学之上到底见识有限,又哪里知道,此番机缘巧合,竟让她侥幸度过改易筋脉之劫,体内“浩然正气”如困龙入海,饿虎入林,天地交泰,阴阳化生,不知不觉已有小成。

梁文靖心念着萧玉翎,既然身子无碍,挺身便起,薛容怕他伤势未愈,伸臂欲拦。梁文靖见他手来,忙挥手挡出,薛容只觉梁文靖手掌所及,一股暖流透臂而入,霎时间半身酥软,提不起半点劲力。

梁文靖纵下床来,便向外跑,刘劲草横身阻拦,梁文靖无心与他纠缠,展开“三三步”,清风也似自他身边掠过。刘劲草措手不及,拦了个空,好不吃惊,忙掉头望去,却见梁文靖奔到门前,大叫道:“萧姑娘,萧姑娘。”不见萧玉翎答应,急得六神无主,忙又转回,问刘劲草道:“这位大伯,你瞧见萧姑娘吗?”众人见他神神道道,乱喊乱叫,均是面面相顾,不知如何回答。

忽听胡孙儿在梁上跷脚笑道:“你说的萧姑娘,是不是长得又白又嫩的,穿着绣花裙子,还用金圈圈捆了头发……”他话未说完,眼前人影一闪,梁文靖不知如何已坐到他身边,拍拍他肩,欢喜道:“是啊,那就是萧姑娘了,你见过她,是不是?”

胡孙儿见他动若鬼魅,心中好不惊异,继而好胜之心大起,眼珠一转,笑道:“你抓住我,我便给你说。”说罢嗖的跃下房梁。梁文靖见他跳下,方才惊觉自己身处房梁之上,顿时骇了一跳:“我怎么上来的?”忽见胡孙儿在门口招手笑道:“你不来抓我,我就走啦。”

梁文靖大急,猛地狠心将眼一闭,向门前跃去,双脚着地之时,但觉浑身微震,一股热气自小腹涌出,闪电般传至足底,便似一个软乎乎的垫子,将落地冲力霎时化去。胡孙儿见他落地沉稳,心中暗凛,一低头又钻回屋内,嘻嘻直笑。

梁文靖落地无碍,心神大定,听到笑声,忙道:“小兄弟,你别耍我了,告诉我吧。”转身跨出一步,自“九四”位转到“六五”位,不料这一转太快,不仅梁文靖意料不到,胡孙儿恰在“六五”位上,也是躲闪不及,竟被撞得飞将出去。但他身手敏捷,凌空翻个筋斗,双足点在墙上,蹭的一声,如飞鸟投林,缩身向窗户钻去。不料眼前一花,梁文靖又拦在窗前,口中只道:“小兄弟,告诉我吧。”胡孙儿收势不及,一头撞在他胸上,梁文靖一遇外力,体内真气自生,胡孙儿便似撞上一面极柔韧的大网,向后弹出老远。寻常人经这一撞,势必受伤,但胡孙耳身小体轻,翩翩一个筋斗,便将之化解,但饶是如此,仍觉好一阵晕眩。

胡孙儿又惊又怒,当下纵极身法,满室狂奔,但无论他如何闪赚腾挪,梁文靖总能抢先一步,拦在他身前,一迭声道:“小兄弟,你告诉我吧。”如此一来,不止胡孙儿骇然,旁观的刘劲草、薛氏兄弟也瞧得目定口呆,惊讶不已。

胡孙儿欲躲无路,欲出无门,他身法虽快,但长力不济,不多时,便已气喘吁吁,忽地止步,摆手怒道:“罢了,爷爷认栽。”梁文靖一把扣住他肩头,眉开眼笑道:“抓住你啦,快告诉我,萧姑娘在哪里?”

胡孙儿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她被‘活修罗’带走了。”梁文靖怔了怔,忙又问道:“带到哪里去了呢?”胡孙儿被他抓住,心中不忿,寻思道:“这个劳什子淮安王看起来傻里傻气,我索性骗一骗他,出一口鸟气。”便嘻嘻笑道:“那萧冷说了,他们去合州呢?”心中却想,这淮安王左右要去合州,如此骗他,也无大碍。

梁文靖听罢,忽地一言不发,跌坐回床边,怔怔发愣。刘劲草悄悄将薛容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也不知千岁为何有此武功,但瞧他言行举止,有些不大对头,要么是被这场大病坏了心志,要么便是被活修罗使了妖术。”

薛容心中忐忑,皱了皱眉,忽地上前拜倒,高呼千岁。梁文靖大吃一惊,慌忙闪到一旁,摆手道:“你是谁?跪我作甚么?”薛容心中大痛,涩声道:“莫非千岁不记得小人了么?去岁我在临安,为奸臣构陷获罪,下在死牢,若非千岁力保,尸骨早寒。当日千岁救出小人后,叮嘱小人暂回家乡,来日遇上与鞑子的战事,再从军杀敌,重获功名。”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梁文靖道:“这是五日前千岁赐予的书信,命我至合州与千岁会合。”梁文靖被他一番话说得满心糊涂,瞪着那封书信,却不敢接,只道:“我哪里给你写信了,我……我都不认得你。”

薛容见他呆傻模样,深感刘劲草所料不差,这一代贤王经此大难,竟已心志沦丧,成了一个呆子,想到他的救命大德,不由得双眼酸热,泪如泉涌。刘劲草长叹一声,拍拍他肩,苦笑道:“薛老弟节哀,千岁或许只是一时糊涂,过些时候便会好了。”

梁文靖见众人神色,猛然间省悟过来,忙道:“是了,你们也将我当成淮安王了吧,那可弄错了,我叫梁文靖,华山人氏。”他自顾絮絮叨叨,众人却只望着他,眼中均有悲悯之色,薛容更是悲不可抑,忽地抢前一步,抱住梁文靖,口呼千岁,放声痛哭。

梁文靖又惊又怕,连声道:“我不是千岁,我叫梁文靖。”众人只是摇头叹气,心中更加难过。薛容哭了一场,悲痛稍解,取出虎符,道:“千岁虽然神志暂失,但天子神器,不可离身。”说罢捧到梁文靖面前。

梁文靖心道:“这虎符是白先生托付给我的,爹爹常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虎符事关重大,不可弄丢了,将来见了白先生,也好还他……哎呀,见了白先生,他又要逼我做淮安王,还是不见的好。”胡思乱想一阵,接过虎符,揣入怀中,说道:“这虎符是别人托付给我的,要我好好保管。”

薛容与刘劲草对视一眼,均有喜色,皆想:“难得千岁心智受损,尚能记得这关系天下的神器,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当下薛容又为梁文靖引荐兄弟薛方,薛工,说到刘劲草,郑重地道:“这位刘劲草刘老先生,乃是峨眉山的大剑客,号称‘仙人剑’,打遍川中,未逢敌手。”

刘劲草摆手叹道:“薛兄别再给小老儿贴金,今日刘某一败如水,从今往后,‘仙人剑’三字再也休提。”

薛容默然苦笑,半晌问道:“如今军情紧急,不能耽搁,咱们是否前往合州,还请千岁定夺。”梁文靖一皱眉,迟疑道:“去合州么?我……我可不大想去。”众人大惊,欲要劝说,又碍于他身份尊贵,不便开口。胡孙儿眼珠一转,嘻嘻笑道:“那个又白又嫩的萧姑娘去了合州,你不去,岂不是找不着她。”

刘劲草不由斥道:“胡猴儿,你又没大没小了,千岁何等身份,你也敢跟他胡闹?”胡孙儿吐舌直笑,脸上却满不在乎。刘劲草深知这弟子生世奇特,性子极野,什么上下尊卑对他全不管用,今日说过,明日必定又犯,一时大觉头痛。

梁文靖听胡孙儿一说,大为踌躇:“若然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萧姑娘,还不如死了的好。”当下忙道:“既如此,我也去合州吧。”话才说完,忽见胡孙儿对自己挤眉弄眼,不由得双颊羞红。

薛容喜道:“千岁只管放心,小人一定尽心护送千岁,前往合州。”梁文靖不知如何回答,唯有嗯嗯连声。

刘劲草见梁文靖衣衫褴褛,满面风尘,便张罗热汤让他沐浴,又买了一套极光鲜的衣衫给他换过。梁文靖无功受禄,大为惶恐,推拒不过,方才穿上。众人见他礼让,又觉高兴,心道这贤王心智虽丧,礼仪大节却没抛下。

群豪一路南行,沿途只怕萧冷卷土重来,在梁文靖身周摆起铁桶阵势,乃至他大便小便,也不松懈,弄得梁文靖战战兢兢,手无无措。群豪但凡见他失礼发呆,或是吐露身世,均以心智丧乱解释,是故无论梁文靖如何解释,众人总是慨叹一番,不予理会。

这一日,薄暮时分,忽听涛声阵阵传来,绕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道弱水,穿过碧玉也似的两片山峦,泻入浩荡大江;此时,西边残阳未落,东方圆月初上,日月交辉,照着长江碧流,咆哮奔腾。

梁文靖见此奇观,心怀一畅,竟忘了眼下烦恼。忽听薛容道:“千岁,我先去城中交通报一声。”梁文靖奇道:“去哪个城?”薛容举手南指,梁文靖顺他手势望去,只见一座大城依山傍水,坐落在明霞映照间,黑黦黦如庞然怪兽,向水一方高耸百尺,对着江天气象,煞为壮观。

刘劲草捋须笑道:“千岁你瞧,这合州城两面临水,故而又名钓鱼城,意即可在城头垂钓之意。”说到这里,梁文靖方才明白,敢情自己不知不觉,已到合州了。

薛氏三杰拍马直奔合州城而去。刘劲草道:“千岁勿怪,老朽与薛老大商量过,只因千岁此番经历过于奇特,须得先行知会王坚将军,让他有个准备。”梁文靖忙道:“我当真不是淮安王,你们认错人了。”刘劲草黯然摇头,叹了口气。

梁文靖心中郁闷:“这些人都是蠢材么?我说了百十遍,他们也不肯信。”想到此处,愤懑之余,又觉灰心无比,但事到临头,也只得硬了头皮,拍马前行。

至城门不远处,烟尘忽起,一彪人马自城内突出,转眼便至梁文靖马前,为首一将翻身下马,一掬到地,其他人等也如法炮制,惊得梁文靖目瞪口呆。

那为首将领顶盔贯甲,年约五旬,眉间一粒朱砂痣,分外醒目,只听他朗声道:“合州置制使王坚,见过千岁。”

梁文靖何曾见过如此阵仗,急忙翻身下马,却不知如何应付,只听王坚又道:“千岁既来,还请合符。”自怀中取出一个紫金匣子,揭开时,内中紫缎软衬上卧着半只雪白玉虎,张牙舞爪,无比狰狞。

梁文靖见那玉虎,但觉眼熟,呆了呆,鬼使神差竟探手入怀,将自己那半只玉虎取了出来。王坚神色肃穆,将匣子高举过顶,恭声道:“请千岁赐符。”梁文靖心道:“罢了,将这玉虎给了他,我也落个干净。”当即将玉虎置于匣中。王坚将两片玉虎一合,弥合齐整,丝毫无差,不由得目透狂喜,昂然起身,将那只完整玉虎紧握在手,面向身后诸军,高高举起。

众军见合符成功,不由得轰然欢呼,声传城头,数万军民齐声呼应,一时间声如滚雷,响彻苍茫大江。梁文靖从未见过此等声势,惊得魂飞魄散,忙道:“王将军……”他本想问既然合符已毕,自己可否离去。不料王坚闻声回头,低声道:“千岁此行际遇,薛家兄弟均已告知,千岁放心,下官定然延请高明医官,全力为千岁诊治。”

梁文靖奇道:“我没有病,诊治什么?”王坚见他情状,心知薛氏兄弟所言不差,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强笑道:“千岁贵体微恙,自然算不得什么病。”心中却想:“传言患有失心风的人,即便疯疯癫癫,也说自己没病,他这情形,正是如此。”忽见梁文靖还要说话,生怕他出言不当,殆误军心,忙哈哈大笑,将虎符交在梁文靖手中,牢牢握紧,笑道:“我已命人备下盛宴,千岁还请入城。”此时早有马车驰至,王坚不由分说,将梁文靖连拉带拖,塞进车里,疾喝道:“速回府第。”

马夫得命,振鞭将马匹抽得疾如星火,一道烟便入城中,梁文靖从头到尾也未能辨白一句,待得拉开帷幕向外瞧时,却见马车左右十余铁甲精骑,挺枪开路,大道两旁黑压压跪满百姓,沿途放置香案无数,青烟缭绕,如供神佛,淮安之名,在人群中此起彼落。

梁文靖忙将帷幕拉上,心子突突直跳:“这淮安王好得民心,竟有这么多百姓向他顶礼膜拜,焚香告祝。也不知他生前到底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想那一代贤王,长眠蜀道,自己鱼目混珠,竟然享此殊荣,心中惭愧无地,暗暗发狠:“待会儿我一下车,定要说个明白。”

不一时,马车忽止,梁文靖忙探出头,忽闻香风扑鼻,四双如雪纤手左右扶来,梁文靖大吃一惊,却见四名小婢,装扮得花枝招展,侍立左右,料是都挑选过的,人人容颜娇艳,肤光如玉,低眉浅笑,媚态自生,口中齐声道:“恭迎千岁。”

梁文靖双颊臊红,进退不得,却听王坚哈哈笑道:“敝府已至,还望千岁不吝,屈尊枉顾。”梁文靖无奈,只得下车,那四名侍女忙伸手相扶,梁文靖被那脂粉萦绕,玉臂交缠,只觉眼花缭乱,魂飞天外,早忘了今夕何世,更不用提开口说话了。

神不守舍间,穿花拂柳,已至大堂,一干伎乐弄起丝竹,乐声欢快喜乐,正是一曲《相见欢》。众人依宾主落座,梁文靖被引至上首主位,他被那些莺莺燕燕围着,如坐针毡,忙道:“王将军……”

王坚不容他多言,截口笑道:“我与千岁临安一别,已有两载,今日若不宾主尽欢,决不罢筵……”眼见梁文靖还要再言,又忙道:“这里的将领,千岁大约还不尽认得,我与千岁引荐,这位是水军都统制吕德,这位是马军都统制向宗道,那位是步兵都统制林梦石,这三位将军与泸州指挥使刘整将军并称巴蜀四杰,韬略精熟,才气过人,有他三人,合州必然固若金汤。”

那三名大将纷纷上前晋见,梁文靖见三人均着精铁大铠,目光如炬,气势慑人,不觉有些心怯,将目光移往他处,那三将见他沉默不语,目不正视,心中均感怪讶:“早听说这淮安王人虽年轻,心计却厉害得紧,今日才一见面,便给咱们下马威么?”心念及此,慌忙低眉顺目,竭力收敛气势。

王坚见气氛尴尬,挥手笑道:“三位将军不必拘礼,还请落座,不才已然备下歌舞,还请诸君俊赏。”那三人见梁文靖兀自沉默,均感捉摸不透,心中七上八下,各自回座。

王坚将手一拍,丝竹声起,两行彩衣舞姬鱼贯而入,分列左右,居中一名清艳女子独持红牙木板,踱上厅堂,击板歌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歌声清圆,闻者心脾俱爽。

那十二名舞姬应声起舞,举袖迎风,楚腰婉转,恰似弱柳纤纤,又如彩蝶飞舞,梁文靖瞧得神驰目眩,暗赞道:“原来这歌舞恁地好看?”

一曲舞罢,掌声四起,那清艳女子飘然来到梁文靖案前,一双妙目水光流转,不笑媚先生,未语已含情,莹莹纱衣中,隐见窈窕身段。梁文靖见着女子如此形容,心跳骤然加剧,慌忙转眼别顾,那女子微微一愣,露出幽怨神色,凄然笑道:“千岁忘了我么?”

梁文靖一怔,道:“我……我……”那女子眸子忽变空茫,惨笑道:“是啊,你府中美人无数,那还记得我这苦命女子。”梁文靖越听越惊,急道:“我……我哪有?”那女子露出气恼之色,正欲退后,王坚已笑道:“千岁,这是敝侄女月婵,曾与千岁在临安有数面之缘,料是千岁贵人多忘事,已不记得了。”

梁文靖百口莫辩,一时涨红了脸,诸将也是风流惯了的,忽见这筵席上生出如此风流韵事,均是大笑。王坚又道:“月婵,你留下来陪千岁喝两杯吧。”梁文靖大惊,正要婉拒,却见王月婵冷笑一声,漫步向厅外走去。王坚苦笑道:“千岁莫怪,这妮子自从离开临安,脾气就越发难制了。”

梁文靖昏头转向,唯有诺诺称是。王坚见诸将目视梁文靖,面露疑惑之色,心道不好,正要敷衍一番,以解众将之疑,突听远处马蹄急响,不一时,一名军士手持令牌,飞奔入内,高叫道:“大事不好。”

王坚认得是己方探马,便道:“何事惊慌?”那探马吞了口唾沫,喘声道:“据前方消息,蒙古大军越过泸州,向合州来了。”

王坚吃了一惊,腾地站起,失声道:“岂有此理,难不成泸州破了?”诸将无不失色,伎乐舞姬见状不妙,纷纷退下。王坚到底有大将之风,微一沉吟,喝道:“再探。”那探马应诺,正要起身,门外又是一轮马蹄,一名探子飞奔而出,远远便惊惶叫道:“刘整投敌,泸州失陷,刘整投敌,泸州失陷……”

大厅中哗然一片,王坚呆了半晌,蓦然厉声喝道:“我待他刘整不薄,竖子焉有卖国之理?”诸将神色紧张,议论纷纷,唯有梁文靖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但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想到自己陷身此间,全不知萧玉翎下落,只恐从今往后,再无会期,不觉愁情满怀,举杯饮尽。

诸将见他端然静坐,尚有饮酒闲情,心头均感佩服:“此人一代贤王,名不虚传,如此重大军机,竟也无法令之动摇,料想古今名将,也不过如此。”纷纷自惭形秽,定神落座。唯独王坚深知泸州一失,合州屏障尽失,势必沦为孤城,而且自己用人不当,刘整投敌,将来朝野议论起来,宦途堪虞,一时间心神大乱,呆立当场。

梁文靖并不知众将生出如此误会,只是继续想道:“那小兄弟说了,萧姑娘已来合州,我也应该早早脱身,打听她的下落,唉,就算找遍合州城也要找到她的,若还不见她,我……我便走遍天下,花上一辈子光阴,也要见着她的样子。”想到这里,鼻间已酸楚了。

诸将见他沉思不语,均知他在思索应敌大计,一时屏息凝神,数十道目光尽皆投注在他身上。但见梁文靖神色忽喜忽忧,蓦地剑眉一挑,露出决绝之色,心知他大计已定,纷纷侧耳聆听。

梁文靖去意已决,正要开口辞行,忽又听马蹄声响,众将神为之夺,纷纷起身,梁文靖被这一岔,又忘了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