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那么让我来说明,好不好?

医师看这两人坐下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种骨节松弭的样子。他先打了一个呵欠,再把他的视线,在这男女两人的脸上,轮流兜了两转。然后懒洋洋地说:“问题是要逐件解决的;第一点,请你们先告诉我:谁拿了这银箱里的公债和钞票呢?”

他的眼光,先停留在小邱的脸上。

“……”

“请说呀!”

小邱抬了抬眼,立刻又沉下头去。这时像有一种舞台上的灯光,打到了这青年的脸上:只见他的脸色,红了泛白,白了又泛青;最后,却变得非常灰败。

那女人偷眼看到小邱这种难堪的神情,她踌躇了一下,忽然鼓起了勇气,锐声说:“钱是我拿的!”

“好!”医师点点头,故意把语声放得很缓和,“妻子拿丈夫的钱,那是平常的事。”

“不!钱是我拿的!”小邱终于被迫开口了。

“好!”医师又点点头,“一个学生偶因急用,向他老师暂时挪移一下,那也不算过失。”

“不是他,是我!”

“是我,不是她!”

由于一种情感的冲动,这二人似乎已忘却了他们眼前所处的尴尬的地位。他们变得那样慷慨,各各尽力把那偷钱的责任,硬拉到自己身上去。

“哈哈!我看二位的感情,很像一杯法国式的咖啡哪!”医师弹掉一点纸烟灰,笑笑说。

一朵新的红晕,迅速地飞上了这女人的怒红未褪的腮间。

小邱听到这话,第二次又提起了火。但,他望望对方耳朵上的那颗小红点,他只在他的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宣泄了他的怒气。

“你们为什么要拿那公债和钞票呢?”医师望着小邱。

“当然,为了有急用。”小邱强制着他的情绪,沉吟了片晌。他向那扇虚掩着的门,掠了一眼。用轻细而带恳求的口吻说,“如果——如果你真肯代我守秘密,我可以把实情告诉你。”

“你记清——”医师又指指他自己的左耳说,“在耳朵上,有一颗红痣的人,他便是一个最善良最诚实最守信用而又是最肯守秘密的人,你放心吧。”

“好!那么,我把实话告诉你——”小邱发为一种富于情感的声音说,“真的,那公债钞票都是我拿的。因为近来,我也做了一点‘条子’,亏蚀得很大,没奈何,才出此下策。”

“这也许是实话。”医师点点头,“但是,我要请你说得详细点。”

“那银箱里的公债和钞票,实际上,我是分两次拿的。第一次,我只拿了钞票,但是,我还不够弥补我的亏累。所以,第二次我又拿了那注公债券。”这青年说到这里,他向佩莹看了看,却用一种热烈的声调,义形于色地说:“一身做事一身当!请你不要把偷钱的罪名,加到佩——哦!加到我师母的身上。”

这位年轻的“师母”,红涨着脸,她刚待发声,但她的话,却被医师的眼光拦住了。只听这医师向小邱说:“我想:第一次,你拿钞票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那注六厘公债。所以,你们第二次开那银箱时,预先已预备下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找数,顺手放了进去。我的意思,是表示清算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间的利息。是不是?”

小邱红着脸,微微颔首,没有响。

“但,这一着,是含有一点危险性的!”医师说,“如果你们那位王先生,他能细细想一想,他从核算复利的一点上,也许很容易会疑到你,难道你没有想到吗?”

那青年沮丧地低着头,仍旧没有发声。

“依你这样说来,那么,你们是专为需要钱而拿钱的。哦!这里面,没有别的副作用吗?”医师又这样问。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小邱猛然抬头。

“如果你们专为要钱而拿钱,那么,拿到了钱就算了。为什么要在银箱里,留下一枚可怕的小纸人?”

“这是傻话哩。”那女人似乎忘了神,她忽抢着插口,“谁都知道,俊熙的情性,那样啬刻。倘然银箱里,无缘无故地丢掉了那样多的钱,他肯不声不响,默忍下去吗?”

“你的意思是——”医师掉转视线向着这女人,“他见到了那枚可怕的小纸人,他就不会声张查究了。是不是?你凭什么理由,才这样想呢?”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已在懊悔她的插口。因此,她也局促地沉倒了她的头。

“请说呀!”医师只顾催促着。

“因为最近,我们——”她被逼无奈地回答。说到我们二字,急急改口,“因为最近,我在无意中,知道了他的隐事——就是即刻他向你忏悔的那件事。”她和那青年交换了一下眼光,迟迟疑疑这样说。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隐事呢?据他说: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有在任何人前,泄露过半个字哩。”医师追问下去。

“告诉你也不要紧!”这女人因为对方步步进逼,语声透露着憎恶。她说,“有一天——”她想了想:“约摸距今已有十多天了吧?——他从外面回来,站在半楼梯中,忒愣愣地发抖;当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害着急病。就在那夜里,他喝得大醉。在烂醉中,说出了十二年前那件凄惨怕人的事。但是说过之后,在第二天上,他都忘记了。此后,我又用酒灌醉了他一次,渐渐骗出了他的细情。”

医师一边用心听,一边猛吸着他的土耳其纸烟。

那女人忽又自动解释道:“我有心灌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我很担心他的病况,只想借此探出他的病源来。”

医师点头表示同情,他喃喃自语似的说道:“是的,王先生曾告诉我:在半楼梯上吓得发昏的一天,正是第二次遇见鬼魂的那一天——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日子咧。”

医师说后,他闭上了眼,沉思了片瞬。他猛然睁大眼珠向这女人问:“喂!那个扮鬼的角色是谁?”

“咦!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这女人始而呆了一呆;继而又想了想;最后,勃然这样回答。

“嗳!你大概知道的。”医师冷冷地说。

“我不懂你的话!”

“你一定懂的,我想。”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女人的声带起了水浪般的波动。但她的神色,却显得非常坚决。

医师无奈,他把视线移转到了小邱身上。他说:“邱先生,我想那个鬼,决不会是你所扮演的吧?”他又解释说,“若说一个人,单单凭着一种化装的作用,或是套上一个面具,就能幻出另一人的面目来,这是小说或戏剧上的梦呓!我是决不会相信这种梦呓的!那么,还是请你说明:那位密司脱鬼,是谁?”

小邱感到无奈,他用一种征取同意的眼光,痛苦地看看佩莹。他见她红涨着脸,并无表示。于是,他也仿效了她的声吻,回答说:“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

“你当然知道的!”

“你说的话,我完全不明白!”

“不错,当时你替那位鬼先生写照,你忘却了请教他的尊姓大名咧。”医师向这青年挤挤眼,说出了这样一句幽默的讽刺话。

说着,他又悠闲地吸着他的纸烟。他的沉着的面色,被笼罩于缭绕的烟晕之后,格外显得神奇莫测。这时他静静地在想:“还好!重重的暗雾,一小半,渐渐吹散了。那神秘的小纸人,那银箱里被偷窃的钱,总算有了着落。现在,只要把那位鬼先生的履历,设法追究出来。那么,这事情的暗幕,也许可以全部揭开了。”——他继续想,“不过,看眼前的情形,这事情,还需要费掉一点小小的唇舌咧。好吧!让我改换一条路线来试试……”

想到这里,他徐徐睁开了半闭的眼,用一种懒怠的声气,向那男女二人说:“如此,你们对鬼先生的事,都不肯说了。是不是?”

说时,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只见对手方的男女俩,都低着头,丝毫没有反响。

局势成了僵持,谈话暂时停顿。就在这一种极短促的紧张的死寂中,忽然有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突然地,从另外一个角度里,阴森森地接口说:“那么,让我来说明,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