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殷 本 纪

本纪是《史记》开篇的第一种体裁,也是历代正史相沿不改的第一正宗文体。由于《汉书》以下各史的本纪,所记如出一辙,所以后人印象中的本纪,便是每一朝皇帝的编年大事记。

但《史记》的本纪,与那种已被视为当然的冠冕堂皇的文章体式并不完全相同。“本纪”二字的实际意思,在司马迁的时候,可能只是“本之以纪事”【1】;而司马迁撰史的立足点,在天下事势,并非必然是当时的天子王朝。以此他所写的本纪里,会有后代史家难以想像的《项羽本纪》和《吕后本纪》——前者叙写楚汉之交由巅峰跌至落魄的楚霸王的生平际遇,如同小说;后者谱系高祖时代僭越女主的政治权谋,而同时期名义上的皇帝汉孝惠帝,在其中不过是个道具。这样的本纪取材与写法,自与后来以《汉书》为代表的一系列正史的本纪,貌合而神离。

不过《项羽本纪》等篇,为古今偏重文学性的《史记》选本所共选,读者已耳熟能详。而从更广阔的视野看,《史记》的十二本纪里,承续先代文史著述最多,又影响后代最深远的,还是谱叙夏商周三代大事记的几篇。所以我们这里选了列于开卷第三篇的《殷本纪》,作为精读《史记》本纪的一个范例。“殷”即商代后期盘庚所迁之都,今天的河南安阳。商王朝前后立为都邑的地方虽多,但数在殷时间最为长久,所以后人习惯用“殷”作为商朝的代称。至于此处的“本纪”二字,倒完全符合后来正统史学家的解释,即“述其宗祖曰本,奉其正朔曰纪”【2】。宗祖连结着世代的血缘关系,而正朔,既指年月的开始,更指王朝的发轫,其中显示的,乃是一个久远王朝不绝如缕的时间延续。

[原文]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百姓以平。

[讲解]

在中国历代王朝中,商代是有当时原始文献保存至今的最早的朝代。但是,有关这一王朝先祖的诞生,现存史料多出自后人之手,且无一例外地充满了神秘色彩。

司马迁在《殷本纪》开头给我们讲述的,就完全是一则神话传说:殷的先祖名契(音xiè);契的母亲,是有娀氏(娀音sōng)的女儿,五帝之一的帝喾(音kù)的第二个妃子,名叫简狄。这简狄有一回和其他两个妃子在野外沐浴,看到一只燕子产卵,就取燕卵吞食了,结果因此怀孕,生下的婴儿就是契。

这传说自然不是司马迁的杜撰,《诗经》的《商颂》里,有《玄鸟》一篇,起首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据笺注《毛诗》的汉人郑玄的解释,其中讲的,就是简狄吞鸟卵而生契的故事。近年发现的战国楚简中,也有相关故事的更为生动的版本:

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alt(娠)三alt(年)而画(?)于alt(膺),生乃呼曰:“钦(?)!”是契也【3】

传说或许有点离奇,但现代学者从人类学的视角出发加以研究,发现这则感生故事背后寓示的,很可能是上古中国母系社会的世代繁衍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一般特性,而“玄鸟”在这其中充当的,大概是一个族群或部落共同尊奉的图腾那样一类的角色。商代传存的青铜器中,有一件玄鸟壶,壶上刻有“玄”“鸟”“妇”三个字的合文的图铭,研究者认为它就是商人先世玄鸟图腾的残余【4】。玄鸟与女性符号合一,其中自有特殊的意义在。

根据司马迁的传录,契成年后,曾随大禹治水,建有功勋;接着被舜授予司徒官职,管理百姓的道德风纪。这其中舜告示契的那段话“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出自《尚书·舜典》,而文字已略经司马迁修饰。“五品”一般认为就是指家庭内部父、母、兄、弟、子的尊卑品秩,“不训”的“训”,在《尚书》里作“逊”,“不逊”就是不恭顺的意思。“五教”与“五品”相应,一般认为是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敬敷”的“敷”,是“布”的意思;而“五教在宽”,意为布施五教的基本原则,是应让百姓感到精神上的宽裕舒适——不过“五教”、“五品”这样的说法,已经明显带有后来儒家的道德教化色彩了。

契因他的出色功业而被封在一个叫“商”的地方,并赐姓子氏。后来商王朝的名号,即源于此。“商”的所在,即今天的河南商丘南部。而商王朝建立以前的早商文化,学界一般赞同傅斯年的研究结论,即属于与西方系的夏文化同时却内涵颇有不同,而与东夷同在一系的东方文化【5】

[原文]

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报丁卒,子报乙立。报乙卒,子报丙立。报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

[讲解]

本纪的常规义,是记述帝王世系。所以这里登录的,是从殷商始祖契以后,到商代开国之君成汤,总共十三代的世谱。本篇以下每隔一定段落,出现类似世系,辞虽枯燥,却是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价值的三代史料。

司马迁依据何种原始文献传录这类殷商帝王世系,现已无法确知。但他记载的这一世系的真实程度,由于河南安阳殷墟甲骨文的发现与研究,已经得到确认。1917年,王国维发表了著名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通过对相关卜辞的缀合释读,考证出自上甲(即《史记》中的微)至示癸(即《史记》中的主癸)的原来世次,应当是:上甲、报乙、报丙、报丁、示壬、示癸。也就是说除了将报丁的时代误置在报乙之前外,《史记·殷本纪》所载的殷商先公的世系是正确的。由此可以推定,《殷本纪》所载的商王朝的诸王世系,也应当是基本可信的【6】

说到商王的世系,有一个现象颇值得注意,那就是这一节以及下面各节所记的商王,绝大部分都以干支中的天干为名字的一部分。何以如此,历来众说纷纭。或以为是由商王生日而定的谥号,或以为是依其死日所给的庙号,或以为是根据致祭的次序而定,或以为乃卜选的结果。后出且较有逻辑的说法,认为那很可能是商王族被分为十个祭祀群,并且都以“干”日为名的结果【7】

[原文]

成汤,自契至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诰》。

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伐之。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伊尹曰:“明哉!言能听,道乃进。君国子民,为善者皆在王官。勉哉,勉哉!”汤曰:“汝不能敬命,予大罚殛之,无有攸赦。”作《汤征》。

[讲解]

成汤是商王朝历史上具有关键意义的人物。有关其政事遗教,今传本《尚书》中仅存《汤誓》较为可靠,而记载简略,不足以显现其全貌。司马迁在这里据以传录的,应该是他所见到的《尚书》中现已佚失的篇章,其内容,一是殷商先人的数度迁居,至汤仍定居于先王曾居住过的亳;二是汤对周边诸侯的征伐。

按所谓“自契至汤八迁”,指到成汤为止的商代先公曾八次迁徙所居都邑。“八迁”的地点与序次,据王国维检寻古文献而加以推考,大致可能是:契本居亳而迁蕃,昭明迁居砥石,再迁商,此为前三迁;至相土,又先迁居泰山下的东都,后复归商丘,此为四迁与五迁;再后来商侯迁于殷,殷侯复归于商丘,此为六迁七迁;最后成汤迁居亳,又回到“先王居”,为第八迁【8】

那么,这个既是商代先王所居、又是成汤都邑的亳,究竟又在何处呢?不少研究者根据汤灭夏桀的前后史事与路线,推测它应当是西晋皇甫谧《帝王世纪》中所称“殷有三亳”之一的北亳,地在今天山东曹县南二十余里【9】。不过唐人张守节《史记正义》曾明确地说:“亳,偃师城也。”唐代的偃师,即今天的河南省偃师市。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考古学界在河南发现的中国早期都城遗址中,偃师商城即其中最著名者之一。从遗址的规模与出土器物等推考,一些学者又认为偃师商城是成汤灭夏以后所建立的都城,亦即皇甫谧“三亳”说中的西亳【10】

成汤此时尚未灭夏,算是夏朝的方伯,所以有权利征伐诸侯。葛伯所处与成汤所都的亳为邻居,而葛伯又犯了不祭祀的错误,所以成汤得以讨伐之。成汤的讨伐,还有一通冠冕堂皇的理论,从司马迁的引述看,它们应该出自已经佚失的《尚书·汤征》原本。这其中值得注意的,还有忽然显现的一位辅臣——伊尹。

[原文]

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汤举任以国政。伊尹去汤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入自北门,遇女鸠、女房,作《女鸠》、《女房》。

[讲解]

伊尹的名字,在《史记》之前,已多次出现在春秋战国的文献中。《孟子·万章上》、《墨子·尚贤下》以及《吕氏春秋》的《本味》、《慎大》两篇,都提到过他的事迹。伊尹又名阿衡,则首见于《诗经·商颂》的《长发》篇,所谓“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据唐代孔颖达的疏解,“伊尹名挚,汤以为阿衡。至太甲改曰保衡。阿衡、保衡,皆公官”【11】。这样看来,挚是伊尹的本名,阿衡其实为成汤给他起的外号;不过这外号后来被叫顺口了,竟成了商朝的官名。

阿衡(也就是伊尹)成为成汤辅臣的经过,司马迁提供了两种说法。两种说法的区别,在于一是阿衡主动出击(“奸”这里音义皆通“干”,是求的意思),先做有莘氏的陪臣,再背着鼎啊砧板什么的,借用烹调的小原理,给汤讲说达到王者之道的大道理;一是阿衡处士被动受聘,不知他有怎样了得的才能,惹得成汤派人上门特聘,他还摆架子,让使者跑了五趟,才肯出山,专门给汤讲太素上皇和九类不同君主的故事。这两种说法比较而言,第二种更多地带有儒家理论盛行以后理想化君臣关系的色彩,因而相对来说不太可信。倒是第一种说法,透过故事中的两件道具——鼎与俎,可以一窥商代器物与当时政治的现实关系。

有着或方或圆的外型,上口沿竖着立耳,下以锥足或方足支撑的鼎,本是一种烹饪器;而以一块稍显下凹弧形的平板为案面,案下有两个壁形足的俎,原是切菜用的砧板。随着食物在上古祭祀中越来越广泛地被应用,鼎与俎的功能,也逐渐由单一的烹饪工具,衍化为兼具祭祀用礼器功能的特殊器物。鼎的多少与排列方式,成为君侯身份的重要象征;而俎,也变成了祭祀时盛放牛羊等祭品的案桌。阿衡的“负鼎俎,以滋味说汤”,旧说中有一种说法,就是称阿衡本是位高明的厨师,他先做可口的菜肴让汤上钩(所谓“以滋味说汤”的“说”,依此解释,应当读作“悦”),然后再借题发挥,说服成汤行他的王者之道【12】。饮食在中国文化中自来就有崇高的地位,何况鼎俎之类的食器一旦作为礼器来理解,寓意又十分特殊,则如果从商代政治史的视角去考察阿衡的背负鼎俎,并探索其中的微言大意,倒也不完全算是妄测之举。

照司马迁的记载看,成汤对于阿衡是无限信任的,把全部国政都交给他去处理。但阿衡对成汤似乎并非一味忠诚:他曾经离开商亳投奔夏,接着觉得夏不行,又回到亳。《孟子·告子》甚至说:“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

在本节末尾说到伊尹几度反复,重归商亳时,有“入自北门,遇女鸠、女房,作《女鸠》、《女房》”数语。按“女鸠”、“女房”的“女”,通“汝”字;“房”也写作“方”。汝鸠、汝方,据《史记集解》引孔安国说,乃商汤的两位贤臣。至伊尹“作”的《汝鸠》、《汝方》两篇文字,后人推测其实可能是史官所记伊尹与汝鸠、汝方二臣的相谈语录【13】,但因早已亡佚,其中的内容不得而知。

[原文]

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

[讲解]

与对伊尹的介绍带有不确定性相比,司马迁对于成汤德行的记述言简意赅,旨意明确。但上述一段由于文辞省略过多,其间的逻辑关系乍看颇不易理清。好在同一个故事又见于《吕氏春秋》“孟冬纪”的《异用》篇,我们不妨迻录在此,以供对读:

汤见祝网者,置四面,其祝曰:“从天堕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离吾网。”汤曰:“嘻,尽之矣!非桀,其孰为此也?”汤收其三面,置其一面,更教祝曰:“昔蛛蟊作网罟,今之人学纾。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汉南之国闻之,曰:“汤之德及禽兽矣!”

所谓“祝”,就是祷告。“皆离吾网”的“离”,通“罹”字。联系《吕氏春秋》的文辞看,《史记》中第一次祝“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的,并不是汤,而是那个张网的人;第二次祝“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的,仍然是这个人,但祝的内容,却是根据汤的旨意改过了的。

[原文]

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为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汤曰:“格,汝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台小子敢行举乱,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众,女曰‘我君不恤我众,舍我啬事而割政’。女其曰‘有罪,其奈何’?夏王率止众力,率夺夏国。有众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理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从誓言,予则帑僇女,无有攸赦。”以告令师,作《汤誓》。于是汤曰“吾甚武”,号曰武王。

桀败于有娀之虚,桀alt于鸣条,夏师败绩。汤遂伐三alt,俘厥宝玉,义伯、仲伯作《典宝》。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伊尹报。于是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

[讲解]

成汤一生最为显赫的功业,就是运用武力手段讨伐夏桀,最终颠覆了夏王朝,建立商朝。也许是由于史料匮乏的缘故,司马迁对这场天翻地覆大争斗的具体情节,几乎未予着墨。但他以引用《尚书·汤誓》篇记载的成汤语录,让我们仿佛亲身体验了那千年一遇的血雨腥风——

“喂!你们大家,过来!都听我说!”就是这样一个毫不客气的开场白,把成汤在伐夏桀的间隙,面对众多夏朝百姓作政治报告时的情态,刻画无遗。他有绝对的自信,也有绝对的实力,但是他依然懂得权变。所以在这场政治报告的主体部分,他首先说的,是“不是我小子敢作乱,实在是夏朝有许多的罪恶”,而且“我听说你们自己也说夏氏有罪”。接着就抬出了人人害怕又无人眼见其实的“上帝”和“天”,以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他精通言说的策略,反复称引甚至杜撰本属于对方阵营的听讲者的话语、设问与诅咒之辞,如“我们的国君不体恤我们大家,荒废了我们的农事,割剥了夏朝的政治”、“既然有罪,那该怎么办”、“这太阳何时才会掉下来,我跟你一块儿去死吧”之类,目的是导引众人确信夏朝已失去了继续存在的道德理由,他成汤无论如何也要取而代之。当然,随着决心的表露,他的言说口气也越来越强硬:“你们还是跟随我一起替天讨伐夏氏,我一定会让你们从此顺顺当当。你们不要不相信,我决不食言!如果你们不遵从我的誓言,我将杀死你们全家,决不宽贷!”

成汤通过这场政治报告所表现出来的伐灭夏桀的决心,在始伐昆吾、终伐三alt的烘托下,以主动出击,大败夏朝军队,迫使夏桀出逃鸣条而获得现实的结果。其间《史记》所载,尚有两个小问题值得注意,一是“汤自把钺以伐昆吾”句中的“汤自把钺”,一是汤伐三alt(音zōng),“俘厥宝玉”。

钺是一种圆刃式平刀,外观类似一把大斧子,但穿以长柄。其本字写作“戉”,甲骨文作alt,即象钺的外形。钺本属古兵器之一,但是从很早的时代起,它同时又是权力的象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河南出土了的一件新石器时代的大型瓮棺,外壁绘有一幅《鹳鱼石斧图》。据考瓮棺主人很可能是当时以鹳为图腾部落的头领,而图中的石斧(也就是钺),则相当于权杖【14】。后来上海的松江也有绘着梅花鹿与钺的新石器时代陶器出土,研究者认为,钺的含义与《鹳鱼石斧图》里的石斧相同【15】。因此成汤亲自持钺领军讨伐昆吾氏,不仅说明他亲自参加了战争,更重要的,是表明此时他牢牢地控制着商的政治军事权力。

夏桀出逃鸣条,夏朝军队大败,而成汤仍然要进攻三alt,其原因,据《史记集解》,是夏桀后来又从鸣条逃到了三alt国。成汤此时进攻三alt,目的其实已经不是追击夏桀——这时的桀已经失国,价值一落千丈——而是追寻由桀带到三alt的夏朝“宝玉”。因为宝玉在当时与钺一样是国家的重器,宝玉在谁的手中,也就意味着谁掌握了这个国家。至于当时的宝玉是何等模样,我们猜测,它们应该属于璧、琮(音cóng)一类的贵重玉器。璧外形扁平而呈圆环,是汉代以前古代贵族朝聘、祭祀、丧葬时所用的一种礼器;琮则大多是中部镂以圆柱体空心的立方体,乃商周及更早期贵族祭祀大地时所用的礼器,同时也经常在实际生活中用作发兵的符信。

汤确实是一位有极强的控制欲的君主。面对如此具有历史意义的胜利,他考虑的,仍是如何彻底翦除来自被他颠覆了的夏的后患。他提出的方案,是“迁其社”即变置夏的社稷(社就是土神,稷则是谷神),这其实就是要从精神上彻底消灭夏文化。这一招也许过于阴毒,最终没有付诸实施。

[原文]

汤归至于泰卷陶,中alt作诰。既绌夏命,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于东郊。告诸侯群后:‘毋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后稷降播,农殖百谷。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以令诸侯。伊尹作《咸有一德》,咎单作《明居》。汤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会以昼。

[讲解]

胜利后的成汤依然喜欢作政治思想报告。当然此时他面对的,已不仅仅是夏朝百姓,而是一群已被他征服的诸侯王(原文作“诸侯群后”,这里的“后”,据《说文解字》,本义是“继体之君”,也就是承续先王体制加以统治的国君)。所以他的言说方式,也开始有了些许的改变,虽然还保留了强硬姿态,严肃地告诫诸侯王“不要不给百姓办实事,要勤于你们的政务”,否则将受到严惩,但他讲得更多,更恳切的,是历史上大禹、皋陶、后稷如何有功于民,蚩尤等如何害民,以此正反两方面的事例教育诸侯。最后的归结,则是:“谁缺德,谁就别在自己的方国当政了!到时候你们别怨恨我。”

成汤的这个后来被题为《汤诰》的政治报告中,有一部分文辞涉及“四渎”也就是四条河,与我们现在理解的方位不同,有必要引起注意。报告在谈到古代大禹、皋陶利民之举时曰:“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按长江、济水、黄河、淮河四条大河,由南至北,基本的序次应是江、淮、济、河,即使历史上河道改迁,似乎也不会出现长江、黄河以东西向相对峙的局面。所以明代陈仁锡认为原文当作“东为淮,南为江”【16】,而清代梁玉绳则谓《初学记》引此句作“北为河,西为济”【17】

胜利后的成汤还在制度方面实施了重大的改革,以作为商王朝正式建立的标志。标志主要有三项:一、“改正朔”。正就是正月、第一个月,朔就是每月的第一天。因此所谓“改正朔”,就是改变旧的历法。一般认为夏正建寅,也就是以一月为正月;而殷正建丑,改以十二月为正月。二、“易服色,上白”。此处的“上”通“尚”,意思是改变衣服的规范颜色,而崇尚白色。三、“朝会以昼”。即确定白天举行定时的朝廷聚会。这三项内容中的前两项均带有明显的礼仪制度倾向,是否商代初建时即有的精密架构,尚需考证。

[原文]

汤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为帝外丙。帝外丙既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是为帝中壬。帝中壬既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

太甲,成汤適长孙也,是为帝太甲。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

[讲解]

成汤去世之后,王位经过两世的更替,又传到了他的嫡长孙太甲那里。这时成汤的旧臣伊尹还在世,辅佐新王行政令。伊尹似乎承传了他先代主人成汤的嗜好,也喜欢作政治报告,于是就有了《伊训》、《肆命》和《徂后》。

但是太甲似乎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他处事之昏乱,已经到了让史传给他以“暴虐”、“乱德”一类恶评的地步。事已至此,前朝老臣伊尹只得出来收拾残局:他把太甲放逐到桐宫软禁起来,自己做了不称帝王却管着帝王事务的摄政王,让诸侯给他朝贡。三年以后,幽闭在桐宫里的太甲终因悔过自新,而获得了伊尹的谅解,并被迎归,重新执政。

《史记》里的这个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故事,一直是作为三代君臣理想关系的典范,而被广泛传扬的。正统历史学家看重的,既是作为大臣的伊尹摄政磊落无私,也有作为君王的太甲知过善改。因为从后代的实际情形看,重复这样清纯如水的故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魏晋时代出土的《竹书纪年》,给予这一经典故事以致命的一击。在那部相传是战国时代魏国人所作的编年体史书中,保存着如下两条触目惊心的商代史料——

仲壬崩。伊尹放大甲于桐,乃自立。

伊即位放大甲七年,大甲潜出桐,杀伊尹。……【18】

大甲的“大”,即“太”的本字,所以大甲就是太甲。依照《竹书纪年》的记载,什么“伊尹摄行政当国”,什么“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什么“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统统是子虚乌有!真实的情况,是伊尹放逐太甲后篡位自立,而太甲被关了七年实在憋得慌,他设法逃出桐宫,杀了伊尹。

历史是如此地扑朔迷离,我们究竟应该相信两种说法中的哪一种?

[原文]

太宗崩,子沃丁立。帝沃丁之时,伊尹卒。既葬伊尹于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

沃丁崩,弟太庚立,是为帝太庚。帝太庚崩,子帝小甲立。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为帝雍己。殷道衰,诸侯或不至。

帝雍己崩,弟太戊立,是为帝太戊。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榖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其修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帝太戊赞伊陟于庙,言弗臣,伊陟让,作《原命》。殷复兴,诸侯归之,故称中宗。

[讲解]

太甲死了,伊尹也死了。商朝的王位,虽说还在兄弟、父子之间传承着,英雄辈出的时代,却仿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就在这当口,太戊这位复兴殷商、后来被美称为中宗的新王出现了。太戊的身边,也有一位类似伊尹的贤相——伊陟。太戊对于伊陟的依赖,可以从上面这则因“祥桑榖共生于朝”,太戊听从伊陟修德免灾的故事略窥一斑。加上伊陟擅长和巫咸沟通,巫咸又把商王家的相关事务处理妥帖,使得太戊十二万分地佩服伊陟,专门跑到宗庙里向列祖赞颂伊陟的功德,和伊陟说话也不称对方为臣。

伊陟是否确有才干不可详考;他的来历,一种说法是伊尹之子,对此明人茅坤颇表怀疑【19】。这里可以继续讨论的,不是伊陟本人,而是与他有关的“祥桑榖共生于朝”事件,和与巫觋(音xí)现象相关的商代重要的神职官员——巫咸。

“祥桑榖共生于朝”一句中的“祥”,本义是吉凶的征兆,所以宽泛地说,上古时代吉兆叫做祥,不吉之兆也叫祥。“榖”音gǔ,就是楮树。当然,商王朝廷里某一天傍晚桑树与楮树同时涌现,这奇异情形,按照伊陟的解释,显然是妖孽之兆。自然界的反常现象,被政治家理解为人事不修的反映,以此运用各种人工努力使之归于正常,是此后中国传统社会君臣共谋、极为常见的政治作秀。汉代以后,这种政治作秀又有了个哲学化的理论依托,叫“天人感应”。

相比之下,巫咸在商代地位特殊,为古代中国以后的时代所罕见,因此他的出现,以及与他相关联的巫觋们的作为,从文化史上说更具有独特性。由于《尚书·君奭》及《史记》本篇的传录,一般将巫咸视为神巫,是巫觋们的代表。而巫觋按照《国语·楚语》的分法,是“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但事实上,古代也常把这类负责沟通神与人交流的神职人员统称为巫,而不论其性别。巫咸是男是女,不得而知。所可知者,以巫咸为代表的巫觋们在商代绝地通天,呼风唤雨,着实了得。殷墟甲骨所显示的卜官沟通人神的超凡本领,不用说已足以使当年的殷商君臣肃然起敬;而商朝青铜器中,独特的器型如虎食人卣之类,据研究显现的应当是巫师在神性动物的帮助下升天【20】。巫觋们既有如此超越凡俗的能力,则太戊时的巫咸能“治王家有成”,亦即协助治理商王朝政而卓有成效,就不难理解了。

[原文]

中宗崩,子帝中丁立。帝中丁迁于隞。河亶甲居相。祖乙迁于邢。帝中丁崩,弟外壬立,是为帝外壬。《仲丁》书阙不具。帝外壬崩,弟河亶甲立,是为帝河亶甲。河亶甲时,殷复衰。

河亶甲崩,子帝祖乙立。帝祖乙立,殷复兴。巫贤任职。

祖乙崩,子帝祖辛立。帝祖辛崩,弟沃甲立,是为帝沃甲。帝沃甲崩,立沃甲兄祖辛之子祖丁,是为帝祖丁。帝祖丁崩,立弟沃甲之子南庚,是为帝南庚。帝南庚崩,立帝祖丁之子阳甲,是为帝阳甲。帝阳甲之时,殷衰。

自中丁以来,废適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

[讲解]

太戊时代的短暂复兴,很快又被漫长而混乱的九世更替所取代。这个阶段依照司马迁的说法,是“废適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也就是王位的继承不再按子承父位的规则,而出现了兄终弟及,甚至弟弟与儿子争夺王位的现象。但商代的王位继承,是否原本就存在子承父位的规则,却是大可研究的问题。

其实在太戊以前,王位的传承就已经不完全是子承父位了。我们回顾一下,自成汤至太戊的世系是这样的:

成汤——(太子太丁未立而卒)——太丁之弟外丙

              ——外丙之弟中壬

      ——太丁之子太甲——太甲之子沃丁

              ——沃丁之弟太庚——太庚之子小甲

                      ——小甲之弟雍已

                      ——雍已之弟太戊

成汤以后至太戊总共八世中,子承父位的有三世,兄终弟及的有四世,还有一世,就是外丙之弟中壬传给太丁之子太甲,乃叔父传给了侄儿,因为这侄儿的父亲是叔父的长兄,本为太子,无奈早死而未曾为王。如此说来,所谓“废適而更立诸弟子”在商代是没有的事,因为那时原本就没有严格的太子即位规则,从实际情形看,兄终弟及与子承父位两种传位方式,几乎是平分秋色。

如所周知,中国古代帝王的传位方式主要有三种:禅让、兄终弟及和传嫡子。禅让就是让贤,它几乎只发生在中国历史的童年时代,是当时部落联盟推举领袖的一种习见方式,传说中的尧、舜、禹三代传承,就是以禅让方式解决的。兄终弟及,即弟弟继承做君王的哥哥的王位,研究者认为这种方式主要通行于商代前后;在这种继位方式中,只有出现无弟可传的特殊情况,王位才转而授予先王之子。而传嫡子,则是指将王位传给自己正妻所生之子,正妻所生若有数子,则原则上当传位给嫡长子。周代及以后的王位传承,大都通行此法【21】。如此说来,所谓“九世乱”之间的“废適而更立诸弟子”情形,实际上很可能恰恰相反,是中间有的君主破坏了当时兄终弟及的一般规则,而将王位直接授予自己的子嗣。

[原文]

帝阳甲崩,弟盘庚立,是为帝盘庚。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帝盘庚崩,弟小辛立,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

[讲解]

“九世乱”后使殷商获得大转机的,是盘庚。盘庚之于商朝民众最深刻的印象,则是迁都。按照《史记》的记载,盘庚时代殷商的都城已在黄河以北,盘庚则将之迁到黄河以南,也就是先祖成汤曾经居住过的亳。又据《殷本纪》的下文,到帝武乙时,“殷复去亳,徙河北”,就是从黄河以南的亳,再迁回到黄河以北。

但是《史记》有关盘庚及以后数代曾徙居成汤故都亳的说法,恐怕并非史实。据《古本竹书记年》:“盘庚自奄迁于北蒙,殷。”这里的奄,不见于《史记》,据《古本竹书记年》,是南庚所迁之都;而殷,就是中国考古学史上十分著名的殷墟,其地在今河南安阳一带。王国维曾据《史记正义》所引《古本竹书记年》,参以殷墟卜辞所载,指出自盘庚迁殷,至纣灭亡,商代不再迁都;而《史记》之所以有盘庚迁亳之说,当承《今文尚书》书序中的讹字而来,书序有“盘庚五迁,将治亳殷”语,“亳殷”据孔壁《尚书》其实是“宅殷”【22】。而五迁之说,一般也认为并非盘庚一朝迁居五处,而是指成汤都亳以后商王朝如下的五次较大的迁都:中丁一迁于隞,河亶甲二迁于相,祖乙三迁于邢(《史记正义》作“耿”),南庚四迁于奄,盘庚五迁于殷。

又作于小辛时代的《盘庚》三篇,现在还保留在《尚书》里。司马迁当年转述盘庚告谕诸侯大臣的话,就是根据《尚书·盘庚》篇的相关内容而加以简化了的文句。《尚书·盘庚》篇里还保存了许多有意思的古成语,像后世习见的“人惟求旧,器惟求新”一语,就出自《盘庚》(上),原文是:“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而至今还很常用的“有条不紊”,也同出此篇。

[原文]

帝小辛崩,弟小乙立,是为帝小乙。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

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

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己曰:“王勿忧,先修政事。”祖己乃训王曰:“唯天监下,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天民,中绝其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呜呼!王嗣敬民,罔非天继,常祀毋礼于弃道。”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

帝武丁崩,子帝祖庚立。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为德,立其庙为高宗,遂作《高宗肜日》及《训》。

[讲解]

盘庚的王位传给了弟弟小辛,小辛又传给了自己的弟弟小乙,小乙则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武丁。所以武丁虽然是盘庚后三世的商王,论血缘关系,却是盘庚的侄子。

武丁是商代建立后,继太戊、盘庚两度复兴,而使殷商获得第三次较大复兴的著名君王。其之所以能成就复兴大业,《史记》说了两个理由:访得傅说为相,与听从祖己修整祭祀。

傅说在司马迁笔下着实是个带有些神性的人物。他最初是武丁梦中所见的圣人,有名无姓。武丁“使百工营求之野”,才“得说于傅险中”。这里的“营”,照《史记正义》的解释,当是“刻画所梦之形象”;而“傅险”的“险”,则通“岩”字。所以傅说是武丁花费了颇大的人工,让人拿着依照自己做梦时所见形象图绘的人像,到处访求,最后在一个名为傅氏之岩的地方找到的。据说当时他还是个服劳役的刑徒,即所谓“胥靡”,正在傅岩干着泥水匠的活儿。被带到武丁跟前,聊了几句,武丁即认定他是圣人,破格提拔他做了宰相,还赐他姓傅。

按傅说的“筑于傅险”,一般理解所筑当为城池或交通要道;而他的在傅险“为胥靡”,《史记·游侠列传》称之为“匿于傅险”,有人理解就是隐于刑徒。因此如果他的超次拔擢确为史实,则比较合乎逻辑的解释,是他原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泥水匠,而是具有相当设计能力的土木或道路建设工程师。如所周知,商代的城市与交通建设已颇为发达,虽然筑城尚用土夯,而规模宏大,其间土木或道路建设工程师决不可少。而如果傅说的身份确实与此相关,则其被选为殷相,实亦现实使然,而不是什么武丁做梦的结果。

武丁的复兴,另一引子是有一回祭祀成汤,有只野鸡飞到祭祀用的大鼎立耳上鸣叫,让武丁好生恐惧,臣子中有一位叫祖己的趁势进言,劝他修整祭祀。《殷本纪》的这部分内容,几乎全部取自《尚书》的《高宗肜日》篇(“肜”音róng,就是祭后第二天再行祭祀)。但文辞古奥,通读稍难。其中“唯天监下,典厥义”句,意思是“上天俯察下民,一切以道义为准则”。“天既附命正厥德”句中的“附”,《尚书》原本作“孚”,意思是“授命”;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上天已经授命更正他(下民)的德行”。而“王嗣敬民,罔非天继,常祀毋礼于弃道”句里,“嗣”本作“司”,是“主管”的意思;“常祀”谓平常的祭祀,“弃道”指不合乎道义者;故整句话的意思,大概是:“商王是主管百姓事务的,应当敬重民事。民事无论大小,都是上天所传。平常的祭祀,不要礼遇那些旁门左道之祀。”

[原文]

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帝甲崩,子帝廪辛立。帝廪辛崩,弟庚丁立,是为帝庚丁。帝庚丁崩,子帝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

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武乙猎于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子帝太丁立。帝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立,殷益衰。

[讲解]

但是武丁以后的商王朝,还是衰败,并且不再有复兴的迹象。

这其中首显衰象的,是武丁次子祖甲当朝的时代,史评仅“淫乱”二字,而殷商的覆亡,已显端倪。

更糟糕的是祖甲后三世的商王武乙。其人嗜好奇特,专门制作“偶人”也就是后来所称的“俑”取乐。他给俑取名“天神”,和这天神赌博,并叫人做裁判(就是所谓的“行”,读作héng)。天神自然赢不了,他就肆意侮辱之。他还用皮革做了个大袋子,里面盛满鲜血,然后高高挂起,持箭相射,号称“射天”。想像一下,当殷红的鲜血从射穿的革囊中喷涌而出时,武乙的笑肯定是狰狞而变态的。

殷商本是个十分敬畏上天的族属,但它后期历史中却出现了武乙这样极端蔑视上天的君王,这不能不令人深思。孔子对俑的创造者十分痛恨,曾发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诅咒(见《孟子·梁惠王上》引),但其本义还只是对于俑作殉葬表示深切的不满。如果让孔子对武乙的以俑来侮辱上天的恶作剧加以评论,想来一向尊奉天命的夫子会怎样地痛心疾首!

[原文]

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于鬼神。大冣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

[讲解]

武乙无道,武乙的曾孙帝辛更无道。

帝辛就是恶名远扬的殷纣王。据《史记》的记载,这是个智力、体力均超越常人的汉子,却刚愎自用,口是心非。他的最爱有两样,一是酒,二是女人。酒是商朝人的普遍嗜好,单看商代出土的青铜器中饮酒器的门类众多、花样翻新,就可知这是个永远陶醉在酒的馨香中的浪漫一族;但纣王更进一步,“以酒为池”,说起来气派是更大了,而情趣却荡然无存,倒仿佛是个开酒厂的老板了。

女人里他最爱的是妲己,什么都听妲己的。后世一班男性道学家炮制“女人是祸水”的历史兴亡论,所举史例中排在前列的女性,就有纣王的最爱——妲己,认为是这位妲己夫人害得商朝覆亡。更有甚者,元代小说《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里,美丽的妲己被描写成原本是只妖狐。这一路下去,就有了中国传统社会称美丽而不安分的女子为狐狸精的特异说法。

其实殷商的覆亡关妲己什么事,我们看纣王在太平之时,就已“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把民脂民膏往自个儿家里搬——鹿台、钜桥都在王都,属于王室的府库和粮仓——还在沙丘“大冣乐”(“冣”是“聚”的意思),折腾什么悬肉为林、男女裸奔之类的闹剧,就知道商朝的灭亡,大概已经不远了。

[原文]

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格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熹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炮格之刑。纣乃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而用费中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纣又用恶来。恶来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

[讲解]

纣王的胡闹自然引起公愤,但权力此时还在他的手中,于是酷刑就被创造出来,以对付异己。胡闹的君王,转身又变成了暴君。

酷刑之一是炮格法。“格”原本作“烙”。清人王念孙据《韩非子》、《吕氏春秋》等,考出旧籍述殷纣事,皆以“肉圃炮格”、“糟邱酒池”等对文形式出现,故断定此处的“烙”当是“格”字之讹【23】。炮格的具体行刑方法,据汉代高诱注《吕氏春秋》,是“铜为之,布火其下,以人置上,人烂堕火而死”;之所以称格,是因为火上所布,乃铜制的格架。

酷刑之二是将罪人制成肉酱和肉干,前者称为“醢”(音hǎi),后者称为“脯”。纣王时代遭受此等酷刑的,还不是普通人,竟是位居三公的九侯和鄂侯。九侯之所以获罪,是因为他原本想讨好好色的纣王,所以把美丽的女儿奉献给纣王,不成想他女儿不喜欢淫乐,得罪了纣王,结果不仅女儿被杀,九侯自己也被纣王剁成了肉酱。鄂侯这时很不识时务地站出来为九侯喊冤,结果他喊得越凶,纣王的回应也越残酷——他索性把鄂侯做成了肉干。

相比之下,三公中的余下一位——西伯,就比较聪明。虽然他以一声叹息被奸臣告密,而在羑里(羑音yǒu)地方坐了一阵牢,但靠着部下的疏通和他本人的主动奉献土地,他获得了纣王的信任,不仅因此革除了酷烈的炮格之刑,还得以掌握了征伐的大权。殷商的政治风云,就在这不知不觉中,转换了向度。而这西伯,不是别人,就是封地于周、大名鼎鼎,后来称作周文王的姬昌。

[原文]

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王子比干谏,弗听。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及西伯伐饥国,灭之,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恐,奔告纣曰:“天既讫我殷命,假人元龟,无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维王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安食,不虞知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不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胡不至’?今王其奈何?”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纣不可谏矣。”

[讲解]

西伯姬昌对殷商王朝产生最大震动的举措,是他举兵伐灭了饥国。饥国即《尚书·西伯勘黎》中的黎国,亦即《尚书大传》中的耆国,以饥、黎、耆三字音近而传写各异。得此消息后,大臣祖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跑着去报告了纣王。

祖伊当时对纣王说的一番话,极为沉痛。其文先载入《尚书》,就是《西伯戡黎》的中心部分;继为司马迁节取,便是上面这一段文辞。文中“假人元龟,无敢知吉”八字尤有深意,值得探讨。按“假人”的“假”,通“格”,“格人”旧注谓“至道之人”,也就是指殷商的元老,可能还包括高年的巫师。“元龟”则是大龟。大龟和元老或巫师在这里被并列提出,成为有灵性的自主之物,一同指示商王朝的前景大不吉利,原因是以烧灼龟甲观察裂痕来判定吉凶的占卜方式,一直是殷人习用的查验大事宜忌的手段。商代所统之地并非临海,因此占卜所用大型龟甲,必然来自异邦。据研究,殷墟龟甲有产于马来半岛等东南亚地区者【24】,则殷亡之前,祖伊等卜占王朝未来而特用“元龟”,这元龟就是来自南方极远之地,亦未可知。

祖伊的一番陈辞里,还有一句尖锐批评纣王的话:“(王)不虞知天性,不迪率典。”这是指责纣王思想上既不考究上天性命之所在,行为上又不循行常规法度。其结果,是百姓没有不想逃离商地,甚至发出“老天为何不发威,新的堪负大命的人怎么还不来”的哀号。

可纣王的回应出乎人的意料,竟说:“我这一辈子不一直有天命在护佑么!”

[原文]

西伯既卒,周武王之东伐,至盟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尔未知天命。”乃复归。

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周武王于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白旗。杀妲己。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而封殷后为诸侯,属周。

[讲解]

一心觉得万事有天命在的纣王,虽然没有遭到西伯的攻击,但到了西伯之子周武王姬发承继乃父王位的时候,终于大难临头。

大难将至,纣王众叛亲离。首先弃他而去的,是因多次劝谏无效而绝望的纣王同父异母兄长微子启;与微子的一走了之不同,王子兼大臣的比干冒死直谏,结果得了个被变态已极的纣王开膛观心的惨烈结局;另一位大臣箕子见势不妙,赶紧“详狂”(此处的“详”,音义皆同“佯”)也就是装疯,还把自己贬为奴隶,但还是被纣王投进了监牢。这一系列的事件,最终促使商朝的大师、少师带着祭器和乐器投奔周武王。

按这段文字里两度出现“大师”、“少师”,而前后所指实不相同,有必要一辨。大、太二字古音相通,所以“大师”也就是“太师”。中国古代辅佐天子的高级官僚“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少师、少傅、少保),和专掌礼乐器的乐官,两个系统里都有名为“大(太)师”、“少师”的官职,而循其实际,则地位高下、官守分野颇为不同。本段文字前部微子所相与为谋的大师、少师,当是三公、三孤一系的核心阶层人物,也有的研究者认为就是比干和箕子【25】;而在本段文字稍后再度出现的“持其祭乐器奔周”的大师、少师,则显然是殷纣王朝的乐官,联系《史记·周本纪》的记载,可知他们便是“抱其乐器而alt周”的太师疵和少师彊。

祭、乐二器乃国家重器,它们的转移,喻示了纣王在理论上已经失去了统治商朝的资格。周武王以此终于下决心讨伐纣王。在某个甲子之日,战斗在一个叫牧野的地方打响,鏖战之后,纣王的军队被彻底打败。纣王本人逃回鹿台,穿着他缀满宝玉的衣服,投火自尽。周武王则特地砍下这个暴君的首级,将之悬挂在象征殷商王朝服色的白旗上。

公元1976年,在陕西的临潼,发现了一件西周青铜礼器——利簋(音guǐ)。在该器腹内底部,有四行共计三十二字的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铭文,其中记载了当年武王伐纣的经过——

珷征商,隹甲子朝,岁鼎,克闻夙又商。……

“珷”是“武王”二字的合文,“隹”就是“唯”;“岁”大概是指岁星,亦即木星,“鼎”则是“当”的意思;“闻”通“昏”,“夙”是“早”的意思,“昏夙”连言,乃指从初昏到黎明前,也就是一个晚上;“又”则通“有”【26】。所以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武王出征商朝,是在甲子那天的清晨,当时岁星正当中天;战斗从这天的初昏时分,一直打到了次日黎明前,最终占领了商。二十世纪末叶,著名的“夏商周断代工程”中武王克商年代的天文学研究部分,即曾以利簋此铭的此种解释为证据,结合其他史料,以现代天文学的方法,推定武王克商的绝对年代,在公元前1046年【27】。但是也有一些学者不同意这样的解释,并对该工程的研究方法提出了质疑【28】

武王伐纣,作为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历史事件,在以后中国的政治史和文化史上,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它与成汤灭夏桀一起,成为传统王朝激进式政治变革的最早两个范例,中文中的“革命”一词,亦即源于此【29】。但是,由于是以暴力手段推翻前朝君王,后代坚守正统意识的政治家与思想家,也或多或少地将它们与所谓乱臣贼子的作为相联系,而对历史著述中正面宣传殷革夏命、武王伐纣,表现出深切的担忧与恐惧【30】

[原文]

周武王崩,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焉。

[讲解]

商王朝灭亡了,商人却未被族灭。武王克商后“封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这武庚禄父就是纣王的儿子,被封为殷的“余民”,同时被要求在殷的原地复行盘庚时代的政治措施。何以作为殷代血统的后继者,在原本的领地上执政,所标示典范的不是殷商开国之君成汤,而是稍后的盘庚呢?学者据《吕氏春秋·慎大》篇,周武王派弟弟周公旦在战后访问殷商遗老,征询他们的建议,得到的答复,是希望重现盘庚之政,所以认为,武王特意要求武庚行盘庚之政,源出于此。

武王对于武庚并不放心,所以克商之初,就安排了两个弟弟管叔鲜、蔡叔度“辅佐”武庚治理殷地事务。但周武王去世后,趁着继位的成王姬诵年幼,武庚还是闹事了。他看准了同为武王的弟弟,管叔、蔡叔对此时因成王年幼而摄政当国的周公实有不满,联合两家反叛周朝。结果是周公动用成王的号令,毫不犹豫地杀了武庚和管叔,流放了蔡叔。同时另选微子开代替武庚做殷的后嗣,封国也迁到了宋。有关的情形,《史记·周本纪》记载颇详,可参阅。《诗经》有《商颂》,所咏皆商代史事,而出自春秋时期的宋国,就是因为殷商的后代封地在宋的缘故【31】

[原文]

太史公曰: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

[讲解]

《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大都为司马迁编次旧籍、撰述见闻后所写的关于当下这一篇的内容简括,以及个人对相关史事的看法。《殷本纪》的“太史公曰”,交待史料出处,简述殷人后来分姓大概,殿以前贤语录,似乎无一字道自家见解。然而细绎末一句“孔子曰”,其间实仍有待发之覆。

按所谓“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似非孔子原话。“殷人尚白”语出《礼记》。“路车”的说法,应该和《论语·卫灵公》所载孔子答颜渊问“为邦”的话“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有关。“为邦”就是治理国家的原则。而其中“乘殷之辂”的“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河北定州发现的汉简《论语》,即作“路”【32】,“路车”是人君之车、大车的意思。商代的大车是何模样,今已不可详知;但近年在著名的偃师商城遗址,发现其北城墙内侧的商代早期路土上,尚留有双轮车的车辙痕迹【33】,据考证,可能是一种形体较小的人力辇车留下的【34】,据此可以想像车辆在商代的应用,确乎十分广泛。从《论语》登载的孔子的话看,夫子的理想是用夏代的历法,坐商代的车辆,戴周朝的帽子。这自然是主要从礼制角度而言的。但三者之中,车辆乃交通工具,与夫子周游列国的效率曾直接相关,则“乘殷之辂”的理想底下,尚有实际的感慨,亦未可知。而对于一个时代交通工具的赞赏,背后的含义,从来就是指称先进、速度与超越。从这个角度说,司马迁的引述孔子言,或许也有一点对殷商这个虽最终不免灭亡、却曾经颇富生气的王朝加以礼赞的意味吧。

注 释

【1】 此用近人魏元旷的说法,见所著《述古录·史记达旨》,民国间辛录轩刊《潜园二十四种》本。前此宋人林alt云:“子长以事之系于天下则谓之纪”,意思同此,见所著《古今源流至论》后集卷九“史学”,转引自杨燕起等编《历代名家评史记》第127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

【2】 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第73页,《民国丛书》影印独立出版社1944年排印本,上海书店1989年。

【3】 这是研究者据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藏战国楚简《子羔》诸简拼合而成的,见裘锡圭《新出土先秦文献与古史传说》,载所著《中国出土文献十讲》第28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

【4】 参见陈子展《诗经直解》卷三十,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

【5】 参见傅斯年《夷夏东西说》,收入所著《民族与古代中国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6】 《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股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二文均收入王氏《观堂集林》卷九。

【7】 参见张光直《商王庙号新考》,收入所著《中国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又《商文明》第153—162页,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

【8】 王国维《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载《观堂集林》卷十二。

【9】 王国维《说亳》,载《观堂集林》卷十二。又参见罗琨《股墟卜辞中的亳——兼说汤始居亳》,《九州》第3辑,商务印书馆,2003年。

【10】 参见杜金鹏《偃师商城初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11】 《诗经注疏》卷三十,中华书局影印《十三经注疏》本,1980年。

【12】 《孟子·万章上》记万章问孟子语,有“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诸语。此外《墨子·尚贤下》、《吕氏春秋·本味》也有类似的记载。不过孟子从道德的角度否认这一传说具有真实性。

【13】 参见宋夏僎《夏氏尚书详解》卷九,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 参见严文明《〈鹳鱼石斧图〉跋》,《文物》1981年第12期。

【15】 参见《松江广富林遗址发现五座良渚文化墓葬 珍贵古陶引人注目》,《文汇报》2002年2月5日第1版。

【16】 转引自凌稚隆辑《史记评林》卷三,明万历刻本。

【17】 见《史记志疑》卷二“殷本纪第三”,中华书局标点本,1981年。

【18】 见王国维《古本竹书记年辑证》第4页,收入《王国维遗书》第12册,上海古籍书店影印本,1983年。

【19】 见《史记评林》卷一引。

【20】 有关巫觋与商代政治的关系,参见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第三章《巫觋与政治》、第四章《艺术——攫取权力的手段》,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

【21】 参见王国维《股周制度论》,载《观堂集林》卷十。

【22】 王国维《说殷》,载《观堂集林》卷十二。

【23】 见王念孙《史记杂志》卷一“炮格”,收入所著《读书杂志》,江苏古籍出版社影印清王氏家刻本,2000年。

【24】 参见李学勤《商代通向东南亚的道路》,收入所著《比较考古学随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

【25】 参见沈家本《诸史琐言》卷一“史记一”,中华书局1963年用《沈寄簃先生丛书》原版重印本。

【26】 参见张政烺《利簋释文》,《考古》1978年第1期。但对“岁鼎克闻夙有商”句,学术界有多种不同的标点与解释。如郭沫若释“岁”为一种祭祀,“鼎”即“贞”,“闻夙”作“昏夙”,即早晚,故谓此句意思是,岁祭用龟贞问:能不能胜利?早晚能否占领商国?见黄盛璋《历史地理与考古论丛》第256—257页,齐鲁书社,1982年。

【27】 参见《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第44—49页,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0年。

【28】 参见陈宁《“夏商周断代工程”争议难平》,源自国学网站“文史聚焦”,www. guoxue. com。

【29】 有关“革命”一词的历史变迁,可参阅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第5—1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30】 明人方孝儒甚至认为武王伐纣过程中的“斩其首,悬之于太白之旗”等细节都是司马迁谬采战国“妄言”,因此惊呼:“苟信迁之言,是使后世强臣凌上者菹醢其君,而援武王为藉口,其祸君臣之大义,不亦甚哉!”见《逊志斋集》卷四“武王诛纣”,《四部丛刊》本。

【31】 周灭商后何以称商为宋,王国维认为当与宋、商音近有关;而当代研究者以为当与商附近一名为“桑”的地方有关,该地在商代是商王田猎区,也是举行仪式的场所,而“宋”、“桑”古音相同。参见张光直《商城与商王朝的起源及其早期文化》的相关述论,见所著《中国青铜时代》第128—129页,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

【32】 见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论语》第71页,文物出版社,1997年。

【33】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河南第二工作队《河南偃师商城东北隅发掘简报》,《考古》1998年第6期。

【34】 冯好《关于商代车制的几个问题》,《考古与文物》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