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

    8月26日 晴 东南风2~3级

    船进入上江,就不断有小艇围上来,那种电影电视里海上枪战中常出现的雅玛哈快艇,塑钢船壳,漂亮得像炫翅的金蜂,嗡嗡叫着。它们在陈拴钱的大船前后游弋,犁出一道道白色浪花。拴钱的船尾也拴着一艘,追随着大船。拴钱尤其喜欢驾驶这条小艇撒野,如同开惯了大卡的司机稀罕玩一玩两轮摩托。但现在拴钱不睬他们,原速前进,一会儿那些小艇就散开了,像是一群没找着肉的苍蝇,根水把头探进驾驶舱,说,三叔跟他们谈价呢。拴钱朝后视镜瞄了一眼,老三的船头正越来越小,老三把速度放缓了,后面的船都跟着慢了。一会儿,对讲机嗡嗡的杂音里传来老三陈三宝的声音,哥,他们只要五块呢。拴钱说,走。三宝说,哥,你再想想,比白脸那边便宜一半呢,我省了五千,你就省了一万,固城船队就省了几十万。拴钱说,你再不跟上,耽误在白脸那儿排队了,你莫非真的放得下白脸那儿的乐子?对讲机里只剩了嗡嗡的杂音,老三没声音了,拴钱看后视镜,老三的船头从一点苍蝇屎膨胀成了火柴盒大小,老三还是跟上来了,整个船队也跟上来了。

    那些小汽艇是打沙船派出的说客,过了和县,江面上就停泊了三三两两的打沙船,船不大,二三百的吨位,但声音巨大,马达轰鸣能让几里路内的江面震耳欲聋。你想一想,它有一根一人抱不过来的铁管子戳在江底,把江底的黄沙吸上高出江面几十米的船舱,那样的力气,吸沙泵需要多大的马力。拴钱对根水说,就像把一根钢管捅进了女人的深处,把粉嫩的血啊肉啊扯成碎片再源源不断地吐出来。根水说,那这长江的江底一定痛得厉害。拴钱说,你这伢子,你还真把这长江比女人了,就是女人,每个月也得把身子里没用的血淌出来,不淌出来就阻了血脉,像这长江,不吸掉江底的泥沙,就要抬高河床,阻塞河道,那也不舒畅。

    其实,你把长江比做女人也真没错。拴钱一只手摸出一根烟,另一只手还是放在舵盘上,根水用打火机帮他点上了。拴钱吐出一口烟说,就是一个女人,也不能不停地让男人去干,那就把它当成了婊子,就把这女人害了。政府限制打沙船,就是规定了不是什么男人都可以干,江底的沙子也是一层保护层,挖深了挖多了,两边的河床就会坍塌,甚至江堤的根基也会凹陷,那洪水一到,两岸边的老百姓就遭殃了。根水说,你比我们大学里的老师讲课还讲得好哩。拴钱说,你伢子笑话你叔呢。

    确实,长江这碗饭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你得有相关部门的营业执照,执照限额,这塑料皮本子就比黄金还贵,转一下手就是上百万。这世道有钱的人多,你买吸沙泵,置打沙船,出手就得二三百万,你再花了百万大洋买到了营业执照,但管事的部门未必会让你过户,你走通了红道,还有黑道,有钱不等于就能在长江里充大爷。长江里的大爷很多,一段江面就有一个大爷,有的还不止一个大爷,人家是时刻准备着豁出身家性命的。能让岸上江上的各路大爷都敬你让你,这样的人不多,白脸算是一个。拴钱认准了在白脸这里装沙,原因有很多,最简单的一条,白脸能一年四季不停吸沙泵,水警一封江,其他的打沙船都哑了,白脸的马达叫得更欢,装沙的船只排出几里路,白脸的手下拿着记录本,不是老客户都得响机器走船,你哭着喊着求都没用,白脸说这世上做什么事都有规矩,守规矩就是讲道义。你的船如果一连三个月都装不上沙,你就只能喝西北风,卸沙的沙场老板长时间见不着你的船,也会换了别的主儿。白脸的黄沙是比别人贵,但白脸能保障供给,沙子也永远比别人的好,饱满,金黄,堆在船舱像是金黄的稻谷堆在粮仓。白脸的手下开着小艇四处转悠,人家不是揽生意,人家不需要揽生意,他们发现了谁家的打沙船打出了好沙子,他们的打沙船就会径直开过去。长江不是你家的水缸,你能舀一瓢我也能舀一瓢,有本事你打个盖子把长江盖上。识相的赶紧移船别处,不识相的隔天就会机器出故障,甚至操作手失踪。白脸会亲自上船,扔上几捆百元大钞,叫你赶紧修机器,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停一天就是几十万呢;或者表示对失踪者的深切同情,人心都是肉长的,每个江上混生活的背后都有一家老小指望着。不是不讲道理,讲的不是岸上的道理,在水上只讲水上的道理。

    三宝不是不明白拴钱的心思,可是三宝眼窝子浅,舍不下眼前能省下的五千块沙钱。拴钱担心的不是三宝的脑筋不够用,而是担心一个男人眼界不宽广,容易被绊得鼻青眼肿,老话说,行船眼观十里水哩。

    白脸的打沙船在拴钱的望远镜里越来越清晰,船楼上挂着一面金黄的旗帜,旗帜的中间是一个大大的“4”字。这是白脸的第四条打沙船,边上泊着两条空船等着装沙,尽管吨位不大,但是因为货舱空着,船体浮在江面,像是两幢高大的楼房耸立着,相比之下,打沙船就显得像是高楼下的窝棚,只是那根输沙管直冲云天,居高临下地让人不敢小瞧。一阵喜庆的锣鼓声在嘈杂的马达声中跃然而出,接着欢呼声向拴钱的船头袭来,“欢迎欢迎,欢迎拴钱老大来装金沙”,拴钱和根水都开心地笑了,这是打沙船的大喇叭里播出的,这样的待遇只有几个在长江里名声响的船队老大才能享受,拴钱嘴上不说,心里受用,他按响一长一短两声汽笛致意,驾驶着气势雄浑的钢船缓缓靠过去。

    下了锚,三宝的船也靠了过来,拴钱放了软梯,根水挤过来,拴钱说你去凑什么热闹,根水说我去替我爹娘为龙王爷上香,拴钱无语,三宝先下了软梯,说快走快走吧,衬衫的口袋里塞了鼓鼓的钞票,他让这点钱烧得慌。拴钱白了一眼三宝,让根水也下了软梯上小艇。

    等到前面两条船装完沙,至少得五六个钟头,这在别处是一段难挨的漫长时间,在白脸这里不是。白脸的打沙船附近,总有一条装潢得华丽的游船泊着,为客户提供休闲服务。这并不是白脸的发明,据说是白脸从岸上的汽车4S店学来的,但白脸这样的天才,永远不可能全盘照搬别人的东西,男人长年在水上漂,首先得解决男人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游船上最大的房间就是一个放映厅,清一色毛片。让客户光看不练,这不人道,那么,尊贵的客户,请你上楼吧,楼上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白脸当然不是无偿招待,在商言商,那价格比岸上贵几倍,敢上楼的大多是船长、轮机长,上去的没一个人嫌贵,长江里闯的人性命都看得淡,几张钞票怎么会看得重?也有人不稀罕这个,他船上带着老婆,那也有喜欢的去处,赌,老虎机、轮盘桌,或者麻将、牌九、扑克,任君选择。与岸上不同,你得先把沙钱留着,你不能把口袋都输空了,你船上的沙钱谁付?这是为你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脸跟手下说,我们不是开赌场,这是附带服务,做人要厚道,不能把人家输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真那样就没人敢来我这里买沙了。

    白脸的游船成了吸引船户的另一个法宝。白脸鄙视城市里那些娱乐场所,尽管富丽堂皇万千气象,可是得靠有权有势的人罩着,白脸的游船不占地,所以不用谁来“罩”,偶尔有陌生的水警船过来,你从上游来,我向下游去,出了你的辖区你还能怎么着?

    上了游船三宝就和老大分了手,拴钱盯了一眼三宝,漆黑的一张脸硬得像船板。三宝懒得看他的脸色,三宝早已不是在老大船上做水手的三宝,三宝自己也是一个船老大,现在的船是小一些,只有拴钱一半的吨位,但三宝年轻,三宝怀揣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超越拴钱,成为固城县船帮里的老大。

    三宝是奔楼顶的春花去的,春花是露天酒吧的承包人,现在,三宝在游船上的时间基本是在春花的酒吧里打发。

    半年前,也是来白脸这里装沙,排队的时间长,三宝在游船上花了半个钟头不到,就把身体里上蹿下跳的那包骚浆挤干净了,三宝不下楼,继续朝楼顶上走。那是冬末春初,北风卷着满江的水汽呼啸凛冽,那些用钢管支撑的遮阳篷左右摇摆,三宝伸长脖子,找不到一个喝酒的人,那风见了三宝裸露的脖子,伸了爪子就往领子里掏。三宝说,人呢,人呢?老子已经被掏空了,你不要脸的还想再掏老子一回。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从吧台里冒出来,是个女子,说谁呢,谁还要再掏你一回?三宝说,说这江风呢,你这生意不做了?吧台里说,不做了,都到小房间销魂去了,谁肯来楼顶吹西北风。三宝说,老子喜欢,拿一瓶六十二度的白干。三宝咬掉酒瓶盖,灌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把冻得僵硬的肠胃唤醒了一回,风紧,三宝又灌了一口。

    那脑袋就露着两只眼睛,眼睛上耷拉着几绺乱发,说,老板,你拎了酒下去喝,楼下有空调,暖和。三宝说,我要的不是暖和,我心里憋闷,我就是要让这风提提神。女子说,你真不走,就来吧台里猫着吧,这里隔风。吧台里狭小,女人递过来一张矮凳,又递了几盘小菜,鸡翅鸭头花生米。女人说,也就中午阳光好,有人上来晒晒太阳,你这人真是个怪人。女人取下围巾,是老板春花,其实三宝刚才就听出了是她。三宝说,你是想说我傻,我才不傻,有酒有菜,还有一个美女陪着,上冰山下火海我都偷着乐。春花说,你贼胆大,敢拿我消遣,也不蹚个水深水浅。船帮里都传说春花是白脸的女人,有船老大喝多了酒撒野,从拎包里掏出几沓钱求春花让亲一个,春花凑上去,手一扬将那桌上的钱撸到了江中,自此谁也不敢在这楼顶上胡闹。三宝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唤我进吧台里来坐,你就是会心疼男人的女人。春花说,算你小子会说话,得,我就陪你喝两杯,不喝点白的还真的在这里撑不住。

    三宝喝三杯,春花喝一杯,一会儿就拿了第二瓶。三宝喝高了,嘴里就婆婆妈妈啰唆了。春花默默听着,偶尔忍不住一笑。敢在这里开酒吧,这点酒自然只是热热身。三宝先是坐着喝,激动了立起来,脸不红,是越来越白,忽然脸颊上有几处红,是江风吹红的,一会儿就成了青紫。春花拽他坐下,只一杯酒工夫,他又站起,肚子里的酒把他倾诉的欲望一个劲儿往上顶。三宝说,春花,你知道吗?春花说我知道,你坐。三宝说你知道个屁,那些年我老婆放在家里,用她的却是别人,老子只能在长江里树桅杆!春花说知道知道,坐下。三宝说你知道个卵,你知道我这船借了多少债,法院的执行庭大年三十都在我家里守着抓我吗?春花说知道知道,过年不回家的船老大都是让债主告了,才在这游船上过年。三宝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这个男人大概三十多岁,浓眉大眼,五官长得端正,只是挂着眼泪鼻涕,倒像个受了委屈伤心的孩子。身材也高大魁梧,一个抽噎能将铁皮桌子震得一个跳跃。

    三宝第二回来酒吧时,看见春花就有些难为情,春花好像没那回事,吩咐服务员给他拿酒端菜,春花坐在高凳上问,你那船保险了吗?将吧台上一个牌子朝前一推,上面写着“代办保险”。三宝说没有。那你得照顾一下我的生意。拴钱已催过他几次办保险,三宝说,大几万呢,花那冤枉钱干什么,要死卵朝天,不死卵就硬,赖着没办。根水爹娘的船出了事,倒是让三宝心中一惊,想过保险,可也只是脑中一念闪过而已,但这次抹不下面子,三宝说,行。喝完酒,就催春花去办手续,春花有一个办公室在一楼,船上楼梯窄,春花先下,三宝看着春花的背影就有些恍惚,那一次实在难为她,这单薄的身子硬是将他这一百八十斤背到了一楼。交费时,三宝就多添了一沓钞票,春花推开那钱,说,烧包了咋的?三宝说我是真心谢你那回。春花想了想说,也行,我替你多交几百个吨位的保费。三宝说,别,我那行船证上吨位白纸黑字写着呢。春花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长江里都是浑水,没有黑白。

    夏天,楼顶的酒吧是个凉快处,风裹起江面上的水汽迎面扑来,像是给每一寸皮肤都洒了薄荷水。船上人都喜欢赤膊,只有爱漂亮的年轻人才套一件T恤,下身一律是肥大的短裤,时尚的说法叫“沙滩短裤”;没一个人穿鞋,即使这暑天的钢板踏上去冒烟,最多就是快走几步。春花坐在吧台内的高凳上,生意好,她一脸灿烂。三宝走进去坐到另一张高凳上,说,恭喜老板财源滚滚。春花捏了一下他的脸,说,几天不见,嘴巴甜得淌蜜了。

    三宝说,正事呢,给我老婆上个保险,我老婆上船了。

    春花说,怪不得现在不去小房间了,原来家里配备灭火器了。

    三宝说,天地良心,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

    春花说,你别把我大牙酸掉,男人那点德性还瞒得了我?

    三宝说,我要不是惦着你,才不会上什么保险。你去查一查,我这船以前有过保险记录吗?想见你,才船保险人保险,老婆一上船就替她保险,我恨不得把船上的狗都保险。

    这话不假,春花说,你就不怕白脸的人把你废了?

    三宝说,我不是在你这里买了人身保险吗?买保险的人不就是等着危险来吗?

    春花不吭声了,春花坐在高凳上,两条胳膊放在吧台上,胸脯挺得高高的。那紧绷的屁股划出一条弧线,像电视里高昂的眼镜蛇头部的侧翼,三宝觉得这个比喻不妥,美丽中藏着毒辣,换个比喻,应该像沙锨背面的弧度,是金属般锃亮的流线型。如果说屁股是沙锨的背面,那么她的腹部应该像什么呢?她肚腹的侧影瘦削而挺拔,三宝想,那就应该像沙锨的正面,不止是平坦,而是稍微的凹陷,洒一把沙子上去,会慢慢滑落,像是荷叶上洒落的水珠缓缓滚落。

    春花说,你看什么看,没正经。

    走的时候春花说,你真的相信我是白脸的女人?猪脑子,我要是他的女人,还用得着风里浪里挣这口饭吃。

    拴钱带根水去了一楼的主舱。主舱供着三位大神,分别是龙王爷、财神爷和观世音菩萨。你无法想象,这样的游船上还有这等神圣的去处。白脸不认为这是对神佛的亵渎,众生平等,妓女和赌徒更需要神灵保护和拯救。话说回来,这里的香客主要是客户,白脸不但要满足客户的身体需求,还要满足客户的精神寄托。拴钱从服务员那里请了香,一一叩拜,然后给每个神灵面前的捐箱捐了二百元,服务员立即拿来一个本子,翻到拴钱名下作了登记。船户们从来不担心这些钱的去处,他白脸再牛,终究是在神灵眼皮底下过日子。每年年底白脸都贴出一张告示,公示各人捐钱的去处,或是寺庙,或是红十字会,他本人也掏出一个大数目,列入其中。船老大们说,看来白脸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敬畏之心,人皆有之。倒是岸上有些和尚无法无天,一炷香能报出天价,设了圈套恨不得把香客的钱袋掏空。

    根水也请了香,却只跪拜龙王爷一神,口中念念有词。拴钱知道他是求龙王爷保佑他爹娘。他爹罗金宝做过村支书,曾经是固城船帮里的船队老大,去年农历七月,突然间两口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一条空船漂泊多天才被人发现,船上还留着回家准备鬼节祭祀的香烛纸钱。都说是撞了鬼,根水当然不信,怀疑是遭了抢,被丢了长江。根水磕头,请龙王爷让江中的鱼鳖别啃咬他爹娘,拴钱的眼窝就有些洇湿,船帮里哪个老大都有一根痛筋,只在神灵面前才触动它。

    根水立起身,泪流满面。根水难受,拴钱看着也难受,说,走吧,去茶室坐一坐。

    茶室里人不多,来茶室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拴钱这样的人,不凑这游船上的热闹,真的是来休息养神,一会儿装沙还得去开船,打沙船一边吸沙,一边向前推进,装沙船得跟着它移动。这不是个简单活计,除了快慢,你还得考虑与喷沙管的远近,有新手不懂,听任喷沙管对着一侧喷,结果就发生了侧翻,船沉人亡。即使你留心了喷沙的均匀,离开打沙船后你还得再用沙锨去铲凸填凹,篮球场大小的沙舱,平整一遍,劳动强度不比打一场篮球赛轻松。还有一种是上年纪的水手,他们家里有负担,每张钞票都为儿孙盘算好了用途,就来茶室喝一壶茶,老哥们儿凑一起谈天说地。拴钱进去,坐着的几个人都起身招呼,长江的船帮里没有几个人不认识拴钱这张面孔。拴钱在服务台先替他们付了茶钱,又要了烟给每人发了一包,才坐下喝茶抽烟。

    根水立在身后,拴钱不想这孩子心里闷得太苦,抽出一沓钞票说,想做什么做什么,寻个开心去。根水说,叔,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就喜欢听你们说说话,比书上长见识。拴钱把钱收了,根水已帮他拆了烟,发了一圈,又按亮打火机,给在座的一一点上。有人问,谁家的孩子,知书识礼,细皮嫩肉的,是上船玩的吧?根水说,我是罗金宝的儿子,在拴钱叔船上做水手。几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一个蓄大胡子的说,我跟你爹相熟十几年了,出事之前在南通港一块喝酒,你爹说有个水手要走,问我肯不肯去他船上,我说等这边合同满了再说,可我再找他就联系不上了。另一个水手问,找到凶手了吗?根水摇头。按说你爹的船是空船,两千吨的船船帮有几十米高,江匪的小艇也够不着,我估摸着,是不是船上有人起了黑心?大胡子说,也难讲,现在的搭钩用射枪了,射几十米高一点没问题,我们在乌龟洲歇夜时就遇上过,我们发现得早,船多,几十号人都操了家伙守在船舷边,那帮人见势不妙,搭钩顾不上收,就溜了。有人说,江匪也精明,知道空船返航时船上肯定有钱,至少得留着去上江买沙的钱,他们掐准了的。这江上的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了,从前,上船也就要钱,现在连命也要了。大胡子说,那是,现在的江匪见识大了,好多人都是去南方闯荡闯不下去才回来做江匪的,在他们眼里,杀个人等于杀个鸡鸭。根水问大胡子,叔,你有没有听我爹说,那个要走的水手叫什么名字?大胡子眯着眼,想了想说,没说什么名字,说了个外号,好像叫爬虾,对,就是叫爬虾。

    船队分成四组,分别在白脸的四条打沙船处排队。拴钱这一组老三的船排前,先装,拴钱是船队老大,他得等船队都装完才装。等老三装好沙和后面的船换位时,拴钱吃了一惊,老三要钱不要命了,他船上的沙在舱口堆了尖,船边已经上水,水手走过去溅起一个个水花。拴钱抓过对讲机,说三宝你以为是装草垛呢,还敢堆尖!你那船用的什么钢板你自己清楚。拴钱不能说得太重,船上说话讲究吉利,拴钱说,你下了锚赶紧给我把沙尖铲进江里。老三在对讲机里发出一串笑声,说,哥,你是越活越胆小了,我查了天气预报,这几天没大风,不装白不装,不赚白不赚。

    忙完,已经后半夜了,拴钱蹲到船尾解大便,船上有卫生间,装修得像宾馆里一样高档,但拴钱坐在上面拉不出屎,拴钱蹲在这里身体舒畅心里舒畅,两条船并排泊着,船体深深地埋在江水中,远远看去只看得见船尾两座驾驶楼,大船的高,有三层,小船的矮,是两层,肩比肩挨着,像是他们兄弟。拴钱掏出一根烟点着,美滋滋吸了一口,这一船沙到上海龙华码头卸下,也就四天时间,除去买沙钱、油费等开支,净赚就是两三万。这还是“宏观调控”了,沙价降下来了。拴钱不缺钱,这条两千吨的大船没有一分钱外债,拴钱喜欢看存折上的数字不停地往上蹿。

    夏天拴钱不习惯在船楼的卧室过夜,倒不是热,船楼上每个房间都装了空调,晚上柴油机停了,还有发电机吼叫着供电;是闷,毕竟是在船上,房间都不大,窗也跟着小。拴钱总是挟一张凉席去前甲板上睡,船上上下下都是钢板,说热就热得像烧红的烙铁,说冷就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块。夏天的晚上,江风一吹,拂去了船板上白天留下的暑气,江水深处的凉意也顺着船板攀升,爬墙藤一样四处蔓延,一直将凉气送到你的汗毛孔里。睡在前甲板,既凉快,又可以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过在白脸的打沙船附近,你完全可以呼呼大睡,白脸的小艇一直在周边巡逻,说防匪是防匪,说防警是防警。

    拴钱在安逸的时候,总会想念大大。

    认识大大是在十多年前,十多年前的拴钱没钱,是固城渔业大队的渔民,固城湖被围湖造田只剩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滥捕不养,捕到的鱼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固城湖不是固城县一家的湖,湖的对面是另一个县,谁都怕放养鱼苗便宜了别人。渔民无路可走,纷纷改行,拴钱坐在湖堤上发愁,拴钱的七亲八戚中没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固城湖水浪打浪,前浪没有死在沙滩上,而是通到了长江,拴钱就想到长江里闯一闯。拴钱决定造船,去长江搞运输。拴钱的木质渔船不能进长江,进了长江不是船,是一片树叶,一个浪头就被打翻。拴钱决定造一条钢板船。拴钱掏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顺便抓了家里一只生蛋的老母鸡,去了大队长家里,大队长借给他一千元。他用这一千元买了两条中华烟,送给了信用社的信贷员沈宏伟,沈宏伟贷给他一万元。他用这一万元买了两辆重庆产的摩托车,一辆送给了信用社主任,一辆骑在自己胯下,信用社主任贷给他十万元。他用化肥袋裹了这十万元,身体颤抖得无法握住摩托的车把,他把车停在一棵树下,扯开一张香烟壳,在上面做好了造船的预算,钢板、角钢、电焊条,凡是镇上有卖的都可以赊一半,铁锚、螺旋桨等可以找铁匠铺定做,船用柴油机要用大马力的,镇上没有,要买得去南京,而且必须买山东潍坊柴油机厂的,牌子响,最好是直接去厂里买,便宜。别人用十万元只能造一条一百吨的钢船,拴钱能造出两百吨的钢船。拴钱从没有想过去造船厂,贵不说,而且那个小厂只造过渔船,现在没什么鱼可捕,船厂也快散伙了。拴钱去请船厂的工程师和电焊工喝酒,酒喝完,电焊工爽快地答应了,可工程师不肯,不是不肯,是不敢。这个戴了眼镜读书读傻了的知识分子说,两百多吨的船,有多少数据要计算,哪一处算错了都要出大事。

    拴钱不信邪,拎了烟酒去找陶师傅。陶师傅是船匠,实际上就是造船的木匠,当然比一般木匠要强,他得会放样,也就是说会设计船的结构。女人们做鞋,拿捏不准鞋的肥瘦比例,往往去鞋店里讨个鞋样,照葫芦画瓢心里踏实,造船的师傅也一样,得有个船样先摆着。陶师傅听见隆隆的摩托闯进院子,小伙子左右手都拎了重礼,摸不清来路。陶师傅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大歇在家里,已定了亲,小小在渔网厂上班,尚没许配人家。小小是个疯丫头,莫非在外面谈了男朋友,小伙子来提亲?可这小子也该带个媒人来,没有媒人,至少父母得来。

    一听是要造船,陶师傅说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就是有金刚钻也不敢揽这钢铁活,他不答应。拴钱好说歹说都没用,拴钱说,哪怕这船今天下水明天废了我也不怨您,我先跟您老签下保证书。陶师傅喜欢这小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儿,可扯东扯西,就是不应承帮他造船。拴钱垂头丧气告辞,到院子里发动了摩托车,陶师傅的女儿追上来,说我爹说无功不受禄,将烟酒吊上他的车把。拴钱要推辞,却发现这姑娘眼睛里有话,刚才在屋里,这姑娘其实给他递过茶,还续过几回水,只是拴钱心里焦急,没顾上打量她。

    姑娘说,你是铁了心要造这钢板船?

    拴钱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是钱也借了,话也放出去了,上得了虎背下不了虎背了,你要是肯发发慈悲,让你爹答应下来,你就是我拴钱的观世音菩萨。

    姑娘笑了,姑娘一笑,拴钱才看出这姑娘是个美人。姑娘说,我才不要做菩萨,做菩萨你还得给我造座庙哩。可是,我凭什么要帮你?

    拴钱答不出来,人家凭什么要帮你?

    姑娘说,我把我爹说动了,你得答应带我骑着摩托车沿着固城湖兜一圈。

    也不知道他女儿用的什么办法,反正陶师傅捎来了动工的口信。土法上马,船台就设在了湖堤的斜坡上。陶师傅说,船厂造船,首先得造滑槽,完工后下水走滑槽,既费力气,又花时间,还得找地皮。我寻思,就在堤底处砌一排砖礅子,船底的龙骨一边搭在圩堤,一边搭在礅子上,船完工后只要从侧面用钢缆拉断砖礅,船体凭借自己的重量就能滑进水面。至于船样,陶师傅要了几担石灰,他从箩里一边抓一边撒,像是在庄稼地里撒化肥,一会儿,湖堤的斜坡上就出现了一艘大船的轮廓。陶师傅站在船头的位置,顺风朝拴钱得意地喊叫,知道为什么把船头改成方头吗,渔船船小湖里浪也小,尖头能破浪能提速,这大船在长江,风大浪大,舱里载的是重物,求稳不求快,所以我把尖头改成了方头。

    动工的爆竹炸响时,陶师傅拍着拴钱的肩膀说,拴钱,你放心,一定给你造出一条货真价实的钢铁大船。可老头子没想到他一门心思为拴钱造船的时候,拴钱却把他的宝贝女儿勾引了。这也怨不得拴钱,造船工地上十几口人得吃饭,拴钱娘死得早,家里只剩下三个男人。陶师傅说,就叫大大来工地烧饭吧。拴钱才知道,他的观世音菩萨叫大大。大大提了个条件,早晨买菜离镇上太远,拴钱得一早骑摩托载着她去。问题就出在这里,镇上的菜市早,天麻麻亮,拴钱就去大大家院门口等着,然后俩人一人一顶鲜红的头盔,摩托一溜烟奔菜市场。菜市场的菜贩把他们看成了一对开小饭店的夫妻,吃准了是女的做主,追着大大一口一个老板娘。开始时大大被喊得脸通红,急着辩解,喊多了也懒得去理会,装作没听见。有一天晚饭后,工人们都吃过饭回家了,陶师傅也走了,大大洗锅刷碗,拴钱不走,拴钱晚上得看工地。等大大忙完了,拴钱递上头盔说,老板娘,走,老板送你回娘家。大大急了,说,谁是你的老板娘?拴钱说,谁急谁就是。大大就捏了拳头去打拴钱,拴钱笑着任她打,打着打着那拳头就软了,人也软了,拴钱先是身上的肌肉硬着,接着软的地方也硬了,俩人就滚在了湖堤的草丛里。

    事后,大大哭着说,我是有婆家的人,你船一下水,一走了之。我怎么办?我爹知道了会剥了我的皮。拴钱刚刚做了男人,胸膛也被这条钢铁大船撑得豪情满怀,搂着怀里的女人说,多大事,大不了退婚,跟我闯长江去。大大说你说得轻巧,我爹这样要脸面的人,怎么会准我退婚?拴钱说,你爹不答应,你就跟我私奔,等我船进了长江,回头就来接你。

    商议的结果,只有这一条破釜沉舟的路。关键是船下水之前,千万不能让陶师傅知道——陶师傅一生气,钢铁大船就会成为“烂尾船”。

    拴钱从山东买柴油机回来那一次,正是黄昏时刻,工地上已没了人影,只得叫驾驶员明天再来卸货。发现临时搭建的厨房里还亮着灯,拴钱心中窃喜,大大还没忙完。大大站在灶台前,拴钱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她,大大双手被勒得紧紧的,身体却在他怀里左冲右突,像一条入网的鱼儿恨不得把那缠身的网线撕开。拴钱咬住她的耳垂,哼哼着说,大大,我已经五天零八个钟头没见到你了,我已经二十四天零十二个钟头没亲过你了。大大一愣,就听凭他转过了她的身子。拴钱的嘴巴咬住了她的嘴巴,渐渐地,身子就把持不住。拴钱睁开眼,大大的眼睛居然一直睁着,看着拴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大大以前没这样看过他,亲热的时候大大都是闭着眼,柔顺得像任他宰杀的羔羊。拴钱松了嘴,说,大大,才几天你就不认识我了?大大说,几天没见面了,就不能让我多看几眼?拴钱接着要行动,大大说,不,我要你骑摩托带我到湖堤上兜风。

    拴钱想起来,第一次见面他答应过大大这个要求的,可是开工以来他忙得一直没有兑现。拴钱说,行,发动摩托车让大大上了后座。摩托车在湖堤上疾驰,湖堤不是公路,高低起伏,拴钱的后背不时感觉到大大胸脯柔软的撞击,拴钱的心就像被拨动的琴弦。

    拴钱熄火时,连摩托车的撑脚都顾不上撑,就转身抱住了大大。摩托车在湖堤上倒下去,浓烈的汽油味在夜空中弥漫,大大说汽油漏了,拴钱说,漏光了咱推回去,抱着大大往草坡走。世上有些事是能刹得住车的,有些事却是你想踩刹车踩下的却是油门。拴钱踩下的就是油门,他一下子冲进了大大,一次又一次进入大大。大大双手把拴钱勒得紧紧的,脸也扭曲了。拴钱望着大大说,是不是痛?大大点点头又摇摇头,用力箍住他的腰,说,告诉我,你爱我。

    拴钱说,我爱你。

    大大说,不行,把名字说全了。

    拴钱对着夜空大声说,拴钱爱大大。

    大大捉住拴钱的一只手缓缓拖到自己的胸口,大大的左乳有一颗黑痣,可是今天没有。大大双手拽住了他的两只耳朵,说,你看清楚,我是小小!你要真的喜欢大大,你赶紧出来,起身走人。拴钱哪里出得来,小小的脑袋昂着,胸脯贴住了拴钱,重心全落在了下面,这是一个要命的姿势,拴钱不仅出不来,还把油门一脚踩到了底,轮子像翅膀一样慢慢离开了地面。

    油箱里没油了,翅膀无力地垂下,还原成两只轮子在地面滑行,最终停了下来。拴钱闻不到汽油味,却闻到一股血腥味。小小两只手摊在草地上,两条腿也松开了,草地上写着一个“大”字。她分明还是大大,拴钱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小小突然笑了,说,拴钱哥,你分明爱的是我小小,下次可别嘴硬了——你可把我的什么都拿走了。

    哪里还敢有下次?无论拴钱油箱里装满多少油,他也不敢踩油门了。后来,拴钱驾着大船从湖口闯入浩浩江流没有害怕,却对进入女人那条神秘的细流没了信心。现在情况复杂了,现在问题麻烦了,人活在世上,就像固城湖里的一条鱼,你躲得了渔民撒下的网,却又防不了钓鱼人下的饵,防不胜防。拴钱每次见到大大,都反复问她,你是不是大大,弄得大大都有些生气了。可是拴钱不能实话实说,拴钱不能说大大大大,有一回我把小小当成了你,我一不小心把你妹妹也弄了。要真那样的话,大大饶不了他,小小饶不了他,陶师傅更饶不了他,拴钱所有的梦想就成了泡影。关键在于小小肯不肯饶他。一把剑高悬在拴钱头顶,握剑的是小小。船下水了,那把剑没有劈下来,大大死了,那把剑没有劈下来。可是没劈下来,不等于那把剑不存在了,不等于说那把剑锈了、钝了,相反,拴钱觉得那把剑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寒气森森,不杀他,只是时辰没到,而一旦捅下来,他就生不如死。

    一阵快艇的马达声扑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人喊,陈老大,陈老大。拴钱想,这么晚,谁会来这里找我呢?

    来的是镇财政所所长沈宏伟。尽管装了沙,拴钱的船船帮子离水面还有一截子,沈宏伟手脚并用爬上来,刚要招呼拴钱,艇上的人用一根长篙拦住他,钱!沈宏伟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讨好地说,二十张,每一张都用验钞机验过两遍。艇上的人伸手接了,捏一捏厚度,长篙就让了沈宏伟的路。沈宏伟说,陈老大,可找到你们了!像失散多年的地下人员找到了组织。

    8月27日 晴 东南风2-3级

    三宝躺在床上,听到一台台柴油机吼叫着发动了,一骨碌爬起来,这是昨夜装沙后泊在附近的船只起航了。他拎了毛巾牙刷到船尾洗漱,发现一个人已在那里刷牙,见了他,抬起满是牙膏泡沫的下巴跟他打招呼,早。居然是沈宏伟。

    这条骚公狗怎么会在他的船上?三宝想起来,是昨天夜里,不,应该是今天凌晨他让这狗日的上的船。

    昨夜过了十二点,他从游船上回来,酒还没喝得尽兴,见老大船上的房间还亮着灯,就上了老大的船。老大竟然也在喝酒,陪他喝的人只看见一个背影,长袖衬衣长裤,一看就不是船上人。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脸来,是沈宏伟。三宝的酒顿时醒了一半,沈宏伟上船讨债来了。三宝想躲,却无处可躲,除非你躲进长江里去,他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三宝说,稀客稀客,是什么风把您给吹上船了?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三宝斟满了酒敬沈宏伟,说,沈所长,欢迎大驾光临。

    沈宏伟说,别再叫所长,撤了,我现在狗屁都不是。

    三宝惊讶,为什么?

    沈宏伟说,托您的福,挪用公款,差一点就进去了。

    三宝听明白了,原来他屁也不是了。江风把他的酒全吹醒了,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机会终于来了。三宝说,您看这事,都让我给连累的。赔罪,我赔罪,再敬您一杯。既然您不是所长了,我就敢和您称兄道弟了,兄弟,干了!

    沈宏伟哪里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一慌,身体就坐直了,冷汗直冒。都说现在是黄世仁害怕杨白劳,债主害怕借债的,不这么简单,沈宏伟是怕上加怕,悔上加悔,因为沈宏伟还偷了老三的女人,现在虎落平阳老三瞅准机会要治他了。

    陈三宝搂住沈宏伟,一个劲儿敬酒,拴钱觉得老三懂事多了,也帮着劝酒。三宝说,沈所,您是来找我的,这一回是我的客人,怎么说也应当住我船上。

    三宝又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你住我船上,我一个月还你一万,这些日子老子从来没还钱给谁,你是兄弟,兄弟优先。

    沈宏伟死活不肯去,拴钱觉得老三这回是真心,说,难得老三有这样的热心肠,就依了他吧。喝完酒,老三硬是把他拽上了自家的船。沈宏伟心中叫苦不迭。

    一进船舱,陈三宝照着沈宏伟白晃晃的脸就是一拳,打得他站立不住倒了下去,沈宏伟知道上了他的船就会是这样,想躲的,哪里躲得开?除非跳进长江去。三宝说,你个骚公狗,鼻子可真长,嗅着那骚货的味道寻到这里来了。

    沈宏伟站起来,捂住脸,说,三老板,你饶了我,我是走投无路,才寻到这里来。

    三宝又是一拳把他打倒在船板上,一脚一脚踢过去,踢得他抱成一团,三宝边踢边说,你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老子说过见你一回打你一回,见你十回打你十回,你还不相信?老子今天不光是打你,老子要把你扔进长江里喂鱼!

    沈宏伟突然坐起来,鼻子里嘴角上淌下的血挂到了衬衫上。沈宏伟说,陈三宝,你扔吧,你干脆把我扔进江里算了。我既然肯来,就打算被你打死,打算被你扔进长江里!实话告诉你,来之前我就把遗书写好了,一封留在家里,一封交给了单位。

    三宝冷笑一声,说,你还敢吓唬老子。上去又是一脚,但这一脚已经没什么力量,他酒喝多了,也踢累了,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喘气。

    陈三宝说,你给老子乖乖地睡在这房间,胆敢迈出去一步老子就砍了你的腿。

    沈宏伟就是当年贷过一万元给拴钱的信贷员,后来才进步成镇财政所所长。拴钱后来两次造船沈宏伟也继续帮他贷款,陈拴钱言而有信,没误过沈宏伟一次,倒霉就倒在陈老三身上,这同一个父母生的兄弟截然相反,哥是哥,弟是弟。

    其实连陈拴钱也无法弄得懂这个老弟。

    老三比拴钱小五岁,从小就是拴钱的尾巴。叫三宝,是因为生他之前有个老二,夭折了。娘死得早,拴钱只有这一个弟弟,吃穿都让着他。弟弟脑子好,在学校里经常得奖状,按拴钱的想法,熬屎当饭勒紧裤带也要把弟弟供进大学,光宗耀祖。可当弟弟的不这样想,拴钱第一条船没下水时,三宝就打定主意跟哥哥去闯江湖。三宝说,哥,上什么大学,大学毕业还不是穷光蛋一个,你看看我那些老师不也全上了大学,又穷又酸谁瞧得上?拴钱不答应。可船进了长江,这小子从甲板下的暗舱里冒出来,书包里没有一本书,带的全是换洗衣裳、毛巾牙刷。三宝上了船,先是跟着水手,接着跟轮机长学轮机,脑子快就是学得快,不长时间就样样能干,让拴钱刮目相看。拴钱说,剩下就只有学你哥做船长了,你干脆弄条船得了。拴钱是开玩笑,三宝却牢牢记住了。

    拴钱一抬脚跨进长江,就是跨进了钱窝子。当时上海滩上的黄沙卖三十元钱一吨,除去买沙钱、柴油钱和人工钱,一吨能赚二十元,一船沙装二百吨,就能赚四千元,一个航次来回十天,一个月能赚一万两千元,你算算,不到一年,就能把银行贷款连本带息全部还清。拴钱回家还贷的时候,拴钱发财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蠢蠢欲动的人、跃跃欲试的人挤满了拴钱的屋子,拴钱给他们递中华烟,讲长江上的趣事,他们排着队请拴钱上酒店,醉得拴钱差点回不到船上。

    拴钱刚离开固城湖,固城湖的湖堤上就有人砌起了新的船台,接着,船台就如雨后春笋般在湖堤崛起,等过了几个月拴钱回家,连绵十几里的湖堤上已排满了钢铁大船的船体,像是若干年后南京城里街边头尾相连停泊的一排排汽车。还是不断有人请拴钱喝酒,拴钱给他们递硬中华,他们说,不,抽我的。递过来的是软中华。但这回不是想向拴钱打听什么,是向拴钱借钱,你陈老板的船早就不欠债了,船姓陈,船赚的钱也每一分都姓陈了,你把钱摆在船上有风险,摆在银行利息低,你借给我,我让你的钱给你生儿子生孙子。拴钱摇头。人家说,我给你多银行一倍的利息,拴钱还是摇头。那就高两倍,不行?高三倍!最后人家出到月息三分,年息百分之三十六,就是说借你一万块,一年后还你一万三千六百块,拴钱依然摇头。这让人很生气,人家立即要结账走人,拴钱说,你先走一步可以,账留着我结,心里说,你袋里的钱未必是你的,我袋里的钱每一张都实实在在是我的。

    拴钱是想留着钱重新造船。拴钱的船在固城湖是大船,在长江里就是一条最普通的小船了。真正的大船是几千甚至上万的吨位,人家从你身边超过去,尾浪打得拴钱的船像只摇篮东晃西歪。拴钱果断地把船卖了,十万出头的船卖了三十万,船板涨了,柴油机涨了,同样的船你到船厂去买至少五十万。拴钱找到沈宏伟,沈宏伟已经是信用社的副主任了。沈副主任说,你是固城湖第一个富起来的渔民,我不支持你支持谁?拴钱向来对沈副主任大方,沈副主任对拴钱也不薄,一下子贷给五十万,几个月后,拴钱就驾驶着千吨轮气势磅礴驶进长江。但是,拴钱的满足没维持多久,长江的航道越来越窄,拴钱的心却越来越大。江上的运输船越来越多了,浙江人的船动辄就是几千吨位,那些大船阻的不是长江航道,是阻的拴钱的心。三年之后,拴钱决定,卖船,回家再造一条吨位翻一倍的大船。

    但这一回,老三说话了,老三说,哥,我也要造一条船。拴钱说,你想造多大的船?老三说,不大,一千吨就行了。

    其时老三已经年过三十,已是娶妻生子的人,也到了该立业的时候,可是开口就要造千吨轮,拴钱还是吃了一惊。拴钱说,你能不能过一两年再造,我现在自己资金都跟不上,过一两年宽裕了,哥才有钱帮你。老三说,过了这个村,怕就没这个店了,现在政府对造船管得紧了,这证那证名堂越来越多,说不定就要出来政策不许民间造船了。拴钱无语,据说县政府本来是支持老百姓造船运输的,电视里报纸上都大张旗鼓宣传,要把固城县打造成“长江运输第一县”。动静闹大了,省市港监局、国营大型船厂的领导专家纷纷前来考察,专家们站在固城湖湖堤上惊得目瞪口呆,没有一张设计图纸就敢动工,没有一个人有专业职称,农民拿起电焊枪就敢焊接,没有船台没有槽轨,千斤顶一顶钢缆一拉就敢让千吨轮横向下水。惊讶过后就是愤怒,这是藐视科学技术,这是拿人民的生命安全当儿戏!县政府这才晓得请错了神,才晓得做人要低调,做政府也要低调,忙着回办公室制造条文了。老三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可拴钱还是反对三宝造船,一千吨的船,至少得花一百万。

    先是老父亲来了。拴钱的船停在上新河码头等买家,老爹先是乘汽车到了南京,又从南京雇小三轮到了上新河,颤颤地走过跳板上了船,抽了拴钱递的好烟,喝了拴钱供的好酒,说,老大,你是过上好日子了,这样的家当,我做梦都不敢想,你想再把家当做大,我当爹的当然高兴。可是,你不能光顾自己好,也得让老三也好起来。我呢,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儿子都发财了,我才真正脸上有光。国家也讲究个共同富裕,你为啥就不同意老三也富裕起来?

    拴钱不说话,闷头喝酒,老三也不说话,帮老爹续酒。

    这一天的凌晨一点,拴钱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个1370开头的手机半夜响起来不是第一回了。这是大大的手机,可大大已死去多年了,拴钱接过几次,每次都没有声音。他一直以为是闹鬼,可今天夜里“鬼”却说话了。手机说,拴钱哥,我是大大。拴钱惊得从前甲板上坐起来,看四周,什么都看不清,邻近的船体像是巨大的怪兽,远处几盏灯火像是鬼火闪烁。拴钱头皮发麻,说,你是谁?手机说,我是大大呀,这手机是你送的,这号码是你给的。你娶了老婆生了女儿就忘记了?拴钱看显示号码,是大大的号码;拴钱听声音,是大大的声音。这个1370开头的手机,曾让拴钱大喜大悲,大大出事后,这手机就成了拴钱最害怕的一样东西。它是拴钱的罪证,里面有大大和拴钱联系的记录,这么多年,他一直等待着有人拿着这个手机来找他算账。今天终于找来了,不是陶师傅,却是大大自己。

    拴钱颤声说,大大,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在哪里?

    手机说,我当然死了,你说要把我带到船上去,却把我带到了阎王殿!

    手机那边传来一个小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妈,我撒尿。

    拴钱一下子醒悟了,手机里的不是大大,是小小,是老三的老婆。原来手机到了小小手里,所以一直没有人追查拴钱。拴钱说,小小,你别捉弄我了,你也知道,我是欠了大大,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我至今都想着她,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小小说,陈拴钱,你不止欠了大大,你还欠了小小。你知道我小小为什么要嫁到你陈家。你睡了我们姐妹,却一个都不敢承认,死了的不敢娶,活着的也不敢娶。我告诉你,除了我们姐妹,你还欠了一个人,你弟弟陈三宝。你摸摸你的心口,你对得起你的亲弟弟,对得起在天上看着你的我姐吗?

    拴钱明白了,老三两口子再打再闹也是两口子,老三老婆是要他帮助老三造船。

    这个号码再显示,拴钱就知道是小小了。却又没人说话,只有小小鬼哭狼嚎的声音,老三拳打脚踢的响动。拴钱听不下去,将它按断。后来小小再打来电话,说话了,听到没有,这就是我在你们陈家过的日子。老三喝了酒就打我,心情好,打我一顿开开心;心情差,打我一顿散散心。

    拴钱还能说什么呢,去信用社找沈宏伟,沈宏伟又高升了,不在信用社,到镇政府财政所当所长了,传说本来就在信用社转正,但他把手下一个女人弄了,女人的男人冲进信用社教训了他一顿。领导爱才,又考虑到他在信用社形象受损,推荐到镇政府安排重用。拴钱弄不清这信用社和财政所两个单位的官谁大谁小,反正都是管钱匣子的爷爷,一样的坐办公室吹空调,一样的吃别人的请收别人的红包。但沈宏伟说不一样,信用社的钱他愿意贷给谁就能贷给谁,财政所的钱他动一个子儿都得掂量掂量。拴钱说,那你不是从米桶里跳到糠桶里了,你脑筋坏了不是?沈宏伟笑,说,在信用社我是副职,在财政所我是老大,拴钱你晓得在船上做老大,我难道就不能弄个老大做做过把瘾?拴钱说,那我这贷款的事你还管不管?沈宏伟说,管,你是信用社的信用客户,从来没赖过账,我去打招呼,你把卖船的钱和身边的钱凑起来有多少?拴钱说大概一百二三十万,沈宏伟说够了。拴钱说这钱造两千吨的船才够一半。沈宏伟说,够了,就是说你有这笔钱存进信用社就可以再贷出这个数字。拴钱说,这钱我哪里敢存进去,我不是钱不够才贷款吗?沈宏伟说,你今天存进去,明天办贷款,后天全都取出来,不就够了吗?这世上的事,首先要有出,然后才有进,这是规矩。拴钱这话能听明白,说,沈主任,不,沈所长,贷款办下来,我自然晓得感谢。但是谈到老三的贷款,沈宏伟直摇头,他一个穷光蛋,不可能的,银行信用社贷款,说到底是借鸡生蛋,他没有鸡,怎么敢指望他生出鸡蛋?

    拴钱不死心,但沈宏伟的脑袋摇得很坚决。

    拴钱把这事儿告诉了老三,拴钱说,三宝,你也别着慌,等贷款下来,我给你三十万,余下的咱再想办法。你哥的船能下水,就不会让你的船搁在湖堤上。想不到老三说,老大,别,我想好了,我也不求爷爷拜奶奶,我打算去钱庄借高利贷。这怎么能行?固城县的人造船造疯了,地下钱庄就应运而生,可那钱不是好借的,年息百分之三十六,付款时还得先把利息扣下,也就是说你借一万实际上只拿到手六千四,到期不还利滚利。就算船开起来能赚钱,但是长江已不是几年前的长江,运沙船一年多一年,柴油价一年高一年,沙场老板开出的黄沙价一年低一年,一年忙下来赚的钱也只够还这样高的利息。拴钱说,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把三十万给你留着。

    没想到事情会柳暗花明,拴钱的贷款办下来,请沈宏伟吃饭,老三两口子也去了。拴钱敬沈宏伟的酒,然后三宝也端起杯子敬酒,场面上的礼节得顾着。小小却劈手夺过来,倒在地上。小小说,老三你还真是个软卵蛋,人家看不起你,你何必要看得起他?这话重了,也不该是个女人说得出口的话。沈宏伟端着杯子有几分尴尬,也只是一瞬间,眼睛又亮了,说,三嫂子快人快语,船直不弯肠子,要是三嫂子开口,我一定想办法。拴钱说,那小小还不赶紧敬沈所长一杯酒?小小飞一眼沈宏伟,说,要敬酒也不在今天,沈所长要真是说话算话,改天我敬你三杯。

    小小还真的经沈宏伟弄到了五十万,不是贷款,沈宏伟公款私借。虽说比不上银行贷款,可利息比钱庄少一半。拴钱不知道三宝怎么想,说,老三,沈宏伟怕是打上了小小的主意。三宝说,哥,你管那么多干吗?反正那婊子跟我结婚时就是破货,她能给老子戴一顶绿帽子,就能给老子戴一百顶绿帽子。

    船是造成了,黄沙的价格却一天不如一天,拴钱船大,贷款利息低,没多大压力,三宝借了五十万高利贷,追债的天天上门,小小在家待不下去,把儿子交到娘家,上船了。沈宏伟也慌了,沈宏伟在老三家被老三捉过一次奸,挨了一次揍,不敢找老三讨债,把老三告到了法院。可法院根本忙不过来,船上的债务官司多如牛毛,法院判决,船户不到庭。法院执行,找不到被告踪影。沈宏伟只好硬着头皮上船找打。

    沈宏伟抽出嘴里的牙刷说,三老板,我想我还是住老大船上去。

    三宝说,那怎么行?你是来找我的,该是我好好招待你。

    说完,老三招呼沈宏伟在后甲板的桌子上坐下,喊了一声“早饭”,小小就端上了稀饭咸菜炒鸡蛋。小小低着头,谁也不看,三宝说,你不陪一陪沈所长?小小像是没听见一样,放下碗筷要走,三宝用手捡了一块鸡蛋送到她嘴边,说,慢,别说你老公不疼你,来,喂一个。小小张嘴吞了,三宝顺手捏了一下她的屁股。沈宏伟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三宝三下两下吃完了,说,您慢吃,我昨晚还有点功课没做。

    三宝进了厨房,把小小按倒在地板上,小小流着泪,任由他折腾。三宝说,叫啊,你不是喜欢叫吗?给老子大声叫。小小咬住牙不出声,三宝的指甲掐进她肉里,小小的牙关就松了,大叫,一声比一声尖厉。

    三宝完了事,回到饭桌前,沈宏伟再也吃不下去。三宝给他夹了块蛋黄,说,沈所,这东西不错,补补身子,壮壮阳。

    沈宏伟说,三老板,你放过我,让我住老大船上去。

    三宝说,嗨,我晓得了,您是怕我夜里做了您。您还是小肚鸡肠,退一万步说,您不是说把遗书都准备了,我怎么还敢把您灭了?

    三宝说,兄弟,我就喊你兄弟了,你说说看,我哪一点对不起你?好酒好菜供着,还演节目让你乐着,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都给你提供,你还想怎样?

    沈宏伟知道,老三是不肯放他走了,说,你喜欢我在这里,我就留着吧。我真后悔,把钱借给了你。我要是自己造条船,现在就在长江里逍遥,天王老子也不怕了。

    沈宏伟说完,趴在桌上号啕大哭。

    三宝说,沈所,一个大男人淌什么猫尿?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如老子吗?你太把女人当回事,你迟早得栽在女人的裤裆里。

    沈宏伟说,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被女人害惨了。娘的,满街的洗头房,哪里没有女人,我何必要一次次搞什么良家妇女!他娘的,这么多年我一次次滑倒,都是倒在女人的肚皮上。

    三宝说,沈所,有一点你还像个男人,敢做敢当,敢送给老子来揍,比那些缩头乌龟强。

    陈三宝越说越热乎,沈宏伟心里越来越冰凉。

    三宝说,从今天开始,你睡前甲板的暗舱,那里不通风,其实夜里也阴凉。

    沈宏伟说,为什么让我睡那里?前甲板上拴着狼狗,你想让它啃了我?

    三宝说,为什么?还不是怕你们两个骚货夜里滚到一起,坏了我船上的风水?

    沈宏伟说,那就让我去老大船上睡,你就放心了。再说,我哪里敢?

    三宝说,不行,我得说话算话,讲定了睡我的船就得睡。

    沈宏伟嗫嚅着点头,三宝打心眼里笑了。船上的生活太枯燥,有了沈宏伟才有意思。

    风平浪静的好天气,拴钱把驾驶舵交给了轮机长,说是轮机长,其实是一个光杆司令,固城县出来的船,船长就是老板,再雇上一个轮机一个水手,船就开航了。不是公家的船,更不是衙门,何必养吃闲饭的。驾船,也没有专职驾驶员,船长能开,轮机、水手都能开,甚至连拴钱的女人月香也能顶上去开半天。长江航道已经船满为患,即使不识水路,你只要跟着前面的船屁股走,就不会有问题。

    老三的船跟在后面,船头上立着小小。这个女人耐不得寂寞,常常立在船头上看风景,打扮得花枝招展,遇上交错而过的客轮,就挥着手跟人家打招呼,恨不得飞过去往人多处凑热闹。根水说三嫂子站在船头上最美,像是一部电影《泰坦尼克号》上的女主角,小小就让根水去码头时捎回了碟片,晚饭后都凑在拴钱船上的电视机前看,拴钱也看。那洋女人其实不像小小,小小虽然生孩子后身材变丰腴了,没有大大那时苗条,但比起洋女人还是要有身条,该肥处肥,该瘦处依然瘦。看着看着,拴钱突然脸色一变,那船撞礁了,海水喷涌而出占满了画面,拴钱冲上前“嗒”的一声将电视关了。没有人敢哼一声,拴钱从DVD里取出碟片,从窗子扔进了长江。所有人都默默散了,小小走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痕,那是被电影里的人物惹出的泪水。这样的电影怎么能到船上来放,船上人有船上的规矩,就说吃饭吧,吃鱼时不能将鱼翻身,只能挖着吃下面的鱼肉;吃完饭不能把筷子放在碗上,那样子像是一艘搁浅在陆地上收了桨的船;碗洗了不能倒扣着放,虽然这样摆着碗底干净,但这太容易让船上人做噩梦。

    船上人没有一个不迷信,在龙王门前讨口饭吃,性命不由自己。老话说,行船只有三分命,七分已到鬼门关,谁不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拴钱出了房间,船已到了鄱阳湖的湖口,江水明显地分成了两种颜色,所谓泾渭分明,靠鄱阳湖的一侧清澈碧翠,那是涌出的湖水,而长江水浑浊发黄,像是船工皮肤粗糙的胸脯,却也显出男人的胸怀,让出一半江面,接纳了那清秀如女人的湖水。左右船上的人都欢呼起来,看小小,也在船头上手舞足蹈。拴钱想,船上人日子枯燥,湖口这一段的江面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每次经过却都忍不住看一眼,人已分不出清浊,水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成了稀罕风景了。再看,拴钱心头一沉,只见三四只江猪正在追着船游泳,不是张开鳍翅浮游,而是鸭子扎猛子一般,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那黑油油的脊背露出水面拱成半圆,像是水面上立着半截黑色橡胶轮胎,一忽闪,不见了,又从前面几米处重现。江猪学名江豚,电视上有专家认为江豚在长江快要绝迹,是珍稀动物,但跑船的人偶尔还是看得见,老辈的船上人迷信,看到江猪认为不是吉兆,拴钱这个年纪的人,看到江猪心里还是有惊无喜。

    拴钱心里有了烦躁,楼上楼下走了几遭,又到底舱里看了看。一切正常,一台柴油机欢快地吼叫着,另一台乖乖地卧着,拴钱船大,配了两台大马力的船机,一般只开一台,因为老三的船上只配了一台,马力还小,两只船的速度要同步。

    拴钱走到货舱,根水又在玩沙子。根水玩沙子,不是小孩那种玩,是用沙子堆出各种人物,叫沙雕。出水不到一天的沙子,拂去面上发白的一层,还是潮湿的,手一捏还能成团。根水已经堆出了一个女人,一个仰面躺着的女人,两个蓬勃的奶子冲天翘着,两条大腿修长地延展着。

    根水招呼拴钱,说,叔,您看这个怎么样?

    根水的两只手还粘着深颜色的沙子,打量着自己的另一个作品,这是一个男人,趴在沙堆上,臂上的肌肉鼓鼓的,肩胛骨凹陷着,身子弯曲,瘦削的屁股紧绷着显得有力,那两只脚,五趾张开像五只吸盘,牢牢地抓着沙子,一看就是船工的脚。拴钱说,你这捏的不像人,像是一只爬虾。

    根水说,这个人就叫爬虾。

    根水说话的腔调跟罗老大一个样,让拴钱悚然心惊。看来这伢子还在想着他爹娘的死。

    拴钱俯视着这一男一女两个人物,忽然惊慌起来,抄起沙锨左右挥舞,片刻就把根水的作品全毁了。根水看着他疯了一般动作,不敢问。拴钱看到了什么?女的仰着,男的趴着,淹死的人在水面上就是这样的姿势。

    拴钱定了神,回到房间,翻开日历,今天是农历十五,这是一个让拴钱恐怖的日期,拴钱一颗心越缩越紧。

    说起来是陈拴钱夺了根水爹船队老大的位置。

    刚进长江的日子,拴钱总觉得浑身的骨头作胀,这不奇怪,拴钱原先虽说做渔民,在水上的日子多,可毕竟吃住都在岸上,脚上能沾到地气,摇桨撒网上船下船,胳膊腿都不闲着。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船上,白天基本上守着笼子般的驾驶舱,就一个握舵的姿态,人站成了雕像,手脚都僵硬了。夏天的傍晚船泊了,拴钱就会忍不住跳进江水中,游到对岸,又游回船边,活动活动筋骨。那天排队装沙,得等老半天,拴钱就下了水。

    天热,下水的人不少,都在船头船尾,挤在一起。拴钱一手托着仰天的草帽,一手划水,直接朝江心游去。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沙洲,洲上长满了低矮的树木和茂盛的杂草,从浑黄的水面上看去,绿得养眼。江水不同湖水,流急浪大,一口水吞进嘴里,舌苔上会有一层沙子留下来,让你老觉得吐不干净,要是湖水,吞一口也没事,等于喝了口矿泉水。拴钱独自向江心洲游去,游一阵,将草帽换一只手,草帽里放着他的裤衩和香烟、打火机,在水里你可以一丝不挂,上了岸你得有块布遮羞。浪头打过来,拴钱将手中的草帽轻巧地往空中一抛,然后,躲过浪头的草帽又稳稳落进他的掌心。

    他偶尔回头,才发现有个人追着他游过来了,那泳姿有招有式,像电视上比赛的动作,拴钱奇怪的是这长江里怎么会有这么白的人,水浊,那小子露出水面的皮肤在阳光下亮得像是银子。拴钱用脚掌和肚腹运水,立住身子,像是海洋公园里竖起身子顶球的海豚。这招数在固城湖叫“踩水”,厉害的角色肩上能扛一箩草灰,游到湖心岛上不打湿。拴钱抬起另一只胳膊向他招手,那小子仰起头看见了,加速奔他而来。近了,拴钱倒下来急急游几十米。远了,拴钱立起身子再招手逗引他。几个回合,到了沙洲的浅水处,拴钱的脚觅到了光滑的沙土,上了洲,放下草帽,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打算等晾干了身子才穿裤衩,先点了一根烟。那小子也上了岸,显然累得够呛,大口地喘气,身子果然白得厉害,居然也是一丝不挂,该黑处也黑,不仅是黑,还有绿,是一根长长的水扁担草绊在裆间了。拴钱不由得笑了,固城湖有句谚语,不是老子划水不快,是水草绊住了老子的卵蛋,讥笑的是那种输了却为自己找借口的人。

    那小子顾不上说话,朝拴钱竖了竖大拇指,拴钱扔一根烟给他,扔偏了,那小子却一个鱼跃接住了,身手奇快。阳光下,一黑一白两个赤裸的男子脸对脸点了烟,都不急着说话。

    烟抽完,那小子说,大哥,好功夫,教教我。

    拴钱说,其实简单得很,用肚子上的力量击水。

    拴钱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肚子,手伸到半空,停了,回来拍拍自己黑油油的肚皮。

    拴钱说,你刚才游的那个姿势,两手两脚并拢的,叫什么来着,蝶泳?实际上用的就是腰和腹的力量,只不过你那是横着,我是竖着。

    那小子就下了水,拴钱在岸上做教练。其实哪里像拴钱说的那么简单,他总是忍不住用双手去划水。拴钱说,你投降,手伸出水面记着举手投降,那小子双手一举,身子立即沉了下去,吞了一口江水,“呸呸”吐个不停。拴钱说,你小子笨,没手了你只晓得动脚,你要动屁股和腰,要像趴在女人身上一样用力。那小子试了几次,真的能在水里站住了,只是水还淹在脖子那里。拴钱又抽完一根烟,那小子还认真地在水里折腾。拴钱说,上来歇会儿,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那小子上了沙洲,一边走一边还前后颠着屁股,没水遮着,那动作很下流。拴钱说,做事儿除了做,还得脑子里琢磨。那小子连连点头,说,大哥说得对,这活儿不光动屁股还得动脑筋。洲上有很多水坑,坑里的水比湖水还清澈,小鱼小虾在里面自由地游动。那小子像个孩子,用双手去捧,看小鱼在他的手心里游,又轻轻放回水中。拴钱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往回游之前,他在水坑里逮了一条火柴梗长的小鱼握在手心,对着拴钱说,我要举着它带到我船上,让它和我一起活着过江。拴钱笑笑,这小子要举着一只手游回去,还保证他拳心里的小鱼不撒手不捏扁。这挺困难,但拴钱没有打击他。拳头连着胳膊,胳膊连着脑袋,脑袋是他的小命,危急时由不得他,该撒手自会撒手,再说,拴钱跟着他,等于跟了个救生员。

    刚出发,对面有两个黑影扑过来,看得出是快艇。拴钱想,糟了,这两只快艇一左一右,掀起的浪头肯定让这小子够戗。近了,那快艇却关了马达,乖巧地等在那里,等他俩游过去,才缓缓跟上。看得出这小子是个不要命的角色,有几次浪头打过来,明显淹过了头顶,他冲出来,甩一甩脸上的水珠,那高举的一只胳膊依然像一只帆撑在水面上。最糟糕的一次,他整个脑袋都沉进了水里,只剩一只拳头浮在水面上,艇上有人急得跳入江中,却不敢近前。拴钱慌了,将手上的草帽随水一扔,潜进江水,将他顶上水面,他吐了一口水,冲拴钱一笑,那只举着的拳头还是不松开。看来这小子不是凡人,意志能战胜求生本能,拴钱心中称奇。快到达时,水里的人群齐声为他加油,他脸色白得如纸,没了一点血色,一只手抓住了船舷,那一只拳头高举着不让人碰。拴钱立在水中,见他坐在船帮上,一边喘,一边吐嘴里的沙子,一大帮人围上去,用干毛巾擦头发的擦头发,擦后背的擦后背。他朝拴钱喊,大哥,过来看看它活着不?他松开手,那小鱼见了光明,卧在他手心里一动不动,恰巧边上替他擦身的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小鱼掉进江水中,白肚子一闪逃命去了。这小子突然变了脸色,立即有一只文着龙身的手臂斜刺里挥过来给了边上那人两记耳光,那人一愣,双膝在船板上跪下了。

    这小子是什么人?也太霸道了。

    拴钱解围说,老弟,这小鱼肯定活着,它要是死了就漂在水面上了。

    他侧身对跪着的人慢声慢气地说,这鱼也是一条命,我承诺了不让它死,它就不能死。

    走时,拴钱朝他竖了竖大拇指,把在沙洲上他送的那个礼还了回去。

    他挥挥手说,大哥,我是白脸,有事来找我。

    拴钱手脚一愣,忘了是在水中,差点沉了下去,拴钱说,你是白总?失敬失敬。白脸笑了,说,我不姓白,我叫郑守志,有空来找我喝酒。

    长江里有几个人不知道白脸?可拴钱没想到他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子。关于白脸的身世江湖上有多种版本。一种说法是,白脸的父亲本来是一位省级高官,遭人举报夫妻双双进了监狱,白脸正读大学,退学回了没有父母的家,日夜跟踪那位举报者,终于也掌握了他受贿行贿的证据,把他也弄进了牢房。白脸报了仇,却丢了大学学籍,想投靠父亲从前的僚属,弄一份工作谋生,那些伯伯叔叔们却都变了脸,避之唯恐不及。白脸心一寒,索性进长江做了水手,在江湖中一步一步闯荡出了自己的天地。第二种说法,说白脸本是一船工子弟,顶替父亲在轮船公司做了船工,几年后公司搞下岗,白脸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他组织了同时下岗的工人去吵去闹都没有结果,别人散了,白脸却赖在船上不走。若干日子后,先是公司经理在码头上失足落水,泡成了死猪才被人发现,接着是船长在船尾拉屎时不明不白掉进了长江,身体被螺旋桨割了十几道口子,成了残疾。船长认定是有人在他习惯的蹲位抹了机油,他才会滑下江中,怀疑是白脸。白脸却已从船上消失,再露面时航运公司已被他买下,他成了法人。第三个版本是与女人有关,说白脸本是武汉某大学的才子,女朋友是倾国倾城的校花,想不到有一天校花竟成了她老师的猎物。那没有廉耻的老师和校花被白脸抓奸在床,白脸隔着床单将畜生老师一连捅了十几刀,血将白床单染成了红床单,白脸才扔下刀,远走江湖。

    英雄不问出处,拴钱不知道该相信哪种版本。这不重要,拴钱知道的是这个年轻人成了长江里黑白两道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收服了大股小股的江匪,摇身一变成了拥有多家公司的老总。拴钱所在的船队就在他的打沙船上装沙,固城船帮的老大罗金宝提到白脸简直敬如天神,拴钱却把他当成了黄毛小子教训了一通,人家还一口一个大哥。拴钱那时年轻,第一回知道了江湖水深。

    再见到白脸是在几个月后,固城船帮和安徽船帮发生了一次械斗。起因是为了排队装沙。正值浦东开发高峰,上海沙码头沙子供不应求,沙价自然就高了上去。罗老大带着船队到白脸这里装沙,白脸那时也只有两条打沙船,船队只能散开落锚排号。没想到安徽一支船队斜刺里挤了上来,首尾相连,像是等红灯的车队,明摆着是挤兑固城船队。罗老大带着拴钱等几个船长们找白脸手下的人讨说法,可那小子爱理不理,罗老大急了,多等一天船队的损失就是几十万,罗老大率先驾着自己的船抢位,两条船船头撞到了一起,对方船上的人冲上船来动了手,显然是有备而来。双方的大船都放了小船,带着家伙往罗老大船上赶,罗老大船上只有一挂绳梯,爬上去的人立即投入战斗,抢绳梯的双方小船也在下面开辟了新战场。叫声哭声在江面上响成一片,大船上不时有人摔下船台,小船上的人干脆跳入江水中肉搏,拴钱也上了大船,操起一根长竿,左右挥舞,且战且退,守住驾驶室,将船挪开,不让对方的援兵上船。等到白脸率人过来,双方都伤了十几个人。这一战其实没有赢家,耽误了一天多,双方都损失不小,连带白脸的打沙船也停了大半天,跟着倒霉。等双方把伤员送上岸,白脸把双方的船队老大召集到自己的办公室,罗老大叫上拴钱一同去了。

    白脸的办公室设在船上,很大,几乎占了整整一个舱位,出奇地安静,听不到船上发动机的噪声,光线有些暗,仔细打量,才看出墙上都装了吸音板。白脸坐在办公桌前,埋头读一张报纸,身后站着三个手下。双方船队老大进去,怒目相向,只是在这里不敢吱声。

    白脸抬起头,说,来了,坐。

    白脸说,开灯,我平时不喜欢太强的光线,可今天话要讲在明处。

    灯开了,这才看清白脸身后那三个人站姿不同,边上两个人背着手,中间那个人却靠墙大张着手臂,像是十字架上的耶稣,不过他的手心里钉着的不是铁钉,而是两根长长的钢针,像女人结毛衣的竹针那么长。拴钱认出,那人正是他和罗老大前去论理的白脸手下。

    白脸说,实话实说吧。

    钉在墙上的那人抬起头,脸上有掌掴的印痕,说,我该死,我收了安徽船队一方,是我默认他们抢位的。

    一方就是一万。为了一万就让我的船队少赚几十万,罗老大冷笑着说,你要是跟我明说,我给你两方三方都没问题啊。

    白脸说,我的人我自会管教,现在看看这事该怎么收场。他把眼光投向安徽船队的老大,说,你拿个处理方案,凡事都得讲个道理,你喜欢闹腾,不能让我们为你的喜欢买单吧。

    那老大是个黑胖子,沉默了半天,说,我负担所有的医疗费用。

    白脸不看他,自顾玩着手里的两根钢针。拴钱这才发现,他办公桌上放着一只竹匾,竹匾里有许多粗细长短的钢针。

    黑胖子接着说,还有……还有郑总您的误工费用。

    白脸扔了手中的钢针,钢针在桌面上蹦出清脆的响声。白脸说,这话在理,没讲完哩。

    黑胖子无奈,说,算老子倒霉,再加上他们船队的损失。

    白脸说,好。抬手鼓了几下掌,那掌声单调而微弱,在他的办公室里显得阴森森的。

    罗老大说,那不行,他还得向我的船老大一一道歉。

    白脸说,是吗?看样子罗老大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世道,面子是什么?面子就是钱啊。要钱还是要面子,二者只能选一个。要面子是有钱人的事,钱多了才想到要尊严,罗老大让我羡慕。

    罗老大立刻脸白了,说,我有什么钱,气不顺而已,还是郑总您做主。

    出门的时候,白脸指着拴钱说,你留一会儿。拴钱看一眼罗老大,罗老大点点头走了。白脸说,我是喊你大哥的,到了我这里,总得多坐一会儿。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白脸说,这结果你满意吗?

    拴钱说,谢谢郑总,我满意,我们罗老大其实也满意。

    白脸说,我是冲着你来的,是给你面子。罗老大?彼可取而代之也。

    拴钱茫然。白脸说,我是说,你可以取代他做固城船队的老大。

    拴钱忙说,我可不敢,罗老大本来就是村上的支书,当惯了干部的。再说我也不能这样做,不在谱子上。

    白脸哈哈大笑,长江上本就没一本规定的谱子,你想怎么唱就可以怎么唱,谁敢唱谁就定了调。长江上的道理攥在强人手里,你们那个罗老大太熊,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熊就得受人欺。再说,这老小子做事也拿捏不准分寸了,在我面前也想得寸进尺,脑子坏了!大哥你这样的人领头才能撑得起固城船队。

    这话拴钱当时没弄清真假,可白脸说者有心。

    白脸不仅卖沙,船队的柴油也由他包办供应,那一个冬天,柴油供应突然紧张,白脸的柴油价格飞涨,而且质量也明显下降,机器常常在中途突然熄火。罗老大怀疑白脸卖的柴油中掺入了劣质油,召集船队中几个大户,商量合资造一艘加油船。拴钱说,这事得让白脸同意,至少事先得知会一声。罗老大说,白脸主营是打沙,卖油只是副业,再说,咱的油船专供自己的船队,不跟他抢生意,这点面子他会给我老罗的,没必要前怕狼后怕虎。

    罗老大没想清楚,这样做其实是在与白脸叫板,是与虎狼争食,而在虎狼嘴里掏食是多么危险,他一念之差遗恨终生。

    按惯例,临近春节,白脸会请客户吃一顿饭,刚进腊月,他就安排了先请罗老大的船队,饭局设在岸上的一家酒店,大厅里摆着十几张桌子,船长和船工都请,罗老大、拴钱等几个船老大安排在主桌,白脸亲自陪席,每桌上都有一个白脸的手下斟酒。其乐融融,看上去像是一场婚宴。

    酒菜上桌,就有人忍不住下了筷子,众人争先恐后,只白脸和他的手下端坐着没动手。罗老大也夹了一只鸡腿放进盘中,立即有一双筷子去抢另一只鸡腿,是拴钱同座的一位船长,没想到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抢了先,抬头看,竟是白脸身后立着的随从,那家伙笑眯眯地说,给你。鸡腿直接送进了这船长的喉咙口,卡得他双眼翻白,一桌人立即放了筷子。

    现在,那家伙擦了擦手说,请郑总给大伙儿讲话。

    罗老大将自己那只鸡腿放进了白脸的盘子,低声说,船上人不懂规矩,您多海涵。

    白脸仿佛没看见,说,是肉谁都想啃一口,只是我手下的人守规矩守惯了,见不得不守规矩的人,你别介意。

    说完白脸举起杯,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朗声表达了对各位船老大的谢意,又特别感谢船队老大罗金宝对公司的支持,然后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又热闹起来,似乎人们都忘了刚才的小插曲。拴钱坐在对面,抬头就能看见白脸身后的随从,说,郑总,让这两位也去坐席吧。白脸说,陈老大给你俩面子,就听他的,去吃饭吧。两人齐声说,谢陈老大!转身去了。拴钱眼前豁亮了不少,心里也不由得感激白脸。不是感激白脸给了他面子,而是感激白脸喊他陈老大,没有称他为大哥。要是白脸在桌上称他大哥,他怕在罗老大面前就说不清了,白脸是个聪明人,他显然猜到了拴钱的担心。不经意间,拴钱似乎和白脸有了某种默契和秘密。拴钱问自己,他拴钱有什么好担心的?说白了不就是那次游泳救了他,这没有什么上不得桌面的。拴钱再追问自己,说到底,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白脸说过的那句话,让他顶了罗老大。这才是他和白脸共同的秘密。这么说,白脸没把那天的话当玩笑,他也没把白脸的话忘掉,他不禁吓了自己一大跳。

    该来的终归要来。

    宴毕,杯盘撤下,桌上换成了麻将和扑克,酒场成了战场,打牌的打牌,没上阵的坐着或站着观战。

    白脸说,罗老大,早就听说你是牌桌上的高手,今天我也交点学费领教一回。

    饭后这一场牌,已是惯例,船老大们几乎人人参与。腊月一过就是新春,除了输赢,船老大们更多是赌来年的财运。往年这白脸从来不参与,酒喝完就走人,今年是个例外。

    罗老大确实牌技精湛,这是他做村支书时操练出来的,和船老大们赌钱从来是赢多输少,以至于名扬江湖。罗老大欣然应战,点着拴钱和另一位船老大说,郑总笑话我,我们就陪郑总开心开心。

    白脸说,底盘多少?

    罗老大说,郑总出场,玩大了我们陪不了,玩小了郑总没感觉,我看就十担。

    十担就是十张百元钞票,一千块的底牌,一晚上下来每人的输赢不下十万。拴钱没带这么多现金,可又不敢驳白脸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抓牌。拴钱为罗老大担心,罗老大不知是酒多了,还是想赢钱昏了脑袋,居然把白脸当成了一盘白斩猪头肉。

    这种赌法称为“诈鸡”,顾名思义,赌客是鸡,钱是鸡想啄的米,但是鸡一不小心,自己的口粮就成了别人的肚中食。规矩是这样,每人放一千块在桌中央,这是人头费,即底盘,必需的;然后每人抓三张牌比大小,老A为大,2为小,比牌时以三张牌中最大的为准,如大牌相同,则比第二张,以此类推往下比第三张。你要是觉得自己牌臭,就放弃,那一千块就是赢家的;你要是觉得牌好,就再往桌中央扔钱,至少一千,上不封顶。比如说你再扔五千,竞争者必须也至少扔五千。最后只剩两个人竞争时,你扔对方一倍的钱可以申请亮牌比大小,这时,桌上已堆满了百元大钞,归牌大者一人所有。

    这实际上是一场心理战,牌在手中,好坏都不露声色。罗老大精于此道,明明是一副小牌,却往桌上扔大钱,吓得有大牌的人也放弃。偶尔,白脸跟他拼到底,亮牌时,罗老大手中竟然真的是一副大牌。白脸财大气粗,输多少脸上也不显山不露水。倒是拴钱和另一位船老大,常常扔出去的钱有去无回,气急败坏却又只能一声叹息。冒险,可能扳回来,也可能赔进去更多。每次至少那一千块的底盘成了肉包子打狗。拴钱盘算,身上带的钱只够陪两个钟头,输光了他就只能让出位置走人。

    拴钱掏出最后一张钞票时,站起来朝三位拱拱手。这一桌赌的大,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红票子,早有别桌的人围上来观看,不愁没有人接他的班,但白脸放下牌,说,陈老大,且慢。

    拴钱说,郑总,不好意思,我口袋见底了。

    白脸说,等我把桌上的牌点一下再走。

    白脸把牌拢齐,飞速地点了一遍,说,少了两张牌,一副扑克,五十四张,现在只有五十二,莫非陈老大你藏了两张?

    拴钱急了,说,我怎么能做这种事?边说边将棉袄口袋朝外翻了个底朝天。

    白脸又把牌归了一下类,很清楚,桌上只有两张A。

    桌子边上坐着的站着的都噤了声,别桌上有的人好奇,歇了手,蹑手蹑脚围过来。

    另一位船老大也站起来,将棉袄口袋外翻,那袋底是一撮撮发黑发黄的烟丝。

    罗老大跟着站起,白脸伸手拦住他,说,罗老大,你就不要翻口袋了,只要把鞋脱下来就行。罗老大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脱下左边一只棉鞋,空的,抬起右脚,白脸的手下立即抢上来卸了鞋,一红一黑两张A从鞋帮掉了下来。拴钱记得,打牌时罗老大的右脚一直架在左腿上的。

    白脸的随从一左一右站在了罗老大两侧,白脸朝他们摆摆手,说,留着他的手吧,他还得握舵呢,不过,罗金宝,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罗老大从棉袄和裤子口袋里掏尽所有钞票放到桌上,桌子上的钱码成了小山。输了钱的船老大用手指点着罗老大的鼻子,说,罗金宝,你就是这样做我们的老大?难怪每次打牌都是你一个人赢,你他妈的真是要钱不要脸。

    罗老大低着头,转过身钻出人群,突然又站住,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回头放到了钱堆上。这条围巾是白脸送的,它不只是条围巾,只有在白脸那里装沙的船队老大才会送一条,戴了它是一种身份。白脸从桌上捡起围巾,走到拴钱背后替他围在颈窝里。拴钱连连推让,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白脸看了一眼众人,说,没了罗金宝,你们固城船队就不想在长江里装沙了?这话把愣着的船老大们说醒了,纷纷说,陈老大,就你了!

    白脸抽出一叠纸币,用手指弹了弹说,我们仨把钱放回口袋,罗金宝这一份算是他代替大家缴的船队管理费,陈老大,你点个数,记在账上,我看,你船队的各位船老大省了半年管理费了,这是罗老大给大家出的份子,好人哪!

    临走时,白脸突然说,陈老大,把你身份证掏出来。

    难道做船队老大还要看身份证?拴钱不解,迟疑着掏了出来,白脸一看,哈哈大笑,自己也掏出身份证递给拴钱,说,大哥,你应当喊我大哥才对,今天开始,咱俩得正本清源了。

    拴钱盯着白脸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白脸居然比自己大五岁,拴钱难以相信,却不得不认,人家脸白皮子嫩,生得年轻。拴钱说,只怪我一张脸长得寒碜,我认,今天开始,你是大哥。

    陈拴钱就这样做了固城船队的老大。而罗金宝,从此离开了固城船队,这一场牌证明他来年的运气真的很差。他的大船像一只被狮群驱赶出去的老雄狮,孤独地漂泊在长江里。

    小小一大早起床后就发现船上多了一个人,在船舷边看着江水发愣,是沈宏伟。小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会到这船上,怎么敢到这船上,三宝怎么会让他上船?小小坐在梳妆镜前,一边想,一边梳洗打扮。小小描了眉,又涂了眼睫膏,再慢慢涂上口红。小小一直留的是长发,风大,就用皮筋束起来,今天风小,就披在肩上。这一番功课完成,镜子里的女人已经风姿绰约。但小小看了一眼,立即又用纸巾擦干净,把头发也束起来。每天化妆,三宝都在一边冷嘲热讽,在船上还打扮成个狐狸精,想勾引谁呢?以前小小可以不理睬,但今天不行,只要沈宏伟在船上每天都不行,陈三宝在船上待得无聊,肯定要找她的不是,说不定化了妆就能惹来一顿打。

    陈三宝没有打她,却比打她还让她绝望,吃早饭时他在厨房按倒了她,尽管陈三宝糟践她是为了羞辱沈宏伟,但被羞辱的岂止沈宏伟?

    小小其实并不喜欢沈宏伟这样的男人。

    那天去他的所长办公室借款,她是要拉着三宝一起去的。三宝点着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说,我要是去了,这钱就别想借得成。小小火了,那你是存心把自己的女人往狼嘴里送?三宝说,你以为你是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说不定人家还不稀罕呢!小小说,行,人家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他哩,要去你去,我不去。

    三宝扔掉香烟,甩手给了小小一个耳光,妈的,鸡上灶狗坐席了,还没地方摆你个破货了,敢跟老子犟?

    小小说,你打吧,打死我,我也不去。

    当年拴钱和大大好上,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小小。双胞胎姐妹,长得一个模样,性格却是两样的,大大安静,小小活泼。大大尽管只比小小早来到人世十几分钟,可哪怕早一分钟也是姐姐,好吃的好玩的从来都让着小小,洗衣做饭都抢着一个人默默做。小小肯帮忙,大大也不拦;小小在一边嗑着瓜子当看客,大大也不恼。当然,大大也有生气的时候,可小小也有办法,小小说,姐,你可别跟我这样没出息的人比,你可是胸有大志的人。大大不理她,她就伸手往大大胸口掏,原来胸有大志的“志”是一颗痣,大大胸前长有一颗痣,小小没有。大大被小小那小兽般的手弄得痒痒的,忍不住笑,就饶了小小。

    问题是小小也喜欢拴钱,拴钱把小小变成了女人。但小小不能急,爹是绝不会允许大大退婚嫁给拴钱的,小小等得起。

    时间过得是那样的快,拴钱的船很快就下水了,但拴钱没有带走大大。这让小小心里充满了希望。

    拴钱造船的工地上只剩下一些碎砖断桩,常常有一个姑娘在那里徘徊。那其实是两个姑娘,只是长得一样,两人从来不会在那里同时出现。

    看不到拴钱,小小的一双眼睛总是放在大大的身上,她既希望能在大大那里发现一点拴钱的蛛丝马迹,又害怕大大与拴钱还在联系。她偷偷翻大大衣服的口袋,手伸进去,她会紧张地闭上眼睛,她不是怕大大突然冲进来,她是怕大大的口袋里真的有拴钱的信什么的,她的手有些僵硬,仿佛是害怕那口袋里卧着一条吐信子的毒蛇,没有,没有毒蛇,有的是手帕、零碎纸币什么的。小小每次翻完大大的口袋,一无所获,却又高兴得如得了金山银山。这样的时候,小小就说服自己,拴钱甩掉大大了,大大的相思是单相思,大大有的只是痛苦。但有一天一个铁的事实摆在她面前,还不止是铁的,是不锈钢的,一个闪烁着金属光亮的手机藏在大大的枕头下,是手机,前几年还叫大哥大,大大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么昂贵的东西,一万多块呢,几百人的渔网厂也就只有厂长有这样的宝贝,小小从来没有想过能拥有这样奢侈的东西,小小最多想过能有一只BP机。可大大居然有手机,小小轻轻按下去一个键,绿色的灯光幽幽一闪,一个清脆的音符跳出来吓了小小一跳。小小悲伤地合上盖板塞了回去。

    手机无疑是拴钱买给大大的,她还害怕拴钱给大大写信呢,还以为他们会像古装戏里的才子佳人鸿雁传书呢,人家用手机联络,用现代科技,人家不用把那些酸言酸语写在纸上,人家可以直接把肉麻的话送进耳朵里。这太过分了,太不把小小放在眼里了,小小恨不得砸了那手机,或者干脆扔进湖里,让拴钱把那些肉麻的话说给湖底的乌龟王八听去吧。但小小做不到,手机一丢大大就会怀疑到小小,况且,这手机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小小也舍不得糟蹋。气她的不是手机,是大大。小小一有空就守着大大,甚至有时会装病请假。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小终于偷听到一次大大与拴钱的通话。当时,小小在床上装睡,大大在马桶上,好听的手机铃声响了一下就被大大按下了,小小就听到两句,七月十五,车站。这就够了,时间和地点都有了,小小在脑中立即浮现俩人偷偷摸摸约会的情景。七月十五,鬼节,他一个跑船的人再忙也不敢不回来祭祖敬鬼神,选择车站,是要趁机带大大私奔。小小要阻止他们。

    小小猜得没错,七月十五拴钱回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大大就醒了,小小比大大醒得更早。大大匆匆出门走得很快,小小比她更快。大大是走去的,小小是雇三轮车三个轱辘驶去的。拴钱真的在车站门口等着呢,小小的心里恨得流血。

    大大急匆匆走到车站,只见拴钱的身影就在车站门口,她正要跑过去,姐姐!突然背后有人喊,是喊她,是小小在跟着她。大大慌了,大街上停了一辆公交车,里头空无一人,连驾驶座也空着,大大急忙从公交车一侧绕过去,她要甩掉小小。就在这时,一辆小汽车冲过来,小小眼看着大大的碎花裙子在空中飞扬起来,像一把撑开的阳伞,小小尖叫着扑上去。

    大大就这么死了,小小从太平间出来,手里捏着从大大口袋里找到的手机,手机已成了一块废铁。小小从悲痛中醒来,拴钱呢?那个该千刀万剐的陈拴钱呢?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人了。小小又一次大哭起来,为姐姐哭,也为自己哭,是陈拴钱害死了大大,是小小害死了大大,小小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小小没有把手机拿出来,手机坏了,可卡还在。卡里只有一个号码,那就是陈拴钱的号码。手机是陈拴钱的罪证,小小不拿出来,是为了姐姐的名声,也是为了避免姐姐定亲的婆家闹事。

    但小小放不下陈拴钱,她有话要问他,到底问他什么小小也不知道。恨归恨,小小更渴望见到陈拴钱。她有空就在拴钱家门口转悠,小小在守候陈拴钱。但是每次回来的都是陈老三,那只吓破了胆的兔子连老窝都不敢回了。陈三宝认识这个漂亮的姑娘,她是陶师傅家的双胞胎老二。几乎每次回来三宝都能遇见她,三宝认为这是缘分,他展开了强烈的攻势。小小既不答应,也不拒绝。直到有一天,拴钱又回来造船了,小小以为机会来了,拴钱却像避瘟神一样躲着她。有一回被小小逼到了墙角,拴钱说,小小,别逼我,我看到你就想到你姐,想到你姐我就不得安生,我此生不娶也不能娶你。拴钱在墙角落里跪下了,这个固城镇上传说中的英雄就这样跪下了,泣不成声。

    小小在一刹那间心软了,绝望了,她为这刹那间的心软后悔了一辈子。陈三宝像苍蝇叮肉一样追着小小,陈拴钱却没有终身不娶,新船下水不久,他就娶了卖钢板的月香。小小一颗心冰凉却抹不去心头恨,你想看不见我,我偏要戳在你的眼前,做你的眼中钉肉中刺,让你一辈子不安宁。两年后,小小嫁给了三宝。

    陈拴钱没有反对这门亲事,他为老三和小小在镇上买了商品房,买了全套电器,比自己的婚事办得隆重得多。把镇上的人们感动了,把他的老爹感动了,连从来不轻易感谢别人的三宝也对小小说,老大这回待我们不薄,他造船的债还欠着呢。小小不接话,在心里冷笑,他不是为别人花钱,他是为自己的良心花钱。小小不买账,这么多日子,小小不让三宝沾身子,就是为了在新婚之夜告诉陈三宝,你日日夜夜追随的大哥日过你的老婆。但是她没能做到,当她两年后再见到拴钱时,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眼睛深陷,头发花白,在见到小小的一瞬间,他的眼睛猛地一亮,像点着了火,但立即又熄灭了,汹涌的泪水就扑了下来。他说,在船上把沙子糅进眼里去了,得去打点水再洗洗。小小的心又一次被那泪水泡软了。新婚之夜,小小当然受到了老三的质疑,挨了新婚丈夫的耳光。她默默挨打,只流泪不出声。她能原谅三宝的暴戾,既然她刚才把别人原谅了,没办法原谅的只有自己。小小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打骂一直伴随着她婚后的日子,遥遥无期。

    陈老三有的是办法。陈三宝说,陶小小,你可以不去,我陈三宝可以一辈子过窝囊日子,挨别人的白眼,吃别人的剩饭,可是我不想我儿子再过这样的生活,要儿子过得好,首先得你我咸鱼翻身,这一次是我们唯一翻身的机会,你掂量掂量。

    儿子是小小的软肋,有了儿子,小小的生活才有了一点亮色,为了儿子小小什么都肯豁出去,小小去找了沈宏伟。

    沈宏伟的所长办公室很气派,几十个平方的办公室就只中间摆了一张办公桌,就像现在的礼品盒,看上去豪华的盒子,打开,里面却只装了一丁点儿东西,说不定还是腐了坏了或者过了期的。沈宏伟的眼睛一直色迷迷地盯着小小,泡茶时差点烫了自己的手,办公室的后面是另一个房间,门敞着,看得见床的一角。小小心里有些麻木,只要这个色鬼开口,小小就不拒绝。反正陈三宝不把她当人,她又何必把自己当人,把陈三宝当人?

    沈宏伟拉开办公桌下的柜子,取出一只化肥袋,全是百元大钞。沈宏伟说,你点个数,写个借条。我知道你今天一准会来,准备好了。小小说,要不要喊陈三宝来写借条?这么大的数字。沈宏伟说,你认为我这面子是冲陈三宝的,还是冲着你?实话告诉你,这钱是公款,是我从企业里收上的管理费,财政所不是信用社,一分一毫都不能动,动了就违法。到时候还不上,露了馅,我怕不光是要丢饭碗,还得吃牢饭。你说,我冒这么大风险是为了他陈三宝?

    小小正拿着一沓钱点数,这话让她觉得手上的钱像铁砣一样坠手,停了一下,忘记了张数。沈宏伟为了谁?除了为利息,就是为了她小小的身子。

    沈宏伟说,你心里明白就行,接着往下点吧。借条谁写都一样,反正你们是夫妻。

    沈宏伟忽然一笑,说,我知道陈三宝就在楼下,你不喊他进来坐坐?小小说,没有,他真的没来。小小这样说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贱,像是一个收摊的人急着把剩货处理完。沈宏伟说,那他就是在镇政府门口的广场上等着,不过,这么多的现金,他跟着,安全。这么漂亮的老婆,他守着,也安全。

    小小出了门,真的就看到在广场上蹲着抽烟的陈三宝。

    三宝说,钱拿着了?小小点点头。

    三宝说,他没动你?小小将化肥袋扔到他脚边。三宝说,我掐着时间呢,这猫怎么会不沾荤腥。他看上去竟有些失望。

    凡是世上的好东西,靠看着守着是守不住的,连银行都有被抢的。何况三宝不想守?何况陈三宝没把小小当成宝贝?小小知道,沈宏伟迟早不会放过她的,她只是养在水桶里的鱼,哪天沈宏伟嘴馋了就会捞了扔进锅里。事实证明了小小的估计,该发生的事后来都发生了。

    沈宏伟上船,把小小逼得无处安身,她还是走向船头去看风景,她不愿意与沈宏伟照面,他和她的背后都有一双期待的眼睛。陈三宝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当然不是能救沈宏伟的仙丹,只会是让他欲生不能欲死难罢的毒药。沈宏伟这样吃官饭的人,站在岸上他可以为所欲为,到了船上他就是一条死鱼,任由陈三宝选择蒸选择煮。舱外的船面进了水,浑黄的江水涌到了船板上却显得清澈,小小的脚踩上去,五个脚趾都看得清楚,这么热的天,江水还是有着凉意,从脚底一直沁入小小的心中。小小走过去,水花四溅。小小除了在前甲板上看看风景,她能看什么呢?看陈三宝那双阴鸷的眼睛?看沈宏伟那张白得发绿的苦瓜脸?

    小小喜欢看那些客轮上的旅客,他们趴在船舷上,或者是情侣,或者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两船并行时,她能跟他们搭上话,有一次甚至有个小伙子居高临下扔过来一顶红色的遮阳帽。小伙子喊,美女,别让太阳把皮肤晒黑了。小小捏着那顶红帽子,客轮顺流而下,他们从长江的上游来,上游有长江三峡,有宜昌大桥,有很多小小叫不出来的地名,小伙子戴着这顶红帽子去过哪里呢?他身边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吗?

    小小胡思乱想的时候,船突然慢了下来。拴钱的船屁股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接着,船上的柴油机哑了,船停了。

    后甲板上的阳光被船楼挡住了,十分阴凉。三宝拉出一张桌子,放上两把椅子,泡上茶,点上烟,看两岸的青山缓缓远去。三宝大声喊,沈所,过来喝茶!船上的柴油机隆隆响着,沈宏伟听不见。三宝将椅子腿在船板上“咚咚”砸出声,沈宏伟才扭过头,三宝朝他招招手。沈宏伟过来的时候有点慌张,差点被椅子腿上的绳子绊了一跤。船上的家具有两种,一种是固定的,比如说床,死死地焊牢在船板上,不这样,船晃动床也晃动,不论是美梦还是美事都做不成。一种是可以搬动的,像这桌子椅子,搬来搬去,腿上都牵着一根绳,怕的是船一倾斜,它们在甲板上冲进了江中。

    三宝说,沈所,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坐下来算算账。

    沈宏伟说,你不是都算过了吗?

    三宝说,什么山头唱什么山歌,什么时候算什么账。上次算账你跪着,我站着。你光着身子,我穿着衣裳。虽说你也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但今天我们可以再算一回,我坐着,你也坐着,这样公平。

    三宝扔给沈宏伟一根烟,这烟扔在桌子的边沿,滚了几滚掉到了桌子下,三宝很得意自己能将一根烟扔出这么高的水平。沈宏伟先是双手去接,接不着,慌忙伸手去桌上拦,拦不及,只得弯下腰去捡。三宝喜欢看沈宏伟慌张的样子,一根烟能逗出一个人的丑态,三宝觉得有趣。

    沈宏伟看三宝一眼,陈三宝笑眯眯地看看他。

    那回捉奸之前,三宝晚上请沈宏伟喝了酒。喝酒时,也这样笑眯眯地敬他酒。酒喝完,陈三宝就说要走,船停在上新河码头等他。沈宏伟亲眼看着出租车载着他一溜烟走了。沈宏伟就借着酒兴,敲了小小的门。凭良心讲,沈宏伟是告诫过自己不要动陈老三的女人的,不是怕陈老三,是怕借给陈老三的那笔钱有闪失。可是陈老三的女人太叫人心里痒痒了。当初第一次敲小小的门时,小小说,老三没回来,回来了我让他去找你。沈宏伟说,我不找老三,我找的是你。小小就开了门。沈宏伟一把抱住了这个女人,他能感觉到这女人身体的激动,她手上挣扎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往他身上沉,沈宏伟觉得自己是三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他伸手就解小小的纽扣,小小说,慢,你想好了没有?沈宏伟说,我想好了什么?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日你。小小说,沈所长,你想清楚,我可是陈三宝的女人。沈宏伟说,陈三宝怎么了,陈三宝不也得靠老子才能发财。小小说,现在连老鼠都晓得,笼子里的肉再鲜,也不能钻进笼子里去。沈宏伟心里一沉,这话里有话,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沈宏伟毫不犹豫上了小小,从此他就管不住自己了,他不是不知道陈三宝不好惹,可他似乎是迷上了这危险的游戏,欲罢不能。今天,就在沈宏伟趴在小小身上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小小说,是陈老三!好像她一直都在等待这脚步,接着真的就传来了钥匙开门声。

    沈宏伟惊慌地爬起来,一丝不挂地站在床前,陈三宝把门关了,跑是跑不掉了,沈宏伟用手遮住头,等待着陈三宝的拳头。

    陈三宝却没有动手,他在沈宏伟面前蹲下来,眼睛正对着沈宏伟裆间那不识时务地高昂着的玩意儿。

    陈三宝说,原来也是一截肉棒子,我以为是根金棒子。

    陈三宝的眼光毒辣,那东西也受不了陈三宝的眼光,渐渐萎缩,耷拉下去。

    陈三宝说,沈所长,你怎么也有软下去的时候?你得让它硬着,让我相信你那东西是特殊材料,你才有资格霸东占西。

    沈宏伟连膝盖也软了,跪了下来,陈三宝鄙视地看他一眼,说,你看这账怎么算。

    沈宏伟不知道他想算的是什么账,不敢吭声。

    陈三宝说,先说说,一共弄了我老婆多少次?

    沈宏伟胆战心惊地说,这怎么记得清楚。

    陈三宝说,毛估估也行。

    沈宏伟说,有三十多次。

    陈三宝说,娘的,比老子都多。

    陈三宝说,说吧,第一次怎么勾引这个骚货的,有一说一,漏掉一句别怪老子不客气。

    陈三宝有滋有味地听沈宏伟讲下去,沈宏伟稍有迟疑,他就鼻子里“哼”一声,紧要处还像认真的小学生,要求复述一遍,甚至帮助添加某些细节。听完了,陈三宝说,我花了十几万娶个老婆,竟然是你日的次数比我多,这账该怎么算?

    沈宏伟不相信陈三宝的话,可是他不敢查陈三宝的账。

    陈三宝说,你说说,该怎么算?

    沈宏伟不知道该怎么算,只得说,你给个提示。

    陈三宝说,你们当官的定的规矩,嫖一次罚款五千,把零头去掉,三五一十五,十五万。

    沈宏伟说,妓女是妓女,小小是小小。

    陈三宝说,说得好,嫖娼五千,良家妇女一万,那就三十万。五十万的本钱我还你,这两年的利息小小的裤裆替我还清了。

    陈三宝扔给他纸和笔,说,写。沈宏伟不想写,但是不写过不了关,鸡巴上欠的账最后还是用手来还的。

    陈三宝认真地折好纸条,塞进口袋又按了按,说,现在我们算另一笔账,你弄了我老婆三十多次,我就打你三十拳,这不多吧?

    沈宏伟哀求道,你饶了我,款也罚了,您高抬贵手。

    陈三宝慢条斯理地说,不行,不吃拳头,吃耳光也行,二选一。

    沈宏伟知道逃不脱,避重就轻,说,耳光吧。

    陈三宝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既然你的脸不值钱,我就替你做主,吃拳头!

    那一次,在陈三宝的拳脚之下,沈宏伟几乎丢掉半条性命。沈宏伟事后才想明白,问题出在晚间酒席上,他提了让老三还款的事。不提还债,陈三宝对他和小小的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提还债,陈三宝那只闭着的眼就睁得比牛卵大,寻事了,挑刺了。可是沈宏伟没法子不提那五十万款子,风声越来越紧,头几年船上行情好,船家不等钱到期,就连本带息还上了。这甜头太大了,固城镇上有几个钱的人纷纷把钱借给了船家,甚至没钱的人也从外地七亲八戚处借来钱,低息借,高息放,坐收渔利。这让很多当官的心里也痒痒,家里的钱放了贷不过瘾,公家的钱也变着法子往外挪,反正钱放银行也是放,放船上也是放,放船上可以鸡生蛋蛋变鸡,比银行来钱快多了。没想到船上行情一下子跌了,钱到期船家躲得见不着影,鸡飞蛋打了,借钱给船上的人人心惶惶了,那些当官的日子也难过了。捂得住今天,捂不住明天,最先倒霉的是银行的信贷处长,接着是一个供电局长,先撤职,后判刑。沈宏伟心里怎么能不着急?先是拆东墙补西墙,到最后无墙可拆,沈宏伟只能跟领导坦白了。所长免职,限期还款,沈宏伟无路可走,只能上船。

    沈宏伟现在面对陈老三的笑脸心里就发毛,在椅子上只坐了半爿屁股,他不知道陈老三的奸笑后面又藏了什么阴谋。

    陈三宝说,你这一趟出来,是请了假出来要债的,怕是差旅费报销不了吧。

    沈宏伟说,差旅费是小事,我上游船就花了好几千,白脸的人先是政审,怕我是公安的探子,交政审费。下来是交公共设施费,说游船上站的甲板坐的椅子都是公共设施。再下来是治安费,说那么多的快艇每天巡逻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难道不要烧汽油?乘小艇上游船,交通费收两千,从游船上到你们船上,交通费又是两千。黑着呢。

    陈三宝哈哈地笑了,说,按理呢,这钱应该我出,讨债的开支应该算在我头上,你记着,到时候我给你报销。

    沈宏伟哪里敢,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宏伟松了口气,陈老三今天或许手没痒痒,只是嘴痒痒,把沈宏伟当了喝茶的点心消遣。沈宏伟胆子大了,试探着说,那你能不能让我洗个澡?

    长江水滔滔不绝,沈宏伟只要一弯腰,就能拎上一桶水来。但长江里的水不能洗澡,一桶水你放进明矾放半天,擦到身上依然是沙子硌得皮肉痛,水一干,能在皮肤上抹下一层沙子。船上人习惯干洗,什么是干洗呢?不用水,趁身上的汗将干未干时,用手或者用干毛巾,在皮肤上反复搓,搓下来的是一条条黑糊糊的老垢,男人们常常在甲板上比谁搓的多,谁身上搓下的垢粗大。搓完,男人们皮肤发红,江风一吹,像是一条条刚出茧的蚕蛹,通体舒泰。只是搓的时机要把握好,汗多了,还是油泥,像擦在泥鳅身上,泥垢下不来。汗干了,擦得皮肤生痛,却没有泥垢。沈宏伟当然入不了门,沈宏伟这样的干部,本来天天是要洗浴中心池子里泡着、浴缸里浸着,从来想不到一盆清水难求。这种人,你可以让他吃得苦一点,睡得差一点,让他大暑天几天洗不上一把澡,这等于要了他的命。船上有没有清水呢?有。货舱里堆积如山的黄沙进舱时都是湿漉漉的,这些水分沥下去进了舱底的凹槽,然后流进了舱尾的蓄水池,这样的水不含一粒沙子,清清亮如矿泉水。但不多,船上一般用来饮用,富余的话,如果女人讲究,也允许女人用来洗澡。

    沈宏伟眼巴巴地看着陈三宝,怕他拒绝。陈三宝将烟蒂随风一扔,说,行,想要什么你就开口,别拘束。

    沈宏伟去蓄水池拎水的时候,吵得耳根子发涨的柴油机突然不响了,沈宏伟被陡然的宁静吓了一跳,顾不上拎水,抬腿就往甲板上跑。沈宏伟在陈三宝船上片刻不敢大意,船上人有七分险,沈宏伟有十分险,另外三分来自陈三宝。陈三宝和水手正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沈宏伟才松了一口气,将悬着的心放下了。

    柴油机是二手货,隔三岔五地坏一次。陈三宝喜欢摆弄机器,这台柴油机已被他拆过几回。机器是多么让人踏实的家伙,让它转,它就转,让它叫,它就叫;坏了就老老实实坏了,不撒谎,不耍奸,对人永远忠诚,一是一,二是二。这一回是一个轴承坏了,磨损得太厉害,不换不行了,三宝没了辙。三宝打算上岸,到附近港口的配件店去看看能不能买到。三宝呼叫老大,老大已到了他机舱门口。老大说,不换不行吗?老三将轴承在老大眼前晃晃,说,这钢家伙还不如人身上的肉家伙,只晓得硬,不晓得软,谁能硬得了一辈子?死硬,就毁了。老大说,你还穷什么嘴,赶快开我的小艇上岸去买东西,不,先把我送回船,我把船熄了机器下锚等你。

    根水也随老大一起来了,说,那我跟三叔一道去一道回,偷学点三叔修机器的技术。拴钱应允了根水,多一个人在老三身边催催他,快一些。

    拴钱不敢大意,此地是两省交界处,属于两不管水域,不可久留。拴钱叮嘱老三,下午三点前一定要回到船上,不管买没买到轴承,都得回来。

    拴钱站在自家船楼上,这里的江面特别宽阔,白水茫茫,水流湍急,不适宜长时间下锚,就像一个人站在风口,一不小心就要被刮出十几步,船被急流推动,锚啃不住江底的泥巴,船就可能撞礁。更让拴钱担心的是,两岸都是山峦,岸边杂树丛生,树丛里若是冲出几条江匪的小艇,重载的大船就无处可逃。拴钱望眼欲穿,下午两点左右,终于看到自家的小艇劈波斩浪驶来,陈三宝扬着手里的东西喊,哥,一会儿装上去就能开船,你在鲶鱼湾等我。拴钱心里松了一口气,喊道,你手脚快点,我们争取赶到屁股洲过夜。屁股洲是个大洲,是长江船队下锚过夜的一个点,到了那里,少则几十条船,多就有几百条船,人多势众,江匪不敢靠近。

    拴钱让船队继续前行,自己的船泊在鲶鱼湾等老三,左等右等,也不见老三的船下来,他打电话给老三,老三顾不上接,打给根水,根水说,轴承装上了,可机器还有别的问题,不能启动,三叔正拆了机器在检查。暮色已在天边挂了下来,江中行驶的船已亮了灯,拴钱的心又一下子暗了。

    三宝仰脸躺在柴油机机座一侧,伸出手朝根水喊,扳手。没人递给他,再喊,有人拽住他的手,把他拖了起来,三宝一不留神,手电筒也丢了。三宝喊捣什么乱,想甩开那人的手,没甩开,那人却把他两只手一剪,捆了起来。

    机舱里很暗,看不清那人的脸,一个声音说,走,上甲板。三宝犹豫了一下,屁股上挨了一脚,三宝心里明白,是遇到江匪了。

    上了前甲板,船上人都被搜集到这里了,船上看得出人影,大概上来了十几个人,一个家伙捏着手电筒照三宝脸上晃了几圈,说,你是船老大?三宝不吭声。那家伙说,是个好老大,满脸油污,身先士卒。三宝看出这家伙是领头的,年纪不大,身板很瘦,似乎江风一吹就能吹倒,一张瘦小的脸奇异地白,像是天上挂着的一弯月亮。说话慢条斯理,文绉绉的,像是一个城里的奶油小白脸。但边上腰圆臂粗的家伙都看他眼色行事。

    小白脸说,本来今天我们打算休息,可小兄弟说你留在我们地盘上不走,到嘴的肉不吃,老天会降罪的。说到底,我们也是弄口饭吃。我们只求财,不害命,交了钱,我走路,你继续发你的财。

    小白脸解开三宝手上的尼龙绳,说,有多少拿多少,你识相,我客气,别弄脏了船坏了财运。

    三宝进了舱室,抱着保险箱走下来,开了密码锁,说,都在这里了,上一趟沙钱还债的还债了,打沙的打沙了,只剩这点买柴油的钱。小白脸用手电照了照里面,不厚的一沓钞票,小白脸说,这好像不行,我们十几个人几条船过来,车马费都不够。

    小白脸用手电筒朝众人脸上一个个照过去,说,大伙凑凑,行不行?手电光停在沈宏伟的脸上,小白脸说,这位应该不是船上的水手吧,是来长江走亲戚的?欢迎欢迎。还有这位,小白脸拿手电晃了晃根水的脸,你也应该是个体面人,也是来走亲戚?劳驾两位走两步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就有人把他俩推了几步。小白脸用手电光罩住他们的脚,沈宏伟的脚肥,根水的脚瘦,沈宏伟的脚趾浮在甲板上,根水的脚趾抠着甲板。小白脸对根水说,可惜了可惜了,你本是行有轿车坐有官椅的命,坏就坏在你生了一双船上人的脚,所以只能吃水手这碗饭。转过身,对沈宏伟说,你应当有银行卡之类的吧?沈宏伟将口袋底都翻了出来,说我真的没带,我是来要债的,身上的钱都给你们交这个费那个费交光了。小白脸说,我们?沈宏伟说,你们不是白脸的人吗?小白脸说,兄弟,白脸的脸再长,他能拉着脸盖住长江?我们不唱白脸,唱黑脸,你有钱交给白脸,没钱交给我们,这太不给面子了。有人在背后踹了沈宏伟一脚,沈宏伟“哟”的一声蹲了下去。小白脸说,你蹲着好好想一想。

    电筒光照在小小脸上,停了好长一会儿,小小睁不开眼睛。小白脸将电筒光下移了一些,小小睁开眼,小白脸看清了她的眉眼,说,天哪,平日我只爱向上游的空船,船上有真金白银,至少打沙的钱给我留着。今天我本来也懒得上你们这向下流的重船,劳动和回报不成正比,没想到这船上有宝物,有真正的美女。小白脸用手电筒上下照着小小,说,是来船上走亲戚的?与那位是两口子?小小不说话,蹲着的沈宏伟说,我和她不是。小白脸说,那么说,你应该是老板娘?为我们长江里的男人挣脸哪,为我们长江添风景哪。小白脸用电筒晃晃陈三宝,陈三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小白脸说,奇怪了,这么大一个美人儿,没人认领。黑暗中立即爆发出笑声。

    小小说,我谁的女人也不是,我的男人死的死了,残的残了,都不是男人了,你要是个男人,就在这甲板上把我干了,让我看看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男人!

    甲板上呼哨陡起,小白脸的手下一齐叫好。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一俯身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板斧向小白脸扑去。小白脸只一闪,就有一竿铁篙向那黑影脑袋上砸去,黑影晃了晃,倒了下去,板斧在甲板上发出尖利的金属响声,一帮人立即冲上去拳打脚踢。

    小白脸用电筒照了一下那人,是沈宏伟,已经不省人事了。

    陈三宝想不到沈宏伟能豁出性命一搏,他手中那板斧是太平斧,从前船户都在船头上放一把太平斧,紧急情况时砍断缆绳,现在用的都是钢缆,升降用的是机械,再锋利的板斧也砍不断钢缆绳,但是老规矩不能改,船头上家家还是放着一把太平斧,是一个象征,相当于岸上人家在窗台上挂一把剪刀,避邪保太平。沈宏伟显然早就留心了这把太平斧,三宝记得它应当摆在缆绳升降机边上,沈宏伟把它藏在油布下,手一伸就能捞到它。看来这个沈宏伟在船上也没少动心思,这太平斧本来是防着他陈三宝的。

    罗根水冷静地上前拦住小白脸,说,老大,你刚才也说过,求财不害命,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小白脸说,我是不想要人命,可是有人不要命。

    根水说,去年我们村上罗老大两口子空船上行,就在这片水面上没了。我想八成就是你老大做的活计。知道你老大厉害,求你饶了他。

    小白脸说,兄弟,这话可不能乱嚼舌头,让公安听去了就不肯放过我了。再说,人命关天,不怕人怕天哩。

    根水说,老大要的是钱,我这里有张银行卡,一万多块,我同你们上岸去取,放过这船上的人行不?

    小白脸接过银行卡,说,你就不怕有去无回?

    根水说,听你的,你让我回我就回,你不让我回我就不回。

    小白脸看了看四周,对大伙儿说,你们看,我怎么说的,这世界上还是有懂道理的人吧。

    下游有一条船迎面驶来,探照灯直射三宝船的甲板,拴钱到了十一点钟还不见老三船的影踪,打所有人的电话都没人接,心一慌,驾船掉头找三宝来了。小白脸不慌不忙召集手下上艇,带走了根水,还带走了拴钱的快艇。

    8月28日 晴转雨 东风2-3级

    十一

    拴钱跳上了老三的船,一连声喊老三老三。老三应了,拴钱扑过来,黑暗中一双大手从他头上摸到身上,放心了,说他们没动你。老三的眼里就有了泪意,幸亏在黑暗中没人看得见。

    沈宏伟已被扶上床板,小小用冷毛巾帮他擦身,沈宏伟一会儿就醒了,他的后脑勺上起了个大包,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沈宏伟咧嘴笑笑,说,没伤着要害,我倒下去时头晕着,潜意识还知道该护着重要部位,在信用社防盗抢演习时练过的。小小说,八成你是装死哩。这是沈宏伟上船后小小当众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并且是当着陈三宝的面说的。

    小小这婊子是在向陈三宝示威。不错,沈宏伟这窝囊废关键时刻做了一次英雄,这确实让陈三宝没想到。这个在岸上霸道惯了的家伙到船上成了陈三宝猫爪下的老鼠,一肚子怒火撑了他的胆。可陈三宝看不起这种匹夫之勇,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砸吗?要是那帮江匪手段毒辣一点,沈宏伟只怕已走在黄泉路上了。陈三宝冷冷一笑,打算到机舱里继续修他的柴油机。

    陈拴钱查点人头,少了罗根水。老三说,根水是自己提出跟江匪们去取钱的。小小说,根水不掏出银行卡,那帮瘟神你能送得走?赔上自己的老婆不心疼,砸了你的船就要了你的命根子了。老三说,我就指望他们把我的船砸了,最好弄沉了,我明天就到保险公司领钞票去。拴钱喝住这两口子,说,根水这伢子不晓得深浅,交了钱不知道还会不会被难为呢。说着心里却一惊,根水若是真的探出个究竟,自己怎么解释得清楚?

    拴钱仔细一想,这股江匪肯定不是白脸的人,白脸要对老三下手,至少得跟拴钱通个声气。不是白脸的人,根水就找不到真相。这个世界要是什么都能水落石出,长江的水早就载不下这许多船。

    大概是一年前,白脸专门留拴钱喝过一顿酒。白脸说,拴钱,我最近手头紧,想跟你借点钱。

    拴钱想也没想,说,大哥肯向我开口,是看得起我,只要我掏得出,没问题,你说个数字。

    白脸盯着他说,三十方,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

    拴钱端酒杯的手停下了,拴钱知道白脸不是要借钱,是在敲打他了。白脸什么时候缺过钱?缺钱也不缺这三十万。拴钱说,大哥,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敢隐瞒,我是借了三十万给罗金宝。我知道,你不是借钱,是怪罪我了。

    白脸说,是朋友都该帮一把,何况你们是老乡,兄弟是个义气的人,这点我敬重。你既然明白了,我也说白了,我不是真要借钱。我们也是亲如兄弟,我求你给办个事。我有个亲戚是水手,找我给他寻个事做。罗老大现在两头跑,听说船上缺个水手,你出面,帮他去找罗老大,应了这份差使。

    拴钱只得答应,那水手就是爬虾。

    喝完酒,白脸说,我等到现在你也没开口,你怎么就不打听一下你这事我怎么知道的?

    拴钱说,大哥,满长江都是你的耳线,我不怨谁。

    白脸说,在长江里,萍水相逢未必不亲,同胞兄弟未必念情。出卖你的人就是你家老三陈三宝。

    拴钱沉默,叹口气说,只怪我做大哥的管教无方。

    白脸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是水里的规则。你不吃别人,别人就要吃掉你。你要下不了手,我来帮你清理。

    千万不能。拴钱说,我从小看他长大,他就是心高气急,我能应付。

    白脸拍拍他的肩,说,拴钱仁厚。真应付不了了,你来找我。

    陈拴钱回到自己船上,在船尾摆好香烛,长跪不起。这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是罗金宝夫妇一周年的祭日,也是固城县乡俗中的鬼节。按乡俗,生意再好都应该泊船回家祭鬼神,可是自从第一次回家就葬送了大大的性命,拴钱就改在船上办祭事。

    拴钱引燃一张张阴币,江风卷起那些燃烧着的纸钱凌空而起,仿佛真有一双双看不见的手争抢着。火光照亮了一波波泛光的细浪,拴钱目送着火光黯灭,在心里默念,罗老大,我向你们两口子赔罪了,是我连累你们误了性命,罪不可恕!只是,根水今天顾不上给你们烧纸了,你们冥界有知,一定要保佑儿子平安归来。

    十二

    老三修好了柴油机,东方一露鱼肚白,兄弟俩的船就一前一后继续顺流而下。风平浪静,天空出奇地蓝,江面愈向下流愈开阔,拴钱站在船楼上,看着老三的船紧紧跟在后面,船头犁开的浪花人字形散开,像是在水中添了隐形的翅膀,心里踏实了不少。此时的长江其实就是一条大马路,南边是向下流的重载船,船体埋在江水中,只露一个楼脸子在水面。北边是向上游的空船,船体高大魁伟地昂立在江面,首尾相连,远远看去,像是水面上筑起了一条钢铁长城。

    老大,下来,杀一盘五子棋。女人月香站在货舱的沙堆上,向他招手。

    拴钱应了,转身就要下扶梯。女人喊,跳,跳下来!

    拴钱看了看,二楼离沙堆其实就几米的高度,女人仰面逗他,老胳膊老腿怕摔了?拴钱当然不怕,货舱现在就是一个大沙坑,可比中学操场上的沙坑大多了,沙子柔软得像一匹巨大的绸缎。拴钱越过扶栏,两条腿稳稳地陷进沙里,说,枝枝娘,你等不及了?女人说,我等不及了还是你等不及了?站在楼子上望得脖子发酸了吧?

    拴钱认识月香是在造第二条船的船台上。拴钱怀揣三十万坐在小卡车的驾驶室里,小卡车是拴钱雇的,装着第一艘船的铁锚和跳板。船户的传统,这两样是不能卖的,锚是船的根,根得留着;跳板是船通向岸上的路,船家称之为“财路”,财路当然也得留着,多少钱都不能卖。拴钱让小卡车一直开到湖堤,锚和跳板落地处就是拴钱选择的造新船的船台。这时候的固城湖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青蛙蚂蚱都逃得不见了踪影,船台边来往着形形色色的生意人,有推销钢板的,推销船用柴油机的,推荐电焊条乙炔气瓶的,也有卖吃食饮料的,长堤变成了长街。月香盯上了拴钱,她是推销船用钢板的。月香先是帮着他和司机卸锚、抬跳板,不等擦完额上的汗,又分别递上一瓶矿泉水。拴钱没接,拴钱对那淡水喝不上口,拴钱盯着月香斜背在身上的大水杯,那里面是金黄的茶水。月香说,陈老板,你要不嫌就喝我的茶吧。拴钱看一眼月香,人家是个姑娘哩,说,不不,这怎么可以?月香说,喝一口我的茶怕我会吃了你的人不成?拴钱只得接了那大茶杯,仰起嘴,尽量不让嘴唇碰上杯沿。月香说,真酸。一抬手,茶杯杯口就到了拴钱嘴上,茶水流进了拴钱脖子里。拴钱说,你怎么知道我姓陈?月香说,你眼中没有固城镇上的姑娘,固城镇上的姑娘有谁不认识陈拴钱?

    拴钱成了月香的客户,拴钱只认宝钢板,并坚持要CCA板。月香说,CCA是好,抗腐蚀,防盐浸,可一般都是海船才用,长江里的船用普通板就行了。拴钱说,你们公司要是没CCA,我找别的公司进货,船进出吴淞口,免不了要沾海水的,衣服沾一回水是湿,沾十回也是湿,船板也是一样的道理。月香说,没见过你这样认死理的,我进CCA就是了。拴钱说,我知道你是想为我省钱,可是,我挑东西总是要挑最好的才踏实。月香说,挑姑娘也是想挑最好的吧,怪不得现在还不找老婆。拴钱挑材质,却不挑价格。月香说CCA四千一吨,拴钱说成,掏出钱袋就数钞票。隔几天又一车货到,月香说涨了,每吨添两百,拴钱也说成,掏出钱袋照数点钞票。月香说,你就不能还还价?我报的价是留了余地让你砍价的。拴钱说,上下就百把块钱一吨,你一个姑娘披星戴月地从上海来回奔波,多赚点是应该的。只要不耽误我的工期,船下了水,多跑一个航次钱就在里面了。

    月香的最后一车货卸完,是在一个深夜,拴钱把钱点给她,月香接了钱不走。拴钱说,还有事吗?月香说,你就从来没想过要沾点我的便宜?拴钱说我一个大男人做什么要和女人算小账。月香说,你装,我就这么丑得让你下不了手?别的老板没人时不是想掏我的奶子就是伸手捏屁股,有的还提出来先睡觉才肯做生意。拴钱说,那你就真的让他们得手了?月香说,做梦,我少做一笔生意会饿死?拴钱说,那我要是想耍流氓不也是白费心思?月香说,你不同,你是一个有心事的人,你看女人时没有眼睛,眼睛里空空的。拴钱说,那我的眼睛在哪里?月香说,这得问你自己,在哪里你心里清楚。

    拴钱心里何尝不清楚,他的心还在大大身上。大大死了,他想过娶小小,毕竟他也占了小小的身子,小小也步步紧逼着他。可是他无法面对小小,那眼睛,那嘴角,举手投足,都勾起他的痛苦和恐惧。爹催着他成家,月香对他的好他心知肚明,心一横,就让爹托了媒人去了月香家。月香舍了工作,跟他上了船。女人的心全扑在他身上,从他的吃喝拉撒到船上的运转杂务,里里外外拿得起放得下,拴钱也觉得自己不能亏待女人,却说不出做不到。渐渐地,月香也发现了什么,说他的心还是不在她身上。月香躺在拴钱身边,用指甲一遍遍为拴钱的后背挠痒。赤膊一个夏天,背上晒得像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壳,就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上长不出嫩芽,拴钱的后背也长不出一颗痱子一个疖子。可拴钱总说背上痒,月香挠了这里他指那里,月香挠了上面他指下面。月香说,到底是哪里?拴钱总说不准,月香叹口气说,你的痒是在心里,我的手挠不到你心里,你的心太深。拴钱转过身子,女人的眼里已经滑出了泪珠。一直到女儿枝枝出生,枝枝的哭声和笑声成了这船上另一种响亮的汽笛,两口子的生活才起了亮色。

    根水说,有个女人说过,人生是一件华丽的袍子,可这袍子细一看爬满了虱子。根水还说过,人生是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根水是大学生,是有学问的人,拴钱听不大懂。如果只是虱子多,你一只一只捉了塞进牙缝扔进火里总能捉尽的。如果只是苦茶,你端起来一杯一杯喝下去就是。拴钱觉得,人活在世上,是老天在和你躲猫猫,你以为自己暴露在他眼皮底下,他却没抓你。你以为自己藏得谁都发现不了时,他却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扔了出来,无处逃遁。枝枝到了读书的年纪,被送回了老家读小学,每次拴钱两口子回家,枝枝都能用老师的表彰带给他俩惊喜。可就那一回,就在拴钱的眼皮底下,枝枝突然发高烧说胡话,送进了镇医院,医生说小孩子感冒发烧问题不大,观察观察。可枝枝连续几天昏迷不醒,月香急了,逼拴钱送南京的大医院,南京的医生诊断为“病毒性脑膜炎”,说送迟了,抢救过来也会有后遗症。月香朝医生磕头,额头在地砖上撞得鲜血淋淋,可是老天不睁眼,枝枝醒来后只会傻笑,连爹娘都叫不出像样的声音。月香一下子崩溃了,在医院陪了女儿几个月出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以泪洗面,糊涂时说女儿又拿奖状、又在表演节目了。女儿出院后回不去原来的小学,经人介绍,送到了上海一所康复学校。几年下来,枝枝能说一些简单的话,能在电话中问候爹娘了,月香的精神才渐渐正常,但一年总有几天会糊涂。有一天月香说,陈拴钱,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从生下到现在,没做过一件坏事,我女儿遭这样的罪,不是你前世作了孽,就是你今生缺了德。

    拴钱的脸就像遭了电击一样黑了。

    拴钱也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可月香死活不肯生了。月香说,你要是生了个男孩,我枝枝肯定挨你们的白眼。再说,如果是你陈家伤了德,生出来就是个次品怎么办?不肯怀,还不准拴钱上她的身子,拴钱难得有猴急的时候,她也百般抵抗,弄得拴钱每次都像是在强奸。拴钱渐渐坏了兴致,月香看着也心痛,这成了俩人的一桩心事。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月香心里明白,男人离不开那事就像男人离不开碗里的肉,碗里一天没肉两天没肉,男人可以忍,再接下去没肉他就要砸碗,弄得不好连锅也砸了。锅一砸,月香的家就散了,枝枝怎么办?月香知道拴钱是个好男人,可好男人也是男人,与其让男人出去偷嘴,不如把肉送到他嘴上,不单塞了他的嘴,也塞住他偷嘴的心。

    苏皖交界的江面上有个老河口,是船户们过夜的一个栖息地。船泊的多,就惹来了很多做生意的小船。船不大,固城人称这种船为“鸭蛋壳”,上去一个人,船就晃得像摇篮。鸭蛋壳分两种:一种无篷,舱里摆的都是卖的农副产品,从猪肉鲜鱼到水果蔬菜,一应俱全;另一种罩着油布篷,扁担长的船身被篷子占了大半,篷子里只有一张床板,船头上卖的是香烟和酒,船尾上坐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卖的是“肉”。倘若有男人上了船,那篷子前后就垂下了布帘子,小船就在大船上男人的欢呼声中摇向僻静处。船小动静却不小,船身将江面压出一波接一波的浪,续续地送过来拍打大船的船帮,挠了大船上男人们的心。

    月香看不中篷船上的女人,怕她们身上脏。月香招手唤的是无篷子的鸭蛋壳,那船主也多是女人,停老河口的若是载重船,鸭蛋壳靠上来,月香抬腿就能跨上去。如果是空船,鸭蛋壳就够不着,月香买东西只能用绳子吊竹篮下来,近不了人。月香看货也看人,唤了一条又一条鸭蛋壳,都没能挑中什么菜。有女货主不高兴了,说,老板娘,你是买菜,又不是买金银珠宝,何必这么挑剔。月香歉然一笑,这比买金银珠宝还费脑筋,选丑的吧,月香心理平衡,可拴钱看不上还是白忙活;挑俊的吧,月香心里又直打鼓,拴钱要被这狐狸精迷上怎么办?拴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月香怀疑过小小,可是观察了一段时间,月香打消了怀疑,小小太风骚,小小有意,拴钱无情。月香把目标定在了模样中等看上去温柔贤惠的一类。月香选定了几个这样的女货主,每次来老河口都买她们的菜,买得多了,冰箱里盛不下,吃不完,月香就扔了喂江里的鱼虾。几次下来,月香就和她们成了姐妹,将张家长李家短摸得一清二楚。月香的目标越来越清晰,月香不担心女人会不动心,既然穷到了要女人到长江里讨生活,这样的人家就肯定缺钱,对月香来说,钱不是问题,一千不成两千,两千不成一万,打不倒你一个做小生意的女人?月香选中的是一个叫叶丽丽的女人,男人残疾,有一双儿女,月香给她送衣服送首饰,拉着她的手流着泪跟她说心里话。月香说,你就答应姐,帮了姐这一个忙,这等于救了姐,救了我女儿枝枝。叶丽丽不答应,叶丽丽说,什么忙我都愿意帮,可这事不成,我也是女人,做这事我对不起姐。月香说,你千万别这样想,我心里是不痛快,可比起这个家比起我女儿,这点不痛快是小事,再说,这不痛快是我自找的,我乐意的,我能忍下。叶丽丽说,都说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我那瘸腿男人还偷家里的钱上洗头房被我抓到过,你家老板未必像你想的那么干净。月香叹一口气,说,他要是肯去那些地方,我就用不着求妹妹你了。叶丽丽说,你这样说,我也惊奇,我就替姐见识见识我这个姐夫。

    每回船到老河口,叶丽丽就送菜上船,月香找这样那样的理由避开,让拴钱去收菜付钱,叶丽丽接了钱不走,总要和拴钱搭讪一番。像叶丽丽这样在外面闯生活的女人,对付男人其实总有招数的,叶丽丽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月香心里的滋味越来越复杂。她担心叶丽丽拿不下拴钱,计划就要落空,但心里又暗暗地盼望这样,若是叶丽丽一下子就搞定了拴钱,拴钱与别的男人没有两样,倒让月香在心里小看。事实没像月香想象的那么快,但拴钱也没像月香盼望的那样是个柳下惠,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月香在一次漫长的煎熬后回到房间,俩人已经完事。叶丽丽在梳妆镜前整理头发,说,姐,哪一把梳子是你的?月香说,船上的男人都不用梳子,是梳子都是我的。叶丽丽伸手去取,月香打开她的手,说,我的梳子只能我一个人用。说完,将一卷纸币塞进她手中,说,别忘了拿上这个走。

    拴钱有几分尴尬,眼睛不知道看哪里,腮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月香说,牛反刍,回味哩。人家碗里的肉就是香吧。

    拴钱说,我一开始就明白,这是你一步一步安排好的,我顺着你的路子走,你生气。我要是不按你的心愿做,你也生气。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月香不说话,眼泪挂了一脸。

    拴钱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本来心里有愧的,这样对不起你。我本来心里是感激你的,天下没有你这样为男人着想的女人。你要是后悔,以后就当没发生过这事,也不会再有这事。

    月香擦了一把眼泪,笑着说,你以为我把这点事看成多大事。我为你想,只要你心里也想着我们娘俩就行了。

    下次再来老河口,月香就不让叶丽丽上自家的船。她在钱上加了去宾馆开房的钱,让他们到岸上去折腾。否则,月香在船上找不到一处安身之地。

    船到老河口,叶丽丽的鸭蛋壳已候了多时。拴钱下了锚,又船头船尾忙活了一遍,一副不急着走的样子。月香说,别装了,心里十八只爪子在挠痒了。拴钱说,我吃了晚饭走不迟。月香说,船上没做你的晚饭,我花了那么大的价钱,吃她一顿饭也不成?召唤叶丽丽的小船过来,把拴钱接走了。

    十三

    拴钱太需要让自己放松一回了。他的梦中常有两张面孔出现,一个是大大,一个是罗金宝,他们出现了却不说话,只是微笑。他被这熟悉的笑容快要打垮了。一个男人要放松自己,通常只有两种途径,要么是酒,要么是女人。拴钱看看划桨的叶丽丽,这是个好女人,天热,她穿着紧身衬衣和短裙,双臂伸展和收缩之际,双乳时耸时展,腰肢柔如弹簧,拴钱闭上眼,就能体味这女人带给他的妙处。拴钱更喜欢这个女人的安静,说话轻声轻气,在她身边,拴钱心中紧绷的弦能够松弛。

    但拴钱今天离船时还是有些放不下,他在船上磨蹭并不是做样子给月香看。下午的天气越来越闷热,风平浪静中像是隐藏着一场暴风雨,他又查了一遍天气预报,还是无风也无雨,可是谁都知道,这狗日的天气预报就像小丑的脸一样不可靠,像笑是哭,像哭是笑。拴钱临走时还是把油布扛了出来,预备一有雨就让他们把货舱盖上。农民有句老话,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沉,沙子也一样,吸水,下多少雨都默默接了,倘是风大,再大的浪头扑过来,沙子也来者不拒,无形中就渐渐超载了。

    上岸时,拴钱又看见了根水家泊在岸边的船,根水将这条空船停在这里有快一年了,多少人都劝根水,说停一年就损失几十万,机器不响也会生锈的,根水不听,说不替父母报了仇,他上船会疯掉的。他雇了人守船,隔十天半月的让他们开船转几个来回,活动活动船的筋骨。船高高地立在水面上,船头系了缆,没落锚,那黑铁铸的锚从锚眼里垂挂在船身的半腰,像是一滴挂在船脸上的巨大的泪滴,让拴钱心酸,更让拴钱感到罪孽深重。拴钱每隔几个钟头打一回根水的手机,都是关机。他掏出手机,再打,还是关机。

    拴钱和叶丽丽的云雨刚落幕,暴风雨就来了,窗外的树枝一遍又一遍扑过来抽打着窗玻璃,黄豆大的雨滴像子弹一样斜射在玻璃上恨不得射穿。拴钱说我得走,伸手去抓衣裤。叶丽丽说,这么大的风雨你怎么走?拴钱裸着身子在地毯上转圈子,取了手机打电话给月香,想了想在此时此地不合适,又另拨了轮机长的号码。轮机长说,没事,油布都盖上了。拴钱还是像没头的苍蝇转圈,应当还有什么事,拴钱一拍脑袋,老三,老三的船来得迟,独自泊了一处,别是他出什么事。拴钱急急套上衣裤,奔向码头,叶丽丽怎么拦也拦不住。

    老三不是什么好鸟,可拴钱是哥,老三是弟。拴钱是大,老三是小。拴钱得替爹想,替死去的娘想。

    乌云压顶时,陈三宝的船尾正在开晚饭,水手说,三老大,不能吃饭了,得赶紧铲沙。

    三宝说,慌什么,说不定风一吹云就散了,吃完了饭再看情况。不等饭吃完,雨点子就砸了下来。陈三宝放了碗,说,快,拉油布。水手说,还拉什么油布,铲沙都怕来不及了,你要钱不要命,我们得要命!顾不上收拾碗筷,一人一把沙锨,把舱里的黄沙往江里铲。风大雨急,一会儿几个人上下都湿透了,谁都不敢歇口气,沙子淋了雨,更显得重,沙锨挖下去,仿佛挖的不是沙子而是铁锭,一直到雨停了,几个人才瘫坐在沙堆上,你看我,我看你,头脸上都粘着湿沙,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都去船楼上拿毛巾洗手洗脸了,沈宏伟独自走向前甲板的暗舱,拴着铁链子的黑狗上来嗅了嗅他的气味,又趴了回去。老黑也认识他了。

    这些日子沈宏伟实在太累了,吃不是吃,睡不是睡,他短短的几天受的罪比在岸上几十年受的都多,江匪打的伤还没痊愈,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劳作又让他腰酸背痛,怨谁呢?自作自受,他苦笑一声。甲板上有脚步声,接着,有人从梯子上下来,是小小,她端着一脸盆清水,说,沈所长,你也洗洗吧。不等沈宏伟说话,放下脸盆,又踏着“吱吱”作响的梯子走了。

    仅仅上船几天,沈宏伟已经不是岸上那个沈宏伟了,沈宏伟不在乎什么清洁卫生了。沈宏伟以前有个领导,为了几十万的好处费进去了,沈宏伟念旧情,去监狱看他。这领导是个络腮胡,一直是个讲究仪表的人。沈宏伟特意买了一把进口剃须器,上千元。见了老领导,老领导果然胡须长得能扎小辫,脏得像是挂着一只麻雀窝。沈宏伟觉得自己的剃须器买对了,老领导却苦笑着说,你买这玩意儿做什么?在这里用不着。云端就是龙,在虫穴就得是虫,不如给我买点吃喝的实用。沈宏伟这几天虽然不是蹲在监牢,却也体会了老领导那番话的苦衷。

    一条船再大也只是一条船,沈宏伟和小小终归还是撞得到的。那是上船不久,沈宏伟要进暗舱睡觉,可黑狗却守着舱口对他虎视眈眈,沈宏伟捏起拳头挥一挥,黑狗退一退,沈宏伟前进一步,黑狗立即逼进一步。

    一人一狗僵持不下,小小过来喂狗,看一眼狼狈的沈宏伟,说,原来狗也能分出好人恶人,你是怕我家的老黑把你裆里的骚家当啃了,上了岸快活不成了吧?

    沈宏伟低声哀求,小小,你就饶了我吧,我现在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你要还恨我,就真唤黑狗把我啃了。

    小小说,你以为我不想,你就晓得你不人不鬼了,我呢,我在这船上还算人吗?沈宏伟无语,小小说,说你蠢,你还真蠢,岸上要不到的钱,你竟然以为到船上能要到,莫非岸上的道理到了船上还是道理?你伸脚蹚蹚这长江水,哪一回能蹚到上一回的水?

    小小叹口气,又说,你别以为你藏着太平斧就能防得了老三,老三这种人杀人是不喜欢见血的。再说,老三怎么舍得杀你,别说他不肯杀你,就是日本鬼子来了他也要想法子保住你,保住你就保住了他的乐子。

    沈宏伟只晓得她在船上总躲着他,没想到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眼里。

    老黑,过来。小小说完了唤一声老黑,黑狗乖乖地过去了,低头吃食。小小还是替他解了围。

    沈宏伟撩起盆中的清水,亮晶晶的水珠从指缝间滑下去,他把整个脸都埋进脸盆,水从四周溢出来,却把一股清凉送进了沈宏伟的骨头深处。这个女人对他有过恨,有过怜,有没有一丝情?沈宏伟答不出。怎么说呢,有的女人,你即使和她睡了一辈子,你也无法弄清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小小大概就是这类女人。

    拴钱划着鸭蛋壳在风浪中颠簸而来,拴钱说,老三,没事吧?三宝说,有事你也来迟了,黄花菜早凉了。拴钱看了一眼货舱,说,老三,不能停,你们最多才铲掉十几吨沙,还得铲。三宝说,雨停了,铲了不是白铲吗,再过两天这沙子可都是钱。拴钱说,雨停了,可这风还大,一个浪头进来就添几十斤重。三宝还是不依,说,老大,你别瞎操心了,一会儿拉上油布不就成了。

    拴钱不是瞎操心,老三的胆子太大了。当初造船,老三打的是卖船的主意,上千吨的船他用的是六毫米的钢板,而且是卷板,俗称开平板,是拉回来后开平厂压平轧开的,它不同于规格板,规格板焊接面大,焊接时可以双面焊,开平板焊接面小,只能点焊,承重力就小。老三脑子灵活,他跑到啤酒厂买下了十几个生锈报废的啤酒罐,雇人电割了压成平板,做了底舱的内板。拴钱劝他劝不下,他反倒笑话拴钱死脑壳。可是老三的如意算盘没打成,船造成,运沙行情跌了,没人肯买船了,老三只能边跑船边等机会卖。可是,你老三自己造的船你心里得有个底,这样冒险是要出大事的。拴钱要再说什么,三宝说,哥,别管我船上的事了,我的船我做主,来,喝瓶啤酒压压惊吧。拴钱不理他,走到船头看老三下的锚,老三的锚用的是小型号的,拴钱担心这季节水深流急,这小锚扎不深,水一冲锚就滑动,千吨的重载船就会势不可当地向下走,不论是撞上船还是触上礁都是不敢想。老三的锚倒是下得实,秤砣虽小压千斤,可是这秤砣毕竟太小,未必压得住千吨的船,拴钱看着锚链上撞出的水花,心里说,但愿今夜水不要太急,平安无事。

    拴钱走的时候说,老三,我做哥的最后说一句,今天你得守在甲板上,随时打电话给我。

    三宝说,行,你是船队老大,听你的就是了,放宽心睡你的。

    拴钱刚回到自己船上,手机响了,是小小。小小说,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拴钱说,你今天最好不要睡,风浪大,心里得警惕些。小小说,我才不怕这长江收了我去,就是做一条江里的鱼也比我现在过得自在。拴钱不想听她胡说,没吭声。小小说,你别关机,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怕再不告诉你,没机会了。那天,大大在汽车站和你见面,是我跟踪了大大,是我害死了大大,不是你,你把心里这块石头搬了,我心也安了。另外,求你一件事,要是我真的死了,你送我一个手机,一定要跟大大一模一样的手机。拴钱说,你胡咧咧些什么?你还嫌这日子乱得不够?拴钱把手机盖“啪”的一声合上了。

    老三躺在甲板上,掏出手机给春花打电话。老三有点喜欢这个女人了,每天都得通上几回话,老三每次都要问她同一个问题,春花,你真的还是处女吗?春花疯笑着说,我是处女,你就休了老婆娶我吗?老三说,我就是这样打算的。春花说,那我就告诉你,本小姐是货真价实的处女,你娶了不后悔。老三想不通,这小小看上去小家碧玉,冰清玉洁,到头来却是一只破鞋,这春花在浑水中打滚,居然会是黄花闺女。老三自以为脑子比别人聪明,也算不准这世道的女子。每次通话春花总是叮嘱他,你的保单得随时放身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像是一个敬业的保险员。老三摸了摸口袋,没在,挂了电话就去房间里找,风大天有些凉意,老三还得扯一床毯子上来。小小已经睡了,双腿捆着尼龙绳,自从沈宏伟上船,老三就要求她把腿捆上。老三说,你那两条腿太容易叉开了,叉开了就留了空子,留了空子就容易让人钻,何况沈宏伟熟门熟路。小小不从,老三就动拳头,打怕了小小就乖乖地捆上,捆次数多了就成了习惯。老三冷笑了一声,回了甲板。

    倘若这条船真沉了能赔多少?老三在肚里已经算过多少回账,当然是大数目,当然是稳赚。凭良心讲,老三内心也舍不得这条船,造这条船,老三比老大多费了多少心,老三自己清楚。富人富日子,穷人穷打算,老三每进一回材料都动一回脑筋,能省则省,老三恨不得刀尖上削铁。就说啤酒厂那批废罐板,到船台上已是深更半夜,老三硬是一块块独自从卡车上卸了下来,每块船板上都有他陈三宝的心血和汗水呵。倘若这船真的沉到江底,老三的心中绝不好受。可是要想扭转逆境,要想偿还那些借款,要想有机会与老大比个高低,这又是唯一的出路。老三在甲板上翻来覆去,沈宏伟在暗舱里探出头,说,三老板,要不要我上来陪你?老三说,你睡你的觉,老子要你陪什么?你又不是个女人。

    老三在梦中搂着春花时,船中间一串沉闷的暗响,船裂成了两截!老三先是感觉到自己立了起来,接着又滑了下去。老三睁眼看,船头船尾都翘了起来,船尾的船楼子正缓缓压过来,船舱变成了两只巨大的畚箕,面对面朝江中倾泻着沙子,船真的出事了!老三喊了一声“救命”就跳入江中,老三水性不错,他眼睁睁看着断成两截的船身渐渐被江水吞噬,声嘶力竭地哭喊“救命”!

    四周的船都被惊醒了,雪亮的探照灯将江面照得如同白昼,谁也没办法能挡住下沉的船,甚至没有一个人下水来救他。他们站在船上,默默地看着,只有几个人往水面上扔出几只救生圈,老三伸手套住一只,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捞住了一只,是沈宏伟;小小呢?小小双腿被捆着,老三心里一惊,救命啊,我老婆还在房间里。仿佛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嚎,船上人的习俗,不救落水者,落水的人是龙王爷要索他的命,你救了他,龙王爷就得索你的命替他。老三喊,谁救我老婆我出十万,不,二十万,三十万。没用,钱在性命的代价面前苍白无力。断船下沉的速度正在加快,老三、沈宏伟、水手,还有老三船上的黑狗在灯光下扑腾,像是众目睽睽之下掉进水缸的几只老鼠。水手说,别喊了,喊了没用。老三才噤了口。探照灯的光柱越过老三的头顶,直射那断成两截缓缓下沉的船身,像是在演电影的慢镜头。船上的人们都成了这镜头的看客,黑狗的吠叫使这些人仿佛回到了老家村庄里放电影的打谷场,屋里人空了,只剩狗在家警惕地守着门,大惊小怪地叫着。

    拴钱和月香划着鸭蛋壳冲过来了,月香拉住老三的手,老三说,嫂子,不要管我,我要手机!他一个鱼跃掏出月香口袋中的手机,对着快要沉没的船楼子连按了几下快门。

    这是春花说过的,要有现场照片。冷静下来老三比谁都冷静,老三已经知道,要救自己只有靠自己。

    拴钱是在半睡半醒之际听到手机铃响的,他以为是老三,手机说,哥,我是小小,不是大大。拴钱说,小小,你怎么了?手机说,船断了,快要沉了,水已漫到了我胸口。拴钱吼道,你跑啊,快跑!手机里的声音没了。拴钱对手机“喂”了几声,扔下手机,解开鸭蛋壳系绳,月香也跟上来,手桨并用,但一切都迟了。

    三宝上了鸭蛋壳,沈宏伟和水手也都把一只手搭上了船帮,鸭蛋壳船小,载不下这么多人,黑狗没有手,爪子抓不牢船帮,三宝把狗唤过来也抱上了船。船楼子的楼顶终于晃了晃,发出沉闷的一声埋入江水中,江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掀起的浪头几乎要把鸭蛋壳打翻。黑狗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猛一下从船上跃进江水,沉船处的江面空无一物,只有江底的急流撞上沉船,冒出江面,不断开出一朵朵硕大的浑浊的花朵。黑狗游到那里什么也找不到,不时耸起脑袋发出怒吼,一圈一圈地茫然游动,谁都知道黑狗在呼喊着小小,小小上船时间不长,喂它才几个月,黑狗却舍不下女主人了。黑狗的怒叫渐渐变成了哀鸣,那叫声像小孩尖锐的哭声一样凄厉,一声声刺进船上每个人的心中。人,难道真的连一只狗的情义都比不上?拴钱几次要跳下去,都被月香和水手抱住,水深流急,跳下去无疑再送一条性命。拴钱号啕大哭,野狼一般的嗥叫与狗的吠叫响彻江面。大大死,他束手无策。小小在自己眼前被江水吞没,他又欲救不能。他拴钱算什么男人!

    黑狗突然停止了吠叫,它大概觉得,那条它赖以为家的船载着小小已进了长江,它奋力向江心游去,没人唤得回它。江水奔腾,黑狗奋力向上游游,激流却将它不停地向下流推搡。渐渐地,它变成了下流远处的一个黑点。

    黑狗到死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它竭尽全力向上游,结果却是背道而驰,向下流,每况愈下,直至被吞没。

    8月29日~31日 晴 东南风2-3级

    十四

    噩运要来,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挡不住。拴钱从看到那传说中带来噩运的江猪开始,到目睹根水的沙雕,在鬼节来临的这段日子,他心里那颗灾难的种子,生根,发芽,终于钻出了地面。

    长江里有专业打捞队,他们有专业潜水员,俗称“水鬼”,配备了氧气瓶、蛙鞋等设备,人家消息灵通,第二天就出现在拴钱船上。

    谁是事主?一个领头的人问。

    老三仰天躺在床板上不吭声,拴钱说,我。

    他们的价格高得离谱,捞一个死人一万块,拴钱没说二话,将一万现金交到领头人手中,就是要十万,拴钱也不会还价。

    但是没有捞到人,捞上来了小小的衣服,小小的手机,就是没有小小,小小被水流冲出了房间。打捞队领头的人说,老板您别急,过一两天尸体会浮上来的,我们派船沿岸向下流找,只是得再加一万。

    第二天傍晚,小小在江堤边的柳树根下被人发现了。拴钱打电话给老三,老三说,我正忙着呢,陪保险公司的人办手续。拴钱说,老三,你还是不是人,是人你就赶快去领小小,我正往那里赶。

    拴钱和老三赶到时,小小已经被捞上岸,身上盖着一领凉席。此地离出事地点已经有二十多里,老三说,妈的,她倒跑得比我们还快。拴钱掀开凉席立即又放下,小小衣服都被江水剥光了,赤身裸体,已经肿胀得变了形。拴钱眼一闭,想到根水在船上用沙子雕塑的女人,当时冥冥之中的恐惧变成了事实。天热,人已有些气味,拴钱请当地殡葬店的人将小小放进冰棺,拖进殡仪馆火化。入棺时拴钱发现了小小腿上挂着的尼龙绳,拴钱解了拿在手中,想起了小小在手机中说的话,我走不了。小小走不了,肯定是腿上拴了这根绳子。拴钱把老三叫到背人处,将尼龙绳扔在了老三面前,老三脸上变了色。拴钱说,陈三宝,这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老三说,头几回是我捆的,我怕她和沈宏伟搞到一起,后来都是她自己捆的,这次真的不是我,哥,你得相信自己的弟弟。拴钱捡起绳子劈头盖脸地抽向老三,一边抽一边说,陈三宝,你是个畜生,畜生啊!

    拴钱怎么能不满足小小最后的请求?

    拴钱租了一辆车,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寻找小小要的那款手机。时隔多年,那种款式的手机早已淘汰,所有的手机店柜台里都寻不见。

    拴钱赶在小小火葬前回到殡仪馆,在小小被推进去前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小小的枕边。用我的手机吧,到那边给我打电话更方便,拴钱说。拴钱把骨灰盒抱在自己的怀里,按道理应该是老三捧着的,但老三早已等不及,去陪保险公司的人了。老三说,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活。这话没错,可不应该是从老三嘴里说出来。

    是老三害死了小小,还是我拴钱害死了小小?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陈拴钱。

    十五

    三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陈春花,三宝说,我要见你,现在。

    春花说,想我了?

    三宝说,出事了,我的船沉了,老婆人没了。

    这事可不能开玩笑。春花说,我现在在铜陵,和郑总在登山。

    几天前还在游艇上,怎么一下子就到了铜陵?这白脸带她去深山老林中找什么乐子?三宝现在顾不上去问,三宝说,我得见你,这保险怎么赔,我不懂。

    春花说,保险的业务我也刚代理不久,是郑总和保险公司洽谈的,可能还得请郑总出面打招呼,我请示一下郑总,他要是肯见你,你就赶过来。

    一会儿,春花回电,说,你来吧,郑总同意见你,我把我们的位置用短信发给你。

    三宝带了保险文件,又借了月香的手机,那上面有船沉的镜头。他打了一辆出租,直奔铜陵,心中惴惴不安,白脸会去帮他打交道吗?保险公司会认账吗?

    三宝认识白脸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太阳懒洋洋的,把人也晒得懒洋洋的,三宝在白脸的游艇上逍遥后坐在窗边抽烟,窗口正对着前甲板。前甲板半个篮球场大小,四周插着缤纷的彩旗,船板涂的是浪花白的白漆,中间撑着一柄花色鲜艳的遮阳伞,伞下是一桌一椅,椅上没人,人蹲在甲板上,正侍弄着一台机器。那机器已被开膛破肚,但三宝一眼看去,还能看出是台小型船用柴油机。

    修台柴油机,还用得着把机器弄到甲板上,三宝觉得这人笨得可以。

    三宝走到甲板上,想看看这人怎么摆弄机器。刚靠近,那人头也不抬,就骂了句,没长耳朵吗?叫你们滚得远远的,别影响我。

    这机修工排场大,脾气也大,三宝后退了几步,悄悄站住。

    这师傅不像是在修机器,倒像是小孩子在倒腾玩具,他将拆开的零部件一一摆开,动作很谨慎,拧螺丝时在扳头的虎口还填了塑料皮,拆下来一个零件会用棉纱沾上机油擦拭一遍,举到眼前在太阳光下照一照,倘若有污渍,甚至会孩子气地凑到嘴巴前吹一吹。三宝觉得,他简直是女人绣花,三宝看着都替他着急。三宝迈步要走,那人却喝住,过来,五号扳头。他屁股对着三宝,却知道三宝没走远,三宝从他的工具箱里把五号扳递给他。中号环垫,他又说。三宝赶紧把中号环垫递上。这师傅把三宝当成打下手的徒弟了。三宝也看出这台船用柴油机有些与众不同,是少了什么还是多了什么,一时也说不清,索性等他装完了再打听。三宝眼追着他的手,不等他开口,就将他要的工具递上。有一回,干脆把他下一步要装的机器零件也递上。没想到他一下子翻了脸,放下,放在原来放的位置!

    他转过脸,问,你是谁?

    这人额头和鼻尖上顶着油污,下巴上有黑糊糊的指印,像是挨了谁的耳光留下的青紫,眼光却凶狠。三宝不敢笑,说,我是固城船队的。

    他的眼光柔和了,说,我说呢,怪不得用着这么顺手,我还以为是我手下的人开窍了。做过轮机工?

    三宝点点头,说,您是——

    他用棉纱擦擦手,我是郑守志,就是你们背后喊的白脸。

    三宝慌忙说,啊,您是郑总,我是拴钱的弟弟三宝,我有眼不识泰山,打搅您了。

    白脸说,你是个不错的轮机师,拴钱有个能干的老弟。来,我们继续干。

    接下来,白脸变得亲切了,介绍说,这是一种智能型船用柴油机,它采用了最新的以共轨燃油喷射方式为基础的全电子控制技术,大幅度减少了机械部件,取消了凸轮传动系统和机械换向系统。它的燃油喷射、排气阀启闭、启动换向、气缸润滑及平衡都由计算机通过电液伺服系统控制,因而具有良好的可靠性和灵活性,一旦有故障,计算机马上能显示故障所在的部位。

    白脸说,机器越造越先进了,光靠听声音、看排气已经落伍了。只是这电子系统难缠呢。

    机器装好,白脸一招手,立即有一帮人走上来,白脸拍拍机器说,进仓库。那帮人立即用绞绳捆绑起来,白脸说,慢。又在捆绳处垫上塑料皮。

    三宝说,郑总,机器修好了?您不去开机试一试?

    白脸说,它本来就没坏,我是拆着玩。凡事得在出问题之前先摸清,否则真出问题了你就只能干瞪眼。

    白脸说,小伙子,谢谢了。我的仓库里有各种船用柴油机,你要是有兴趣,下次可以带你去参观。

    白脸走了。敢情这白脸就是一个把机器当玩具的大小孩?一点也不像人们传说中的凶神恶煞。一个做大事的人热衷于纠缠一堆铁疙瘩,三宝心底里有些小瞧他,这样一个人能在长江里打下这么大的江山,我三宝为什么不能?彼可取而代之也。三宝不禁想起中学课本上这句话。

    他不知道,这句话白脸当年曾对他哥哥拴钱说过,陈拴钱听不懂。

    三宝并不敢真的小瞧白脸,白脸是棵大树,三宝现在只是树下的一只蚂蚁。三宝明白,只有投靠他,依靠他,自己才有出头之日。

    三宝第一个目标,就是要当上船队老大。三宝目睹了大哥陈拴钱披上围巾的那一出戏,发现决定船队老大上或下,都只是白脸一句话的事。三宝必须向白脸证明自己比大哥更有能耐、更加忠诚。

    天道酬勤,三宝偷听到了拴钱和罗老大的一次通话,拴钱接听手机,却忘了关对讲机。三宝觉得有必要在白脸面前亮相了。

    只是三宝联系不上白脸,白脸的电话号码不可能给三宝这样的普通船老大,这倒也不难,可以从拴钱那里弄到,但这显然没有当面汇报有效果。三宝想到了春花,如果春花答应带他去见白脸,这说明春花和白脸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那么可以借春花这块跳板找到更多接近白脸的机会。如果春花拒绝,也不是坏事,说明春花跟白脸没有那一腿,三宝真的可以打她的主意。

    春花说,你真的有大事要见他?

    三宝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春花说,他现在不在船上,在岸上。

    三宝说,那你带我到岸上找他。

    春花说,没有预约,郑总是不见人的。

    三宝说,那你替我预约一个,求你。

    春花说,就你?预约了也没用,最多接个你的电话。除非……除非我直接带你去。

    看来这婊子真的和白脸有特殊关系了,可现在顾不了许多,三宝好话讲了一大堆,春花答应了。

    乘小艇上了岸,又乘了十几分钟出租,到了一家高档宾馆。按说白脸这么大的公司,完全可以在岸上盖幢大楼办公,可白脸没盖。三宝想,八成是因为他这些年在江湖上仇家太多,怕人报复,所以才居无定所,行踪诡秘。电梯到了顶楼,门一开,有两个人迎了上来,见是春花,点点头放行。

    白脸住的是一个套间,客厅里摆着沙发电视,白脸蹲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个竹匾,匾里盛着钢针和毛线,白脸专心致志地在结毛线。春花和三宝进了门,白脸起了起身,一个线团随即滚到了三宝的脚边,像是赶来迎接他。三宝没想到白脸竟然喜欢做这种女人活计。男人结毛衣,三宝见识过一个人,是他县中同学的父亲。同学身上的毛衣都是他父亲结的,他父亲是个外科医生,据说结毛衣能锻炼手指的灵活性,但这也不能让固城的百姓认同,男人就只能做男人的事,同学的父亲成了固城街头巷尾的笑料。白脸是三宝遇见的第二个结毛衣的男人。

    见三宝跟着,白脸有些意外,朝春花挥挥手,春花退到了门外。

    白脸说,怎么?想看我仓库里的机器了?

    三宝说,不是。我有事向您汇报。

    三宝说,陈老大和罗金宝勾结,在固城湖湖堤上投资一百多万造了一艘加油船,陈老大投了三十万。我亲耳听见罗金宝在电话中跟陈老大借三十万,陈老大答应的。

    白脸手中的钢针不停地穿插,抬头说,究竟是投资还是借款?我听着是借款。

    三宝镇定下来,说,反正是他俩的钱造了加油船,要进长江来经营。到时候固城船队好多人都得到他们那里加油,毕竟是老乡,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白脸停了手,说,你不是陈拴钱的亲弟弟吗?

    三宝说,我首先想到的是您郑总的威严要被侵犯。

    白脸笑了。白脸说,我明白了,你想要得到什么?想得到我手里织的这条围巾吗?

    三宝心中窃喜,这白脸太聪明了,可三宝嘴上说,不敢想。

    白脸的双手又忙活起来,忽然说,春花,进来。

    春花进了门,白脸把三宝撂在一边,说,春花,你帮我插几针。春花接了针线,显然不怎么会,插了几针,错了,毛线打成了一个结。白脸说,放下吧,你看,就是结毛线,该上针就上针,该下针就下针,不能错了章法。我说过,不能随便带人见我,你没听进耳朵?

    春花的脸一下子白了。

    白脸递给她一根银色的钢针,说,我不愿看见你流血,哪怕是一滴血。你到我沙发后面去,我不想看。

    三宝看见春花走到了后墙,把左手掌贴在墙上,右手犹豫着举起了钢针。

    白脸说,速度要快,三宝应该知道,速度就是力量,速度快才能一下子到位。慢了就不是插,是钻,会痛得多。要不,三宝帮一下她。

    春花坚决地说,不要!手起针下,左手就钉在墙上。手臂不停地抖动,墙上掉下很多墙皮粉尘。

    三宝不自觉地捏紧了左手,他觉得自己的左手掌剧痛不已。白脸果然歹毒,无毒不丈夫,他居然连自己的情人也不饶过,莫非他怀疑我和春花有什么私情?这一出是演给我看的,那么,自己也不会被放过,只会更惨。三宝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说,郑总,我先走,我走了。

    半个小时后,三宝在大厅里等到了春花,春花捂着掌心走出了电梯。三宝说,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女人也这么狠?春花说,放屁,我是他表妹,我娘是他娘的亲妹妹。只要是他公司的人,谁的手背上没被那钢针扎过洞洞?

    陈三宝赶到指定的地点,那真是长江边的一个山脚,一字排着几顶帐篷。春花通报了,白脸从帐篷中走出来,拍拍三宝的肩膀,说,小伙子,节哀顺变。

    三宝心中一暖,掉出了几颗泪。

    白脸说,你放心,我会联系保险公司的。这是我们代理船舶保险后赔偿的第一单,我们肯定会做得让你满意。你和春花先回去办相关手续,我马上跟他们老总打招呼,得开个好头。

    春花上了三宝租的小车后座,开出几里地,三宝喊“停”,从副驾位下来也坐进了后座。车继续前行,三宝一把抓住了春花的手,春花任他握着。

    春花说,我表哥是个“驴友”,喜欢登山野营,他打算这两年把长江边上的山都登一遍,顺便考察长江两岸的环境。表哥说,占山要观水,占水得看山。

    春花,你得帮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三宝握紧春花的手,又说,郑总爬山带着随从就够了,带着你做什么?

    春花顿了顿,凑上三宝的耳朵,呼出的气息弄得三宝耳根痒痒的,春花告诉了三宝一个秘密。春花的表侄儿,也就是白脸的儿子,是白脸的命根子,小学和中学都是读的贵族学校,大学也考的是北京的重点大学,谈到儿子,白脸就满脸光彩。大一放假,白脸把儿子接到游艇上玩,没想到他的宝贝儿子读书读傻了,他目睹了白脸的一些作为,与白脸闹翻了,说什么他花的每一分钱都带着血腥,他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耻辱。书也不读了,到大山中去做什么志愿者,说是为他老子赎罪。白脸这几年一直在找这个儿子,前不久刚有了一点线索,说在长江边山里的一个小学教书。这才是白脸登山的真正目的。

    三宝摸着春花手背上的伤疤,说,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手上再扎几个洞洞?

    春花说,活在这世上,总得有个人说什么话都不需要提防,我选的这个人,就是你。

    9月1日 阴 西风3-4级

    十六

    罗根水找到拴钱船上时,拴钱的船正要起航。拴钱说,回来了。语气淡然,像是根水回了趟固城。直到根水看到了拴钱为小小设的灵堂,才知道老三的船出事了。

    江匪一上艇,就用黑布把根水的眼睛蒙上了,根水说,黑灯瞎火的,我睁着眼也看不见。没人理他。小艇约开了半个小时,根水被领上岸,走了好长一段山路,有人把他送进了一个房间,房是破房,听得见有风“呜呜”从墙洞钻进来,地面高低不平,差点绊了根水一跤。有人给他解开了眼上的黑布,小白脸说,条件差,委屈你了,在这床上过一夜吧。

    根水第二天早晨醒来,满耳都是孩子们唧唧喳喳的童音,不时夹杂欢乐的笑声。根水擦了擦眼睛,走到门前,门在外面锁住了,从门缝里往外看,外面是一块平地,像是学校操场的样子,操场上陆续走过来背着书包的孩子。根水想起来,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是中小学开学报到的日子。这么说,根水是被关在一所小学校里。

    门开了,进门的是小白脸,小白脸把根水的银行卡还给他,说,谢了,兄弟,你仁义,我也不能做小人,没有透支一分钱。一个女人端来洗脸水,说,校长早,领导早,领导请用水。小白脸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戴上,说,不好意思,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其实我也只是个老师,家长喊着喊着把我喊成了校长。我们把来学校的外地人都称为领导,何况你是为学校真正作出贡献的人。领导,请允许我领着您参观一下本校。

    根水如坠云雾中,小白脸分明就是昨夜的小白脸,戴上一副眼镜怎么就成了校长?

    学校很寒酸,一共五间平房,乱石垒的墙,茅草盖的屋顶,三间做了一个教室,根水住的这一间算是教师宿舍,再向东一间就是厨房。这小学校建在一个断崖上,三面皆山,断崖的下面就是长江,往下看,那长江窄成了一根带子。小白脸领着根水参观操场,操场上竖着两只摇摇欲坠的自制木头篮球架,篮板裂开了缝,看得见篮板后蓝蓝的天,操场一角摆着两张土垒的乒乓桌,几个家长正带着孩子在上面用旧报纸包书皮,见了小白脸,齐声说,校长好。小白脸应了,面对根水竟有几分羞涩,介绍说,这位是王叔叔。孩子们一齐立起来,说,王叔叔好。

    根水闹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王叔叔,也只能顺水推舟,说你们好。看过去,那两位家长似曾相识,想起来,正是昨晚在三宝船上见过的。可看俩人现在憨厚木讷的样子,又似乎不是。

    校长说,同学们,王叔叔这次来,是专门为了解决你们新学期困难的,你们的新书包新课本新文具就是王叔叔给你们的,大家鼓掌!几个孩子都欢呼起来,朝这位王叔叔拼命鼓掌。

    校长把脑袋凑到根水耳边,悄悄说,其实还差一点。根水说,那我好事做到底,还是我来。校长连连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我还有办法。

    一个山村女人鸭子一般摇摆着跑过来,说请领导过去用早餐。校长说,你先领领导去,我一会儿就来。

    根水的早餐是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三个鸡蛋。

    女人说,我是学校的炊事员,校长说您是贵客,让我照顾好您吃喝。这里没店没铺,买不到早点,您多担待。

    既然说我是贵客,我就做一回贵客。既然说我是领导,我就索性像个领导。根水问,这学校有多少老师?

    女人说,就一个老师,教了这个年级教那个年级。老师也是校长,校长也是老师。也只有一个教室,三个年级的学生全挤在一起。校长是好人,是山里的活菩萨,没有一个老师肯来这里教书,就他一个人留在这几年了。

    根水问,你们这是哪个省哪个县呢?

    这问题问得不像个领导,根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人家对领导尊重,百问不厌。

    女人说,我们也弄不清是属哪个管,一会儿说属这边,一会儿说属那边,一个村二十几户撒在大山里,舅舅不亲,姥姥不疼。人家的小学校都有上面拨款,房子造得比庙堂还炫眼,可我们这得靠校长和村长领大伙自建。

    校长也来吃早饭,校长吃的也是一碗面,只是面条上没卧鸡蛋。校长说,学校条件差,招待不周,下回来我们生活就改善了。

    根水没想过还有下回,埋头吃面。

    校长说,不好意思,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贵姓,自作主张让您姓了王。根水说,我姓罗,不过,在这里姓王姓罗都一样。

    校长说,得罪得罪,我姓郑,你喊我郑哥就是。说着,用手指托了托眼镜。根水发现,他的手指是穿过镜片往上托的,细一看,那眼镜原来没装镜片。校长也不尴尬,说,没办法,家长们要求戴的,说不戴眼镜不像老师。

    扮领导很累,还是做绑客真实。根水没忘记上岸的目的,说,跟你打听个人,你们村里有没有一个外号叫爬虾的人?

    校长想了想说,没有,你别看这悬崖下就是长江,可要是走到江边得老半天,山民们起外号都是山里物件,比如豹子,比如穿山甲,比如灯笼草、茅柴桩之类。这爬虾是你什么人?

    根水说,我老爹,和我娘一年前在这一带江面上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我怀疑与一个叫爬虾的水手有关。

    校长沉吟半晌,说,兄弟,我比你大几岁,听哥一句话。你就别指望你爹娘回来了,也别去打听了,更别想着报仇什么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江上有江上的规矩,岸上靠人,水上有天。你是个好小伙子,趁年轻在水上发点财,别把自己赔进去。

    校长把瘦胳膊搭住根水,说,哥从来不起誓,但今天给你起个誓,哥死了是得下地狱的,但哥手上没害一条命。

    根水信了他的话。校长又说,照理说,不能再麻烦你了,可是你也知道,这里没有别的老师,我只读过一年大学,学的是理科。尤其美术,我怎么也画不像。你说你学的是美术,能不能教孩子们几节美术课?

    根水答应了,校长很高兴,小白脸上有了由衷的笑容。根水忍不住好奇心,说,郑哥,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能在这穷山恶水中待这么多年,我的同学也有做志愿者的,但一两年也就离开了。

    校长说,你也看出来了,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到了这里,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生活的孩子。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冬天只有一条单裤穿,众生平等,用时髦话说,他们也是祖国的花朵,凭什么他们要过这样的苦日子?想想我的童年生活,我觉得我那种所谓的富二代生活是一种罪孽。你一定还想问,我为什么不惜以身试法,有着另外一个身份?

    根水点点头。

    怎么说呢?校长说,其实我也想不通,我这样做是以罪赎罪。我没有别的法子让我的学生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我是他们的老师,每天都要面对他们纯净的眼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话有点假,也许是我的血管里流的就是那样的血,命中注定我只能选择那种方式。我说不清,你也听不明白,不说也罢。

    根水想不到此番不仅做了一回领导,还做了一回老师。第三天半夜,根水在睡梦中被蒙上了眼睛,女人的声音说,您想去哪里我们送您到那里。根水说,老河口,我家的船泊在那里。根水说,郑哥,我知道你在,谢谢你,我这次来得值。半晌,校长终于还是开了口,说,莫说谢,要谢是我们要谢你。根水被塞上一辆摩托车后座,骑手嘱他抱紧,一路风驰电掣。

    到了老河口,根水以为拴钱的船队早走了,打算等着他们返航时再上船,不想站码头上一看,一眼就看到了拴钱的船。

    根水问拴钱,叔,就是船出事,三婶子也应该来得及逃生的呵。

    拴钱漠然道,你三婶子腿上捆着绳子。

    根水讶然无语,可以想见,那绳子是谁捆的,只有三叔,陈三宝。

    罗根水在灵堂里默哀了许久,那么美丽那么泼辣的三婶子就这样去了,变成了一盒骨灰无声无息地放着。让根水惊讶的是,拴钱叔居然在船上设了灵堂,这彻底坏了船上的规矩,江上的迷信,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看来,他是拿定主意,想弃船上岸了。

    罗根水想起爹娘,这长江能给你多少欢乐,就能带给你多少痛。它能给你带来“哗哗”响的钞票,也能随时收了你的小命。

    十七

    船到上海龙华码头,这里沙堆如山,岸边排列着长长的输沙传动带,扒沙的翻斗在钢铁长臂上高悬。码头主见了拴钱,发烟,出价,等待着拴钱每吨抬个一块半块的,拴钱却挥挥手,卸。

    拴钱还是想着自己的船,他拿了几包烟,上岸找翻斗车的操作员。操作员见了拴钱都高兴,只有拴钱这样的老船长爱惜船,那么巨大的一个钢扒斗,撞在船的内壁上就是一个坑。受了船长的烟,操作员就谨慎得多,尽量爱护船壁,扒沙也会扒得干净些,这么大的船舱,角落里留几吨沙子看不出来,可随船向上游那也费柴油的。

    卸完沙,结了账,拴钱要驾驶着空船退出船位,左边是船,右边也是船,也是快卸完沙的空船,三个钢铁巨人平行挨着,船边都立着水手,手里拿着汽车轮胎,以备两船相撞时塞下去缓冲。

    拴钱船上的人们都还没有从老三家沉船的惊恐中拔出来,别的船上都有结账后的喜悦,欢声笑语,拴钱的船上却有些沉闷。月香、根水、沈宏伟和水手手上都是一人一只轮胎,站着,没人说话。

    老三顾不上这些,老三坐在船头打成捆的油布上,一只手拿着月香的手机,一只手拿着一只计算器。手机上的照片,老三已经看了多少遍,百看不厌,它能变成钱,变成一捆捆的百元大票。计算器上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三位数,老三读书时数学好,不用计算器也能算出这次能有多少赔偿款,但老三还是不放心自己,人不仅会骗别人,也会骗自己,老三宁愿相信这个小机器,机器总是诚实的。船和小小的赔款,加上这几年运沙的盈利,除去债务,老三的手上还有七十三万四千五百四十元,就是说老三距百万富翁已经不远。这些钱加上银行一倍的贷款,再向地下钱庄借一些高利贷,老三能造一艘两千吨的大船,不能比老大的船小,哪怕只多出一个吨位也必须多。

    梦想即将成真,老三惬意地仰倒在油布上,老三还有一个美好的计划,他已打电话让春花来上海,一是协助他索赔,二呢,他得找个机会把她睡了。是处女,老三就娶了她。不是处女,给她个一万两万打发走路。

    拴钱向驾驶舱走去时,让老三的腿绊了一下,老三缩腿让了一下,又伸展开腿脚,自顾摆弄手中的计算器。老三长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大汉了,再也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尾巴,从小这个做弟弟的就喜欢捉弄哥哥,拴钱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少年的老三。

    小时候只要刮西风,就是固城湖边孩子们的节日。西风一吹,固城湖东边就露出了半个湖底,来不及随水退去的鱼虾在露天的泥滩上蹦跳,孩子们拎一个鱼篓子奔下去,毫不费力,手到擒来,一会儿就能把鱼篓子装满。但西风往往来得快,走得也快,风一停,湖水就倒灌,来不及上岸的孩子就会被湖水卷走。那一次老三是和拴钱一同下去的,上来时却只有拴钱一个人。爹狠揍了拴钱一顿,怨他没把弟弟带回家,一直到第二天天亮,老三还没回家,爹怕了,求了人去湖中捞尸体。爹和拴钱在湖边干号,却听见背后有老三的笑声,回头,老三真的双手扒着船帮子在得意地笑。那是一艘上岸的木渔船,船底下面支着长凳子,主人弄上岸是涂桐油的,老三昨天跑上岸时跑得累,就在船底下睡着了,一大早被他们吵醒,踮脚扒住船帮一看,爹和哥在哭喊着自己的名字,觉得挺好笑挺好玩。

    还有一回是在湖里捕鱼,拴钱已在渔业大队上班,老三还在上学。夏天闷热,鱼捕上来一会儿就臭,渔业大队歇业,湖上没人,拴钱想干点私活,摇了鸭蛋壳去网鱼。正好是星期天,老三要去,拴钱带上了他。正颇有收获时,下起了暴雨。夏天的暴雨像是来自冬天,冰凉冰凉,往热身子上一浇,人就容易生病。渔民的办法就是翻身钻入水中,湖水还蓄着太阳晒了大半天的热度。兄弟俩躲在船尾的湖水中避雨,老三突然说,哥,我腿抽筋!手一松,人沉了下去。拴钱一把没抓住,慌了,潜水往湖底捞,湖水深,拴钱一遍遍往下潜都扎不到底,耳鼓被水压压得“嗡嗡”地痛。当他又一次浮出水面时,老三正双手扒在船帮上露出半个脸朝他笑,老三说,哥,我逗你呢。

    什么时候开始老三的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拴钱记不清楚。反正一个人心里存了恨,也就丢了快乐。老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敬鬼神,不相信这长江容不得罪过,只想着发财,只想着出人头地。他在白脸面前出卖亲哥哥,他对自己的老婆下得了那种毒手。拴钱恨自己把他带进了长江。

    拴钱站在驾驶舱外,等着码头上的人打信号通知让位。已是黄昏,暮色四起,远处繁华的都市灯火辉煌,霓虹灯将水面照得溢光流彩,掩盖了这江面上的种种污浊。只有在这江水中行船的人知道,这江面上是何等地肮脏,油污中白的是一次性塑料饭盒,黑的是枯枝败叶,看不出色彩的是垃圾袋废纸盒,细看,还能看到用过的避孕套。甚至连钓上的鱼也有一股机油味,没人敢吃。可是这一切在华丽的灯光下都熠熠生辉,所有的丑恶都在波浪中载歌载舞。

    船头的跳板已经撤下,拴钱走进驾驶舱准备撤位,他开亮大灯,告诫自己集中精力。船老大都知道,在码头上驾船换位,是一件看似容易实际危险的活。驾驶一条鸭蛋壳容易,船小好掉头;驾驶一条千吨的大船,等于驾驭一头钢铁巨兽,它骨骼粗壮,脚步笨重,尾大不掉,一旦撒野,根本勒不住缰绳。如果你仔细看码头上的大船,船头船尾凹了坑变了形,那大多是在码头上撤位时彼此撕咬的伤口。伤船事小,伤人的事也屡有发生,拴钱亲眼见过,船头上站着的小孩在两船碰撞时掉进缝隙,瞬间轧成了肉饼。拴钱这时候绝不敢大意,他的船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疤痕,拴钱宁愿扯掉自己身上的肉,也不愿意船身留下一块伤,那不仅是伤,还是一个船老大的耻辱。

    可拴钱今天的心思有点乱,舵盘握在手中竟有些僵涩。刚启动,船头突然向右歪了一下,眼看就要撞上那一艘空船,几个人冲上去塞轮胎,可是来不及了,两艘船的船头轰然一声撞在一起。沈宏伟惊叫一声“老三”,三宝慌忙站起来,船身一震,身子飞了出去,三宝身手敏捷,双手悬空抓住了船帮。船头反弹回来撞向左边的重船,又是一声巨响,三宝紧紧抓着船帮居然没掉下去,可船头眼看着再撞向了右边,月香惨叫一声,转舵,拴钱转舵!可拴钱握舵的双手不听使唤,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钢铁身躯靠拢,轰然一声,三宝像一只被扯掉了尾巴的蜻蜓,上半身还拽在船帮上,下半身没了,掉进了江水中。

    拴钱站在驾驶室里,看见三宝的脸在朝他笑,夜色已起,大灯的灯光中三宝的脸是触目的白。拴钱惊奇自己的眼睛居然一下子好使了,相距少说也有一百米,居然连老三脸上的汗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都说男人过了四十五岁,撒尿越撒越近,读报越拿越远,拴钱早是老花眼了,可是老三现在离他那么远,老三那满脸的调皮劲儿却仿佛就浮在窗玻璃上。

    月香哭喊着扑过去,老三,老三!三宝不松手,月香说,你放心走,孩子我替你养大,保险款我也一定帮你留给孩子。老三手一松,上半身也掉进了江中。

    老三的笑脸一下子没了,老三没了。老三其实是死在自己手上,月香伏在船帮上朝江水哭喊时,拴钱明白,老三真的没了。

    那颗灾难的种子,它不仅生了根,发了芽,还抽出了枝叶,开出了又一朵死亡的花。

    尾 声

    十八

    老三的尸身捞了上来,两截,腹腔里的东西都没了,掉进江里喂了鱼虾。装棺材送殡仪馆时,月香弄来了一些塑料皮,月香手巧,把那些红色的塑料皮做成了各种形状的内脏。

    月香把心脏装进去,说,老三,你安心吧。

    月香把胃脏装进去,说,老三,你该喝就喝,该吃就吃,每年清明我会给你送酒送饭。

    月香把肺脏装进去,说,老三,我特意把你的肺做得大一点,在这边你气量小,到了那边你要把气量放大,能忍一切难忍的事。

    三宝的丧事全是月香一手操办的,月香不让拴钱插手。月香心疼自己的男人,他不能垮,他垮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送葬的队伍里多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白衬衫黑短裙,人长得洋气,说话也不是固城口音。月香不认识,她说是保险公司派来联系陈三宝办赔偿的。拴钱认得这个女人,她叫春花。

    办完丧事,拴钱的船就泊在黄浦江,挂牌待卖。

    拴钱接到了白脸一个电话,按航程,返航的固城船队应该还没到白脸那里打沙,可白脸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白脸说,兄弟,你没错,本来我打算帮你办的事,你自己办了,我小看了你,你是长江里的一条好汉了。心里难受,我也能想得到,我开始的时候每次办了事也得难受几天,过了这个坎,把心硬得让它结了茧,你就能在长江里呼风唤雨,人鬼敬畏,这才算真正入流。

    拴钱关了手机,这么说,是我拴钱早就想灭了老三,是我故意设了撞船的阵把老三杀了。别人都看出来了,就我拴钱在自欺欺人。

    根水离开了拴钱的船,根水说,拴钱叔,我得去弄自家的船了,我爹娘是谁杀的也许我暂时查不出凶手,可我得把我爹没做完的事做下去,我只要在长江里待下去,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报仇雪恨。我现在也知道,岸上有岸上的活法,水上有水上的活法,用岸上的理来想船上的事,一辈子都想不通,硬着头皮想,会弄出病来的,生死有命,您也不要为难自己。拴钱叔保重。

    拴钱看着根水的脸,看到的却是罗金宝朝他在微笑。拴钱说,我没事,走你的吧。拴钱在心里对罗老大说,既然我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下得了手,就是畜生,就是魔鬼,就再也不怕造下的所有罪孽,不怕鬼神纠缠天地报应。

    再大的船也载不动存放两条年轻生命的两个骨灰盒,月香得送他们回家,让他们入土为安。走之前,月香和拴钱商量,这一次卖了船,添上老三家的保险款和贷款,再造一艘五千吨大船,老三的股份,给老三的儿子继承。

    月香说,现在我们不仅有女儿,也有儿子,是儿女双全的爹娘。你可不能趴下。

    月香想起当年那个英姿勃勃的拴钱,想起雄心勃勃一次又一次造船的拴钱,他只是累了,只是乏了,他还不到五十岁,月香得撑住他,让他度过这段日子。月香从来不怀疑自己看中的这个男人有能力,但有能力的男人千千万,有善根的男人是万一。

    月香走后的那天深夜,拴钱的手机突然响了,拴钱跃起,是座机的号码,开头021,上海的。

    电话那头说,你是陈拴钱吗?我是派出所,请问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沈宏伟的人,江苏省固城县固城财政所所长?你认识?那你接一下电话。

    电话里是沈宏伟。沈宏伟说,陈老大,快来接我。他们非说我是骗子,白纸黑字的名片上写着也不信,你快来领我,带五千块钱。

    沈宏伟一早就上了岸。沈宏伟去岸上是到银行刷卡,陈春花电话通知他,保险赔偿金提出来了,老三欠他的钱已到了他银行卡上。这么大的一笔款子,他不放心,跟拴钱打了招呼,说上银行去刷卡验证一下。

    沈宏伟看了卡上的到账数字,没错,他心里踏实了。还不到中午,他找了一家小酒馆,炒了几个菜,顺便喝了半斤装的一瓶白酒。吃完了,逛过一条小巷,他的腿迈不动了,那里有几家洗头房,白天,里面也亮着粉红的灯,招摇而又魅惑。

    有多少天没沾女人了?沈宏伟自己也记不清楚。从前沈宏伟不沾这种女人,不是没这个念头,不是因为身边不缺女人,是害怕,固城镇就那么大,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说到底,是怕丢了官,丢了公职。现在官也丢了,回去即使保住那个铁饭碗又有什么劲儿?他再也抬不起头,只能在别人的讥笑和白眼中度日。沈宏伟在船上日思夜梦都想早点结束船上的日子,但马上就可以回去了,事到临头,他突然害怕了,回去上班的日子只会比在船上更难堪。

    当初抓起太平斧砍向江匪的时候,命都豁出去了。现在又何必在乎那么多?在船上日子难挨,是因为他得面对陈老三。现在陈老三死了,长江对他就是一个自由天地。沈宏伟需要一个告别仪式,告别他岸上的公务员身份,这个仪式就在眼前。

    沈宏伟推开了洗头房的玻璃门,几个女人围住了她,问他是要洗头还是按摩,当然要按摩,他挑了一个女人进了按摩房。说是按摩房,与他以前出入的高档宾馆的按摩房没法比,逼仄,床单也脏兮兮的,但现在沈宏伟不是所长,是急吼吼的水手。女人按摩了头部,又按摩了四肢,迟迟没有行动,沈宏伟按捺不住了,问,没有别的服务?女人说,没有,我们是正规按摩。沈宏伟笑了,掏出钱包,拿出几张扔在床单上,女人还是摇头。沈宏伟再添了几张,女人说,老板,不是我们不做,是不敢,最近风声紧,这条街上一直有人盯着,出了事对你对我都不好。看来还得当一回所长,沈宏伟说,老子不管什么好不好。我告诉你,我不是老板,我是国家干部,这是我的名片。老子都不怕,你怕个鸟?

    女人看了一眼名片说,来我们这里的客人,别说发名片,就是电话也不敢留,你这名片肯定是捡的。

    沈宏伟被激怒了,掏出身份证,说,老子今天要的就是名正言顺地嫖一回。

    完事后沈宏伟没有立即离开,他问女人,这条街上共有几家洗头房?女人说,七八家哩,莫非你想一家都不放过?沈宏伟捏了一下她的脸,说,没错,老子今天就是想过把瘾。沈宏伟走出这家洗头房,真的又迈进了另一家洗头房。那女人看着他的背影,叹道,真是个疯子,真是个傻子。

    到第三家时沈宏伟已经委靡,说,活儿我干不了,钱我照付。这让女人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说,老板,这里你不能久留,我是眼瞧着你从对面那家出来的,就是没有警察盯上你,说不定也有小姐是警察的内线把你卖了。

    沈宏伟说,我还真不怕谁把我卖了,我倒要看看我在警察那里能卖多少钱。

    等他在第五家洗头房按摩间躺下,门被踢开了,警察终于来了。沈宏伟被带进了派出所,沈宏伟逐一交代,供认不讳。警察掏出一张名片,说,你发的?沈宏伟说,没错,这洗头房的小姐真有你们的内线?

    拴钱交了五千块罚款,把沈宏伟从派出所领了出来。拴钱说,你知道警察怎么说,他问我你的脑袋是不是有病,嫖娼发名片,他做了二十年警察第一回见到,明天上班,他就打电话到固城镇验证。我估摸,你的饭碗怕是保不住了。

    沈宏伟拍着手说,好,我就是要镇上的那些头头知道,我沈宏伟什么也不怕了。我告诉你,我拿定主意,跟着你陈老大干,不再回头过一杯茶一张报纸混一天的日子了。

    沈宏伟把银行卡交给拴钱,说,这钱不是我的,是财政所的,不过,他们把我的所长撤了,这下子该把我的公职也开了。我走时留了一张遗书,让他们权当那个沈宏伟死了,赖着这笔钱先给你们造新船,算我入股,赚了钱再连本带息还上。老大,你该为我高兴,这长江里从此多了一个叫沈宏伟的水手。

    拴钱仔细打量了沈宏伟一眼,沈宏伟说,不认识了?人被逼到绝路是生路。拴钱说,人家是被别人逼到了绝路,你是自己把自己做到了绝路,不过,都是一样,人要在泥泞里打过滚才不怕脏。

    月香回到船上的时候,拴钱和沈宏伟俩人在对饮。走进厨房,脚下是捡剩下的菜叶,案板上有新鲜的肉屑,煤气灶上架着热腾腾的锅,看样子是两个大男人做的饭菜。虽然乱,月香心里却开心,日子就该这样过,热火朝天。

    她对拴钱说,这就对了,老三的死,是他的命,怨不得谁,你在心里不必放不下。老三在时也说过,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过。

    拴钱说,不是命,老三不死,我们的日子不得太平。

    拴钱说,明天一早,咱家的船就开航。这样干待着不是个事,牌挂着,有人买,咱卖了。没人买,咱一边跑船一边等。

    沈宏伟说,老大刚才说了,人善,鬼比人恶,人恶,鬼见了躲。这长江里,心中无牵无挂无畏无惧才能做老大。

    拴钱将手中的酒杯朝月香抬了抬,吮了一口,很享受地笑了。

    月香看着自己的男人,突然觉得陌生。她不知道,她的男人已脱胎换骨。

    (《人民文学》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