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火墙

    林那北

    吴子琛嫁过来时,对新房的位置提了一个要求:必须是第二进东厢房的第三间。

    李宗林当时对夹在吴家一长串吓人的彩礼清单间的这个要求并不在意,新房好歹是李家自己的,安在哪一间不是安呢?他的注意力都在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上。首先,李家与吴家门第差很远,从三代以前说起,吴家曾祖父是进士,祖父留学东洋,父亲顺着足迹也东渡,几年后回国投资玻璃厂、榨糖厂、轮船行、电气公司、电话公司,腰包愈发厚实,每日往他们家去的银元哗啦啦流成了河,跺个脚,整个福州城都会颤几下。而李家,就是狠命上溯,溯至宋朝,也没有出过哪怕一个小秀才。为什么要提宋朝呢?福建省在这个朝代真是太特别了,有人粗粗一算,算出五千九百多位进士,占了全国的六分之一。读书做官,官还做得很大,大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而且不仅一人,南北两宋的三百一十九年中,竟多达五十人,其中像曾公亮、李纲、陈俊卿、留正等都名声赫赫。这么多人借着科举上位,庆贺的锣鼓鞭炮此起彼伏,而李家即使在宋之后的元明清三朝,也仍然门庭寂寥,从未红火,甚至“体面”二字都与他们从未结缘。一大堆李姓宗亲也不是不慕仕途,正相反,他们口水都流到脚尖上了,青灯黄卷读了又读,最终都是未遂。按传统的大户人家的标准,他们是怎么也无法罗列在内的。结果,突然之间,吴家的二小姐吴子琛,本来好好在北平燕京大学英文系读着书,却回转来,要往李家嫁,嫁给李宗林的儿子李百沛。

    媒人最初上门时,李宗林听了半天没回过神,嘴呵起,眼瞪着,他以为是媒人脑子出事了,大街小巷串来串去竟串错了门,见他家院子开着,脚一歪,就进来,不着边际胡说一通。李宗林说,唉,难得这么闲啊,闲得慌了?

    媒人脸色就难看了。媒人报出吴家老爷吴仁海的大名,再报吴仁海的二女儿吴子琛的名姓。那个吴仁海,福州城里人已经习惯了不称其名字,只要说“电光吴”,谁都知道,指的就是他,全城的电线是他家拉的,电话是他家通的。他家的女儿,肯往李家下嫁?

    媒人很有同感,媒人说,就是啊,我也觉得出鬼了。

    媒人又说,但这事是真的,千真万确。

    李宗林就有种被人猛地击打了后脑勺的感觉,他居然没有高兴,反倒有股不祥从脚底烟雾般缓缓弥漫上来。吴家的千金,全城千家万户或财或权或财权双全的人家摆在那里任意挑选,横来竖去全挑烂了,也不可能轮到李家。结果李家不去想,不去攀,人家却主动找上门了。李宗林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媒人已经站起来了,媒人以为接下来李宗林忙不迭地就要点头了,哪有不点的道理?对媒人来说,这也是件多么便利的美差事,舌头都懒得多动几下,事就成了,就可以领赏钱了。

    李宗林却说,呃……要不明日再定吧。

    媒人抬眼往天望望,媒人说,明日巳时,也是这时候吧,我再来。

    那一天余下的时光李宗林一直把自己关在花厅里,这是他的习惯。他不是个心智丰沛的人,尽管这一点承认起来很难,但放在心里,他自己是明白的,所以遇上大事,他都要缓下来,不急于说,不急于做。他得想一想,想什么呢?想这件事起因的多种可能性。

    花厅是他家中装饰最像样的地方,两张酸枝木太师椅是他父亲留下的,门窗上寿桃、松鼠、喜鹊是他父亲找人雕刻的,不是一般的雕,是透雕,层层镂空,栩栩如生。他的父亲叫依浩,当然,这只是小名,街坊间都这么叫。咸丰年间依浩开始在全城最繁华的南后街一角摆小摊时,不过十岁出头,在地上支一块木架子,整个人猴一样缩着身子,把各色丝线一大溜摆开,摊着卖,卖着卖着,也就卖大了,有一天居然自己开起店铺,先是租,后是买,先后共买下两家小店面,一个卖丝绸,一个卖百货。再后来还开起了丝厂,又开了绸缎厂,产自己的布,卖自己的货。父亲这个人,是李宗林所接触到的最能干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事扛不起来,可惜二十多年前父亲就死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风刮得很大,一阵阵呼呼响过。风从镂空的雕花中穿进,冷不防就要打个寒战。李宗林抽了一下灯绳,吊在屋中央的灯泡亮了,泛着幽黄的光,像一只萎起的黄瓜,又像只迷离的眼从屋顶伸下来。电线的那一头,是一直连到吴家的。财大气粗的吴家,如今正等着跟李家攀亲,他们图的是什么?

    李宗林往外喊了声,他让人去把儿子百沛叫来。

    百沛二十二岁,架一副黑框眼镜,几年前还在福建省立第一中学上学时,就不大穿长衫了,大都黑白两色洋服,在脖子上搭一条围巾,一个冬天也就对付过去了。李宗林打量儿子,完全换成旁人的眼光来看。公平地说,百沛的相貌还是可圈可点的,首先个头高,身板直,虽瘦弱了些,毕竟块头在那,分量就少不了。另外,那眼那眉那鼻,每一样,都摆得分寸恰当,无可挑剔。但是吴家的小姐难道是冲着相貌来的?鬼都不会信。两人连面都未曾相识,一个在北平,一个在福州,山水相隔,云山雾海。花开得再艳,可以传其香,不能播其色。何况,若是单论容貌,吴家小姐那双眼怕早已阅尽无数奇峰异壑了,连戏台上的梅大爷梅兰芳那样貌若潘安的姿色,料也都熟视过,一个福州小城中的百沛,哪还有稀罕之理?

    那么她稀罕什么?

    李宗林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和盘说予百沛听。这事不能独独搁在他一个人心里,他搁不起。

    百沛半晌不语,眨眼、皱眉、抿起嘴唇。显然,百沛也是意外的。

    三五年前起,家中就不时有媒人登门了,东门角梳店的陈家姑娘、西门脱胎坊的林家闺女、南门油纸伞行的许家女子。李百沛都次第相过了,但相归相,相过之后就不会再有下文。李宗林没明白儿子。那些女子虽都小门小户,毕竟有碧玉状,勤俭端庄,贤淑有加,一个赛一个好。百沛说,再好跟我又有何干?那就是相貌了。人家模样玲珑有致,到顶了,你还要找啥样的天仙?百沛声音就大起来,他说,跟相貌也无关!李宗林瞪着他,鼻孔里无声地哼了一声。女子身上无非貌和德这两样可以放到称上掂一掂斤两,之外还能有第三样?

    也就是说,几年来,百沛也算千帆过尽了,但都没看上眼。轮到吴家女子,吴家跟别人不一样,应付不得,得罪不起。李宗林的意思是,这事进与退都伤脑筋,已经把他弄昏脑袋了,究竟如何是好还得百沛自己拿主意。

    百沛说,算了,攀不上。

    推掉?

    推!

    不见一见?

    不见!

    第二天媒人在巳时果然又来,不是空着手来的,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是彩礼的清单。一行行往下看时,李宗林后背渐渐沁出一层细汗。除了指定新房必须定在第二进东厢房的第三间之外,还对金器银饰绫罗绸缎等等有具体的确定,都是吓人的数字。一个李家并无意要娶的女子,在尚未两厢情愿之际,就已经自作主张抢先将彩礼内容一一罗列出来,这是干什么?

    但是看到礼单的最后一行时,李宗林的脑子轰的一声巨响。

    最后一行是狼毫小楷小字,小得像一排苍蝇停歇在那儿:彩礼由吴家备置,备齐了私下送李家,李家迎娶前再招摇送吴家。李宗林眼光在上面翻来覆去逡巡几遍,许多遍后他两眼还是迷糊不清的。吴家要彩礼,彩礼是要给别人看的?换一句话说,吴家是殚精竭虑把女儿倒贴到李家来的。李宗林把彩礼清单递给儿子,伸出食指,食指上有尖尖的长指甲,他用指甲重重地在那行小楷下划上一道,又划了一道。他的意思是让儿子也确认一下,人家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媒人说,吴老爷要你们去他家坐坐,现在就去,人家正等着哩。

    李宗林望着百沛。百沛突然笑了,他说,有意思。要不就见见吧。

    半个时辰后,李宗林与百沛跟在媒人后面往宫巷的吴家去了。

    两个时辰后,百沛跟在父亲背后出了吴家大院,他的脸红扑扑的,嘴咧得很大。李宗林扭头瞥一眼,知道大局已定,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这是民国二十四年腊月,冬至已近。五天后,吴家二小姐吴子琛吹吹打打嫁进了李家。

    百沛是在状元巷29号房子里拜的天地,婚礼不算太排场,但也绝不寒酸,十九桌酒席,近两百位来宾,从米家酒行订的陈年老黄酒足足搬来二十六坛,醉倒一片人。李宗林差点也醉了。他的量本来深不见底,无奈一轮轮敬了张三敬李四,主动敬过了,人家又反过来敬他。老酒滔滔下肚后,与参差不齐的情绪搅到一起,就渐渐有点失控了。好在他心里还明白,发现自己脚踩下去不实在,开始飘了,就寻机遁去,关进一间小偏厦。屋里没有窗,没有天花板,平时只堆放些杂物零碎,很少有人进出,白昼也黑得近似黄昏。李宗林眼直直瞪着黝暗的墙,墙是杉木板的,隐约的木纹水波一样晃动,不时就有父亲依浩的脸浮在上面。是福是祸呢?李宗林问,他问的是儿子百沛娶吴家二小姐这件事。依浩张张嘴,捋捋胡子,不等答出,又一下子不见了。

    状元巷29号房子是在父亲依浩手中买下的。那时丝厂、绸缎厂都办起来,渐渐运转开来,日子就有了起色,三餐不用愁,衣被也足以挡寒抗冻,还缺什么呢?缺一座堂堂皇皇的宅第。田或者屋,都是一辈子挂在心头上的结,没有它们,日子哪里能踏实往下过?

    依浩干瘦黝黑,背也隆起,像有座小山驼在背上。有了妻后,依浩还有了两房妾,妻妾子宫都吞吐有力,一个接一个往外吐,但在李宗林之前,生下来的却全是女的。李宗林出生时,已经四十一岁的依浩总算长长吁了口气,接下去,李宗林的大弟李宗汉、二弟李宗启也相继到来,三个儿子齐刷刷摆在眼前,并且一天天往上长,依浩终于有了必须买房的另一个迫切理由。豪宅阔院根本不敢想,从门外走过眼皮就连忙耷拉下来。那段时间,很多人看到瘦削干瘪的依浩出东街串西巷,他腿迈得很急,步子碎碎的,长衫的前摆几乎扫到地面,而后摆则翘在屁股上,大鸟翅膀般支楞在那儿。几个月后,依浩终于选定一处房,状元巷29号,一座老房子了,大约明末修建的,都荒废了,所有的木构件:隔扇、窗棂、斗拱、挂落等等都摇摇欲坠,但整座房的规模却还在,三进三开,面阔五间,基座坚固,柱础完整,廊榭齐全,厚厚的马鞍形风火墙团团一围,围出近两千平方米的大宅院,第一进深七柱,第二进深五柱,第三进是双层书房;门头房外两扇大门是铁丝木制的,又沉又结实,用火都点不着,上面有几排摆列整齐的铜铆钉,已经长一层青锈,用手使劲搓几下,渐渐会有刺眼的金黄重现。

    依浩关上门,在里头敲敲打打重新修缮了几个月,外面的人只能根据声音分辨着是石头还是木头发出的。等到再打开门,已经屋是屋,楼是楼,天井是天井,厅堂是厅堂了。一座看上去行将溃散的房子,又被依浩整治得有模有样,牌堵气派,门窗剔透,连墙头和翘角的泥塑都重新制好,并且精致彩绘,色泽明艳。那天依浩站在门口向来道贺的人作揖回礼,脸上不见得意,倒更添了几分卑微躬谦,仿佛身后有这样一座房,他是有负于大家,是占了别人的便宜。

    状元巷因宋代时出过一个状元而得名,状元姓陈,传说此人中过状元后便扶摇直上了,进出朝廷犹如出入自家后院。许多官宦、商贾、儒生好生羡慕,认准状元祖居地风水顶级,于是接踵而来,来此落户安家,指望能沾点仙气文才,渐渐地一条巷鸿儒世贾高官的府第就此起彼伏了。也不乏几代下来早已破落衰败了的,但毕竟是世家,虽死未僵,一个个脸上还是布着轻蔑不屑。居高临下这种感觉原来也是可以遗传的,它潜于骨子里头,血液之中,并不是说没就没的。反过来,更不是说有也就能有的。踏进家门前来探看的邻里中,有数个囊中早已空荡,上顿下顿之间都有了难言的艰涩,唯余一副唬人的骨架而已,依浩当然心知肚明,却仍是诚惶诚恐,俯身请让,哈腰恭迎。当然别人也是看得出来的,依浩模样再恭谦,这一刻也挡不住每一个毛孔往外吱吱散发喜气。

    新石铺地,新木搭梁,连天井旁的披榭环廊都重新搭起,漆红抹绿,气象顿生。唯有那一圈敦实的马鞍形风火墙仍原样不动,仅小修小补后再在外面抹上一层白石灰,就簇新得悦眼,衬着高高挑起的鹊尾翘脊,气势不凡。依浩走到墙边,用手轻轻拍拍,墙发出低沉短促的声响。有人伸直胳膊比画,墙的厚度竟快把一条胳膊的长度占去了。依浩这时哈腰笑笑,他说,我看过了,是用灌了糯米汤的三合土筑成的,结实,都两三百年过去了,还是结实。

    有人插话说,光墙结实有什么用?墙还在,可那个修墙的人家却早败了。

    依浩马上点头,连连称是,这话原来是极入他耳的。他说,我家离真正兴起还远着哩,就怕眨眼又败了。说到这里他又拱手向客人作个揖。他儿子也跟在人群里,所以,也可以理解为他这个揖是包括对儿子作的。

    那时李宗林和大弟李宗汉和二弟李宗启都齐齐站在人群里,虽非一母所生,兄弟三人却是彼此无间的。宗汉心思复杂些,但也并非锋芒毕露;宗启性情阴郁些,谈吐却也能从容雅致。跟两个弟弟相比,李宗林很清楚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处于下风,他仅上了几年私塾,就早早罢了学,跟着父亲跑前跑后打个下手。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闲适地守在酒杯边,得空抿几口,醉几回。而大弟二弟,虽也不慕科举,分别考入马尾船政学堂驾驶班和公立中等工业学堂预科班,但他们心劲都甚于自己,能力也非同日而语。父亲依浩那一串揖做下来时,李宗林也清楚父亲的殷殷之意,他却并没有将它跟自己联系起来。别的人家中,若是兄弟众多,总免不了要为谁可以把父辈家业承接过来打得头破血流,李家却没有,至少李宗林没有过这个打算。家业有一个人费力去承接就行了,而父亲有三个儿子,那两个反正门柱般顶在那儿,李宗林就慵懒地袖起了手。没想到宣统元年初,大弟宗汉从船政学堂刚一毕业,就突然失踪了,或说随人去了南洋,或说随船去了英法,总之音信全无。再过六年多,就在参政院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大皇帝”的那一天,一向中规中矩的二弟李宗启居然跟人打上一架,不是一般的打,对方躺倒在地,几乎不治。被打的人是台江下杭路荣记大糖行的少爷,一场官司逼到眼前,宗启二话不说,从打人现场一溜烟就跑了,一去不回。这样,家里就仅剩下李宗林了,作为长子,他哪里还能找得到半句推辞之言?

    刚搬进状元巷29号时,依浩的身架子虽干瘦,却是结实的,终年与药无缘。宗汉走时,他大病一场,宗启惹事时,他又病一场。后面那场病倒不是因为宗启突然不见引起的,宗启打了人,到外头避避风头是聪明的做法,若是他回家来,依浩也是要劝他走的。但人走了,账得理,人家残肢断臂一身鲜血往这边抬来,还有钱有势作背景,依浩无论怎么心疼钱,都只得迅速将腰包酣畅解开老实奉送出去,这一送,多年的辛苦积攒,几近完全断送。依浩就是为此病倒的,一病不起,在床上拖了几年,苟延残喘,熬到民国九年,终于撒手西去。

    推算起来,宗启打人事件,应该是这个家由渐兴变渐败的转折点。他为什么打人?李宗林后来去寻问了,说是为了朱子坊高家那个白净的爱穿青藕色绣裙的姑娘。朱子坊与状元巷不过隔两条路,宗启来来去去,总不免得从朱子坊穿过。某一日,就跟那个穿青藕色绣裙的高家姑娘打上照面了,就搭上话了,就喜欢上了。据说高家姑娘琴棋书画都有爱好,正上着福州女子师范学校,对宗启也有几分意思,眉目已经开始传情了,不料荣记大糖行的少爷横插进来,上门提亲、送来聘礼,被拒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没拒成,高家姑娘最终扭不过父母。之前宗启可能并没有打架的准备,私底下暗自横眉冷泪悲恸了一场,过后仍是怯怯地将伤心按下。那日他独自去聚春园狂饮,微醉间瞥见了荣记糖行少爷,那少爷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女子,那女子浓妆艳抹莺声燕语,眉宇间都是风尘。分明已经与高家姑娘订下亲事,转身怎么还要到烟花柳巷间轻薄?宗启桌子一拍,上前就与之生了口角,就动起了手。手之前从未打过人,一拳出去,想不到竟有着那么凶残的猛力。糖行少爷已经应声倒下了,宗启还不解恨,又冲上去,再下几拳几脚。

    无非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何至于如此呢?这是李宗林怨恨交加之处,也无从谅解。他比大弟宗汉大四岁,比二弟宗启大十岁,早早就娶妻生子,娶了两次,第一个是百沛的母亲,乡下来的女子,长得粗枝大叶,面庞方正。亲事是依浩做主揽下的,进了门,孩子一个接一个往下生,却都是女的。待终于生出一个儿子百沛,女人气数一下子也就尽了,一场风寒,竟然丧命。她死去之前,妾已经进门了,叫丁淑云,是个泉州女子,其长相也是类似的,都面庞饱满、额头宽阔。按依浩的说法,娶妻不过娶来传宗接代,所以,对方门第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是否勤劳贤淑。总之都是父亲做的主,父亲说了算。异性的是非长短,李宗林根本还来不及在肚子里打过转,身边就已经有两个女人了。现在,第一个女人生下的儿子李百沛又在状元巷29号办酒宴迎娶新娘了,这个新娘却不是他做的主,不是他挑的媳。一杯杯酒端到他跟前,要跟他碰杯,要让他一饮而尽。他碰了,饮了,尽了,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的。儿子这场突如其来的姻缘,怎么说都过于蹊跷了啊。

    依浩临死之前曾拉住李宗林的手,唇嚅动着,支支吾吾说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话,然后停顿片刻,大喘几口气,气眼见着就缓不过来了,手却仍然尖利地举着,举向床头。那里挂着一块木牌,牌上几个字:即使卖妻,也不卖房。牌子是购下房子的第二年依浩特地制的,他自己写的字,寻来一块好楠木,又找了一位好艺人,刻阴字,字抹黑漆,木板上桐油漆,一层层地上,上得木面一片锃亮,能映得出人影,看上去都不像木块了,像玻璃。

    李宗林连连点头。他点完头,依浩的气就断了。

    依浩的意思李宗林明白,不许卖房,依浩也不是弥留之际才记起吩咐的。先前每年大年初一,依浩都会把家人招到自己的房里,站在木牌前,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木牌,大家也顺着他目光一起看,看过一刻钟,他抬抬手,往后轻轻扬扬,他说,好了,你们去吧。

    创业中的千辛万苦经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留不下具体痕迹,却可以被房子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泥垒出来,摆在那里,像一座碑。房子是依浩的另一条命,这一点李宗林从小到大都看进眼里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刻,总之他都必须对父亲点下头,不点,父亲是不会合上眼的。一个人连命都没了,抬出去,找块墓地埋下,转眼就烟消云散,可是依浩仍还是对留在世上的自己再也享用不到的一座房子耿耿于怀。因为要赔荣记糖行的一大笔钱,在父亲依浩手中,就已经将丝厂卖掉了,绸缎厂要生产,就得去别人家进货,一出一进,银两明显就少挣了,连带的,也拖累到丝绸店。一日少挣点倒也无碍,但日日出得多进得少,账面上就难看了。李宗林相信父亲应该早已看穿他绝非能挽狂澜之人,或者更料知未来,知道有限的那一点家业,将会在他的手上,一点一点衰竭殆尽,所以父亲要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让他发誓,让他无论如何不能卖房。

    后来李宗林一直在想,父亲为什么独独对房子这么在意呢?家中尚剩有一厂二店,父亲却并没有让李宗林死死守着。或许父亲知道,厂与店,是李家大小糊口的唯一保证了,无论多辛苦,李宗林都不得不拼上老命。

    老命豁上倒没事,但家业的周转运行,却不是光花蛮力就能从容担起来的。大鱼吃小鱼、快鱼吃慢鱼的商场,说到底取决于脑子的灵光程度。李宗林行吗?他不行。得空下来时,他总忍不住往远处张望,指望有熟悉的身影能突然出现,那是大弟或者二弟。一年又一年,大弟仍是半丝音讯全无,二弟倒是捎回过信,说混到队伍里了,扛着枪,脑袋别到裤腰带上,让家人别惦念。李宗林能不惦念吗?居然哪种部队没讲,黑道还是白道也不说。这么多年过去,荣记糖行少爷不仅早将朱子坊高家姑娘娶去,还接连纳下四房妾了,日子有滋有味往下过,二弟却仍是惊弓之鸟,有家不敢回。大弟二弟不回,李宗林只好继续踉跄往前走,走了二十来年,待儿子百沛终于到了弱冠之年,他也身心俱疲了,一拱手,就把七杂八乱的摊子一股脑都交了出去。

    起初百沛并不愿意,非常不愿。

    也是奇怪,依浩一天学没上,是自己摸爬滚打识下一些字的,李宗林倒是从小进私塾,学来学去竟没装进多少学问,不是他的错,是笔墨纸砚实在不能把他的兴致勾起。而百沛却不一样,捧起书,就恨不得永没有放下的时候。光禄坊有家诗社文人荟集,百沛的身影在那里浮动如云,他居然诗情蓬勃,居然诗名在外,居然被许多熟悉与不熟悉的人热烘烘地传阅吟诵。百沛就有点飘了,肠子都被烤得热烘烘的。如果还有科举,李宗林倒是乐意推儿子往那条道上走,若是终于能高中一个,好歹也为列祖列宗争来一个光。偏偏科举早就废了,路也断了,学既然无法优则仕,那就罢了吧。儿子百沛却不想罢。诗社里许多大家子弟鱼贯出国,往东洋或者西洋的英法,百沛也眼巴巴地做起盘算,再不济,他也想往北平、上海等处开开眼界。但最终却走不了,李宗林把家业推过来一把将他的脚捆绑住。百沛母亲生育的子女中仅百沛一个男孩,至于丁淑云,入门多年,腹中迟迟不见隆起,将回春百味药堂的药吃下成山,才终于育下一女千惠和儿子万贵。万贵今年不过十岁,挨到他成年,还有遥远漫长的路途。所以,只有百沛了,必须是百沛。

    何况,往外求学,支撑腰板的是钱,李家哪有钱?就是北平的燕京大学,据说一学期学费、宿费、杂费合起来,也得供一百五六十银元哩,更别说西洋东洋了。李家是豪门富宅吗?李家不是,李家没有本钱赶这个潮头。

    其实,另一层原因李宗林没有说透:他怕,怕外面世事的纷乱繁杂。郎官巷的林旭如果不是在光绪十七年时被江南水师学堂的沈瑜庆择为女婿带去南京,接着又进京参加恩科会试,直至被光绪看中,他的小命就不会丢。郎官巷离状元巷不过百来米远,李宗林虽从未跟林旭打过照面,但关于他,先前真是如雷贯耳,一个刚二十三岁就成了光绪帝的红人,与谭嗣同、刘光第、杨锐一起被授予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直接参与新政事宜,当年福州人说起他来,哪一个不是流着口水的?结果西太后脸一翻,林旭就被拖到宣武门外菜市口上拦腰斩了,那一年是戊戌年。掐着指头算,林旭恰好比李宗林大十岁,若是好好待在福州家中,好好待在郎官巷里,林旭也不过六十多一点的光景啊。

    还有一个人,要是活着,年纪更小:杨桥巷的林觉民。林觉民的岁数甚至比李宗林还小两岁。庚子年那场童生试,李宗林也参加了。林觉民第一个离场,李宗林第二个离场。李宗林匆匆离去是因为他无从下墨,而林觉民不一样,只有十三岁的林觉民居然在试卷上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大字,震惊全城。那时李宗林真的自叹不如啊,林觉民匆匆行走的脚步,让他唯有仰视的份。后来呢?后来林觉民去日本留学,入了同盟会,参加了广州起义。义没有起成,他却葬身黄花岗了。

    林觉民死的那一年,父亲依浩尚在人世。依浩大概由此及彼,不免惦念起不知漂泊何处的宗汉与宗启,便伸出嶙峋的手,颤颤巍巍地说:七溜八溜,不离福州。“溜”与“州”,在福州话里同一个音,读起来有押韵。林旭与林觉民让很多福州人真正有了惧怕,怕出了远门,却成了短命鬼。所以待百沛也要走,李宗林不让走,李宗林那时跟百沛说,要把家里的事弄起色,什么时候起色,什么时候你走。

    这等于说,百沛永远也别想离开福州城半寸了,那个店,那个厂,它们千疮百孔,能缓一点迟一些烂成泥,就要叩谢苍天了,还能重新再镀一层景色?这一点,李宗林比任何人都更缺底气。百沛显然也一样,百沛低眉垂眼,脸冷得像块破布,闭门两天,才重新出来。出来时他清瘦得剩一把骨头,他说,那好吧。说这句话的前与后,都跟着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气,叹得地动山摇。从那天起,百沛脸就凝固了,一直凝到那天他在吴家华丽气派的院子里第一次见到吴子琛。

    百沛在那一天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红润与喜气。

    很好!百沛是这么说的。娶进家门的吴子琛是他的妻子,他自己觉得很好了,李宗林还能说什么?

    入夜之后,李宗林一边衔着烟筒,一边侧耳细听,却一直没听到所期望的半丝内容。真是邪了,儿子的新房里每一晚居然都悄然无声,一间屋明明装着血气正旺的两个男女,却像连只鼠都不曾驻足之地,床都不吱呀响。李宗林说不出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安静表明吴家的这个女子虽说在北平受了西学浸染,却仍是礼教到家的,能克制,有分寸,不放荡。但是凡事总还是有个边沿的,一旦过了,谁能不操心呢?不时地,他的眼会从吴子琛的肚子上睃过。这门亲怎么说都来得过于蹊跷,他不是没想过一个问题:那腹中是否带种而来?吴家的家风一向很正,他们风光了这么多代,代代出高人,辈辈有运道,吴家人总是声高气壮地自诩,那是因为自己家门尺寸紧实,规矩方正,所以邪气不侵,所以紫气东来。往北平一去多年的吴二小姐,她会不会是个例外呢?如果例外了,以吴家老爷吴仁海的做派,一怒之下找个普通人家草草打发掉的事情,是会做出来的。

    果真如此的话,吴家保存了名声,李家哩,虽攀得一门旺族,却一世都褪不掉一层阴影。是儿子百沛自己乐意的,百沛哪怕稍有一点犹豫,李宗林都可能将亲事推掉。他当然也是有私心的,吴家的财势权势都令人口水川流不息,他们伸一条根须过来,都能将李家企业全盘带活。反正这事百味杂陈,一句两句难以说清。如果吴子琛的肚子异乎寻常地早早隆起,隆得山呼海啸,又该如何面对?李宗林真的不敢想,一想额的两端就咚咚急跳,并且一圈圈胀大。

    但是吴子琛气色不错,唇红齿白,早晨不呕不吐;细看她吞咽咀嚼,也流畅顺滑,并未见特殊胃口。李宗林把儿子叫来,字句都逐一斟酌过了,才缓缓开口。她怎么样?好。真的好?是。你们……究竟多好?很好!

    李宗林看着儿子,儿子脸色依旧,没有走样。那么,真的是自己多虑了?他动动唇,好像还要再问下去,突然间又失了兴致。那天他带百沛去宫巷吴家时,一跨进大门,就看到厅堂和天井的地面上红灿灿一片,新写的对联整齐铺满了地。厅堂中央,一张桌,一台砚,一个磨砚人,一个挥毫者。挥毫者竟是吴子琛。李宗林看到,儿子神色一下子就凝住了,眼盯地上,盯对联上,一条条对联,他一步步缓缓挪动逐一看过,犹如看一堆旷世宝藏。确实是好字,李宗林心里也暗赞,一个女子,把柳体的风骨、颜体的神韵都几分传神地收于腕中,一撇一捺皆这般行云流水气度不凡,实属不易啊。再看其相貌,虽谈不上风姿绰约,眉眼却也都清朗开阔,圆脸,小嘴,水嫩皮肤,开口一笑,一排洁净的牙如一串珍珠细密有致。李宗林瞥儿子一眼,心里一怔,知道此事十有八九定下了。果然,离去时,吴家老爷叫下人将对联匀出一半,打个包,递过来,说是二小姐已经把两家办喜事的对联都写好了。接过对联,亲事就不再有回转的余地,李宗林还在矜持,百沛却忙不迭伸过双手,接到怀里。他的手居然有些抖,嘴咧得很大,喜不自禁。

    就是说,跟李宗林的忐忑不安不同,百沛是高高兴兴迎来这门亲事的。

    除了新房每夜异乎寻常的静谧之外,平日里确实也看不出吴家的这个二小姐有什么不好,该说该笑,该行该走,都如常展开。她甚至还跟着百沛去了厂子和店铺。李家的女人之前家门以外的任何事务一概都不介入,但吴子琛看一看问一问,李宗林也不觉得太离谱。先前的女人还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该迈呢,而如今入私学甚至西学的女子已经满目皆是了,时代毕竟在变,人心也必然会跟着做些调整。何况自己既然已经把一切交予儿子,而吴子琛与儿子是夫妻,妻愿为夫分担荣辱悲喜,难道做长辈的还能去阻去挡?

    儿子诗文可以,可是治厂管店却手脚杂乱,他的确是需要有人伸来援手的。

    可是每一次吴子琛跟百沛一起上了黄包车,她的身子都会拖着阴影、带着冷飕飕的风。李宗林说不上来为什么,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一道道晃动的阴影里如果跳动的是元宝,或许李家就该峰回路转了。但如果是刀呢?会不会将鲜血四溅?

    李宗林已经很久没跟丁淑云同宿一屋了,十年前万贵出生后,李宗林就独自搬到花厅住下。年岁渐长后,他夜里需静躺静卧,半丝吵闹都不堪承受。丁淑云没有吱声,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娴静、安稳、柔软、懂事。千惠小,万贵更小,都被她悉数揽到身边,张着翅膀,横竖百般呵护。之前,她也试图呵护李宗林第一个女人所生的那群女儿,但都不被稀罕,头一转,就是臭脸色和冷语气。不是丁淑云不好,也不是女儿们有多恶,很多事用平常的道理一时半会总是难以解释得清楚明白。百沛的姐姐一个个往外嫁走,家中终于就一点点清爽了下来。对于丁淑云,百沛不像姐姐们那样不屑,但要说有多无间,倒也不见得,疙瘩毕竟有,别扭毕竟在,碰到面点个头,彼此也就闪开了。李宗林知道,丁淑云有委屈,但她从来不说,这是她的好。

    一直以来,李宗林跟丁淑云就没有太多交谈,跟百沛的母亲也一样,不知说什么好,不说反而彼此更自在,于是就不说了,越不说,话就越少,直至濒于无。这个家便一直都少有声响。千惠与万贵因为仰头见到的李宗林总是素着的一张脸,眉微皱,嘴紧抿,都吓得缩起脖子,不敢在他跟前造次,远远地躲开唯恐不及。李宗林有时在镜子前照照,不免对自己的这张脸也几分诧异。这张脸别人乍一看,以为是威严,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不过是披一张假皮罢了。因为内里的空洞与焦虑,他只能虚置出这么一张唬人的皮囊,将自己细密地包裹起来。这样的日子,当然也有觉得索然无味的时候,但只要不去细想,日复一日也就搅成一团过下来了。对自己这一辈子,李宗林实在也没有过多的贪念。平安就好,和顺就好。

    现在哩,现在究竟好不好?一个富可敌城的大家族,赫然把女儿嫁过来,这事要说不好鬼都不肯相信。可是从吴家来提亲开始,一股隐约的不安一直在李宗林腹内窜来窜去,坐卧都没法歇下。好像应该跟谁诉说一下,跟谁?环顾左右,竟无一人。

    丁淑云那天送茶水到花厅时,李宗林手一抬,把她叫住。

    有事?丁淑云惊愕地轻问。

    他们……怎样?

    “他们”所指丁淑云当然明白,但丁淑云歪着头看他,浅浅笑着,不答。

    李宗林突然就不想再说什么了。百沛娶亲这件事,丁淑云一直是缄默的,该忙的事,吩咐给她,她一定毫厘不差地做好办妥,之外的,她不多说,不多问。这是她一贯的风格,所以,要询问她有关百沛与吴子琛的事,她能说什么?即使已经觉出什么不妥,料想她也会谨慎地捂紧嘴,一声都不会吭出来的。李宗林晃晃头,叹了口气,让她走。她果然就走了,缩着身子,小脚细碎地迈,眨眼就到了门外,看上去就像是逃。

    李宗林又叹了口气。他其实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他觉得有什么事可能要发生。

    果然就发生了。吴子琛嫁进李家的第六天,百沛就来辞行,他要去趟杭州。

    李宗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杭州?

    李百沛把一封信展开,递过来。信是写给一个叫韦东方的人,写信人称对方为兄。往下看,内容缤纷繁复,既叙友情,又忆旧事,再谈国事,最后提到一句话:烦兄关照愚婿,叩谢再三。落款是吴仁海。吴家的老父吴仁海在把女儿送进李家门之后,又写了这样一封信给他的东方兄,要让百沛得以关照。关照什么?韦东方又是谁?

    百沛支吾半天,他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韦东方这个人虽与李家一样不过开着店办着厂,气势与规模与李家相比,却犹如浩瀚大海之于一洼小沟,人家那店那厂,机器一转、店门一开,钱塘潮都跟着起落,六和塔都为之晃动。百沛说,爹,我该去看看的,或许能学点什么。

    百沛又说,如果能学到什么,便可救店救厂救全家。都救过之后,我就救自己,你答应过的,我要出去求学。

    李宗林咳起来,上一口气与下一口气呛到一起,他的脸都咳成猪肝紫。世道越发难以细辨端倪了,百沛从小就沉默,他不是个能言多语的人,一向惜语如金,突然却一连串地将出行的决心流畅表达,让李宗林再是一愣。现在轮到李宗林结舌了,思量半天,他说,是谁使唤你去的呢?这确实是李宗林最急于弄明白的,究竟是吴子琛还是吴仁海将百沛往苍茫远处的杭州指引?他也只能将这个问题当成唯一的羊肠小径,通过它小心往前探,不知能不能将深不见底的神秘探出一角。

    百沛低着头半天不吱声,他嘴抿着,眼微眯。那一封信已经被他收回,仔细折叠好,存入牛皮纸信封。他对待信纸的小心与专注,让李宗林心里不免一伤。养他二十二年,这个儿子可曾对父亲有过如此的妥帖细致?从来没有,最多只是忍让迁就顺从,至于嘘寒问暖,却是一句都没有过。谁让你去的?李宗林声音硬了起来。

    是谁不重要,反正也是我自己乐意的。我乐意去看看,长点见识,总之还会回来的,您放心。顿一下,百沛又说,已经都准备好了,我下午就动身。

    下午?去多久?

    不久,待上十天半个月就回。

    家里呢?厂里的事店里的事怎么办?

    有子琛。

    她?

    是,都交给她了。

    李宗林重重呼口气,又长长地吸进一口气。仿佛有一担沙子从头顶倾盆倒下,他脑子里的每一个缝隙霎时全被堵上了,他得尽快理一理,清一清。儿子要走,充其量他以为自己还得再顶上去,重新把持一下家业。那一瞬,他骨头麻了一下,愁绪一滑而过。闲散了一阵,他是怕再去费神操劳了,他已经没有心力可费。可是现在,他更怕,儿子居然事先不来商量,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就定下了,就决然要走了,就两眼一闭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吴家的二小姐吴子琛了。不行!他手迅速扬起来,又落下,落在旁边的茶几上,有点重,茶几蹦跳几下,咚咚响,搁在上面的茶水就跟着晃悠,洒了出来。

    我觉得行。百沛说,话音一落他就往外走,步子迈得大而且急。

    李宗林想叫住他,他手招出,嘴张开,一时却发不出声响。

    下午,百沛果真就动身了。

    李宗林一个人独坐花厅里,门紧闭。花厅很窄小,却是整座房子装饰最用心的地方,这是父亲依浩当年特地弄出来当排场用的。依浩从丝线开始卖起,卖到最后居然开店办厂买房子,也算小小发达一下了,心里每时每刻却仍是虚的,仿佛每一道投射过来的眼光都是沉的,有着褪不去的鄙夷与不屑。这一带前街后弄左坊右巷有太多的富贵人家,依浩家底太薄,他没法硬气起来,所以他得给自己撑出一个门面,客来客往都被引到花厅这里小叙闲坐,渐渐花厅就有了某种象征,象征男主人的威风与权力。李宗林客不多,但他也乐意待在里头,抽抽烟饮饮茶,日子也就转瞬过去了。但是这一日过得却又缓又沉,他一直伸长耳朵听,听到外面大小声音陆续传入,叮嘱路上小心,叮嘱早日回家,诸如此类。无论如何,李百沛这个时候都该进来再辞个行道个别吧?可是没有,最终没有。隔了一阵,外面人声息下去,想也知道,百沛已经走远。李宗林吸着水烟,烟在烟枪口一闪一闪,指甲大小的红光或明或暗。李宗林盯着那儿看,他忽然觉得那就是他的心,他的心一点点缩起来,缩成这样一个小红点,被人一抽一抽的,疼得要死。

    门响了。门被轻轻推开,是吴子琛,她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一杯茶。

    吴子琛一直是女学生的打扮,大襟衫,百褶裙,齐刘海,黑布鞋,周身看不出一丝妇人之态。按这里的风俗,出过嫁的女子,通常得盘起发髻,插上银簪,可是她的头发只是齐耳,毛刷般垂在那儿,哪盘得起来?除了办婚礼的那天之外,她一直素着脸,从未施过粉黛,衣衫也雅净,本白色、嫩藕色或浅青色,嵌着细细的滚边,搭着小巧的盘扣,相当寡淡。

    花厅里是暗的,而门外则有浓密的阳光,光从吴子琛身后照来,在她周身晕开一层淡淡的光圈,而眉眼则罩在一片杂乱的幽暗中。这是从聊斋故事里出来的女狐吗?李宗林猛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依浩,父亲阅人无数,父亲的眼在各种俗事的交锋中早早被磨砺得精光四射,如果父亲还活着,是不是就能一眼看穿这个女子,看穿她的居心?

    爹!吴子琛轻唤一声,款款进来,放下茶杯。爹,你放心。

    李宗林垂着眼,脸还是僵住,但心里突然又有点暖。从远处推测猜想一个人时,这个人就只剩下一个干瘪的概念,浮上来的往往只是枯枝烂叶,泛着异味。而一旦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散发着体温,有音容有笑貌,各式狐疑与不解,就大致能消去一些,即使有恶感,也会退却几分。而且,她不是唤一声爹吗?吴家的小姐,北平的女学生,她进得家门,照样唤爹,还端来茶,神情虽不卑,却也不亢。李宗林动动身子,他的皮肉松软了一些,不再绷得那么紧。

    您放心,爹,百沛不在这几日,我把厂和店都会照顾好,不懂之处,会来问爹。如果一定有不便女子出面的时候,还劳爹再辛苦一下。

    李宗林将一口烟灰吹掉,又用指头拧起一小团烟丝填上,点燃。俯身去吸时,他顺势点了下头,不太明显,但他确实是点了。

    这时吴子琛又说,实在不行,还有我父亲与兄弟,想必他们也是肯帮的,反正不要几日,百沛也就回了,误不了事。

    李宗林吊起眼角瞄过一眼,他心猛地又是一紧。她说什么了?她父亲与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也就是李百沛的那间新房,新婚时它每晚安安静静,可是李百沛去杭州后,却有声音响起,响得隐约,断断续续,时起时落。李宗林是一天午夜偶然听到的,因为内急,他翻身起来,正端起尿壶,尚未放松,就有声响传来了。他迷迷糊糊地尿过,再上床躺下,突然却清醒了几分。记起刚才的声响,侧耳细听,却没有了。究竟梦里还是梦外?一时也没弄明白。

    第二晚、第三晚,差不多还是那个时段,还是尿急,居然又有类似的声音。李宗林就留了心眼,他醒了,却并不急于起来。若是他起来,一有动静,那声响就会立即隐去,所以他稳着身子,他仔细听,听着听着又小心地下了床,蹑手蹑脚沿墙慢走,终于将那道细微的声响抓到,循声找去,原来就是还贴着大红喜字的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

    房里不止一人,李百沛走后,吴家带来的丫环敏志就被吴子琛唤去,在房间里另搭一张床做伴。这种事并不稀奇,丁淑云未生千惠万贵前,逢李宗林有事外出不归,她怕天黑夜深,也会把丫环唤进屋里做伴。

    但是为什么有响声呢?

    白天时李宗林打发丁淑云往吴子琛房里看看。丁淑云没说不去,但她站着不动,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李宗林咳一声,声音有些硬起来,他说,你只是替我去的,带着我的眼去!丁淑云看他一眼,抿抿嘴,去了,半晌回转,摇着头,什么都没说。

    百沛不在家,李宗林径自去吴子琛的房间总有几分不方便,他只是在吴子琛和敏志从旁经过时,仔细打量,看多了,仍没看出她们神色有何异样。吴子琛并不总在家里待着,她时常往外走,被黄包车一拉,就没了影。再回来,有时会带着账本,在屋里噼噼啪啪打着算盘。李宗林等着吴子琛来说厂里或店里的事,他坐在花厅里捧着水烟筒,端着身子,以为门随时会被吴子琛咿呀敲响推开。总得求教或者禀报一下吧?可是没有,一天又一天过去,吴子琛一次也没来。李宗林等累了,等困了,倒头躺下睡去,睡到半夜,响声又声声入耳。

    没有其他人可说,李宗林能问的人仍只能是丁淑云:你听到了吗,半夜的声响?

    嗯。

    好像每晚都有?

    嗯。

    听得出是什么声音吗?

    嗯。

    她们在屋里干什么?那响声总不至于是嗓子里打出来的呼噜吧?

    嗯。

    你……光是嗯?嗯个屁!

    嗯。

    李宗林一瞪眼,扭头就走。

    他开始盼儿子了,儿子百沛一回来,他定然要将此事对其细说详谈,大概也只有百沛才能解得开那其中的曲直是非吧。百沛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呢?

    百沛还没回来,几天后,吴子琛却不见了。

    跟平时一样,吴子琛午饭后素衣净脸出了门,上了黄包车,李宗林分明看到车是往绸缎厂的方向去,可是到了晚上,天已黑透,却不见她回转。桌上饭菜摆好,男人女眷前后厅分别坐定,眼瞧向大门外,一辆辆车过,一个个人行,他们中都没有吴子琛。

    李宗林心里闪了一下,高声叫道:敏志呢?找找她的丫环敏志。

    大家一怔,突然有点明白了,忙不迭奔出去,一会儿就把敏志带过来了。

    你家小姐呢?

    走了。

    去哪里?

    北平。

    敏志脸煞白,神情却是镇定的。她跪着,仰头看李宗林。吴子琛走了,她没有走,刚才就一人独自坐在新房里,门一被人推开,她就站起来往外走了,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

    丁淑云走过去,手在敏志肩头轻轻一按,让她站起。

    李宗林问,去北平干吗?

    敏志说,救人。

    救谁?

    朋友,一位朋友。

    什么朋友?

    敏志摇头,不知道哩。

    李宗林猛地觉得心里被一团泥堵住了,烂叽叽地糊成一片。他捧起碗抓起筷子,扬扬手,意思是让大家也快吃饭。但刚将一口饭塞进嘴,他又把碗筷摔到桌上,身子跳了起来。他匆匆离了席,一边招呼管家快快备车备灯。

    他去了趟厂子,又去了店。几个管事的都被叫来,带着李宗林转一圈,又各自将账本取来,供他过目。平安无事,乍看上去,甚至颇具气象,至少比在他手上时有模有样,关键是钱的数目,进的已经比出的多。管事的说,少奶奶把这几日的事项都安排好了,进的丝线已经囤在仓库,出的布匹也悉数有买主等在那儿,订金都已到账上。厂里人手不够,前日少奶奶还从乡下新招来几个十六七的小姑娘哩。

    李宗林暗吁一口气。吴子琛走了,并没有把李家所剩无几的家产卷走,刚才揪起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刚才担忧到这,他一口气噎上来,差点晕死过去。

    她安排好了,她走了,走得不明不白。

    管家问,是不是回家?

    李宗林摇头,眼往远处望。

    管家明白了,用手指指前边,对车夫说,去宫巷。

    整条宫巷,吴家的宅第最耀眼阔大,连门头房都宽达二三十米,牌堵高耸,檐角飞翘。除夕眼看就要到了,大门外写着“吴”字的大灯已经赫然挂出,从廊柱旁垂下,一二三四,共有四对,明晃晃地招摇。

    本来以为见了面,什么话都不用说,吴家老爷就该如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逐一倒出,都这时候了,还要再瞒下去?真把别人当傻子啊。但是,见李宗林这么晚了一个招呼不打就匆匆前来,吴子琛的父亲吴仁海似乎还有几分意外。有事?他问。

    李宗林一下子就明白了,吴仁海并不打算说。作为联姻的双方家长,他们自始至终就没有平心静气地交谈过,不平心静气是因为没有平等。无论举手投足还是言谈举止,吴仁海对李家打心底里都从未有过一丝敬意,他的趾高气扬不在表面上,表面上极好,嘘寒问暖,敬茶让烟都客客气气有礼有节,可是这个动作与下一个动作、这句话与下句话之间,是脱节的,是缺少黏性的,是没有肌理的,脸上分明有笑,每一个毛孔却又川流不息汩汩往外冒出不屑,像一把把剑,嗖嗖飞来。恰如古人所言:骨头里透出来的鄙视才是最伤人的啊。

    这门亲事提起之前,想必李宗林曾把吴仁海得罪过一次了。那时有人来打听,说若是作价将状元巷29号这座房子卖掉,该是多少银两?李宗林说,无价,不卖!那人并不气馁,继续说,反过来,如果对方肯出大钱,钱多少都不计较,愿不愿意呢?李宗林一点都不含糊,他大声说,不愿意!来打听的这个人姓刘,福州商会的副会长,开一家货运公司,以他的财势,若放平日,李宗林非得敬他几分不可,可是说到卖房子,这就触到李宗林痛处了。李宗林答应过父亲依浩,即使卖妻也不卖房子。更现实的问题是,卖了房子,一家大小到哪里栖身安歇?李宗林误解了刘老板,以为是刘老板想谋这座房子。但是过后,不止刘老板,办政法学堂的林先生、开酱油公司的陈老板、百货公司的汪老板等等,竟在一天之内都鱼贯而来,嘴里吐出的也无非是相同的问题:卖不卖房?福州不过巴掌大小,彼此都是商业场上的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什么突然之间都像听到哨音吹响,竞相前来动员李宗林将房子卖掉?过后——是吴子琛进门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些人想买李宗林的房,他们不过是受人之托,那个躲在背后的人就是吴仁海。吴仁海竭尽全力想买下这座房,未遂,就将女儿嫁进来。嫁进不久,这个吴家的女儿却突然消失了,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吴仁海把两手一摊,说,去北平救人?她从我这道门吹吹打打、鞭炮声声送出去,明明是明媒正娶往你家当媳妇的,你怎么让她去北平救人了?

    李宗林有一种被人咬了一口,浑身是痛,痛得刺骨,却上上下下找不到出血口的感觉。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前襟,那里一起一伏地颤动,这有点意外,没想到心这东西还跳得这么有劲,居然顶得动肉,顶得动皮,又顶得动一层层厚厚的冬衣,呈现到外头来。他一直看着那儿,看到最后,叹口气,悻悻退出。

    来的路上他腹中确实涌起无数怨恨,一句句责问硬邦邦地横到胸口,刀一般尖利,可是,一见了吴仁海,那些刀自己却长了脚忽地溜个精光,影都不留半个。自始至终,在吴仁海跟前,他都没法做到不气短,不矮半截。恼起来时,他都恨不得抽自己的嘴,然而就是抽死了也是无用的,下一次,还是一样。

    状元巷29号院子的后门,临着金斗河。临河的房子在福州是不稀奇的,这座城有四十二条内河。城的四周都是山,山上的水终日不息往居于盆地的城中流,而城又在历朝历代的行进中,一圈圈往外扩展,扩一次,原先的护城河就归入城中一次,一条条血脉般在城中蜿蜒伸展,交错着,相通着,最后都汇入闽江,再流入大海。一直以来,舟楫在河上走,货来货去,比路面上还热闹。而且洗衣在河,喝水也靠河。

    那一阵,家中所用之水,差不多全由敏志每天清晨一担担挑来。

    敏志还待在状元巷29号,吴子琛走后,李宗林以为她也会离去,至少该回宫巷的吴家大院去,但敏志没走。没主子可伺候了,她也不闲,黎明即起,摸黑才睡,扫地倒茶下厨帮忙再下河挑水,殷勤周到,闷头不语。李宗林把她又叫来问过两次,有软有硬,最后连耳光子都狠狠刮过了,敏志口风依旧咬得紧,怎么都是一个不知道。李宗林的直觉是,敏志不会不知道,不解全貌,至少也懂个大概,但她不说,又能怎样?总不能剥下她的皮,她是出自吴家的丫环,投鼠还得忌器哩。

    李宗林说,你可以走了!

    李宗林的手分明直直指向大门外,敏志看清了,却并不当真。她说,我等少爷,少爷就快回来了。

    敏志一点都不惊慌,她的神情甚至从容占多,仿佛百沛是她坚硬的靠山,能让她左右逢源。李宗林头就疼起来。去杭州后,百沛曾来过一封家书,不是给李宗林的,而是直接寄吴子琛收。吴子琛看过信,并不向李宗林转达信上的内容,只是淡淡地说,放心,他很好。李宗林不相信儿子能好,若是去吟诗作赋,百沛或许还能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可是他不过往商海辗转一番,无纸无笔无比兴,再好也不是其兴致所在。如果有地址,李宗林倒是想写去一封信叮嘱几句,但地址在写给吴子琛的信封上,开口去讨,真是了无生趣,快快就作了罢。一去千里,这个儿子竟如此不将老父放在心上,李宗林隐忍再三,心境还是止不住悲凉。

    他快回了?几时回?他只能向丫环询问。

    敏志并不答,她只是笑笑,作个揖,低头退了出去。

    几天后百沛果然回来了,瘦了,白净了,一眼望去个子竟也显高了几分。李宗林百感交集,在怒与喜之间徘徊不定,一时还拿不准先以怎样面目与儿子相向。而儿子,似也全无多谈多聊的意愿,匆匆问个安,就已经转身出去了。

    百沛找了敏志,跟敏志关在屋里低声说了几个时辰的话。之后,敏志出来了,百沛却继续留在屋里。李宗林让丁淑云把百沛叫来,丁淑云步子往前往后挪了又挪,哀哀地垂着眼睑,还是不敢去。李宗林霍地站起,他只好自己去。

    百沛坐在短凳上,双臂搁膝上,眼神散乱。看到李宗林进来,短促叫了声,爹。

    那一瞬,李宗林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对他而言,最糟糕的结果是一切儿子都了如指掌,都介入其中,合谋共策,吃里爬外,却独独将他这个做父亲的撇到一边。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儿子也在局外。

    怎么回事?他问。其实他并不愿主动问,这样的开口多少还是伤自尊心的,但他急着知道结果,如果不问,儿子未必肯说。

    百沛眼睛红了,一圈圈红,像一块提在手中的布,一点点浸入染料里。显然他并不想让父亲看到这个表情,他转了身,脸朝下,让额前垂下的头发将眉眼遮去大半。李宗林走过去,纵是再无情的父亲,这时候心都是揪着的。究竟怎么回事?他微微俯下身,又问。

    屋里安静了很久,李宗林都有点绝望了,儿子一向都没有向他敞心扉的习惯。说起来这个儿子并无多少跟他相像,许多地方反而更像二弟李宗启。那年二弟离去时,差不多也就是百沛这个年纪,两人五官、身架子竟都有几分神似,甚至性情,都言语不多,却一肚子是自己的主意。李宗林将涌到喉咙的口水咽下去,这时候他很有耐性,不能没有。二弟是因为一个女人而突然决绝而去的,百沛呢?不能让百沛再有闪失。

    她走了,为什么就突然走了呢?话说完,李宗林不放心,自己回味了一下。声音的确很轻柔,像自言自语,而且剔除了所有情绪,无怨无悔无愤恨。

    百沛抬头看一眼,好像还有犹豫,最终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封信。

    信是吴子琛写的,那字体李宗林已经认得。展开来,李宗林先看了落款下的日期,他最急着弄清楚的是信究竟何时写的,去北平前还是到北平后?前与后的区别究竟有多大,一时间并没有心情细思量,却隐约觉得体现到信上的内容与风格上必定是有差异的。

    眼神跳来跳去的,老是聚不拢。他心里使了劲,将心劲都使到眼珠子上头。瞅一次,再瞅一次,终于把那个日期看清。是之前,按那日子推算,应该是吴子琛离开福州城的前两日。信写得很简单,不过一行字:

    我走了,详情问敏志。你速回。子琛。

    李宗林把信缓缓放桌上,眉皱起。问了吗?你问敏志了吗?

    百沛没有马上答,他转转头,眼珠子动得很快,好像答案浮在半空,飘来飘去,捕捉不住。过一会他站起,往前大跨几步,跨到衣橱前,衣橱是榉木的,齐人高,上着朱红漆,是前年就打好的。李宗林这才看到原先靠墙而立的衣橱移位了,斜斜侧开,橱上的新漆也有几处脱落。你看吧。百沛站到橱子侧开的一面,手往里指指。李宗林怔在原地,一时突然冒出恐惧,心怦怦跳。

    他还是过去了,站到百沛旁边,顺着百沛的手指往里看,看到整个墙斑驳破烂,豁着一个大洞。洞的下方,支着两把臂长的小铲子。

    房子是自己的,以前这一间一直空置,定下亲事后才匆匆整修一遍,将家中早先备下的床铺、橱柜重新上遍漆,摆放进去。整个过程李宗林没有逐一介入,但大致他是清楚的,他看过原先的屋原先的墙。原先墙上绝不可能有洞!

    百沛说,洞是子琛挖的。

    她挖的?李宗林眼眶再次撑大。他想起半夜听到的隐约响声。小姐和丫环一夜又一夜,躲在这间新房里,不歇息,不睡觉,所忙的原来是这个——挖墙!

    为什么挖墙?

    百沛伸出一只脚,将靠墙的两块地板往上一勾,地板就翘起。地板下面是架空的,幽暗阴森,凉飕飕的有风穿过。这个李宗林知道,当年修房子时他在场,他看着父亲依浩挽着袖子招呼工人把地基上的淤泥一畚箕一畚箕地清空后,密密撒上一层木炭与粗石灰,再横平竖直架上木头,然后铺上地板。当时李宗林问过,为什么要清淤泥?依浩说要通风透气。又问为什么要撒木炭与粗石灰?依浩说为了吸潮防蚁虫。但现在,地板下面洞一样的幽深已经有土块零乱散着,土将木炭与粗石灰完全覆盖。墙上挖出的土,都堆进下面了?还是费解,挖墙干吗?李百沛慢慢走开,走到那张小矮凳前重新坐下。他比刚才显见得平静很多,眼睛也渐渐黑白分明了起来。爹,我给家里添麻烦了,您多担待。

    李宗林没有跟过来,他还站在洞前,还在看那个洞,仿佛那里伸出千万只手,将他双腿揪住了。不是一般的墙呀,是将一座院落团团围住的厚厚的风火墙!而且因为灌了糯米浆,三合土已经坚硬细密得犹如岩石,若不是豁出吃奶的狠劲,以两个柔弱的女子和两把不过臂长的小铲子,又哪里能在短短的几个半夜里,蹑手蹑脚地将墙面挖出这么大的一个洞?砌这道墙的意义既是防风防火更防外人进入,一定要挖,也是盗贼从外往内挖,怎料到竟有由内往外被挖开了的一天,而且是李家自己敲锣打鼓大摆宴席娶进门来的媳妇。还是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挖,在深更半夜、在万籁俱静之时?

    百沛从腹部深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缓说,因为,墙里……有剑。

    顿一下,百沛又说,剑是北平一个典狱长索要的,用这把剑,子琛要救一个人。

    剑?

    是的,一把剑。

    救人?

    是的,救一个人。

    丁淑云的父亲病了,捎了信来,说病情是这样这样,问福州这边是否有好医生可治。丁淑云把信端给李宗林,让他想点办法,最好还能派人送她回去一趟。李宗林很恼火,他把信往前一甩,说,你就别来添乱了!

    丁淑云泪猛地就下来了。她忍着,抿住唇。她说,我没添乱,是你自己心乱。

    李宗林不吱声了。话没错,他心是乱了,像一窝马蜂在里头横冲直撞,嗡嗡嘤嘤。

    家中风火墙里居然有剑!

    吴家二小姐居然是为了剑嫁进门的!

    而且,一直到现在,百沛都还没有碰过吴子琛一个指头。从进洞房到去杭州,一共六天,六天的时间里,每个晚上这两个人,百沛和吴子琛,都各自卷床棉被,隔开肌肤,半靠在床铺的两头——如果百沛不说,自己不说出来,谁能想到竟然是这样?

    百沛说这些的时候,还坐在那张矮凳上,李宗林也还站在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里,墙上的那个洞正森森豁在跟前。李宗林扭过头,瞥一眼几步外的床,床上红绸红缎红枕红帐,吊在床头的还有两盏画有牡丹、凤凰的红木底座玻璃灯。福州话里,“灯”与“丁”是同一发音,有着“早日添丁”的寓意。不是梦,这间新房确实在不久前迎娶过新娘,这个新娘却是夜夜衣带不解,守身如玉。有原因吗?至少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原因啊。百沛低着头,仍是闪烁着,支吾半天才说,原因我想肯定有,但子琛不说,子琛只是要求先不要碰她,她有个誓言在身。

    誓言?

    是。但子琛也没说具体内容,她说以后再解释。

    以后?以后指什么时候?

    百沛摇头。

    李宗林嘴唇嚅动,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两个字:死人!他是吼出来的,手还往桌上重重一拍。桌是楠木的,结实厚沉,并无多少脆亮的响声弹起,反而掌心一麻,一条胳膊蓦地没了知觉。他不是个容易动气的人,动气也需要资本,他知道自己没有。可是现在,现在眼前墙有洞,洞中本来有剑,剑被吴家二小姐挖走,吴家二小姐分明是披红戴绿嫁进来的,做了几天新郎的百沛,却老老实实任其摆布,先不让碰,再被远远支去杭州……太荒谬了!

    这种事,到院子以外,跟谁说都要被笑掉牙的啊。院子以内,丁淑云本来就不是能说事的人,因为是百沛的事,她更是半字不吐,避瘟疫般躲开。躲就躲了吧,再来说泉州娘家那边的杂碎,就不明智了。李宗林沉下脸,掉头而去。

    他要再去一次宫巷吴家大院。

    经过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时,他停下,往里喊一声,让百沛也去。百沛站起,似要同行了,突然又回转了,一把躺到床上,棉被蒙上头,再也不肯动弹。李宗林站在门外,手按住门上的雕花,粗粗地呼几口气,猛地转身,疾步向外走。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那把剑,嗖地往前刺去。

    这一次与先前不同,吴仁海有负于他,他不必再眉低三分。

    吴仁海不在家,吴子琛的母亲万氏在。万氏看李宗林脸色不好,客气地要送客。李宗林却一把坐到厅堂的太师椅上。他说,我等,等吴老爷!

    等的时间非常难熬,日头一点点从东面向西移,整个厅堂以及前面的天井原先全是刺眼的阳光,好不容易少了,更少了,不见了,而吴仁海却还是没见影子。廊前高大的梁柱肃静伫立着,它们像瘦长的巨人直勾勾俯视着,手里舞一把刀,一下一下地在上面划拉而过,将李宗林一点点切得矮下去。

    万氏终于又出来。刚才她退入花厅,留李宗林一人独坐厅堂。

    万氏说,哎呀,抱歉,您看他还是没回来哩,让您久等了。

    李宗林微微颔首。跟这个女人他没打过几次交道,一直隔山隔水。她宽脸大额,五官周正,是大户人家的正房太太必备的圆盘脸。福州人一向相信这是一种旺家旺夫旺子孙的相貌,脸越大心胸才能越开阔,大肚能容,容跟随其后次第进门的成群小妾。这么说她该是宅心仁厚之人,而且,她手上握一串佛珠,说话间也不停地捻动,这说明她还有心向佛。这样的人,竟也肯当帮凶,将自家生下的女儿拿出来,耍弄得李家脸面全无。

    李宗林张开嘴喘几口。他已经坐了很久,坐得身子渐渐凉下去,现在得重新让自己的血流得快速一点。吴老爷不回,我就不走了!仔细听,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还不够硬,马上又补充一句,就坐这,坐到他回来!

    他会回来的,很快就回。你有事?万氏说得很柔,边说边走近,在香案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她还不老,四十岁左右,上着很浓的妆,红唇夺目,细眉婀娜,头发上金钗银簪摇曳生姿,看上去更是鲜亮几分。

    李宗林继续喘气,这会儿他倒不再是给自己加码添威。有事?万氏是这么问的,太可笑了,事已经至此,难道还天下太平?难道她还蒙在鼓里?不觉间李宗林心又乱了起来,他抿住嘴,不急着答。

    但最终他没有抿住,因为万氏又问了,万氏说,啊,亲家您真的有事吗?有什么事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呢?她拖腔拖调的娇柔声音终于把李宗林腹中的火再次点着。我看退婚吧,尽快退!李宗林腮帮上的肉硬硬地聚起来,手在案几上一擂,猛地站起,站得太猛了,脚趔趄了一下。怎么退都可以,他说,反正得退,马上退,退得干干净净。

    万氏定定看过来,她这时候像一泓水,并不清澈,表面的平静之下,有万千的水草浮动。半晌,她开口了,还是缓缓地说,至于吗?不过去救个人而已,罪至于退婚?你们李家祖上虽不是书香门第,却也应该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

    大门外有响声,家丁喊道,老爷回来了。

    一会儿,吴仁海果真大步跨入。他微皱着眉,看李宗林一眼,不笑,不打招呼,只手一扬,让万氏退去。万氏站起,躬身道个万福,走了。李宗林突然心里生出一念:吴仁海的迟归,会不会是刻意的结果?吴家大院前门硕大,后门也不窄,万氏完全可以派人传递消息,说李宗林来了,坐着不走。于是吴仁海先是回避,避不了,才赶回。

    你是来说子琛的事?吴仁海单刀直入。

    本来应该你们说,一开始你们就该说。李宗林直挺挺坐着,双眼平视。我们小门小户的,家薄人弱,根本无心攀这门亲。是你们,你们硬要把女儿塞过来……他哽住了,嗓子上堵满了口水。他往下使劲咽了几口水,牙床马上又松了,两腮麻麻地发酸。他抿住嘴,嘴此时仿佛就是道闸门,不守住的话,他整个人就会哗啦啦化成一股水,从口中喷射而出。

    得罪了,还请见谅!吴仁海说。吴仁海已经站起,走到李宗林跟前,双拳合抱,躬身作揖。这倒是李宗林没想到的。按预期的推断,吴仁海霸气惯了,被一通指责,李宗林以为他定会暴跳而起,不料,竟然赔罪,竟然行礼,一下子,李宗林反而无措了。

    这事确实不该!吴仁海又作个揖。

    李宗林忙站起还礼,吴仁海按住他肩,又按回椅子上。李宗林仰着头看吴仁海,突然发现吴子琛的眉眼与吴仁海竟是如此相像。此父与彼女,他们联成一体,狠狠把李家给坑了。他火气又冒起,他说,你们怎么能这样,不就为一把剑吗?

    是啊,一把剑!吴仁海反身踱回座位,重重坐下,叹口气。他说,一把古剑,价值连城!

    李宗林脸转过来,盯着他。

    吴仁海又叹口气,端起丫环送来的茶水抿一口。你也知道,福州有冶山,冶山下有欧冶池,这地名怎么得来的?因为春秋战国时期那个铸剑高人欧冶子。越王爱剑,欧冶子用锡与铜以及少许的铁铸出青铜剑,剑寒光凛冽,锐不可当。福州是欧冶子驻足地之一,他铸剑淬火之处,被人取名为欧冶池。

    吴仁海顿了一下,继续说,欧冶子把在此铸出的宝剑献给勾践。后来,越被楚威王所灭,勾践后裔航海入闽,将祖上所传数枚宝剑一同携来。入闽后的越王后裔与当地人杂交成闽越人,分为八部,号八闽。汉高祖五年,无诸被封为“闽越王”。无诸就是勾践后裔,他在福州这块土地上建起第一座城,就在冶山那儿,叫冶城。受封仪式上无诸所佩的宝剑光能刺人,那把剑据说就是欧冶子在欧冶池所铸。受封仪式后,该剑无端遗失,再也不见踪影。两千多年里民间寻访此剑者不计其数,却都未遂。但是前几年,有人偶获一本书,书名叫《雨天笔记》,作者不详。书中以隐讳之语记载了一把神秘辗转数朝数代的古剑,是如何被悄无声息地妥帖私藏了起来。有高人秘密探研该书数载,终于将脉络弄清:雨天是明万历年间一位探花的小名,探花是福州人,祖上世代簪缨,文武皆仕。在宦海游历几年后,雨天回福州城状元巷修建起一座大厝。那时,这位探花必定风光无限,也肯定打算长居久住,但如今福州城内却已经找不到他的任何一个后人了。据说天启年间,一场无妄之灾突降其家,竟遭灭门之罪,家中所有,悉被抄光,连房子也迅速易主——不是易一次啊,一次接一次地易,直至易到你手上。房子易主了,剑却留下,留在那座房里。对,剑就是探花雨天藏的,藏得极为隐秘,始终没被发现,但在《雨天笔记》这本书中,他用暗语标明了剑的具体位置。前不久,有人终于破译暗语,于是把位置告诉子琛,子琛挖开墙,从墙内掏出剑……

    吴仁海看着李宗林,加重了语气,他说,是的,就是你家。状元巷29号。

    李宗林嘴张大,他想说话,但舌头突然硬而且沉,像坨铁,怎么也卷不动。

    吴仁海也没打算让他说,吴仁海摆摆手,还笑了一下。你以为是我在谋那剑?不是,子琛也不是,我们谋不起。子琛只是要拿这把剑换回一个人的命,是她的老师。一场学潮,让老师身陷牢中,命悬一线。听我说,我也是无奈。子琛从北平回来,以死相逼,做父亲的能怎么办?当初你要肯出售房屋,这事就简单了,就不必费这么多周折了。你应该卖房的!你房不卖,就陡然多出这么大周折,累不累呀?大家都累。

    百沛病了,咳嗽,发烧,鼻涕淋漓,头蒙在被子里一直昏睡。从吴家回来后,李宗林就把所知和盘托出了。他一边说的时候,百沛一边愣愣听着,气呼得很粗。之前,那么多正儿八经的女子摆到跟前,百沛都正眼不屑一看,一踏进吴家,却马上被铺得满地的红对联弄直了眼珠子。吴家那样的豪门阔户,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把千金小姐下嫁?好歹也诗书满腹了,百沛竟信以为真,忙不迭地乐昏了头,由着人家指东打西。

    李宗林问,这些你一点都不知道?

    百沛摇头。

    一点都没有觉察?

    百沛还是摇头。

    怎么的也相处了六天,六天里什么话都没有?

    百沛说,话有,夜间坐在床上,她倒是说了不少。

    说什么?

    百沛说,北平的事、燕京大学的事。您也知道,那地方,是我想去的,想离开福州去外地求学。她最初两晚几乎一言不发,后来慢慢就说开了。还说到东北,说到日本关东军,说到长春的那个满洲国……

    李宗林打断他:就是不说剑?

    ……剑,没说。

    李宗林闭上眼。他真是想骂人,骂儿子百沛,不用费什么劲,万千怨气早已堆在舌尖。但最终,所有的话还是都忍下了。百沛从杭州回来时,以为娇妻在屋,一脸欣喜,不料已经人去房空。人家并不存心要嫁,嫁的不过是一把两千四百多年前的古剑,这个傻子,终于一脚踩空。李宗林看到,儿子扭开头,快速眨着眼,嘴不时往旁撕扯着扁去,这副神情与当年的李宗启又是何其相似。二弟宗启在得知朱子坊高家姑娘与荣记糖行少爷订下婚事的那天,也是这样,这样坐着,想掩饰内心的疼,却什么都没掩住,像株久晒的植物,蔫蔫的枯了枝叶。

    当天晚上,百沛脑门就烫得像灶上的锅,整夜都在咳,咳得地动山摇。

    那几天夜里,李宗林也都一直睁着眼。他想起了父亲依浩。

    依浩买下状元巷29号时,李宗林差不多也就是百沛这个年纪。第一次跨进这个院子,满目的千疮百孔让他后背一阵阵发凉。明万历的房子,三百多年间即使曾被不断修修补补,那墙那屋也垂老成风前烛了,何况已经多年无人住,便一地腐败,廊檐门窗布满蛛丝,到处摇摇欲坠,仅剩下一圈斑驳的风火墙。那个卖房的人姓什么呢?记不得了,连年纪、个子高矮胖瘦都不剩一丝影子。应该是这座城市之外的人吧,匆匆地来,交了房契接过钱,又匆匆离去。若是知道墙中有剑,对方肯卖吗?打死也不会。而父亲依浩,他必定更万万不会料到此中的隐秘。修墙筑屋时,李宗林始终在场,那厚实的一圈风火墙,父亲决定将残缺破损部分修补一下就利用起来,李宗林很清楚,那仅仅为了省钱。要是有钱就好了,有钱就会将墙推倒重建,一推倒,剑就重现了,何至于连累今日?

    而且,李宗林现在一想起心就绞痛不止的是,剑在墙内,在屋里,剑本来明明早就归李家所有了,李家却一直蒙在鼓里,最后竟眼睁睁引狼入室,将其夺去。剑价值几许?吴仁海自己都承认了:价值连城。不必连城,只要半城,小半城,小小的半城,都足以让李家富丽堂皇蓬荜生辉。

    李宗林去了趟冶山。在这座城里生,这座城里长,长了几十年,他却从未去过那里。福州城到处是山,民谚都说:三山藏三山现三山看不见。若按此推算,至少已经有九座山了,平日里却不太在意。所谓藏起来和看不见的两个“三山”,其实也就是一块稍稍隆起的高坡而已,而这冶山,它也不高,不知是不是归入其中。

    山上住有人家,都是碎木板潦草搭起来的低矮破房。沿着青苔丛生的石阶上行时,李宗林一直低头细看,看上面是否还残留一点两千多年前无诸那座小小冶城的遗迹。没有,都没有。他其实也不指望有,他不是为了找遗迹来的,无诸的遗迹不关他的事。向人打听欧冶池在哪?摇头,还是摇头。那么这一带哪里有池呢?听的人想了想,手往山的东面一指,说,下了山,那边。

    李宗林很快找到了那口池。池很大,方圆该有五六亩。池旁有亭,亭上挂有牌子,上书:欧池亭;建有楼阁,曰:剑池院;还立有石碑,碑题:欧冶子铸剑古迹……来之前其实隐隐指望此地不存,却原来所说不虚,果真有池,池边也果真曾冶铸过古剑。失剑现在竟然已经比儿子婚姻骗局更令李宗林欲罢不能,这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一把古剑,越王勾践的剑,欧冶子铸造的剑,它现在直刺过来,把他捅得皮开肉绽。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报官府没用,官府能把剑追回?就是追回了,又怎么能重归李家?逼吴家偿还,怎么逼?胳膊无论如何都是拧不过大腿的,何况剑也不在吴家,而是送往遥远的北平了。

    腿有点软,走不动了,旁边有一方石凳,李宗林颓然坐下。池就在前面,他俯着,将上半身全部架在双膝上往下看,一直看,眼睛一动不动。天完全黑透了,才起身。回到状元巷,家门外站着几个佣人,都焦急地引颈眺望,看到他出现,呼叫了起来。今天外出,他确实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此时他其实已经开始后悔这一趟的出行,不看便罢了,看了之后,那个地方与他内心的痛就连成了一片,痛扩大了,比一池的水更多更大更幽深。他背起手,正要跨入大门,管家碎步小跑,贴近他耳旁,悄声说,少奶奶回来了。

    李宗林一下子站住了,扭过头,大声问,谁?你说谁?

    管家说,少奶奶。

    哪个……李宗林把余下的问话咽下了,他听到自己胸内猛地咣当了一声。他将脸慢慢转直,眼有点虚,看不清什么,立在门头房里的杉木屏风也将院落严严挡住,但里头的声响却脆亮地传出,或高或低,或浓或淡。听不清在说什么,李宗林也没急于听,他侧过耳,保持着一种聆听的姿势,很久后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里走。

    果然是吴子琛。除了她,还多了三个人,一是中年妇女,一是七八岁小儿,另一个是老年男人,瘦削,长胡,手指尖细,小眼闪烁不定。吴子琛说,这是我师母杜远方和她儿子,这一位是师母的父亲,杜老爷。

    师母?师母之子?师母之父?李宗林没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他冲着客人点点头,反身去书房时,一招手,把百沛给叫上了。

    怎么回事?他问百沛。

    早上还是病体沉疴的百沛,眨眼间已经活蹦乱跳,咧着嘴,喜色从每道牙缝间外喷。爹,子琛回来了。

    李宗林打断他,我知道她回来了。为什么回来?

    百沛摇头,我没问,他说,回来就好。我真怕她……一去不回。

    剑呢?

    百沛还是摇头,他说,一会儿我问问。

    李宗林捧起烟筒,点上火,嘴一吸,烟筒水仓里咕噜咕噜声就跟着响起,像夜深时郊外田地里的蛙叫。李宗林觉得那声音正顺着他的指头,漫上胳膊,漫入胸腔。胸腔里刚才冒起的一堆杂乱已经渐渐息下,接下去,得把丝丝缕缕的头绪找出。几十年的生活告诉他,太轻易得到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吴子琛的下嫁已经是摆在眼面的一个例证,她突然回来,是不是另一个例证?得好好问一问了,脸撕得再破又何妨?愚弄该到此结束了,李家的亏要是再这么不明不白地继续往下吃,还有何脸面见列祖列宗。你问?李宗林眼角往上抬起,看着儿子。百沛说,嗯,我一会儿就问。李宗林扬扬手,他的意思是你能问出什么?你在她面前犹如老鼠之于猫,你问不如我自己问,但话他并没说出口,因为刚张了嘴,他就看到门被轻轻推开了,外面站着素衣素脸的吴子琛。

    吴子琛进来,右手上垂着一样东西。灯昏暗,而吴子琛的身影恰巧将她右半侧的身子挡住。李宗林一激灵,脑中闪过一念:剑!是剑吗?

    吴子琛走近来,将垂在右手的东西双手托住,搁到李宗林前面的茶几上。确实是剑!长一尺余,宽也仅两三指,剑身不是平滑的,上面饰有菱形花纹,花纹很工整,许多棱角却已经模糊,厚厚的绿色锈层覆盖其上,锈蚀变形处斑斑点点。李宗林夹紧腿站起,伸出手,慢慢伸,最后却没有落下。他的手悬在剑上方,身子则躬在手的上方。从剑到手到身子,像三节渐渐变大变粗的台阶。

    你们必定骂我了。吴子琛说,她的眼睛亮亮的,闪来闪去,倒有种欢天喜地的感觉。这是藏在墙里的剑,我把它取走了,现在又还回来了。

    百沛问,人呢?人救下了吗?

    吴子琛眉毛一挑,轻笑一下,她看着百沛,说,没有。

    为什么?

    因为,吴子琛往剑那儿努努嘴,因为它不是真的,只是仿制的而已。

    李宗林霍地直起身子,你是说假的?

    吴子琛点头,缓缓说,事已至此就没什么可瞒了。日本人刀枪林立,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只能等死吗?政府愿等,我们却不愿。所以请愿,请愿不成再游行,没其他企图,只是呼吁国人一起抵抗外敌,呼吁政府不要听从日本人的要求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这有错吗?没有!可是老师还是被抓了。被抓的人本来是我,就在新华门前,军警冲过来,棍棒、大刀、水龙头喷射,乱成一片。那天北平真冷啊,水冲射到身上,马上结成了冰,跑起来衣服嘎嘎响。我已经被他们扭住了,老师冲过来,拼死救下我,自己却被抓,关进牢里。被抓的人陆续都放出来,老师却没有,那个牢里的典狱长给他安了莫须有的罪名,说他是在逃犯,十年前杀过人。杀人要偿命,他们的用意不为别的,仅仅因为一把剑,相传是勾践的剑。剑在福州,我是福州人,只有我挺身相救了。明知是人家设的机关,为了老师的性命也只能屈从。我对师母立誓,不救出老师决不出嫁,就是嫁了也死守贞操。无论男人女人,一言既出,就得掷地有声。所以,你们骂吧,骂是合理的,骂过之后,请将剑收起。它是假的,很假,只是我没看出来,你们也未必能看得出。但那个典狱长嗜剑如命,家中收罗宝剑若干,只一眼,他就差点将此剑甩出门外。

    顿一下,吴子琛又说,假剑是换不回一条命的,真换了,师母就不会日日往崩溃边缘滑去。要过年了,他们孤儿寡母留在冰凉的北平,我真的放心不下啊,所以带来福州。

    她说,我说明白了吗?她把头仰起,看着天花板,所以那话她不像问李宗林,也不像问百沛,而是问藏于瓦木间的谁。瓦是青瓦,木是杉木,一根根细长的木条间,露出层层叠叠鱼鳞般的青瓦片。

    若是往年,冬至未到,李宗林早早已经吩咐管家进年货了。家底虽薄,新桃换旧符之际,毕竟得涂抹出一点兴旺之气来,既哄自己,也给外人看。但是今年却不一样,管家已经小心翼翼来催几次了,李宗林却是恹恹的,脑子拐不到那上头。

    大寒前两天下起了雨,天井上的青石板湿了之后,色泽重了几层,由青白色变为深褐色,凉飕飕的寒气由一条条石缝钻入地下,又灌进地板,一直从脚底往上蹿。都是第一次来福州,师母的儿子一点都不在意,从这屋跑那屋,脸红扑扑的,卷着舌头又说又叫,音色悦耳。但师母的父亲杜老爷却不舒服,无论站还是坐,他身子都缩成小小的一团,即使时时都把一个装红彤彤木炭的火笼拢到棉袄下,也还是脸色惨淡,眉皱着,牙齿格格响。以为南方暖和,这里每一丝风却如一条条蛇,不由分说地就往骨髓里钻去。阴冷原是如此可怕啊!他说没想到,真没想到。吴子琛就招呼敏志回吴家叫来轿子,吴家屋大人多,或许那里能暖和些。

    李宗林没有挽留,他想走吧,走了好。北平狱中客的一家老少,身上该藏有多少险恶?怎么担心都不为过。走吧,快走,都走。

    但是最后走的只有杜远方母子,冷得快别过气去的杜老爷反而闲散住下,全无离去的意思。李宗林瞥过一眼,他觉得自己的眼是冷的,比天气还冷,应该能让老头子身子缩得更小,更冻得不行,然后悻悻而去。但杜老爷只是颤颤地点点头,说,累啦,不想动啦。

    敏志就陪着杜远方母子走了,敏志在门头房外对吴子琛摆摆手,她说,小姐,你多保重啊。吴子琛笑笑,稍一抬手回应了她。站在吴子琛背后的百沛也跟着抬手,跟着笑,那意思是让敏志放心。

    李宗林也到门口送客,就站在吴子琛旁边,有一句话他一直想转过脸问:你怎么不走呢?

    吴子琛不走,仍住第二进东厢房第三间,仍与百沛同宿一屋。怎么睡,还是各自卷一棉被分坐在床的两端?吴家的女子,嫁进李家是为了一把剑,剑找到了,是假的,她再住李家,再充李家儿媳,又有什么意义?她既已去了北平,顺便留在那里不是更合情合理吗?却又倏然回转了,而且把老师那一家子都带来,究竟还要干什么?

    想来想去,头想痛了,李宗林还是把儿子叫来。

    她还是你妻子?

    是啊,是妻子。

    她还愿意做你妻子?

    是啊,她愿意。

    妻子是要有妻子样的……

    什么样?

    李宗林嘴张了张,又闭拢。他已经听出儿子语气中的不快了。他想,你不痛快,老子更不痛快哩!但他还是忍下了。儿子有了变化,不是太多,但挺明显。以前儿子一头插进诗书中,虽也不是言听计从,但好歹是柔顺恭谦的,对父命也多少敬畏几分。想去东洋或西洋留学,李宗林不肯,百沛就不走了;把风雨飘摇的破企业一把丢过去,百沛不愿接,最终也只好接起了。之前那个儿子李宗林熟悉了二十来年,眨眼间却坚硬如礁石,潮猛地一退,居然就冉冉隆起了,突兀地耸到眼前。

    这个变化是从吴子琛进门开始的。还是因为这个女人。

    李宗林咽了一下口水,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人年纪越大,体内越干枯,为什么口水却相反,竟会越来越多呢?常见上了五十岁的人,话说着说着,两边嘴角就很对称地冒出两团白沫子,自己还一点没察觉,仍然说得很起劲。李宗林也过了五十,也快老了,闭眼的一天说来也就来,这个家最后归根到底都要彻底交到儿子手中的,可是儿子娶了那样一个女人,他怎么办呢?

    如果父亲依浩仍活着,他会怎么做?大概无非两种吧:一把吴子琛赶走,走为上;二尽快替百沛纳妾,好妾胜过妻。这两样李宗林放在肚子里其实都细细咀过,已经咀得愁肠百结了,最终却不知如何下手。

    说到底最关键的结还在儿子百沛身上,是儿子不争气。

    李宗林端起烟筒,微俯着身子,慢慢吸着。黄铜与锡合铸而成的水烟筒有着细长的如同鹅颈那般的杆,向上翘着,弯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李宗林用牙咬住烟筒,他其实是指望儿子这时候说点什么,儿子应该说的。那个女人,吴子琛,她明明是嫁给儿子的,她是他的妻!但是儿子却是一副愿意将一切全部包容下来、承担起来的架势。李宗林斜过眼往上一瞥,儿子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脸微侧,侧到一旁,表情因此都遮到阴影里。

    或者本来也没有丝毫表情?

    竟然还有一种凛然的决绝。

    李宗林觉得手有点用不上力。烟筒沉得他快托不住了。他咳一声,说,现在怎么办呢?

    百沛转过脸,很愕然的样子,好像没听明白。什么怎么办?

    李宗林说,她……这两日都干什么了?

    百沛说,谁?子琛吗?她正读我的那些诗作哩,一篇篇都拿出来读,说好得很。

    李宗林说,去了一趟北平,再迢迢回来,就是为了读你的诗?这事还是趁早了断,不了断,这个年都别想过安稳啊。

    了断?了断什么?百沛声音猛地提高,她一个弱女子,尚且重情重义舍身救人,我们难道是禽兽,要跟她了断?

    李宗林瞥过一眼,就把烟筒放进嘴里,紧紧抿住,一口口重重吸着。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这么不舒坦过,即使先前,先前翻动账本时,上面越来越稀薄的钱数让他猫爪抓心般六神无主过,跟现在一比,仍是不能比的,先前他心里还多少有杆秤,称得出大致的结果与隐约的未来,也就是说眼前依稀是明了的,而现在呢,现在他觉得自己一脚踩空,跌到彻底的幽暗中,重重叠叠的雾将那个女人团团罩住,女人舞动长袖,眼花缭乱地转动,不要说百沛,就连李宗林自己都已经不辨方位了。

    这个女人为了一把剑才设局嫁进来的,演的不过是一出假戏,然后剑找到了,不是真剑,不是越王勾践的剑,那么接下去,这出戏的下一幕究竟该怎样?李宗林不是主角,主角是儿子百沛,可是百沛已经退在千里之外。

    李宗林叹口气,觉得再说已经多余,再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了。老一辈人有个哀叹,说娶了媳妇忘了爹娘,可百沛娶的这个媳妇能算是媳妇吗?他却已经一甩手将爹娘抛到脑后去了。按理李宗林可以挥挥手让百沛走,以前总是这样的,以前百沛被叫到李宗林屋里时,话说着说着,一旦李宗林气不顺了,只要挥挥手,百沛马上也就无语退出去了。这一次,李宗林没有挥手,他的手仿佛已经重得抬不起,他径自站起,放下烟筒,背着手,疾步走出屋子。天已经放晴了,阳光像受过委屈的孩子,竟格外热乎起来,明晃晃地铺在山峦般优美起伏的风火墙上,墙头那一层乌黑的瓦片就蓝莹莹地闪亮,有暖意隐约浮动,但有风,风很寒,依旧还是冷。

    第二天,李宗林携丁淑云去了泉州,千惠与万贵也一并带上。

    动身很突然。泉州那边又来一信,说老人病况日益垂危。丁淑云眼泪汪汪地将信递过来,指望李宗林能开恩,许她回娘家一趟。李宗林草草在上面瞄几眼,将信纸含义不明地抖了抖,去意就是在那一瞬间陡然升起的。他说,走,我陪你一块回去一趟,马上就走。

    那一刻,李宗林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他还是想逃,逃远了,将身后的一切扔下不管——事实上他也管不了,人家不让他管。不仅仅是无奈,恼火应该更甚,对儿子百沛恼火。但刚出了福州城,他心又突然一沉,他开始后悔了。他盯着车窗外,窗外这座内河纵横交错、风火墙起伏连绵的乌压压老城正一点点往后面退去,一点点离他远去,这恰巧暗合了他心中隐秘的感觉:城中的那个家,风筝一样正往高处远处飘去,渐行渐渺茫,而他手中已经握不住线了,线脱手而去,他的身子不由得也跟着一点一点地虚空掉。

    他猛地扭过头往后看去,眼里都是惊慌。

    丁淑云的父亲丁节度已经垂危,空余一口气残存着。

    丁家的房子,似比丁节度更加奄奄一息,廊柱朽了,门槛破了,门头房外的屋檐也塌掉一半,几片破瓦鸟翅般危危挂在边沿,随时可能摔落。这个家的日子显见并不好过,但李宗林没想到,会难成这样。平日里他也不是没接济过,逢年过节,丁淑云都会开口讨点银子寄回,不多,毕竟有。倒是丁家的人从未主动来讨,丁家不讨,李宗林也就避过不提,他的日子能有多好啊?现在看破墙烂壁,他顿时生出几分负疚。早知这样,好歹他该多挤一点钱寄来。他听到丁淑云哭,一进家门,一见父亲成那样,丁淑云整个人就瘫下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啕或者呜咽,千惠和万贵见自己母亲这样,吓得也泪眼涟涟。李宗林有点憋闷,气不时就喘不上来,环顾左右,一时无措,行不是坐不是。丁家因为大树将倾,没有人过多在意省城来的姑爷,客套、礼数都轻了几分,连寒暄都不免泛着敷衍。李宗林倒没计较,他微皱着眉,定定打量床上枯枝败叶般的那个老人,一阵寒战猛然间就涌了上来。

    他认识丁节度在丁淑云之前,那时李家还由父亲依浩撑着,李宗林跟前跟后,不过是打个下手跑个腿。一次依浩到泉州进一批纱线,让李宗林一同前去。两人落脚一家不大的客栈,客栈管账的先生鼻子比常人高,眼窝比常人深,一头卷曲的毛头也分外惹眼。一问,姓丁,名节度,祖上是异域人,宋元祐二年十月,朝廷在泉州的市舶司刚一增置,丁氏的先祖就载着一船香料从波斯驶来做生意了。当然那时还没有汉姓,往来几年,干脆留居下来,才取姓为丁,娶了当地女子为妻,分枝散叶,代代繁衍。家族中也曾出过宦官巨儒,富贵却没有绵延不绝,到丁节度这一支这一辈,竟是最末路潦倒,三餐都仅勉强维系,但看上去他倒不太在意,笑声不断,话语颇多。

    人是有缘分的,丁节度先是与依浩生缘,然后将家中小女慷慨相许,让丁淑云与李宗林也接上缘。这一切仿佛不过是昨日的事,那个俊朗爽快的账房先生,眨眼间却已经枯萎成一炷燃透的香灰,随时会齑粉掉。

    李宗林想劝丁淑云节哀,人非青山,活来死去都很寻常,别把自己扔进悲恸的深渊,跌宕掉几层皮。但丁淑云不听他的,甚至不怎么见他。一脚跨进家门后,摇身一变,丁淑云眨眼就不是先前在福州时的那个低眉顺眼的水样女子了,举手投足竟顿时有几分任性与放纵。几年未见父母,再一见,原先强壮喜乐的父亲却已经命悬一线,丁淑云一下子就魂魄全无,终日趴在阴气冉冉的病榻前,揪住那双温度渐失的老手,哭着,呼喊着,似乎要把这许多日子的亏欠一股脑儿都赔上,渐渐的眼皮就肿得几乎将下眼眶覆盖。李宗林离开丁节度的那间屋,独自背起手在天井里踱步。要过年了,外面鞭炮连绵,丁家却是冰凉的,远处的福州,那座状元巷29号呢?这么多年,李宗林第一次离开福州,第一次到异地过年,这个年现在竟是如此凄凉而乏味。

    丁家的宅院不大,青石地基,红砖墙面,乌瓦屋顶,虽也有厢房后院,每一进却逼仄得转不开身。天井已经长上青苔,枯草参差错落,几处小洼地留存着一些上一场的雨水,有蚊虫产下的幼卵,在水下隐约蠕动。李宗林转了几圈,就转到街上了。他已经听不得哭声,哭声让他心蹦跳得无处安放。那个躺在床上的小客栈账房先生,他的岳父,若是能即刻咽气,那便是件令他暗喜的好事。这样的话,他怎么敢吐出口?确实只能咬在舌尖底下。

    泉州城比福州小,一条条窄窄的小巷也是那么绵长纵横着,青石铺出的路面长年累月已经磨出了油光,行人走过,脆亮的木屐声立即就一串串节奏铿锵地飞扬了起来。李宗林重重地吸气,轻轻地吐气,泉州比福州明显暖和,空气是清甜洁净的,没有狼烟气,没有烽火味。小城总是格外适合过小日子,倘若家中无事,眼前的一切倒也不妨闲适享用,抑或整个身心松弛地相融进去,也不失一桩幸事,可是如今他还怎么融得进去?翘首北望,福州方向云雾迷蒙,不知道他的家,已经被他的儿子以及糊里糊涂娶进门的吴家女子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想都不敢往下想。

    小伊!他叫了声。小伊是丁淑云大哥的女儿,十七岁,虽也娇小,却是果实悬在枝头摇摇欲坠逼近熟透的玲珑。小伊是丁淑云打发来的,一口福州腔的李宗林,到了满街闽南话的泉州,犹如到了外国,出门时若是没有一个人引个路,返家的门怕都未必找得到。小伊长相喜气,动不动就咯咯笑,满脸皆是上翘的弧线,走起路来步子迈得细碎而急促,整个人随时要飘起来的样子。家中垂危的老人跟她隔了一辈,她在家中也肃穆着脸,到了街上,过节的气息扑面而来,毕竟还未成年,嘴唇就咧开笑了。李宗林提一口气跟着,本来应是小伊跟着他的,现在却是小伊在前头蝴蝶般飞腾,他却弄不清小伊要把他带往哪里。那边,小伊手往前指,涂门街那边有座清真寺,北宋大中祥符二年建的,北宋大中祥符二年是伊斯兰历400年,好久了,好几百年了。不过那个寺还在哩,寺是用花岗石和辉绿石建造的,建得非常好看,好看极了,你去看看吧。说话时小伊停下来,扭过身子,歪着头笑眯眯看着李宗林,兴致很高,仿佛说的是她家的东西。也没错,当年动手建寺的本就是西域人,跟她血脉一样。小伊深凹下去的大眼被眸子占据大部分面积,黑得闪亮,余下一点白,就显得格外白了,透着光。李宗林突然心一动。小伊,他问,去过福州吗?没有。认得字吗?知一点,不太多哩。许婆家了吗?小伊摇摇头,嘴抿起,浅浅一笑,脸一下子红了。

    李宗林站在原地思量片刻,心里一个念头冒出,他有点喜欢这个小伊了。这事当然还有点远,但如果一定要办,也不是远得没有边际。他叹口气,决定暂且将烦事撇开,既然来了,反正也不能立即掉头就走,他得等。在这样阴阳分隔的节骨眼上,不要说丁淑云,就是他,也断无贸然离去、不予送终的道理。好在不会遥无尽头,危若残烛的丁节度,大限之期充其量也就是两三日之内的事了。

    但是,两三日过去,丁节度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还是老样子,眼闭着,嘴呵着,意识全无,但一口微弱的气却依稀犹存。又过了两三日,再过了两三日,在一个细雨如丝的清晨,李宗林尚迷蒙躺在床上,猛听得丁家女眷的哭声惊雷般猛地一起炸开,他一下子坐起,睡意全无了。那一刻,几丝解脱感涌起,他想,这下子自己终于可以回福州去了。

    办完丧事的第二天已经是正月初九,李宗林催丁淑云同他一起动身。丁淑云哭成残枝败柳,头发散乱,咬着唇用红肿的双眼幽幽盯着他,似有再拖几日的意思。李宗林没理会,他一刻都不想再拖下去了。这里不是他家,他的家在千里之外的福州城状元巷,那是他的父亲依浩靠一根根丝线在过去的岁月里千辛万苦攒出来的。他是不肖子孙,丝线织出的家业没有在他手上光大,反而日渐萎缩枯黄,濒于干涸,最牢靠的唯剩状元巷29号的房子。房子据说藏有剑,越王勾践的青铜剑,可是墙挖开了,剑拿到了,不过一把假剑。事情到此似乎该尘埃落定了,可是没有落,万千疑虑还张牙舞爪地悬浮半空。现在李宗林终于回过神来了,那天一气之下贸然来泉州,其实是件多么不智的事情啊。他该盯在家里,把把眼风,如果人家还要再有什么把戏,好歹能将别人的手脚碍住一些,他干吗要走?父亲临死吩咐过,就是卖妻也不能卖房,房是李家子孙存世的藏身之所,他听清了,应承了,尽力去维护了,他不能连最后这一座房子都这么断送掉,他得马上回去。走时他把小伊也叫上,说出去的理由是陪一陪丁淑云,真正的理由,他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他还得放在肚子里再琢磨,他得再想想。

    一路上丁淑云低眉缄默,时不时一串泪就陡然垂落。千惠万贵见状,吓得缩在角落,小眼骨碌转动,大气不敢出。李宗林瞥千惠万贵一眼,又伸手在丁淑云肩上拍拍,心里杂味横陈。丁淑云不过有悲,情绪清晰明了,而他,他理不清自己的心绪,慌乱中夹着不安,不安中又有许多无奈与恐惧。在丁家的这几日,他一直按下那头,如同避瘟疫般,家中那摊子事一浮起,马上就急急掐掉想头,将目光盯住眼前。但不去想未必就能因此断了忧虑,每日晨醒与夜睡,第一件与最后一件要惦念的,仍然是状元巷29号,他的家,他的房子。

    他的房子本来安详无虞,虽步履维艰,好歹一日一日屋檐完好、廊柱无恙。突然吴家的女子来了,为了一把剑,一把遥远的青铜剑,于是天旋地转,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这一趟南行,前后算起来,已逾十天。再踏进家门时,将会看到什么景象?他不知道。

    十一

    没有人做过统计,福州城内究竟有多少条坊巷。城虽然是无诸在汉高祖五年初建,真正成规模却是唐天复元年的事。得感谢那个从中原随兄长挥师南下的王审知,他那时是威武军节度使,在此驻扎下来后,要守地养民,就在福州原有的小小旧城之外,又建起一座新城,以钱纹砖建,是当时全国唯一的砖城,以坊与巷为单位,规划整齐,方方正正。状元巷就是在那时成雏形的,与之一条河相隔着的,还有横平竖直的三条坊七条巷,以名人辈出闻名,被当地人简称为三坊七巷。

    李宗林从三坊七巷穿过时,已经暮色四起。迈上桥,过了河,刚转进状元巷口,远远就见到家门外垒着碎砖散着秽土,路人的脚来来往往踩过,铺着青石的路面就污了一层。

    那一刻,李宗林心里咚的一声。

    推开家门,院子里很安静,也暗,厅堂上的灯还未点起,幽幽中不见半个人影。李宗林站在门后的插屏旁重重咳一声,咳过之后,四周又安静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李宗林脑中空白了,像一团雾落下,将他整个人团团罩住。他用力眨着眼,然后猛地将褂子的一角往上一掀,提在手里,快步往里疾走。刚踏上厅堂的石阶,就见管家从后院小跑出来,连声说,哎呀哎呀,老爷回来了!

    灯逐一亮起,家人丫环陆续现身,都勾着头,目光不与李宗林对接。李家院子不小,所雇的下人却一直有限。一双手闲着也闲着,能做的活自己只管动手!这是父亲依浩挂在嘴边的话。挣不进银子,养不起一大家子,李宗林渐渐又将他们打发掉一些,剩下的,都是老仆人了,跟了多年,贴心得都跟自家人一样。但是李宗林用眼扫了一圈,他马上觉出不对劲:这几个人,他们整齐划一都有心事。甚至刚才,他站在插屏旁重重的那一声咳,应该已经有人听到,听到了,以前会飞奔而出,今日却迟迟不动,故意不动。

    想到“故意”二字,李宗林顿时头皮一麻。他再扫几眼,左左右右地扫,猛地问,人呢?我说人呢?!见还是没有人应答,他几个大步跨到管家跟前。呃,人呢?这一句,他几乎是吼叫了。

    管家在衣襟内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纸,上面只有六个大字:等我回来再说。是百沛写的,字如常,百沛一直写的都是才子字,横竖飘逸,撇捺灵动,之前这一直是很令李宗林快意的事。但现在,李宗林视线落在上面,两眼却是虚的。他把信纸接过,正面反面来来回回翻了几遍,问,人呢?他仍是只问这句话,不指具体的谁,只问人呢?他相信没有人听不明白,他问的人首先是吴子琛,然后是儿子百沛。

    管家瞥他一眼,小声说,走了。

    去哪?

    北平。

    顿一下,管家又说,那些人也走了,都走了,走光了。

    李宗林眼往上抬,天井的上方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空,已经星月齐布,星月俯身看着他,都露几许幸灾乐祸的神情。不仅吴子琛走了,现在连百沛都跟着走,去了北平,遥远的北平。而且,连那些人,吴子琛师母的父亲,那个总是被南方的阴冷冻得身子缩成小小一团的杜老板也走了,以及杜老板的女儿,杜师母,还有杜师母的儿子。那么一家老少,被吴子琛从北平拖泥带水携到福州,一副长居永住的架势,结果吴子琛走了,百沛走了,他们也走了。

    李宗林茫然地盯着管家,他心绪杂乱,这到底又是一出什么戏啊?

    管家说,那个杜老板好像不是什么师母的父亲。

    不是?他是谁?

    管家扯开嘴角,涩涩地一笑。管家不想往下说了,只是拿起一个灯笼,手往前一伸,引着李宗林,先去了东厢房,又去了西厢房,再去了后院、偏舍。这一圈走下来,李宗林清楚了,他的家,家里的墙,在他去泉州的这些日子里,已经全部被动过,也许是挖开,也许是推倒,然后重新砌起、粉刷好。所有的墙上,石灰都是新抹上的,白晃晃地耀眼,泛着一股淡淡的腥味。这……他们这都是干什么?管家摇头,管家说,老爷,实话说,您去泉州后,我们也被少爷支走了,一个不留,全支走,让我们回家过节。等到我们再被唤回,家里就是这样了。少爷什么都没说,就是递来这封信,然后他就走了。

    李宗林身子晃了一下,觉得喉咙那里被什么卡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那天夜里李宗林没有睡,他甚至不想躺下,一直坐着,一口接一口抽着烟。丁淑云挨在他旁边,回到福州的丁淑云又恢复了贤淑体贴的旧模样,帮他续上烟,点上火,间或站起来,转到他身后,攥着双拳在他肩上轻轻捶着。李宗林闭上眼,无声叹了口气。正伺候着他、陪着他一起不眠的这个女人,是他喜欢的吗?这个问题之前他从来没问过自己,父亲依浩相中了她,让他迎娶,他就娶了,就几十年懵懂过下来了。一辈子都快过完了,突然间一想,他真的想不起自己的心底,对相伴的女人有过多少在意。

    窗外晨曦微露时他跟丁淑云说到了小伊,他决心下了,要把小伊留下,留在这座房子里。在泉州时,他就喜欢上小伊了,替儿子百沛喜欢。单纯,温婉,柔顺,懂事,李家这样的小户人家,要讨的媳妇本来只配是这样性情的女子,而绝非吴子琛。这事就定下了,无需再犹豫。无论百沛往哪儿走,走得多远,终归得给他纳个妾,这个妾就是小伊。

    丁淑云惊愕了半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后,默许了。或许她暗暗地还该有几分欣喜?娘家的亲人多一个留在福州,异乡的她,总算能多出一点帮衬与依靠。只是接下去,这事该如何进行呢?要不要先探探小伊的心意?

    李宗林问,小伊你能做主吗?

    丁淑云稍一迟疑,说,能。

    李宗林说,那百沛我做主。

    丁淑云嘴唇动了动,话又咽回了。李宗林看出来了,她本来想问,那百沛能回来吗?百沛能回来吗?李宗林马上转了头,脸又暗下。百沛能回来吗?他不知道。他那一刻心里伸出万千双手,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百沛揪到手中,揪回家里。

    他叹了口气,现在就是他真有那么多手,手无限往外伸长,都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揪他的儿子,他的百沛了。

    但是,第二天,百沛竟然突然出现了。

    百沛跨进家门之前,李宗林正绕着自家的院子慢慢走着,绕着墙走。墙贴着屋了,他进屋;墙旁种着花草了,他踏进草丛。看是看不出什么的,所有的墙体,因为新抹过石灰,竟有股重生的欢欣喜悦,但他还是贴近去,微俯下腰,眼眯起,将上面的每一寸细细盯过去。伸手按住墙,一股潮气马上渗来。墙还是湿的。这个工程不算小,但花了多少钱、谁花的钱,反倒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问题的核心在于为什么还要挖墙?已经挖过一次,是假剑,再挖难道还是为了剑?那么现在挖过墙后,他们走了,一起又返身北平,这是不是意味着真剑果真被找到了?一把古剑,价值连城的越王勾践的青铜剑!

    抬起头时,一道阳光直射过来。冬日的阳光有时候竟比夏日的还要晃眼。

    转开脸,看到了小伊。

    初次离家的小伊,到福州竟是一点愁绪都没有,反而从昨天一上路就一直喜悦难耐,跟千惠、万贵唧唧喳喳说着话,话里夹着浅笑。这会儿,她蹲在一簇腊梅花前用一根竹枝拨弄着花瓣,似想弄清花蕊深处的秘密,非常专注,甚至没有发现附近还有其他人。

    李宗林拉直身子长吸一口气,突然就嗅到了一股特殊气味。接着,厅堂上果真就猛地传来一声惊叫:啊,少爷!少爷回来了!

    李宗林抖抖衣襟,这时他反倒镇静着,一点意外没有。

    但他还是马上往前厅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喊道:小伊,来,去见见一个人。

    十二

    李宗林问,回来了?

    百沛答,您也回了,爹。

    李宗林说,呃。介绍一下,这个是泉州来的丁小伊,她是……

    百沛打断他,爹,我去睡了,不睡怕要死掉!

    谈话到此就中断了,百沛掉头往自己屋走去。看上去他确实倦得不行,人瘦了一圈,眼睛凹进去,眼皮耷拉着,脸色蜡黄。

    为什么倦成这样?这个答案百沛没有说,他没有说出来的东西现在已经如此之多,比如吴子琛的去向,比如家里的风火墙为什么挖开,挖开之后结果怎样?

    李宗林决定不问。墙挖也挖了,人走也走了,一切本来就该主动有个交代的,这个时候他不能问,他得绷着,给自己留住最后的这点脸面。心里其实还是相信百沛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百沛不是留下一封信说“等我回来再说”的吗?李宗林当时只是怕百沛那一走,难保就杳如黄鹤了。现在既然已经回来,这口气就可以松下来了。百沛回来了,以他的性格,就一定会说。

    那一天百沛一直睡到月色当空才醒来,出了房间滴米还未进,旋即出门,至下半夜才回,回了还是马上睡下。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百沛睡的时间短了些,中午就起床出去,回来时天已黑透,又是立即睡去。

    李宗林提醒自己得有耐心,这时候他大概也唯剩下耐心可以自由掌控了。当父亲的老是觉得自己是了解儿子的,在吴子琛出现前,李宗林确实是这么确信的,一刻都没有怀疑过,可这些日子,事实一巴掌一巴掌打过来,真把他打得头晕脑涨了。他不了解百沛,几乎一无所知。过去那个沉默的百沛,文弱的百沛,其实不过是一张虚假的外壳。连百沛先前也不知道内心深处竟还藏有执拗的、坚定的、不撞南墙绝不回头的另一种自己吧?是不是人在某种固定的模式中,日复一日地过着,自己都渐渐过迷糊了,过麻木了,过认命了。但是,如果被哪个契机突如其来唤醒与点燃,霎时就可能面目全非?比如二弟,如果二弟李宗启打人的原因,确实如坊间传说的那样,是为了朱子坊高家的姑娘,是高家那个白净的爱穿青藕色绣裙的姑娘让他变得龇牙咧嘴,那么百沛呢?百沛也是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自然就是宫巷吴家二小姐吴子琛。

    要是百沛从吴子琛那里将魂讨回,然后娶下小伊,会不会恢复旧时模样?

    李宗林注意到了,小伊对百沛一点都不认生。以前小伊从没见过百沛,但那天百沛一回来,李宗林一带着她来见,她就喊百沛哥哥。百沛却没有回应,甚至第一眼瞥过去时,也是潦草而匆忙,没有任何逗留。接下去,出去回来,凡见了小伊,还是不多看,看了眼神也是空的。小伊竟一点都不介意,小伊仍是笑眯眯地喊百沛哥哥,但百沛并不理睬。

    这件事可能需要更多的耐心。

    第三天百沛再出门时,李宗林让管家把百沛留下的那封信放进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里去,要放得醒目点,就放在枕头上。百沛终日迷迷瞪瞪的似元气未回,但他睡觉总得上床,上了床一躺下,必然就压住信纸了。没其他意思,就是提个醒,提醒他该开口了。

    第四天早上百沛一起床,果然就捏着那封信来花厅找李宗林。

    李宗林沉着脸,点起烟,低头缓缓吸着,烟筒的水仓便跟着一声声咕咕咕响,整个屋里就剩下这个声音了。他有点看不起自己,之前怎么认定自己无能其实都不为过啊,他确实无能,一步步忍让,忍到现在,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保留一点可怜的尊严了。

    百沛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动作有点重,椅子因此被往旁推了几步,椅脚刮过地面,发出吱呀的几声响。但他并没马上说话,他喘着气,似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李宗林眯起眼悄悄瞥去,从儿子进门起,他都没有抬起头正眼打量过。但他的耳朵已经支着,他等着百沛说话。

    爹,对不起。百沛是这样开头的,百沛的口气很迟缓,每一个字都要在肚子里细细琢磨过才肯吐出来似的。他没有回避墙,他说,家里的风火墙确实被挖开过了,但不是全部推倒重建,不是的。

    李宗林本来想问究竟哪些被挖了,哪些没有挖。他啧啧嘴,却没有问出声。

    百沛说,您放心,挖墙与修墙都没花我们家的钱,钱是子琛出的,她娘家出。

    李宗林瞪过一眼。到这个份上了,他在意的哪仅仅是钱?那他在意的究竟又是什么?他捏起烟斗用力一吹,吹掉已经烧成银白色的灰烬,然后将烟筒搁到茶几上,抽过烟钎,除去烟渣,再端起烟筒,拇指食指一起伸进烟仓,捏出一小撮烟丝,放在指尖搓成小圆球,再装入烟斗里,点上火。这个过程他的动作非常缓慢,慢是因为他仍然拿不定主意接下去自己要不要开口。

    剑呢?那把剑呢?你们找的还是越王勾践的青铜剑?

    百沛点点头。不把剑找到,他们哪里会放手?

    他们?李宗林没明白百沛说的“他们”包不包括吴子琛。这个女人第一次把墙挖开,挖出一把假剑,她没有善罢甘休,第二次又挖了,挖了一大片,那么剑呢,找到了吗?

    百沛把脸转过来,看着李宗林。没有,百沛说,还是没有。有可能的地方都挖了,雇了一大堆人,无论夜无论昼拼命挖,挖开没有剑,马上重新砌起。那几天,一边挖一边砌,这一处那一处,那老头说挖哪里,就挖哪里,没有,还是没有。

    老头?杜老板?杜师母的父亲?

    其实他不姓杜,姓郑,那个典狱长的舅舅,一个古董行当上的老江湖。《雨天笔记》那本书在老头手里已经揣摩十来年了,他以为已经八九不离十,他不相信墙中藏的只是一把假剑,所以他从北平跟来了。

    李宗林把烟筒托在左掌,右手紧紧揪着细长的壶颈,烟筒里装满水,很沉,很冰。老头确实不是杜师母的父亲,老头是来取剑的,而剑,在把墙挖了一圈后,并没有剑。他问,这事到此结束了吗?以后呢,会不会再挖?

    不知道,应该不会了吧?剑确实没有,都在老头眼皮底下挖的,他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所以,总得死心了吧——谁知道哩!

    李宗林把烟筒放上茶几,慢慢转转身子。得把事情的来来去去衔接起来,细细想过一遍,但他脑子嗡嗡嗡响,像有人在里头抱着一只喇叭朝天对地狠命吹着。他说,子琛呢?

    老头走了,子琛跟他一起去北平,还有杜师母母子。上回发现找到的不过是一把假剑时,典狱长跟子琛就说好条件了,就是再彻底找一次,让那个老头亲自来找,以杜师母父亲的身份来。找过了,无论是否有剑,都可以将子琛的老师放出来。子琛这次去北平,就是专门去接老师出狱的。我本来也陪着一起去,但到了半道,子琛想了想觉得不妥,就又让我回来。爹,子琛怕您担心哩。

    李宗林鼻子轻哼了一声。这个情百沛忙不迭地领,他却是不会的。这个女人在把这个家天翻地覆搅动过之后,居然眨着眼说替他担心了。不过是找个借口将百沛遣开吧,只有百沛才傻至深信不疑。

    百沛说,我知道您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怪您,这事确实让您忧虑了。但我自己没有遗憾,我自己觉得挺庆幸的,挺值得。子琛本来在北平上学,她就是假期时回福州也很难让我碰上面。但一把剑将她引来了。这辈子我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我就要她了,别人就是天仙也入不了我眼。包括小伊,小伊很可爱,但她不是子琛,您让她另找出路吧,别害了她。我说明白了吗?我可以重申一下的:这辈子我只跟子琛相依做伴,她是我唯一的妻。

    顿一下,百沛又说,第一眼见到子琛,我就认定她了。我心窄,只容得下她。

    是吗?李宗林是拖着腔调问出这一句的,他的嘴角还往上扯,眼眯着,鼻孔张大,他觉得自己的五官已经联合起来,把一种讽刺表达出去了。当年二弟宗启也是这样,也死死认定那个白净的爱穿青藕色绣裙的高家姑娘,结果呢?

    百沛说,子琛说她要帮我把我们家的厂子和铺子尽快弄兴旺起来。您说过的,家里弄好了,我就能走,我要同子琛一起去西洋留学。至于留学的费用,爹您不用操心,子琛的父亲说了,全由他出,一个子儿也不用我们家花费。

    李宗林看着百沛,他得确定一下儿子是不是在说梦话。

    百沛说,子琛这一回去北平,她说只要亲眼见到老师平安无事了,就立即回福州,回我们家。

    还回?

    会的。

    啥时?

    正月十五,这一天她说一定会回来。

    李宗林嘴角又扯了扯。他相信吗?不信,但他没说出来。正月十五,掐着指头算,也不是太远的日子,那就等吧,也唯有等。吴子琛,这个北平燕京大学英文系的女生,这个宫巷吴家财大气粗的阔小姐,一直到此时,她都不像个真实的人。或者回头望,这些日子李宗林都觉得是在太虚幻境里飘,没有一步踩得踏实。

    十三

    每年正月十五,离状元巷几步远外的南后街都有一场红火的灯会,半城的人都聚到那里了,看花灯,猜灯谜。通常百沛总是早早就去了,兴致起时,诗赋蜂拥而至,也早有人备下纸砚,当场挥毫,喝彩声顿起。那是百沛一年里最出彩的日子。

    今年呢?李宗林清晨起床时,先问了管家。按他的猜测,灯会百沛不会不去,只是几时去,去多久的问题。管家却说,少爷站在大门外了,大清早就站那里。他说今日灯会不去了……

    李宗林出屋看,果真如此。百沛双手别在腰上,斜靠在门头房外那道青石门框上,眼望向巷子口。李宗林默默退回花厅,喝下一杯茶,抽掉一筒烟,愣了片刻,他叫管家搬张椅子去,让百沛坐下,坐着等。不去灯会的百沛,留在家里,是在等待一个结果,那结果如此虚无飘渺,宛若一场悬念丛生的豪赌,而百沛已经把自己的全部都押了进去。

    整整一天,福州城里爆竹与烟花声一直持续,或远或近,或强或弱。阳光出来了,阳光热烈了,阳光西斜了,阳光黯淡了,阳光隐去了。那期间,百沛一直都留在门口,即使三餐饭,都由人送去,不送,他不吃也无妨。

    李宗林终于觉得过分了,做男人的,什么都可以由着性子,就是没必要将自己的肝肺都撕裂开,奉给哪个女子。他从窗棂上往外看,他走出花厅,他向门头房踱去。天黑了,夜将深去,他得劝劝儿子。天下万事,没有比一厢情愿更暗伤深重与不值了,不如趁灯会尚未阑珊之际,快快去散一散心。

    但他刚走到天井,就见儿子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像一只豹,猛地往前蹦跳去。

    一阵鞭炮在巷子外突然炸开,爆裂声咚地响来,还有烟花,五颜六色往空中蹿去,硝烟霎时上下弥漫。

    李宗林不免紧走几步。

    家门外,那条长长的小巷已经在昏暗的灯影下显得很涩,像一条凝滞的河,河的上面,却有两个年轻人,像两条开足马力的船,迎面疾跑。两人姿态完全一致,两臂都往前张开,而脸上的表情却是模糊的,只依稀辨出对面来的是一个女人,短发,素衣,黑裙。

    那个人是吴子琛。

    李宗林突然鼻子一酸。他慢慢回转了身,贴着墙,迈着疾步,回花厅去。到了这把年纪,并不是所有感情都可以恣意流露的。这一刻,他真的在羡慕百沛,但他不说出来。

    (《北京文学》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