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记

    晓 航

    龙秋泉作为落玉川的创始者在小镇的历史中应该是个不朽的偶像。

    似乎没有人特别清楚他的来历,大致的传说是他在北方的金矿中艰苦卓绝地赚到了一大笔钱,可某一天,他忽然决定放弃他的生意,然后去南方。他让自己成为了半生的旅人,他一直走,一直漂泊,直到有一次他在一条溪水旁喝完水,抬起头,看到烟柳之外十几户白墙黑瓦的人家,那种平安宁静的普通生活猛地让他有一种怦然心动。于是,他下决心停住脚步,住下来,花钱买下了一大片土地,然后开始孜孜不倦地拓展。

    渐渐地,有人移居过来。他们租种龙秋泉的土地,租住他盖的房子,小镇慢慢扩大。龙秋泉见此情景又买了更多的土地,盖了更多的房子,终于有一天,当他坐着木船穿过蜿蜒清澈的溪水,登上一座小石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创造了一个人烟稠密的标准的江南小镇。这个小镇封闭而富足,它远离俗世,人们生活得幸福安详。后来当人们问到他,这个小镇应该叫什么名字时,龙秋泉一下想起了自己当年手捧清水时的情景,于是他脱口而出,说:我看就叫它落玉川吧。

    落玉川就这样诞生了。在很长时间里它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在世间清澈而无争地存在着。不过这个世间的安静祥和并非永恒,后来落玉川遇到了它历史上的第二件大事,那就是它经历了一次时间相当漫长的地裂。没人知道地裂是何时开始的,最初只是小镇之前的那一潭清水不见了,后来裂缝慢慢扩大,它漫过房屋、小桥,如同一只缓慢而清晰的时间之手,割裂了土地,蚕食了人们的脚步。三年之后,小镇最终被一分为二,中间是一条深刻而相当广阔的峡谷,它使落玉川的人们感觉就像住在空中一样,难以置信。

    这真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就在小镇的人们人心惶惶,对于各种各样充满忧虑的传说议论纷纷时,龙秋泉做了另一件事。他倾其所有,花巨资建造了一座坚固的桥连接起小镇分裂的两个部分,龙秋泉作为小镇的保护者,为了表明与落玉川共存的决心,决定住在石桥上那座宏伟的木质城堡之中。这一行动使所有人都大舒了一口气,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后来,地裂果然停止了,人们先是观望,然后是等待,最终放弃了逃离的愿望。当他们重新开始平静地生活,重新享受起缓慢的时光时,他们单纯地想:只要龙先生在,一切就会好的。

    历史就这样复原,接着又无声无息地前进了很久,直到有一天,龙秋泉向人们宣布了他对落玉川最后的一个贡献,他决定把房屋全都无偿地分配给那些追随他已久的人们。得知这个消息后,人们愣了,瞬间不知所措,然后抱在一起激动地哭泣起来。龙秋泉站在桥中央看着桥两端那些沉浸在巨大幸福中的人们,眼圈也湿润了,他平静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向人们告白,他说:将来,你们必然会有不同的人生,你们当然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但是无论你们如何选择,请答应我一个请求,请照顾我的女儿,保守她的秘密,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

    哭泣的人们听到这里,心中同时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他们一起大声喊道:龙先生,我们记住了,您就放心吧。那声音响彻云天,它使得峡谷产生了巨大的共鸣,龙秋泉抬头看看天,看看地,心中深感宁静清远,生之欢喜与创痛瞬时远去,于是他笑了。

    一个月后,龙秋泉撒手人寰,离开了这个他终生眷恋的美丽小镇。

    在南亚次大陆的一个偏僻的村庄,落叶满布林中,人们正在温情脉脉地告别。这是一个帐篷式酒店的闭店仪式,所有的设施和家具都已运走,酒店消失,村落恢复了原有风貌,只剩下高管人员与当地的村民——也就是酒店服务员,在进行分手前的最后聚会。

    风行集团是一个世界著名的酒店集团,在这个岩石高耸而封闭的山村里,风行集团已经进行了长达十几年的经营。他们每年旱季前到来,然后设计搭盖帐篷客房,接着就开始营业,迎接客人。在这个酒店,风行集团提倡的是一种慢生活,这里没有汽车只有马车,这里无法使用手机和电脑,只有简单的自然风光。而这里的服务员都是当地村民,他们纯真质朴的眼神与细致周到的服务,使那些来自喧嚣世界的人们倍感安静。风行集团在山村之中只经营一个季节,到了雨季,待第一场雨落下之后,他们会迅速撤离,把时间重新交给自然。

    由于风行集团独特的追求,它因此就拥有了一种提供给人们不同生活方式的能力。很多年来它不断受到追捧,人们把对它的新型酒店的追求变成了一种对新生活的企盼,人们都充满好奇地猜想着:风行集团的下一个酒店地点在哪里?下一种“另类”的生活方式又是什么样的呢?

    布置完酒店善后事宜,丰绮妍离开山村,她在当地休息了几天,然后根据公司指令飞向指定城市。下了飞机,丰绮妍如约前往见面地点。那是一个美术馆,这个美术馆因为建筑形态奇特而闻名遐迩。丰绮妍提前到达一段时间,她好整以暇地观看了里面的几个画展,然后来到了二楼的咖啡厅。咖啡厅很空旷,布置得如同另一个展厅,只不过画作略小一点,又多了几缕咖啡香气。在咖啡厅一角,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前,丰绮妍在约定时间看到了自己的老板,风行集团总裁林志峰。

    林志峰头发花白,他身材高挑瘦削,外面穿了一件灰色的风衣,里面是笔挺的西装。他正十分认真地盯着鱼缸。丰绮妍走过去,和他一起并排站着,仔细看着鱼缸里唯一一条金鱼。

    那条金鱼通体漆黑,黑得几乎光亮照人,它的眼睛巨大而隆起,尾鳍宽阔且薄如纸扇,长度几乎是身体的两倍。当它把尾鳍展开游动时,那鱼就如同一只水中墨色的蝴蝶,上下舞动,煞是好看。

    “这条金鱼真美,真的很特别。”丰绮妍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赞叹一声。

    “是啊——”林志峰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我太太曾经喜欢过的一种金鱼。我终于看到了。”

    “它叫什么名字,老板?”丰绮妍问。

    “它叫黑蝶尾龙睛,是一个非常名贵稀有的金鱼品种。”林志峰回答道。

    丰绮妍轻轻点点头,又看了好一会儿,林志峰这才转过头来问丰绮妍:“都完事了?”

    “是的,老板,一切恢复原状,自然景观丝毫无损。”丰绮妍回答道。

    林志峰听了满意地笑笑说:“不错,你做得相当不错,不光是我们的客人,就连集团内部都对你赞赏有加。大家不仅认为你经营管理有方,还对你的酒店设计以及对于环境的保护十分认可。”

    “谢谢老板,我只是在一直努力罢了,但是离一个‘好’字还差得很远。”丰绮妍谨慎地笑笑。

    林志峰再次把目光投向鱼缸,这时那条黑蝶尾龙睛又游到他们面前并且静止下来。它打开尾鳍,如同孔雀一般,尽情绽放着那种异乎寻常的黑色。

    林志峰全神贯注地看着,然后转过头又对丰绮妍说:“我想我该退休了。”

    丰绮妍听了想想说:“老板,您可是我们集团里最顶级的设计师,您还远远未到退休的时候。”

    “嘿嘿,高帽子就不用戴了。说起退休,我当然也很遗憾,但是我确实累了,年龄不饶人,我得承认事实。所以我想,我们之间的设计比赛也该结束了。”林志峰说这话时无奈与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丰绮妍没再说什么,林志峰接着说:“退休之后,我打算专心致志地寻找金鱼。我必须找齐我太太向往的那九种金鱼。如果找不齐,我就自己培养它,这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目标吧。”

    丰绮妍听到这儿,心中颇感难过,老板的伤感她能理解。她知道老板的太太在七八年前死于车祸,从那时开始老板的精神就大不如前,很多时候他都有些心不在焉,而且总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某种无以挽回的颓丧。

    “不过,在我退休之前,我们还应该有最后一次比赛。”这时林志峰又说,“我手上还有两个项目,一个是去北欧建一个纯冰酒店,另一个是在当年的落玉川,也就是现在的丝碧川与静碧川之间造一座新桥,那座桥会是一座出人意料的酒店,你想选择哪一个?”

    丰绮妍听完迅速地想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纯冰酒店的项目在公司里早就耳熟能详,很多设计师觊觎了很久,如果我能做它,也算是对我的一种肯定,因此我选择去北欧。”

    林志峰听了笑笑说:“你为什么不选择去落玉川?”

    丰绮妍回答说:“有关落玉川的事情,我还是头一次听您说,恕我直言,那里的情况十分特殊,我想,在那里建一座新桥不会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告别了林志峰,丰绮妍直接飞向北欧。

    风行集团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们的许多高管既是出色的行政管理人员又是顶级的酒店设计师,老板林志峰与高管丰绮妍的设计比赛成就了集团内部的一段佳话。林志峰年轻时专攻建筑设计,后来跨界进入了酒店业,若干年后他不仅在经营上另辟蹊径,而且把酒店的选择与设计也提到了一个传奇高度。丰绮妍是后起之秀,她的独到之处是她的简约风格不仅让公司减少了大量的酒店建设费用,还创新了多种依据自然的环保经营模式,比如对一个海岛、一个山村的整体设计与应用。风行集团为了对所有设计师有所激励,刻意让两个人进行了长期的设计比赛,这一老一少的良性竞争不仅使得集团内部创新不断,而且成为酒店多少年来一直吸引客户的一则不可多得的广告。

    在机场转机停留时,丰绮妍打开了电脑。她准时收到了一个新邮件,邮件是一个与她相熟的公司管理人员发来的。在资料中,他证实,落玉川项目的建立远在十年之前。根据资料记载,林志峰曾经秘密派考察队进入了丝碧川与静碧川下面的大峡谷,那个考察队在谷底整整走了两天,峡谷之中植被茂盛,清泉不断,两天后考察队走出峡谷,发现外面竟然是江南平原。

    丰绮妍看到这儿,感到了兴趣,她敏锐地想,未来,如果经过认真开发,以湖区处为入口,丝碧川与静碧川之下完全可以做成一个保有自然生态的大峡谷公园。后面的资料证实了她的判断。林志峰也是这种想法,他甚至还想到,等未来把各种商业设施完善后,待峡谷旅游一搞起来,完全可以把整个风景区包装上市。

    “看来老板真是抱负远大,深藏不露,还好我没有造次。”丰绮妍看到这儿又想。

    丰绮妍如期到达北欧,然后立刻开始工作。但是事情并不特别顺利,她到了之后才发现,当地温度没有如同以往持续下降。她查了气象资料,知道今年的天气比往年暖和很多,后来听一个当地气象专家解释,这也许是因为全球变暖的缘故。因此,她只好推迟了计划。

    直到十一月中,酒店才迟迟动工。丰绮妍大概用了六周时间,一共两万吨雪和一千吨冰块,酒店才算初具规模。酒店建在一个森林公园内,从远处看去,在茫茫林海包围之中,一艘白色的冰雪海盗船屹立其中,那种巨大的夸张的形象就如同把一个行进中的童话世界突然冻住了一样。很快,预订单纷至沓来,一周之后丰绮妍终于接待了酒店的第一批客人。

    开业PARTY定在了酒店的冰酒吧里,这个酒吧当然跟一般酒吧不一样,一切都是冰的,桌椅、板凳,连酒杯、酒瓶都是冰的,只有绚烂动感的灯光和音乐才带有某种可以触摸的热量。那天晚上客人们蜂拥而入,各种肤色的人马上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热闹汹涌的漩涡。丰绮妍穿着厚厚的棉服,拿着一杯伏特加得意地站在人群之后,这时一个同样穿着棉服的人走过来。他走到她面前,摘下帽子,冲她一笑。

    “老板?”丰绮妍惊奇地叫了起来,“您怎么来了?”

    林志峰冲她笑笑说:“首先,我特别想来看看你的杰作;其次,我是来认输的。”

    “您可从来没有这么轻易认输过,况且您还没有开始呢,怎么就认输了?”丰绮妍更惊奇地问。

    “我必须认输。”林志峰笑着说,“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下去,满脑子是金鱼,我想明白了,从明天开始我必须面对现实。”

    “怎么面对?”丰绮妍问。

    “我想把落玉川的事情交给你。”林志峰说。

    丰绮妍听到这儿有些发愣,她并没有思想准备,于是她想想说:“老板,我十分感激您的信任。可是据我所知,落玉川的事情很难办,我从小生活在那里,我确知那几乎是一个永远无法触动的世界。实话说,它根本无法开发。”

    林志峰听到这儿点点头说:“小丰,我理解你的想法,不过,先让我把这件事的原委向你从头道来。”

    于是,林志峰向丰绮妍讲起了来龙去脉。他说,很多年前,他的岳父齐为一与落玉川的所有者龙秋泉是鱼友,他们都特别喜欢金鱼。他们曾共同资助另一个鱼友,年轻的地质学家范之同在落玉川地区寻找传说中的恐龙化石。范之同虽然努力工作,但是毫无结果,不过,后来范之同告诉资助者们一个令他们意外的预测,那就是,他判断落玉川地区也许要断裂,可是另外两个人并不相信。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龙秋泉需要一大笔钱,他多方筹措仍力不能及,最后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把落玉川的所有土地都卖给齐为一。他当时劝说齐为一买下落玉川的一个理由是,如果落玉川真的断裂了,那齐为一就会拥有一个无与伦比的峡谷,这一定会使他拥有无尽的财富。齐为一最终因为这个类似天方夜谭的理由也为了照顾朋友的面子买下了落玉川,他还慷慨地在买卖契约中加了一个附加条款,那个条款说,他只有在契约签订的二十年后才能真正拥有落玉川,这期间龙秋泉可以在任意时间内购回。令人没想到的是,后来落玉川果然如范之同预测的那样断裂了。听到这个消息时,齐为一大为吃惊,半天之后他才说了一句话,这真是上帝赠予的一条裂缝。龙秋泉当然没能买回落玉川,他在落玉川断裂之后不久,绝世而去,而齐为一也没能活到彻底拥有落玉川的时代,它只是默默地成为了他的遗产。

    就在丰绮妍与林志峰谈话之中,两人已经走出了酒店,屋外,天气更冷,空气更清新。天空中有一束飘动的极光,它像一条彩带一般横跨天际,不断变幻色彩,上下飞舞跃动。

    “看来,公司盛传的那张契约真的存在。”看着美丽的天象,丰绮妍不禁说。

    “是的,它真的存在,风行集团具有落玉川的所有权。”林志峰说。

    “老板,看来您为这件事殚精竭虑很久了,不知您现在做到哪一步了?”丰绮妍问。

    “我确实已经下了很多工夫。”林志峰说,“其实,契约早就到期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做好准备。两年前,我琢磨自己退休前最应该完成什么事情时,我最终确定是它。这毕竟是我岳父和太太一直憧憬的一件事,前一阵我已经派人去找了落玉川现在的名义所有者,龙秋泉的女儿龙姗姗。可是当我们的人给她看了契约之后,龙姗姗根本不相信,我又派人找到当地的法院,让法院的人按照法律送达合同,并且监督龙姗姗执行。可法院的人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个合同无法执行,他们不可能派人对付龙姗姗,因为如果那样,他们将会对付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个叫做落玉川的世界宁静而安稳,那里的居民没有执行契约的习惯,但是他们会坚决捍卫他们的传统,而龙姗姗恰恰就是那个传统的代表。后来法院的人看在钱的面子上想了个折衷的办法,他们说,只要风行集团有办法让龙姗姗自愿离开那座桥,他们就可以帮助执行合同。”

    丰绮妍听到这儿忍不住哼了一声,她说:“这话说得根本不合逻辑,是否离开桥与龙姗姗是否承认合同毫无联系,只要她不承认,还不是无法执行?况且龙姗姗永远不会离开那座旧桥城堡的,她只属于那里。”

    “是的,其实法院摆明了是不想插手此事,才会给我们出这个难题。”林志峰说,“不过,我后来也想明白了,要想开发丝碧川和静碧川,我们早晚得打破那封闭的世界,可是要想打破那个世界就必须首先挑战龙姗姗,她和那个世界纠缠板结,就是那个世界的典型象征。所以,我决定去做法院建议的那件事,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让龙姗姗离开旧桥。我们必须先摧毁这个旧时代的符号,说不定到了那时,这个世界就会就此觉醒,我们契约上的麻烦也许会迎刃而解。”

    “不错,老板您的眼光真是长远,一点不局限于细节。”丰绮妍说,“不过在我看来,这个项目完全不是一个建筑设计方面的问题,它是一个浩大的社会工程。”

    “是的。”林志峰回答道,“正是如此,其实最伟大的设计师,就应该面对这样的挑战,他的最终设计产品应该能影响或者改变世界的某个部分,包括思想。”

    “这太难了。”丰绮妍摇摇头说。

    “但是你有这个能力,我一直非常看好你,你不仅优秀而专业,而且从小生活在那里,听说你还差点进入旧桥成为龙姗姗的学生。”林志峰说。

    丰绮妍一笑,她说:“老板你了解得真细,你培养我那么多年,不会是为了这一天吧?”

    林志峰一听在夜空中得意地一笑说:“这个世界从来不是计划可以得来的,但是你又不能毫无计划。”

    此时,林志峰与丰绮妍已经离开酒店很远,他们吱吱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与松针上,丰绮妍再次仰望被极光所激荡的夜空,表面上她不动声色,似乎被那种纯净而灿烂的景象再次吸引了,可是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她想,人类处心积虑的算计与人类的文明真是互为因果。

    很遗憾,落玉川在分裂之后并没有像龙秋泉希望的那样再次连接为一个整体。虽然龙秋泉倾其全力建了一座横跨南北的桥,但桥两边的人们还是在龙秋泉离世之后就很快地分道扬镳。

    也说不上什么原因,反正桥两边的人就是越来越不相同。桥的一边也许喜欢春天,桥的另一边就喜欢秋天;桥的一边善于耕种,桥的另一边却商业发达;桥的一边愿意在落日余晖中吃晚饭,桥的另一边则会在很晚的时候还在丝竹萧瑟之中徜徉。慢慢的,桥两边的人开始互相抱怨,然后就起了纷争,纷争之后有人出来调停,于是大家又和好如初。但是,不久又有一个偶然事件出现再次打破静如止水的生活,于是人们再次陷入互相指责的过程。隔阂就这样越来越大,鸡毛蒜皮的而不是致命的纠纷慢慢成为桥两边人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对面的人可以是被指责的对象,可以是被嘲笑的对象,也同样可以成为被嫉妒、被暗中羡慕的对象。他们彼此并没有气愤到相互诅咒的地步,但他们却同时希望比对方过得更好。不过人们又都知道,这不那么容易,有时近乎于一种想象。因为桥两边的人具有相同的文化与历史,他们命中注定要生活在一起,离开了对方也许他们会感到一时的欢愉,但是他们最终会发现,如果没有了对方,他们将彻底失去一种生活的标尺,他们因此什么也不是,这太要命了。

    落玉川就这样成为了两个小镇,一个叫丝碧川,一个叫静碧川。

    不过,在外人的眼里,原来的落玉川依旧是同一个单质世界。用落玉川之外一个落魄地质学家的话讲,那是一种共同的价值观使然,在那个世界中人们虽然彼此争斗,但是他们却拥有一种一以贯之的传统,并且随时准备捍卫它。

    这话说得相当准确。丝碧川与静碧川的人们几乎没人知道价值观这个词,但是他们却知道什么是他们必须要永远忠诚、永远守护的。首先当然是龙秋泉。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是一个伟大的创造者,他不仅创造了落玉川的所有物质财富,也不言而喻地创造了一种精神传统或者说生活方式——那种宁静的、封闭的、趋向内心的生活方式。

    他在世之时,是一个谆谆君子,他谦逊爱人沉稳坚毅,每天都在踱步、思考与古琴声中交替生活。人们记得,他最后一次抚琴是在久病之后,那一天他一袭白衣坐在桥的中央,桥栏之上依旧放了一个香炉,他点燃三炷香,待香将将燃尽,他挥动手指,倾尽全身之力抚了一曲自创的《落玉忘机》。

    人们就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见到了龙姗姗的眼泪。那一天,同样一袭白衣的龙小姐就站在她父亲的旁边,她还是那样不动声色,或者说面无表情,只是当龙秋泉弹到一半时,人们发现她失神远望,而当一曲终了,周围的仆人走上来扶住即将昏厥过去的龙秋泉时,她离开众人慢慢走到桥栏边,轻轻捧起那只三脚紫铜香炉,深深地望了一眼面前的落玉川,然后一滴清泪滑过洁白的面庞。

    龙秋泉就这样走了,这之后,龙姗姗顺理成章成为了丝碧川与静碧川的继任偶像。在人们的眼中,龙姗姗本身就是一个遗落在凡间的仙女,她与凡人决然不同,她永远那样年轻貌美,那种美不会在岁月中驳落,会永恒地照耀在落玉川的每一个角落;她永远那样沉默宁静,那种沉静超越历史与时间,完全可以使自然自惭形秽,并停止生长;她永远那么善良而又充满漠然,似乎从不食人间烟火,生活在一个人们不可想象的空间里。

    每天,丝碧川与静碧川的人们都听得到她抚琴的声音,她一定会弹到《落玉忘机》。那是一首龙秋泉根据宋人词意独创的古琴曲,龙秋泉在世时,不仅经常抚琴沉思,也总是于穿行之中不断低声吟唱。他每用心吟唱一次,人们接下来听到的琴声中就有了细微的变化。《落玉忘机》就这样不断被龙秋泉修改,不断吟唱,后来竟渐渐被小镇的人们熟悉,以至广为人知。

    因此,当龙秋泉逝世后,《落玉忘机》自然而然成为了一种象征,成为丝碧川与静碧川无限传唱与反复演奏的曲子。不过,因为创作者的远离,所以没有人真正知道《落玉忘机》完整的曲谱到底是什么。有人曾经冒昧而诚惶诚恐地去请教过龙姗姗。那一天,龙姗姗站在城堡二层的空中花园里,奇怪地望着桥下的来人,当她听完他结结巴巴的提问时,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它当然是完整而不可更改的,它就在那里,它就是那个样子,这没什么可说的。”

    龙姗姗的回答,使人们觉得神秘而又彷徨。由于没有准确答案,纷争再起,生活在落玉川的每个人在每个时间段都对《落玉忘机》有不同的理解,于是人与人之间,不同年龄之间,小镇与小镇之间在不同季节里展开了无休止的争论。

    终于,在长时间没有结果的争论之后,人们为了表达对于真理的探求,决定定期把孩子送到旧桥的古堡中去向龙姗姗学习古琴。在人们眼中龙姗姗就是真理的化身,只有向她学习,才能使人们了解《落玉忘机》,了解古琴,了解他们精神传统中的一切。渐渐地,这就形成了一个习惯,每隔三年,丝碧川与静碧川都会把他们最优秀的孩子选出来,在春天进行比赛。比赛后获胜的孩子,马上会引起家长的欢呼,成为丝碧川或者静碧川的骄傲,这代表一种成功,一种更接近真理的象征。而失败的一方,则不会气馁,他们会很快振作起来,重新厉兵秣马,希望三年之后重振雄风。但是,在长期的竞争之中有一件事鲜为人知,那就是从来没有一个孩子能够真正地完成学业,孩子们总是学到某一阶段就被龙姗姗认为是江郎才尽,不宜再学下去,而被送出城堡。

    丰绮妍最终接受了林志峰的劝说,成为风行集团“落玉川”项目的总负责人。她向林志峰提出了一个很简单的条件,就是把公司最好的工作团队给她,林志峰随即答应。丰绮妍的接手确实众望所归,很多人在第一时间向她表示了祝贺。特别是那个公司管理人员在祝贺之后,又向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齐大先生也希望由你来操办此事,因为这个项目毕竟是他父亲生前最大的愿望。

    第二年春天,一切准备就绪,丰绮妍带领着人马浩浩荡荡出现在落玉川。阔别多年之后,她回来了,她又回到这个生她养她、曾令她魂牵梦绕的地方。越野车离开高速开了很久,一行人才到达小镇。丰绮妍下了车,抬头瞭望。从远处望去,落玉川依然像多年前一样处在一片烟柳之中,人们徒步而行,穿过盛开的桃花,眼前的景象几乎令人叹为观止。那弘清澈的潭水早已不见踪影,人们的脚下是一道赫然而起的裂缝,它越向后就越深刻,随着裂缝的逐渐深入,一些嫩绿的青草甚至树木,都向裂缝之外顽强地伸展出来,不时还有鸟群从裂缝远处飞出,漫天盘桓之后又重新钻入地下。裂缝的左边是丝碧川,白墙黑瓦,裂缝的右边是静碧川,黑瓦白墙。人们抬头直望,那条坚固而历经风雨的旧桥,横跨峡谷两端,紧紧抓住大地,巍然矗立着。桥的中央是一个木石结构的老式城堡,它如同一个图腾屹立在整个桥的上面。

    这熟悉的景象让丰绮妍浮想联翩,她从小就无数次想过,在城堡的最高端能看到什么呢?是不是能清晰地辨别出峡谷之中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除了飞鸟与树木,还会有神仙吗?几乎所有落玉川的人都不知道答案,在这个世界中,只有龙姗姗知道,她有能力看到别人不知道的一切,只是她从未向别人描述过。

    丰绮妍让公司的团队去静碧川一个预定好的饭店安营扎寨,自己则徒步走向丝碧川。她慢慢地走,一步一步坚实地踏在青石板上,穿过巷陌人家,穿过小桥流水,她觉得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还是那种侬软乡音,还是那种安静的耕读渔樵般的生活。岁月似乎毫无分别,时间仅仅在重复另一段时间,人影只代表一个时代淡淡的吻痕而不代表人本身。

    闲走了很久,丰绮妍终于停下脚步,她站在了一家小店面前。店的门额上横着一块木牌,上写:丝碧川洗衣店。店门口的一张竹椅里,一个小女孩正在春天的阳光下酣睡,丰绮妍向店里望了望,小店干净明亮,柜台上摆了一只洁白的百合,柜台里却空无一人,于是丰绮妍叫了一声:“有人吗?”

    陈紫心闻言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刚刚起床正在梳洗,她走出来时显得有些疲惫,有些无精打采,凌乱的头发随便扎在脑后,只露出一张清秀而缺少血色的脸。

    “客人,有什么事吗?”陈紫心问着,同时不经意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一身显眼的时装、身材错落有致的女子。

    “洗照片吗?”丰绮妍问。

    “不,这里只洗衣服。”陈紫心摇摇头。

    “难道现在已经没人洗照片了吗?我这儿可有一张很多年前的老照片。”丰绮妍说。

    “我们这里只洗衣服,多年前的也可以。”陈紫心耐心地回答道,然后她又端详了一下眼前的丰绮妍。

    “觉得我眼熟吗?”丰绮妍这时笑笑问。

    陈紫心又仔细看了看她,还是没有想起什么。

    “想想看,当你还是少女的时候,是不是有个刻骨铭心的对手?”丰绮妍这时启发道。

    陈紫心听到这儿一愣,这时丰绮妍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她,那是一张老照片,陈紫心看了一会儿,然后会心地笑了起来,她说:“你是小丰?丰绮妍?”

    “没错,正是我,当年古琴比赛中那个运气不好的第二名。”丰绮妍说。

    “按照大家当时的说法,你确实略逊一筹。”陈紫心笑笑说,“多年不见,听说你早已离开这里,怎么现在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丰绮妍说。

    “是回来长住,还是看看?”陈紫心搭着话。

    “是回来做生意。”丰绮妍说。

    陈紫心哦了一声,她并不真的关心。这时丰绮妍把目光转向竹椅上熟睡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异常秀气,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这是我的女儿。”陈紫心介绍说,“她的爱好是天天睡觉,真没办法。”

    丰绮妍听了点点头,心里说,工作小组的那帮精英果然厉害,他们收集的情报相当准确。

    “我做的生意,也许会和你有关。”丰绮妍这时再次开启了话头。

    “怎么会?你做你的生意,我过我的日子,咱们两不相干。”陈紫心淡淡地说,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那还真不一定,这个世上有时就是无巧不成书。”丰绮妍说着,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丰绮妍的工作小组是由各类精英组成的,团队中间有计算机、法律、商业、艺术、社会学、生物学多方面的专家,他们在到达落玉川之前收集了大量情报,并且制订了一个缜密的行动计划。这个计划相当巧妙,而计划的起点就是陈紫心。

    根据情报,陈紫心曾经是龙姗姗最好的学生之一,但是由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她们最终决裂了,陈紫心后来离开了落玉川,可若干年后她带着一个女儿又黯然神伤地返回。

    情报显示,陈紫心的女儿童童曾遭遇一场严重的车祸,车祸之后小女孩长期嗜睡,陈紫心带着女儿四处求医多年未果。

    因为充足的准备,丰绮妍再次与陈紫心见面时显得胸有成竹。几天之后,她又来到洗衣店,她没有绕弯子,上来就和陈紫心谈起了生意,她当然没有说出生意的全部,只是直截了当地告诉陈紫心,她可以根治童童的病,只要陈紫心在未来答应她的某个条件。

    陈紫心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作为一个母亲是可以为孩子牺牲一切的,这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比上帝更无私的职业,那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所以陈紫心虽然感到这件事的突兀与奇怪,但是她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对她来说,这不是什么谈判,它只代表了人生中某种必须接受的结果,这只需要她像接受命运一样毫无怨言,坦然面对。

    与陈紫心谈好之后,丰绮妍把童童悄悄带离了丝碧川。她把陈欣童带到最近的一个大城市进行了认真的检查,然后与医院仔细研究了治疗方案,完毕之后,她如实向陈紫心通报了检查结果。按照医生的观点,童童是在车祸之中脑部受了损伤,这导致了她长期嗜睡的毛病,在过去这是没什么办法的。不过现在,由于生物工程技术以及计算机技术的迅速发展,童童有了被拯救的希望。医生们可以在她的脑中植入一种特殊制作的生物芯片,其作用是代替脑中那些受损部分的功能,这样童童就可以复原了,变得与正常的孩子一模一样。

    可是生物芯片技术陈紫心闻所未闻,不过丰绮妍举出了多个详细例证,并且告诉陈紫心这是唯一的选择。

    “这种手术风险有多大?”陈紫心问。

    “没有太多的风险,这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技术了。”丰绮妍说。

    “可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陈紫心怀疑地问。

    “在落玉川那个封闭的世界里,你们听说过什么?”丰绮妍反问。

    “这一定需要很多钱吧?我只有一个洗衣店,我付不出那么多钱。”陈紫心说。

    “我们可以来支付。”丰绮妍又说。

    “你们到底是谁?”陈紫心问。

    “一个超级有钱的集团公司。”丰绮妍回答道。

    “你们这么帮我,到底想干什么?”陈紫心问。

    丰绮妍听了一笑,她顿了一下说:“好吧,我就直说吧,我们打算让童童去跟龙姗姗学琴。”

    “学琴?”陈紫心不解地问。

    “是的。”丰绮妍在电话那头说,然后她又问,“你说龙姗姗的誓言是真的吗?”

    “什么誓言?”陈紫心反问。

    “她不是说过,如果有人能全部学会她心中的曲子,她就会离开旧桥上的城堡。”丰绮妍说。

    陈紫心想想说:“是的,这是真的,她曾发下过这个誓言。不过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可以学得全部,所以她永远不会离开古堡。”

    “这个不用担心,我关心的是她会遵守她的誓言吗?”丰绮妍问。

    陈紫心听了,非常肯定地说:“当然,龙小姐虽然古怪异常,但是她具有一切贵族应该具有的宝贵传统,她不屑于食言。”

    很少有人见过这样坚定的桥,跨越一个巨大的地质裂缝,一种表示人类决心的凝重而极其悠长的石拱横亘于决裂的两端。桥面根本不是光滑、一览无遗的,而是复杂、充满心事的,如同蕴含着秘密。桥的一开始是可以倚坐的桥栏与长凳,然后是一段雕梁画栋的长廊,接着空间忽而开阔,天光扑面而来,于是就看到一座悬空而起横跨在桥两边的木质城堡。据说,城堡的建立不曾用过一颗铁钉,完全靠凿榫衔接,各种木件斜穿直套,纵横交错,结构巧妙精确。城堡的屋顶用了当地的石瓦以避风雨,城堡的整体由塔、亭、屋多层连缀而成,凡是暴露在外的木质表面均涂有防腐桐油,几百年内亦可傲立于风雨。城堡有两条木梯从两个方向通向宽阔的桥面,两边的空白桥面恰好把由西向东的长廊分开,使城堡显得独立而高贵。这座极其古典的木石混合桥是龙秋泉当年精心设计的,桥头立有石碑,上书“落玉川”几个大字,这是他留给丝碧川与静碧川最重要的物质遗产之一,而他的女儿,人们心目中的公主龙姗姗就一直居住在这里。

    公主当然住在空中,她是从来不会关心人间琐事的。只有她的仆人与管家每天静悄悄地进进出出,才让人觉得公主偶尔也会回眸眺望这个世界,而人们能真正仰望公主的机会三年一次,那就是两个小镇的古琴比赛之日。

    今年正是大比这年,春分一过,丝碧川与静碧川的人们都莫名地兴奋起来。春雨悄然而至,桃花按时盛开。落玉川的桃花远近闻名,唯有它,从来都那样灿烂鲜艳,没有因为丝碧川和静碧川的分裂而改变,如同一个永葆青春的美人一直站在落玉川的历史中。

    比赛那一天,丝碧川与静碧川的人们都起了大早,他们仔细梳洗完毕,吃完早饭,然后簇拥着一个小男孩与一个小女孩来到城堡的近前耐心等待。朝阳渐渐升起,霞光四射之际,“吱呀”一声城堡的木门慢慢打开,龙姗姗缓步从宽大的木梯上走下来,她依然是那么美,依然是那么年轻,神情宁静,不苟言笑。只有她的头发才能透出些许秘密,它们一半是雪白,另一半乌黑。她还是如同她的父亲一样,穿着一袭白衣,她在人们的注视中来到一张雕花长桌前坐下,两个小孩恭敬地走到她面前深深鞠躬,然后回身走到对面的琴桌边坐下。桌上放了两张古琴,两个孩子凝神屏气注视着琴弦默默无语,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一个老管家拿着香炉过来,他在龙姗姗面前点燃了香,然后盖上了炉盖。龙姗姗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上眼。此时一阵晨风荡漾而来,些微凉意之中,片片桃花飞过,它们慢慢飞过人群,扑到龙姗姗面前打了个旋转,然后又悠然而去。龙姗姗轻轻伸出手敏捷地捕捉到空中的一个花瓣,悄悄把它含入口中,此时她的舌尖由衷地感到一种春天的潮湿的味道。须臾,她闭着眼睛满意地笑了,然后轻轻说了一声:开始——

    接下来的就是一场漫长的、事关两个小镇荣誉的较量。这是一种全方位的较量,比琴,比做派,比弹奏,比理解,比耐力。男孩子的琴为连珠式的近仿春雷琴,女孩子的琴是落霞式的近仿壑雷琴。两个孩子举手投足之间皆有古人意趣,演奏开始,男孩承九嶷派之风,指法苍劲坚实,节奏铿然。女孩学梅庵派所传,琴音流畅如歌,绮丽缠绵。他们从最简单的《湘妃怨》、《凤求凰》开始,接着提高难度弹到《玉楼春晓》、《韦编三绝》。龙姗姗一直闭目静听不置可否,两个孩子接着抖擞精神,直接较量《楚歌》。此曲刚一出手,女孩子就觅得先机,弹至细微发人之处才情尽展,龙姗姗不禁微微点头,丝碧川的人们一见此景马上露出笑容,眉宇之中作庆幸之状。男孩子虽然小有挫折,却也并不气馁。他后来居上,托抹挑勾之中,一曲《梧叶舞秋风》下来,龙姗姗终于忍不住“咦”了一声。人们闻声,一下子屏住了气息,这可是龙姗姗听这么久才说的一句话。此时,龙姗姗终于睁开眼,她看了一眼那个男孩,然后慢慢地感叹一声道:“有趣,小小年轻,技法上倒也难得了,只是古人曾有云,琴声尚‘美而不艳,哀而不伤,质而能文,辨而不乱’,你的弹法虽努力求新求变,可于这一层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似乎有点舍本逐末了。”人们听完龙姗姗的点评,不禁一齐“呜”的一声然后频频点头,龙小姐虽寥寥数语,却果然说出了孩子的不足,当真识见不凡。

    龙姗姗说完不再言语,两个小孩子坐下,喝了口水,继续弹琴。琴整整弹了一天,黄昏时分人们早已饥肠辘辘,两个孩子也都快筋疲力尽了。不过,龙姗姗仍然没有首肯,按照习惯,如果龙姗姗真的看中某个孩子,她一定会伸手示意的。但是,人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极难的判断,因为两个小镇倾力培养出来的孩子往往势均力敌,水平不相上下。这一回,龙姗姗如同以往一样犹豫着,她向左看看,向右看看,眉头微微皱起。远处,夕阳西下,近处,沟壑无边。桥上,龙姗姗面前的香炉还在袅袅升烟,她在晚霞中沉思着,那金黄的光线镶在她的周围,使她如同一只火焰中讳莫如深的凤凰。

    “这样吧,我再出最后一道题,你们两个合奏一曲《落玉忘机》,让我再听听。”龙姗姗这时说。

    两个孩子闻言,只得重新振作,右手拨弦,左手取音,再一次弹做一处。两个小孩虽然年经尚幼,但琴中造诣已然不浅,况且《落玉忘机》在落玉川人人皆知,从小到大至少听了千百遍,因此两个小孩演奏起来均十分娴熟。人们如痴如醉地听着,渐渐地,他们仿佛忘记了一整天的饥苦与劳累。其实,这是他们一辈子最执著的精神追求之一,他们宁静生活的顶点似乎正是在那难以企及的乐曲深处。它到底是什么呢?既隐然无形,却又在每一天现实的脚步中伴随着他们;既纯净无声,又充满关于本质的欢欣与超然的洒脱。

    一曲终了,夕阳渐行渐远,那一缕青烟直奔天际,龙姗姗站起了身,她背对两个小孩,很久之后,她才长叹一声:“不错,真的不错,不过,你们弹得美则美矣,可是中正和平、清微淡远,这简单的八个字又说的是什么呢?”

    比赛结束了,但是没有结果。不过丝碧川与静碧川的人都很习惯,这种事总是发生。龙小姐因为口味极高,所以造成了她每次都举棋不定。没有人能让她满意,她甚至对自己都不满意。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至今为止没有一个琴童可以终学。不过,还好,落玉川的人们学会了等待,比赛结束之后龙小姐沉思了很久,然后独自走回城堡,接着她的管家宣布,龙小姐按照惯例会在一个月之内给出她的选择。

    几天之后,童童及时醒来,丰绮妍接到这个消息时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

    风行集团与陈紫心达成协议之后,就动用了超强的公关力量安排好医院,并延请了国内最好的脑科专家、神经学家、生物计算机专家、人工智能专家、纳米工艺专家,一起参与了童童的手术。手术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复杂,耀眼的专家团队确保了手术的异常精确。童童康复了,醒来之后,这个长期嗜睡的小女孩,睁开眼睛凝望着病房外的天空,她足足看了十五分钟,然后面无表情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蓝色,天空拥有一种永恒的蓝色。”周围的人一听不禁相视而笑,他们觉得这一句话就证明这个小女孩已经完全好了,她的思维具有与设计相当的哲理。

    十天之后,一个清晨,当阳光从峡谷的上方逐渐绽放之时,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走上了桥。她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春衫,手里捧了一个大大的鱼缸,她走过桥栏长凳,走过画栋游廊,来到腾空而起的城堡面前。她仰头向空中望去,面前的亭台楼阁是那样巍峨肃穆,它们仿佛矗立在云端。小女孩没有犹豫,直接沿着宽大的木梯,捧着鱼缸拾级而上,待她上到木梯的尽头时,城堡的木门悄悄打开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管家走出来,他站在门前,奇怪地望着这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小女孩。

    “小姑娘,你要去哪儿?”他耐心地问。

    “去那里。”小姑娘指指他身后的城堡。

    老管家笑笑说:“你可能是走错路了,这里很少有人能进去。”

    小女孩摇摇头,她镇定地说:“没错,我就是要去那里。”

    “你凭什么可以去呢?”老管家问,他很少在落玉川见过这样的事。

    “因为我有这个。”小姑娘说着把鱼缸举到老管家面前。

    老管家看了一眼鱼缸,正当他踌躇之际,后面传来了龙姗姗的声音:“怎么了?”老管家马上闪身退开,这时龙姗姗出现在城堡门口。她披了一件白色长衣,头发松散着,在晨光中缓步而下。她走到小女孩面前,然后蹲下来,她先是细细看了一会儿小女孩,然后又把目光转向鱼缸。她凝神细看,鱼缸里有一条鱼,它的鳍是黑色的,头部亦黑,身体呈蓝色,而腹部却是纯白若银,它在水中昂然而游,神情相当欢愉。

    龙姗姗看了很久,然后不得不点点头,感叹一声:“不错,相当不错,几乎是绝世珍品。”

    “这鱼的名字叫喜鹊花。”小女孩冷静地说。

    “知道,不过我只是听说过,可是从没见过。”龙姗姗说。

    “他们说,喜欢金鱼的人见了它都会永世难忘。”小女孩说。

    “他们是谁?”龙姗姗问。

    “我妈妈,还有别人。”小女孩不慌不忙地按照程序回答到。

    龙姗姗闻言再次仔细端详了一下小女孩,然后她情不自禁慢慢坐在木梯上。“你很像一个人。”她说。

    小女孩并不回答,她在晨光之中把鱼缸递给龙姗姗,这时有一片云飘然而至,龙姗姗长袖一拂,从云中伸出手接住鱼缸。她低头看着鱼缸中的鱼,霞光照耀,满盆璀璨中鱼儿慢慢摇动。

    一个月之后,龙姗姗出人意料地宣布她将收陈欣童为徒。丝碧川与静碧川的人们感到了奇怪,他们想起当年龙姗姗与陈紫心那场沸沸扬扬的冲突,议论了很长时间,觉得很是不解。可后来他们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这是他们的习惯。在他们的观念中,他们认为,无论龙小姐怎么做都是对的,她的决定必须遵守。何况龙姗姗与陈紫心是曾经的师徒,谁知道她们又经历了怎样的重逢与和解呢?

    童童的这一次出现是个设计好的变数,“喜鹊花”就是她与龙姗姗之间的桥梁。因为受龙秋泉的影响,龙姗姗酷爱金鱼,而她与陈紫心的渊源又不能使这个人间公主完全太忘情。最终,当然是童童本身引起了龙姗姗的兴趣。她对童童仔细地进行了测试,测试的结果令她大为吃惊,这个小女孩虽然根本不会弹古琴,但她有着超强的记忆力,有着和她年龄不相称的冷静,还有一种对音乐古怪而执著的喜爱,这似乎不可能是一般的孩子所具备的。也许,这是上苍给我最好的礼物,龙姗姗暗暗想。

    龙姗姗的想法几乎和丰绮妍猜到的一模一样。

    现代科技的发展已经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工作小组的精英们在丰绮妍的指导下,把收集到的各种情报输入计算机系统,有关两个小镇的环境、风俗以及文化传统,有关两个小镇中很多个体家庭的调查,还有所有能够找到的,有关龙姗姗的信息。丰绮妍精心设计了整个方案,她的如意算盘是针对龙姗姗的誓言展开的。丰绮妍经过论证,认为借道龙姗姗的誓言是唯一可以攻击她的途径。龙姗姗几乎不和世俗接触,只有这个誓言才是她通向世俗的连接点。确实,过去从未有一个孩子学会过所有那些繁复无比的古曲,那这回就把这件事交给计算机,或者准确地说交给生物芯片去办。根据最新的科学技术,当人脑被植入生物芯片之后,人的记忆力与理解力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它可以快速处理数据,不会曲解,不会老化,也不会疲劳。理论上说,人可以从此不会忘掉任何东西,也可以加工一切信息。

    丰绮妍手下的工作小组已经多次模拟了龙姗姗与童童的见面场景,他们设计了N套应对方案,因此当龙姗姗内心产生那种感叹时,丰绮妍了如指掌。

    就这样,陈欣童继她的母亲之后正式成为了龙姗姗的学生。每天清晨,她都去城堡学琴。她独来独往不需要大人陪伴,路途之中几乎毫无表情。的确这个孩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再嗜睡,却也再没有了天真烂漫,而是冷漠了许多。有一次陈紫心忍不住地问了丰绮妍:你把我女儿变成什么了?丰绮妍望望笔直地端坐在屋外的童童说,没什么,她只不过多了一些机器的味道而已。

    正如丰绮妍计算的那样,她的现代化努力使得陈欣童成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学生。龙姗姗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像样的学生了,她往往是勉强招来之后,不到半年一载,一看实在不是这块料就把他们劝退。可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个小姑娘什么也不懂,但是却透着一股古怪的常人难以企及的绝顶聪明,还有一种更怪的处变不惊的、淡然无畏的态度。

    龙姗姗开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经过仔细思考,决定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入手教陈欣童。她一开始并没有让童童直接接触任何关于琴的知识,而是教她读书。她拿出很多典籍让她生吞活剥,儒家义理、老庄之道、唐诗宋词等等。龙姗姗当然并不指望陈欣童能一下子接受很多,因为那些东西对一个孩子简直太艰深了,就连一个大人花一辈子时间都未必能有所成。她只是希望她能先受受熏陶或者说死记硬背一些,但是童童毫不畏惧,她专心致志、如饥似渴地学着,她不仅可以连学七八个小时毫无倦意,而且她超强的记忆力与理解力再次使龙姗姗惊诧不已。某一天傍晚,当龙姗姗试着考察童童这一段的学习结果时,童童竟然对答如流、丝毫不差。末了,龙姗姗哑口无言,她合上书,极其罕见地露出笑容,她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在纳罕地想:“这是哪里来的小孩子?她简直就是个天才。”

    童童回去后,把龙姗姗的反应如实转告了工作小组。小组中的专家们听了颇为得意,看来这电脑就是比人脑管用。不过,他们先前的模拟也百密难免一疏,因为他们并没有料到龙姗姗会剑走偏锋,上来就让童童进行文化学习。于是他们好奇地问童童:“龙小姐为什么先让你学这些古籍呢?”

    童童听了回答说:“龙小姐说,以心解琴,以知修心,要想学好琴,必须先有知,然后方可学琴,方可至无知之境。”

    专家们听了不禁笑了起来,大家议论说:“有知也就罢了,不过是方方面面的知识与理解,再加上些对生活的感悟,可将来这‘无知’怎么输入呢?也许这种境界连龙小姐都未必能达到吧。”

    慢慢地,除了学习典籍,龙姗姗开始教童童一些看似不着边际的弹琴前的琐事。比如如何宽衣,如何洁身,如何焚香。专家们也跟着研究了这些课程,他们再次向童童求证龙姗姗的目的,童童一字一板地模仿龙姗姗的腔调说:“古人有云,弹琴前必先除其浮躁粗厉之气,得其和平淡静之性。奏曲之前,如能细细地按照规矩这么做一遍,必可以化人恶陋,开人愚蒙,发人智睿,这样才可充分领会琴声中所发喜怒哀乐,而得其趣味耳。”

    众专家听了都频频点头说:“这龙小姐果然识见不凡,只是也太曲高和寡了。”

    人们就这么一直干等着,丰绮妍早已叮嘱过大家,龙姗姗绝非一般人,她思路飘忽,我们只能亦步亦趋,不可造次。耐心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只要龙姗姗慢慢走上工作组给她设计好的既定道路,那时她无论多么跳脱不羁,再想回头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丰绮妍的策略后来被证明是对的。龙姗姗的第三个教学阶段,依然出人意料。她还是没有教童童弹琴,而是教她辨别何时何处不弹琴。她说,弹琴讲究的是琴心合一,光有技法而无心就只是匠人了。古来琴家为达化境,向来十分挑拣弹琴的时间与地点。古人有几不弹:第一,急风暴雨之时不弹。第二,于尘市不弹。第三,对俗子不弹。第四,不坐不弹。第五,不静气不舒衣不弹。这个阶段虽说学来不难,但龙姗姗教起来却相当随意,她几乎是想起一个说一个,因此花了特别长的时间。经过苦苦等待,专家们忍不住又问童童,龙小姐除这些不弹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不弹啊?童童想想回答说:她说还有很多,但是她现在记忆力有些不好,等她想起来之后再一一告诉我。专家们一听齐齐拍了大腿道:哎呀妈呀,还有多少啊,这得等到哪一天呢?

    终于,龙姗姗从某一天开始教童童弹琴的基本手法。一般来讲,跟龙姗姗学琴的那些学童,基础都相当深厚,大人们把他们送来是深造的。但是,童童是一张白纸,对于弹琴一无所知,按理这基础是极难打的,又枯燥又艰苦,不下大工夫基础不会扎实。但是阴差阳错,就目前的条件来说,打基础这件事对童童来说反而是最轻松的,因为论起死记硬背与精确的重复,电脑远在人脑之上。

    果然,学习甫一开始,童童就把她天才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她确实是一张白纸,但这张白纸的背后具有无人能比的强大的自我学习和自我改进的功能。童童进步之神速,简直是坐地日行八百里,龙姗姗从左手到右手,从手指到指甲轮番讲起,童童飞速地学习着,领悟着,实践着,重复着。刚开始,她还颇有滞涩,但几周之后几乎就到了龙姗姗说到哪里她就会到哪里的地步。龙姗姗深深纳罕,她简直难以置信,并平添了几分怀疑。有一天她忽然下决心一试,她想看看童童的理解速度到底有多快。那天,龙姗姗把课的强度加到最大,她在她们练琴的地方——城堡中最高的云天阁里来回踱步。她根本不看童童只是自顾自地在飞檐斗拱之下滔滔不绝地说着,而童童毫不示弱,她挑摘抹打,剔劈勾托,应声而动。琴声在她们两人周围散开,它穿过空旷的楼阁亭台,飘出窗外,悠然飞入云间。龙姗姗越说越快,童童十指轮动,如蝶入花丛,翩然起舞。龙姗姗反反复复地讲解一首简简单单的曲子,只是她越讲越深,越讲越忘情。童童一遍又一遍地弹着,她几乎每一遍都在进步,从生疏到熟练,从流于表面到进入深层,待她弹到第几百遍的时候,已隐然有高手风范。此时龙姗姗放弃了努力,她转过身,不自禁地问了一声:“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童童闻言,慢慢停了手,她镇定地抬起头,不慌不忙地说:“我是你的学生,我母亲也是你的学生。”

    “你是上天的礼物还是这个世界的陷阱?”龙姗姗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又问。童童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挑起嘴角,笑了一下,她头脑的程序早已安排好应对这类提问的反应。

    龙姗姗开始教童童古曲,童童依旧飞快学习着,她几乎对曲谱过目不忘。工作小组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准确而细致地进行着资料收集工作。他们每天都用最先进的扫描仪把童童头脑里生物芯片中的最新信息收集起来,这样童童学到的所有曲子就全部记录在案,绝不会丢失。据说,龙姗姗心目中有一万零八百首古曲,根据难易程度分为九级,如果按照童童现在的学习速度计算,只要坚持到明年春天,童童就会大功告成了,她就将学会全部古曲,那时龙姗姗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丰绮妍和她的小组对现在这个结果相当满意,但是鉴于龙姗姗曾经多次探问童童的来历与背景,为了避免引起她的怀疑,工作小组决定适当减缓一下童童的学习速度。这期间林志峰曾经致电了解情况,丰绮妍如实汇报,林志峰也对她的工作成果表示了赞赏,他还认为她的策略完全合理,公司对此事不设时间表,只要能搞定就是最大的胜利。

    但是世间事毕竟难料,人脑算与电脑算之后,还是有个小意外发生了。意外出现在童童身上,有一天,她在筋疲力尽的学习之后,忽然问龙姗姗:“龙小姐,你那个誓言是真的吗?”

    “什么誓言?”龙姗姗奇怪地反问。

    “只要有人学会你心中所有的曲子,你就会离开这里。”童童说。

    “这是谁告诉你的?”龙姗姗听了严肃地问。

    “是电脑告诉我的。”童童指指她的头。

    “什么是电脑?”龙姗姗不解地问。

    “电脑就是机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童童说,“你就说,有没有那个誓言吧?”

    “当然有,这个誓言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发下的。”龙姗姗有些黯然地说,“可现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想认真学琴了,恐怕我的誓言永远都不会实现。”

    龙姗姗说完,看了童童一眼,不禁问:“怎么,有人希望我离开这里吗?”

    “不知道,这也不关我事。”童童摇摇头,她说到这儿忽然收住了这番带有启示性质的谈话,电脑的程序再次成为她思维的主导。过了一会儿,她闷闷地说,“我只想赶紧学完赶紧休息,我很累,又不是机器人,我需要自己的自由。”

    童童不知来自何处的有关自由的抗争绝对令人意想不到,丰绮妍与工作小组听说此事之后,简直快吓坏了。如果童童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下去,早晚会把公司的底牌亮出来的。还好童童似乎只是偶然出错,而且她对大人们的计划也知之不多。工作小组又迅速刷新了童童头脑中的生物芯片,加固了保密部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决定去掉童童头脑中的自由观念,但检查之后,他们确定没有人把这个概念误输给童童。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经过研究,大家认定这个概念来自一个生物人的本能,这就不好办了,现代科技的发展已经到了几乎完美控制人的地步,但是对于人类本能这一块依然毫无办法。

    人们开始惴惴不安地等着,等待龙姗姗做出下一步反应,并做好了各种应急的方案。可一段时间过去了,龙姗姗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她依然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教着。人们慢慢松了一口气,大家想,看来龙姗姗毕竟接触社会少,她恐怕不会从一个社会人的角度考虑种种发生在她周围不合理的事。

    可是轻松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角度再次出乎人们的预测。那是一天傍晚,童童放学之后照例先来到宾馆,工作小组照例用扫描仪读取了生物芯片中的最新数据,然后童童就回了家。工作小组接下来通过计算机系统整理刚刚读取的信息,但是,这一回他们发现信息并不完整,通过电脑还原之后,他们发觉有一首曲子是残的。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专家们马上又去追问童童,当时正在院子中玩耍的童童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老太婆教着教着忽然停下来不教了。”

    “不会是她有所警觉吧?”大家听了面面相觑。

    “警觉也未必如此,龙姗姗是个极其认真严肃的老师,她教授古曲断不会半途而废的。”有人反驳道。

    人们在猜测中等待着,谁也不知就里。果然,后来这种情况又出现了几次,工作小组的人们终于觉得问题比较严重了,他们又找时间认真询问了童童。童童那一次情绪还好,她安静地回忆了一下整个过程,然后说:“这一阵,龙小姐确实有点反常。”

    “她怎么反常?”工作小组的专家们问。

    “她说,《溪山琴况》之中的二十四况,她记不全了。”童童说。

    “那二十四况是什么?”专家们随口问。

    “和、静、清、远、古、澹、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童童飞快地说道。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懂她在讲什么。过了一会儿,一个生物工程学家反应过来,他问:“她是不是记性不好了,开始忘事了?”

    “也许吧。”童童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说。

    “难道说,她是忘了曲子怎么弹了?那不永远都学不会了嘛——”生物工程学家立刻叫了起来,大家一听全蒙了。

    令人颓丧的是,龙姗姗后来依然继续着她的停顿,情况没有改善反而是越来越糟。龙姗姗与童童教与学的地方是在城堡里的木质大堂,每当龙姗姗头脑中那一片空白袭来之时,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张传世甚久的海月清辉琴前,手停在空中,双眼盯着琴身发呆。周围所有的木制器物都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它们散落在各处,耐心地等待着它们主人启动的那一刻。而童童却没事人一般,事不关己地坐在龙姗姗对面,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仿佛置身事外。

    龙姗姗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站起身开始踱步。她先是在大厅之中徘徊,久久地停留在她父亲的画像面前。一个时辰之后,她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究竟忘记了什么?然后她走出大厅,在充满花草树木的亭台楼阁之间默默流连忘返。就在她来到城堡二层那个能够仰望天光的空中花园时,她问了自己第二个问题,我还能想起什么?傍晚,夕阳西下,她登上城堡中的最高的云天阁。云天阁四窗皆开,霞光从四面涌入,但见丝碧川与静碧川炊烟袅袅,面前的峡谷郁郁葱葱、深不见底。成群白色的鸟儿一会儿从地峡中飞起,一会儿又潜入深谷,它们振翅的声音不停地从空中清晰地传来。此刻龙姗姗凝视着这人间美景,她问了自己第三个问题,我到底是应该忘记什么还是应该想起什么?就在龙姗姗冥思苦想时,童童也于冷冷清清之中寻寻觅觅,她在一个房间里偶然发现了那条她带过来的“喜鹊花”,她蹲在鱼缸前看了一会儿,就把手伸进了水中。她飞快地捉着,“喜鹊花”敏捷地躲着,这种黑白翻动中的追逐让童童感到有趣,她终于头一次在旧桥城堡中露出了久违的纯真的笑容。

    龙姗姗的停顿使工作小组非常头疼,他们费尽心机做足了功课却从未想到过龙姗姗本身会出问题。已经有很多天,小组的专家们无法采集到任何一段完整的音乐。让这些零碎的音乐片段留在童童的记忆里还是把它们抹去,成了小组成员之间争论的焦点。经过研究,专家们好歹想出了一个临时的办法权且试试,他们决定开始广泛收集曲谱,然后按照难易程度给童童的生物芯片中分批输入,这样既可以替代某些半途而废的曲目,又可以让童童弹出来反向提醒龙姗姗。

    不得不说,这个办法不坏,专家们很快就搜索到两批曲谱,然后通过外部计算机把信息读入生物芯片。可是实际尝试之后,人们很快发现这样做的效果并不明显。因为龙姗姗的心中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古曲之外,还有一大部分是只有她会弹的孤品,这些古曲可能是散失之后她找回的,也可能本身就是她自己按照古人意境创作的。就是说,这个世上最大的曲谱库在她心中,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有多么宽广深刻,到底是不是可以测量。

    时间在僵持中过去,仿佛一切突然停摆了。本来龙姗姗在明,丰绮妍他们在暗,这原是一场各方面颇不对称的较量,从准备到技术手段,丰绮妍都占有绝对优势,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龙姗姗会出问题,她打断了这场较量。但是,正是因为龙姗姗本身的问题,才让丰绮妍看到龙姗姗拥有如此强大的王牌。这张王牌不是别的,就是她自己,一个古琴艺术家对她所在世界的彻底理解。丰绮妍本来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现在看来她失算了。丰绮妍没有焦虑,她的经历已经教会了她遇事要冷静,看来必须改变计划了,但是新的计划是什么呢?丰绮妍毫无头绪。

    在束手无策之际,丰绮妍组织召开了一次远程视频会议,公司总裁林志峰及公司其他一些专家应邀参加了。会议中大家七嘴八舌,但大部分建议都不太实用。林志峰并没提出什么,他只是在会议中睡着了。会议结束后,工作小组议论着各种意见,也议论着老板的表现。有人小声说,老板是上岁数了,人真的无法抗拒自然规律。有人听了,马上接着说,就怕龙姗姗面临同样的问题,要知道她和老板可是同时代人。

    丰绮妍听了这个说法深深忧郁,其实对于龙姗姗的失常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这也是她最怕的解释。这代表了无法逆转,代表了他们将前功尽弃。不过丰绮妍又有些怀疑,作为一个职业音乐家,那些她毕生钟爱的曲谱,应该已经融化在血液以及指尖之中,完全可以应手而出。怎么可能忘记呢?这也来得太突然了。

    丰绮妍思来想去决定去找陈紫心。她来到陈紫心的洗衣店。陈紫心正在和一个来洗衣服的年轻人说话,他们之前显得很熟,陈紫心几乎像大姐姐一样与年轻人絮絮而谈。

    年轻人走后,丰绮妍提出了她的问题,她问:“据你了解,龙小姐对琴的了解如何?”

    “龙小姐身琴合一,她就是琴本身。”陈紫心淡淡地说。

    “据说龙小姐天资聪颖,其智力非常人所及,有过目不忘之功,这是真的吗?”丰绮妍又问。

    “当然,我曾跟龙小姐学过琴,虽百般努力也不及其万一,她完全可以比得上你们的计算机。”陈紫心回答道。

    “那么,如果有一天龙小姐忽然忘掉她心中的古曲,这你相信吗?”丰绮妍又问。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龙小姐就是闭着眼睛也可以弹出任何一首曲子,她不用动脑子,她的手就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弹。”陈紫心说。

    丰绮妍听到这儿,不禁皱起了眉。她心想,这跟我对她的判断一模一样,看来事情蹊跷了。

    “怎么,你们对付龙小姐的计划出了什么意外吗?”陈紫心这时问。

    “是的,也许龙小姐‘醒了’,她知道别人在算计她,所以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要是这样,我们的计划就不得不搁浅了。”丰绮妍皱着眉说。

    “不可能,龙小姐不会这么做,因为她根本不会有这种世俗的想法。”陈紫心否定道。

    从长远历史角度来看,当年龙姗姗与她最好的学生陈紫心决裂是一件大事,它注定了未来落玉川的历史将要走向另一个方向。

    但在当时看,这仅仅是一个小事,或者说是一件偶然的事。

    龙姗姗一直与她的学生们不合,这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她口味孤绝,眼光极高,看不上任何人,除了她自己。但是又有谁能和龙姗姗一模一样?谁能像她那样超脱凡俗,不食人间烟火,专事琴事?在她的眼中,每个学生对古曲的理解都不免会有不少世俗气,都和她有很大的距离,这使得龙姗姗非常苦恼与失望。还好世界的可能性安排陈紫心出现了,她虽然与龙姗姗是两代人,但却是落玉川中最能理解她的,在音乐上最接近她的一个。

    陈紫心自从进入古堡之后就拼命学,拼命钻研追赶,她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陈紫心进步神速,但是有一天当陈紫心觉得自己豁然开朗时,她忽然发现龙小姐对音乐的理解并不全对。

    作为最好的艺术家,她们渐渐地开始了争论。但是,谁也不能说服谁。后来,发展到对每首曲子的看法都不一致的地步。于是她们彼此之间忘掉了辈分、尊卑,发生了忘我却致命的持续的争吵,一首曲子应该清远还是应该苍劲,应该流畅还是应该滞涩?谁的方式表达了音乐里最纯真的本质?

    如果站在现代世界的角度看,这种关于音乐的争执是相当自然的,音乐的最终的美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它的随心所欲,心不同则音乐必不相同。但是在那个时代那个世界里,这种争论是不允许的,因为它挑战了一种传统,一种对于世界权威的解释,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僭越。可是陈紫心,这个落玉川历史上最固执的少女,抛弃了一切顾忌与担心,向落玉川的女神发动了历史上的第一次进攻。在决裂的那天,她和龙姗姗就弹《落玉忘机》。这是落玉川第一高手与第二高手之间的决斗。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弹,十指翻飞,意气风发,剑拔弩张,每一遍都不一样,每一遍都在对抗比拼,每一遍都在变幻风格手法试图击倒对手。她们整整对峙了一天,饭不吃,水不喝,如同敌人一样发誓要血战到底。终于当两人弹到一百遍时,少女陈紫心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她冲到云天阁的木窗前,一把推开窗户,冲着窗外的山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我不弹啦,憋死我啦——

    当天晚上,陈紫心离开了城堡,义无反顾地决绝而去。龙姗姗在她父亲死后第一次动容了,她来到城堡中的二层空中花园里独坐,看着丝碧川与静碧川的点点灯火,面前是黑漆漆的峡谷,龙姗姗轻拍栏杆,独自吟唱一曲《落玉忘机》。这一曲和她平时所弹完全不一致,她如同世俗之人一样想起了陈紫心,她的学生、晚辈、对手的音容笑貌。两个小镇的人们都分明听到一种极沉痛的声音悚然而过,可是当人们还未反应过来,龙姗姗却忽地收声,泪洒深谷之后,重入云天阁。

    陈紫心后来负气去了外面的世界。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错的,她懵懵懂懂游走八方,最终遇到一个她这一辈子最恨也最爱的男人。那是一个冒牌地质学家,他贫穷,信口雌黄,除了一个寻找恐龙化石的梦想,以及一个意外的女儿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给陈紫心留下,就不负责任地逃之夭夭了。

    多年后陈紫心带着疲惫的伤痕回来了。外面的世界令她绝望异常,那里充满了虚伪的陷阱,人的思想以及诺言都是假的。更让她愤怒与不解的是,那里的大部分人竟然靠吃化学合成物活着,但他们还别无选择硬说这是幸福的生活。陈紫心从此变得沉默了,她在两个世界里都选择了哑口无言,她像蒿草一样死气沉沉,苟且偷生,因为她明白这两个世界,哪个都不是她的,她无足轻重。

    但是龙姗姗却没有任何改变,她如同以往一样住在空中,她的伤痛转瞬即逝,很快又沉浸在那飘渺的音乐仙境之中,这是她作为仙子的最大的忘怀本领。

    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天已经进入仲夏,可是龙姗姗没有丝毫进展。集团总部多次催问,丰绮妍几乎无言以对。工作小组停止了工作,小组中的专家们整天无所事事。于是,公司中开始有人议论,都怀疑丰绮妍的计划是否还能进行下去。还好,林志峰出来替丰绮妍说了话,使她稍稍得以喘息。不过即使如此,丰绮妍自己也明白她必须寻求改变了,应该找到一个替代方案,可是这个方案在哪呢?丰绮妍为此殚精竭虑,但是根本没有头绪。

    不得已,丰绮妍决定先收队,以退为进,先留下几个人在此处坚守,等想好办法再过来。走之前,她和陈紫心进行了一次告别谈话。她找到陈紫心,告诉她他们的计划有变,一些人可能要先走了。

    “是怎么了?”陈紫心不解地问。

    “计划执行得不顺利,我们必须重新想办法。”丰绮妍说。

    “那童童怎么办?”陈紫心问。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也可以让她继续学下去,不过我们不会再特别坚持,但是根据合同规定,我们公司会终生负担她的各种康复费用。”

    “谢谢。”陈紫心点点头,然后她看看丰绮妍说,“你对我们母女很够意思,按理来说,你不必再花这个冤枉钱。”

    丰绮妍听了笑笑说:“是的,的确如此,如果按照一个商人的计算,我确实不需要再花钱。但是,你忘了,我也是生长在丝碧川的,从内心深处讲我自己非常希望改变这里的一切。如果暂时改变不了,我希望能让多一个人走出去。多一个人出去,落玉川就多一分希望。”

    陈紫心听了,又一次认真地点头。

    “你知道外面的那个世界是异常残酷的,因此,一个优质的电脑芯片也许能帮助一个人在那里更好地活下去,特别是童童这样的孩子。”丰绮妍接着说。

    “那个什么芯片真的那么管用?”陈紫心不信地问。

    “当然,芯片可以克服人类的很多弱点,它会带给人理智与毅力。”丰绮妍说。

    “但愿如此。”陈紫心说。

    丰绮妍笑笑又说:“我记得有这样一个例子,当年有一个小女孩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很遗憾她到了外面的世界之后由于眼花缭乱、是非难辨,很快就堕落为一个‘冰妹’,就是吸毒。有一天她幡然醒悟,于是开始找工作。经过无数次坎坷之后,她终于成为一名设计师。在这个位置上,由于她工作勤奋,才华横溢,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但是也正是由于她锋芒毕露,自私自利,拉帮结派,终于得罪了老板。老板为了清除异己,痛下杀手,派人向警察检举了她吸毒的事实,于是她被抓起来关了两年。两年之后,她出狱了,痛定思痛之后,她决定向老板认错,痛改前非。为了不让自己再犯瘾,她给自己安上了生物芯片,从此,毒瘾完全戒除。老板觉得孺子可教,终于不计前嫌地启用了她,后来她最终成为行业里最棒的设计师之一。”

    陈紫心认真地听着,待丰绮妍说完,她不相信地望着丰绮妍,不自禁地问:“你在说谁?”

    丰绮妍一听,挑起嘴角轻松地笑笑说:“姐姐,说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从安装了芯片之后,那种超级的理智为那个女孩选择了一种超级的成功之路,你说这东西管不管用呢?”

    几天以后,就在丰绮妍准备带领工作小组暂别落玉川时,陈紫心意外地前来探望。看着房间之中的凌乱景象,她提出一起去散散步。丰绮妍没想到陈紫心有这样的兴致,于是欣然同意。天很蓝,两个人携手走在上午的阳光里,计划执行了这么长时间,这还是丰绮妍头一次如此轻闲地看街景。她们穿过静碧川,然后过桥到丝碧川,在丝碧川漫游一圈,再过桥,又回到静碧川。她们在两个孪生小镇之中流连忘返,一切都跟小时候一样,白墙黑瓦,烟柳小溪,还有绵延无尽的青石板。当她们再次走过石桥酒肆时,陈紫心回头望望不远处空中的古堡,然后问丰绮妍:“你们真的要走了?”

    “是暂时的,等我们想到办法再杀回来。”丰绮妍回答道。

    “那么你们何时能想出新办法呢?”陈紫心问。

    丰绮妍听了一时语塞。

    “你们不就是想让龙姗姗离开那座古堡吗?其实让她离开并不难。”陈紫心这时说。

    “怎么,姐姐有什么高见吗?”丰绮妍一听瞪大了眼睛。

    陈紫心笑笑说:“我也没什么高见,不过据我所知,龙小姐的问题就是在于不认识现实,因此也就不承认现实,一个不承认现实的人怎么能自行离开她虚幻的王国呢?你们为什么不用现实击溃她,最后强迫她自己接受现实呢?”

    “言之有理,那姐姐你有什么具体方法呢?”丰绮妍听了不禁频频点头。

    “你知道龙姗姗是个黑白色盲吗?当年龙秋泉为了给她治病,延请天下名医,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陈紫心说。

    “这我当然知道,这是落玉川公开的秘密。只是大家按照与龙秋泉的生前约定一直保守着,现在大概只有龙姗姗她自己不知道。”丰绮妍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利用这个秘密。”陈紫心说,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

    “怎么利用?”丰绮妍问。

    “方法多得是,随便找一个即可。”陈紫心说,“反正就是让她知道真相,龙小姐不谙世事,这种真相的强度肯定足以使她发生心理崩溃,足以把她从天国之中打落下来。她会痛心,会难过,会自暴自弃。经过这一段,只要她想活下去,就早晚得承认这个世界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到了那个地步你们再跟她谈合同,我想你们这些商业精英对付这么一个流落世间、手无寸铁的女人简直太容易了。”

    丰绮妍认真地听着,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方案。她瞟了一眼陈紫心,在她那苍白而没有生气的脸上,丰绮妍看到了坚定的意味,丰绮妍暗想,果然不愧为落玉川的第二高手,难怪当年人们说她曲风独特,手法遒劲。

    “姐姐,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丰绮妍承认道,“可是这么做,会有人说我们太缺德了,估计会激起公愤。”

    “这当然很缺德,也肯定会有人破口大骂一辈子。不过,这里确实该改一改了,很多人需要新的生活,我们值得做一次坏事,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像我一样生活下去。”陈紫心说。

    丰绮妍听到这儿,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她说:“姐姐果然是龙小姐最好的学生。”

    “过奖,最好的学生就该给老师最好的回报。”陈紫心自嘲地说。

    “那么你觉得她最终承认合同的概率有多大?”丰绮妍问

    “不知道,除非你有更凶狠的办法。”陈紫心回答道。

    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

    陈紫心作为曾经的堡垒中的一员向丰绮妍献计,背负了沉重与牺牲的味道,她这么做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将来。其实,落玉川早晚有一天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事儿。

    工作小组经过审慎评估,他们认为陈紫心提出的办法相当狠辣。首先它是主动的;其次,它足够震撼。从攻击一个人的生理缺陷入手进而击溃她梦幻般的生活,肯定管用,而且这种行动的效果不仅可以刺激龙姗姗,还可以试探周围人的反应,既然早晚要和这个世界结下梁子,那就不如从恶毒开始,擒贼先擒王。

    至于这么做是否缺德,对一个组织的行为来说,倒无关紧要。我们这个民族自古以来早就习惯于对个人权利的剥夺,玩人的和被玩的都没有把对方当人看。

    工作小组后来找到一个特殊的方法来开始他们的行动。他们富有想象力地认为,应该从对两个小镇进行色彩唤醒开始,然后再波及龙姗姗身上,最后彻底打倒她。可如何唤醒沉睡多年的小镇对于色彩的敏感呢?商量之后,大家认为应该进行涂鸦,在落玉川大规模涂鸦。

    可是大规模涂鸦是需要人手的,找谁去做这件事?总不能让专家们干吧?关键时刻,还是陈紫心帮了忙,她介绍丰绮妍认识了几个常来她洗衣店的年轻人。陈紫心认为年轻人总是热衷于新鲜事物,并勇于接受改变。果然她没有看错,丰绮妍没花多少时间就和年轻人谈妥了,由他们来组织实施涂鸦行动,专家小组提供各种物质支持。

    于是,从某一天起,在丝碧川与静碧川,一些大胆的涂鸦出现了。那是一些色彩鲜艳、尺寸异常巨大的不知所云的符号或者绘画。有大大的叉子,上面顶着向日葵;有巨大的绿色光头,配了一张肥厚的红嘟嘟的嘴唇;还有一个黑色的鸟笼,上部被打烂,一只金鱼伸出了头。有一天,一个女人的裸体终于出现,那画不知道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流氓,反正到了下半部,关键部位就被夸张地放大了。

    这些涂鸦出现在房屋、茶楼、旅店、商铺的外立面上,丝碧川与静碧川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不知道是谁干的,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后来有人醒过味儿来,觉得这不仅打扰了他们的墙壁也打扰了他们的生活,于是人们抱怨了,在街道上,在茶楼中,在行进的小船上,都有人声讨这种不轨行为。但是也有人觉得这些涂鸦还是挺好看的,他们指出,当天气晴朗时,从远处看去,丝碧川与静碧川竟然比原来多出了些许亮丽的色彩与活力。

    分歧就这样形成了。这一回不再是以自然的裂缝为界限,而是以赞同或者反对为阵营。年轻人慢慢成了同盟军,不久,他们打破两个小镇互不来往的惯例成立了涂鸦俱乐部,一笔不知来自何处的资金强有力地支持了俱乐部的初期建设。成年人们依然无法克服多年的隔阂,但是他们的思想是一致的。当他们再次看到涂鸦时,他们都会在桥的两边同时说: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也太没规矩了吧?

    不久,就在暗中纵容与非实质性批评之中,年轻人们终于做出了更出格的事儿。一天晚上,两个毛头小伙子喝醉了。这一回他们想起了别人赞助的一些高科技设备,他们搬运来激光棒、高清晰监视器、电脑、投影仪,进行最流行的激光涂鸦。他们折腾了好半天,把一切设备都连接好,然后就把一个电脑上画好的小人儿投影到旧桥古堡之上。于是在夜晚,在这个沉静世界的中心出现了一个他们连自己都没想到的景象,那儿不再是象征秩序和权力的巍峨的城堡,而是一个嘻嘻哈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红色的胖子,他拄着腮,捧着肚子,一副很色的样子。

    就在那天夜里,龙姗姗恰好坐在云天阁里想心事。不经意间,她猛地看到一束光闪了过来,然后就是很多束。她不知是怎么回事,于是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张望,这时她清晰地听到两个年轻人张狂地叫嚷:“你能看到这个世界真实的颜色吗?”龙姗姗不解地想,他们在喊什么?他们在向谁叫喊?

    年轻人毫无顾忌的做法终于激怒了落玉川沉默的大多数人,本来他们就看不惯年轻人的张狂,只不过他们习惯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不能骚扰龙小姐,不能撬动他们生活中根本的基石。于是,两个小镇保守的人们也不得不联合起来,他们无奈地暂时捐弃前嫌,自发组织起来,互通信息,开始以家庭为单位捉拿涂鸦俱乐部的年轻人。这完全是一场传统势力对于新兴势力的打压。一个星期之内,丝碧川与静碧川到处充满了斥责呵骂与棍棒敲打声,年轻人们抱头鼠窜,狼奔豕突,大人们如饿虎扑食,蛟龙出海。最终保守派全面得胜,涂鸦俱乐部的年轻人无一漏网,全部束手就擒。所有坏蛋被强行饿饭一天,只准喝粥,并被拒绝配发咸菜。

    第二天清晨,保守派押着年轻人们步行走到旧桥中央,他们让犯了错误的年轻人一字形站在前面低下头反思,然后他们一起仰起头恭敬地齐声喊道:“有请龙小姐讲话。”

    龙姗姗当时正坐在二层的空中花园中欣赏天光,峡谷中白云浮动,听到下面的人声,她好奇地向下俯望,然后淡淡地问:“什么事?”

    “龙小姐,这些小孩子年轻无知,多有冒犯,还请龙小姐原谅。”大人们说。

    “他们怎么了?”龙姗姗不解地问。

    大人们互相对看了一眼,然后说:“那天晚上打扰龙小姐了。”

    “那倒没什么。”龙姗姗摇摇头说,“我当时正枯坐无味,他们也就是乱叫两声罢了,估计是醉了。”

    大人们听了龙姗姗这话都频频点头,心怀感激,看看人家龙小姐如此举重若轻,毫不在意,果然是仙家风范。于是他们又命年轻人深深鞠了一躬,接着他们自己也深深鞠躬。礼毕,他们面对着龙姗姗一步一步向后渐次退去。整个人群安静地慢慢离开,可就在十来步之间,一个老者忽然叫道:“丝碧川居民斗胆打扰,恭请龙小姐再奏一曲《落玉忘机》。”他的话音一落,另一部分人也立刻叫了起来:“静碧川居民也恭请龙小姐演奏。”

    龙姗姗听了微微一笑,她说:“这个简单。”然后转过头对身后的童童说,“去,把我的琴拿过来。”

    童童回身进屋取琴,须臾返回。龙姗姗的琴出自明代制琴名家张寄修之手,据前人张岱的《陶庵梦忆》里记载,张寄修制琴为吴中绝技之一,上下百年全无敌手。龙姗姗的琴自出世以来已历经数百年,漆光褪尽,色如乌木,断纹满布。此时,龙姗姗又是微微一笑,她长袖一拂,左手按弦,右手正要取音弹拨。忽然,一群白鸟从峡谷中钻了出来,它们直扑桥面,到得云天阁之上,猛地四散于天,并且爆发出一阵清脆震天的鸣叫声。

    龙姗姗见得此情此景,猛然收了手。她皱眉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转向年轻人说:“这样吧,让年轻人说,他们喜欢什么,我就来弹什么。”

    年轻人一下子愣了,他们没想到龙姗姗会问到他们头上。按理,落玉川琴风浓郁炽热,他们自小到大耳濡目染,连听带弹过的古曲怎么也得有几百首,因此要他们随口说出几首曲名易如反掌。可是年轻人的想法就是与成年人们不一致,他们互看了几眼,大家立刻会意,于是一个年轻人冲口而出,他说:“我想听一首‘飞鸟、云和早晨’。”

    这显然不是一首既成曲,而是年轻人见情见景之后随口现编的。这分明带有某种挑战的意味,是让龙姗姗即兴奏演,这太不成体统了。一首琴曲要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才可拿出来演奏,怎能如此草率?大人们听完年轻人的无理要求,刚要出言呵斥,却被龙姗姗挥手制止了。龙姗姗略一思忖,琴声随即响起。一开始琴曲是一派清远古淡,舒脱淳净之气,然后琴声过渡一下,渐转平和雅正,温厚含蓄。大家听得正得其意,乐声又不拘一格,跳入绮丽清朗,洋洋自得之境。众人不分老少听到此处,不禁心中一震,均想,这龙小姐果然了得,三转两折之间,白云与飞鸟均已得着了。转念之间,乐声渐平,阳转阴,动为静,一个宁静开阔的早晨慢慢展开,众人听得入情入神,正待龙姗姗再展曲势时,那琴声却猛地一收,戛然而止了。

    龙姗姗停了手,凝神仔细盯着琴弦,不再动作。众人有些不解,互相抬头望着,脸上都显出惊奇之色。龙姗姗又两次作势欲按,却都在半途中停住。这时只听她自言自语道:“据说,当然陶渊明常在屋中摆一张琴,既无弦也无徽,每次饮酒之后,他都会在琴上虚按一曲,后来李太白有诗曰:‘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也许说的正是此意。”

    人们认真听着,都不做声,心中均是将解未解。此时龙姗姗也不顾众人疑惑,她又自顾自地问了一句:“我到底应该弹下去,还是应该忘了它呢?”然后起身扬长而去。

    龙姗姗的问题没有答案,这个世界能回答她问题的只有她自己。

    终于从某一天起,龙姗姗重新开始教童童弹琴。这是工作小组盼望已久的改变。只是这一回,龙姗姗并没有如工作组期待的走上老路,让童童再按固有的琴谱弹,而是别出心裁,让她学习即兴演奏。

    这分明是龙姗姗受到了涂鸦事件的启发。即兴演奏就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演奏什么,因景生情,以情动心,再由心而生琴声。这实在太难了,即使是许多古琴高手,操琴一辈子也未必能达到琴由心生的无上境界。可是龙姗姗执意让童童练习,这一回,童童完全卡壳了。因为她头脑中的生物芯片虽然具有强大的记忆能力,却还是不具备真正的创造能力,而即兴演奏需要高度创造性的技巧,一个孩子失去电脑的帮助,既没有成人完备的音乐素质也没有对于这个世界深刻的理解,怎么能完成这样的课业呢?

    因此城堡内有时间规律的琴声变得断断续续了,童童常常孤独地望着琴弦,满脑子空白,久久无法开始。龙姗姗似乎也在跟着思考,每每出题之后,她就开始耐心地等,静默一段时间待她确定童童无法给出答案后,就开始自己弹。琴声开始小心而艰涩,慢慢变得流畅。龙姗姗谨慎地尝试着,坚持着,渐行渐远,她的表情中有一种探求,也有一种疑问,还有一丝沉醉。童童则皱着小眉头奇怪地看着她,龙姗姗的凡此种种都让她感到了然无趣。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就在童童与龙姗姗苦心操练之时,城堡外的世界却继续暗潮汹涌。年轻人虽然遭受了挫折,却很快恢复了元气。要知道年轻人是一个惰性世界最大的敌手,也许这个世界可以部分地打败他们的某些行动,但是却无法永远打败他们的全部行动,特别是当他们的行动掺杂上那个年龄段中充满牺牲精神的生理激情时。

    丝碧川与静碧川的涂鸦俱乐部在经过短暂的沉寂之后,又渐渐活跃起来。据说,有几个外来者和年轻人秘密见了面。这是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和年轻人们进行了长时间的沟通。来人之中有人描述了外部世界的美好,有人阐释了落玉川成为一个开放社会的可能性,还有人谈到有关多元价值观的理论,他们鼓动说没有谁生来就是对的,所有的观念都应该平等放在一起被考量,一个不仅仅只有古琴的世界一定是个更美好的世界。

    年轻人们受到外来者的思想蛊惑之后,热血再次沸腾,他们决定必须重新行动。根据外来者的情报,他们得知了一个秘密,那就是龙姗姗喜欢金鱼,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别具新意的主意。他们找来了一个玻璃工艺师,开始制造鱼缸。这些鱼缸纯属超现实主义范畴,每一个鱼缸都非常怪异,都是在年轻人的胡思乱想中诞生的。制作完成之后,他们就趁着夜色把鱼缸送到城堡的木阶梯上,并且在每一只鱼缸上标注上一种颜色的名称。

    于是,每天清晨当龙姗姗起床后,都会看到不同的鱼缸。清晨的阳光照着那些奇怪的玻璃制品,叠加折射的光影效果不仅让龙姗姗感受到目眩神迷,那上面各种颜色的名字也会让她感到异常奇怪。

    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共七种颜色,这些颜色是她闻所未闻的。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只有黑与白,只是黑与白的程度略有不同。龙姗姗开始思考,一天下午当她和童童坐在空中花园里时,她又把那只蓝色的鱼缸举到了空中,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形状古怪的东西,终于问出了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个世界真的有那么多种颜色?”

    童童正盯着她的古琴发愁,她听了龙姗姗的问题,抬眼看了她一下,漠然不答。

    “除了黑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意想不到的颜色?”龙姗姗又问,然后她站起身,慢慢走到栏杆旁边。她从空中向外望去,左边是丝碧川,右边是静碧川,中间是那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她眺望着两个小镇的稠密的人家,心中有说不出的疑惑。

    “童童你过来——”龙姗姗这时叫道。

    童童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和龙姗姗并排站在一起。

    “那个屋子的墙壁上是什么颜色?”她问。

    “红色。”童童回答。

    “那个茶楼上画的小人呢?”她又问。

    “绿色。”童童说。

    “那个粥铺的门呢?”她又问。

    “蓝色。”童童说。

    龙姗姗不解地皱起了眉,在她的世界中没有这些颜色。其实,原来的落玉川这些颜色也并不多,只是这一阵这些纷繁的颜色被人刻意地呈现出来,它们的涌现逐渐打消着人们反抗的韧性,并且暗暗逼近这个世界的中心堡垒。

    “蓝色是什么颜色?”龙姗姗问。

    “蓝色就是天的颜色。”童童说。

    “天的颜色不是白色吗?”

    “不是,是蓝色。”童童说。

    “你怎么知道?”龙姗姗问。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童童简单地回答道。

    龙姗姗听到这儿愣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童童。她不相信她听到的是真的,但她也无法证实那是假的,于是她简单地说了一句:“走,让我们出去看看。”

    于是龙姗姗在很多年后,在没有丝碧川与静碧川镇民的请求下,一个非纪念时刻,第一次主动走出了城堡。她依然穿着那袭白衣,她不疾不徐走到桥外,走向丝碧川与静碧川。她走过房舍、瓦墙、烟柳、溪水,她看集市,看小桥,看木船,看酒肆。童童就走在她旁边,她们一边走一边简单地交谈,她们并不谈论事物的本质而只是谈论颜色,各种各样的颜色,千奇百怪的颜色,龙姗姗认真地议论着听着,眼中充满了疑惑,她心中那个纯粹而干净的黑白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个小镇的人们也感到了惊奇,他们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就决定一定得看个究竟。人群渐渐聚集,他们隔了十步尾随在她们后面。他们想看看龙小姐要出来做什么,是什么引起了龙小姐的兴趣。龙姗姗专心致志地和童童聊着,似乎没有在意身后的人群。人越聚越多,队伍越来越长,龙姗姗在前,大家在后。庞大的队伍漫无目的地走着,可是每个人都坚信他们必然会在龙小姐的带领下找到某个神秘的目标。但是龙姗姗并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感到有些累了,于是决定走回城堡。到了桥头,她忽然发现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好像一直在等什么。那个年轻人一看见她,就立刻叫一声,之后纵身向桥下跳去。她身后的人群也看到这一情景,马上呜的发出了一声奇怪的感叹。

    “他为什么会跳下去呢?下面不是悬崖吗?”龙姗姗大惑不解地问。

    “他还会弹上来的,那叫蹦极。”童童镇定地回答。

    龙姗姗不可思议地听着童童的解释,一会儿之后,那个年轻人果然又被另外几个人拉了上来。当他再次活生生站在桥头时,周围的人也不禁议论了起来。此时,龙姗姗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真的不一样了。

    就在落玉川项目峰回路转之时,公司那边传闻又起。据说老板前一阵儿去参观了一个金鱼摄影展,而多年不露面的齐大先生也去了。两个老头开始互不理睬,后来为哪种金鱼是天下第一争论起来,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旁边的人拉都拉不开。公司的人听了这个段子都感到好笑,都说,这齐大先生一辈子嘴上好强,要不是他当年那么不争气,自己家的企业也不会落到林老板手里。但是也有人持不同看法,他们说:其实人生就是人各有志,齐先生喜欢艺术与美女,林老板愿意做企业,热心于公益事业,也算各得其所。

    秋天到了,但是南方的秋天并未让人感到特别的凉意。龙秋泉驾鹤西游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每年到了他的忌日,丝碧川与静碧川为了纪念他的乐善好施都会举行公祭。于是,在八月桂花飘香的一个清晨,丝碧川与静碧川的镇民按照习惯聚集在城堡之下。龙姗姗请出了龙秋泉的牌位,黑压压的众人在龙姗姗的带领下焚香施礼祭拜,待三炷香燃尽,静默的镇民有秩序地退开一段,此时管家上来摆了琴桌,龙姗姗慢慢地净手洗面,然后端坐琴桌之前,准备演奏。

    这也是多年的传统,每次祭奠之后龙姗姗要演奏九首古琴曲,九字在古语中取极致之意。第一首当然是《落玉忘机》,其他八首则由镇民自由选择,然后恭请。此时,但见龙姗姗衣袂飘动,左手取音,右手弹弦,琴声随即而起。那琴声一时清婉,宛如长江初流,绵延不绝。一时又跌宕悠远,反复盘旋。龙姗姗神态自若,面露微笑,指法疾缓有度。众人凝神细听,琴声至躁跃之处,有如水流湍急,激浪奔雪,众人心动神摇间,琴声竟转质而不野、文而不史之地,须臾,琴声渐为清微淡远,终至几不可闻。

    曲毕,众人静默,无地无语,但见白云飞鸟,翩然而动,峡谷之中似乎生出一番绝美无比的境界。众人沉醉,几乎忘掉了一切,很长时间之后,众人才轻轻地一齐长叹一声,唉。没有掌声,没有欢呼,这声长叹是众人唯一能够表达的生逢其时的喜悦。

    “各位乡亲,下面请大家点曲吧。”此时老管家按照惯例说。众人闻听此言舒了一口气,马上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一般情况下,大家意见纷杂,众人并不能立刻定出曲目,就在众人商量之际,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来点一首。”有人叫道。

    “好的,请讲。”老管家说。

    大家闻音望去,人群中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的头发很奇怪地支棱着,颜色特别古怪,是一种极其鲜艳的红色。此时,年轻人走到离龙姗姗七八步处站住,然后施了一礼,朗声说道:“上回龙小姐神音妙手,晚辈领教了,这回能否请龙小姐再即兴演奏一曲。”

    “好的,你说题目。”龙姗姗没等众人回答就立刻答应了,她似乎是有备而来。

    “这回我们的题目是《五颜六色》。”年轻人一字一顿地说。

    所有的人一听全都愣了,连龙姗姗也愣了。她慢慢皱起眉,过了好一阵儿,她终于忍不住问:“请问什么是五颜六色?”

    年轻人听了忽然一声长笑,他说:“龙小姐,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啊,您难道连这个世界的真实色彩都不知道吗?”

    “住口——”这时丝碧川与静碧川的人们终于忍不住了,他们齐声大叫,这个年轻人张狂的挑衅实在令人忍无可忍。龙姗姗确实是黑白色盲,但是根据传统,这被巧妙地解释成对于世界拥有某种非常纯真的看法。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它必须被保守。因为保守它以及按照《落玉忘机》所指定的韵律生活就是落玉川的价值观的一部分。

    “你小子怎么胡说八道?你疯了吗?落玉川的人从来没有这么不守规矩的。”丝碧川与静碧川的人们接着吼道。

    “可是这是实话啊,你们一辈子都不说实话吗?”年轻人奋力争辩道。

    “放肆,龙小姐面前不得无礼。”人们愤怒地叫道。

    “可是我们支持他,他说得对。”此时涂鸦俱乐部的年轻人全都站了出来,他们走出人群,脑袋上都是奇奇怪怪的颜色。看来,这一回他们把涂鸦的地点变成了自己的脑袋,这似乎表明了他们的决心,他们不想再被人轻易地打败。

    “你们难道就永远生活在一个不讲真话的世界里吗?你们为什么对一句简单的真话那么害怕?”年轻人们质问道。

    “呸,我们活得很宁静,很幸福,我们从来就不曾说假话,我们只不过尊重传统罢了。”成年人们愤怒地回答道。

    “不对。”这时另一个略带磁性的声音响起,陈紫心走出人群,她转过头望望无数愤怒与疑惑的眼睛说,“你们错了,你们只是习惯了假话,然后随着时间成为了假话本身。”陈紫心说完,然后走向龙姗姗,走到离龙姗姗七八步之遥的时候站定。

    “是你,紫心。”龙姗姗淡淡地说。

    “是我,龙小姐。”陈紫心点点头。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龙姗姗问。

    “不好,多少年如一日的乏味生活,活着就等于死去。”陈紫心说。

    “童童为什么要来向我学琴?”龙姗姗问。

    “那是一个迫不得已的主意。”陈紫心说。

    “你想要做什么?”龙姗姗问。

    “龙小姐,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与你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你需要重新面对现实,落玉川也必须面对现实。”陈紫心说。

    陈紫心的最后一句话,终于点燃了火药桶。于是在落玉川的历史上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辩论。一边是少数年轻人,他们的阵营弱小,但是成员坚定,并且富有牺牲精神。一边是多数成年人,他们人多势众,拥有传统价值观,并且酷爱不讲理。还有一部分中间力量,这里面有丰绮妍的专家团队,他们暗暗给年轻人出谋划策,提供物质支持;也有一些开明的改革派,他们真的希望落玉川能发生应有的改变;再有就是一拨从来都胆小怕事希望两边都不得罪的和事佬,他们只是一味躲事,谁输谁赢完全不相干。不过中间力量太重要了,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成年人阵营的暴力倾向被遏制了,那些成年人们从来没学习过要和别人平等对话,他们长期欺弱怕硬,一旦发现自己人多,总是忍不住有打人的冲动。

    辩论整整进行了三天。辩论的话题非常广泛,有特别抽象的也有特别具体的。人们讨论了传统价值观,讨论了古琴的美,讨论了质朴宁静的生活,还讨论了发展、前进、现代化、美容、涂鸦、计算机技术、化工合成的食品等等。无疑,讨论的气氛是紧张激烈的,这不亚于一场武术派别的世纪对决。特别是在一个重大命题上,双方展开了拉锯战。落玉川的成年人们认为:落玉川的传统应该被维护。年轻人们对此坚决说了No,他们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真理是最可贵的,人与生俱来的除了生命的权利以外就是追寻真理的自由。没有谁天生就是对的,没有什么天生就光荣伟大,传统确实应该被尊重,但是传统也必须进化,转型,扬弃。

    这明显是两条路线的斗争,但是人类思想中的两条路线往往意味着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人们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了不肯投降、让出阵地。辩论不分昼夜持续了几天,人们累了就回家吃饭睡觉,醒了之后就匆匆洗把脸过来接着辩。人们在家的时候依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睡觉同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可来了之后就可能分成不同的阵营舌战到底。这颇像外面的世界中,共和党与民主党的风范,久久相斗又最终不失一家亲。人们也终于讨论到了落玉川的历史伤疤,那就是丝碧川与静碧川的决裂,这个根深蒂固的矛盾引起了人们许多伤感的、愤怒的、痛苦的情感,人们在有关分裂的历史迷局中探索着,徘徊着,思考着。终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是非,因为是非本身早已在岁月中灰飞烟灭,只有分裂作为一个事实存在了下来。意外地,人们在这一点上竟有了共同的意识倾向,在辩论中,大家逐渐认识到分裂对于落玉川不是一件好事。

    龙姗姗一直听着人们辩论,她端坐在桥头思考着。人们此时已经无法顾忌到她,只是专注地一对一、多对多、阵营对阵营地相互嬉笑怒骂。龙姗姗依然像世俗之外的仙子一般在冷静地观察着人们。几天之内,她数十次往返于城堡与桥头间,这个次数完全多于她一生中的往返。某一天当她回到城堡后,来到二层的空中花园。童童正无聊枯坐,盯着古琴发呆。龙姗姗凭栏眺望,只见城堡之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暴侃着人生与真理,传统与未来,那“嗡嗡”的议论声传遍了落玉川的大街小巷,河流山谷。

    龙姗姗走到自己的琴前,迟疑之间她低下头轻拂琴弦,那琴弦叮咚两下之后,戛然而止,龙姗姗的手滞于空中,眉头紧锁。

    “我实在不明白五颜六色是什么意思。”龙姗姗少有地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童童僵硬的姿势一松,她的手指忽然灵动地摆动起来,一段乐曲勃然而出,它活泼、欢快,虽不完整,却充满着不可言说的活力。龙姗姗侧耳细听,须臾,曲毕,童童大大地喘了口气,似乎刚刚完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龙姗姗转过头,看着童童脸上那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此时她眼中涌上一层泪水,她说:“懂了,从你的琴声中我确实听出了五颜六色,看来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童童看了她一眼,很镇定地说:“世界有很多种,每个人都有一个缤纷多彩的世界,而你只有一种黑白世界。”

    龙姗姗沉痛地听着,她叹口气说:“原来是这样的,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甚至连那个合同都是真的?”

    童童听了撇撇嘴,不屑地说:“那是当然,你父亲当年为了治你的病花光了所有的钱,他最后只好卖掉落玉川。”

    龙姗姗听了沉默很久,她确实回想起来,她小时候曾有无数医生来到古堡看她,只是她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童童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出徒了,小小年纪就不再有苑囿,而是有了自己独特的世界。”龙姗姗这时说。

    童童听到这话并没有什么高兴,她平静地回答道:“那是我的芯片出徒了,他们把它刷新了,让它更具人类的创造性。”

    龙姗姗这时站起来,她走过去,走到童童近前,蹲下,她听不懂童童在说什么,但是即使作为仙子,她依然不能忘情,因为对于音乐的热爱,她替童童感到发自内心的欢欣。可童童还是那么冷静,作为外面的世界中最高科技的产品,她无动于衷。她并不在乎人类的音乐会怎么样,她的生存本能只是使她一直盼望着,某一天有人能取下她脑中的那个芯片,让她忘掉曾经的一切,成为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几辆汽车缓缓开到桥头停下,风行集团的专家们纷纷下了车。风轻云淡,丰绮妍特别选择了这么一个别具有秋意的日子,来进行一场具有收获意义的谈判。其他一些被邀请的人也到了,有陈紫心,有法院的人,有涂鸦俱乐部的年轻人,以及一些闻讯赶来的落玉川的居民。

    这一天注定要成为丝碧川与静碧川改变历史的一天。丰绮妍和她的团队全都西装革履,他们带着一种十足的商业精神与多元态度走向这个封闭世界的中心堡垒。陈紫心则素面朝天,她的打扮朴实无华,心中充满复杂的情感。年轻人们在后,他们朝气蓬勃,壮志昂扬,这正是他们参与的历史,也正是他们经过奋斗,成功改变了历史,他们在人生中第一次作为塑造者成为了历史的主人。法院的人则坠在最后,他们是抱着一种难以置信、将信将疑的态度来看个究竟的,人们所传说的一切可能吗?这个世界会改变吗?那些牌位不都依然矗立着,那些传统不正在蓬勃运行吗?

    丰绮妍与陈紫心并排走着,在落玉川这个最大的历史事件中她们成为了最坚定的同盟军。她们来到城堡之下,抬头向上望去。城堡依然巍峨,顶部高耸入云,它还是那样坚固、伟岸,它代表的过去依然具有巨大的召唤力。人们齐步走上木梯,走到大门前,坚决叩响了木门,大门打开了,这一回应门的不是别人正是童童。

    陈紫心看到她女儿的第一眼,眼睛就湿润了,她忽然之间心绪难平,哽咽了一会儿才说:“女儿,妈妈来接你了,以后你再也不用在这里待下去了。”

    童童看了她母亲一眼淡淡地说:“你早该来——”

    “童童,龙小姐在哪儿?”丰绮妍问。

    童童向里努努嘴,人们按着童童的指示静静走入大堂。大堂里空无一人,木屋的中央挂了一张龙秋泉的油画肖像,这个落玉川的缔造者威严地注视着人们。

    “龙小姐在三层,云天阁。”童童这时说。

    人们点点头,然后跟着童童向云天阁走去。盘转在亭台楼阁之间,渐渐地,人们听到一股琴声,那琴声简单、平静、含蓄、清远,无繁手,无极端,丝毫不求变化,就好像一个人于香园小径之中,独自徘徊,既不悲亦无喜,反倒露出一片清和淡雅,古淡疏脱。

    此时,丰绮妍看了陈紫心一眼。陈紫心会意地摇摇头说:“此曲并非成曲,我们不妨细听。”

    众人闻言遂停了脚步,屏息静听。那曲继续着,意随境迁,一会儿拟唐人诗意,一会儿又倚宋人词句,信手拈来,似乎完全是摘句而弹。众人眼前的场景频频辗转,忽而稚矜浅笑,忽而静远萧散,忽而雅正中庸,忽而自为隐逸。陈紫心不禁点了头,恍惚之间她看到天地中峡开雾散,烟柳下清泉湍石。她想起了自己的人生,想起她曾钟爱的古琴,以及她生命中烂漫的文化。此时,她的眼睛再次湿润,一种发自根本的喜悦与悲伤同时涌上心头。音乐止了,于无止之处止了,所有人都看着陈紫心。陈紫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静下情绪,作为落玉川第二古琴高手,说了一句心悦诚服的话:“琴由心生,大乐唯心,龙小姐完全忘掉了一切,已臻化境。”

    丰绮妍冷静地听着陈紫心的评价,然后问了一句更加冷静的话:“这妨碍我们执行合同吗?”

    “当然不。”陈紫心摇摇头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能手软。”

    众人终于走进云天阁。云天阁的窗子四散打开,从窗中望去,远处的青峰、田野,近处的白云、峡谷均历历在目。龙姗姗气定神闲坐在琴桌之前,仿佛俗世中的仙子。她的头发全部白了,只是她的面容依然那样年轻,神情宛如处子。

    “你们来了?”龙姗姗淡淡地问。

    “来了,龙小姐。”丰绮妍和她的团队恭敬地说。

    “紫心,你也来了。”龙姗姗又说。

    “是的,龙小姐,我也来了。”陈紫心回答道。

    “你们一定是来摊牌的吧?”龙姗姗问。

    丰绮妍和她的团队对看了一眼,然后回答道:“是的,我们是来兑现合同的。”

    “那个合同真的存在吗?”龙姗姗问。

    “当然,它存在,如同真理一样存在。”丰绮妍回答说。

    龙姗姗听了微微一笑说:“在我看来,你们不仅是兑现合同,你们还是来改变历史的。”

    “龙小姐,作为商人我们只打算兑现合同,但有时历史因此而改变,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丰绮妍说。

    龙姗姗听了沉思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说:“也许吧。也许历史会因此改变,也许历史还是沉默不语。”龙姗姗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琴上,她爱抚一般抚摸着琴弦,过了很久,她才又说,“似乎是有那么一张合同,它存在几十年了,只是我从来没把它当真,从来对它视而不见。”

    丰绮妍随即看到了龙姗姗拿出的一张合同,那合同用细细的小楷写在一张羊皮纸上,下面还有齐为一与龙秋泉的签名,合同细节与丰绮妍手中的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一个“永驻”条款。在龙姗姗保存的合同里,“永驻”条款是这样规定的:落玉川可以属于齐为一,但是前提条件是龙姗姗必须永远居住在城堡之中。

    丰绮妍看完合同愣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和专家们迅速分析了两份合同,一时无法断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特别是该如何应对那个“永驻”条款。但是,这时龙姗姗淡淡一笑,她说:“合同的事不必烦心,我自己已经明白了一切,我承认合同是真的,你们随意处置吧。”说完,龙姗姗站起身,分开众人,扬长而去——

    瞬间之后,白云从四面渐渐涌入云天阁,群鸟震天鸣叫,整个峡谷都跟着震颤了起来。

    龙姗姗自觉地走出了旧桥古堡,她以一种典雅的贵族气质承认了合同,没有给丰绮妍他们添任何麻烦。

    丰绮妍胜利了,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当她独自站在云天阁向外眺望时,她确知自己真的改变了历史。落玉川的人们知道了事情之后,他们愤懑、不满、抗议、痛苦、绝望,可是当这一切预料之中的反抗结束后,人们十分意外地平静了,他们没有进一步行动,而是迅速地擦干眼泪,抹平心中的伤口,飞快地接受了新的生活。这就是现实,是那场辩论产生的结果。从那场辩论中,人们的思想解放了,他们知道,对于某种亘古不变的价值观的摆脱,让他们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有关自我的整个世界。

    但是就在丰绮妍设计新桥结构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那一天已经卧病在床的林志峰把丰绮妍叫到了医院。走进病房,丰绮妍看到床上的林志峰已相当憔悴。他们屏退左右密谈了整整一个小时,林志峰交代了公司的许多事情。后来林志峰偶然提起,根据他最近对地质学家范之同的文本研究,他发现了他的一个重要推论。范之同认为发生在落玉川的裂缝一直在扩大,在漫长的地质时期内将不会停止。因此,如果按照范之同的说法,公司无论在裂缝的两边建立起多么坚固的大桥,它迟早都是要被裂缝拖垮的。

    “所以,为了公司的利益,我们不应该再造桥了。”林志峰说,“反正,龙姗姗已经认输,落玉川已经是我们的了,我们没必要再损失一笔钱。”

    “可是,老板,如果我们想在落玉川建设一个新世界,我们就必须建一座新桥,它可以把一个割裂多年的世界重新连接起来,让它重新成为一体,这是多么富于象征意义的一件事,这不正是你所说的一个伟大设计师的真正工作梦想嘛——创造一个新世界。”丰绮妍憧憬地说。

    “没错,这正是一个伟大的设计师的梦。”躺在病床上的林志峰此时眼中也闪起了光,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平静下来说,“但这仅仅是一个人的梦,也许还是落玉川居民们的梦。但是从公司整体的商业利益上来看,梦想如果不能改变收益,它将毫无意义。因此不管我们曾经多么努力,有时,经过计算,我们必须学会放弃。”

    “明白了,老板,您的看法让我心悦诚服。”丰绮妍信服而认真地点点头。

    密谈过后,丰绮妍走出了病房,她在门外碰上了与她熟识的主治大夫。主治大夫和她谈论了林志峰的病情,听完他的汇报,丰绮妍有些沉重地说:“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老板的病真的不轻,看样子为了救他,我们别无他法,只好使用芯片技术了。”

    “是的,丰小姐,我觉得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主治大夫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们马上准备手术,林老板没有儿女,你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何时开始手术当然听你的吩咐。”

    跨越丝碧川与静碧川的新桥终于落成。它宏伟、壮观、现代,它不仅是一座桥,还是一个豪华的峡谷饭店。原来云天阁的位置是饭店中最奢靡的总统套房,坐在那里拥有至尊的三百六十度景观,完全可以俯视整个峡谷。

    丝碧川与静碧川在各种合力中最终妥协了,由于新桥的建成,它们又融合成为一个整体。没有人知道新桥早晚还是要塌,但人们总算和解了,他们不再争斗,而是开始拥有共同的生活目标。

    很快,落玉川的旅游变得闻名遐迩,小镇的居民开始办起了个人旅馆和民俗旅游。人们逐渐有了钱,他们盖房子、换家具、买汽车,偶尔还去泡刚开的夜总会。一切都好了起来,一切都发展了,唯一的小毛病是,人们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没人再谈论古琴,再谈论宁静质朴的意义。人们之间不再有真诚,也不再有道德,钱成为一切的标准,小镇变成一个渴望装满钱的大大的垃圾桶,除了贪婪闪烁之外还不时地臭气熏天。

    龙姗姗落到了凡间,根据多方协商,风行集团为她盖了一座小小的古琴博物馆,她从此怡然自得地住在那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为了自食其力,每当有游客来参观时,她都会主动给人们表演古琴,每个游客只收五块钱。大部分时候,游客们听一会儿,就会觉得琴曲单调乏味,声音散漫,没什么意思,他们往往很快就抬脚离去,心里暗骂这是在骗人。而龙姗姗却不见怪,她想:只要人家给了钱,就得给人服务好。因此不管别人听与不听,她总是那么认真地弹,总是那么忘情地沉浸在古琴的世界里,琴梦人生。

    童童离开了落玉川,她在丰绮妍的帮助下到外面的世界去读书。因为设备优良,她显示出了超过一般孩子的聪慧、坚毅和永不退缩。小小年纪,她一边学习一边打工,后来她用自己挣来的钱刷新了自己头脑中的芯片,全部删除了有关古琴的一切,装入漫画、音乐、科幻,还有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紫心又多开了两家洗衣店,她的生活很平静,她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她有时会让人把龙姗姗的旧衣服取来,洗干净熨平之后再送回去,这是她唯一与过去保持一点联系的行动。她默默承受了人们在享受着现代化成果的同时,为了撇清他们自己,刻意给她加上的引狼入室的骂名。

    丰绮妍最终坐在了林志峰的位置上,她成为了风行集团不可置疑的第一设计师。没有人知道林志峰是否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九种金鱼,只是知道老板已经变得很宁静,很愿意睡觉。丰绮妍成功地给林志峰装上了生物芯片,她刷新了他部分的记忆,这使林志峰很安心很快乐,他真的以为他曾经很爱他的太太,并且她也真的死于一场毫无预感的车祸。而一直被林老板排除在外的齐大先生,也在丰绮妍的软硬兼施下,签署了一份股权转让合同之后移居国外。现在,丰绮妍掌控了一切,眼下要做的就是等待。她坚信当林志峰再次醒来之后,也会把他手中风行集团的股份无偿转让给她。因为那是电脑芯片中写好的,林志峰一定会照办,机器的稳定性可是远远强于人类。

    这是这个时代的另一张城堡契约,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契约。

    某一天,一个追随丰绮妍很久的公司管理人员来到了她的办公室,来人亦步亦趋,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鱼缸,透明的鱼缸中一条鱼翻飞游动。

    丰绮妍两脚优雅地搭在桌上,舒服地坐在老板椅中。来人恭谨地走过来,把鱼缸放在她的面前,只见那条鱼鱼体纯白,体侧有两条黑色竖线,眼、嘴还有尾鳍则是纯黑。

    “这鱼叫什么?”丰绮妍问。

    “这叫熊猫金鱼。”管理人员说,“这就是林老板梦寐以求的九种金鱼中的一种,据说世上寥寥无几。”

    “真美——”丰绮妍看着那条鱼不禁感叹地说了一声,然后她指着鱼又说,“你说这个世界有真正的黑与白吗?”

    “丰姐,你说有它就有,这个时代已经是你的了——”管理人以一个惯常的马屁精的神态坚决地回答道。

    丰绮妍听到这儿忽然大笑起来,她越笑越急,越笑越放纵,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愉快了,她头脑中固有的程序一直在压抑她固有的感情。须臾,丰倚妍停止狂笑,她伸出手推开金鱼,缓缓地说:“这个我不要,我不想玩物丧志。”

    丰绮妍随后恢复了正常,她重新陷进老板椅,双腿又抬起搭到桌上,她轻轻晃动着她的黑色高跟鞋,接着说出了我们人类思想史上的一句伟大名言:“只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与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大,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除了这两者,我什么都不感兴趣,我一无所有。”

    (《人民文学》200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