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从坟墓走出来,将诬陷他的仇人,生生地扼死!

王俊熙自从在佛教会里听了一次讲经以后,似乎已引起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心事,打那天起,他的脸上,浮上了一重阴暗的色彩;言语举动,时常呈露恍惚不安的样子。素常,他是一个头脑极冷静的人,任何重大的事情,不易影响他的神态。因之,他这突然的反常,凡是和他接近的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

他的妻——佩莹——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她的年龄,几乎比他小去一半。他们的结合,是在青楼之中。那个年轻的女人,虽是一个桃色网内漏出来的人,却并未沾染上太深的习气。原因是:她本是一个生长于内地的旧式良家女,由于一个意外的事变,才被推进这都市的火坑,因此,从良以后,对于自己的丈夫,还能保持旧式女子温柔体贴的作风。

王俊熙的神情恍惚,使他这位年轻的妻子,感到了重大的不安。她屡次向他追问:为了什么事情,神色如此不宁?可是,我们这位闻人,连对他这最亲密的妻子,也矢口否认他有任何的心事。

还好,他这反常的状态,经过若干日子以后,似乎已渐渐平复下来。又过了几天,那阴暗的气象,已不复存在于他的脸部。可是,一颗细小的石粒,投进平静的水面,会激起许多许多的水花来。王俊熙在听经以后所引起的内心不安,只是水花中的第一个旋纹。当第一个旋纹还没有完全消灭以前,第二个较大的旋纹,却又随之而起,而在第二个旋纹之外,还有第三第四第五以致不尽的旋纹,尽量地化开去。

以下便是第二个旋纹的扩展:

这天,王俊熙进毕了午餐,坐在一只软椅里,舒适地读着报。在报纸上,有一方广告,吸住了他的视线,这是一张大光明的电影广告。原来,大光明戏院,这天换了一张新片,片名叫作“再世复仇记”。在这新片的广告中,刊有如下的警句:

——他从坟墓里走出来,将诬陷他的仇人,生生地扼死!——

一个电影广告,刊上一些刺激性的语句,那是极普通的事。在平常人的眼光里,至多是因语句的新奇,而引起了观赏欲,可是,这广告一映进了王俊熙的眼,立刻起了一种寒凛的感觉;他的心,有点怦怦然。他只觉这广告上的那些“诬陷”“仇人”“复仇”“坟墓”“扼死”等等的字样,一个个都在他的眼前,起了有力的跳动!同时,若干日前,他在讲经会里所听到的几句话,又在耳边浮漾了起来;他仿佛听到那个讲经的法师,用恳切的声吻,在他耳边说道:

——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杀的惨报!——

其时,他的脸上,重又抹上了若干天前的阴暗。这一则极平常的电影广告,竟使他的心底,发生了不可遏止的困扰。

人们常有一种心理,那是相当有趣的:越是一件畏惧的事,越易集中注意力。譬如:一个怕鬼的人,独睡在一间空房里面,半夜,他越是觉得这房内的空寂可怖,而他的注意力,越易集中于这房内的一切。当时的王俊熙,便是陷入了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中;因之,他的第一个意念:很想去看一看,这一张“再世复仇记”的影片,毕竟是种什么情节?但,第二个意念,立刻掉转来想:不,还是不必去看。因为医生曾嘱咐过:在休养期内,使脑神经上受到不必要的刺激,那是不宜的。

还是去看呢,还是不去看呢?这两种意念,竟在他的脑内,起了微妙的争执。短短十余分钟之内,他向壁间的时钟,流盼了好几回。因为这时候,距离大光明的第一场开映,已很逼近了。但,无论去看与不去看,总之,他这困扰,使他在那只舒适的软椅内,已无法继续静坐下去。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出室外,吩咐汽车夫:“把车子开出去!”

我们这位闻人,向来不喜欢看电影,而这一天竟破了例,车子终于驶到了大光明的门口。汽车夫举起了讶异的眼,目送他主人的背影,匆匆走进了这戏院。五分钟后,我们这位神经困扰的闻人,已在楼厅里,占据了一个座位。坐下不久,洁白的幕上,已在放射银色的光芒。

“再世复仇记”,这是一张什么影片呢?大部分的读者,或许是看过的。但,因这片子的情节,于后面故事的展开,有着一种奇异的关联,所以,这里仍有介绍一下的必要。

这张片子,是被称为“恐怖之王”的卡洛夫所主演。内容:叙述一个失业的人,被五个坏蛋,无端构陷成了一个杀人罪。由于坏蛋们的设计精密,使这可怜的被冤诬者,绝对无法自辩。于是,在无抗辩的情形之下,糊糊涂涂,被宣判了死刑。

有一个年老的医生,知道这失业者的冤枉,特地挺身而出,仗义加以营救。但是,那些坏蛋们,又多方从中阻挠,使他受到时间上的耽误。最后,那老医生赶到刑场上时,那个可怜的人,已是直僵僵地,做了电椅上的屈死鬼。

老医生愤怒之下,把电椅上的尸体,载回了自己的试验室。他竭尽所能,用电力医治这新被处死的人。仗着科学万能,居然把这屈死者的灵魂,从死神手内,强劫了回来。

这可怜的人重履人世以后,他似乎已换了一重人格。奇怪的是:他在未上电椅之前,他对谁是陷害他的人,完全茫无所知。可是,在复活后,他凭着一种神秘的感觉,竟能把五个仇人,清楚地指认出来。最后,他终于把那些坏蛋们,逐一生生扼死,而他自己也同归于尽,再度投入了死神的怀抱之中。

以上便是“再世复仇记”一片的大意。这是当时颇为流行的一种恐怖片。

这片子与其说是恐怖剧,毋宁说它是一个悲剧。其中有两个场面,摄制得最动人。其一:当那失业者从监房里被押出来而将踏上电椅时,他仰头向着天,凄惨地呼吁:“呵!上帝!只有你——相信我!”虽只这样短短一二句的道白,他的语声,含蕴着那样的悲愤与失望;他的面色,表现着那样的凄惶与无告;配上了如泣如诉的提琴音响,与半明半晦的牢狱背景,使观众们的每一支神经上,不期而然都受到一种针尖挑刺似的感觉。另一个镜头,那个已死的人复活以后,他在一所音乐会中,遇到了诬害他的那些坏蛋。其时,他悄然举起他的阴冷的视线,沉着地,轮流凝注着他的每一个仇人,在这短短的特写镜头中,他简直把人世间所具有的最凶锐最怨毒的神情,尽数攒聚到了两颗眼球上面,而尽量向对方放射了出来!于是,不但银幕上的坏蛋们,面上表现了极度的紧张;在黑暗中的观众们的情绪,也随之而发生了相同的紧张。

总之,这片子的确已给予了多数观者以刺激的满足。但是,笔者可以这样说:其中受到刺激最深的,无疑地,应数到我们这位幕下的主角王俊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