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诉衷情

此次未见探马,却快步走来一名老管家,恭声道:“老爷,门外来了四人,自称是千岁的随从,说有紧要军情禀报。”众人均露疑色,梁文靖也觉奇怪。

王坚皱眉道:“既是随从,可有姓名。”那管家道:“为首之人,自称白朴。”梁文靖听得这句,只惊得目定口呆。王坚将白朴二字念了一遍,嘿道:“是他,让他进来。”反身又道:“千岁,白先生到了。”

梁文靖脸上苍白,唔了一声。不一会儿,只见白朴、端木长歌、梁天德、严刚鱼贯而入,不待梁文靖开口,四人屈膝便跪,白朴大声道:“属下无能,致令千岁被刺客所掳,受尽折磨,我四人当真罪该万死。”梁天德虽然拜倒,心中却极愤怒:“老子跪儿子,成何体统?”

梁文靖早先雄心勃勃,想要遍寻萧玉翎踪迹,此时望着父亲背脊,早已面无人色,心中一片空白。王坚哼了一声,忽道:“白先生,我也正要问你,你们既然护卫千岁,怎么又与千岁失散了。”

白朴已编好说辞,闻言道:“我等在蜀道上遭遇大批不明刺客伏击,随行二十余人尽皆遇难,我四人虽然侥幸逃脱,千岁却被刺客所掳,不知去向。大伙儿遍寻不果,只得赶来合州,知会王大人,只是沿途遇上几件大事,是以来得晚了。”

王坚听了,与薛容所言相印证,但觉白朴所言不差,便回头望了梁文靖一眼,见他低头不语,当下冷笑道:“什么大事,比得上千岁的安危?”

白朴苦笑道:“不才探知,刘整贻羞祖宗,腆颜卖国,已然献了泸州,泸州水师尽数落入蒙军之手。如今蒙古大将兀良合台率步骑三万,进至合州三百里外;史天泽为水军主帅,刘整为副帅,正沿江东下;至于大汗蒙哥,昨日离开六盘山大营,率军十万,驻跸剑门。”

王坚听得脸色惨白,额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半晌方道:“此言当真?”白朴道:“不才以人头担保,绝无虚言。”王坚颓然倒退两步,捂着心口,眉间涌起痛苦之色,一旁侍女忙将他扶到桌边。王坚伏案喘息一阵,忽地扬眉喝道:“无论如何,你四人护驾不力,已是死罪,来人,拖出去斩了。”

他此时心中烦乱,有意杀人泄愤。门外亲兵听令一拥而上,将四人按住。正要拖出,忽听梁文靖道:“且慢。”诸将闻声回头,只见他缓缓站了起来。要知梁文靖自来此间,沉默寡言,此时忽然说话,诸将均有怪异之感。王坚只怕他出言不当,正想截断话头,却见梁文靖面皮绷紧,一字一句道:“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且放过他们这次。”

原来,梁文靖眼见父亲性命危殆,心中大急,形势至此,再不容他退缩,思来想去,如今之计,唯有假扮淮安王,方能救下四人,一时也顾不得其他,挺身而出。众军士见他发话,却不放人,只望着王坚,梁文靖心头一急,双眉陡立,扬声道:“王将军,还不放人。”

王坚心头一震,偷眼瞧着梁文靖,见他星眼大张,面色焦虑,不觉惊疑起来,摸不透这话是出自他的本意,还是呆气发作,胡言乱语。他越看越奇,心中蓦地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莫非这淮安王是有意装疯卖傻,来瞧我的动静?是了,他与太子一党争斗已久,朝中大臣要么从属太子,要么归附于他,我与他虽有往来,却非至亲心腹,如今两年不见,他对我放心不下也是应该。若是他故意设局,假装心智受损,瞧我如何应对,那可糟糕之极。我曲意逢迎还罢了,若稍有怠慢,他必定认为我是太子一党,突然发难,取我性命。”想到这里,不觉冷汗淋漓,又瞧白朴四人,更觉所料无差:“这四人是他心腹亲信,眼看我越俎代庖,要斩四人,他自然按捺不住,逼我放人了。对了,那薛容也曾受过淮安王的恩惠,帮他设局赚我,不足为怪,或许他为刺客所擒,折磨得心智错乱,也是这干人编出的谎话,可恨我鬼迷心窍,竟然听真了。”

王坚久处官场,也是精明厉害的人物,正因如此,这淮安王的厉害他也深知,一时越想越惊,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挥手道:“既然……既然千岁有令,那……那就放了他们。”回望梁文靖一眼,见他吐出一口气,又复茫然之色。

换作先前,王坚尚觉他这神情理所应当,但此时瞧着,却觉心尖儿也发起抖来。要知道,他方才听信薛容之言,又见梁文靖呆里呆气,已生出轻慢之心,料想这一代贤王既然落到这步田地,自己也不必对他如何尊崇了,大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此人当做傀儡,号令诸将。是故在筵席之上,他处处发号施令,从不过问梁文靖的意思,甚至于自作主张,要斩掉白朴四人,此时王坚回想起来,好不后怕,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殊不料,梁文靖心中紧张悔恨丝毫也不输与他,要知道,冒充淮安王,乃是他生平最不愿为的事,如今迫于形势,无奈出头。待得事后,忽然省悟,自己既然冒充了淮安王,岂不就要冒充到底了。他一念及此,好不懊恼。

众将见梁文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还只当他心忧国是。王坚更决心惊胆战,一时莫知所出。

水军都统制吕德见众人久不言语,按捺不住,蓦地起身道:“千岁,如今大敌当前,兵机不可懈怠。还请示以抵御之法,我等也好依计行事。”

梁文靖对兵法一窍不通,被他一问,暗暗叫苦。但此时此刻,却又少不得装模作样一番。白朴等人却知他胸中货色,心头一阵打鼓,偏又形格势禁,无法代他说话。

梁文靖皱眉苦思良久,蓦地心中一动,想起自己给萧玉翎说的“三分”话本来,话本中“司马氏一统三分”一段,先灭蜀,再灭吴,岂不与眼下形势近似,想到此处,他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当下理了理思绪,按捺紧张心情,正色道:“泸州一陷,蒙古大军必定水陆并进,直抵合州,合州若有闪失,蒙古大军必然吞并巴蜀,再以巴蜀为根基,顺流而东,效仿三国时王濬破吴之法,横扫江南。”

这话出口,诸将精神均是一振,梁天德四人更是暗暗称奇,不知这小子如何开了窍,竟说出这般高明见解。

梁文靖说完这番话,又觉断了思路,急忙思索三国中的奇谋妙计。但觉此时既要守城,“空城计”万不能用;“联吴抗曹”,却又无吴可联;至于“火烧乌巢”,对方粮草何在,自己全然不知;若用“离间计”吧,自己对蒙古将领一无所知,更是无从用起了;他思来想去,猛然间想起一计,不觉一拍大腿,叫道:“有了。”

众人见他呆气流露,均是一怔。却听梁文靖侃侃道:“鞑子先破剑门,再降泸州,屡战屡胜,必然骄狂得很,对不对?”诸将若有所悟,纷纷点头称是。

梁文靖正要再说,白朴忽道:“千岁,如此军国大计,我四人位卑职贱,不便与闻,还请千岁允许我等告退。”他四人若在,梁文靖尚有依恃,听说四人要走,心头没得一慌,但也不好违他之意,只得勉强应允。

四人去后,梁文靖定一定神,又道:“鞑子既然骄狂,必定认为我们只会死守城郭,那么,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我瞧了,城外林莽甚多,大可埋伏精兵锐卒,待得元军攻城之时,伏兵纵出,拊其后背,鞑子军前后受敌,必然大败亏输。”

诸将面面相觑,向宗道迟疑道:“鞑子野战无敌,若是守城,尚有胜算,若是野战,只怕反而落入他们彀中了。”王坚见梁文靖侃侃而谈,全然换了个人,更加深信这淮安王先前装疯卖傻,意在考验自己,如今大敌当前,方才放出手段,闻言忙道:“千岁既有主意,咱们就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一照办,那用你来多嘴?”

向宗道怒道:“向某何尝怕过苦,怕过死来?既然如此,我亲率兵马,伏在城外。”霍然站起,举步便走。梁文靖忙道:“向统制,伏兵最好全用马军,马比人快,可令对方猝不及防。而且今日午夜便须出城,马蹄裹上棉絮,不可露出丝毫动静。将来大战之时,更不可轻举妄动,待我号炮六响,方可出战。嗯,是了,夜寒露重,你让士兵们带足中衣干粮,吃饱穿暖,打起仗来才有精神。”

向宗道听得这话,不禁肃然。他性情刚烈,自负才调,见梁文靖忽呆忽傻,一副公子哥儿模样,打心底便瞧他不起,只觉见面不如闻名,这一代贤王,多半也是吹出来的。此时忽见他心细如发,尤其体恤士卒一事,大合自家脾胃,顿时刮目相看,忽地转身跪倒,铁甲铿锵,拜了一拜。

梁文靖见状,忙要起身还礼,却见向宗道拜完起身,默不作声,扬长去了。

梁文靖望他背影消失,才又还过神来,说道:“鞑子既有水师,还劳吕统制抵御,至于守城之责,则由王大人与林统制担当,务必令鞑子疲惫,好让向统制一举成功。”他自知不通兵法,想出伏兵之计已属勉强,至于如何守城,如何水战,更是一概不知,当下不敢自专,统统交与诸将。不料如此反收人尽其材之妙,众将大觉舒心,哄然应命。

梁文靖好容易遮掩过去,无心饮食,匆忙离席,王坚忙将他延入王府内园,园中遍植翠竹,风吹影动,婆娑如舞。

梁文靖随王坚到了一座精舍前,王坚道:“千岁今日便宿此处。”他对梁文靖心怀忌惮,说完这句,便匆匆告辞去了。

梁文靖呆了一会儿,推门入内,忽听一阵娇笑,抬眼望去,只见四名俏丽少女含笑立在床边,正是下车时前来搀扶的那些侍女。

梁文靖左右一瞧,忙道:“我进错房了。”方要退出,那些侍女忙道:“千岁莫走。这便是你的卧房了。”梁文靖奇道:“既是卧房,你们在这里作甚?”四女只当他有意调笑,耳根羞红,低头不语。梁文靖瞧得古怪,便道:“我还是出去的好。”四女忙拥上来,两人拉住他,另两人关上房门,梁文靖推也不是,挡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忸怩道:“你们拉我作甚?”

一名紫衣少女瞥他一眼,幽幽地道:“千岁是否嫌婢子容貌丑陋呢?”梁文靖不解其意,忙道:“哪里话,你们美得紧呢。”那少女笑道:“既然如此,那千岁为何不肯留在这里?”梁文靖挠头道:“正因为你们生得美,我瞧得心慌。”

四女面面相觑,忽地齐齐笑弯了腰,梁文靖奇道:“你们笑什么?”那紫衣女子笑道:“千岁你可真会逗人,你这种情场圣手,脂粉状元,从小到大不知揉碎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又哪会为我们这些丑陋女子心慌意乱呢?这么说,只是逗我们开心罢了。”

梁文靖大急,赌咒发誓道:“我说的话句句是真,绝不逗人,如有假话,天打雷劈。”四女见他说得郑重,均是怔住,那紫衣女忽地叹了口气,道:“或许正因为千岁如此,才令无数女子痴心相许,为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梁文靖摇头道:“姑娘你说反了,是我为一个女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对。”想到萧玉翎,不觉眼圈儿一红,几乎坠下泪来。

四女见他凄楚神情,好不惊讶,紫衣女子蹙眉想想,说道:“罢了,千岁你也不用作戏哄我们开心,只盼今晚春风一度后,千岁还能略略记得婢子几天,婢子便心满意足了。”众女也齐齐点头,眼中媚态流露出来。

梁文靖听得目瞪口呆,忽见四女各自动手,来给自己宽衣解带,当真魂不附体,忙使“三三步”,自“九三”位转到“七六”位。他内功已成,这路步法神出鬼没,四女手中一空,他已到了门前,拉开门闩,跳入天井。四女忙赶出门,梁文靖慌不择路,纵身一跳,手舞足蹈之间,忽觉已在房顶之上,一时大惊,急忙沉身,哗啦一声,踩碎两块琉璃。

四女见他一纵丈余,无不惊骇,又见他立身房檐,摇摇欲坠,更吓得面无人色,心知这人若有闪失,自己四人百死莫赎,纷纷娇呼道:“千岁当心。”

梁文靖也甚惊怪,只觉这几日之中,发生种种怪事,当真如在梦里。忽听四女惊叫,灵机一动,大叫道:“好啊,你们不走,我便不下来。”四女又是害怕,又是好笑,那紫衣女无奈道:“千岁即便不愿让婢子陪寝,也须让婢子服侍沐浴更衣吧。”梁文靖双手连摆:“决然不用。”四女露出古怪神气,低声商议一阵,结伴去了。

梁文靖见四人走远,方才跳将下来,钻入房中,将门闩牢,也不洗澡脱衣,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又听那紫衣女在门外道:“千岁。”梁文靖闷声道:“我已经睡着了。”

那紫衣女沉默一阵,叹道:“千岁即便嫌弃婢子,也不用如此生分。”言毕微微哽咽。梁文靖听得心软,说道:“我不是嫌弃你们,只是,只是男女同处,颇有不便。”

紫衣女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念着那个人,自然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梁文靖听得心头一跳,急忙起身,推门叫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想着那个人?”

那紫衣女见他猴急模样,忍俊不禁,掩口笑道:“瞧吧,我一猜便中。只是你得罪了她,她一时半会儿不会理你的。”梁文靖听得这话,心神一阵恍惚,喃喃道:“是呀,不知为何,她总不理我。”紫衣女目不转睛瞧他片刻,忽地轻声道:“人人都说你好色无厌,喜新厌旧,今日见了,却一点也不像。”

梁文靖沉浸于思念之中,她这句话并没听真,只道:“你……你知道那人在哪里么?若能、若能见她一面,我死也甘心。”那紫衣女面露感动之色,叹道:“其实不瞒千岁,婢子们是奉了那人之命来试千岁,若你……若你当真要了婢子,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她了。”

梁文靖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心道:“这等促狭的主意,萧姑娘竟也想得出来?”忙道:“好姑娘,你快带我见她去。”紫衣女笑道:“千岁可别这么叫,没的折了婢子的寿数,你叫我止雪便是。”

梁文靖赔笑道:“止雪姑娘,带我去吧。”止雪白他一眼,道:“难怪她总是心心念念想着你,原来你竟是这等痴情之人。”梁文靖面皮一热,尾随止雪,转过一道月门,遥见一栋八角小楼,宝炬流辉,名香蕴藉,倩影如剪,投在纱窗之上,曼妙无伦。梁文靖瞧得痴了,心道:“没料到萧姑娘却在这里?真真叫人意想不到。”不觉心跳如雷,双腿也有些酥软了。

另三名侍女立在楼下,见了梁文靖,均是微笑。止雪笑笑,一一指点道:“这是霁雨,这是息风,这是拂霜。”梁文靖不由赞道:“息风霁雨,止雪拂霜,真是好齐整的名儿。”四人齐笑道:“千岁过奖啦。”

梁文靖本想问四人如何认得萧玉翎,但佳人不远,无心耽搁,快步抢上小楼,掀帘而入,一时异香扑鼻,暖气袭人,不自禁身心俱软,便似化去了一般。他扭头四顾,但见龙鼎燃香,古桐抱弦,丹青垂地,红烛高烧,唯独不见半个人影,诧异间,忽听一个娇软的声音幽幽地道:“傻子,还站着作甚?”梁文靖循声望去,只见牙床之上,红罗帐中,浮起一个女子身影,手挽秀发,慵懒不胜。

梁文靖一颗心几乎挣将出来,目定口呆,竟忘言语。那女子叹道:“怎么啦?两年不见,胆子也变小了么?当初,当初在西湖画舫上,你一见我,眼睛也不转,更不管人家羞不羞呢!还有那天,在……在茂春居,你也不管我答不答应,硬是要了人家的身子,当时我面上虽不高兴,心里却很欢喜……只是,唉,我不明白,从那之后,你怎么就不来见我?难道,难道忘了我么?”

梁文靖越听越奇,绮念顿消,失声道:“你……”那女子不待他说话,又叹道:“本来,我随叔父远迁到了这里,只盼彻底将你忘了。可是,可是却做不到,这两年来,叔父叔母总让我配人,但我心里总是想着你,念着你,无法答应。你知道么,我……我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要抗拒这等婚事,何等艰难。天可怜见,今日算是见着你啦,可你,可你却分明将我忘了……”说到这里,那红罗帐忽地染上点点湿痕,呜咽之声细如箫管,令人闻之魂伤。

梁文靖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见帐中人哭得伤心,又不忍开口动问。那女子哭了一阵,又道:“天幸我让止雪她们来试你,你没有任性胡来,你和止雪的话,我都远远听见了,可见你终究有心,心里,心里还有我这个人。”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一会儿,忽又轻声道:“你……你还站着做什么呢?还记得么,还记得那天在茂春居,你曾说,最爱瞧我穿月白色的衫子,就和我的名字一样,皎如明月,洁如婵娟,我……我今日便穿着那件衫子,你要不要看……”她声细若喘,微不可闻,话中媚意却是夺人魂魄,梁文靖未经人事,只听得口唇发干,浑身燥热。他此时早已明白,帐中之人绝非萧玉翎,而自己在她心中,也不是梁文靖,而是那故去的淮安王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始终难以开口拆穿,也不忍就此离开,只是静静听她诉说。

听这女子之言,她对那淮安王用情极深,更曾经以身相许。只是那淮安王甚是薄幸,夺其贞操之后,便弃之不顾。这女子流落巴蜀,历经种种艰辛,仍不忘情,今日总算得见情郎,其中的悲喜忧愁,可以想见。

刹那间,梁文靖心中掠过数个念头,蓦地一咬牙,拱手道:“往日之事,赵某无比愧疚,故而这些年来,始终不敢相见姑娘。赵某浮浪之人,非君良配,还望姑娘顺应令叔心愿,另择佳偶,不致虚度流年。”他好容易凑出这么一段文绉绉的话,用的是那淮安王的口吻,说得却是他梁文靖的想法,说完之时已是满头大汗,脑中一片空白,也不待那女子回答,噔噔噔一道烟下楼去了。

止雪等人尚自守在楼下,见他下来,均是诧异。梁文靖也不招呼,疾步转回住处,合门躺回床上,心子突突直跳,怎也无法平静。

如此熬了半个更次,忽听夺的一声响,已打三更。梁文靖正昏昏欲睡,忽听一声高呼,直透夜空。梁文靖惊醒,掀被而起,推窗望去,远处火光耀眼,刀剑相交之声叮叮当当。忽听脚步声响,王坚衣衫凌乱,率一队卫兵冲入庭中。

梁文靖急忙合窗户,只听王坚大声道:“千岁无恙么?”

梁文靖道:“我很好,出事了么?”王坚道:“有刺客闯入敝宅,被白先生发觉,正率众围捕。”梁文靖吃了一惊:“白先生围捕刺客?爹爹岂不也会随行?”不觉担起心事,透过窗户缝隙,只见甲士阵列,刀枪生寒,略一默然,道:“王将军,我不惯有人守卫,你……你让他们离远一些。”

王坚神色微变,心道:“是了,这人生性多疑,树敌又多,时刻提防他人算计,我率甲士入卫,大干其忌,只怕他此刻正怀疑我趁势炫耀兵威,胁迫于他。”想着额上汗出,一迭声道:“是是。”急命卫兵退出庭外,遥遥守卫。

人声散尽,庭中为之一寂。梁文靖推门而出,屏息跃上房顶,此时他心已有备,落于瓦上,声息全无,梁文靖不知这是内劲收敛、肌肤缩陷之故,当真惊喜交迸,只觉这个身子仿佛脱胎换骨,动如脱兔,轻似燕雀,抑且劲在意先,心念才起,身子便已轻易做到了。这些日子里,他也曾苦思其中奥妙,却始终想不透为何身具如此异能,好在他性情宽任,思之不得,也就听之任之了。

梁文靖伏身潜行,飘然向那火光奔去,尚未逼近,便听有人喝道:“着?”话音未落,一声清鸣,似有刀剑相击。

梁文靖听出是那刘劲草的喝声,忙一伏身,探头下望,但见一个宽大天井中,三三两两站着十来个人,白朴、梁天德、端木长歌均在其内。刘劲草和一名女子刀来剑往,斗得正剧,料是他自恃身份,不愿旁人助力,立意独擒此女。

梁文靖见父亲无碍,心头稍安,再瞧那女子披头散发,一柄短刀蓝光幽幽,飘忽不定,梁文靖正觉那短刀眼熟,忽见那女子身形翩转,秀发飘飞,隐约露出一丝面容,虽只惊鸿一瞥,梁文靖却差点坠下房来。原来那女子竟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萧玉翎。

刘劲草内力深厚,剑法老辣,萧玉翎纵然身法灵动,招式精妙,时候一久,也觉气力不济,渐落下风。梁文靖瞧得心急,骈指若剑,悄然割下衣衫下摆,蒙住口鼻。忽听刘劲草大喝一声,松纹剑一沉一挑,萧玉翎短刀脱手,嗖地飞到半空。

梁文靖见此情形,再也按捺不住,倏地纵出,凌空捞住那口短刀,虚拟出一副九宫图,落地之时,飞步抢到萧玉翎身侧,二指拈住短刀刀刃,将刀柄送入她手心。萧玉翎短刀脱手,正觉心慌,忽见刀柄送回,想也不想,便握在手中,当的一声,架开刘劲草一剑。

梁文靖这接刀送刀,动若鬼魅,场上诸人无不骇然。刘劲草咦了一声,手腕疾转,向梁文靖一剑刺来。梁文靖一晃身,飘退丈外,刘经草一剑刺空,心中暗凛。萧玉翎却曾在这“三三步”下吃足苦头,一眼认出,喜道:“哎呀,是你……”

梁文靖生怕她叫破身份,慌忙抢上,搂住她腰,低声道:“走。”展开“三三步”,急奔而出。在场之人均是好手,叱咤声中,纷纷围堵,不料梁文靖步法奇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拳脚刀剑纷纷落空。

白朴始终皱眉观望,直到眼见梁文靖便要突围,方才飘然掠出,一挥袖向他拂到。梁文靖圈臂挡出,扑的一声,掌袖相交,梁文靖胸口发窒,一个踉跄,足下方位散乱,正欲重拟九宫图,眼前白影晃动,白朴又至身前,掌影重重,如山劈来。梁文靖忙乱间,趁着踉跄之势,左掌乱舞,使出那招“人心惶惶”,顷刻间两人悄无声息,连交三掌。

这连环三掌乃是“须弥芥子掌”的绝招,后着无穷,万不料接连两般变化竟都梁文靖瞧破,挥掌封死。白朴深自诧异,又觉梁文靖掌上热流涌动,似要透掌而入,若非自具神功,几为所乘,惊疑间,他猛然惊悟,失声叫道:“浩然正气?是哪位同门到了?”忽见梁文靖借他掌力,携萧玉翎横飘两丈,不由喝道:“尚请留步。”身如一只白鹰,掠空抢至,刷的一声,手中折扇展开,向梁文靖头顶扫到。

梁文靖也不知如何接下这三掌的,只觉得气血翻腾,头晕目眩,哪里还敢纠缠,忽见严刚在侧,心头一动,出手如风,拿向他心口,严刚正要遮拦,不防梁文靖身手之快,胜过当日十倍不止,手不及动,便觉胸口窒闷,被他提在手中。梁文靖一击得手,忽地使出“三才归元掌”第二招“天旋地转”,滴溜溜一转,将严刚迎上白朴的折扇,白朴大惊收扇,沉身落地。

梁文靖一手牵着萧玉翎,一手以严刚当做挡箭牌,身如陀螺,足底生尘,七转八转,带起无俦旋风,搅得尘屑飞扬。刘劲草与白朴轮番拦截,但只需二人攻至,梁文靖便以严刚遮拦。至于其他人等,被那股旋风一带,便觉步履虚浮,决无逼近之理。众人只瞧得那尘土越聚越多,弥天盖地,势如龙卷,不觉眼为之迷,神为之乱,强如白朴,也瞧不清梁文靖身在何处。

众人惊怒之际,那旋风忽地一弱,尘土中人影陡现,刘劲草早已憋足一口气,挥剑便刺,白朴却瞧得分明,举扇一挑,格住他的长剑。刘劲草诧道:“白先生?”白朴抿嘴摇头,挥袖拂去尘土,只见严刚独自一人,兀自疯转不止,其他二人,均已不知去向。

刘劲草变色道:“金蝉脱壳?”白朴却暗叹一口气,扶住严刚,只见他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早已虚脱,只因梁文靖所留余劲不消,方才旋转至今。白朴微一皱眉,瞥眼望去,正遇上梁天德的目光,一时两人眼中,皆有惊疑之色。

梁文靖抱着萧玉翎,在房上飞奔,忽觉左耳又痒又热,忙转眼瞧去,只见萧玉翎星眸含笑,正对自己耳中吹气,见他瞧来,笑道:“呆子,难不成我没有脚,不会走路吗?”

梁文靖羞得面红耳赤,忙将她放下,忽觉双颊一凉,面巾已被拉去,萧玉翎笑嘻嘻盯着他,说道:“你变得厉害了呢,我都认不得了。”梁文靖望着她如花笑靥,一颗心扑扑直跳,正想问她何以来此,忽听四面喧哗声起,火光大炽。忙拉萧玉翎伏低身子,定神瞧去,只见白朴等人率卫兵四处奔走,出府路途也均被甲兵守住,梁文靖见此情形,不觉暗暗吃惊。

忽听萧玉翎轻声道:“如今怎么办?”梁文靖只觉掌心柔荑火热,萧玉翎又凑得极近,秀发拂面,吐气若兰,不觉心儿也酥痒起来,定一定神,方道:“怕是出不去啦,但有个地方,一定没人会去。”萧玉翎喜道:“哪里?”

梁文靖笑笑,拉着她伏身疾行,原路返回住处,果见那精舍四周兀自空落,众卫士远远守卫,想是未得梁文靖命令,不敢靠近。梁文靖携萧玉翎跳下房顶,推门而入。

闩上房门,梁文靖回过头来,只见萧玉翎正深深望着自己,梁文靖正要发问,忽见她眼圈儿一红,投入他怀中,啜泣起来。梁文靖呆了呆,情难自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胸中种种情愫交缠涌动,激起滔天巨浪。

萧玉翎哭了一阵,忽地抬起头来,将泪使劲一抹,狠狠打了梁文靖一拳,骂道:“死呆子,既然没病了,也不想着找我。哼,难不成你武功好了,就得意了吗?”

梁文靖急得血涌双颊,说道:“哪里话呢?我时刻都想着找你的,不论找多久,就算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也要找到你。”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想了百十遍,此时一急,便一口气说了出来。

萧玉翎听得感动,又见他焦急模样,仅有的一点儿埋怨也尽烟消了,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梁文靖急道:“你不信么,如有假话,我……”正要赌咒发誓,却被萧玉翎伸手堵住了口,笑道:“呆子,别乱发誓,我信你便是了。”说罢,拉着他手,至床边坐下。

梁文靖问起她如何来此。萧玉翎微愠道:“还不是为你。”梁文靖奇道:“怎会为我?”萧玉翎又羞又急,骂了一句呆子,才说出这些日子的遭遇。原来,那天她失了梁文靖,又被萧冷挟走,悲怒交集,事后与萧冷大闹一场,回头欲找梁文靖。但萧冷好容易才摆脱这个情敌,岂容二人再会,自然百计阻挠,乃至用强逼她随行。萧玉翎气愤难当,又想梁文靖身患怪疾,落入敌手,生死不知,一路上哭了多次。萧冷见她如此,妒意更浓,越发硬了心肠,不容她离开。

不料他越是阻挠,萧玉翎想念梁文靖的心思越是迫切,乃至朝思暮想。这一日,她突然发觉,自己再也忘不了那个呆呆傻傻、会讲故事的少年了,若是再不见他,真还不如死了。

她本性狡黠,心意已决,面上却反而冷静下来,萧冷见她情绪平复,心怀大慰,只想时日一久,这师妹必然将那小子忘了,一念及此,不觉松懈下来。

萧冷此行身负蒙哥汗密令,刺杀宋军紧要人物,屠灭淮安一行后,他自阴平偷入宋境,目的便在刺死川中宋军大将。他先入泸州,欲杀守将刘整,不想刘整贪生怕死,抑且听说剑门已破,更觉大势已去,当即投降。萧冷收降了泸州,马不停蹄赶来合州,想要如法炮制,将合州守将或刺或擒,好让蒙军不战而胜。

他前后所作所为均很顺利,一路心情畅快,不免有所疏虞。将近合州之际,萧玉翎趁他不备,终于逃脱。她本想遁入山中,但想萧冷精于追踪之术,又有秃鹫相助,纵然逃得一时,终究会被追上。她左思右想,忽然想起师父萧千绝说过:“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当即灵机一动:“我便来个大隐于市,合州城里人比牛毛还多,瞧那个臭萧冷怎么找我?”

当下潜入合州,躲了两日,忽听百姓传说淮安王已至合州。萧玉翎听那淮安王的形貌,料是梁文靖无疑,听说这呆子尚在人间,当真喜不自胜,又听说他身处王府,便趁夜潜入,不料却被白朴知觉,率众追捕。正当濒临绝境,梁文靖突然现身,大发神威,将她一举救出。

萧玉翎终于见到这苦苦思念的男子,只觉一股热流涌遍身心,说不出的欢快喜乐。梁文靖听了她一番话,又见她笑靥妩媚,美目中透出脉脉温情,但觉似真似幻,只疑身在梦中。禁不住伸手摩挲佳人娇颜,指下肌肤温润光洁,吹弹得破,方才断定这是真的,正自神魂离身,忽觉萧玉翎的身子火热起来,低头望去,只见她双眼迷离,似乎笼罩一层淡淡的雾气,雾下若有莹莹水光,流转不定。

梁文靖只觉体内一股热气鼓荡起来,竟比那日的“浩然正气”来得还要猛烈,身子便似要炸开了。一时情难自禁,搂紧萧玉翎,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从她额头、双颊,直吻到两片樱唇,一时丁香暗度,四体交缠,端地忘乎所以了。

正自难分难解之际,忽听门外传来细微的敲门声,一快三慢,似乎甚是犹豫。

二人闻声一惊,急忙分开,萧玉翎羞不可抑,轻轻打了梁文靖一拳,在他耳边轻声骂道:“死呆子。”梁文靖借着摇曳烛光望去,只觉她满面娇羞之色,难描难画,一时竟然痴了。忽听门外那人又敲一下,梁文靖心头一跳,忙道:“谁呀?”

只听门外那人轻叹一口气,娇柔轻细,却是一个女子,梁文靖不觉愣住,只听那女子道:“你……你还好么?”梁文靖猛然忆起,这女子正是小楼里那帐中之人,不由掉头望去,果见萧玉翎目有愠色,低声道:“她是谁?”梁文靖无言以对,萧玉翎不觉气恼起来,狠狠拧他一下,梁文靖痛极,欲呼却又不敢,唯有龇牙咧嘴一番。

那女子问过这句话,又站了良久,梁、萧二人均不敢说话,忽听那女子凄然道:“你好,你好……”说罢这句,砰的一声,似乎撞在门上。梁文靖心一急,低声道:“玉翎,你躲到被子里去。”萧玉翎皱了皱眉,脱鞋钻入被子里,露出螓首,一双妙目望着梁文靖,迷惑不解。

梁文靖长吸一口气,推门而出,这一瞧,不觉大吃一惊,只见那筵上唱曲的女子王月婵身着轻纱,倒在门边,面色十分苍白。梁文靖忙道:“月婵姑娘。”连唤两声,均不见答应,方才发觉这女子伤心过度,已然昏厥了。梁文靖心中有鬼,不敢叫人相助,无奈将她抱入房中,抬头看时,只见萧玉翎瞪着自己,目蕴怒气。梁文靖忙道:“你先别急,待我解释。”毛手毛脚,将王月婵放到床上,又回身关门。

萧玉翎望着王月婵,眼中露出厌恶之色,将身子远远挪开。梁文靖道:“你摸摸她额头。”萧玉翎道:“干么我来摸?”梁文靖讪讪道:“她是女的,我不方便。”萧玉翎神色才缓和了些,摸了摸,道:“有些烫手。”

梁文靖道:“约莫是病了。”忽见萧玉翎面色不善,忙道:“你别生气,这女子可怜得紧。”萧玉翎冷冷道:“你倒会可怜人家。”梁文靖讷讷无语。忽见萧玉翎跳下床来,赤着脚便向外去,忙道:“你别气,她是淮安王的情人,与我……”

话未说完,忽觉左颊剧痛,眼前金星乱飞,若非他内力远胜以往,必被这一掌打昏过去,当即左手乱抓,将萧玉翎右腕拿住,忽觉萧玉翎左手又出,忙又以右手拿住她左腕。萧玉翎此番挟怒出手,又快又狠,不料梁文靖看似乱抓,却将她双手尽皆抓住,一时大恼,欲要出脚,梁文靖早已知觉,猛一张臂,竟将她死死抱住。

萧玉翎被他抱紧,一挣未开,只觉那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鼻而入,身子一软,心中伤心委屈却一起涌至,忽听梁文靖叫道:“你听我说。”萧玉翎哭骂道:“还说什么,淮安王不就是你吗?这个不是你的情人吗?”梁文靖跌足道:“错了,你别哭,我不是淮安王,淮安王也不是我?”

萧玉翎一呆收泪,奇道:“这话当真?”梁文靖道:“若有半句虚言,让我不得好……”尚未说完,忽觉萧玉翎小口掩来,将那个“死”字堵了回去。梁文靖只觉那小嘴又软又热,正自心驰魂销,萧玉翎却又移开双唇,瞪眼道:“还不放开我。”

梁文靖只得悻悻松臂。萧玉翎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字不漏说给我听,哼,若有半点隐瞒,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瞧是怎么长的。”梁文靖见她目光凶狠,只怕说得出做得到,一时哪敢隐瞒,将蜀道相遇,淮安遇害,被逼做替身之事一一说了。

萧玉翎听完,呆了一会儿,恍然道:“敢情师兄杀的那人是真的,你……你却是假的。”梁文靖连连点头,忽又惭道:“我只是个没用的乡下小子,并不是什么千岁万岁,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萧玉翎啐道:“胡说八道,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那个狗王,谁叫他长得像你,死了才好,要么两人一个模样,叫人瞧了便不痛快。”

梁文靖听得眼中潮热,喃喃道:“萧姑娘,我……”萧玉翎哼了一声,道:“姑娘这个称呼,叫过别人,就别再叫我。”梁文靖道:“那……那……”萧玉翎道:“那什么?你以后叫我玉翎,至于什么蚕儿姑娘,桑叶姑娘的,你叫人家去。”梁文靖呆呆望着她,只觉胸膛欢喜得要炸开了,真不知说什么才好,猛地张臂,搂住萧玉翎纤腰,连转两圈。

萧玉翎白他一眼,道:“你先别欢喜。床上这个女子的事还没说呢。”梁文靖无奈将她放下,把小楼之事支吾说了,又道:“我瞧她可怜得很,才代那淮安王说那番话的,你千万不要怪我。”说罢偷眼瞧着萧玉翎,见她面色沉静,也不知是喜是怒,忽见她转身坐到床边,望了王月婵半晌,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说,这女孩子倒挺可怜。”忽又瞧着梁文靖,疑惑起来:“你和那个狗王长得相似,会不会也一样坏。”

梁文靖急得又要赌咒发誓,却被萧玉翎拉到身边坐下,笑道:“别说啦,我信得过你。”转眼瞧着王月婵,叹道:“只是你这样滥好心,哄了她一次,岂不又要哄她第二次?”梁文靖大觉苦恼,想要和萧玉翎远走高飞,却又放心不下父亲,若然留下来,不但危机重重,最为难的还是要面对这个女子。

忽听王月婵咿唔一声,萧玉翎忙闪到床后,冲梁文靖眨眨眼。梁文靖也想躲避,却见萧玉翎又是摇头。梁文靖莫名其妙,一时进退不得。忽见王月婵睁开美目,瞧见他,眼圈儿一红,又流出泪来,梁文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姑娘……”还未说完,却听王月婵凄然道:“你干么让我进来?”

梁文靖窘迫无比,忙低了头,不敢瞧她,只道:“你……你昏倒了。”

王月婵惨然一笑,道:“别说昏倒了,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梁文靖额上汗出,忙道:“那可不成,你大好年华,怎能轻身?”王月婵听得这话,心头不知是何滋味,一时泪如雨落,颤声道:“你既然嫌弃于我,干么又要去小楼见我?既然见了,又为何要说那么些不着边际的话?与其这样,还不如,还不如杀了我得好。”越说越难过,转身向着内侧,浑圆的肩头不住颤抖。

梁文靖不敢答话,唯有眼观鼻,鼻关心,默然侍立,过了许久,才听王月婵哽声道:“我方才昏迷之时,做了一个梦,那梦好生吓人。那梦里有人说,你其实已经死了……”

梁文靖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一晃,几乎瘫软在地上,却听王月婵幽幽续道:“他还说,如今的你,只是被鬼魂附体,借尸还魂……”说到这里,她伸手拉住梁文靖的手,但觉热乎乎的,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这情郎薄情寡恩,喜的是他尚且活着,并非如梦中所言。一念及此,不觉泪眼朦胧,望着他道:“我知道,那都是梦,不能当真的。可是,可是便要打仗了,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无论如何,你千万要活着,只要你好好的,即便你不要我,我也不会怪你。”梁文靖被她拉着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身子僵如木石,动也不动。

王月婵为情所苦,心力交瘁,说了一阵,又昏睡过去,梦中犹自紧握梁文靖的手,须臾也不肯放开。萧玉翎见她睡去,方才转了出来,见状醋意大生,狠狠在梁文靖手背上拧了两下,梁文靖痛得龇牙咧嘴,偏又不敢叫喊,直待王月婵睡熟,方才抽手,取了单被,与萧玉翎进隔壁书房安寝。

萧玉翎这几日历事太多,此时与心上人相见,心神松懈,不觉倦意涌来,倒头便睡。梁文靖却是生平第一次与女子同卧,温香软玉,近在咫尺,令他遐思纷纭,绮念丛生,况且又心忧明日战事,一时胡思乱想,哪里能够入眠。

至五更时分,梁文靖方才打了个盹儿,迷糊未久,便听有人敲门,梁、萧二人同时惊醒。萧玉翎使个眼色,梁文靖只得披衣出了书房,燃起烛火,却见王月婵新睡初醒,面如桃花,黛发散乱,见了他来,眉间流露出娇羞之色。

忽听那敲门人道:“千岁还睡得好么?”梁文靖听出是王坚,忙道:“还好。”王坚咳嗽一声,道:“昨日刺客没抓着,一府人都没睡踏实。只是事情急迫,不得不扰千岁清梦?”梁文靖奇道:“什么事?”王坚叹了口气,道:“鞑子大军到了,还请千岁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