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道

    魏 微

    父亲出事以后,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其时她四十出头,我年方十九,正在大学里读书。父亲出事的当天,我没在现场,据母亲说,市委王伯伯打来电话,通知父亲参加一个重要会议,那是周末的一个晚上,夫妻俩正在吃饭——他们俩实在难得一起吃饭的,因为父亲总是很忙。

    王伯伯是市委秘书长,和我们家关系一向不错;我印象中他是个胖子,走路一阵风似的,说话却是慢吞吞的,而且最会敷衍小孩子,丫头长丫头短,问问你的成绩,摸摸你的小辫子——小时候,他常来家里走动,当然那时他还没有“入仕”,和父亲一起在中学里任教。

    电话是我母亲接的,很多年后,她都不愿提起这一幕。她说,他怎么就做得出呢,他声音没有一点异样。

    原来,那天晚上并没有什么会议,王伯伯受命设了个圈套,待父亲急匆匆地赶到市委招待所,看到门廊里转悠着几个便衣,会议室里端坐着几个“上面来的人”,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父亲在被捕前是我们那地方的财政局长,俗称“财神爷”的。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无非是立案,审判,抄家,程序上的事我也不是很懂。父亲被判了八年,罪名是行贿受贿,这成了我们小城最轰动一时的案件之一。

    “轰动一时”是什么意思呢,说的是此案涉及面太广,不少省部级的大人物都被裹挟其中,相比之下,父亲的官阶卑微如草芥(他是处级),他不过是环环相扣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环,而且是顺手牵羊得到的“战利品”。

    那么“之一”呢,说的是那些年,我们城总有一些官员落马,上至市委书记,下至银行行长、电视台台长……明白了吧,都是一些小城“要人”,媒体上的说法是“连挖几条蛀虫,百姓拍手称快”这一类的,其实我估计,百姓拍手称快也谈不上,因为这类事太多,在父亲出事的前后五六年间,每年总有人家在鬼哭狼嚎,也有死的,也有疯的,他们都是我母亲所说的“官宦阶层”。

    我母亲很喜欢说政治术语,其实她于政治上并不很通,我也不通,但我至少不像她那么天真,比如在王伯伯打电话这件事上,她就很感“冷风彻骨”,其实,这有什么好心寒的呢?换了父亲,他也会这样做,他们不过是人手心里的一粒棋子,想把他们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所不同的是,父亲很早就被吃了,而王伯伯笑到了最后。

    王伯伯后来官运亨通,调至省城,升至副厅,现在应该是退休了,我想这也是常情,他本来就比父亲更适合当官。当官这件事,照我的理解,也有适合不适合的,就像有的人适合当诗人,有的人适合演戏,有的人适合练田径一样,我父亲适合当中学语文老师。

    老天爷,你不知道我父亲的课上得多好,他是我们城里著名的四公子之一,尤以博览群书、出口成章著称。我没福成为他的学生,却有幸做了他的女儿。很多年后,我遇上他早年的一群学生,还跟我遥想起当年的小许老师,何等的风流秀雅,遥想起他带他们去野外踏青、吟诗作赋的情景。那是他们一生中的好时光,可是我想,那何尝又不是父亲一生中的好时光呢?

    父亲培养的学生中,有几个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还有一些是考上北大、清华的,有经商的、从官的、务农的……据我所知,父亲待他们一视同仁,我想那是因为他爱他们,这其中,父亲尤其赞赏那些教书育人的,他说,教育,兴国之本啊!可是后来,他自己却八竿子打不着地当了个财政官员。

    父亲的“发达”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我七岁那年的夏天,他坐在院子里,和一群学生在畅谈诗书、教育的情景。他穿白府绸衬衫,黑长裤,戴黑框眼镜,那样子也就是个读书人。他安于做一个读书人,我猜想,也乐意把这种清高古朴的气息传递给他的学生;这气息隐隐伴随他一生,在他得意的时候,失意的时候……我现在想来直犯怵,不知父亲该怎样的身心分裂,因为无论“入仕”还是“入狱”,他身上的气息于这两处环境都是格格不入的。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那时他已是市委书记的红人,好像也熬到市委办副主任这样的位子上;那天晚上,他大概是喝了点酒回家,脸色泛白,可是特别想说话,便把我从被子里摇起来,借故检查我的功课,说,给爸爸背两句论语。

    我那年小学四年级,还没有学论语。

    他说,那爸爸给你背。

    他站在床边,摇头晃脑地就背了起来,像个学童一样。很多年后我都不能想起这一幕,因为想落泪,因为那天晚上他神色痴迷,实在背了些什么,他自己并不知道:那些字句已刻到他的记忆里,成了他的潜意识——因为那些字句于他已派不上用场。

    即便后来做了不相干的财政局长,每天晚上他也必回书房坐上一会儿,他那些线装书早就不看了,取而代之的是经济、政治、现代企业管理这一类的书,摆在书橱最显要的位置,究竟这些书他看了没有,我也不知道。他整天忙得昏天黑地,恐怕也难得静下心来读点书,或许他也意识到,读书对于他这个行当,非但是无用的,反而是有害的?

    很多年后,我父亲总结他失败的一生,得出一个结论,除了授课,他别无用处。

    那么现在,让我们把视线再转回那年夏天的午后,看看父亲和他的学生们,怎样坐在葡萄架底下,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说笑的情景,这清寒、平静的时光所剩不多了——我父亲并不知道,早在两个月前,他的材料就被有关部门调走,其时百废待兴,求贤若渴,正值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春天,那也是父亲的春天啊,他三十四岁,英气勃发,因写得一手好文章——《关于高中语文教学的几点思考》等——被组织部门看中了,说,这是个很好的干部人选嘛,先过来给领导写材料吧。

    父亲就这样成了领导的秘书,开始了他短暂、疲惫的飞黄腾达之旅。

    也就是这年夏天,我奶奶说,她看到一片紫云从我们院子上空流过;紫云当然是吉祥之云了,我奶奶心想,莫非儿子就要走鸿运了?大太阳底下她把双手一合,咕哝了几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一颗心跳得“咚咚”作响。

    我父亲笑她的附会,因为紫云也流过别的人家了。

    我奶奶说,那不管,谁看到了谁作数。

    不管怎么说,我父亲的升迁给奶奶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每天烧香拜佛,为的就是让他升官,发财,养儿子(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

    父亲的升迁也给我们家族带来了荣光,我们许氏家族洋洋上百口人丁,几十年间就很少出过官绅、秀才、有钱人,现在父亲一步登天,“把这些都占了”。我有个堂爷爷颇有点见识,告诫父亲说:小心点,共产党的官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它既能抬你,就能灭你。

    多年以后,这话竟成了谶语!

    想必父亲在那年秋天,也听到了这句谶语,但是他没往心里去。那年秋天,来家里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亲朋好友、紧邻旧交……我们全家迎来送往,断断续续忙了一个多月,就连七岁的我也被当个人用了,端茶送水,偶尔也被支使出去买糖果糕点——我简直是满怀喜悦,一路飞奔跑到小卖店,再一路飞奔地跑回来,末了还不忘向母亲报账,我买的是最便宜的糖果。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

    就有人说,你很快就会吃上最贵的糖果了。

    也有人把我拉进怀里,搓揉我的头发,捏捏我的小手,说,这丫头真漂亮,你看这双大眼睛,哎呀,真是可爱死了。

    我也略微有些疑心,觉得人家是在奉承我——当时,我还不知道有“权力”这一说,可是我分明就看见了它,在我父亲身上荡漾着,闪着光,我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我从七岁那年渐知人世,因为父亲的发达,把我卷进了一个纷繁嘈杂的群体,家里常常门庭若市,一群人走了,一群人又来了,是从这一年开始,我额外得到太多人的疼爱关照,直到十二年后父亲入狱,一切戛然而止。

    我从来没有责怪过这些人,这是真的;即便很多年后,我也记得当年的自己,怎样沐浴在屋子的日光里,家里充满欢声笑语,简陋的客厅也自蓬荜生辉。才七岁啊,可是我的心也因晓得感激而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我定是抬起了头,我要看看他们,他们的笑容,友善的眼神,嘴里喷出来的烟的气雾……直到今天,我仍感念他们给予我的欢乐尊严,他们坚持了十二年啊!只是我的喉咙现在涩得发疼。

    那年秋天,我父亲坐在客厅里,接受各色人等的祝福,他架着腿,微笑着,他的态度几乎是谦卑的,破例很少说话了。我想他一下子还不能适应。我父亲很少觊觎什么,他出身寒门,一没有关系,二不走后门,况且他也是个老实人,暂时还没那么多的想象力。至少在那年夏天,他坐在葡萄架下扯闲篇的时候,我们已注意到他恬淡无欲的表情,穷则独善其身,他在他的角色里深深地沉醉了。

    可是突然一阵晴天霹雳,我父亲抬头看看天,简直忍不住要笑了。嗯,他也想“达则兼济天下”了。

    很多年后,父亲刑满释放,拎着包裹走往回家的一条偏僻小路,当他看见夕阳、小草、野花;当他走累了,索性坐下来,回头看看身后的山峰、高墙、电线杆……这些孤寂的物件陪了他八年,层峦叠嶂的让他想起自己雾蒙蒙的一生!当他的眼睛掠过蓝天白云,终于能看到更久远的往事——他所经历的荣华富贵,以及他从荣华富贵中焐吸到的冬阳的温暖,我父亲闭了闭眼睛,他后来跟我说,那一刻他脑子有点闷。

    我父亲的脑子坏掉了,八年的牢狱生活使得他根本不在现实里,人生的荒诞感其实在很多年前他从中学老师一跃而为市委办秘书的时候,他就略微感觉到了;所以晚年的父亲常说,越想越觉得是一场梦啊!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我也有种做梦的感觉,人世亦真亦幻,若不是亲身经历,恐怕很难有这种体会。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身陷牢狱的那段日子里,我和母亲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对比过往的繁华,那不是荒诞又是什么呢?

    我母亲是个很有身份感的女人,以前是一家工厂的会计,在父亲发达以后,她就辞了职,过起了相夫育子的官太太生活。其实父亲的发达,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我母亲,这使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依我看,她的满足与其说来自物质,倒不如说是精神上的自尊自足。我举个例子,在我们家门庭若市的那些日子里,由我母亲经手的小恩小惠总是有一些的,比如冰箱、彩电、洗衣机、照相机(这都是那个时代的奢侈品)……过年过节时我的压岁钱,全家的吃穿用度:羽绒衣、羊毛内衣、进口水果、乡下的土特产品……

    我们果真需要这些贿赂吗?需要也是需要的,但最让我母亲喜欢的,恐怕还不是这些物件本身,而是它背后所散发出的人世的光辉,这光辉里有整个的人情世故,使人忍不住就想回味叹息:送礼也需讲究的,话不能明说,但又不能不说;坐在富贵人家的客厅里,首先笑容就不能寒缩,言谈可以谄媚一些,但必须得克制,否则就是下作了。坐在富贵人家的客厅里,最讨巧的不是巴结奉迎,而是要跟这户人家的主妇取得联络,比如适当的时候,可以推心置腹,说说爱情、婚姻、孩子等诸多烦恼,说说烹饪和时装,当然了,要是熟了,那便是什么胡话都说得的,比如乡野趣闻、男盗女娼……

    我记得好几次,我母亲坐在客厅里咯咯地笑,她是真的开心了。权势人家的尊贵她想要,市井小民的粗鄙热闹她也喜欢,而这两者,在父亲当权的那些日子里,竟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不得不说,我母亲一生所能体味到的幸福全在这里了,它是欢乐、体面、尊严……你明白了吗,当她意识到自己高高在上,而她又不惜屈尊,愿意平等待人;当她知道,自己的枕边风很有可能改善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命运和境遇,我母亲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于别人,她是一个有用的人,还有什么比这个让她活在世上更有滋味的呢?

    我母亲绝不是个愚笨的女人,事实上她非常精明,对人世的转弯抹角处,她闭着眼睛都能安全通过,我父亲后来的发达,一部分是由于她的督促携助。

    她也不算贪婪,比如在受贿这件事上,她绝对知道哪些是非收不可的(否则就太不近人情了),哪些是可收可不收的,哪些是收了有危险的……她把眼风稍稍向上一抬,芸芸众生全在她脑子里流过。为丈夫的仕途计,她一直都小心翼翼,也为他挡了不少事;适当的时候她也会回送一些小礼,这就有礼尚往来的意思了。

    做官不是为了受贿,但做官躲不过受贿,一直以来,我母亲都以为,她已为丈夫找到了一条安全路径,所以对他后来的出局,她也只好感慨命运不济了。

    我母亲所说的命运不济,是指父亲领导的犯事。很多年后,她还忍不住向我抱怨说,黄雅明是真糊涂,他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什么钱能收、什么钱不能收,什么人能交、什么人不能交,他怎么就没数了呢?他哪怕稍微小心点,你爸也不至于今天这样!

    黄雅明是父亲从前的领导,以前是我们这里的市委书记,后来升任副省长去了。早些年,我曾在电视上见过他,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戴着眼镜,喜欢背着手,稍稍有点驼背。总之,他天生一副为官者的派头,表情严肃,性格果决,我至今还能记得,他发表电视讲话时的严厉口气,坐在主席台上,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还有他赶赴抗洪救灾第一线,穿着雨衣,双手叉腰站在河堤上。

    或是大年初一,他率领四套班子成员,驱车赶往乡下,给贫困户带来“党的温暖”,他坐在破旧的房舍里,膝上放着一个孩子,手拉着一个老太太的手,也不过是说些家常,问问收成怎样,家里有几口人,这时候,他亲切得就像这户人家的亲戚。

    这些,我们都是从电视新闻里了解的。他所到之处,难免人头攒动,而他背着手,只是静静的。有那么一瞬间,这世上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的目光遍及四野,到处都是。总之,他向我们老百姓展示了一个官人所应该有的气魄和魅力,使我们欷向往,使我们满足叹息。

    有一次,我母亲竟在人群里看见了父亲,他穿着单衫,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公文包,在离黄书记不远的地方挤进挤出,忙得不亦乐乎。

    我母亲喜得直推我,说,快看快看,你瞧你爸的样子,屁颠屁颠的。

    可是镜头一闪而过,我竟错过了父亲“屁颠屁颠”的模样。那天晚上,我们全家莫名其妙都要有些兴奋过度,想来父亲不过是千百人群中的一个,他的电视形象怕也未必好,忙得汗流浃背的,那样子也就一个小喽啰,然而我们都为他感到激动,就好像他挨着领导近,他身上总归也能沾上一点官气。

    从此以后,我们全家定点收看电视新闻,只是我们再没看到父亲,看到的都是黄书记。

    照实说呢,黄书记这人还是不错的,他虽然会做些官样文章,在我们这一带的声名却相当好,因为亲民,也毕竟做过一些实事。他在任五年,就国企改革、引进外资、安置下岗工人等问题,都做过卓有成效的工作。而这些,都是他的庸碌无为的前后任所不能及的,可是他的前后任平安无事,他最后却死在了监狱里。

    他被判了二十年。由于他的东窗事发,带来了一大群人的家破人亡,这些人多是他从前的部下,或是亲信,这其中也包括我父亲。

    他是得癌症死的。他死的时候,我父亲还在服刑,当我们把听来的消息转告给他的时候,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也没有说什么。

    是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世如此,直叫我们无言。

    我奶奶死于父亲入狱三个月以后,享年六十八岁。她本来身子骨柔弱,咳咳嗽嗽总是难免的。起先,我们把父亲的事向她瞒过了,只推说他去省里学习了,怎么着也要有半年才能回来。她搭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她是何等敏感的老人,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她不说,这事还留有余地,她一说,这事就成真的了。

    她说,你不好好在学校待着,这时候跑回家干什么?

    我嗫嚅道,回来搞社会实践。

    那阵子,我和母亲都快疯了,因为父亲的量刑还没下来,我们不得不游走于一些显赫有权势的人家,他们多是父亲的旧交,或是老上级。你可以想见,我们娘儿俩怎样徘徊于夜晚的街道上,或是孤零零地站在人家门口,为是否敲一敲门而犹豫不决。这些都是朱门大户啊,曾几何时,我们也该是他们的座上客,可是今天,我和母亲只感到自卑和巨大的压迫。

    一切都变了呀。我不能想象当年的自己,寒寒缩缩地站在人家门口,那脸上一定有着贱民的表情,那是受了惊吓的、寒窘的、梦游一般的,既让人同情也使人厌烦的……若真如此,我想我一定会羞愧至死,落魄竟让人如此丑陋,没骨气!若非如此,我又很难理解这些人家为什么要从门缝里看我们,或是堵在门口,朝我们讪讪地笑着。

    我们也只好低头讪笑,抱歉地说道,那就不打扰了。

    只有寥寥几户人家接待了我们,所谓接待,也不过是把我们让进客厅,劝慰两句,并未能帮上任何忙。其中一个潘伯伯,时任监察局局长,倒是和我们感慨了一通世事无常。我们听着,难免就要掉泪,既伤心,又觉得宽慰,又像一切离得很远,是在做梦。我们懵懵懂懂地坐在人家的客厅里,很小心地说一些话,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飘飘忽忽的感觉,就连痛苦也不太能察觉,更像做梦了。

    潘伯伯说,光明是跟错人了呀。

    我母亲说,依你看,这事就没指望了?

    潘伯伯叹口气说,现在风声那么紧,案子又大——

    我母亲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她真是被吓着了。她说,光明,我们家光明不会是死罪吧?

    潘伯伯抬了抬眼睛,搭了她一眼。他虽然神色端正,然而我总感觉他脸上隐隐有笑意。他说,他是不是死罪,你应该清楚吧?

    我母亲低了低眼睑,不说话了。我父亲的收入是笔糊涂账,我母亲虽精于算计,估计弄到最后她也糊涂了。后来母亲跟我说,老潘想套我的话,你发现没有?——她哧的一声发出冷笑:我还奇怪了呢,这个点上他倒不避嫌疑了,还有头有脸地把我们请进客厅,原来是跟我玩这套!

    我听了,也不知该说什么。我母亲现在草木皆兵,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对整个世界她都怀有芥蒂和提防。那阵子,她隔三差五就被纪检部门传唤,我能想象,她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头顶上的日光灯发出刺眼的光,有时一坐就是一天,一夜,两夜,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会进来一些人,问她一些话,他们都和颜悦色的,说,没关系,你再好好想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是我母亲始终不说话,她抬头眯了他们一眼,她的眼神都是直的。待她出来的时候,看见满世界的青天白日,她整个人差不多也要摇晃了。我想,那时她已经到了精神的临界点,父亲的案子再不判,她可能就要崩溃了。可是她也有神智清明的一瞬间,跟我说,你放心,你爸不会有大事的,最多判个五六年,我有数的。

    我哭道,你就什么都招了吧,既然爸没事,你何苦要受这份罪?

    她看了我一眼,竟然奇怪地笑了一声。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说的,但不是现在,我不想让他们过早称心如意。

    我吃惊地看着她,不能想象她把眼睛看着空气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那是一张平静到呆板的脸,几乎没有表情;若是附会一点,我可以说,她的神情是硬的,里头有恨;然而我不愿意这么说,因为这些东西是看不出来的。

    我说,爸到底行贿了没有?他贪污了多少?

    她又笑了。很奇怪,那天我们娘儿俩的密谈,有点像说家常,两人都心平气和的,虽然这事性命关天,也涉及一个家庭的盛衰成败;所以我总相信,人在极端压抑、困顿的情况下,并不都是愁苦绝望的,某一瞬间,他们也会获得解放,身心悠远平静超脱,那几乎可以达到“道”的境界了。

    我母亲说,说你傻吧,你还真就傻了。入了这行当的,有几个是干净的,谁敢说自己是清白的,从来没拿过人一分钱,从来不送礼,从来不收礼,谁敢说?也就是量多量少,漏网不漏网罢了。

    我说,那爸到底量多量少啊?

    我母亲说,也就那么回事吧,只要盯上你了,几百块钱还能立案呢!再说了,你爸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胆子小得很,就他那么一窝囊废,让他给黄雅明送点美金,他还推三挡四,送了半年也没送得出去。

    送美金的事我是知道的。那时我年幼,父亲也刚进市委办当秘书。那阵子,我母亲攀上了一门阔亲戚,是解放前她逃到台湾的舅舅,老先生做点小本生意,一辈子无儿无女,晚年思乡亲切,便壮胆回大陆寻亲来了(当时海峡两岸还少来往)。

    我母亲分得几张百元美金,有一天跟父亲说,这东西稀罕,不如你给黄雅明送过去吧。

    我父亲皱一皱眉头说,怎么送啊?

    母亲说,你就说,这是亲戚给的,我们也用不上——她推了一下丈夫,嗔怪道,你这人真是的,这种话还要我教你的!

    我父亲拉着脸,对妻子的这个提议明显感到不高兴。第二天早上,父亲还没吃早饭,就被母亲支使出去了,因为送礼“赶早不赶晚”。我后来猜测,我父亲压根儿就没去黄府,他径直去了一家豆浆店,在那儿一直坐到上班时间。或者呢,他去了黄府,看见铁门紧闭,也不便敲门,便沿着石阶坐下了。那是隆冬的早晨,时间大约六七点光景,天色还没有大亮,早起的环卫工人正在清洁街道。我父亲呆呆地坐在石阶上,袖着手,也不知他是否觉得冷,也不知他是否为自己感到凄凉。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因为我了解父亲,送礼会要了他命的,这一点我母亲从来不体谅;因为父亲跟我说过的,他说,丫头,世道艰难啊,官场根本不是你妈想的那样。

    那段时间,他们两人总吵架,因为父亲没把美金送出去,理由是“不方便,黄书记家有客人”。我妈说,不可能,大清早他家哪来的客人!你去了没有?你说你去了没有?

    有一天夜里,他们又吵起来了,我母亲口气严厉,历数丈夫的软弱无能之处,她说,许光明,你连这点屁大的事都做不好,我要是你,不如撞墙死了算了。

    我一下子跳下床来,一脚踢开他们的门,朝母亲怒目而视。我父亲看了我一眼,苦笑了。我至今还能记得他那笑容——温绵的,难堪的。他不愿意我看到这一幕——我后来想,他愿意在我面前保持一个完好的父亲形象——优雅的,风光的,无所不能的……我替他们掩上门,哭了。我不能哭出声音来,所以就拿被子罩住了脸,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我父亲的仕途竟是这样地艰难,里面充满了辛酸、卑贱、屈辱……世人只知富贵好,可是我看到的都是富贵背后的凄凉。

    可是父亲也有“好”的时候,比如说,在他被封了官以后,在他一步步往上爬的过程中,在他忙得“穷凶极恶”,被人追得到处躲藏,偶尔也必得应付一下各类宴请、交游;在他从一个会场赶往另一个会场的途中,有人主动跑过来跟他握手寒暄;当他终于混到能坐上主席台——开始是边上,后来就慢慢地往中间靠——当他的名字有一天也出现在报纸、电视上,而且排名也不算靠后;我猜想,这是我父亲一生中最感温暖的时光。

    我不想说,父亲为此“神魂颠倒”,事实上,风光这东西,一旦得到了,也不过那么回事,他渐渐露出疲沓相来了。但是男人嘛,没这东西好像也不行。

    总之,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发现了父亲身上在他做中学老师时所不曾有的魅力,那时他也有魅力,只因长得好,气质淡雅清香,可那是书生的魅力,怎堪比“仕”的魅力:那是向外发散的、光芒四射的、热烈的、自信的、使人甘愿俯首称臣的……那是男人的魅力啊。你简直没法想象我父亲当时的样子,他戴着眼镜,神情笃定坚毅——我直好奇,因为父亲性格绵软,何曾有过这样坚毅的表情?我后来知道,那是因为他自信了;男人一自信,那真是身穿烂衫也好看,污言秽语也迷人。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的仕途局面打开了,各种人际关系调理到最佳状态。在我们城里,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一切可谓风调雨顺,手到擒来;家里常常高朋满座,人来车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吧?是啊,当父亲坐在家里接待来客,当他和同僚们一起叽叽咕咕谈些时局政治,当他把手臂一挥,偶尔也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时候,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啊;这时候,我难免就会想,他还记得他曾作为一个小公务员的难堪屈辱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对这些耿耿于怀,我为父亲暗中哭泣的日子,即便在他正处盛世的时候,我也时常想起。

    或许我本是个穷孩子,却目睹了一场发迹的过程,我看见的权贵卑贱,从来是连在一起的,使我在熟睡时也会微笑,在微笑时偶尔也会心一凛——我这样的性格,我妈说,是有那么点神道道的——财富、地位、幸福,在那几年里,它们不是轻轻地,而是重重地砸过来,砸到我身上,发出金石的脆响。我闭了闭眼睛,甚至有点害怕了,我害怕这一切总有一天会失去,老天爷,“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惶恐,即便在那时我也有所体会。

    那时,家里常来一些神情凄苦的客人,他们多是市民阶层,托张三拜李四,转弯抹角就找到了我们家。他们是来求助的,或是想谋一份职,或是想换一家福利较好的单位,或是为孩子的升学……我父亲坐在客厅里,静静地听他们诉说。

    我后来跟父亲说,爸爸,帮帮他们……我有点说不下去了,好像泪水已汪在眼里。我不能忘记,我曾经也是个穷孩子。

    我说,帮帮他们,在你权力范围之内……但不要犯错误。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父亲的神情,认真地打量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温和、肯定和笑意。我不能想起那一幕了,我差不多要为自己流泪,那时我还是个少年,却也晓得体谅父亲仕途的艰险!

    那时,父亲和黄书记的关系也有了进一步发展,每天朝夕相处,再是铁人怕也难免生情吧?况且,老黄是“那么有人情味的一个人”(我父亲语),根本不是他外表那个样子的。他把“小许”当做自己人,小许呢,三天两头往他家里跑,跟他汇报工作,跟他聊心得体会,偶尔在他家吃个便饭也是有的……小许忙坏了,老黄家的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他管?比如换煤气啦,修马桶啦,院子里要铺个地砖啦……我父亲的眼头突然活了,他出入于黄家大门,实在比自家还要勤快;这一点连我母亲都很感奇怪。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人在顺境时,绝对会“疯”的,那该是父亲的非正常状态。总之,一切机关全打通了,我父亲顺了。我估计,那几张美钞就是在这段时间送出去的,这时候送就对了,我父亲不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感情。

    而感情这东西,嘿,谁又能说得清呢?

    我们一家重新变回穷人,是在父亲入狱的那年秋天,那时我们已从机关大院里搬出来,那是我们住了多年的一户独立小宅院,此外我们还有几处私产:两套商品房,一幢行将封顶的郊区别墅……这些,大概都是房地产商以“明卖暗送”的价格相赠的;我母亲后来虽拿出房契合同,又搬出她已过世的台湾舅舅,以证明财产的合法来源,但房子还是被没收了。

    另外还有几张存折,也早于房产之前被冻结了,具体数目我也不是很清楚。

    有些事大概真是说不清的。家道的败落非常快,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某种我们今生看不见的东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走了我父母十多年挣下的家业,十多年啊,那是他们像蚂蚁搬家、像小鸟筑巢一点点辛苦攒下的——怎么不是辛苦的,有我父亲的屈辱为证。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母亲对一切都恨之入骨,她咽不下这口气:这世上的贪官污吏那么多,怎么就偏偏落在许光明身上?后来她得出一个结论,我父亲的入狱,根本原因不在于他经济上的污点,而在于他是官场潜规则的牺牲品。什么是官场潜规则呢,我至今也不甚明白,可是我晓得母亲的意思了:任何圈子都有规则,我父亲的失败,就在于他对规则是太遵循了,他还不能做到游刃有余,能进能出。

    规则一定得遵循,我母亲跟我举例说,这就好比打扑克牌,你不遵守规则,这游戏就没法玩,你太守规则,最后的结果就是全盘皆输;我早提醒过他的——我母亲恨道:黄雅明这人不牢靠,迟早会出事,对他差不多就行了;可你爸就是个猪脑子。

    我说,爸太看重感情。

    我母亲拍掌道:让他看重啊,这下玩完了吧。

    不得不说,在对黄雅明的感情问题上,我父母后来一直存在分歧。我母亲以为,为官者最不能讲感情,我父亲的落马就是明证;我父亲以为,感情还是要讲一点的,要不人心怎能平安?无论如何,我父亲的晚年平静而通达,他对一切都服气了;他牢狱八年,很多事情不知翻尸倒骨想了多少遍,他不后悔。

    对黄雅明的怀想,成了他出狱以后的一个寄托,他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又说,我跟他之间,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鞍前马后地跟了他那么多年……他有点说不下去了,此时他已年近六十,坐在早春的院子里跟我回忆往事,偶尔有一两片树叶的阴影就飘进他的眼睛里,他平静地看着前方,腮帮子一瘪一瘪的。

    我坐在他的脚边,不时也抬头看看远天,我想那一刻我看到的定是比远天更辽阔的人心;人活一世,总归要信一些东西的,就比如说感情、理想、精神……都是些空洞的东西,平时未见得有多大用处,可是到最后,它就会来救我们。我突然有些感激涕零,我父亲找到了这个东西,他安心了。

    我母亲从不相信这些东西,她活在现世,当灾难来临之际,她不晓得以心灵去消化,而是以血肉之躯去迎接,当然她也不后悔,因为她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当时我奶奶还没死,随我们住进了由一个亲戚腾出来的平房里。这房子位于老城区的一个大杂院里,不足二十平米;因久置不住(主要是放杂物用的),房间里有一股霉馊味。其实我们的境况本不至于此,这房子是我舅舅的;我这个舅舅年轻有为,在父亲的关照下,不到三十岁就升任交警队队长,他本来要接我们一家同住的,或是为我们另租一套房子,但是我母亲抵死拒绝了。

    穷人也有穷人的尊严。这时,我母亲的自尊心突然起来了,她一向接济别人,等到有一天由别人来接济,她受不了。我想她一定是疯了,否则就不能解释她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弟弟计较这个。她把手臂轻轻一挥,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就把我和奶奶带进了赤贫者的行列。搬家的前一天晚上,她领我来清扫房间,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院子的嘈杂破落仍使我不住地唉声叹气。不大的一个院子,挨挨挤挤着十来户人家,昏黄的灯光,旮旯里临时搭建的棚舍,报纸糊贴的窗棂子……这就是我们一家的生活窘境啊!

    及至打扫完毕,我母亲站在房子中央,四下里看看,“呼哧呼哧”直喘气,我有理由相信,她的喘气不是劳累所致,而是因为她在生气。造成我们一家衰败的如果是一个人,我想母亲定会找他拼命,她要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然而没有这样一个人,而是一个机构,一种关系,一团繁杂的我们根本看不见的东西。母亲的仇恨没能及时释放,积郁在身体里化成一股奇怪的力量,这就是激情,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激情。

    那天晚上,我站在破旧的房舍里,身上涌起的也是这股激情。窗外是萧索的秋风秋雨,可是我的身体竟激动得簌簌发抖,我的眼里也因此而饱含泪水。穷他妈的算什么,我连死都不怕,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使我们一家三代沦落到这副境地,那就是我们绝不接受别人的救济,要保存身上的这股元气,若不能东山再起,那就留着它跟自己拼命!

    可是我奶奶死了,那时我们搬来这大院还不足三个月,离春节也很近了。其实奶奶的死,我和母亲早有防备,只是处在那种疯狂境地,我们实在也顾不上她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父亲也进去了,家也没了,回头再看奶奶,她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了。自从儿子出事那天起,老人家就卧床不起,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咳嗽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有一次我要领她去医院,她冷漠地看我一眼,吧嗒了一下眼睛,意思是拒绝了。我不理她,径自把她从床上架起来,她把手臂抖地一缩,于我是绵软,于她是攒了一身力气的;我站在一旁呆了呆,知道老人家是在等死。

    我去药店买来一些药,她从前一直是吃药的,自从儿子出事,她就拒绝吃药;我亦知道,老人家现在只求一死。

    在我们搬来寒舍的那天晚上,她破例没有躺到床上去,而是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膝盖,那样的端庄肃穆,仿佛有个照相机镜头对准她一样。我趴在她的膝盖上淌眼泪;她是小脚,穿旧式的绒衣绒裤,她把手搭在我脸上,一双很老的手,麻皮挲挲的,然而有温度。我不由得浑身一凛,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未看出什么异常来,却有一种奇怪的人之将亡、大祸临头之感。

    在我们的身后,母亲站在椅子上,往墙上砸钉子,挂挂钟。母亲跳下椅子,端详了一下挂钟,便双臂一抱,低下头只管自己踱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祖孙三代都往墙上看,我一生中恐怕再也不会经历那样清晰明净的时刻,这世界是冷静的,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它是没有生命的。屋子里的三个女人,虽然身处绝境,那一刻她们也是平静的,也不疼也不痒,她们是平静的。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我奶奶始终保持着这份庄重平静;在我和母亲呼天抢地之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甚至不和我们说话,因为儿媳孙女根本不在她眼里,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儿子,可是她也很少提及儿子,她只是把他放在心里,脸上呈现出一股决绝的表情……我想她是恨的,她也认命,她一生信佛,可是佛最后却不帮他的儿子,这真是讽刺。

    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我是从奶奶身上得到了验证。一个真正悲哀的人,就应该像奶奶这样子的,相比之下,我和母亲应感到羞愧,因为我们还晓得啼哭,悲哀就这样被哭没了,只有奶奶在承受,当有一天她承受不起了,她就死了。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母子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种男女关系,那是一种可以致命的关系,深究起来,这关系的幽远深重是能叫人窒息的;相比之下,父女之间远不及这等情谊,夫妻就更别提了。

    我奶奶死在那天中午,母亲一阵慌乱,后来便抚尸大哭。看样子,这一次她是真哭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从父亲出事,母亲的情绪便极端不稳,哭哭笑笑那是常有的事,我不是说她疯了,以她的承受能力,她还不至于此,她只是需要排遣。我举个例子,父亲的案子刚判下来的时候,她也假模假式地哭过一次,说是判重了;可是我想,她私下里没准感激涕零,因为父亲没死。那时我们一家的底线已迅速越过人界,滑向畜类:那就是不求富贵,只要活着。

    婆婆之死,能让一个媳妇哭成这样,起先我觉得不可思议;老实说,我们许家这对婆媳处得也就那么回事,可是那天晌午,母亲跪在奶奶身边,哭一回就抬头看看屋脊,偶尔也会狗抖毛似的浑身一凛;我也抬头看屋脊,慢慢地便也觉得周遭确有一股肃杀之气,令我想到“灭顶之灾”这一类的词。我后来想,母亲哭的不是奶奶,她是在哭我们的处境,哭我们一家的灾难。

    我之所以不惜浓墨重彩来描述奶奶之死,实在因为它是我们衰落过程中唯一有点“悲剧意味”的事:清寒的屋子里,一具尸体;冬天的阳光突然跳进门洞里来了,风一吹,像个小狗一样在那里调皮翻滚;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一个少女静静地睁着眼睛;邻居们跑进屋子里来了,影子像风浪一涌一涌的……“悲剧”到我这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了,几乎很少触及感情;悲剧也还是“正大”的,但看奶奶的面容,那样地平静,堪称“正大仙容”。

    后来我索性屈膝抱腿,坐到地上来了。我一生中所能体会到的“不幸”全在这里了:死亡、贫困、居无定所、牢狱之灾……我把这些放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心里出奇地镇定。我无须再怕什么了,我们已经降到底了,我们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此时,幸福这个概念在我心中再次隐隐出现,我不是说,一个人遭遇不幸,他就是幸福的;我只是说,此时我非常地安心。

    我这一生经历过“富贵”(我母亲的词汇),也遭遇过真正的贫寒,我在这里将以自己的亲历作证: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富裕,以及对富裕的牵挂担忧。贫穷这东西没什么好说的,外人看着总归觉得撕心裂肺,其实当真身处其中,也照样安之若素,因为包容它的是阔朗的人的心灵,那就好比一粒石子砸向水中,哪怕掀起冲天巨浪,可是石子最终会沉入水底,湖面照样恢复平静。

    我要说的正是人心,有了这个在,“悲剧”这东西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人心把什么都化解了。我原担心母亲,她心气旺盛,在经历了一番安富尊荣之后,是否还能回头过安贫乐道的日子?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贫富的转换过程中,她比我快多了。

    我还记得为父亲奔波游走的那些日子。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从潘伯伯家走出来,走了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又都回过头去看。潘家的宅子位于市中心,是一幢仿古的两层小楼,外带一个庭院;说老实话,这房子未必就比当时我们还住着的房子更气派,然而我和母亲都看出点别的来了。我看到的是我的卑微寒酸,我的敬畏艳羡,一户“官邸”对一个即将被贬为“庶民”的人的压迫;即便近隔一条马路,这房子的堂皇巍峨仍使我觉得像是身处梦中……我母亲看到的东西非常简单,那就是仇恨。

    那天我们娘儿俩扶着一棵老梧桐站下了,当时夜色已深,路上行人稀少,风吹得梧桐叶满地乱跑。我母亲伸手裹了裹衣衫,看着潘宅说,这帮狗娘养的,拉出来个个都得杀头。

    我说,他这是祖宅。

    母亲朝我凶道,祖宅?翻新装修要不要钱?呃?他一个监察局局长哪来的钱?你倒是跟我说啊!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堵着一口气:在我们还没沦为穷人之前,我们已经有了穷人的心态!我母亲尤盛,自从父亲出事以后,对这世上的富人她就怀有一种斩尽杀绝的革命心态;及至我们搬到穷街陋巷,开始生活在穷人之间,我们的身边都是贩夫走卒,一群地道的赤贫者,我才知道,真正的穷人根本不及我们这样疯狂下流,他们实在要高贵平静得多。

    呵,我终于可以说说他们了,这拨穷人,我的邻居们,我们朝夕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半年,可就是在这半年里,我们一家受过他们的恩泽:我奶奶的后事,是他们跑前跑后,帮着火化安葬;我母亲病了,是他们端茶送水,轮流服侍;我们母女俩偷偷地抹眼泪,他们看见了,也一旁抹眼泪。他们说,这就是命啊,好好的一个人家,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他们叹道:世道啊!

    我们是落难人家,他们从不把我们看做贪官的妻女,他们心中没有官禄的概念。我们穷了,他们不嫌弃;我们富了,他们也不巴结奉迎;他们是把我们当做人待的。他们从来不以道德的眼光看我们——他们是把我们当做人看了。说到他们,我即忍不住热泪盈眶;说到他们,我甚至敢动用“人民”这个字眼!

    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我成了母亲唯一的希望。奶奶死后,我们也慢慢恢复了平静,在陋巷里过起了日常生活。我们与邻居们和睦相处,白天替他们照看一下孩子,晚上他们收工了,我们倚着自家的门框,与他们一递一声说些闲话。

    我们也常常串门的,站在不拘谁家的屋子里,我母亲东看看,西看看;或是坐在小矮凳上,她把双手朝袖子里一放,整个身子就窝在膝盖上了。这时她已经很不修边幅了,阳光的反光里,她的蓬蓬的头发是挓着的,远远看上去,那样子也就是一个淳朴的农妇。那段时间,也不知为何她嗓门就大了,步子也快了,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总有股结实的劲头;说到家长里短,她也能笑得嘎嘎的。

    你明白我意思了吗,时间是件太奇妙的东西,不到半年,我们母女就认领了穷人的身份,身心舒泰地以穷人自居了。过往的繁华,我们差不多就忘了哩……嗯,我是说有时候。

    有时候,我和母亲竟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我们生来就住在这院子里,从来就是穷人;逢着这时候,我们的心就平静了,也不再怨恨了,对这世界也怀有慈悲和善良。

    更不堪的是,我们甚至把父亲也忘了,说真的,我们已经顾不上他了;毕竟,生计是重要的,“吃”成了那段时间我们最犯愁的一件事,吃什么,如何吃,这全是问题。常见母亲歪在床上,手撑着脑袋,把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或是深更半夜,她突然就从床上坐起来,那感觉就像打了一个激灵。其实按照大杂院的标准,我们本不该这么愁苦,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哪儿就能把人饿死?但是你要知道,活着那时已不是我们的底线了,欲念这东西在我们身上已经醒了。

    母亲常肿着一双眼泡跟我说,你要争气啊,回到学校一定得好好学习,要头悬梁、锥刺股,我们许家能不能翻身就全靠你了。

    其实母亲应该知道,许家的翻身并不在于我成绩的好坏,而在于能否钓到一个“金龟婿”,这是她手里能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了;有一次,她拿这个问题试探过我,她说,学校里有没有男孩子追?

    我说没有。

    她抿嘴一笑,拿眼梢瞥了瞥我,也没再说什么。那阵子,母亲的脸上常挂着这么一种意意思思的微笑来,不管她在干什么:在削土豆、在吃饭、在去公厕的路上……她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把眼睛斜向虚空的某个地方,微笑从脸上绽放出来。总之你也看到了,我母亲并没有被生活压垮,经过短暂的痛苦,有一件事情让她对未来再次充满了希望。

    母亲说,我们和他们没法比。她朝窗外努努嘴,意即那些穷邻居们。

    当时正值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忙吃的,有腌肉的、风鸡的,也有一车车大白菜往家里推的……破落的院子欢乐吵嚷,然而于其中,我也确实感到一种穷奢极侈的气息:单看他们酒足饭饱后涨得发紫的脸膛,他们的眼神是呆的,身子是飘的,突然膝盖一软,弯腰泄出一大堆的酒后物……我母亲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叹气道,这种生活我是没法过的。真可怜,一年忙到头,就为了一张嘴,这跟动物有什么两样?

    我把母亲的话放在心里过了一遍,隐隐觉得她的话好像也没法反对。她说,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死!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要是不往高处走,那还叫人吗?

    我不满道:人跟人不一样。

    她说,当然不一样,我们的成本要高得多。别忘了我母亲以前的职业,她对一切都要计算成本的,就连人生也不例外。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我母亲之所以能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并不是因为她坚强,而是因为她无穷尽的欲望,她对生活的贪婪,以及由欲望和贪婪派生出来的想象力。我母亲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好像一本书里写过:人类丧失幻想,就好比鸟儿失去翅膀;总之,重新长出“翅膀”的母亲又活了过来,母亲一旦活过来,她就不再是大杂院里那个邋遢的落魄妇人了,她的言行重新变得精雅起来,她甚至很少出去串门了,成天躲在屋子里想入非非。

    我们母女俩度过了一生中最清冷的一个春节,连一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没吃——母亲不饿,因为她顿顿吃的都是精神食粮;同时,母亲度过的又是她一生中最丰盛的一个春节:对过往繁华深情的追忆,对未来繁华狂热的想象,使她对眼前的窘境完全视而不见,单只是把眼睛意味深长地落在我身上。

    我嫌烦,嗔怪道,干什么啊?

    母亲笑了笑,然后严肃地说,你可要好好的,妈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宝了。

    那阵子,她最怕别人来打扰;当然除了穷邻居们,还有舅舅一家,也没人愿意再来打扰我们了。从前过春节,来家里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今年过春节,这些人全如寒蝉一般消失了。母亲虽言称不在乎,可是有一次,她也忍不住感慨了一番世态炎凉,她抹着眼泪哽咽道:叫我说,这世上最可怕的还是人啊!

    很多年后,母亲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那真是声声泣血,字字带泪!这是母亲积她一生经验,对人世得出的一个最有力的总结。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年春节,我坐在寒碜的房舍里,侧耳听窗外的风声,即便平静如我,亦生悲愤之心;家里连遭厄运,我都能平安度过;可是人的势利却轻易打击了我!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要力求上进;富贵这件事,为什么母亲总挂在嘴边,因为它的背后藏着人的尊严。

    我前边已经说过,我从来没有责怪过这些人;设身处地,我自己难保就不是这等势利之人,那就是对富贵的趋近,对贫寒的逃避,这才是人世啊。

    这就是我和母亲在离家之前的一段生活。春节后不久我就返校了,大约隔了一个月,母亲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跑到南京找我来了。南京这个城市,我母亲是太熟了,父亲在位的时候,她一年里不知要来多少趟,从来都是专车接送,住豪华宾馆,品淮扬佳肴;有时候是来购物,有时仅仅是为去梅花山看一眼早春的梅花。

    那年也是早春时节,中午我放学回来,看见母亲站在我宿舍门前的一棵樱花树底下,脚边放着一个大皮箱子,正在东张西望。我跑上前去问,你怎么来了?

    她笑眯眯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来?我还就不走了呢。

    那天她穿一件紫罗兰的对襟线衫,深蓝的及膝裙,半高跟皮鞋;头发也稍稍做了一下;见我正在打量她,她说,怎么样?你老娘不会给你丢脸吧。

    我笑道: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好像又活回来了。

    她附在我耳边说,傻瓜,我能不收拾一下吗,我要来给你挑男人。

    概而言之,她这次来南京原是作长期逗留的,一是要挣钱供我读大学,二是要为我物色个未婚夫,因这两者都是我们的饭碗;对于后者,我母亲尤为自信,首先这是她的爱好,也是她最擅长的一项技能;只是这项技能在嫁给父亲之后,她再也没施展过,所以现在难免有些技痒。

    现在你也看到了,在家庭“悲剧”发生还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母亲就迅速把它扭转了方向,使它变成了一场男女的较量。直到今天,我也不愿意承认,这转变就是轻佻的,因为它的背后立着生的艰难。生存和男人都很重要,可是母亲抿嘴一笑,就把它们糅合到一块儿去了。很多年后,我仍禁不住要微笑:女人能把世上的一切关系最后都变成男女关系,这个实在是太奇妙了。

    我们母女度过了一段愉悦时光,即便一个人呆坐着也忍不住要发笑;这世上大概没有比男女之事以及对它的切磋探讨更让女人动心的了。总之,家破人亡之后,母亲领着我一个斑斓转身,使整个事件看上去就像一场幽默。由此我也知道,这世上是没有真正绝境的,绝境走到头,那必是不着边际的轻松荒唐;然而我们做的时候却是认真的。

    没课的时候,我就陪母亲在校园里走走,或是找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若是有男生走过,我和母亲总是要搭上他们一眼。我得承认,那时我不够纯洁,才二十岁,连男孩的手都没摸过,可是刚从重压之下逃生出来,人轻得简直要飘起来;我看男生的眼光,如果不是不三不四的,至少也有点玩世的。可是母亲及时纠正了我。

    母亲说,喏,这个孩子不错。

    我问怎么不错。

    她说,他身上有一股气场,你注意看他的神情——看到没有?他是能沉得住气的那种,这会使他将来有出息的,即便时运不济,他也能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我指着另一个说,这个呢?

    母亲摇摇头说,这个不行。

    我问为什么?

    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这个太机灵。

    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母亲利字当头,可是即便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把我往火坑里推,她没有让我嫁给一个老头子,或是暴发户,我想她秉承的是“利益最大化”原则,她的女儿还这么年轻,她应该有这个耐心,在校园里弄到一张“潜力股”,她对女婿的要求是,一是人品,二是能力——我问,那爱情呢?

    母亲笑道,爱情嘛,当然也要有一点的。

    下面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在母亲的默许下,我谈过几个男朋友,我爱过他们,幸福的时候也曾浑身发抖,失恋的时候也曾伤心欲绝,可是即便这个时候,我也很清醒,知道这全是过程;这就好比过河搭桥,人生的目的,是为了走到河对岸,而不是为了那几座桥;可是无论如何,桥于我们是必需的。

    母亲的小饭馆不久就开张了,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她就是靠这个来养活我,省吃俭用也要给我买漂亮的衣服——这于她是一笔投资,许家的“发达”在此一举也未可知!她说,要打扮得漂亮些,男人喜欢这个东西。

    我迟疑道,也不一定吧,也有男人不看重这些的。

    母亲笑道,扯淡,没有男人不吃这一套的,他们肚里那几根花花肠,我是太清楚了。

    她常跟我叹道,许家是垮了,可是许家的女人不能垮,人活着就为一口气,精神头要足,平时把腰杆给我挺直了!——那几年我也确实争气,“穷凶极恶”去挣奖学金、去做家教,当过业务促销员,在街上散发过传单……稍微得一点空闲,就跑到母亲的小饭馆去帮工。

    母亲的饭馆开在城南的一条陋巷里,说是饭馆,其实也不过是两间违章搭建的棚舍,以前这里是一家发廊,开倒闭了,母亲便从舅舅那里筹一笔钱把它盘了下来。母亲的饭馆什么都做:小炒、套餐、面条、饺子、桂花酒酿、鸭血粉丝汤……我母亲心灵手巧,她是边学边卖,一道工序也要费尽思量,炒菜时她也不忘要加一点罂粟。

    母亲的顾客多是附近的居民,或是一些看上去农民工模样的人;她又能言善道,生得又白皙端庄,每天又都收拾得干净利索的,所以你应该能想象,常来照顾她生意的还是男人们占多。母亲既做男人的生意,她就必得凸显她女性的特征,整天笑得咯咯的,把他们侍候得舒舒服服的,哄得他们既掏了钱,又不时来店里帮她做义工。我去店里帮忙的时候,母亲就把我往前台推,因为我年轻秀色,又是大学生,这都是小店的门面。我给他们端茶倒水,上菜点烟……其实就是一个女招待的角色了。

    诸位看官读到这里,千万别起下流心思,以为我们母女是做什么的;其实我们还不至于此,生财也得有道;这个道就是利用男女两性的微妙,我母亲深谙其中的关节,她的分寸一向把握得好——她利用了这个东西,又能使自己不湿脚,那真叫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啊!

    逢着店里没人的时候,我们母女便会坐下来,隔着半开着的玻璃门朝街上看,街上走过的或有男人,或有女人,而我脑子里晃晃悠悠的也不知为何全是男人。一个面色暗黄的中年人从门前走过,又退回两步,眼睛在我们母女身上眯了两眼;母亲一脸静容,完全视而不见,待他走过了,她才在地上重重“呸”了一声。我也抬头深思,想着对于女人来说,男人真是世上的一笔大单子啊!

    只有晚上打烊的时候,母亲才恢复了她疲惫的面目,她白天的鲜活好看全不见了,我看到她老了,生活的辛劳把我母亲变成这个模样!可是她一会儿又活了,因为她开始盘点算账了,她数钱的手势真是可爱极了,五个手指头快速飞舞;蘸了一口唾沫,慢慢再数一遍;又把它递给我,说,毛利八百六十五,你再数数。

    我一边数着钱,一边心在颤抖,白炽灯光下洋溢着我今生再也不能描述的幸福温暖;劳动如此庄严,可是我直想放声大哭,因为这里亦有我母女的含辛茹苦。我想母亲一定比我更能体会到“劳动”一词的分量,从前家底何等丰厚,她也没这么紧张过,可是现在,一天区区几百块钱的进账就使她丧失了从容!钞票的失而复得一定打击了她,使她变得胆小害怕了,这就是为什么在最穷困之时,她还能挺住,在挣到钱之后她却信了耶稣。

    教堂离我们的饭馆不远,母亲每天买菜都要经过这里,偶尔她也会站下来,隔着红铁护栏朝里头看:彩绘玻璃窗,高高的拱形门洞,从门洞里出入的面带愁苦的人群……我猜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让母亲感到了安全;大概就是从这时起,母亲才意识到,她也该为自己的心找个归处,她相信,只要她是虔诚的,上帝就会保佑她的钱财不会再次流走。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陪她去祷告,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我看着她,心一阵阵刺痛,同时又略微有些担心,她这么功利,上帝若是知道恐怕也会不高兴吧?

    《圣经》里说,人要行善,戒欲念。行善她是愿意的,戒欲念却难;好在她是中国人,晓得变通,知道书上写的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她一边郑重其事地画十字,一边亲切地跟上帝提要求,她说,你要保佑我女儿找个好男人,还要保佑我的饭馆不断地有客人……说来说去,都是男人、客人。

    有一天下午,几个客人喝多了,赖在店里磨磨叽叽不想走,不停地拍桌子,要酒上菜,我把一盆老鸭汤端上去,其中一人便涎着眼睛看我,口水哩啦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我把汤盆放下,他顺势捏了捏我的手——也没什么,只是捏了捏我的手;我把手缩回来,带笑不笑地走到门外站了一会儿。

    其时正是夏日的午后,暑气逼人,我抬头看了看树梢,盛大的阳光从绿叶深处掉下来,我静静地眯缝着眼睛,不由得就想到了父亲,想到他温儒的形象,想着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为什么我们母女与这世界的关系竟变得这样暧昧荒唐,我又想到我的男友,一个踏实上进的青年,在男女之事上一直有他清贞的道德操守……大学毕业不久,我就嫁给了他,现在父母与我们同住。有时饭桌上,两个男人难免就会提到那段清贫的岁月,我们母女是怎么度过的;然而我和母亲也只是云淡风轻,笑了一笑。

    母亲的饭馆后来很是挣了一点钱,因为规模大了;她的女婿也很争气,现在是一家颇具规模的企业的老总,总之,我们又回到了“富裕阶层”,只是不再有欣喜,因为我们付出了艰辛劳苦——我们只记住了这劳苦,所以有时更觉委顿。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你将会看到,母亲怎样走出小店,在我身边惶惶站了一会儿,不时也拿眼睛打探我;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两人都回头看小店,隔着玻璃门,那几个客人也在睡眼惺忪地看我们,母亲不安地朝我笑笑,问,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说没有。

    母亲搭讪道,这些个死鬼。

    我也会意地笑笑。

    一辆卡车从路边疾驶而过,风浪掀起了阵阵灰尘,使这个真实的世界在那一刻显得模糊了;我站在漫天的灰尘里,脑子一片空白,后来微笑就漫到了脸上。

    (《收获》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