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我劝他把心头要说而不敢说的话,尽量倾吐出来。

当时,这一室中的三个人,他们的表情,是相当有趣的:

这年轻的女人,举起她的彷徨的视线,有点失措。她呆看着小邱似乎要取他的进止。而小邱呢,似乎已被这医师的凶锐的眼光所慑服;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对方这一个言行离奇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无端说出这种离奇的话来,又是什么用意?——他满腹怀疑。但结果,终于局促地,退向室中半垂着窗帷的一角间,占据了一只光线较暗的沙发。那女人,见小邱已先坐下,于是,她也在对方一只距离很远的沙发内,困扰地坐下来。她抽出了胁下的一方小手帕,下意识地反复玩弄着。

两人眼看这一位莫名其妙的医师,把他的烟尾,随便而又准确地,在远远数码以外,抛进了室隅的痰盂,他又回身掩上了门。然后,捞一捞裤管,取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在近门一张坦背的软椅内,悠然坐下。

室中三个不同型的人,坐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

这位余医师的纸烟瘾,相当的大。他不让他的嘴角获得较长的休息,接连又燃上了新的一支。在这暂时静默的空气中,他似乎在卖弄他的吐烟圈的技巧。他把一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颤动着他的光亮的鞋尖,喷够了一阵烟,然后从容演述他的故事。他开始这样说道:

“昨今两天,我曾屡次听到我们这位王先生,喃喃地,在说‘忏悔’两个字。我知道这里面,一定含有一些动人的故事。于是,我特地制造了一个单独和他谈话的机会,准备用一种舌尖做成的钩子,把他心底所藏的秘密,设法钩索出来。”

在浓烈的土耳其烟的烟晕中,只见对方的一男一女,不安宁地默然谛视着他,在倾听他的下文:

“我向他托言:我是一个可靠的基督徒;我劝他把我当作一位牧师,把心头要说而不敢说的话,尽量倾吐出来。如此,方算真诚的忏悔。”

对方的两人,现出了紧张的注意,好像要问:“那么,他到底说了没有呢?”

“他——王先生——起先不肯说哩。他坚持着说:一定要向一个和尚忏悔。于是,我又用了一点手段,在恫吓与诱骗相互的方式下,终于逼他吐出了真相:

“事情真是相当幽秘的。他——王先生——说:距今十二年前,他在浙江省的一个市镇上,当着一家旅馆的经理。有一夜,旅馆里来了一个投宿的人,他发觉那人是一个白莲教的余孽,会用白纸剪成活的小纸人,放出去,摄取小孩子的心肝。当时,他为代地方除害起见,立刻报告了当地的军警;把这妖人,捕捉了下来。当场,他们曾在这人身上,搜到了几枚已剪成的小纸人;还有几个幼童的年庚,写在一张红纸上——”

医师说到这里,一眼瞥见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迅速地浮上了一丝凄楚的暗影;连着,他又见她微微一撇嘴,呈露一种轻鄙不屑的样子。他不明白这女人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但他暂时不管,自顾自说下去:

“当时不知凭着一种什么野蛮的法律,那个妖人,竟被判处了一个极端残酷的刑罚,活生生地,被挖出了心肝!——据说是代那些被害的孩子报仇。——而同时,那几枚搜出来的神秘小纸人,也粘贴在那个死囚的胸口,很滑稽地说是,一同活活处死——”

说到这里,他又发现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眶里,泛起了一圈红晕。只见她借着一个挤眼睛的小动作,迅速地偏转脸去,用她的小手帕,抹了一下眼角。

这少妇以为她的动作,对方并不曾注意;而这医师也就装作不曾注意。他又说下去:

“那个死囚,在临刑之前,他曾发过一种可怕的毒誓。他说:‘他死后,要从坟墓里钻出来,找到那个告密的仇人,向他清算血账!’——”

医师的话头略顿,在纸烟的烟雾中,只见对方两人,各各沉默无语。由于这故事的恐怖,似乎已使这屋里的空气,沾染上了一种特异的气息。

医师继续说道:“那死囚在旅馆里,遗留一包财物,其中包括着金饰、现洋和一些零星的珠宝;还有一注钞票,数目共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哦!王夫人,邱先生,请你们二位,注意这个数目!现在,我快要说到正文了——”

这医师陡然又将话机截住,他把他的凝冷的视线,轮流逼射到这男女二人的脸上。连着,他用恬静的口气,说下去道:

“那妖人死后,那包财物,便成了无主之物。于是,我们这位王先生,便不客气地,悄悄把它没收了下来。这事情一直过了十二年,并无一人知道。不料,到了眼前,竟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最近,我们这位因仗义而为众除害的王先生,他在这里屋内屋外,竟屡次遇见了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人!同时,他还在各间屋子里,发现了好几个沾有血渍的可怕的小纸人!以上,便是他的忧惧成病的原因;而他所要忏悔的,也就是这一件事——”

“哦!你们别性急,奇怪的事情,还在下面咧!——”

“不多几天之前,王先生又发现那个染血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的银箱!并且,那银箱里是失窃了!被窃的东西,共有两注:其中一注,是二十一张每张一千元的六厘公债券;总计价值,共是二万一千元。这不算可怪,所可怪的是:那个窃贼,在窃取了这公债之后,却很客气地,留下了一些带有零数的钞票。——这像一个店家,收受了买客整数的款子,而找出了多余的钱——哦!让我看,这找出来的钞票的数目,是多少呢?——”

他把方才那张纸片,重新掏出来看了看,接下去说:“那遗留的数目,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真奇怪呀!那个贼,偷钱还偷出一种花巧来。他搬走了这样一个不整齐的数目,却是什么意思呢?”

医师暂时停住话,他把一种疑问的眼光,缓缓输送到对方两人的脸上,似乎在静待他们的解答。但这一男一女,却依然沉默无语。于是,他只得自己回答道:“关于这,我们姑且放过一边,停一停再说。现在,且说另外失窃的一注,那另一注,是在一万元的整数钞票内,偷剩了五百四十五元。——一万,减去五百四十五,该是多少呢?这数目,方才我已经说过,二位也早已知道了——”

他吸了一口烟,不等对方开口,接连着又道:“据王先生的意见,以为这失窃的两注钱,自然是那个鬼,差遣那可怕的小纸人,特来搬运走的。他想到了过去的那件事情,害怕得了不得。因而他,连带对这失窃的事,也丝毫不敢声张——”

“以上的故事,便是王先生在即刻告诉我的。这故事,真是非常诙诡的。——但是这里面,很有些耐人寻味之处咧。”医师挤挤眼,发为一种俏皮的声音道,“你们想吧,那个鬼,不到锡箔庄上去偷锡箔,而到人家银箱里来搬公债钞票,不太幽默吗?如果真是鬼的话,我们不是王道士与张天师,那是不用说了。不过,我们不妨姑且假定:这事是出于人干的,那么我们很可以探讨一下,这人而鬼的家伙,究竟是谁呢?——”

“王先生对于这一点,也曾有过一小片的疑云,在他脑内闪现过的。他以为:有取到那枚银箱钥匙的可能性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他将话头陡然截住,却把一种冷峭的眼光,掠到了那个女人的脸上。

“是谁!?”那女人绯红着脸,锐声问。

“——是你!”医师用冷峭的语声,完成了上面未完的语句。

“是我!是我!这是狗咬人!梦话!他有神经病,难道你——你也有神经病吗!?”这年轻女人愤怒得从椅内直立了起来,她完全丧失了先前那种温文娴静的体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