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武宗

武宗朱厚照,是孝宗的独子,为张皇后所生,年十五岁即位,在位十六年欠两月,咯血而死。享寿三十一岁。

此人投错了胎。倘若他生在老百姓的家中,可能张大门楣;倘若他生在勋戚之家,更可能立功边徼,加官进爵,可惜他贵为皇帝之子,又为皇帝的独子,不得不嗣位为皇帝,君临天下,却又耐不住深宫的形似拘囚的牛活,自恨发挥不了他的手格猛兽的勇力,与奔驰草原的骑术,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陡然作了皇帝,苦不堪言。大学士与六部尚书以及都御史、给事中,等等群臣的奏疏,所谈的都是枯燥无味、头绪纷繁的国家大事,牵涉到许多他从未见过面的人,许多他从未到过的地方,而且文字典雅深奥,又不加圈点。对于这些奏疏,他认为只有完全不理是最干脆的处理办法。群臣而且“迂腐”到硬要他天天读书、听讲,这些人哪有身边的几个宦官好?宦官在东宫侍候了他很多年,玩得很熟,而且他们懂得玩很多样的游戏,例如踢线毬,捉蟋蟀,赶兔子,唱戏,摔角,叫姑娘.逛窑子。

父亲孝宗留下的一批老臣,个个“讨厌”。最“可恶”的是户部尚书韩文,韩文在正德元年(1506年)十月叫户部的一个“小官”,郎中李梦阳,起草了一篇奏疏,纠合了若干大臣连名请求把八个他最亲信的宦官一网打尽。这八个宦官,是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邱聚、刘瑾、高凤。这八人是他一刻也离不了的伴儿,倘若把他们都抓去杀了,叫他如何活得下去?

于是,他急得哭了起来。马永成等八人,也跪在他的周围,一齐大哭。哭了一阵,他决定摆出皇帝的威风,不仅不把这八人“明正典刑”,而且故意提拔其中的刘瑾为司礼监太监,任命马永成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

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因此而一齐辞职。刘瑾拿起笔来,便准了刘、谢二人的辞,留下一个李东阳。李东阳不再坚辞,自愿留在内阁里鬼混,可能是为了顾全大局,随时对武宗与刘瑾的胡作非为加以补救。刘、谢二人的遗缺,由焦芳与王鏊填充。焦芳是一个小人,王鏊是一个君子。王鏊是大臣公推的;焦芳却是刘瑾塞进来的。韩文被勒令退休。

刘瑾作了司礼监太监,又提督十二团营,于东西厂以外创设内厂,加上有焦芳在内阁和他狼狈为奸,便为所欲为。吏部的马文升与兵部的刘大夏,已经先被挤走。户部韩文,在焦芳入阁以后的一个月,被“削籍为民”。

从此,直至正德五年八月刘瑾事败被杀之时,武宗等于是把皇帝让给刘瑾做,刘瑾最喜欢叫群臣罚跪听他“宣旨”;更喜欢“收礼”。凡是在外镇守的中官,照例要每人送他一万两银子;中官是他的同辈,尚且如此,那些担任尚书、总督、巡抚的,可想而知。他把整个的明朝政府,变成贪污的政府。

老百姓在求生不得的高压之下,便向往于造反的人。于是大规模的民变于正德四年发生在湖北的沔阳,四川的保宁,江西的东乡、桃源洞(万年)、华林山(高安西北)、大帽山(寻邬东南)。这些乱子,闹了一年多。

皇帝的本家,住在宁夏的安化王朱寘鐇,也在正德五年四月造起反来,杀了巡抚安惟学与来到宁夏勘查田亩的大理寺少卿周东(这两人本就该死),发布檄文,以清君侧为名(当时的君侧,早已该清)。武宗与刘瑾慌忙请出了一位确能打仗的杨一清,作为“总制军务”,派太监张永为监军,到宁夏去抵御。所好,当地有一个游击将军仇钺.不等杨张二人兵到,已经把朱寘鐇抓了。 杨一清是云南安宁人,生长在湖南巴陵(岳阳),在成化八年考中进士,由中书舍人官至陕西巡抚,被刘大夏保荐为“三边总制”,颇立战功,一度想建筑西段的长城,已经开工,被刘瑾从中破坏,作罢,而且被刘瑾诬控为贪污,下狱,靠李东阳、王鏊两人救了出来,告老家居。

这一次,杨一清有机会与太监张永共事,便说动了张永,叫张永解决刘瑾。张永原为刘瑾一伙,刘瑾得意以后,不买张永的帐,两人之间生了嫌隙。杨一清不单纯用大义感动张永,主要地是用“取刘瑾而代之”的一套说法。因此,张永果然在回京复命之时,就把刘瑾如何胡作非为,都告诉了武宗。事实上,刘瑾确也颇有“谋反”的倾向:“家”里私藏了玉玺、衮衣、弓弩,五百件穿宫牌;他所常用的两把扇子,都夹着有小匕首。

武宗大怒,下旨将刘瑾凌迟处死。这是正德五年八月间的事。

杨一清被任命为户部尚书;次年正月,改为吏部尚书。他竭力整顿,举贤退不肖,朝廷面目一新,但是新不了多久,武宗又被一个钱宁与一个江彬迷了心窍。

钱宁是太监钱能的家奴,刘瑾的私人,武宗的干儿子,官居“左都督,掌锦衣卫事,典诏狱”。他专引诱武宗“微行”,又劝武宗建造了一所“豹房”,一座“西寺”,伙同一批番僧荒淫无度。此人而且暗中勾结在南昌的宁王朱宸濠,替宸濠请准了恢复“护卫”,使得宸濠有了可用以造反的兵。

宸濠在正德十四年造反不成,钱宁连带倒霉。出卖他的,是江彬。江彬本和他沆瀣一气,然而究竟是势利之交,未能持久。江彬把钱宁的种种不法,向武宗和盘托出。武宗将钱宁逮捕,抄钱宁的家,他家里竟有黄金十几万两,白银三千箱,胡椒几千石,玉带二千五百捆。后来,世宗即位,把钱宁从牢里提出来,凌退处死。

江彬是宣府人,原为蔚州卫指挥佥事,于正德六年被调来内地剿匪,脸上中了一箭,其后因钱宁而获武宗召见。武宗见到他的箭伤,便升他为指挥佥事,陪武宗在豹房顽耍,有时候也一同下棋。有一次,武宗想提老虎,几乎被老晓吃了,江彬上前,救了武宗的命,因此武宗对他更加喜欢,收他为干儿子,准他将宣府、大同、延绥、辽东四镇的边兵调来京师,成立“义子府四镇军”,由他统率,作威作福。武宗而且又在正德十二年听他的话,微服出居庸关,畅游塞外,征歌选色,与北元的入侵之军遭遇,损了几百名官兵,只杀死对方十六人。

武宗不以损失了几百名官兵为耻,而以杀死对方十六人为荣,不惜以天子之尊,自拜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改名朱寿;拜江彬为“威武副将军”。

正德十二年正月,武宗回京,在京内住了十四夭,又溜去了宣府。这一次,不能顽个畅快,因为祖母(太皇太后王氏,宪宗之妻)在二月间病故,他不能不回来主持丧事。但是到了七月间,他又和江彬溜去了宣府。这一次,他由宣府而太同,而榆林,而绥德,再经偏关回到太原,下旨封自己为“镇国公”。敕文是:“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领六师,扫除边患,屡建奇功,特加封镇国公,岁支禄五千石。”江彬,被封为“平虏伯”。 次年(正德十四年)二月,他才从大同回京。又下敕给吏部,说“镇国公朱寿宜加太师”。四个月以后,宁王朱宸濠造反,江彬又怂恿武宗藉此大举南征,到江南去选美。

宁王朱宸濠在正德十四年(1519年)在南昌造反,第四天攻下九江,向东进攻安庆。王守仁从吉安向北打,在七月二十日袭得南昌,宸濠回师遇伏,在二十六日被王守仁活捉于新建县西北的樵舍镇。

武宗在八月二十二日由京师出发,二十六日到达涿州,接到王守仁的捷报,秘而不宣,继续南下,于十二月十二日到达扬州。在扬州,江彬“遍刷寡妇处女”,供武宗享乐。“遍刷”,是“一个不留”。遍刷了二十四天,武宗和江彬才渡江去南京。到了南京,昏君奸臣又游荡了八个多月,才在十五年闰八月懒洋洋地启程北返。

在北返的中途,他们停留在清江浦,忽然想当渔夫。武宗自己单独驾了一条小船去捉鱼,翻了船,泡在水中,被侍卫救起。虽则是救起了,却因受寒太甚,得了重病。

十月间,到达通州,江彬仍想叫武宗暂不回京,扶病北出长城,到宣府去抵御小王子。然而武宗病得太厉害,只好回京。回京以后,武宗挨到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十四日,咯血而亡。 他一死,江彬失了靠山,被大学上杨廷和奏请皇太后张氏(孝宗之妻),召进宫中,予以逮捕。世宗即位以后,下旨将江彬凌迟处死,家产充公。他的家产,除了各项珍宝以外,有黄金七十柜,白银二千二百柜。

和江彬党的神周(姓神名周)、李琮,以及江彬的儿子江勋、江杰、江鳌、江熙,同时皆被斩首。另一个同党许泰,也遭了同样的命运。神周、李琮、许泰,都是武宗的干儿子,与江彬、钱宁一样,也都曾赐姓朱。(许泰于武宗南征之时,充任“威武副将军”。)

杨廷和是四川新都人,成化十四年进士,所官翰林院检讨、修撰、左春坊左中允、大学士、南京吏部左侍郎、南京户部尚书,于正德二年八月入为文渊阁大学士,其后转为[京师]户部尚书,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又改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再改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最后于正德七年十二月李东阳告老退休之时,代李东阳为“首辅”。 他的作风,与李东阳相彷佛,混在小人之群,虚与委蛇,随时就能力所及,对国事稍加补救。武宗去世之时,他认为机会难得,便说服了当时的司礼太监魏彬,联络皇太后张氏,把江彬等人解决。

武宗不曾生下儿子,杨廷和坚持以世宗入继大统,获得张皇太后同意,全国转危为安。世宗朱厚熜是与武宗血统最近的一个堂弟,为宪宗之孙,兴献王朱祐杭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