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龙吟

蒙哥跳下马来,望着地上袅袅青烟,焦黑木炭,目光如三冬冰雪,扫过跪在地上的数十名守粮官员。

蒙哥瞧了半晌,忽地呲牙而笑,但这一笑,更添狰狞。为首的官员壮起胆子,颤声道:“臣……臣下昨夜午时,还……还巡视了一……一遍,安排好守卫回营睡觉,刚刚睡着……”

蒙哥不耐,五指一张,喝道:“全都砍了。”侍卫们刀剑齐下,数十颗头颅滚得满地,鲜血在凹地聚成一个小小血池。蒙哥又回过头,阴沉沉地道:“巡夜者何人?”

只见一将出列,拜道:“末将那不斡失职,唯有一死以谢大汗。”说罢拔出腰间弯刀,引刀割颈,颓然倒地。

蒙哥点头道:“此人敢作敢当,不失好汉本色,赐他厚葬。”又向史天泽道:“剩下粮草能支用几日?”

史天泽拜道:“这一次约莫是出了奸细,宋军似乎深知我方屯粮之所,一入营中,便拼死冲往该处,我方全然不及阻拦。是故除了两三处因对方匆忙不及烧毁,多数已遭火劫……”

蒙哥不耐挥手,道:“你们这些汉人官儿,就是罗里罗嗦,不会好好说话,但说能吃几天便是。”

史天泽额上汗出,忙道:“仅够三日之用,抑且川西粮草均已在此,筹措不及。川东诸城又未下,粮草不足,更兼蜀道艰难,后续粮草若要运到,就算不恤牛马,拼死赶路,也当在一月之后了。”

蒙哥皱眉道:“三天么?”又扫视众将道:“你们说呢?”众将见他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伯颜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泽忽地伸手,将他拽住。

伯颜瞧他一眼,正自纳闷,忽见一将挺身出列,他识得此人名叫安铎,与自己同列马军万夫长,只听安铎朗声道:“粮草关系军心士气,如今接济不上,还请大汗回军六盘山,再做计较。”

蒙哥一拂袖,不置可否,望着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吗?”忽地掉头,飞身跨上骏马,扬尘而去。

伯颜待蒙哥离去,对史天泽埋怨道:“史世侯,你为何拦着我说话?”史天泽叹一口气,将他拉到僻静处,四顾无人,方叹道:“我真定史家已经历蒙古国三朝,三朝大汗史某均也见过。说起来,如今这位大汗,与前代大不相同呢。”

伯颜讶道:“如何不同?”

史天泽道:“成吉思汗起于微末,亲身攻战,创业艰难,其智略深沉,用兵如神,何时攻,何时守,何时智取,何时力敌,均是了然于胸,这般能耐,放眼百代,无人可比。”

伯颜点头道:“那是自然。”

史天泽又道:“窝阔台汗却是守成之主,性情宽任,凡事无可无不可,不喜深究。他自己打仗不多,但对帐下名将,均能人尽其材,妥善用之。灭金靠的是拖雷大王,西征靠的是拔都大王,故而窝阔台汗虽不亲身征讨,也能攻必克,战必取,不坠他父汗的威名。”

伯颜容色一正,拱手道:“史世侯高见,伯颜受教了。”

史天泽摆手苦笑道:“贵由汗早逝,建树极少,且不说他。至于这位蒙哥汗,称汗之时,大蒙古已历经两朝武功,拓疆数万里,天下马蹄所及,除了南方宋国,多已囊括,国势之强,绝于千古。因之大汗甫入金帐,便是盛世天子,只见疆土广大,人民众多,却不知祖上创业之苦。更兼他刚毅勇决,两次西征,所向披靡,自负才具了得,决计不肯后人。你想想,今日阻于合州城下,他能善罢甘休么?”

伯颜听史天泽评点当今大汗,似乎略有微辞,正觉心惊,但听到后面几句,却是默默点头,争辩不得。

史天泽又道:“伯颜将军文武双全,气度恢宏,放在蒙古人中,也是难得的人才,来日无论平定四方,还是治理天下,都须仰仗将军雄才,但如今时不同,则势不同,将军还须深潜自抑,不可贸然出头。”

他说得隐晦,伯颜仍觉不解,还要再问,忽听胡笳声起,二人听出是蒙哥召将之号,不及多言,双双上马,赶将过去。

来到胡笳起处,两人放眼一瞧,均是吃惊,直见大营之前,不知何时,已搭起一座高台。蒙哥手持白毛大纛,立身台上,目如冷电,顾盼自雄。

此时旭日初露,霞光满天,白毛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胡笳三声吹罢,十余万蒙古将士,齐刷刷立于山水之间,神色肃穆,衣甲鲜明。

蒙哥望了一眼四周,蓦地厉声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诸军齐声应道:“是!”万人同声,震撼天地。

蒙哥道:“成吉思汗的子孙有打不赢的仗吗?”

众军又道:“没有!”

“有攻不下的城吗?”

“没有!”

蒙哥见众人回答整齐,气势雄壮,不禁问道:“宋狗有这样威猛的战士吗?”

“没有!”应答声势如滚雷,长江怒水为之绝流。

蒙哥朗声道:“宋狗派人烧了我们的粮食,想饿死我们。你们害不害怕?”

众军均是愤怒起来,大叫道:“不害怕!”

蒙哥点头道:“说得好。我们如今还有三天粮食,三天之中,能够砸碎宋狗的乌龟壳吗?”

众军哄然大笑,纷纷嚷道:“砸碎宋狗的乌龟壳。”

蒙哥将手一挥,万众无声,只听他说道:“古时候有个将军,渡过河水,烧了船,砸了锅子,只留了三天干粮,却打败比他多几十倍的敌人。我的大军比他多上十倍,精锐十倍,三天之内,一定能攻破合州,杀他个鸡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这一下,台下将士的士气澎湃到极点,齐声叫道:“对,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蒙哥忽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单膝跪倒,仰望苍穹,扬声道:“我,孛儿只斤蒙哥,向长生天、向大地、向伟大的祖先发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他双手高举,奋力一折,羽箭断成两段。

蓦然间,蒙古大军寂静如死,唯有山谷幽风,卷过将军们帽上的长缨。忽地,一名蒙古战士跪了下去,随即,十余万大军如大海波涛,带起一阵让人窒息的呼啸,从山间到谷底,连绵拜倒,齐声高呼道:“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泽跪在地上,满心忧郁,侧目瞧了瞧伯颜,只见他也浓眉紧锁,不觉暗叹了口气。念头还没转完,蒙哥已然站起,目视众将,道:“安铎。”安铎迟疑一下,漫步出列。

蒙哥狞笑道:“你今早对我说了什么?不妨再说一遍。”

安铎倏地面无血色,涩声道:“臣下胡言乱语,罪该万死。”

蒙哥冷笑道:“刀斧手!”一名上身赤裸,梳着三塔头的壮汉举着大斧应声走出。

蒙哥一字一顿,咬牙道:“安铎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斩他头颅,祭我大旗。”

安铎不及分说,已被按倒在地,那壮汉手起斧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祭师托着金盘,盛起头颅,向着苍天,高高举起。蒙古大军见了,一片欢呼。

伯颜回望史天泽,面色煞白,蓦地低声道:“史大人,救命之德,伯颜终生不忘。”史天泽苦笑一下,摇头叹道:“待你这一战留下性命,再说这话吧!”

梁文靖胸中不平之气奔涌起伏,似乎只有放足狂奔,才能释出。直至城门前,但见城门坚闭,守卫森严,不由一怔停步,心道:“我糊涂了,如今正在打仗,怎么出得了城?”他想到‘糊涂’两字,不觉凄然一笑,想起那晚,在逼仄石室中,正是自己这“糊涂人儿”用“糊涂点心”喂那女子,那情那景历历如生,那分温馨还在心间袅绕未去,只是,那人、那笑、那些娇痴言语,从今往后,却已再不可得了。

想着想着,梁文靖望着高大雄伟的城楼,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这时一名校尉正缺壮丁,见到他,忙喝道:“你这厮哭什么?还不过来扛土。”梁文靖一愣,拔腿就跑。那校尉在后面大呼小叫,十来个宋军士兵挺起刀枪,便来拦他。梁文靖“三三步”展动,那几个人扑了个空,你推我挤,撞得头破血流,哇哇惨叫,待得爬将起来,却已不见了梁文靖的影子。

梁文靖转入一道巷子,躲在一堵墙后,偷眼望去,只见外面无数民夫被枪矛捶打前进,男女老少均在其内,号哭动天,更有几个无耻宋军,趁机上下其手,调戏姑娘媳妇。梁文靖平日要么在城头观战,要么在府邸休息,素日进出,也自有马车侍候,城内情形当真如何,极少亲见,忽见如此情形,当真目眦欲裂,恨不得冲将出去,大打出手。

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叹道:“你也是逃抓夫的么?”梁文靖吃惊回头,却见一个空鸡笼后露出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混浊的双眼在他脸上转悠。

梁文靖点点头,那老人叹了口气,从鸡笼后挪出一只瘦脚,那脚不知因何没了脚掌,竟已残了。梁文靖忙道:“老先生,我扶你起来?”

那老人摆手道:“不必了。只是,我想你不该逃得。小老儿腿脚不便,那是动不了啦,又没有银子给官爷买酒喝,也没有漂亮女人给官爷暖被窝,只好躲在这里,你还年轻,遇上这种事,不能逃的。”

梁文靖握拳怒道:“这些官兵欺凌弱小,强人所难。这等人也要为他卖命吗?”

老人摇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宋人的官儿纵然坏,但总与大伙儿同宗同族,虽然趁着打仗,抢钱、抢物,拉壮丁,玩女人,但总不至于糟蹋了这一城人的性命。蒙古人却不同,他和咱们不同种,不同宗,从没将大伙儿当人看的,若打进城来,这一城人只怕活不了几个。唉,遇上这世道,保住性命也差不多了……”他大概躲得久了,好容易找到个说话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梁文靖听到前面半截,已经呆了,至于后面说了什么,全然不知,隐约记得给了老头儿一锭银子,就懵懵懂懂走开了。

他闷闷走了一程,脑子里又浮现出萧玉翎那张娇艳无俦的笑脸来,不觉胸中烦闷,猛地一拳打在路边墙上,墙壁霍然洞穿,梁文靖也是拳破血流。剧痛入脑,他神志略清,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庙宇气势恢宏,巍然耸立,敢情这无意之间,竟走到城东藏龙寺来了。

梁文靖忍不住想道:“来也来了,城门又出不去,瞧瞧热闹也好。”他始终割不断心中情意,唯有竭力自解,当下快步抢上,正要入庙,忽听传来依稀人语,又想道:“还是不见他们的好。”当下绕过影壁,见墙边有棵大树,枝繁叶茂,当下纵身而上,将寺中虚实尽收眼底。

梁文靖凝神细看,只见正对寺门是一座大雄宝殿,殿前罗列石佛地藏,狻猊辟邪。一尊石辟邪前,白朴正挺身而立,萧玉翎则双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辱骂,她嗓子既脆且快,性子又泼辣无忌,更兼这些日子听梁文靖说了许多故事,更多了骂人的谈资。骂了一会儿,忽骂白朴好比曹操,无耻下流,天天晚上挖人家祖坟,偷人家陪葬的宝贝。

白朴虽然坚毅善忍,但听她骂得无中生有,也忍不住道:“小丫头胡说八道,白某何等人物,岂会干夜里盗墓的勾当?”萧玉翎道:“你夜里不干,那一定是白天干的。”白朴暗自愠怒,却又不愿与这女子一般见识,正想故作不理,忽又听萧玉翎说他像诸葛亮,白朴不觉失笑道:“过奖过奖,诸葛先生一代贤人,白某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萧玉翎冷笑道:“是呀,你和他一样,不但是个吃饱没事干的闲人,还是个怕老婆的软蛋,娶个丑八怪老婆,天天罚你跪搓衣板。”

白朴听得满心不是滋味,皱眉道:“谁说诸葛先生娶了丑八怪,天天跪搓衣板?史书上不见记载,必是市井谣言,污蔑先贤。”

这些话本是梁文靖胡诌出来逗萧玉翎开心的,萧玉翎却是深信不疑,当即便道:“死书上没有,活书上却有。”白朴哑然失笑,一时忘了决战将临,逗她道:“我从来只见死书,哪里瞧见活书了?”萧玉翎道:“原来你只看死书,难怪一脸死相,眼看便活不过今天。哼,至于活书么,也是有的,但姑娘不告诉你。”心里却想:“那呆子活蹦乱跳的,又会说书,又会念诗,不就是一本活书么,有了活书,还瞧死书做什么?”想着又觉疑惑:“那个呆子,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昨晚也不来瞧我不说,今天也不见人。”

她念着梁文靖,不觉怅然若失,忽听白朴冷笑道:“姑娘这话只怕未必,白某今日便死了,也难保姑娘不死在白某前头。”萧玉翎啐道:“你不死才好呢,最好活一千年。”白朴一愣,拱手笑道:“承姑娘吉言,白某生受了。”萧玉翎道:“我才不说什么鸡言鸭言的,你也不用伸手,缩头才好呢。”

白朴奇道:“白某昂藏男儿,七尺须眉,岂有缩头之理?”萧玉翎冷笑道:“常言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你既然要做不死的王八,自然最好天天缩头,年年缩头,千万不要露出来,要么我师兄一刀下来,你就死了。”

白朴被她绕着弯子一阵臭骂,只气得脸色铁青,欲要回骂,又觉有失身分,蓦地冷哼一声,心道:“圣人有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堂堂男儿,若是与她对骂,岂不归于小人一党。”当下来个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任凭萧玉翎如何挑衅,只是不理。

梁文靖见萧玉翎胡扯乱骂,反而大占上风,听到后面,几乎忘了丧父之痛,笑出声来,但那欢欣却不过一闪而没,苦恼更添了十分:“她的师兄杀了我爹爹,从此以后,我与她势同寇仇,不共戴天,怎么还能喜欢她呢?”一念及此,梁文靖一颗心便似浸于千尺寒潭,再也无力自拔了。

天人交战之际,忽听一声冷哼,梁文靖抬眼望去,只见大雄宝殿之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黑衣蓝刃,修然而立。

萧玉翎不由喜道:“师兄。”白朴却不掉头,折扇轻摇,笑道:“来了?”萧冷瞥了萧玉翎一眼,面皮微微一颤,说道:“是!”

白朴哈哈大笑,折扇刷的收拢,指定萧玉翎,悠然道:“足下既然来了,就该横刀自刎,还站着作甚?”萧冷摇了摇头,一动不动。

白朴笑道:“怎么,难道要你师妹吃些苦头,才肯动手么?”说着折扇探出,抵上萧玉翎玉颊,笑道,“这一扇下去,令师妹如花容颜可就不妙了。”梁文靖见状,只觉血涌双颊,一股悲愤之气在胸中奔腾汹涌,右拳紧攥起来,几欲一跃而下。

忽听萧冷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你使这些阴谋手段,萧某无话可说。”说毕,“呛啷”一声,将“海若刀”丢在身旁,扬声道:“但若我今日前来,不是蒙古金帐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绝的门人,你又当如何?”

萧千绝号称“黑水一怪”,皆因他孤僻狠毒,江湖中人又恨又怕,故而呼其为怪。萧千绝对此并不在意,反而自认叫得贴切。但萧冷视他若神明,对外只称“黑水一绝”,绝口不提这个怪字。梁文靖听得这话,却是周身冰冷,望着萧玉翎,心中好不凄然:“是了,她是黑水门人,自有黑水门人帮她出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她是武林大宗师的弟子,我却只是一个适逢其会的乡下小子罢了,更何况,她师兄杀了我爹爹,此恨此仇,永无消解……”想着想着,他眼前泪影浮动,渐又朦胧起来。

白朴面色阴沉,沉默许久,忽地吐出一口,道:“黑水门人?”

萧冷道:“不错,黑水门人。”

白朴眉头舒展开来,眼中却掠过一丝恍惚,似乎遇上了绝大难题,无以自决。过得许久,方才望着远处晴空,淡淡地道:“当年我投身官府,甘为淮安王幕僚,天天面对朝野纷争,尔虞我诈,做下了许多违背天良的大事。”

萧冷不料他突出此言,捉摸不透,不禁眉头皱起。却听白朴续道:“自那以后,家师便将我逐出门墙。按理说,你还能以黑水门人自居,而白某福薄,已非穷儒门人也。”说罢不胜怅然,悠悠叹了口气。

萧冷只觉心往下沉,苍白的双颊浮起一抹艳红。他原本想白朴是穷儒公羊羽的弟子,公羊羽和萧千绝一代夙敌,冤仇极深;自己若以黑水门人挑战,白朴迫于师门尊严,势必以穷儒门徒应战,与自己单打独斗,不可再倚仗人质。不料白朴竟是公羊羽的弃徒,萧冷算计尽皆落空,一急之下,背脊隐隐作痛,几乎咳嗽出声,但怕对手瞧出破绽,只有拼命忍耐,面皮越来越红,近乎血色。

白朴兀自不觉,只是低眉沉吟,过了半晌,忽地抬眼一笑,缓缓道:“白某生平阴谋为主,行事未必合于正道。只可惜,白某不才,就算堕入名利场中,污人自污,也始终看不透这师徒之义。”他说着,将折扇从萧玉翎脸上移开,双目神光一凝,蓦地扬声道:“家师虽不认我这个徒弟,但白某此生,始终都是穷儒门人。”

梁文靖听得这话,不由得心头一紧,双目大张。萧冷也是面露诧色。白朴将折扇从容插在腰间,一拂袖,悠然扬声道:“凌空一羽,万古云霄。”

萧冷眼中冷电闪过,蓦地一声长笑:“黑水滔滔,荡尽天下。”

霎时间,两人各自踏上一步,一阵萧瑟秋风卷起尘土,掠过树梢,梁文靖只觉两眼一迷,不觉打了个寒战,揉眼再瞧时,萧,白二人已斗在一起。

两人各为师门而战,萧冷不用兵刃,白朴自也应之以徒手,掌风到处,花木尽摧,“浩然正气”与“玄阴离合神功”其性相克,两种真气弥漫空中,“咝咝”作响。黑水绝学讲究“先发制人”,萧冷展开“如意幻魔手”,真个霆不及发,电不及飞,直如风云变幻,星剑光芒。

白朴则使“须弥芥子掌”,出手从容,绝似个柔韧万端的气囊,敌强则收,敌弱则放,守在方寸之间,却不失潇洒气度。

梁文靖瞧了片刻,微觉疑惑:“萧姑娘的师兄出手好快,白先生出手却不快不慢,为何偏能不落下风。”

他好奇心起,定神细瞧,不料如此神思凝注,场中二人举动便生极大变化,仿佛慢了许多,足端指尖如何变化,在梁文靖眼中,均是纤毫必现,只是梁文靖呆气一犯,只顾张望,对此异变浑然不觉。瞧了一会儿,他发觉萧冷指间变化十分奇怪,看似一掌劈下,一拳递出,但拳掌出到半途,十指往往忽然伸屈,时如钢锥,时如凤眼,忽弹忽戳,忽割忽刺,变化出奇,难以捉摸。

但梁文靖既然犯了呆气,便也钻起牛角尖来,越是不易捉摸,越想瞧出其中奥妙,琢磨半晌,渐渐发觉,萧冷十指变化虽繁,但十般变化中,九般却是虚招,用来迷惑对手,唯有一个实着,直指对方要害,只是这致命一击藏在那九般变化之中,变动不居,令人难以把握。

梁文靖一念及此,精神大振,心思越发敏锐,反复琢磨萧冷变化虚实,初时尚有对错,但随他心神专注,心间仿佛出现了一面极澄净的镜子,将萧冷的招式变化投映其上,实则留之,虚则去之,渐能把握住萧冷出招的神意,抑且十猜九中。梁文靖瞧到这里,不由得一阵狂喜:“这倒好,下次再与他交手,我先看穿他的实招,再以‘三三步’提前逃走,如此一来,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他只顾想着如何瞧破萧冷的真意,以便逃命,全不知自己无意之间,已臻至“三才归元掌”中“镜心识”的境界。“三才归元掌”以神遇敌,专一觑敌虚实,后发制人。有道是“批亢捣虚”,“三三步”不过是批亢之术,而“镜心识”才是捣虚之法。高明者只需先以“镜心识”料敌先机,再以“三三步”避敌攻击,最后方以“三才掌”予敌归元一击,破敌于电光石火之间。

这数日来,梁文靖“三三步”已然精熟,如今又领会“镜心识”,“三才归元掌”已臻完满,所缺者只是面对强敌的勇气罢了。瞧罢萧冷,他又瞧白朴,但见白朴始终处于守势,不曾进击,不由寻思道:“他这般只守不攻,有实招没虚招,却叫人无可奈何了。”继而又觉疑惑:“但这般只守不攻,又如何能胜萧姑娘的师兄呢?这白朴肚子里到底打什么主意?”

他思索不透,神思渐渐分散,游目望去,只见萧玉翎神色专注,凝视斗场,妙目亮如寒星,双颊因为激动,罩上一抹嫣红,娇如春花,更添韵致。梁文靖瞧得呆了,恨不得就此跳下树来,解开她的束缚,抱着她逃到天边海角,将什么仇怨,战争,武功,统统抛在后面,再也不理。

想着想着,梁文靖心中怨怼尽消,充满温柔之意,正当此时,忽听萧冷发声疾喝,偌大藏龙寺也似随之一振,屋瓦皆响。梁文靖如雷轰顶,悚然惊悟,方又回到当前,想到自身处境,不觉心如死灰。

他无精打采,举目望去,忽地目光一亮,只见萧冷双臂一沉,两拳紧握,十指倏地弹出,指间隐隐迸出雷声。梁文靖瞧得心惊,隐约记起,当日自己浑身火热之时,萧冷也曾使过这路指法,当时点中自己,阴寒彻骨,十分难受,而此时瞧来,萧冷指间声势,胜过那日数倍。

而白朴情状更奇,只见他忽东忽西,倏忽来去,竟是使出“三三步”来。梁文靖心中释然:“白朴既是公羊先生的弃徒,会这步法也不奇怪。”但瞧了半晌,又觉诧异,敢情白朴移步虽快,但落地方位却不尽正确,似乎虽然学过步法,却没学全。

原来,白朴虽饱读诗史经传,学问深湛,但在“算学”一道上却是全无天分,是以设谋使计尚可,理财算帐,却非所长,计算一繁,势必出错。“三三步”取法“九宫图”,其中易数变化十分精微,不但算道繁复,抑且须得计算迅捷。白朴天资所限,学这武功自然大打折扣。

但他算道虽拙,计谋却很深远,初时一味谨守不攻,并非无因。原来,萧冷上次被他自后袭击,身受重伤,须得调养大半月方能痊愈。白朴也深知此理,让胡孙儿将萧玉翎被擒的消息传遍全城,并将萧玉翎的短刀悬在城中旗斗上示威。萧冷潜伏已久,消息终于传入耳中,当下顾不得内伤未愈,取刀传书,约在这藏龙寺一战。

白朴也知萧冷必未痊愈,是故避其锋芒,只守不攻,存心引得他内伤迸发,萧冷自也明白对手心意,情急之下,使出“轻雷指”来。“轻雷指”本是萧千绝早年的绝技,威力虽大,但极耗内力。后来萧千绝悟通更厉害的武功,便不再用。萧冷练功虽勤,悟性却弱了些,练到“轻雷指”,便受阻碍,难以精进了。是故除了“修罗灭世刀”,这“轻雷指”乃是他当前最强的徒手功夫,十指一出,锐若刀剑,欲要一举破去白朴的“须弥芥子掌”。

白朴但觉对方指力太利,不敢应当,唯有以“三三步”暂避,只惜所学未精,步法有误。但如此一来,两人武功均有莫大缺陷,一时间又成僵持。

但白朴设计在先,以全身对伤疲,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轻雷指”却极耗内力,时辰一久,萧冷渐觉背脊伤处痛如刀绞,大有复发之兆,他情急之下,蓦地厉啸一声,奋不顾身,猛地向白朴撞到。

白朴胜券在握,也不与他争锋,飒然飘退两尺,萧冷飞步赶上,大喝一声,变指为掌,疾拍过去。这招已在白朴料中,忽地微微一笑,双臂圈合,波的一声,两双手掌竟黏在一处。

萧冷只觉白朴掌心传出一股粘力,一挣之下,竟然脱手不得,不由心神剧震:“糟糕,这厮奸诈,竟要逼我拼斗内力。”忽觉白朴内劲汹涌而至,转念不及,唯有聚力抵御。

二人各催内力,一时状若石像,唯有须发随风,微微飘动。寺院里霎时间静了下来。

渐渐地,只见萧冷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笼罩眉间,须发白气氤氲,凝成汗水,不绝滴落。萧玉翎见状大惊,心知萧冷内力已运转到极致,有枯竭之兆。再瞧白朴,却见他双颊白里透红,意态从容,显然饶有余力,心知二人高下已分,萧冷丧命,只在须臾,不由焦急起来,叫道:“师兄支撑住,我来帮你。”拼命挪动身躯,向二人站立处移来。

白朴闻声一惊,他虽稳占上风,但这比拼内力至为凶险,精气神尽在体内流转,防护无力。若然被萧玉翎一头撞上,外力相加,自己必受干扰,萧冷再趁虚而入,可谓大势去矣。只苦于无暇他顾,唯有拼命催动内力,攻向萧冷,要抢在萧玉翎之前取胜。

萧玉翎移动未足两尺,忽见萧冷面上青气转浓,变为紫黑,丝丝鲜血自口角溢了出来,不觉一惊:“不好,师兄要散功了。”可恨离得太远,只急得她眼中泪花直转。

梁文靖见此情形,心中大痛:“她到底是蒙古女子,黑水门人,紧要时,总是帮着她师兄的!”不觉意兴萧索,谁胜谁负再不关心,一按树干,正欲离开。忽见庙门前紫影一闪,端木长歌踱进门来,瞧着场上二人,嘻嘻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朗声道:“白先生,我来助你!”

萧玉翎惊怒无比,破口骂道:“臭老鬼,下流坯,趁人之危,算什么好汉……”话音未落,端木长歌身子微躬,手中蓝光一现,忽向萧冷腰间绕去。

眼看这大敌惨遭腰斩,白朴不觉暗叹一口气:“没料这贼子纵横一世,竟死得如此窝囊……”念头没转完,忽觉小腹剧痛,低头一瞧,只见端木长歌笑容狰狞,目光慑人,正死死盯着自己。白朴只觉头脑一阵迷糊,脱口道:“你……”一字未出,口中鲜血已如泉喷出,溅了萧冷一脸。萧冷苦撑已久,内力已催到极致,忽觉对手内劲骤失,掌力顿如猛虎出柙,涌向白朴四肢百骸。白朴如被狂风卷起,飞跌而出,砰的一声撞中殿前石狮,软软瘫坐在地。

这变故突兀异常,除了端木长歌,其他三人均已呆了。过了半晌,萧冷蓦地拭去脸上血污,冷冷瞥了端木长歌一眼,淡然道:“我与他公平相搏,你来掺合什么?”他生平桀骜自负,今日得人相助取胜,大失颜面,一念及此,毒念平生,心忖唯一之法,便是寻个借口,杀掉此人,以免污了自家名声。

端木长歌见萧冷目中生寒,杀气毕露,心头一震,忽地笑笑,扬声道:“回龙岭,鬼愁涧,神仙渡,惊鹤谷,横绝峪。”

萧冷一呆,真气陡弛,皱眉道:“原来是你。”端木长歌笑道:“萧先生竟还记得不才,不才荣幸之至。”说罢双手捧着海若刀,递到萧冷面前。

萧冷不禁默然,忽地接过海若刀,断去萧玉翎手足绳索。萧玉翎一跃而且,迷惑道:“师兄,这却是怎么回事?他又是谁?”

萧冷瞧她一眼,欲要怨怪,但见她容色憔悴,想必落入敌手,多受折磨,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幽幽叹道:“你还记得咱们在六盘山大营收到的鸽书么?”萧玉翎道:“记得,但你却不让我瞧,当天就说赶路,一走便是三天。”

萧冷道:“那鸽书上就写着六个地名:‘回龙岭,鬼愁涧,神仙渡,惊鹤谷,横绝峪’。”萧玉翎咦了一声,望着端木长歌,奇道:“岂不是和他说得一样。”萧冷道:“那是自然,只因那鸽书便是他传来的,这六个地名,正是大宋淮安王入蜀的路径,我昼夜兼程,好歹在横绝峪将那一行宋人截住了,只不过淮安那厮狡狯得紧,事到临头,竟被他用了替身,瞒混过去了。”

萧玉翎恍然大悟,正犹豫是否说出梁文靖身份,忽听端木长歌冷笑一声,道:“什么替身瞒混,不过是白朴这厮虚张声势罢了。横绝峪丧命的那淮安王本就是真身,如今的这淮安王,不过是一个乡下小子假扮的罢了。”

萧冷皱眉道:“假扮的?难怪了,瞧他土头土脑,十分别扭。”心中一阵释然,往萧玉翎瞧去,却见她鼓着两腮,气呼呼望着自己,便笑道:“师妹,你如今知道了,他不过是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子……”

话没说完,萧玉翎已啐了一口,骂道:“你才土头土脑呢。”

萧冷心往下沉,原指望梁文靖身份暴露,便能叫萧玉翎死心,如今瞧来,仍是不能,不觉一阵焦躁,重重哼了一声。

萧玉翎扬声道:“老头儿,你怎么做淮安的随从,又给咱们送信,岂不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小人么?”

萧冷眉头一皱,正要呵斥,端木长歌已笑笑,忽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萧玉翎听得一怔,蓦地失声道:“你……你会蒙古话?”

端木长歌微笑道:“我本就是蒙古人,当年奉窝阔台大汗之命,作为死间潜入宋国,打探大宋消息。可惜宋将孟珙用兵如神,大汗屡战不利,尚未攻下宋国,便已驾崩,以致我身处南朝,却无用武之地……”说到这儿,他目视悠悠碧空,神色竟有些凄然,“二十年……二十年呢,这二十年,草原上不知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

说到这儿,他忽从追忆中惊醒,面色一沉,正色道:“萧先生,如今双方交兵,已到紧要关头。今早我已得消息,蒙哥汗临阵誓师,不破合州,决不还军。”梁文靖听得心头剧震,手足一软,几乎跌落,慌忙按捺心神,双手攥紧树干,几要喘不过气来。

却听萧冷道:“为何攻得如此之急?”端木长歌叹道:“都怪我一时大意,铸成此错。我原以为那乡下小子呆里呆气,草包一个,由他冒充淮安,不但于战事无补,反而会扰乱宋人阵脚……”忽听萧玉翎呸了一声,道:“你才呆里呆气,草包一个。”端木长歌不觉皱眉。梁文靖听到这里,心中却说不出是何滋味,忖道:“别人两次辱骂于我,她都为我出头,足见一片真心,梁文靖啊梁文靖,你真能忍心丢下她么?”他矛盾万分,揪住胸口,恨不得将心也掏将出来瞧瞧。

却听萧冷淡然道:“敝师妹方才出困,神志不清,足下不用理会。”端木长歌瞧了萧玉翎一眼,神色狐疑,唔了一声,续道:“我本以为白朴设下此计,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取其辱。更何况有一同行之人,姓严名刚,本为王府侍卫,昔日在临安恋慕一个青楼女子,那女子却是大宋太子的细作,一来二去,将这严刚也赚了过去,作为奸细安插在淮安身边。我对此事虽已知晓,却隐忍不发。后来入蜀,这姓严的得了太子密令,屡次想盗走淮安的虎符,却碍于白朴武功,未能得逞,后来对那乡下小子下手,到底暴露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事后白朴加倍警惕,对我等日夜提防,但凡大事,均是避着老夫。老夫更加不敢妄言妄动,一路隐忍,来到合州。不料那乡下小子的父亲梁天德乃是当世虎将,先是与伯颜将军大斗骑射,旗鼓相当,后又射死兀良合台元帅,最后还率军将我大军粮草焚烧几尽。就连那乡下小子,也不知从何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单骑入阵,擒了阿术万夫长。可说这对父子,不是淮安,胜似淮安,逼得大汗一怒之下,立誓破城。”

萧冷静静听着,始终面色阴沉,不见喜怒。梁文靖却听得呆了,默念着端木长歌的话:“可说这对父子,不是淮安,胜似淮安。”这一番评语,出自这敌人之口,震撼人心之处,真是胜过那些宋将的吹捧十倍。梁文靖想起父亲临别时的豪言壮语,不由得左拳紧攥,一腔热血涌遍全身,整个人似要燃烧起来,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转来转去:“爹爹终究没白死,终究没白死……”

却听端木长歌又叹道:“萧先生,我军如今粮草不济,不能久战,若是城中大将坚城自守,形势危矣。当务之急,须得萧先生大显神通,将城中大将一一斩于刀下。大将一死,合州守军势必不战而溃,届时大汗一战成功,你我必然名垂青史。”

萧冷神色兀自冷肃。梁文靖却已牙关咬紧,发起抖来,心道:“爹爹为国捐躯,若合州破了,他岂非死得不值……”忽又想起那跛脚老人的话语,想象蒙军入城的惨状,不觉心如乱麻,太阳穴突突直跳。

端木长歌说罢这些话,见萧冷无动于衷,心思不明,不由颇是忐忑,目光一转,投向白朴满身是血的尸体,当真倍感得意,心道:“白先生啊白先生,饶你武功胜我十倍,终究敌不过老夫一个忍字。往日你处处压在老夫头上,今日还不是做了我刀下之鬼?”想到此处,不由得哈哈大笑。

长笑数声,忽见白朴左袖间似有晶芒闪过,端木长歌一怔,继而胸中涌起一阵狂喜,抢上前去。萧冷皱眉道:“你做什么?”

端木长歌笑道:“我瞧瞧他死透没有?”横身遮住萧冷视线,一膝跪倒,撩开白朴衣袖,那只雪白玉虎赫然在目。端木长歌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心知这枚虎符足以调动川中兵马,只需萧冷杀死守将,自己再以这只玉虎号令守军,合州城势必不战自溃。合州若破,蒙军沿江东下,揽尽江南繁华,来日论功行赏,自己便是征服宋国的大功臣。

他越想越美,将那玉虎死死攥在掌心,浑身气力都似注入其中。心中只忖道:“这宝贝可不能让这姓萧的瞧见了,以免分了我的功劳。如今先撺掇他杀了守将是真……”这些念头如电闪过,他正要起身,忽觉心口锐痛,想好的一番说辞尽被这剧痛堵在嗓子眼里,再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