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唐、宋文

    【駁《復仇議》】(柳宗元)

    臣伏見天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父爽為縣尉趙師韞所殺,卒能手刃父仇,束身歸罪。當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且請“編之于令,永為國典。”臣竊獨過之。

    臣聞禮之大本,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子者殺無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治者殺無赦。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莫得而并焉。誅其可旌,茲謂濫,黷刑甚矣。旌其可誅,茲謂僣,壞禮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傳于后代,趨義者不知所向,違害者不知所立,以是為典可乎?蓋圣人之制,窮理以定賞罰,本情以正褒貶,統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讞其誠偽,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則刑禮之用,判然離矣。何者?若元慶之父,不陷于公罪,師韞之誅,獨以其私怨,奮其吏氣,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吁號不聞。而元慶能以戴天為大恥,枕戈為得禮,處心積慮,以沖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又何誅焉?

    其或元慶之父,不免于罪,師韞之誅,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議曰:“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仇,其亂誰救?”是惑于禮也甚矣。禮之所謂仇者,蓋其冤抑沉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殺之,我乃殺之。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其非經背圣,不亦甚哉!

    《周禮》:“調人,掌司萬人之仇。”“凡殺人而義者,令勿仇,仇之則死。”

    “有反殺者,邦國交仇之。”又安得親親相仇也?《春秋公羊傳》曰:“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此推刃之道,復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于禮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愛死,義也。元慶能不越于禮,服孝死義,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夫達理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為敵仇者哉?議者反以為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為典,明矣。

    請下臣議附于令。有斷斯獄者,不宜以前議從事。謹議。

    【桐葉封弟辨】(柳宗元)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周公入賀。王曰:“戲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當封邪,周公宜以時言於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以人與小弱弟者為之王,其得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茍焉而已,必從而成之邪?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於其當,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又不當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

    卷九 唐、宋文 - 图1

    卷九 唐、宋文 - 图2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箕子碑】(柳宗元)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難,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實具茲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經之旨,尤殷勤焉。

    當紂之時,大道悖亂,天威之動不能戒,圣人之言無所用。進死以并命,誠仁矣,無益吾祀,故不為。委身以存祀,誠仁矣。與亡吾國,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與之俯仰,晦是謨范,辱于囚奴,昏而無邪,隤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難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為圣師,周人得以序彝倫,而立大典。故在《書》曰“以箕子歸作《洪范》。”法授圣也。及封朝鮮,推道訓俗,惟德無陋,惟人無遠,用廣殷祀,俾夷為華,化及民也。率是大道,叢于厥躬,天地變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歟?

    嗚呼!當其周時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紂惡未稔而自斃,武庚念亂以圖存,國無其人,誰與興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則先生隱忍而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廟汲郡,歲時祭祀。嘉先生獨列于《易·象》,作是頌云。

    【捕蛇者說】(柳宗元)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宛、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

    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如何?”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則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敵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種樹郭橐駝傳】(柳宗元)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

    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云。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家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遷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茍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蚤繅而緒,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

    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邪?故病且怠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梓人傳】(柳宗元)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門,愿傭隙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斫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

    余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后,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委群材,會眾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厘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視大駭,然后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嘆曰: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制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而績於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不衒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下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也。夫然后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

    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衒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雖不能成功,豈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舍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

    可乎哉!可乎哉!

    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愚溪詩序】(柳宗元)

    灌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于瀟水。或曰: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于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云雨,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余,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

    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清瑩透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詩》,記于溪石上。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柳宗元)將為穹谷嵁巖淵池于郊邑之中,則必輦山石,溝澗壑,陵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咸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于是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其始度上者,環山為城。有石焉,翳于奧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貍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

    韋公之來,既逾月,理甚無事。望其地,且異之。始命芟其蕪,行其涂。積之丘如,蠲之瀏如。既焚既釃,奇勢迭出。清濁辨質,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則溶漾紆馀。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游。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于堂廡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咸會于譙門之內。

    已,乃延客入觀,繼以宴娛,或贊且賀曰:“見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勝,豈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擇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視其細知其大也。”

    宗元請志諸石,措諸壁,編以為二千石楷法。

    【鈷鉧潭西小丘記】(柳宗元)

    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

    問其價,曰:“止四百”。余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

    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小石城山記】(柳宗元)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柳宗元)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余儲。仆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蕩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樂朝夕,惟恬安無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煬赫烈之虞,以震駭左右,而脂膏滫氵隨之具,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或將大有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慍。勞苦變動,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遼闊誕漫,雖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蓋無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出諸口。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則嗤嗤者以為得重賂。

    仆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是仆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非特負足下也。及為御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足下之郁塞。然時稱道于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之不立,而為世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

    乃今幸為天火之所滌蕩,凡眾之疑慮,舉為灰埃。黔其廬,赭其垣,以示其無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顯白而不污,其實出矣,是祝融回祿之相吾子也。

    則仆與幾道十年之相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宥有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開其喙,發策決科者,授于而不栗。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于子,是以終乃大喜也。

    古者列國有災,同位者皆相吊。許不吊災,君子惡之。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將吊而更以賀也。

    顏、曾之養,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

    【待漏院記】(王禹偁)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歲功成者,何謂也?四時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氣矣。

    圣人不言,而百姓親,萬邦寧者,何謂也?三公論道,六卿分職,張其教矣。是知君逸于上,臣勞于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數也。是不獨有其德,亦皆務于勤耳。況夙興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猶然,況宰相乎?

    朝廷自國初,因舊制,設宰相待漏院于丹鳳門之右,示勤政也。乃若北闕向曙,東方未明,相君啟行,煌煌火城。相君至止,噦噦鸞聲。金門未辟,玉漏猶滴。撤蓋下車,于焉以息。待漏之際,相君其有思乎?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來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疇多蕪,何以辟之;賢人在野,我將進之;佞人立朝,我將斥之;六氣不和,災眚薦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詐日生,請修德以厘之。憂心忡忡,待旦而入。九門既啟,四聰甚邇。相君言焉,時君納焉。皇風于是乎清夷,蒼生以之而富庶。若然,則總百官,食萬錢,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仇未復,思所逐之;舊恩未報,思所榮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車馬玩器,何以取之;奸人附勢,我將陟之;直士抗言,我將黜之。三時告災,上有憂色,構巧詞以悅之。群吏弄法,君聞怨言,進諂容以媚之。私心慆慆,假寐而坐,九門既開,重瞳屢回。相君言焉,時君惑焉。政柄于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則死下獄,投遠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于宰相,可不慎歟?復有無毀無譽,旅進旅退,竊位而茍祿,備員而全身者,亦無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禹偁為文,請志院壁,用規于執政者。

    【黃岡竹樓記】(王禹偁)

    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節,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價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蓁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敻,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

    宜鼓琴,琴調和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鶴氅衣,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

    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彼齊云、落星,高則高矣。井幹、麗譙,華則華矣。止于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聞竹工云:“竹之為瓦,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歲,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廣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歲除日,有齊安之命,己亥閏三月到郡。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

    后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

    【書《洛陽名園記》后】(李格非)洛陽處天下之中,挾殽、黽之阻,當秦、隴之襟喉,而趙、魏之走集,蓋四方必爭之地也。天下當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必先受兵。予故嘗曰: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

    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號千有馀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蹴,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無馀處矣。予故嘗曰:“園囿之興廢,洛陽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亂,候于洛陽之盛衰而知;洛陽之盛衰,候于園囿之興廢而得,則《名園記》之作,予豈徒然哉!

    嗚呼!公卿大夫方進于朝,放乎一己之私,自為之,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嚴先生祠堂記】(范仲淹)

    先生,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龍,得圣人之時,臣妾億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節高之。既而動星象,歸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軒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禮下之。

    在《蠱》之上九,眾方有為,而獨“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陽德方亨,而能“以貴下賤,大得民也”,光武以之。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仲淹來守是邦,始構堂而奠焉。乃復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從而歌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岳陽樓記】(范仲淹)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諫院題名記】(司馬光)

    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眾,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當志其大,舍其細;先其急,后其緩;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彼汲汲於名者,猶汲汲於利也。其間相去何遠哉?

    天禧初,真宗詔置諫官六員,責其職事。慶歷中,錢君始書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滅,嘉祐八年,刻著於石。后之人將歷指其名而議之曰:“某也忠,某也詐,某也直,某也曲。”嗚呼!可不懼哉?

    【義田記】(錢公輔)

    范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咸施之。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日有食,歲有衣,嫁娶兇葬皆有贍,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而時共出納焉。日食,人一升。歲衣,人一縑,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婦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數,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給其所聚,沛然有馀而無窮。屏而家居俟代者與焉,仕而居官者罷其給。此其大較也。

    初,公之未貴顯也,嘗有志於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既而為西帥,及參大政,於是始有祿賜之入,而終其志。公既歿,后世子孫修其業,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雖位充祿厚,而貧絡其身。歿之日身無以為斂,子無以為喪。惟以施貧活族之義,遺其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車羸馬。桓子曰:“是隱君之賜也。”晏子曰:“自臣之貴,父之族,無不乘車者;母之族,無不足於衣食者;妻之族,無凍餒者;齊國之士,待臣而舉火者三百馀人。如此,而為隱君之賜乎?彰君之賜乎?”於是齊侯以晏子之觴,而觴桓子。予嘗愛晏子好仁,齊侯知賢,而桓子服義也。又愛晏子之仁有等級,而言有第次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后及其疏遠之賢。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晏子為近之。今觀文正之義田,賢於平仲。其規模遠舉,又疑過之。

    嗚呼!世之都三公位,享萬鐘祿,其邸第之雄、車輿之飾、聲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門者,豈少也哉?況於施賢乎!其下為卿為大夫、為士,廩稍之充、奉養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操壺瓢為溝中瘠者,又豈少哉?況於他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公之忠義滿朝廷,事業滿邊隅,功名滿天下,后世必有史官書之者,予可無錄也。獨高其義,因以遺其世云。

    【袁州州學記】(李覯)

    皇帝二十有三年,制詔州縣立學。惟時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殫慮,祇順德意;有假官借師,茍具文書。或連數城,亡誦弦聲。倡而不和,教尼不行。

    三十有二年,范陽祖君無澤,知袁州。始至,進諸生,知學宮闕狀。大懼人材放失,儒效闊疏,亡以稱上意旨。通判潁川陳君侁,聞而是之,議以克合。

    相舊夫子廟,狹隘不足改為,乃營治之東。厥土燥剛,厥位面陽,厥材孔良。

    殿堂門廡,黝堊丹漆,舉以法。故生師有舍,庖廩有次。百爾器備,并手偕作。

    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

    舍菜且有日,旴江李覯諗于眾曰:“惟四代之學,考諸經可見已。秦以山西鏖六國,欲帝萬世,劉氏一呼而關門不守,武夫健將,賣降恐后。何耶?《詩》、《書》之道廢,人惟見利而不聞義焉耳。孝武乘豐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學術。

    俗化之厚,延于靈、獻。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聞命而釋兵。

    群雄相視,不敢去臣位,尚數十年。教道之結人心如此。今代遭圣神,爾袁得圣君,俾爾由庠序,踐古人之跡。天下治,則譚禮樂以陶吾民。一有不幸,尤當仗大節,為臣死忠,為子死孝。使人有所賴,且有所法。是惟朝家教學之意。若其弄筆墨以僥利達而已,豈徒二三子之羞?抑亦為國者之憂?”

    【朋黨論】(歐陽修)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祿也,所貪者貨財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喂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為一朋,君子八元、八愷十六人為一朋。舜佐堯,退四兇小人之朋,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及舜自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以興。

    后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后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誚舜為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為聰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自古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嗟呼!治亂興亡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

    【縱囚論】(歐陽修)

    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寧以義死,不茍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辟囚三百馀人,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后者。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此豈近於人情哉?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復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復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干譽。

    【釋秘演詩集序】(歐陽修)

    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為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自高。二人歡然無所間。

    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愿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

    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予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習于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于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峍,江濤洶涌,甚可壯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