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唐文

    【師說】(韓愈)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

    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后,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圣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為圣,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圣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

    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進學解】(韓愈)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

    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

    牴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

    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勞矣。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疐后,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馀為姘,卓犖為杰,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圣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由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圬者王承福傳】(韓愈)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勛。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馀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馀,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與帛,必蠶績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

    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而無愧者取焉。

    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圣者石可為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

    【諱辯】(韓愈)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征’不稱‘在’,言‘在’不稱‘征’是也。”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諱始于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機”也。惟宦者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經,質之于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于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于宦官宮妾。則是宦官宮妾之孝于其親,賢于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爭臣論】(韓愈)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于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恒其德貞,而夫子兇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

    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于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謂祿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后于內,爾乃順之于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亻朁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發,愿進于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于堯舜,熙鴻號于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不變,何子過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賢士,皆非有求于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圣才能,豈使自有馀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

    耳目之于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圣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于賢以奉其上矣。

    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于德而費于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于齊也,吾子其亦聞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于亂國,是以見殺。

    《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后十九日復上宰相書】(韓愈)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于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于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呼而望之也,將有介于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發,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于閣下者曰:“有觀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

    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御,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于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于盜,或舉于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

    【后廿九日復上宰相書】(韓愈)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于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

    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賢于周公而已,豈復有賢于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能補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發為勤而止哉?惟其如是,故于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

    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于自進者,以其于周不可,則去之魯;于魯不可,則去之齊;于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與于襄陽書】(韓愈)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

    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后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后,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

    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干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于人。

    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后進之士,有遇知于左右,獲禮于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

    愈雖不才,其自處不敢后于恒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懼再拜。

    【與陳給事書】(韓愈)

    愈再拜:愈之獲見于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后閣下位益尊,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

    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并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于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應科目時與人書】(韓愈)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匯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于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

    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世,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于眾也,且曰:“爛死于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

    閣下其亦憐察之。

    【送孟東野序】(韓愈)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惟天之于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于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于《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于《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

    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耶?

    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

    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送李愿歸盤谷序】(韓愈)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

    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時。坐于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

    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送董邵南序】(韓愈)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童生舉進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

    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楊少尹序】(韓愈)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于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百兩。道路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后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后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與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候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于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楊侯始冠,舉于其鄉,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游也。”鄉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候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送石處士序】(韓愈)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求士于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游,未嘗以事免;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后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后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于人,其肯為某來邪?”

    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干家。方今寇集于恒,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涂,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其何說之辭?”于是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謀于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于門內。宵則沐浴,戒行李,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于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饑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昧于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圖。”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早夜以求從祝規?”

    于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云。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韓愈)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茍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月也,以溫生為才,于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

    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問業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于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于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于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于懷邪?生既至,拜公于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后所稱,為吾致私怨于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祭十二郎文】(韓愈)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后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

    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

    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與相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

    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

    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馀奴婢,并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馀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

    尚饗!

    【祭鱷魚文】(韓愈)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柳子厚墓志銘】(韓愈)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杰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

    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于朝,將拜疏,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于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征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予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于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