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光荣后的末日

  米砻坡的人气和喧闹都在对外开放的展区附近,而真正的考古挖掘现场在展区一公里外,也许是因为前一期发掘刚告一段落,也许是因为这是一个懒洋洋的周日,挖掘现场只有重重叠叠的铁丝网冷冷清清地站着,入口的保安室内外似乎都没有什么动静。

  那兰对着铁丝网发了阵呆,寻思着是不是要再打扰杨盼盼,请她带自己进入挖掘现场,看是否能发现更多断指案受害者的尸骨。但转念一想,杨盼盼这群考古高手是真正的挖掘专家,无论什么样的隐秘,还不早被他们发掘出来?

  所以米治文暗示的犯罪现场不会在考古挖掘坑址内。

  但无疑和这个米砻坡考古有关。

  她再次看向手中纸上那个字,无论是马是猪,那个米砻坡文化的代表字符像是趴在两层……什么上面?坡!那匹马,站在米砻坡上!如果那两道平行的弧线真的是代表米砻坡,坡下那个像“木”字的图像,会不会就代表着尸骨?

  如果这次米治文还是希望我发现一具尸骨,那尸骨又不在考古所的发掘现场,更可能的就是在这个字的底部,米砻坡的脚下。

  那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米砻坡的脚下,其实就是清安江岸,一直绕到坡后的米砻村外。可是,偌大的坡脚,如何定位?

  她匆匆走下米砻坡,沿着清安江缓行。这段江岸离市区稍远,荒僻寂寥,江滩上以碎石砾为主,远非软足的细沙,所以即便对公众开放,前后数里也不见人烟。那兰一步步走着,双眼茫无目的地扫视着地面和坡脚,全没意识到自己孤身在十里荒滩,直到她发现耳边只有江风和自己脚步声,心莫名地一阵乱跳。

  有人在看着她。

  她回过头四下张望,目力所及,只有自己一人。但为什么感觉有人在看着她?或许是孤身走在陌生环境中的本能反应?她有些后悔,即便不该让楚怀山陪来,至少可以找陈玉栋,甚至陶子。

  到今天晚上,陶子肯定会问:这个周末你怎么过?

  户外休闲。

  玩儿的什么?

  荒滩寻尸。

  难道我真的成了传说中桥接阴阳的小巫婆?那兰暗笑自己这个傻傻的念头,抬起眼,眉头微蹙。

  前面不远处,坡脚土石相间的山壁上,死死钉着至少两米宽的一块锈迹点缀的大铁牌子,白底红字,手写新魏体的标语“乱扔废物可耻,保护环境光荣”,还有个“江京市慧山县米砻坡镇爱卫会”的署名。这牌子不知竖在那儿多久了,怎么看都上了年纪。大概是因为书写着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任何撤换下来的必要。

  不知为什么,那兰联想到了另一块点缀着锈迹的铁牌,竖在天主教公墓门口,如生硬版的招魂幡。

  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喉咙口开始发干,她的唇舌开始生涩。

  她又低头看手中那个该死的字。

  自从上回发现了倪凤英的尸骨后,她再没有把米治文的“字”当作字来看,而是当作画,甚至当作地图来寻找线索,但此刻,她猛然发现,这个马在坡上的图画同时也像一个字,帝王的“帝”、茶叶的“茶”或者光荣的“荣”。

  “保护环境光荣”的“荣”。

  冷风在脊背上游走,那兰被推向那块标语牌,仔细看着上面的每一个红字,尤其“荣”字。“荣”字的颜色和紧邻的“光”字、“耻”字,有些许不同,更深一点,像是有人在写字的红漆上又加了点颜色。

  更深的红色,血的颜色。

  有人在看着她。

  那兰又回头望去,背后是江滩和青灰色的水面,斜向两侧也是荒滩,偶有几块大石,但基本上无遮无挡,无人。

  她将目光移向“荣”字边上的山壁,和周围的山壁没有太大不同,土石相间,杂草冷冷地探出头。但她还是伸出手,抓住了一角突出的石块,用力拉,土块落地,石块落地。

  什么都没有。

  石块后还有石块,那兰伸出手,但又触电般收了回来。石块后的,是砖块。

  石块天生,砖块人工,似乎表明,这块山壁是后人填上的。

  那兰退后一步,从江滩上捡起一块较大的石头,用力敲去。更多的土石纷纷落地,同时落地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皮夹。

  皮夹颜色已褪去大半,依稀可辨,以前是咖啡色。那兰颤抖着手拾起皮夹,在打开之前,心中暗祷,千万别再是一张照片。

  皮夹里真的有一张小小略泛黄的黑白照片,江京大学学生证,和学生证上的照片,一个短发但有着靓丽容颜的女孩,微笑,但眼中带着淡淡哀愁,仿佛看见了一年后的不幸命运;颁发日期1989年8月,姓名:关菁。

  “血巾案”的第四名受害者。

  那兰举起石头继续砸去,土石继续纷落。

  挥动石头的手忽然停住,因为石壁间,露出了几截白骨,摇摇欲坠。不到十厘米,手指骨。

  那兰忽然觉得脑中的血像是顿时蒸发了,是忘了吃早饭,没顾上吃午饭,低血糖?还是心力交瘁?是什么已不重要,她已不能思考,软软地倒下。

  就在她昏死过去的瞬间,她看见了那个人影,远远站着,冷冷观望。

  砖石、泥土,无情地、大把大把地涌过来,已经没过她的腰身。她在疼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不,是十字架上,侧过脸,她可以看见自己的手,右手少了一根手指,那是剧痛的来源。她的头顶是米砻坡,背后是被挖开的坡脚。照这个趋势,不久她就会被封在米砻坡下。

  “求求你,不要把我堵在这里。这里没有人来的……”

  “没有人来有什么不好吗?就我们两个,你难道不愿意?”他又要发作。相处不久,她已经了解,这是个不能接受“不”的人。

  “愿意,我愿意。只要你放过我,你知道的,我会好好爱你。”她知道,赢得时间,是她最好的武器。

  “我们都知道,爱情是短暂的……何况,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爱情。”

  “我发誓,我听你的,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他停下了铁锨,她有了希望,“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好,做什么都可以。”她停止了哭泣。

  “永远不离开我。”

  “好,我发誓……”

  “发誓这种词,还是不要随便说的好。”那人的脸上浮出微笑,“我已经有办法了,保证你永远不会离开。”

  又是一锨砖石加上来,她知道,他正在做的,就是他想要做的,谁也改变不了。生存的希望离她而去,她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着这个魔鬼。

  那兰遽然惊醒,入眼的是雪白天花板。这是在哪儿?

  “周院长,她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一名护士走到床边,随后是一位鬓发胡须斑白的老医生,熟悉亲切的笑容,是周长路。

  “我怎么会在这儿……”那兰努力回忆,昏倒的瞬间,那个人影,向自己跑来。

  “我还真不是特别清楚,好像听说你在清安江边上晕倒了,我今天又是值班总主任,经过急诊室,看见你这位熟人,特意关照一下。”周长路一叹,柔声道,“真不希望总在这儿见到你。”

  那兰仍是不解:“我是晕倒了,但是怎么被送到医院的?”

  “巴队长开车送你过来的。”周长路说,“具体要问他。”

  “巴队长!”那兰一惊,突然感觉这是个如隔三秋的名字。她欠起身四下张望。周长路说:“他有急事离开了,不过刚才还打电话问过你的情况。”

  “哦。”那兰应了声,略略有些失望。

  “我又回来了。”观察室的门被推开,巴渝生走了进来。周长路微笑示意让那兰躺下休息,翻看了观察记录,说:“心电图和血常规都没问题,电解质也平衡,我估计是你精神高度紧张后造成的血管反弹性舒张,脑中血容量突然减少引起的低血压性晕厥。我知道你最近很辛苦,还遇过险,这次晕倒可能就是这种心力交瘁后身体的反应。你不用太担心,再休息一下。”又向巴渝生点点头,走了出去。

  那兰说:“我以为你真的撒手不管了。”

  巴渝生说:“看来不管还真不行。你一次次涉险,我得安排人手,把你看得紧紧的,就像当年‘五尸案’的时候。”

  这次可称为“十三尸案”吗?“用不着,好像我还能遇到救星。”

  “幸亏你晕倒前给楚怀山拨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没听到你的声音,觉得不妙,就联系了金处长,说你又去了米砻坡。”

  那兰莫名惊诧,心想:我怎么不记得晕倒前给楚怀山拨了电话?但她没有说出来,知道说了只是增添头绪,长白山一案,自己的记忆力和精神状态都打了折扣,说不定晕倒前真的给楚怀山拨了电话,按周长路的说法,脑中突然缺血,完全有可能忘了拨打电话这一情急之下潜意识促成的举动。

  还有那跟踪自己的人影,是否真正存在?

  “米砻坡这么大,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感谢楚怀山,他说听到手机的背景风很大,而且有水声,估计是在清安江的江滩附近,显著缩小了搜索范围,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你了,找到你的时候你头朝下脚朝上地趴躺在一块岩石上,很奇怪的姿势,但周院长说因为晕厥是脑缺血引起,你保持那样的体位,倒是有助于康复,仿佛你躺倒的时候遵循了走出晕厥的急救原则。”

  “告诉我,还发现了什么?”

  “埋在山壁里的尸骨。”巴渝生的声音低沉下去。

  “关菁?”

  巴渝生点点头。

  至少自己的记忆没有完全损伤,发现关菁尸骨是真实的,无论这真实本身何其残酷。

  他微微欠身,眼中掠过一丝怜惜,随即收敛。他说:“你好好休息。米治文那边,你不要再去了。这些天我没有过多介入断指案的调查,所以有些时间静下心来思考,感觉的确不能因为一些旧案的尸骨,耗尽你的心力。我无法想象,那些残酷的发现,对你一个女孩子的精神和心理,是什么样的一种摧残。”

  那兰勉强一笑:“我是个大孩子。”但泪水随即喷涌而出。倪凤英和关菁,她们被无情砂土掩埋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大孩子。

  巴渝生是对的,她这个心理学专业的女孩子,更容易理解创伤的形成,她尤其不是铁石心肠,再这样下去,她只有崩溃这一条独木桥。而她上一次的崩溃,不过是一年之前。

  “血巾案会继续下去,只有你,可以终止这噩梦!”可是,米治文的话还在耳边,如丧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