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宋文

    【梅圣俞詩集序】(歐陽修)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

    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馀年。

    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奮見于事業。其家宛陵,幼習于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

    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于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于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圣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遺稿千余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云。

    【送楊寘序】(歐陽修)

    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閑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于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引,久而樂之,不知其疾之在體也。夫琴之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為宮,細者為羽,操弦驟作,忽然變之,急者凄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嘆息,雌雄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嘆也。喜怒哀樂,動人必深。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寫其幽思,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焉。

    予友楊君,好學有文,累以進士舉,不得志。及從蔭調,為尉于劍浦,區區在東南數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醫藥,風俗飲食異宜。以多疾之體,有不平之心,居異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于琴亦將有得焉。故予作琴說以贈其行。且邀道滋酌酒,進琴以為別。

    【五代史伶官傳序】(歐陽修)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于廟。其后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于誓天斷發,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

    《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五代史宦者傳論】(歐陽修)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于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蓋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后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己疏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后左右之親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于帷闥,則向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

    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有圣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以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于內,而疏忠臣、碩士于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禍”者,謂此也。

    可不戒哉?

    【相州晝錦堂記】(歐陽修)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蓋士方窮時,困厄閭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禮于其嫂,買臣見棄于其妻。

    一旦高車駟馬,旗旄導前,而騎卒擁后,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跡,瞻望咨嗟,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車塵馬足之間。此一介之士,得志于當時,而意氣之盛,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

    惟大丞相魏國公則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為時名卿。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顯士。海內之士,聞下風而望余光者,蓋亦有年矣。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窮厄之人,僥幸得志于一時,出于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夸耀之也。然則高牙大纛,不足為公榮;桓圭袞裳,不足為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后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豈止夸一時而榮一鄉哉?

    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來治于相,乃作晝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詩于石,以遺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譽為可薄,蓋不以昔人所夸者為榮,而以為戒。于此見公之視富貴為何如,而其志豈易量哉?故能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至于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閭里之榮也。余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嘗竊誦公之詩,樂公之志有成,而喜為天下道也。

    于是乎書。

    【豐樂亭記】(歐陽修)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于是,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游其間。

    滁于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于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杰并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刬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大,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

    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

    【醉翁亭記】(歐陽修)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涂,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秋聲賦】(歐陽修)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乎來哉?”

    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奮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一氣之馀烈。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

    【祭石曼卿文】(歐陽修)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易攵,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

    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凄露下,走磷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鼪?此自古圣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凄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

    尚饗!

    【瀧岡阡表】(歐陽修)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后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御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嘆。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耳。’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也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抱汝而立於旁,因指而嘆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后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早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於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后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后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茍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后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贈封其親。

    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佑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於后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于碑。

    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管仲論】(蘇洵)

    管仲相威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威公薨于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兇,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顧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意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嗚呼!仲以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威公處幾年矣,亦知威公之為人矣乎?威公聲不絕于耳,色不絕于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威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哉?雖威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馀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過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文虐,不如孝公之寬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馀威,猶得為諸侯之盟主百馀年。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敗涂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數子者皆,不足以托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吾觀史鰍,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后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辨奸論】(蘇洵)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愿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于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心術】(蘇洵)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

    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游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馀勇,欲不盡則有馀貪。故雖并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后可以動于險。鄧艾縋兵于蜀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后可以舉兵,知勢而后可以加兵,知節而后可以用兵。

    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于必敗。尺箠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

    知此者,可以將矣。袒裼而案劍,則烏獲不敢逼;冠胄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馀矣。

    【張益州畫像記】(蘇洵)

    至和元年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邊軍夜呼,野無居人。妖言流聞,京師震驚。方命擇帥,天子曰:“毋養亂,毋助變。眾言朋興,朕志自定,外亂不作,變且中起。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競,惟朕一二大吏。孰為能處茲文武之間,其命往撫朕師。”乃推曰:“張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親辭,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歸屯軍,撤守備。使謂郡縣:“寇來在吾,無爾勞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慶如他日,遂以無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凈眾寺。公不能禁。

    眉陽蘇洵言于眾曰:“未亂易治也,既亂易治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將亂難治。不可以有亂急,亦不可以無亂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墜于地。惟爾張公,安坐于其旁,顏色不變,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無矜容。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爾張公。爾繄以生,惟爾父母。且公嘗為我言:‘民無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變,于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于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為易。至于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齊、魯之人待其身。

    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齊民,吾不忍為也。’嗚呼!愛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見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蘇洵又曰:“公之恩在爾心,爾死,在爾子孫。其功業在史官,無以像為也。

    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則何事于斯?雖然,于我心有不釋焉。今夫平居聞一善,必問其人之性名,與其鄰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長短、小大、美惡之狀,甚者,或詰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見其為人。而史官亦書之于其傳,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則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觀之,像亦不為無助。”蘇洵無以詰,遂為之記。

    公南京人,為人慷慨有大節,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屬。系之以詩曰:天子在祚,歲在甲午。西人傳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謀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張公。公來自東,旗纛舒舒。西人聚觀,于巷于涂。謂公暨暨,公來于于。公謂西人:“安爾室家,無敢或訛。訛言不祥,往即爾常。春爾條桑,秋爾滌場。”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駢駢。公宴其僚,伐鼓淵淵。

    西人來觀,祝公萬年。有女娟娟,閨闥閑閑。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來,期汝棄捐。禾麻芃芃,倉庾崇崇。嗟我婦子,樂此歲豐。公在朝廷,天子股肱。

    天子曰歸,公敢不承?作堂嚴嚴,有廡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纓。西人相告,無敢逸荒。公歸京師,公像在堂。

    【刑賞忠厚之至論】(蘇軾)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休慘戚,見于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圣人之意蓋亦可見矣。

    《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嗚呼!盡之矣。

    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于爵祿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于刀鋸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于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己。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制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范增論】(蘇軾)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愿賜骸骨歸卒伍。”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根其不早耳。

    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

    《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增之去,當于羽殺卿子冠軍時也。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

    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于稠人之中,而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

    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

    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杰也哉!

    【留侯論】(蘇軾)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圣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獲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哉?

    其身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於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迎。莊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

    遂舍之。句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馀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是觀之,猶有剛強不能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

    此其所以為子房歟!

    【賈誼論】(蘇軾)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

    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圣人,歷試于天下,茍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

    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縈紆郁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后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晁錯論】(蘇軾)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茍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無敵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辭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則天下之禍,必集于我。

    昔者晁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并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錯為之說。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錯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沖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于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沖,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之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遺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當此之時,雖無袁盎,亦未免于禍。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是以袁盎之說,得行于其間。使吳、楚反,錯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無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