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爱与恨,生与死

人生就像一家糖果店,货物应有尽有,形形色色——却全部都是用同样的糖浆做出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管命运如何坎坷不平,我们都应该坦然面对。人生不可能永远幸福,也不可能长久地陷于不幸。正所谓“得意不忘形,失意不失态。”

性欲

按语:

性欲是生存意志的核心,是一切欲望的焦点。是一种最激烈的情欲,是欲望中的欲望,是一切欲求的汇集。惟有借此才得以与其他现象结合,使人类绵延永续。

性的关系在人类生活中扮演着重要任务。它是人类一切行为或举动之不可见的中心点,戴着不同的面具,到处出现,爱情事件,是战争的原因,也是和平的目的;是严肃正经事的基础,亦是戏谑玩笑的目标;是智慧无尽的源泉,亦是解答一切暗示的钥匙——男女间的眉目传情、互递暗号等这一切都因爱情所致。不但年轻人,有时连老人的日常举动,都为它所左右。纯洁的少年男女,经常沉湎于爱情的幻想,一旦与异性有了关系的人,更不时为性爱问题而烦恼。

恋爱,所以始终能成为最丰饶的闲谈题材,在于它的根底乃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但这人人都关心的重大事项,为何总要避开他人耳目,偷偷地进行呢?顽固的人甚至装出视若无睹的姿态。这显示出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可笑。不过,话说回来,性爱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世袭君主,它已意识到自己权力的伟大,倨傲地高坐在那世袭的宝座上,以轻蔑的眼神统治驾驭着恋爱,当人们尽一切手段想要限制它,隐藏它,或者认为它是人生的副产物,甚至当作毫不足取的邪道时,它便冷冷地嘲笑他们的徒劳无功。因为性欲是生存意志的核心,是一切欲望的焦点。不独如此,甚至人类也可说是性欲的化身,因为人类的起源是由于交接行为,同时两性交合也是人类“欲望中的欲望”,并且,惟有借此才得以与其他现象结合,使人类绵延永续。诚然,求生意志的最初表现仅为维持个体而努力,但那不过是维护种族的一个阶段而已,它对种族的热心,思虑的缜密深远,以及所持续的时间长度,都远远超出对个人生存所做的努力。因此说,性欲是求生意志最完全的表现和最明确的形态。

性欲是一种最激烈的情欲,是欲望中的欲望,是一切欲求的汇集,而且,如获得个人式性欲的满足——针对特定的个体,就能让人感觉到拥有一切,感觉置身于幸福的海洋或是获得了幸福桂冠;反之,则感到一切都失败了。

性爱

按语:

性爱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无论时空、无论地域,有人存在的地域就有性爱,性爱是所有戏剧作品的主要题材,这里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既有浪漫剧,也有古典剧,世上没有任何题材比性爱更能吸引人的兴趣。

性爱是所有戏剧作品的主要题材,这里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既有浪漫剧,也有古典剧;既有出自印度的,也有产自欧洲的。性爱是绝大部分抒情诗和史诗作品的素材。

我们有过的经历证实了我们对某一异性的热烈,但可被控制的喜爱,在某些情形下,会演变成一种强烈无比的激情。到了这时候,人们就会不顾一切险阻,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去克服一切困难。为了满足这一激情,人们甚至毫不犹豫地拿生命去冒险;倘使这一激情确定无法获得,人们甚至甘愿放弃生命。这样的实例不胜枚举,英文和法文报纸所登的警察报告就是对此学说最好的证明。不过因这一狂热激情而进入疯人院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当然,每年我们还会听说一两桩动情的殉情案例:当事人由于外在因素的阻挠而无法结合,最后选择共赴黄泉。这样凄绝的爱情让人心灵颤抖,同时也让人颇感费解:如此相爱至深的人,为何会采取这最极端的手段:脱离一切关系,忍受多种不便,把这对于他们来说至高无上的幸福,连同自己的生命拱手让出。至于那些平淡的爱情,每天我们都有目共睹。

所有的爱欲激情,无论它摆出一副如何高雅飘渺、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都只是植根于性欲之中,它的确就是一种更清楚明确、具体特定、在最严格意义上个人化了的性欲。牢记这一事实以后,我们现在来考察一下性爱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不仅在戏剧和浪漫小说里,同时也在这世界的现实生活当中——在这里,性爱表现为至为强劲、活跃的推动力,它仅次于对生命的爱;它持续不断地占去人类中年轻一辈的一半精力和思想;性爱是几乎所有愿望和努力的最终目标;至关重要的人类事务受到它的不利左右,每过一小时人们就会因为它而中断正在严肃、认真进行的事情,甚至最伟大的精神,头脑也间或因为它而陷入迷惘和混乱之中,它无所顾忌地以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干扰政治家的谈判、协商和学者们的探索、研究;它会无师自通地把传达爱意的小纸条和卷发束偷偷地夹进甚至传道的夹包、哲学的手稿里。每天它都挑起或煽动野蛮者之间的争执斗殴,解除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联系,破坏最牢不可破的团结,它要求我们时而为它献出健康或生命,时而又得奉上财富、地位和幸福;它可以使先前诚实可靠的人变得失去良心、肆无忌惮,把一直忠心耿耿的人沦为叛徒。总之,性爱就似一个充满敌意的魔鬼——它执意要把一切都颠倒过来,弄成一团糟。

古往今来,文学家乐此不疲地通过无数事例把爱情的这些心醉神迷和伤心欲绝表现出来,因为没有任何其他题材能比性爱更加吸引人们的兴趣。由于这一题材涉及种属的喜怒哀乐,而其他各类题材只关乎个性的事情。所以,它与其他题材的关系就像一个实体与这一实体的某一表白的关系一样。正因为这样,一部戏剧如果缺少了爱情情节,那它就很难吸引观众的兴趣;并且,无论人们如何周而复始地重弹这一老调,它也永远不会有穷尽的时候。

爱欲所带来的渴望和思慕——这同样是各个时代的文学家运用难以胜数的方式没完没了地抒发,但又永难穷尽的主题;他们甚至做得还远远不够。这种渴望和思慕把得到某一特定的好与享受无尽快乐的想法紧紧地联结了起来,一旦想到不可能占有这个女子就会感受到无以名状的痛楚。爱欲的这种渴望和痛苦不可能出自一个匆匆而逝的个体所能有的需求;这些渴望和痛苦其实是种属精灵发生的叹息——这种属精灵在此看到了能够达至其目的的无可替代的手段;它要么得偿所属,要么眼巴巴看着机会失之交臂;它因此发出沉重的呻吟声。惟独种属才会有无尽的生命,并因此具备能力拥有无尽的渴望、无尽的满足和无尽的痛苦。这些东西现在都被囚困在一个凡夫的狭窄胸膛之内,这也就难怪他的心胸似乎都要爆裂了;并且,尽管胸中充满了无尽的酸、甜、苦、辣,但却又无法找到言语直抒胸臆。因此,这些也就成为所有伟大情爱诗篇的素材——这些诗篇据此采用了超验的、翱翔于尘世之上的形象比喻。一般来说,激情都是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燃起。马迪奥·阿勒曼在《皆大欢喜》时这样写道:深爱的恋人,有谁不是一见就钟情的呢?在颇负盛名的浪漫爱情小说《阿尔法拉契的古花曼》里,有这样一段在描写爱情方面引人注目的言论:“人们真要相爱的话,是无需花费很长时间的,也不需要煞费心思和做出某种选择的,就在初次的惟一的眼里,男女双方都已有了某种投契和一致,或者,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习惯说的;他们本身气味相投,而星宿的某种特殊影响促成了这一件事情。”据此,失去所爱的人,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甚于任何其他的痛苦,它不仅涉及个人,而且还涉及个人所具有的长久、永恒的本性和种属的生命。因此,出于爱情的嫉妒是那样的厉害和折磨人,而放弃我们的恋人则是所能做出的最大牺牲。一个英雄以恸哭、悲伤为耻,但源自爱情的除外。因为在这里,恸哭流涕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整个种属。在此之前一直压倒了多种利害得失的荣誉和尊严,一旦在性爱,亦即种属的利益加入战团,并看到了更大的利益所在以后,就马上夹着尾巴溃灭了。这是因为性爱相对纯粹体的利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不管后者有多重要。

因此,荣誉、责任、忠诚能够抵挡住其他的诱惑,却无法抵挡性爱的招唤。同样,在私人生活里,没有哪些方面比性爱问题更让人缺乏认真态度的了。那些在其他方面相当忠诚、老实和公正的人,一旦强烈的性爱,亦即种属的利益,俘虏了他们,有时会变得轻率和随便,无所顾忌地做出通奸行为。

一个处于热恋状态的人常会有滑稽性的,时而又是悲剧性的表现,这两种情形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一旦被种属精灵所占据,个人也就任之摆布,再也不是属于自己了,这样他的行为与他的个人就不相一致了。处于强烈的爱欲状态时,一个人的思想会沾上某种诗意的,崇高的色彩,甚至带有一种超验的和超越肉体的倾向;所以,他再也无法看清自己真正的、属于自然和肉体的目的。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时此刻的他正受到种属精灵的鼓励。

那么,为何恋爱着的男人把全部身心交付出去,诚惶诚恐地看着对方的眼角,随时准备着为她做出种种牺牲?因为渴求他的是他身上的不朽部分,而渴求其他任何别的都永远只是他身上的可朽部分而已。那种目标指向某一特定好的迫切、甚或炽热的渴望,就是证实我们那不可消灭的本质内核以及它在种属延续着生存的直接凭据。

我们可以看到每个人都在穷于应付生活中的困苦和折磨,竭尽全力去满足没完没了的需求和躲避花样繁多的苦难;人们所能希望的不外乎就是把这一充满烦恼的个体生存保存和维持一段短暂的时间,在这一片喧嚷、骚动之中,我们都看到两个恋人百忙当中,互相投向对方充满渴望的一眼;何以这样秘密,胆怯、躲躲闪闪?因为这些恋人是叛变者——他(她)们在暗中争取那要不是这样很快就会终结的全部困苦和烦恼;他们打算阻止这一结局的到来,就像其他像他们那样的人在这之前所成功做了的一样。

恋爱的激情

按语:

恋爱的激情达到一定高度,便会产生新个体。至于新个体开端怎样?其人生的要点如何?就要看他父母在互相爱恋的瞬间是何种情况而定。

恋人之间爱情的增进,不外乎是希望产生新个体的生存意志而已。不但如此,在情侣们充满爱慕的眼神相互交接的一瞬间,便开始燃烧着新生命的火焰,像是告诉他们;这个新生命是个很调和并且结构良好的个体。为此,他们产生需要融合为一体而继续共同生存的热望,这种热望在他们所生育的子女中得到实现,俩人的遗传性质融合为一,在子女身上继续生存。反之,男女间若难以激起情愫,甚或互相憎恶怨恨,即使可以生育,其子女的内在体质,亦必是不健全、不调和的。所以,在加多特重笔下,尽管先把莎密拉密丝称为“空气女郎”,但后来仍把她描写成谋杀亲夫的恐怖女人,这里实在隐含着深刻的意义。

因此,两性之间之所以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和紧密的联结,就是由于各种生物的种族意志之表现。这时的意志,已预见到他们所产生的个体,很适合意志本身的目的和它本质的客观化。这个新个体,意志(即性格)是遗传自父亲,智慧遗传自母亲,而同时兼容两者的体质,但大致来说,姿容方面比较近于父亲,身材大小方面则多半类似母亲。这是根据试验动物的变种所产生的法则,这个法则的主要言论基础是:胎儿的大小依据子宫大小而定。至于各人特有的个性究竟如何形成,我们还无法说明,正如我们亦无法解释热恋男女那种特殊的激情一般。至于新个体开端怎样?其人生的要点如何?就要看他父母在互相爱恋的瞬间是何等情况而定了。就像世人所常说的,当男女以憧憬的眼神,互相交会的那一瞬间,便已产生新个体的最初萌芽。当然,这时的幼芽也像一般植物的新芽,脆弱而且易折。这个新个体即所谓的新观念。一切理念都是非常贪婪激烈的猎取分配予他们的材料,努力着登上现象界。同样,人类个性的特殊理念,亦以最大的贪欲和最激烈的态度,以便在观念界中能实现他的目标。这种贪欲的激烈程度,决定于恋人之间的热情。男女之间的热情有很多等级,我们姑且将它的两极端称为“平凡的爱情”及“天上的爱情”。从它的本质来看,本来是相同的,无所谓等级的差别,只是若热情愈趋个人化——换言之,被爱者的一切条件和性质,愈能适应满足爱者的愿望要求——则愈能增加力量而已。那么,问题的关键何在呢?吸引异性的首要条件是健康、力和美,也就是说,恋爱的本钱是青春;其次,当恋情进入下一个阶段后,即出现若干特别的要求,有了这些要求,同时彼此估计能满足自己的贪心时,感情就能逐渐升温。但要想产生最高度的激情,则只有两个人都觉得非常合适的时候才行,因为,这时父亲的意志(性格)和母亲的智慧合而为一,于是,新个体宣告形成。

女人

按语:

聪明女子是这样一种女性,和她在一起,你想要她多蠢,就可以多蠢。一个不能使男人感到轻松的女人,即使她是聪明的,至少她做得很蠢。

法国大作家朱伊说:“倘使没有女人,在我们生命的起点将失去扶持的力量;中年失去快乐;老年失去安慰。”拜伦在他的剧作《萨丹那帕露斯》中这样写道:“在人类呱呱坠地之始,就必须靠女人的乳房才能赖以生长;婴儿的呀呀学语也是出自女人的口中所传授;我们最初的眼泪是女人给我们温柔的抚慰;我们最后一口气也大都是在女人的身畔吐出来,在一般男人犹豫不决时,她们出来为曾指挥自己的男人做临终的守护。”

朱伊和拜伦的话,都颇能真切、具体,传神地道出女人的价值所在。

因为只须从女人的体态来看,便可了然女人天生就不适于从事精神上或肉体上的重大工作,最适于担任养育婴儿及教育孩子儿童的工作。她们的思想是介于男性成人和小孩子之间。一个少女能够一年到头成天和小孩儿一起唱歌、跳舞、嬉戏、打发岁月,但是,要换成男人,却显然无法像女人那样能耐下心来。

造物者似乎把戏剧中所谓的“惊人效果”应用在年轻女孩身上。造化给她们的财富只是短短几年的美丽,只赐予她们暂时的丰满和魅力——所以在这短暂的几年间,她们可以虏获男人的爱情,叫男人承诺对她们的照顾——直到死亡。因为欲使男人动心以至承诺,光凭理性的成熟还不能确保有效。是以上苍创造女人和创造万物一般,采用经济手段,只是在生存必需时才赋予她(它)们需用的武器或器械。雌蚁在交接之后,便失去翅膀,因为翅膀已成多余,并且对于产卵和抚养还是一种危险;同样的道理,在生下几个小孩之后,一个女人通常也失去了美丽和娇艳。

所以,在年轻小姐们的心里,她们惟一时常惦记的不外乎是如何恋爱、怎样虏获男人,以及与此有关的事情而已,如化妆、跳舞等等。

宇宙万物中,越是优秀,越是高等,他们达致成熟的时间就来得越迟。男人在二十八岁以前,理智和精神能力成熟的并不多见,女子却在十八九岁便届成熟期。虽说“成熟”,她们在理性方面仍是十分薄弱,所以,女人终其一生也只能像个孩子。她们往往只看到眼前的事情,执著于现实,其思维仅及于皮相不能深入,不重视大问题,只喜欢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女人的理性薄弱,由此带来的利与弊,也远较男性少。不,应该说女人是精神上的近视者更为恰当,她们直觉的理解力,对周身的事物,观察力非常敏锐,但远距离的东西则无法入目。因此,凡是在她们的视界中不存在的,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们都能漠不关心、无动于衷。对此的厉害程度,有时几近疯狂。女人的浪费癖就是导因于这种心理,在她们的观念中,认为赚钱是男人的本分,而尽可能花完它,是她们应尽的义务。女人生活于现实中,所以她们很了解及时行乐的道理。

女人比男人具有怜悯之心,所以,对那些不幸的人或事容易表现出仁爱和同情的言行、举止。但由于现实的心理,关于正义感、诚实、正直等德性,却比男人为劣。这是因为女人理性的薄弱,所以只有现实、具体、直接的东西能在她们身上发生作用,对于与之相反的抽象的思想、坚定的决心以及那些有关过去、未来或远隔的事物,她们根本无暇顾及,也不愿去想它。

女人是弱者,没有雄诨的力量,造物者就赋予她们一种法宝——“狡计”赖以生存。她们天生就有谲诈、虚伪、说谎的本能。造物者使男人具有强壮的体魄和理性,对女人也赋予防御武器的力量——佯装的力量。虚伪和佯装可以说是女人的天性,即使是贤女和愚女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她们便尽量利用机会,运用这种力量,这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在某种程度内,她们觉得如同在行使自己的权利一样。因此,绝对诚实而没有半点虚伪的女人很难一见。正因为此,女人对男人的虚假极容易发觉出来,因此,我们还是不要以虚伪对待女人才是上策。

男人和男人间可以漫不经心地相处,女人则似乎生来就彼此互相敌视,商场中所谓“同行相嫉”的心理,在男人来说,只有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才会发生,然而女人不同,女人总有一种独霸市场的心理,她们憎恶所有的同性女人,就连在路上相遇,也能彼此怒目相向。男人们当着晚辈或下属面前,尚能保持若干的客套和人情味交谈;而高贵的妇女,和身份较低贱的女人谈话,态度大抵都很倨傲,大有不屑与之一谈的神气。

惟有理性被性欲所蒙敝的男人,才会以“美丽的天使”——这个头衔赠给那矮小、窄肩、肥臀、短腿的女人,因为女性的美实际上只存在于男人的性欲冲动之中。因此,我们不能对女人期望太多,哈尔德在他的名著《对于科学的头脑试验》一书中,就曾下过这样的断言:“女人缺少任何高等的能力。”除了少数的例外,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爱与恨

按语: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爱到深处多是恨。

即使一个一生生活最平淡的人,他的恋爱也是很富诗意的插曲。这种情形的恋爱故事,多半呈喜剧。当感情达到最高度时,这种幻想迸发出灿烂的光辉,如果不能与爱侣结合,便会顿感人生空虚乏味,连生命也丧失所有魅力了,此时,他对人生的厌恶已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有时甚至自杀了断以求解脱。

话说回来,并非恋爱的热情不能得到满足,才招致悲剧的结局。“圆满”的恋爱,收场不幸的恐怕比幸福的还多。这是因为激情所要求的,与当事者的周遭环境不但不能相一致,而且还破坏了他的生活计划,以至往往严重地损伤了他个人的利益。恋爱不但会与外界环境相冲突,连和恋爱者自身的个性也常相矛盾,因为撇开性的关系,来观察你的恋爱对象,也许那还是你本来所憎厌、轻蔑或厌恶的异性。但由于种族意志远较个体意志强烈,使恋爱中人对于自己原来所讨厌的种种特征,都闭着眼睛毫不理会,或者给予错误的解释,只企求与对方永远结合。恋爱的幻想就是如此的使人盲目,但种族的意志在达成任务之后,这种迷妄便立刻消失,而遗下了可厌的包袱(妻子)。因此,古人常说:爱神是盲目的。

最后,再谈谈一种对其对象极端憎恶的性爱,柏拉图把这情形比拟成狼对羊的恋爱。这种状态完全是一厢情愿的,尽管男方爱得如醉如痴,如何的尽力,如何的恳求,对方也充耳不闻,这就产生了莎翁所说的:“爱她又恨她!”(“I love and hate her”)。

这种爱恨交织的心理,有时会造成杀人后继而自杀的局面,我们每年都可以从报纸发现两、三起这种实例。歌德说得好:“被拒之恋,如置身地狱之中,我真想知道是否还有比这更令人愤怒和诅咒的事情?”(《浮士德》中,魔鬼梅菲斯特所说的话。)

恋爱时,对恋人示之以冷淡,甚至以使对方痛苦为乐,我们将它称为“残忍”,实在并不过分。同时,这也是恋爱中常有的事。因为,恋爱中人当时已被本能的冲动所支配,毫不理会理性所列举的各种道理,无视周遭的一切事情,只知绝对的追求自己的目的,始终不松懈不放弃。从古到今,因恋爱的冲动未得到满足,脚上像拖着沉重的铁块在人生旅途上踽踽独行、在寂寥的森林中长吁短叹的,绝不止佩脱拉克一人,只是在这烦恼的同时又具备诗人素质的,只有佩脱拉克一人而已。歌德的美妙诗句:“人为烦恼而沉默时,神便赐予他表达的力量。”这正是佩脱拉克的写照。

事实上,种族的守护神和个人的守护神,无时无地不在战争,种族守护神是个人守护神的迫害者和仇敌;它为贯彻自己的目的,时刻都在准备破坏个人的幸福,有时连人民全体的幸福也变成种族守护神反复无常下的牺牲品。莎翁《亨利六世》第三部第三幕的二、三场中,就可看到这种事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只因为人类本质的根底是种族,它是有比个人优先存在和优先活动的权利。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发现个中道理,因而借丘比特的外形来表现种族的守护神,他的容貌天真得像儿童,然而,却是残酷而又充满恶意的恶神,也是专制、反复无常的鬼神,同时又是诸神和人类的主人。

带着杀人的弓箭,背附翅膀,这是丘比特的形象。翅膀象征恋爱的善变无常,但这里的“无常”通常只有在欲望满足后引起幻灭感觉的同时才表现出来。

希腊俗谚对此有过很好的归纳:“爱神啊!你是统治诸神和人类的暴君!”

结婚

按语:

婚姻如同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永不间断。事实上,幸福的婚姻并不多。因为结婚的本质,其目的并不为现在的当事者,而是为未出世的儿女着想。

恋爱的结婚是为种族的利益,而非为个人。当然,这情形当事者并无所知,还自以为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过,由于它真正的目的在于他们可能产生的新个体上,因而当事者知道与否,无关紧要。他们因这目的而结合,然后再尽可能努力取得步调的和谐。但激情的本质是本能的迷妄,由此而结合的夫妇,有许多不同之处,当迷妄一旦消失,相异的素质便昭然出现。因此,恋爱结婚,通常结局都是不幸的。对此,有一句西班牙谚语说得非常贴切:“恋爱结婚的人,必定生活于悲哀中。”因为婚姻原本就是维持种族的特别安排,只要达成生殖的目的,造化便不会再惦记婴儿的双亲是否“永浴爱河”或只剩一日之欢。相反,由双方家长安排以实利为目的的所谓“便利婚姻”,反而往往比爱情的结合幸福些,因此种婚约,能顾虑到种种因素条件,不管这些条件何其繁多,至少它具体实在,不会自然消失;其他总以结婚当事人的幸福为着眼。当然,它对后代子孙是不利的。但从另一角度来看,若面临婚姻抉择的男人,只着眼金钱而不顾自己热情的满足,这是为个体而生存,并非为种族;此种表现是违反真理、违背“自然”原则的。因此,易于引起他人的轻蔑。相反,为爱情而不顾亲人的劝告和阻挠而毅然结婚的女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值得赞扬的。因为当她父母以自私的利己心做忠告时,她却抉择了最重要的原则。

照以上所述来看,当结婚时,似乎是鱼与熊掌无法兼得,一定得牺牲个体或种族两者中的一方。事实的确如此,爱情和现实的顾虑能够携手并进是一种罕有的幸运;同时,多数人在智慧、道德及肉体上,都有瑕疵,结婚时原就基于爱情或纯粹的选择,往往是从各种外在的顾虑而决定,或在偶然的状况下结合。当然,便利的婚姻,也可以在讲究原则之余,兼顾到某种程度的爱情,这就是所谓和种族的守护神取得妥协。

有资料表明,幸福的婚姻并不多,因为结婚的本质,其目的并不为现在的当事者,而是为未出世的儿女着想。但倘若性爱附上“性向一致”的友情,也可能缔结真正白头偕老的夫妻,这是从完全不同的根源所产生的感情,彼此以最柔和的心情,互相慰藉。然而它的发生几乎在性爱获得满足而消失之后,才表现出来。

性爱的倒错

按语:

性爱的倒错,其行为虽极为罕见,但据资料显示,这种行为时不论古今,地不分南北,处处都有发生过。对性爱的倒错行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无须定论。

男性性倒错就其症状而言,是违反自然,是极端令人不齿、令人担心的怪现象。这种行为是非常罕有的。但根据实际经验来看,便可发现事实正好相反。这种恶性,虽然可鄙可惜,却是时不论古今,地不分南北,处处都有发生过,而且屡见不鲜。

众所周知,在希腊和罗马时代,这种情形相当普遍,不但可以无所顾忌,不以为耻的公开谈论,还能公然行之。这从很多作家的作品中可以得到证实。尤其诗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描写这方面事情的,就连那贞洁的罗马诗人味吉多也不例外。哲学家对此问题也津津乐道,尤其柏拉图,照他的著作读来,他几乎不知道人间尚有其他爱情。亚里士多德也把男性性倒错现象视为普通事情,并没加以责难。居多特人更把它公开化,且予尊重。罗马政治家塞禄说:“在希腊人中,一个青年如果没有‘恋童’是一种耻辱。”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中世纪时,任何国家对这种行为均处以极刑,法兰西到十六世纪,仍明文规定处以火刑,意大利在十九世纪初叶的三十年间,尚毫无通融地处以死刑。可知为了防止此种恶习,是有必要做出严厉处置的。此种办法虽有一时之效,却无法根绝。不管什么时代,在什么场合,什么国度,它总戴着最隐秘的面纱暗中进行,往往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倏然出现。

因此,从这种现象的普遍和不易根绝的事实,我们能证明那是与人类的天性俱来的。荷拉士说得好:“天性,即使你用耙子赶它出去,它也会立即再回来。”仅仅凭着这点理由,它就可能经常在多角落出现。因此,我们绝对无法避免这事实。我们虽可轻易的把这事实归纳出结论,也可和普通人一样指斥非难这种恶习,但这绝不是处理问题的方法。因此,我们应该彻底去探求真理,发现真相,找出事实的必然性结论。

首先,我们要找出亚里士多德《政治论》第七章十六节其中的几段,作为言论的基础。根据他的见解,认为太过年轻与老迈,都不宜再生育。因为所生子女,不论肉体或精神,大都不健全,不是瘦小,就是羸弱。他将此点定为个人应奉行的准则,对于一般社会则这样进言:“为下一代身体的强壮和健康着想,结婚年龄不宜太早或太迟,因为这两种情形都不能使他们的子女满足,结果只有生育虚弱的子女。”因此,亚里士多德建议,凡是54岁以后的人,不论为健康或其他诸种理由,纵使尚有性行为能力,也不能让他们生儿育女。若在这种年龄怀孕时,可以堕胎方法行之,以为善后。

造化无法否认亚里士多德上述事论的真实性,根据“自然不是飞跃的”原则,地上所有生物都是逐渐衰老退化的,它无法使男人的精液分泌骤然而止,然而它所最惦记的又是种族的纯净,它所关怀的是素质健全良好的个体。但事实上,这期间的生殖大都是生育身体羸弱、愚钝、病魔缠身或早夭的后代,同时,这些后代将来还会把这些素质传给下一代。

因此,自然在这种法则和目的的冲突下,往往陷于窘困不堪的境地。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自然在其本质上,实在不愿采取任何强制手段。同样的,人们虽明知迟婚或早婚都有害于生殖,也无法期待他们以理性的冷静思虑来控制自己的情欲,于是,造化最后只有本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原则,采取最后一途,利用它惯用的道具——本能。这种本能不论任何场所,都在指导生殖工作,并能制造出一种奇妙的幻想来。但在目前,只有把人们的情欲引入雅途,才能达成造化的目的。总之,造化的心目中只有形而下的东西,根本不知道德为何物。不仅如此,造化和道德甚至根本是背道而驰的东西,它只想尽可能完全保持自己一贯的目的,尤其是种族目的。在肉体方面亦复如此,男人陷于性倒错虽然有害,但两害相权之下,于是造化就选择它作为种族恶化的预防剂。

由于造化的顾虑于此,所以男人的性倒错,大抵在亚氏所揭示的年龄后,才徐徐滋生,随着生育健壮子女能力的衰弱,而渐次表现得更明显。这是造物的安排。但有一点要注意的是,从产生性倒错倾向到形成恶习为止,其间的距离非常远。古希腊、罗马或亚洲人,因未有防范的措施,易受实例的鼓舞而养成恶习,以致蔓延得相当广泛。反之,欧洲各地,由于宗教、道德、法律、名誉等诸种强力的动机予以摒斥,所以使人连想都觉得有所忌惮。

男人一旦形成性倒错倾向,慢慢对女人感到冷淡,严重者则由厌生憎。且男人的生殖力愈减退,反自然倾向愈具决定性,于是造化便完成了它预防种族恶化的目的。因之,性倒错完全是老人的恶习,壮年男人倒没有此种现象,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当然,其中也有例外,但那是人生殖力偶然提早退废的结果。造化为预防恶劣的生殖,所以把他们转移到别的方向。希腊作家普鲁塔克曾说:男性性倒错是人生盛年期过后所产生的灰暗爱情,以之驱逐固有的纯洁爱情。“诸神中有男性爱人的,不是马斯、阿波罗、巴卡斯、梅尔克等,而是年老的宙斯、赫拉克里斯——但是,东方各国因行一夫多妻制度,女性大有不敷分配的现象,所以不得已才发生与此相悖的例外。——其次,未成熟的精液,也与老年人的衰退相同,只有生羸弱、恶劣、不幸的后代。所以,某些青年朋友间往往也有性倒错的欲望,但因青年期还能以纯洁、良心、羞耻等加以抵抗,所以,实际养成恶习的,并不多见。

综上得知,男人性倒错实是造化为预防危害种族而采取的一种间接手段。本来,生殖力的老衰和未成熟,可以道德上的理由中绝他们的生育,但我们不能有这样的期待,因为自然的营生中,本来就不考虑道德问题。

总之,因为不幸的生殖,有着使全种族渐趋堕落之虞,造化有鉴于此,乃从最大的目的着眼而作防患未然应计。而且,当他选择手段之际,是毫不犹豫的。造化之所以容许这两种恶劣的事发生,无非是为了避免更大的不幸。

禁欲

按语:

禁欲的第一个步骤便是,不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追求性欲的满足,禁欲借此超越个人的生存,进而否认意志的肯定。除实行禁欲外,否定意志的另一条途径便是默认命运所决定的痛苦。

(1)禁欲的礼赞

当个体化原理的迷惘面纱高举在一个人的眼前时,此人即无“人我”之别,对别人的痛苦就像对自己的痛苦一样寄予关心,他不仅会尽自己的最大力量协助别人,并且,为解救大多数人甚至可以牺牲自己。循此以进,倘若一个人认识最内在的真正自我,他必然愿意以一身承担生存以及全世界的痛苦。对他而言,一切灾难痛苦并不是旁人的事,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人苦恼而无动于衷,只要他间接得知——不,只要认为别人有苦恼的可能,对他的精神就会产生相同的作用,因为他洞察个体化原理,所以,对一切都有息息相关的感觉,不像被利己心所束缚的人,眼中只有自己的幸与不幸,他能认识全体并把握其本质,更能看穿一切都是不停流转,人生是苦恼和纷争的连续,人类只是继续着毫无意义的努力。他所看到的只有苦恼的人类,受痛苦摆布的动物和没落的世界。

被利己之心所俘虏的人,只认识个别的事物,只了解它们与自己的关系,而且它们还是出奇翻新的,经常成为欲望的动机。相反,若认识整体的关系及其本质的人,则可以镇静一切欲望开拓一条途径,将意志摆脱,进而达到以自由意志为基础的谛念,谛观和完全无意志的境地。当然,被迷惘之面纱所隐蔽的人,本身或许亦曾遭遇过深刻的苦恼,或曾接触过他人的痛苦,而感觉到生存没有意义只存痛苦,此时,他们也许希望永远而彻底断绝一切欲望,使自己纯化、净化。然而尽管他们为此努力,但仍很难避免受偶然和迷惘所诱惑,诸种动机复使意志重新活动。因此,他们永远无法解脱。

被迷惘所惑的人,只要偶尔在眼前或立足之处发现“凉快”的地方,便可得到慰藉,但洞察个体化原理,认识物自体本质即认识其整体的人,并不因此而满意,他一眼便看穿当下的形势,因而迅即离开,摆脱意志,并否定反映于本身现象中的存在,其最明显的表现便是从修德转移至禁欲,即他已不能满足于“爱别人如爱自己”的仁心,而是对产生意志的现象以及充满苦恼的世界本质产生嫌恶。具体的说,他已停止对物质的需欲,时刻警惕使意志执著于某种事物,在心中确立对任何事都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如一个正常的人,必通过肉体的生殖器表现性欲。但洞察个体化原理的人则已否定了意志,他谴责自己的肉体、揭穿它的阴谋,因此,不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追求性欲的满足。这是禁欲的第一个步骤。禁欲借此而超越个人的生存,进而否认意志的肯定,他的意志现象遂不再出现,连最微弱的动物性亦皆消失。

(2)圣人们

一般的世界史,对于最能阐明我们的观点——否定意志的代表性人物的生涯,持沉默的态度,因为世界史的题材,性质完全与此不同——不,应该说完全对立。综观其内容,不外在于说明无数个体的求生意志现象,并加以肯定。这些留名青史的人物,不管是以心机权术而取得优势,或利用群众施展其暴力,还是命运人格化的“偶然”发挥所致,但在我们眼前展现的却是,任何的努力终归枉然,结局仍是一场空。所以,作为一个哲学家,不必徒然追求在时间中流逝的诸现象,而应努力探究诸神行为的道德意义,从这里才能获得衡量重大事项的惟一尺度。同样,我们也无须顾忌庸俗之辈的大多数人的意见,而应勇敢的大声昭告世人:世上最伟大、最重要而且意义最深的现象,并非“世界的征服者”而是“世界的克服者。”只有他们,才能弃那充满整个世界、无时无刻蠢蠢欲动的求生意志于不顾,学会否定的认识,平静地度其一生;只有世界的克服者,方能表现其意志的自由,因而他们的言语行动才显得与世俗格格不入。

基于以上几点理由,所以一般记载圣者们的生活记录,虽写得拙劣,且其中还搀杂着迷信或荒诞不经的故事,但对一个哲学家而言,这些素材实有其深刻的意味,它远比希腊作家普鲁塔克,里维斯等史家,更能告诉我们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3)心灵的喜悦境界

欲望愈强烈,贪欲心欲强的人,他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就更多更深,因为欲望经常附在他身上不断地啃噬他,使他的心灵充满苦恼,如此积久成习后,一旦欲望的对象全无时,他几乎便以看到别人的痛苦为乐了。反之,一个彻底否定求生意志的人,从外表看起来,他的确贫穷,一无所有,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生趣,但其心灵则是一片清澄,充满宁静和喜悦。他们不会被不安的生存冲动或欢天喜地的事情所驱策,因为这些都是强烈痛苦的先导;他们不贪图生之快乐,因为,喜悦过后往往持续苦恼的状态。他们所达到的这种心灵真正的明朗及平静,绝不会被任何人所干扰妨碍。对于这种境界,我们心中的善良精神,将立刻可以发现那是此一切成就更卓越的东西,而毅然叫出:“勇敢地迈向贤者吧!”当我们亲眼看到或脑中浮现这种境界时,必不由得兴起无限的憧憬,并进一步使我们体会到,浮世欲望的满足,就好比抛给乞丐的施舍,维持他活过今天,却也延长了他的苦难到明日。反之,禁欲则是世袭的领地,领主永远无须为这些事情忧虑。

(4)圣人的心灵挣扎

肉体是意志的客体化形式或具象化的意志,因此,只要肉体生存着,即有求生意志的存在,便能时时燃起熊熊的烈火,努力地在现代中显露它的姿态。所以说,圣者们那平静愉悦的生活,是不断克服意志而产生的成果。所以,我们不难想象出来,在结成这种果实的土壤里,须不断地与求生意志战斗,因为世上谁也不可能获得永恒的平静。因为,一本描写圣者内在生活的历史,也就是他们心灵挣扎和获得恩宠的过程史。这里的恩宠是指一切冲动失去其效力而赋予深刻安宁,以打开通向自由之门的认识方法。我们可以看出,一旦达到否定意志的人,他必须倾其全力保持这种成果,以各种方式削弱经常蠢蠢欲动的意志力,或寄托于禁欲,或为赎罪而过严苛的生活,甚而刻意追求不愉快的事情。他们既知解脱的价值,所以时刻警惕,以保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即使稍尝没有罪恶的快乐,或虚荣心略微蠢动,亦感良心的严厉谴责。因此,最后连人类欲望中活动最激烈、最难以消减,也是最蠢的欲求——虚荣心,也告消失。我们可以说,狭义的禁欲,就是为虐待意志而不断地寻求不愉快的事情,为折磨自己而拒绝快乐,甘愿过着受罪的生活,也就是故意地破坏意志。

(5)痛苦的解脱

除为保持否定意志的成果,而实行禁欲外,另一条途径也能达到意志的否定,那就是默认命运所决定的痛苦。多数人都循着这种途径达到意志的否定,因为毕竟只有少数人才能洞察个体化原理,这些人只须通过认识,学会毫无瑕疵的善,对任何人均怀着爱心,把世界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进而达到意志的否定。然而,有的虽已接近这种境界,却大都处于生活舒适的状态,此时,倘若受到他人赞扬,便会一时兴起,怀着某种希望,企图求得意志的满足。总之,快乐经常成为意志否定的障碍,再度诱惑他走向意志的肯定。因此,一切诱惑都是恶魔的化身。所以,普通人在自己品尝痛苦之前,在意志否定自己之前,必先毁坏意志,由渐而进地经过各种痛苦的阶段。在一番激烈抗争之余,当濒临绝望之际,倏然返回自我的人,即可认清自己的世界,进而改变自己的所有本质,超越自身和一切的痛苦,进入崇高的境域。他可以欣然抛弃先前以最大热情去追求的东西,也能安详的接受死亡。这样一种境界,是从痛苦的火焰突然爆出意志否定的火花,此即前之解脱。即使一个禀性恶劣的人,有时也可从某种残酷的教训,而致于这种净化的境地。他们突然间改头换面一般,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因而,他对于从前自己所犯的各种恶行,也不会使良心陷于不安,却乐意以死来赎回过去的罪孽,因为此时他们已把意志现象视为面目可憎的东西,而以欣慰的眼光看它的末日。——最能表现因巨大不幸而得到解救、从绝望中而带来意志的否定之诗歌,应推歌德的心血结晶《浮士德》中有关格烈特汉的苦难遭遇。这个故事说明,一个人不仅可从自由意志的探求而认识世界的痛苦,也会从自己切身的过度痛苦经验而获得解脱。事实上,这位被己欲所驱策的主角,最后终于达到完全勘破的境界。

生命的理念

按语:

生殖行为联结子孙的保存,亲情联结性欲,为此,而使种族的生命绵延持续。

各种阶段的存在理念,虽都是求生意志的客观化,但对囿于“时间”形式的个体而言,他所认识的却不是“个体”,而是结合生殖关系而产生的“种族”。因之在某种意义下,“种族”可以说是超出“时间”洪流的理念,也是一切存在的本质;只有透过它,我们才能认识个体,也才能谈论存在。

可“种族”自身只是一个抽象存在,它须在个体中赋形才能存在,因此,意志也只有在个体中才能存在。不过尽管如此,意志的本质经过客观化后,所表现出来的仍是根深蒂固的种族意识,所有个体追求的急切要事,诸如性爱关系、生男育女及其教育问题,乃至个体的安身立命等,无不与种族发生密切关联。

从内在(心理)而言,意志好比树木的根干,智慧是它的枝丫;就外观(生理)而言,生殖器则如树干,头脑就是其枝丫。当然,供给养分的并非生殖器,而是肠的绒毛,但因个体有了生殖器,才能和它的根源——种族相连系,所以说前者才可算是根干。

总之,倘若从形而下言之,个体是种族所产生出来的东西;倘若就形而上言之,则是种族在时间的形式中,所表现出的不太完全的模像。

性欲可视之为树木(种族)的内在冲动,它使个体的生命萌芽,犹如树木供给树叶养分,同时树叶也助长树木的壮大一般。正因此,所以这种冲动力非常强烈,且是从人类的本性深处涌出来的。倘若阉割掉一个人的生殖机能,他的体力和精神必将渐次衰退。——个体完成受精作用后,无论任何动物,必有力量衰竭的短暂现象;所以塞多舍斯才有:“精液的射出就是丧失一部分的精神”的警语。就人类的情形而言,生殖力的衰退,就表示个体的渐趋死亡。不论任何年龄,若滥用生殖力,都会缩短生命;反之,节欲却能增进一切力量,尤其有助于体力。因此,种种现象显示:实际上个体的生命只不过是借助于种族,一切生命力都是种族力量的迸发。但,在这里,还要附带一点说明:形而上的生命基础,是直接表现在种族中的,且通过这点显现在个体身上。

即使没有上古流传下来的种种神话或象征,我们只须观察一切动物(包括人类)在从事有关性欲活动之际的那种热心和认真,也必可明知性欲的激动,本来就是动物的主要本质,也是种族的一分子对传宗接代大业的效劳。反之,其他所有器官或作用,只是直接服务于个体,而非种族;个体的生存实居于次要地位。同时,由于真正延续的是种族,个体是无法永存的。因此,为了维持种族的延续不辍,个体在激烈的性欲冲动中常表现出一种把其他一切事物都搁置一旁的习性。

我们不难了解,性欲和其他欲望的性质截然不同,就动机而言,性欲是最强烈的欲望;就表达的情形而言,它的力量最猛。无论在何处它都是不可避免的现象。它不像其他欲望,会发生趣味、气氛,情境之类的问题。所以,就因为它乃是构成人类的本质愿望,任何动机均无法与之比拟抗衡。它的重要性无可言喻;倘若无法在这方面得到满足,其他任何享乐也无法予以补偿。同时,不管动物或人类,为它常不惜冒险犯难或大动干戈。

生殖行为联结子孙的保存,亲情联结性欲,如此,而使种族的生命绵延持续。所以说,动物对于子孙的爱和性欲相同,它所做的努力远比对个体本身更为强烈,所有的动物大抵都是如此,做母亲的为保护子女安全,往往甘愿冒任何危险,即使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这种本能的亲情以理性为媒介——即反省的引导,有时虽不免因理性的阻碍而削减。秉性凶残者,也有不承认亲子之情的现象。但就其本质而言,实际并非不强烈,在某种情形下,亲情常击败自私心。——动物没有理性,没有人类所谓反省的能力,因而,它们所表现的本能母爱(雄性动物没有这种意识),最为纯粹,也最为明显。总之,这种爱的真正本质,与其说出自个体,莫若说直接出自于种族。这意味着动物亦有种族依赖子孙而得以保存,必要时牺牲自己生命的意识。所以,它和性欲的情形相同,这里的求生意志也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升华,由超越意识来源的个体,及其种族。

求生意志

按语:

生命是一种课题,一种非完成不可的惩罚,通常它是对辛劳、穷困和苦恼的不断斗争。这种承受生命所有烦恼和喜悦的情形便是求生意志最常见的现象。

倘使说求生意志仅以自我保存的冲动而表现的话,那他仅是肯定个体现象在自然中的刹那存续而已。照此,生命应该无须耗费太大的劳力和忧虑,其一生应该很容易获得快乐的。然而很不幸,意志无时无刻要求着绝对的生命,它的目标放在绵延无尽的世代交替上,所以才有性欲的表现。此种冲动,剥夺了或许只伴随着个体生存的安心、快活和纯真,带来意识的不安和忧郁,使个体的一生充满不幸、忧愁和苦难。相反,个体也能凭借克己的工夫,把这种冲动加以抑制,进而改变意志的方向,使意志在个体中消灭,无法溢之于外,如此,便有可能获得个体生存的安心和快乐,且还能赋予更强烈的意识。当然,这是极为罕见的。最常见的是——最强烈的冲动和愿望一旦达成,亦即满足了性欲之后,定联结着新生命的完成,另一个新的生存继之而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的负荷、忧愁、穷困及痛苦等。当然,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但现象相异的两个个体,倘若其内在本质绝不相同,世界还会有所谓“永恒的正义吗?”

生命是一种课题,一种非完成不可的惩罚,通常它是对贫困的不断斗争。因此,任何人无不盘算着尽其所能的通过这一关隘,圆满地达成对于生命应尽的义务。

人类一生所伴随的无穷尽的辛劳、穷困和苦恼,正可作为求生意志的决定性的肯定说明,同时,也因为如此,他对自然还欠上一笔所谓“死”的负债;为这笔债,使他惴惴不安。这刚好可以证明我们的生存是一种罪过。

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永远支付着“死”和“生”的定期租税,这样相继承受生命所有的烦恼和喜悦。这是肯定求生意志的结果所无可避免的现象。因此,尽管人生多熙攘纷杂,但对它的眷恋——即对死亡的恐惧,原本就是幻想的作祟。同样的道理,把我们诱进“人生”的冲动亦属幻想。从客观来看,此种诱惑的原动力,在于互相爱慕的男女眼神中,这是肯定生存意志后的最纯粹表现。这时的意志显得非常温柔娴静,在幸福中陶醉之余,而为其本身、为对方、为大众平静的快乐和安详的喜悦祈愿;这是阿那克勒翁诗歌的主题。但倘若此种状态下的意志,一受到诱惑和谄媚,它便会缩进其生命的本源中,意志缩回去,苦恼接踵而来,于是苦恼引发犯罪,犯罪更带来苦恼,恐惧和颓废充满人生舞台,这是艾思奇里斯的主题。

尽管如此,但人人内心中都把这意志所肯定,造成人类原因的这种行为,深深引为羞耻,不仅小心翼翼地把它隐藏起来,倘若无意中看见,还会大惊失色,就像发现犯罪现场,事实上,冷静深思之下,这种行为确是可憎的,尤其在高尚的气氛下,更让人感觉恶心。大体而言,当完成性行为后会产生一种独特的悲衰和反悔,尤其对于初次性行为的人来说,性格越高尚的人,感觉愈强烈、显著。——但是,也惟有赖这种行为的持续不断,人类才能得以延续。

进而言之,生殖行为与世界之间有谜一般的关系,世界虽系由广泛的空间、漫长的时间以及繁复多样的形态所构成,但这一切无非是意志的现象而已,而意志的焦点则是生殖行为,这种行为就是世界之内在本质上的最明显表现,是它的核心、根本、精髓。简单地说,宇宙这一大谜团的谜底就是生殖行为,亦即所谓“智慧之木”之意,人们在了解它之后,才能知悉生命之真谛。拜伦所云:“摘下智慧之木后,方可了解万事。”其意便在此。

快乐的要素通常在于秘密,生殖即是一大秘密行为,它无法直白言宣,也无时间场所的限定。这些虽是它的主要特色,但因人人均能领会、时时萦绕心中。因此只要稍加暗示,便可理解。

然而,待青年人初度了解这个世界的大秘密时,仍难免被它的巨大性所惊骇,其根本原因是这样的:“人类的智慧——尤其理性方面的智慧,须经过一段漫长的路程,才能臻于成熟,此时,原本没有认识力的意志距离它已经非常遥远,已忘却那该后悔的起源,而仍以纯真无邪的立场来观察,自然难免惊骇。

性欲及性的满足,是意志的焦点和它的最高表现。但个体化的意志——即通过人类或动物的生育之门而出现于世界的事情,实在蕴涵极深刻的意义,且也是自然所表现的最纯朴的象征性词汇。

动物群中很难避免求生意志的肯定及其中心的生殖行为,因为自然的意志中,只有人类才有反省能力。反省力不只用于认识个人意志,而是借此获得更广阔的认识幅度,从对过去的鲜明记忆,及对未来的大体预想,而展望个人的生活或一般生存。实际说来,不论任何种类的动物通过数千年的生存,它的生命仅等于一瞬间而已,因为它们只有现在的意识,而没有过去、未来或死亡的意识。因此,只有人类才有“现在”、“过去”、“未来”的意识,然而也仅止于概念而已,在根本上,他们还不了解它的真义。

所以,动物的求生意志,总是无休止的追求完全的客观化和享乐。而具备理性的生物——人类,虽取得反省力,却未以此满足,意志仍无可抑止地发生如下的疑问:万物从何而来?归于何处?生命的努力和困苦所取得的报偿是什么?这种游戏所消耗的“蜡烛费”是否值得?——现在,在明晰的认识之光的照耀下,正是决定、肯定或否定意志的时候。然而,后者通常只是穿着神话的外衣,表现于意识而已。——由此观之,意志并未具备可达到较高度客观化的证据,因此时已是意志到达其转机的时候了。

死亡

按语:

人类的最大灾祸便是死亡的威胁;最大的恐惧是来自对死亡的忧虑;最能吸引我们关心的是他人生命的安危;最害怕看到的便是执行死刑。但倘若我们因惧怕死亡而惶惶不可终日,为自己或他人的生命濒临危险而大感恐惧,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事。

人类,因为具备理性,必然产生对死亡的恐惧。但一般而言,自然界中不论任何灾祸都有它的治疗法,至少有它的补偿。由于对死亡的认识所带来的反省致使人类获得形而上的见解,并由此得到一种慰藉。所有的宗教和哲学体系,主要即为针对这种目的而发,以帮助人们培养反省的理性,作为对死亡观念的解毒剂。

然而,由于死亡的种种教训,却使一般人——至少欧洲人,徘徊于死亡是“绝对性破灭”和“完全不灭”的两种对立见解之间。这两者都有错误,但我们也很难找出中庸之道的见解。因此,莫若让它们自行消灭,另觅更高明的见地吧!

我们先从实际的经验谈起。——首先,我们不能否定下列的事实:由于自然的意识,不仅使人对个人的死亡产生莫大的恐惧,即使对家族之死亦衰恸逾恒。而后者很明显并非由于自身的损失,而是出于同情心,为死者的遭遇大不幸而悲衰。倘使在这种场合下,不掉几滴泪,表示一些悲叹之情,便要被指责为铁石心肠,不近人情。因此,倘若复仇之心达到极点,能加诸敌人的最大灾祸,便是把敌人置于死地。

从上述来看,死亡便是最大的灾祸,死亡意味着毁灭,以及生存的无价值。死亡的恐惧实际是超然独立于一切认识之上的;人类的最大灾祸便是死亡的威胁;我们最大的恐惧来自对死亡的忧虑;最能吸引我们关心的是他人生命的安危;最害怕看到的便是执行死刑。但是,倘若我们因惧怕死亡而惶惶不可终日,为这短暂的时间而太过忧愁,为自己或他人的生命濒临危险而大感恐惧,或创作一些把主题放在死亡的恐怖、使人感到惶恐悚惧的悲剧,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事。

人类对于生命的强烈执著,是盲目而不合理的。因为,我们在未出生前,不知已经经过多少世代,但我们绝不会对它悲伤,那么,死后的非存在,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我们的生存,不过是漫长无涯的生存中之一刹那的间奏而已,死后和生前并无不同,因此实在大可不必为此感觉痛苦难耐。倘若说对于生存的渴望,是因“现在的生存非常愉快”而产生,事实上并非如此。一般说来,经验愈多,进而对非存在的失乐园怀有更多憧憬。此外,在所谓灵魂不灭的希望中,我们不也时常企盼所谓“更好的世界”吗?——这些,都能证明“现世”并没有多美好。话虽如此,世人却很热衷于谈论有关我们死后的状态问题,谈话原无可厚非,但若过分,则难免钻牛角尖。不幸的是,几乎所有的世人都犯这毛病。事实上,死后的无限时间和未出生前的无限时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因而毫无值得恐惧之处。人既已不存在,一切与我们生存无关的时间,无论是过去抑或未来,都不再重要,为它悲伤,实在毫无来由。

伊壁鸠鲁斯对死亡问题有过这样的结论,他说:“死是与我们无关的事情。”他注释说:“因为我们存在时死亡不会降临,等到死神光临时,我们就又不存在了。即使丧失些什么,也不算是灾祸。”因此说,一切生物对死亡的恐惧和嫌恶,纯粹都是从盲目的意志产生,那是因为生物有求生意志,这种意志的全部本质有着需求生命和生存的冲动。此时的意志,因受“时间”形式的限制,始终将本身与现象视为同一,它误以为“死亡”是自己的终结,因而尽其全力以抵抗之。

生命,实际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珍惜的。我们之所以那样畏惧死亡,并不是由于生命的终结,而是因为有机体的破灭。因为,实际上有机体就是以身体作为意志的表现,但我们只有在病痛和衰老的灾祸中,才能感觉到这种破灭;反之,对主观而言,死亡仅是脑髓停止活动,意识消失的一刹那而已,随之而来的所有波及有机体诸器官停止活动的情形,其实不过是死后附带的现象。因此说,不管死亡如何令人恐惧,其实它本身并不是灾祸。当生存中或自己的努力遭遇到难以克服的障碍,或为不治之症和难以消解的忧愁所烦恼时,大自然就是现成的最后避难所,它早已为我们敞开,让我们回归自然的怀抱中。生存,就像是大自然颁予的“财产委任状”,造化在适当的时机引诱我们从自然的怀抱投向生存状态,但仍随时欢迎我们回去。当然,那也是经过肉体或道德方面的一番战斗之后,才有这种行动。大凡人就是这样轻率而欢天喜地的来到这烦恼多、乐趣少的生存中,然后,又拼命挣扎着想回到原来的场所。

无可否认,生死的决定应是最令人紧张、关心、恐惧的一场豪赌,因为在我们眼中看来,它关乎一切的一切。但永远坦率正直,绝不虚伪的自然,以及“圣婆伽梵歌”中的毗瑟驽,却向我们表示:个体的生死根本无足轻重,不管动物或人类,它只把他们的生命委之于极锁细的偶然,毫无介入之意。——看罢,只要我们的脚步在无意识中稍不留意,就可决定昆虫的生死;自然之对待人类与动物相同,在人类身上,个人的生死对于自然根本不成其为问题,因为我们本身亦等于自然。仔细想想,我们真应该同意自然的话,同样不必以生死为念。

诚然,人类由“生殖”凭空而来,基于此义,“死亡”也不妨说是归于乌有。但若能真正体会这种“虚无”,也算颇饶兴味了。因为这种经验性的“无”,绝不是绝对性的“无”。换句话说,只须具备一般的洞察力,便足可理解:“这种‘无’不论在任何意义下,都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或者,只从经验也可看出,那是双亲的所有性质再出于子女身上,也就是击败了死亡”。

尽管永无休止的时间洪流攫夺了它的全部内容。存在于现实的却始终是确定不动而永远相同的东西,就此而言,我们倘若能以纯客观的态度来观察生命的直接进行,将可很清楚地看出:在所谓时间的车轮中心,有个“永远的现在。”——若是有人能同天地同寿,他便能观察到人类的全盘经过,他将看到,出生和死亡只是一种不间断的摆动,两者轮流交替,而不是陆续从“无”产生新个体,然后归之于“无”。种族永远是实在的东西,它正如我们眼中所看到的火花在轮中的迅速旋转,弹簧在三角形中的迅速摆动一般,出生和死亡只是它的摆动而已。

佛陀常言:“解开心灵之结,则一切疑惑俱除,其“业”亦失。死亡是从褊狭的个体性解脱出来的瞬间,而使真正根源性的自由得以再度显现。基于此文义,这一瞬间也许可以视之为“回复原状”。很多死者之颜面呈现安详、平和之态,其故或即在此,看破此中玄机的人更可欣然、自发地迎接死亡,舍弃或否定求生意志。因为他们了解,我们的肉身只是一具皮囊而已,在他们眼中看来,我们的生存即是“空”。佛教信仰将此境界称之为“涅”,或称“寂灭”。

超越生命

按语:

生命只是一种存在,而死亡也仅是一种非存在,这两者对人来说无关紧要,因而也无需惧怕死亡。

在生活中,倘使有人问你有关死后继续存在的问题,而问你问题的这个人又属于那种希望知道一切事物却不学习任何东西的人,那么,最适当而又正确的回答便是:“在你死后,你将是自己未出生时的东西。”为何要这样回答呢?因为这个答案含有以下几种意思:倘使你要求一种存在,有起始而没有终结的话,那是荒谬而不合理的;此外,还含有一种暗示,即世界上可能有两种存在,相应的也有两种空无和它对应。不过,你也可以这样回答:“不管你死后成为什么——即使化为虚无——也会像现在个人有机体的情形一样的自然而恰当。于是,你最担心的是转变的时刻。的确,如果我们对这一个问题加以进一步的思考,就会得到一个结论:“像我们人类这样的存在,宁可不存在。因此,我们不再存在的这个观念,不再存在于其中某一时间的观念,从合理的观点看来,就像所谓从未出生这个观念一样,对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困扰。现在,由于这存在本质上是个人的存在,因此,人格的终结不能视为损失。”

生命因意志而在

按语:

意志是物自体,是内在内容,是世界的本质。生命,可见的世界现象,只是意志的反映。所以,生命因意志而起,如影随形一样地与意志分不开;如果意志存在,生命、世界便也存在。

表象世界完全是意志的反映,在表象世界中,意志的自觉一步一步地趋向明显和完整,其最高阶段则是人类,不过,人类的本性只有透过一套相互关联的行动才能获得彻底的表现。理性可以使这些行动达到自觉的境地,可使人类不断以抽象方式纵观全体。

从意志本身来看,意志是不自觉的,只是一种不断的盲目冲动,正如我们在无机界和有机界中所看到的一样,此种盲目冲动的意志,透过表象世界的附加物而获得有关本身意欲活动及其所意欲者的知识。这就是表象世界,就是生命。所以,我们说现象世界是意志的反映,是意志的客观表现。由于意志所意欲的往往是生活,而生活又不是别的,只是那意欲观念的表现,所以,如果我们不说“意志”而说“生活意志”的话,那是多余的赘言。

意志是物自体,是内在内容,是世界的本质。生命,可见的世界现象,只是意志的反映。所以,生命因意志而起,如影随形一样地与意志分不开;如果意志存在,生命,世界便也存在。所以,生命就是确保生活意志,只要我们充满着生活意志,就不必恐惧自己的生存,即使面对死亡时也是如此。从哲学的观点来看生命,我们将发现,意志,一切现象中的物自体,知觉这些现象的认知主体等,根本不受生死的影响。生死只属于意志的现象,因此,也只属于生命;意志现象定表现于生生灭灭的个体上,当作时间形成中出现的无常现象——此种现象背后的东西,本身根本不知道时间的存在,但须以我们所说的方式表现出来,以便使它的特性客观化。生死皆属于生命,是两个彼此相互平稳的现象,也可说,生死是生命现象的两极。

我们要特别认清,意志现象的形式,生命或实在的形式,只是存在于现在,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后者只存在于概念中,如果遵循充足理由原则的话,只存在于知识的关联中。没有人曾生活于过去,也没有人会生活于未来;“现在”是生命的惟一形式,也是永远不可能从生命中拿走的可靠财富。“现在”永远和它的内容同时存在,两者永远固定而不动摇,好像瀑布上空的虹一样。因为,生命固定于意志之中,而现在则固定于生命之中。“现在”是意志现象的根本形式,“现在”和意志是无法分开的。只有“现在”是永远存在的和永远固定的。从经验上看,把一切短暂事物中最短暂的事物看成惟一持久的东西,其内容的根源和支持者是生活意志或物自体——人类本身就是生活意志。凡是不断变化和消灭的事物,凡是过去或现在存在的事物,由此种种产生生灭现象形式的缘故,都属于现象界。因此,我们应该想:过去是什么?是现在的玩意儿,将来是什么?是过去那玩意儿。对意志来说,生命是确定的,对生命来说,“现在”是确定的。每个人都不可以说,“最后,我是‘现在’的主人,它会像我的影子一样永远随着我,所以,它从那里来,为什么正是现在,对于这些,我并不感到惊奇。”我们可拿时间和不断旋转的球面相比:永远下沉的一半代表过去,而永远上升的一半则代表未来,但切线所接触的顶端不可分的点则代表没有广度的现在。切线不随球面旋转,“现在”也是如此,客体和主体相接之点,也是如此,因为它不属于可知现象,而是一切可知现象的条件。或者说,时间像永不止息的河流,而“现在”则是河水流过的石块,但河水没有把石块卷走。作为物自体的意志,和知识主体同样不受充足理由原则的支配,从某方面看,知识主体最后就是意志本身或意志的表现。对意志来说,生命是确定的,生命的现象是确定的,同样,“现在”也是如此,这真实生命的惟一形式也是如此。所以,我们无须探讨出生之前的过去,也无须探讨死亡之后的未来;我们要认识现在,要认识这表现意志的形式。现在不会摆开意志,意志也不会摆开现在。所以,倘若生命真能令人满足,那么,凡是以各种方式肯定生命的人,都可以认为生命是无限的,除去对死亡的恐惧,把死亡当作幻象,原来幻象使他变得愚笨地畏惧那可能永远剥夺他的现在而预示没有现在的时间;这是时间方面的幻象,与空间方面的幻象相似,由于空间的幻象,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在地球上所占的位置在上,而其他所有地点则在下。同样,每个人都把现在和自己的个体性连在一起,以为整个现在完全在此,以为过去和未来是没有“现在”的。但是,正如地球表面每一个地方都是连上的一样,整个生命的形式也都是现在,因死亡夺去我们的现在而恐惧死亡,正如恐惧自己可能从地球表面滑倒一样的愚笨。“现在”是意志客观化最重要的形式。“现在”把时间分割,从两个方面向无限地延伸,好像数学上的点一样,并且固定不动。像没有凄冷夜晚而永远日正当中一样,太阳好像要沉入黑夜的怀抱,实际上它是在不断地燃烧。因此,倘若一个人惧怕死亡,以为死亡是自己末日的话,他便会背负着生命的重压,他无法从死亡中期求解脱。

我们在死亡之中所恐惧的是个人的终结;同时,由于个人是生活意志的特殊客观化,所以它的整个本性都在与死亡搏斗。现在,当我们的感情使自己感到无助时,我们的理性便会加入进来,而且多数是克服了不利影响,因为理性使我们达到更高层次,从这较高层次,我们所想到的不再是特殊的东西,而是主体。所以,一个人倘若他能平静而审慎地希望自己的生命像向来所了解的一样,将永远继续存在或不断更新,如果他对生命的爱非常强烈,强烈足以使自己愿接受为追求快乐而带来的一切艰苦和不幸——此种人会无所畏惧,他会漠然无动于衷地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他会把死亡看作是虚假的幻像,看作是没有力量的幽灵,这些可以使弱者感到害怕的东西,对他却无计可施,毫无力量,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那具体表现整个世界的意志,他永远相信生命,也永远相信那意志现象惟一特殊形式的现在。他不会因无限的过去或将来而感到可怕,他会把过去或未来当作空虚幻象。因此,他对死亡不会感到恐惧,就像太阳不会恐惧夜晚一样。

自杀

按语:

一个人一旦对生活的恐惧超过对死亡的恐惧;他就会立刻结束其生命,这在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

普林尼说:“生活对于人来说是不尽如意的,无须不惜代价地拖延。无论你是谁,即使你的生活充满了恶行和罪孽,也必死无疑。对于错乱的精神,最有效的弥补莫过于享受自然,女神赐福人的最伟大的幸事,适时而死;其优点是适宜于一切人。”他进一步宣称:“甚至连上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因为,倘若他情愿去死,他也无法决定他自己的死亡,而在我们不幸的世俗生活中,死亡是上帝赐福于人的最好的礼物。”

一个人一旦对生活的恐惧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就会立刻结束其生命,这在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但是,死亡的恐惧往往相当顽固,它仿佛是守卫在这个世界出口处的士兵。倘若这种生命的终结一直具有纯粹消极的特征,是生存的突然中止,那么,或许那些尚未结束其生命的人便所剩无几了。自杀还有某种积极的东西,它是物体的毁灭,人总是畏惧死亡的,因为他的肉体是生存意志的表现形式。

无论如何,与死亡的搏斗,一般来说并不像从远处看那么艰难,这主要是由于肉体疾病与精神疾病之间的相克作用。倘若我们身患重病,长期忍受着病痛的折磨,那么,其他的烦恼便显得无足轻重了,我们所考虑的只是尽快痊愈。同样地,巨大的精神痛苦会使我们对肉体痛苦麻木不仁;我们漠视肉体的痛苦,不,倘若肉体痛苦超过了精神痛苦,它就会分散我们的思想。因此,我们总是希望以肉体的痛苦来缓解精神的痛苦。正是这种情感常导致自杀,因为对那些倍遭精神折磨的人来说,肉体痛苦是无关紧要的。在那些因某种纯粹病态或极度忧郁而被迫自杀的人的案例中,上述情况尤为明显。没有必要试图驾驭他们的情感,他们也没有做出这种努力的要求,然而,一旦死亡的恐惧迫使他们放弃自己的义务,他们就会立刻终结自己的生命。

在一些可怕的恶梦中,极度恐惧常使我们惊醒;于是,那黑夜里产生的令人厌恶的阴影便会悄然遁去。生活就是一场梦;当极度恐惧的瞬间使我们惊醒后,生活中的一切阴影也会销声匿迹。

或许,自杀也被看作一种尝试——一个人类的自然之神,提出并试图迫使他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死亡将会给一个人的生存及其对事物本性的洞察带来何种变化?这是一种愚蠢的尝试,因为它意味着这样一种意识的毁灭,即提出上述问题并期待作出答复的意识的毁灭。

生命的本质是苦恼

按语:

一切生命的本质就是苦恼。这是意志内在本质的命运,身为天才,他便有最多的苦恼,动物世界的表现较微弱且有程度上的差别,然亦无可避免。

意志总是孜孜不倦地努力着,这能从最低以至最高等的意志现象所显现的阶段中看出,意志没有最终目标或目的,努力是意志的惟一本质,无所谓达到目标而告终期。所以,它永无最后的满足,沿途只有荆棘障碍,就这样永无尽期的持续下去。

世界的每一角度,形形色色的自然力或有机物的形态,都是根据努力而表现的;相互竞争,各取所需——因为它们所需的物质,只有从另一方夺取而得。就这样,世界仿佛是一个大战场,随处可见拼死拼活的战争。且这种战争多半会阻遏一切事物最内在的本质——努力,而产生抗拒,奋斗固然到头来成空,然又无法舍弃自己的本质。因为这种现象一旦消灭,其他的现象便会立刻取而代之,攫取它的物质,所以只得痛苦的继续生存下去。

努力要同于意志,是一切事物的核心和本质,是人类接受最明晰,最完全的意识之光所呈现的东西。我们所称之苦恼,就是意志和一时性的目标之间有了障碍。使意志无法称心如意;相反,所谓满足、健康或幸福,即为意志达到它的目标。世上没有所谓永恒的满足,通常,这一次的满足只是新努力的出发点而已。努力到处碰壁,到处挣扎战斗,因而也经常苦恼,正如努力没有最终目标,苦恼也无休止。

至于有认识力的世界——即为动物的世界,就可以显现出它们的不断的苦恼。观察人类的生命,更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意志现象愈臻完全,痛苦也就愈为显著。对个体而言,倘若一个人的认识愈明晰,智慧愈高,他的痛苦也愈多,天生高智商,他便有更多的苦恼。

素有“哲学画家”或“画家的哲学者”之称誉的狄基班,曾以一幅画直观而具体的描写出意识程度与苦恼程度的密切关系。这幅画的上半幅描绘有丧子之痛的女人群像,以各种表情和姿势,表达出母亲的深沉、悲伤、痛苦和绝望;下半幅则为描绘失去子羊的一群母羊,各动物的表情、姿势与上半幅互成对应。从而可以了解,并非有明确的认识和明敏的意识才有强烈的苦恼,即使在动物迟钝的意识中,也有痛苦的可能。

生命终归灭亡

按语:

生命的旅程如同你在非常热心、非常审慎地吹肥皂泡,尽管你可将它尽可能吹大,但,最终也逃不掉破灭的命运。

人类个体投进茫茫空间和漫漫的时间中,是以有限之物而存在,与空间和时间的无限相比,微乎其微,几乎等于无。同时,因为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个体生存所谓的“何时”“何地”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因为其场所和时间,只是无穷无尽之中的一小点而已。——他真正的生存只有“现在”。“现在”不受阻碍地向“过去”疾驰而去,一步步靠近死神。“过去”的生命,对于“现在”会有什么影响?这些都是另一回事;一切都已消逝、死灭,什么都谈不上了。因此,对个体而言,其“过去”的内容是痛苦、或是快乐,这些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问题。但,“现在”往往一转眼即成过去,“未来”却又茫然不可知,因此,个体的生存从形式上看,是不断地被埋葬在死亡的过去中,是一连串地死亡。但若就身体方面来看,众所周知,人生的路途却崎岖坎坷,充满荆棘和颠簸;肉体生命的死亡经常受到阻窒,受到延缓,使我们的精神苦闷,也不断地往后延伸。一次接一次的呼吸不断地侵入,预防了死亡。如此,我们无时无刻都在和死亡战斗着;除呼吸外,诸如饮食、睡眠、取暖等都在和死亡战斗。当然,最后必是死亡获胜。这一条路径所以呈现得那样迂回,是因为:死亡在未吞噬它的战利品之前——就是我们从开始诞生到归于死亡之前,每一刻都受它蓄意的摆弄。但我们仍非常热心,非常审慎地希冀尽可能延长自己的生命,那就像吹肥皂泡。我们尽可能把它吹大,但终归会破灭。

痛苦无从避免

按语:

不论自然如何安排,不论幸运是否曾降临你身上,不论你是王侯将相抑或贩夫走卒,不论你曾拥有万贯家财抑或是身无分文,痛苦仍无从避免。

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间的不断流转,就愿望的性质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则会令人生腻。目标不外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即失去魅力,愿望和需求必须再重新以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这些轮替,人便会产生空虚、厌倦、乏味无聊。这种挣扎和跟贫穷搏斗同样痛苦。——愿望和满足者能相继产生,其间的间隔又不长不短的话,这时苦恼最少。倘若我们能完全摆脱它们,而立于漠不关心的旁观地位,这就是通常所称“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纯粹的欢悦”,如纯粹认识、美的享受、对于艺术真正的喜悦等皆属之。但这些都须具备着特殊的才能才行,所以只惠予极少数人,且拥有的时刻极其短暂。只因他们智慧卓越,对于苦恼的感受自然远较一般人敏锐,个性上也和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他们很难逃离孤独的命运。因此,身为智者,也是利害参半。普通人则只生存于欲望中,无法享受到纯粹智慧的乐趣,无法感受纯粹认识中所具有的喜悦。若要以某种事物唤起他们的同感,或引发他们的兴趣,同样需要刺激他们的意志。因为他们的生存是欲望多于认识,他们惟一的要素便是作用和反作用。此种素质常表现在日常的琐细事情中,如有人在游览名胜古迹时,总爱刻下自己的名字“以资纪念”,就是为了要把“作用”带到这个场地来。刺激意志的需求,更表现在赌博游戏的出奇翻新上,由此可见人类本性的肤浅。

事实上,要消除一种痛苦十分困难,即使侥幸成功,痛苦也会立刻以千种其他姿态出现,其内容因年龄、事态之不同而不同,比如性欲、爱情、嫉妒、憎恨、抱怨、病痛等皆是。倘若这些痛苦不能转化成其他姿态而呈现的话,就会穿上厌腻、倦怠的阴郁灰色外衣,那时再想摆脱它,便要大费周折了,纵使倦怠得以驱除,痛苦恐怕也将回复原来的姿态再开始跃跃欲动。

痛苦原是人生中固有的、不可避免的东西,而其表现的姿态和形式,皆被偶然所左右,所以,痛苦总在现实中占据一个位置,若除去现在的痛苦,从前被拒在外的其他痛苦必定立刻乘虚而入,占据原来的位置。因而就本质而言,命运对我们并不发生任何影响。——一个人若能有这样的省悟、认识上述道理,他就能获得心灵的恬淡平静,不再因为本身的幸福惦念了。然而,事实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此呢?也许完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