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论

    《史记》是公元前2世纪至前1世纪之际诞生的一部总字数达五十二万余字的中文巨著。它的作者,是西汉时期杰出的史学家和文学家司马迁。

    司马迁于公元前145年抑或前135年,出生在一个名叫夏阳的地方【1】,其地位于九曲黄河那硕大的“几”字字心的右下侧,相当今天的陕西韩城南部。不过大概还在少年时代,他就随父亲迁居到了距首都长安(今陕西西安)不远的茂陵——那是汉武帝生前为自己修建陵园而特设的一个新城镇——并从茂陵开始了他的仕宦生涯。

    司马迁晚年曾自称:“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报任安书》)可见他天生是个不受羁绊的人。大约二十岁前后,他开始浪迹天涯,游历南北。不久他得到一个充任汉武帝低级侍卫“郎中”的任命,并在该职的任上,奉使远征西南的巴蜀等少数民族。而他最具有历史意义的仕途升迁,是在汉武帝的元封三年(前108),接替去世不久的父亲司马谈,担任主管天文历法、兼涉文书档案的太史令。

    司马迁在太史令任上主持过修造新历法(后来称为《太初历》)的工作,但他最重视的,却是一项由他父亲草创、主要由他个人从事的非官方事业。这事业的最终成果,便是大约完成于征和二年(前91)的《太史公书》,也就是后来通称的《史记》。而此时的司马迁,已经在汉武帝的机要秘书、当时叫“中书令”的任上了。

    不过《史记》的撰述,对司马迁而言,其实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像的困顿与危难的;而司马迁最终的死,或许也跟此书不无关联。

    所谓困顿与危难,是指《史记》撰述到一半时发生了著名的李陵事件,司马迁因替出击匈奴兵败投降的将军李陵辩护,结果被汉武帝钦定下狱,判处死刑,最后以接受腐刑也就是割除生殖器为条件,被免一死,时在天汉四年(前97)。而司马迁之所以宁可屈辱地生,也不从容地死,据他后来在《报任安书》里的自述,完全是为了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撰述《史记》。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晚年写给曾任益州刺史的任安的一封回信,据考写信的时间,大约在征和二年(前91)的十一月,当时任安已经卷入汉武帝后期爆发的巫蛊案,被判死刑,行将处决。由于前此任安给司马迁写信,表达了希望老朋友“慎于接物”、以“推贤进士为务”的愿望【2】,而司马迁因故未能及时作复,这时考虑到朋友即将诀别,故特草此信,以表心迹。其中直接关涉当年他自己宁受腐刑而不就死的,是如下一段: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百三十篇”指《史记》的总篇数,“此祸”即李陵事件,“极刑”自然是指腐刑。而也就是在这封《报任安书》里,司马迁再度提出了前贤因“发愤”而著述的说法,以暗示自己的撰述《史记》,与前者实有同样的内在缘由【3】。而直到二十世纪都非常流行的“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一语,亦出自该信,其中表达的,显然是一位已经超越生死荣辱的哲人的深邃的人生思考。

    《报任安书》按常理推断,是应该送至任安所在牢狱的。但已被判处死刑的任安,是否有幸在临终前读到老友的这封回信,则不得而知。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司马迁写了《报任安书》以后,便神秘地失踪了。

    由于东汉时期就有司马迁任中书令后“有怨言,下狱死”的传说【4】,联系《史记》的部分篇章曾被汉武帝抽阅,因其大怒而遭削除【5】,又《报任安书》暗示《史记》乃“发愤”之作,且其中颇有“怨”语等史实,研究者推测司马迁很可能在汉武帝的淫威下,死于非命。而我们看《汉书·司马迁传》,其中虽然不提司马迁的卒年和死因,而篇末班固的赞语里,却殿以“夫惟《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一句,似乎话里还有不便明说的话语在,则上述的推测,恐怕不无道理【6】

    司马迁的卒年和死因虽不能确证,但他以生命写就的《史记》一书,却几经曲折,流传了下来。

    这是一部从形式到内涵都具有独特面貌的巨著。其中叙写的,是上起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讫汉武帝统治时期,以中国为中心,以当时的世界知识为背景的人类历史。

    全书一百三十篇,按如下五种标明名称的体裁,依次分为五大部分,构成一个纵横交织、相互呼应的完整的历史叙述文本——

    “本纪”十二篇:以天下时势变迁为依据,以史事编年为形式,顺次叙录历代传说或实际掌握国家最高权力者的事迹。起于谱系传说中上古帝王的《五帝本纪》,终于记载作者当时天子汉武帝事迹的《今上本纪》【7】

    “表”十篇:综合传统的“历”与“谱”,以表格的形式,按年月国别纵横谱系历史事件的出没与重要人物的浮沉。其中又按记载的详略,分为粗阔的世表(《三代世表》)、较精致的年表(如《十二诸侯年表》、《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等)和颇严密的月表(《秦楚之际月表》)三类,而以年表为主。十表的排次顺序,与十二本纪大致相当,而所登录的事件与人物,要比本纪更多,也更概括。

    “书”八篇:以专题的形式,系统地叙录一事的制度及其变迁。其中既有论礼乐制度的《礼书》和《乐书》,也有述天文、历法与宗教的《天官书》、《历书》与《封禅书》,还有记兵制、水利和经济的《兵书》【8】、《河渠书》、《平准书》。

    “世家”三十篇:以编年、传记或二者结合的形式,叙写历史上各重要诸侯大姓的家族史;同时为表彰历史地位特殊的人物,也破例安排了《孔子世家》和《陈涉世家》这样的篇章。

    “列传”七十篇:以传记的形式,传写古今各式独具代表性的人物、民族的事迹。按其性质,可分为以人为纲和以事为统两大类。以人为纲者中,又可按其传主的多寡,分为个人传记的“独传”,和数人合为一篇的“合传”两种,前者如《孟尝君列传》、《司马相如列传》等,后者像《屈原贾生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之类便是;以事为统者亦称“汇传”,其代表,则有《游侠列传》、《货殖列传》、《匈奴列传》等。

    尽管还有一些不同的说法【9】,但一般认为,根据《太史公自序》,司马迁在生前已经完成了这一体大思周的巨著的撰写,并且分写两部,“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也就是正本自家妥为收藏,而副本送到了当时的首都长安。

    但是司马迁死后,这部一百三十篇的大书中的部分篇章,却佚失了;幸而未失的部分,也出现了后人添改的痕迹。

    最早提到《史记》已有缺失的,是《汉书》的《司马迁传》,其中节录《史记·太史公自序》后,有“十篇缺,有录无书”一句附记。所谓“有录无书”,是指十篇的篇名,在《太史公自序》的全书目录部分有,而到班固的时代所见的《史记》中,这些篇章已经亡佚了。后来唐代的颜师古给《汉书》作注释,在班固的那句话下,又引证了三国时代魏国张晏的如下一段说明:

    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

    据此一般认为,到东汉时期,《史记》已经有所佚失。现在我们看到的《史记》之所以还是一部完整不缺的书,是因为在汉元帝(前48—前33年在位)、汉成帝(前32—前7年在位)之际,一位名叫褚少孙的儒生,对《史记》进行了补撰——事实上据考先后参与补撰的,绝非褚氏一家,而那些被张晏定为褚少孙补撰的篇章,也未必全都出自褚氏之手【10】

    不过褚少孙倒确实在司马迁已完成的某些篇章后面,添加了他自己的文字。这些文字均以“褚少孙曰”起首,以跟《史记》原文相区别,而文辞倒也未必“鄙陋”【11】。又我们翻阅今本《史记》的其他一些篇章,如《司马相如列传》末的“太史公曰”,其中还有“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的话,那恐怕既不是司马迁的原稿,也不是褚先生的补笔,而很可能是后人取《汉书·司马相如列传》末的班固赞语补缀进去的了【12】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流传到今天《史记》,其中羼杂有后人补撰添改的文字,但就总体篇幅而论,司马迁的原文,在全书中仍占绝对主导的地位。所以我们依然可以根据这个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文本,去探讨司马迁当年的著述心曲。

    司马迁撰述《史记》的终极目标,无疑是我们上面已引过的《报任安书》里的那句名言——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这其中所谓“通古今之变”,当即以贯通古今人事的方式,探讨人类历史的变迁大势,其中特别强调的,是一个“变”字。关于这点,我们在下面第三、第七和第八讲的讲解中,多有讨论,此不赘述。但“究天人之际”与“成一家之言”两条,或意深难明,或容易误解,有必要在此作稍微详细的解说。

    按“究天人之际”的说法,在《史记·太史公自序》篇末,讲到八书的撰述宗旨时,也曾提及。只是那里“天人之际”四字指代的,是《天官书》一篇的大要。而作为全书的撰述目标之一,据现代学者研究,它实与古奥的天文历法计算有关,其中又牵扯着司马迁个人特殊的天人感应观念【13】。其关键,则在《天官书》的如下一段话:

    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

    这是基于当时制定历法时,谐调阴阳合历中的太阳年和朔望月两个基本周期的实践,而得出的半科学半神学的结论。

    说其中有科学,是因为它背后支撑的理据,包含了如下一类精密的计算结果:在制定历法的计算周期时,若小于“一统”(1539年),太阳年和朔望月两个基本周期相除所得的总日数便无法除尽;而要使回归年、朔望月和干支六十周期等相会合,最少需要“三统”(4615年)。研究发现,上引司马迁话中的“一纪”(传统天文学术语,等于1520年),和“一统”的年数大致相当,相应地“三纪”(4560年)则跟“三统”的年数大致相当。如此“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也就是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自然变化规律的有效发言。

    说其中有神学,是由于司马迁接着所说的“为国者必贵三五”,也就是当国执政者一定要尊崇三个五百年(即一纪)的大变周期,其最终目的乃在附会现实政治。尽管由于天文历法学的发展,当时已经了解五大行星的运动规律,知晓木星、土星和火星每隔五百余年将会合一次,而同一年金星与水星也会转至会合点附近,出现所谓“五星毕聚”的天文奇观,但司马迁等具有占星术信仰的知识者更看重的,却是这一会合所寓示的天人感应、人间五百年必有大变的政治预言。然而对于“天人之际”所作的这番穷追深究,既带有如此浓烈的宿命色彩,则其最终结论的无法切中实际,又是必然的了。

    相比之下,“成一家之言”似乎最容易理解,而事实上又最容易被误解。

    按通常的解释,“成一家之言”,就是司马迁企图借《史记》发表他个人的独一无二的见解。但如果我们联系《太史公自序》,更合乎逻辑的解释可能是,这里所谓的“一家”,并非单指司马迁个人,而是指与其父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所论阴阳、儒、墨、名、法、道诸家可以分庭抗礼的别一家【14】。这别一家言论的现实发言者,以《史记》的文本实际而论,自然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且司马迁的笔墨,可能要比乃父的多得多。但这别一家的精神所寄,也就是其隐含的发言者,在司马迁的心目中,恐怕不仅包括他们父子,还应当涵盖所有曾在历史中显示了其存在价值的司马氏家族成员。因为司马氏家族乃天官世家,周史后代,近世又执掌太史令之职,负有沟通天人关系的崇高使命,而职守所及,又熟悉并掌握了相对完整的历史文献【15】——《太史公自序》有“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语,即其证——所以他们有资格也有可能,以神情遥接的方式,共同在特定的撰述领域里“成一家之言”。

    对于《史记》“成一家之言”的撰述目标,当作如上的理解,还可以从司马迁当初给他的著作所定的书名——《太史公书》,得到旁证。

    按“太史公”一词,在《史记》中出现频繁,有时指代司马谈,有时又指代司马迁,历代研究者因此亦有多种解释。在我们看来,诸家说法中,《史记正义》释《太史公自序》时所引虞喜《志林》一说,最为合理——

    古者主天官者皆上公,自周至汉,其职转卑,然朝会坐位犹居公上。尊天之道,其官属仍以旧名尊而称也。

    这意思是说,上古时候主管天官事务的地位都很高,有“公”的头衔。从周朝到汉朝,这官职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但表面上朝廷朝会的时候,天官的座位还是排在“公”一等的位置上。因为人们尊崇上天,所以还是常用旧式的“太史公”这一尊称,来称呼在天官任职上的官员。

    据此,“太史公”显然不是司马谈或司马迁当时任职时的正式官名(正式的官名是太史令),而只是一个与之相关的古称。在很多的情况下,它还是一种泛指,但凡曾任天官的,即可以此旧名来称呼。所以《史记》里有些明显出自司马谈的话,仍标“太史公曰”。更值得注意的是,当司马迁完成《史记》,在最后的《太史公自序》里郑重写下“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一句时,他已经不在太史令的职位上,而是中书令了【16】。则他依然以《太史公书》名其作,显然是向世人与后人昭告,他这一部巨著中所叙写的,不单是个人的心曲,更是他的家族——也就是所谓天官世家、周史后代——的共同心声。

    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终极目标下,司马迁撰述《史记》的具体方法,则是“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述故事,整齐其世传”(见《报任安书》、《太史公自序》)。其程序,不外乎两个相互关联的方面:一是搜集尽可能详备的资料(包括文献记录和口述史料),一是对所得资料加以排比、整理与传写。

    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在《史记》中,司马迁及其父亲司马谈多次将孔子删削《春秋》的话头提出来,似有意似无意地作其撰述《史记》的对比。虽然表面上司马迁曾声称《史记》无法与《春秋》相提并论,只是“述”而非“作”,事实上他却已经超越孔子,以述为作;他还在《报任安书》中声明,自己身遭腐刑而坚持著述不辍,原因之一是“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可见他对自己著述的“文采”,也是十分看重的。

    如果我们把这一系列的事实,与上面讨论的司马迁自述其撰述《史记》的终极目标,联系起来加以考察,那么《史记》一书,正如梁启超所说,其实是“借史的形式”来发表的“一家之言”【17】。这一家之言,以实现天官世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崇高职业理想为旨归,以全方位地搜求、整理文献资料,并在此基础上尽可能系统完整地描绘丰富的历史现象为结撰方式,同时又以充分显示司马迁个人的独特文采为书写策略。在当时的现实世界中,这样的一部书,肯定不被视为是“史记”,因为这名称即使到西汉时期,依旧主要是指那些枯燥零碎的诸侯历史编年档案;这样的一部书,自然也不会被看作是游戏笔墨的文学辞藻集,因为其中显然负载着太多太沉重的人生痛楚与感慨。它在记录历史这一点上,似乎接近于当时已经流行的《春秋》及《左传》,但既不像《春秋》那般为“大义”而牺牲事实,也不像《左传》这样仅满足于以编年形式谱叙史迹,而更多地凸显了作者的超越性史观,和出色地状摹人情百态的文字功夫。所以从合乎司马迁本意的角度考虑,《史记》在当时最合适的归类,恐怕还是跟声名显赫的《吕氏春秋》、《淮南子》大致近似的百家言中的别一家【18】

    只是司马迁的这部力图“成一家之言”的著作,从形式到内容都实在是太独特了。诸子百家著作所特有的思辨色彩,在司马迁的笔下并不显著;书中从头至尾充溢的,倒是对具体事件与人物的既感性又系统的描述。以此现实的情形,是早期但凡读其书的,更多地是从中获取当时不易得的历史知识。所以到了东汉刘向刘歆父子整理宫廷藏书,编纂图书目录时,只能依循彼时儒家已经独尊的现实,参照其一般为人理解的内容要旨,将它安排在“六艺略”的“春秋”一类里,尽管事实上《史记》和《春秋》的刻意笔削历史间存在巨大的差异。

    “史记”二字成为司马迁《太史公书》的专名,大约始于东汉末叶。在此之前,由于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宣布”也就是公开了《史记》的全部文本,也由于由班固主撰、获得官修地位的《汉书》,从形式到内容对《史记》多有承继,《史记》逐渐流传开来,并逐步确立了在史学上的地位。到了魏晋时期,它已经跟《汉书》、《东观汉记》一起,被并称“三史”,成为学者们的常备书了。

    《史记》文化地位的大幅度提升,始于唐代。其标志之一,是出现了两部在《史记》传播史上非常著名的《史记》注释本——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和张守节的《史记正义》。这两部注本,和前此南朝宋代学者裴骃所撰《史记集解》一道,被后世称为《史记》三家注。三家之中,一般认为《集解》和《索隐》较好,而《正义》稍逊。三家注原本各自成书,不与《史记》正文合写或合刊。到北宋开始出现将一家乃至三家注分别散入《史记》一百三十卷正文下的本子,其中现存刊刻年代较早的而又颇有名的,是南宋福建黄善夫刻三家注本。不过宋代虽然书界刻印《史记》很热心,文化名流对《史记》却不无微辞。欧阳修便颇轻视《史记》,谓之“务多闻以为胜”【19】;苏辙干脆直接攻击司马迁“为人浅近而不学,疏略而轻信”【20】。而循其缘由,当是《史记》显示的西汉儒术独尊以前的疏放自由的价值取向,与宋人循规蹈矩的礼教原则,多有冲突。

    使《史记》在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视角中获得广泛赞誉的,是明朝人。明人承续宋人之举,大规模翻刻覆刻《史记》,客观上为《史记》在各阶层的传播创造了条件。而以评点的方式推举《史记》的文学价值,更显现出明代士人阶层的独到眼界。尤其是晚明时代,以万历年间凌稚隆编刊《史记评林》为代表,明代文学界与出版业联手合作,推出了一系列评点《史记》之作,流风余韵,至清代仍未消歇。

    清代以来,由于位于官方钦定的正史系列“二十四史”之首,《史记》更受到了极高的推崇。而学术文化界对于《史记》的最大贡献,则是以朴学的方法,对《史记》的文本与司马迁的事迹做了全方位的细致考辨,诞生了像张文虎校刊金陵书局本、张元济校印“百衲本二十四史”本那样既严谨又实用的《史记》新版本,以及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那样的专题研究名作。二十世纪上半叶著名作家鲁迅的一句赞辞“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21】,又因其对《史记》整体的灵性把握,而获得了广泛的认同。

    与此同时,《史记》早在公元七世纪以前就已经传到朝鲜半岛,稍后又由遣唐使带回扶桑之国。由于持续的翻刻和研究,直到今天,在韩国和日本,《史记》仍是为人熟悉的汉文经典读本;1934年出版的日人泷川资言撰《史记会注考证》,则是具有世界影响的《史记》研究名著。在西方世界,德国于1875年翻译出版过《史记》,是为欧洲最早的《史记》节译本;而最著名的西文《史记》译本,当数由同样著名的法国汉学家沙畹(E. Chavannes)选译并注释的五卷本,该书于1898—1905年间初版于巴黎【22】。如今《史记》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名著,其跨越国界、种族的人文魅力与影响,由曾任美国历史学会主席的耶鲁大学中国史教授Jonathan Spence,将其中文名字取为“史景迁”,可见一斑。

    本书是在笔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本科一年级同学开设的《史记精读》课讲义的基础上,编写而成的。考虑到一学期每周2课时的限制、低年级同学阅读古籍原文的实际能力,以及《史记》名篇流传广泛等因素,当时选定的精读文本,是《殷本纪》、《六国年表》、《河渠书》、《越王句践世家》、《伯夷列传》、《刺客列传》、《刘敬叔孙通列传》、《太史公自序》八篇。其中除《六国年表》因为考虑课程讲授等原因,在表格部分作了较多的删节之外,其余所选都是不加任何节略的全篇。这个选目,在现在的教材中未作变动,其缘故,是该八篇联成一个整体后,既可涵盖《史记》固有的五体,又大致包括了作为一部通史本身原有的叙述时段(先秦至西汉),篇幅与程度相对而言也还算适中。至于其中并不彰显的,还有它关涉的主题具有充分的多元性,和文本本身所显示的中国文章体式与写作手段的多样与传承,这些在本书各篇的讲解部分,都或多或少有所涉及。至于所选八篇的版本,则均以目前最通行的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为底本;但底本标点、分段有可商榷处,笔者以为另一种点法、分法更合适,则稍作改动。

    本书是多种因缘际会的产物。而最终能够完稿出版,首先应当感谢的,是两位研究生时代的导师蒋天枢先生和章培恒先生。蒋先生在汉代文献尤其是《汉书》的研读方面,曾耳提面命,教诲殷殷。章先生则在1985—1986年,曾为初涉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的笔者及同门师兄开设《专书研究》课,而授课的专书,就是全本《史记》。个人能与《史记》结缘,完全是由于两位恩师的悉心引导与教诲。笔者自然也要感谢中文系主任陈思和教授,使我获得了一次难得的机会,和本科生同学一起细读经典,商榷学问。而中文系2001级选修本课程的同学,在课堂讨论和课后质疑中发表的意见,客观上为本书的撰写提供了多种值得考虑的思路和方案,令笔者至今感念。此外,中文系副主任汪涌豪教授多方操劳,使笔者得以按时完稿;王亮、萧海扬、姜昳、潘佳、韩进、曾媛、杨洋诸君,或对教材初稿提出了可贵的修改建议,或为教材的撰写做了不少事务性的工作;当年一同在章先生课上通读《史记》的师兄、复旦大学出版社任本书责任编辑的韩结根博士,为本书的编辑与出版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凡此同样是笔者要表示由衷的谢意的。

    由于个人学识有限,这本教材中肯定还存在不少的讹误缺失,尚祈校内外专家、读者不吝指正,以便今后作进一步的修订。

    注 释

    【1】 有关司马迁的出生年代,本书第八讲《太史公自序》的讲解部分有更详细的解说,可参阅。此外,本篇导论以下有关司马迁生平的叙述,还参考了《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其中全文收录了司马迁晚年所作《报任安书》),和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朱维铮《司马迁》的相关考述。《汉书·司马迁传》见中华书局1962年刊《汉书》标点本,第2707—2739页;《太史公行年考》载《观堂集林》卷十一,中华书局1959年影印本,第2册,第481—514页;《司马迁》载《十大史学家》第1—4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2】 任安给司马迁的原信已佚,这是根据《报任安书》的转述而获知的。

    【3】 《报任安书》云:“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按《史记·太史公自序》里也有类似的段落,详本书第八讲。

    【4】 详《史记·太史公自序》之《集解》引东汉卫宏《汉旧仪注》。

    【5】 参见本书第八讲《太史公自序》中十二本纪叙录部分的讲解。

    【6】 司马迁的卒年,迄今仍无定说。清王鸣盛以为当卒于昭帝时,见《十七史商榷》卷六;而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以为“史公卒年,绝不可考”,“然视为与武帝相终始,当无大误也”。按汉昭帝在位的年代当于公元前86—前74年,汉武帝则卒于其前的后元二年(前87)。

    【7】 司马迁原作《今上本纪》已佚,后人取《封禅书》而改“今上”为“武帝”充数,是即今本《史记》中的《武帝本纪》。参见本书第八讲《太史公自序》的有关讲解。

    【8】 司马迁原作《兵书》也已亡佚,后人取《历书》中论律部分,和续撰的论兵文字合篇,是即今本《史记》中的《律书》。参见本书第八讲《太史公自序》的有关讲解。

    【9】 如南宋朱熹曾云:“某尝谓《史记》恐是个未成底文字,故记载无次序,有疏阔不接续处。”见《朱子语类》卷一三四,中华书局1986年标点本。

    【10】 参见余嘉锡《太史公书亡篇考》,收入《余嘉锡论学杂著》上册,第1—108页,中华书局,1963年。

    【11】 本书第三讲《河渠书》的讲解部分,引述了《史记·滑稽列传》后半褚少孙所撰的西门豹故事,即其例。

    【12】 参见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一,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标点本。

    【13】 以下有关“究天人之际”的解说,是根据朱维铮《司马迁》一文的相关考述撰写的。

    【14】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见《太史公自序》前半部引。

    【15】 参见本书第八讲《太史公自序》及其有关讲解。

    【16】 或以为司马迁任中书令时,仍兼任太史令,并举《文选》本《报任安书》卷首有“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为证,详张鹏一《太史公年谱》卷首所收《吴敬之来书论史公卒年》,民国间在山学堂刊本。但《报任安书》既自称“太史公”而不书正式的官名“太史令”,正说明司马迁已经不在太史令的任上。又“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句中的“牛马走”,实为“先马走”之讹,参见钱钟书《管锥编》第1册第394—395页,中华书局,1979年。

    【17】 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收入《饮冰室合集》第9册,中华书局,1989年。

    【18】 事实上西汉的一些学者如扬雄,也确实经常将它与《淮南子》相提并论,详扬雄《法言》卷五“问神”及卷十二“君子”,汪荣宝《法言义疏》本,中华书局,1987年。

    【19】 《欧阳文忠公文集·居士集》卷四十三《帝王世次图序》,《四部丛刊》本。

    【20】 《古史叙》,明万历三十九年南京国子监刻本。

    【21】 语出鲁迅《汉文学史纲要》,《鲁迅全集》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22】 有关《史记》的流传与研究史,贺次君《史记书录》,张新科、俞樟华等著《史记研究史与史记研究家》,英国鲁唯一(M. Loewe)主编的《中国古代典籍导读》之《史记》篇,有系统的著录或叙述,可参阅。《史记书录》,商务印书馆,1958年;《史记研究史与史记研究家》,华文出版社,2005年;《中国古代典籍导读》,李学勤等译本,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