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献贽登门见拒一老 探园窥技被辱双童

当那一日,玉幡杆杨华负气出走,想到柳研青故意称赞呼延生,是不是瞧不起自己?论武功,自己确不如柳研青,这样的婚配是不是美满姻缘?柳研青说到那个呼延生,把他的品貌才艺赞不绝口,那情形是如何尴尬。究竟是女孩儿口没遮拦,还是有别的意思?起初,自己心羡她英姿绝技,造次订婚,毕竟柳研青的为人如何?而她又是个浪游江湖的女子……想到这一点,杨华由妒生疑,由疑生妒。可是,他再想到铁莲子柳兆鸿一世威名,他的女儿岂能品行有玷?就一年来相处的情形来看,她性子倔强是有的,好象一派天真,心上没有别的,对呼延生未必就有不检点的地方。

虽然这么想,杨华心里总是不快。若要从此割舍,把婚约作罢,杨华又有些恋恋舍不得。又想起柳研青自那次比武反目,经铁莲子一番训戒之后,处处让着自己,似乎已有夫唱妇随的模样,只不过耍小孩脾气的时候总不能免。这样想,杨华便有点回心转意。但一想到柳研青夸说呼延生性子好,长相俊,武术可观……这些话,真个的句句都刺耳钻心。再加上杨华先从别处听了些闲话;那话很闪烁,简直令人猜不出柳研青和呼延生,究竟是怎的一回事。照那话推敲,就好象呼延生对柳研青有过什么无礼的举动,以致招恼了柳研青,才被她砍了一刀。而问起来,柳研青反说:呼延生是教他自己的师父魁星头砍的,可是呼延生临走又给柳研青磕过头。及至问起大师兄鲁镇雄来,他居然张口就说不晓得,没听说。而师父铁莲子更是一向没讲过呼延生三个字,好象讳言其事似的。这内幕好教人猜疑。

玉幡杆杨华怏怏地出走,一开始只恐铁莲子追赶上来,遂连夜出离镇江,不觉得北向河南永城故乡走去。杨华走了两天,忽想这回与柳家订婚,全出自愿。如今决裂了,实在不好立刻回家,还怕他岳父到家找他。在店房中寻思一回,决计要打听柳研青和呼延生,究竟发生过什么纠葛。

杨华一路问来,在武林中一提到铁莲子,真是人人皆知。问到江东女侠柳叶青,江湖上知道的人却也不少。但人们多知柳叶青是个处女,别的闲话却没有;只不过有人说,在她择婿时很闹了些故事。说到柳氏父女和呼延生一段纠葛,竟没一个人晓得。

杨华漫无目的地走,不觉来到商丘,见了他从前的师父懒和尚毛金钟。毛金钟酒醉懵懂地问他:“你不是要成婚了么?有什么事来找我?”杨华随口说:“现在家里有事,要请师父通知家岳,把婚期展延半年。”毛金钟道:“早成婚早团圆,展期做什么!回头我给你写封信,教令岳下半年再办喜事。”谈罢此事,杨华想探问未婚妻柳研青的为人到底如何,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怔了一会,杨华找到同门师兄弟,设词问了一回。这些同门中,人盛夸柳氏父女的英名,反倒给杨华道喜,找他要喜酒喝;空费了许多话,所答并非所问。杨华实在憋不住了,就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要打听的是这位柳家姑娘素日为人究竟怎么样?好师哥们,你们要知道,请你们告诉我,我好放心。”同门师兄弟越发哄笑起来,说道:“得了吧,老六,你们都快办喜事了,怎的反倒打听起新娘子的人才来?我告诉你,人家这位柳姑娘头是头,脚是脚,长得很好,就有一节,头是头,硬点;脚是脚,长点。小脸蛋子滚圆,象个鲜苹果;身子骨很洒脱。功夫好极了,马上、步下、床上、地下,老弟呀,人家可是杀法骁勇,就怕你不是对手;不要在合欢帐里叫娘,便是你老弟有本领!”玉幡杆杨华满面通红地说:“师兄们不要取笑,我问的是真格的!”

这些个师兄们便笑道:“谁说的不是真格的呀,怎么你们眼看拜堂了,倒摸起新弟妇的底细来了,难道你没看见过本人么?令岳柳老英雄拿沙子迷了你的眼了么?”杨华闹得无法,只好找二师兄悄悄打听。

这二师兄名叫入云龙史浩,为人老诚,不好取笑,对杨华说:“贤弟,你忽然打听新弟妇的为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杨华低头嗫嚅着说:“我听人说,这柳姑娘好象风失点,所以我不大放心,要打听打听。二师兄可知道有个叫呼延生的么?听说他曾在家岳门下学艺,被家岳断臂逐出门墙。”

二师兄史浩微微摇头道:“我倒不知道这回事。我只晓得这呼延生,是陕边大豪魁星头谭九峰的门徒。贤弟你忽然说起这个,必有缘故。”杨华极力遮掩道:“没有什么,我不过闲问问。”二师兄史浩两眼看住杨华,正色说道:“贤弟,令岳铁莲子柳老英雄乃是当代豪杰,武林前辈,多与绿林宵小结隙,至今两湖剧贼恨之刺骨。那柳研青姑娘,也是一时有名的女侠,她常在江湖上仗义游侠,自然与寻常女子不同,你当另眼看待她。她可以说是个巾帼丈夫,你若拿她来和深闺弱质女子相提并论,那可就错了。你得以匹配这样一个奇女子,正是可羡慕之事;不要听那些闲话,人们是臭嘴的居多。何况柳氏父女纵横江湖,多结怨仇呢?即如那个呼延生,我虽不详知他的为人,可是他的师父魁星头谭九峰,却是个吃荤饭的恶霸。莫非你听了呼延生师徒的冷言恶语了么?”杨华道:“没有。”

二师兄这一席话,把杨华心中的不快,减去了许多。他也觉得自己得娶女侠柳研青为继室,是件难得的奇遇;只是疑猜之情,还有些暗影在杨华心上作怪。因为柳研青那番恶谑,的确触伤了杨华的自尊之心,勾起了嫉妒之情。杨华这时一定要把柳研青和呼延生那件事的真相,打听明白,方才放心。

杨华在毛金钟门下,停留了两天,自己思索着,这件事该从呼延生那一面打听才好。他当下决意,便告辞师门,奔赴潼关。他在潼关扫听呼延生的行藏,人人都知他是魁星头谭九峰的得意弟子,而谭九峰果然是个无所不为的土豪。杨华更名改姓,到谭九峰住家风陵渡地方去访问。事出意外,这谭九峰本在潼关是很有势力的,却早已于一二年前,忽然携眷离陕,不知去向了。据说还是夜间走的,他门下的徒弟和党羽,也是一哄而散,地面上也说不清谭九峰遇见了什么事。

杨华在潼关住了几天,慢慢地打听。恰巧遇见了一个熟人。由这熟人帮忙,代为打听出一点结果。据说:谭九峰是劣迹昭彰,被山阳医隐弹指翁驱逐走的。可也有人说:是教两湖大侠铁莲子柳兆鸿一路寻仇,赶上家门,把魁星头谭九峰吓走了。更有的说:这谭九峰栽了很大的跟头,磕头赔礼地告饶,才得携眷逃走。至于谭九峰的弟子呼延生的下落,却是没有一个人知道。

杨华听了,很是注意,便问:“这铁莲子登门来找魁星头,可是自己来的,还是同着他的女儿柳研青一同来的?”那个朋友道:“这却说不清。”杨华又问:“这个山阳医隐弹指翁,又是何人?”那个朋友吐舌道:“兄台,你一个练武的人,竟不知道弹指翁么?提起这人,可真是在北方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乃是武当派的杰出人才,以点穴、三十六路擒拿法和五毒神砂,名震天下……”杨华矍然道:“莫非就是山阳的弹指神通华雨苍,别号风楼主人的华老英雄么?”

那朋友道:“着,就是他!”那朋友接着道:“这位风楼先生,不但武术精湛,而且医道高明。可是这位老先生性情异常恬淡,久厌尘扰。他生平只收下两个弟子,大徒弟几乎尽得老师武术之妙,不知何故,忽被他老人家逐出门墙,这个人便由此失踪。有人说:是犯了门规,教他老人家清理门户,给处置了。这是早年的事,他老人家自此绝口不谈武术。他那第二个弟子叫做段鹏年;听说随侍他十好几年,尚没把他的功夫得了去。老先生倒是殚心医理,每每与人娓娓清谈,言之不倦。近年来此老在故乡悬壶问世,最擅长的是接骨拿穴,治瘫痪下痿;确有惊人的手术和神效的丹药。这些年来,凭这外科的医术,赚下了偌大的一份家私,一世也吃着不尽,越发地不愿与闻外事了。他膝下只有一子,不幸短命早亡。现下有两个孙儿,出门来恂恂有儒者风。还有一个女儿,年已及笄,至今择婿未嫁。”

杨华很留心地听着,忽然陡发奇想:据他从前的师父懒和尚曾经说过,他现在的岳父铁莲子柳兆鸿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就是武当派里的功夫,和这华风楼颇有渊源,只是说不清人家门户详细支派罢了。他想:“我杨华年将而立,习武有年;师父懒和尚贪杯好赌,累得我除了一把弹弓,此外一技无成。我这些年习武,可算是白练了。动起手来,连柳研青还打不过,无怪人家瞧不起。岳父武功很好,可是学会了,也不过正赶上柳研青,跟她一样罢了。我要想振起乾纲,不为妻子所轻,我须别练出超奇的技能来。……我久闻弹指神通的三十六路擒拿法,名震一时,但是人家现在又不肯收徒了,这却怎好?”

杨华又想道:“这一回远奔到潼关,总算没有白来。柳研青和呼延生那番纠葛,大概其中并无可疑,柳研青必是故意怄我的。我知道上次她给我赔礼,是被岳父硬按头皮;她那性格必定不甘心,所以故意夸呼延生气我。不过,我负气出走,我若白白地再走回去,那可又落了她的话柄了,怎么办呢?”

玉幡杆杨华这时是有点反悔了。从各方面打听的结果,没有说过柳研青立品不贞的,只有夸她武功惊人的。而且魁星头谭九峰携眷逃走,正证实了柳研青前言不假。杨华觉得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地逃婚。可是少年人负气,他又不好意思自己赌气走出来,再自己转回去。况且展延婚期的话,又已经烦托大媒、他的旧业师懒和尚,转告铁莲子了;那么,自己只好将错就错,在外面游荡半年才好。

杨华左思右想,打定主意,暗道:“人言不可尽信,我既来到潼关,总要不虚此行才好,这华风楼也许是择徒甚苛,绝技不肯轻于传授。我何不到山阳走一趟?虔诚献贽,他也许把我收下。”当下杨华就由潼关动身,折赴山阳。

杨华是个阔公子,在旅途上花费很大,身边路费已经快花光了。但是,他却有赤金打造的一副箭环,一副包金的银扣带,还有一颗明珠帽正,以及翠指、玉牌子等物;原是预备出门,路费偶缺时,可以变钱使用。

杨华到了山阳,先找店房,歇息一晚,遂跟店伙打听这位华老英雄的住处。杨华才说出华风楼的名字,这店伙便道:“你老大概是远道来请华老先生出诊的吧?”杨华顺口道:“不错的。”店伙道:“华老先生就住在本城县衙门东,板井巷内。这位老先生可不大好请;错非有来历的,差点的人简直不行。前几年,他老先生有时候还不断应酬应酬远来接请的。近一两年一心习静,莫说是远道不肯去,就连本地方也不常应酬了;平常的病症,只教他徒弟段鹏年——段二爷代诊;除非是缠手的疑难大症,他老先生才肯亲手诊治呢。听说这些日子,门诊还由段二爷施治;寻常接请,就连段二爷也不肯出去了。”

杨华听罢,嗒然失意;求诊既然如此,请教怕更不易了。他寻思了一番,次日上街,把金箭环卖了,备下几色重礼,一路寻来,到县衙东街,打听板井巷华老先生的住宅。果然此老名重乡里,妇孺皆知,有人把路径指告杨华。杨华才走进板井巷,便见板井巷内路北边,停放着十几辆车轿,还有一副人搭着的藤床。这倒省得挨门询问了。

杨华寻上前去,见这街北一片瓦窑似的大宅院,虎座子门楼,门前两边墙上挂着新新旧旧的几十块匾,“功同良相”、“妙手回春”不一而足。来到门前,居然有些卖食物的小贩,在那里卖给轿夫、车夫们,大门之前简直象个闹市。杨华暗笑,这一位高人医隐,可真是“臣门如市,臣心似水”了。走上台阶,只见过道内,有两个仆人在春凳上坐着,两三个穿长衣服的站在一旁,正自讲话。他们一见杨华进门,便有一个年轻的仆人站起来道:“你老明天再来吧,今天号数齐了。”杨华抱拳拱手道:“众位辛苦了,在下不是来看病的,我是从江苏省镇江府,特来拜望华风楼先生的。……”

一语甫罢,忽听背后有人接声道:“哎哟,大叔,我们可是来看病的,劳你驾吧。”杨华侧身看时,只见两个穿短衫的穷汉,扛着一副门板,直走进过道来。门板上敝旧棉被紧紧裹着一个病人,连头脸手脚都盖得很严;旁边跟着一个中年妇人,眼睛哭得红红的,向那仆人拜了拜,道:“大叔,你老行好吧,给挂一号吧。”年轻仆人摇手道:“大娘,你不要见怪,号数早满了。这三位也是来晚了,没法子,你老只好等明天吧。”这仆人转脸来对杨华道:“尊驾贵姓?你老要找谁?”杨华道:“我姓杨,名叫杨华,是镇江铁莲子柳老英雄的门徒,特意从镇江来见华老英雄的。”

杨华说到这华老英雄四字,那个年长的仆人也站起来了,上眼下眼打量了杨华一遍,向杨华赔笑道:“你老可辛苦了,不过我们在宅里当差,轻易也见不着老主人,他老人家静养的西跨院,从来不许我们随便进去。你老候一候,等我给你老回禀段二爷一声。”杨华道:“你费心吧。”

那仆人转身要走,门道中那个中年妇人急急上前拦住,不住口地央告道:“老大爷,你老千万行个好,给我们挂上号吧。”便将二百文大钱拿出来,双手递给老仆。老仆皱眉道:“大嫂子,你也不是外乡人,你难道不知这里的规矩么?三十号早满了,我可怎么给你老挂呢!你老明天再来吧。”那妇人急得哭声说道:“明天再来,我们当家的可就活不了啦,人现在都快没气啦!”她竟拉住老仆,跪下了。那老仆急得无法,说道:“这可怎好,是病人都是急的!”说罢对那个年轻仆人道:“我说来寿,你先进去回一声,就说镇江柳老英雄,派这位杨大爷来拜望老主人来了。快去!”那年轻仆人问杨华道:“你老有名帖,赏给我一张。”杨华脸一红道:“我来的慌促,没有名帖,你就提铁莲子的门徒杨华求见好了。”少年仆人道:“那么,你老候一候吧。”转身进去了。

这门道中,中年妇人还是哀求老仆,老仆咳了一声道:“到底是什么急症?等我看看吧。”说着走到门板之前,刚要手掀棉被,忽又住手道:“大婶子,这病人是你老什么人,患得是什么病?”那妇人抹了抹眼泪,面露喜容,忙答道:“这是我们当家的,是个瓦匠,今天给人们收拾房,倒摔下来了,栽了腔子,顿时不言语了。”老仆皱眉道:“这可怎么好?”将被角掀开一点,看了看道:“大婶子别着急,我进去给你问问,要是段二爷肯的话……”

这老仆的话还没说完,那旁边早先站着的两三个长衫男子,也抢过来接声说:“我的老大爷,你老就一块行好吧,我们得的也是急症,缓不得的呀!”老仆着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那病明天再看,耽误不了。要这么一闹,我全不管了。”那妇人一听,顿时急得两眼如灯,向那长衫男子喊道:“我的行好的祖宗们,好容易我们才求好了,你们跟着一闹,人家可就全不管了!你们行好积德,让我们这一步吧;我们是指着身子吃饭,一家大小七八口子呢。”

玉幡杆杨华看见这种磕头礼拜地求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两三个长衫男子却也非常惶急,齐围着那个老仆,左一揖,右一揖的央告。那中年妇人就往后扯他们。

这几人正乱在一处,忽见那少年仆人从里面出来,把手一招道:“你老往里请!”杨华眼望着这男女四个求诊的,恋恋地想观看个究竟。那少年仆人又重说了一句,杨华方才省悟过来;急忙举步,随着仆人来到东跨院。他进入屋中,落座献茶,仆人退出去,在外面伺候。

杨华见这室中收拾的很简雅,颇有世家风范。直候了一个多时辰,听得外面轻轻的脚步声音,随着门帘一挑,那仆人说:“段二爷来了。”杨华站起身来,外面走进来的这人,年纪三十七八岁,眉疏目朗,白面微须,身材挺秀,满面和光;穿着素罗长衫,白袜缎鞋,步履轻轻。这人进屋来向杨华打量了一眼,拱手行礼道:“这位就是杨仁兄么?有劳久候,太已的简慢了。”杨华还礼道:“岂敢岂敢,阁下可是华老英雄的高足段鹏年先生么?”段鹏年道:“不敢,正是小弟。杨仁兄台甫?”杨华道:“贱字仲英。”

两人叙礼落座,段鹏年随即开言道:“小弟随侍家师,碌碌无成。家师春秋已高,心思静养,所以把应诊以及一切酬应事务,都交给小弟。小弟才力有限,难免应付不周。听小介说,仲英兄是柳老前辈的高足。令师柳老前辈名震江湖,小弟常听家师称扬;吾兄得师如此,深为庆幸。今日仰承先施,足快生平。不知吾兄远涉关山,惠临贱地,何事见教?”杨华怔一怔道:“小弟忝列敝业师门墙,性暗才拙,一技无成。更兼敝业师终年浪迹江湖,无暇教诲。久仰华老英雄三十六路擒拿法绝技惊人,名满南北;所以特遣小弟专诚献贽,拜请华老前辈,不弃菲才,收录门下。在下稍获寸进,不但毕生感戴,就是敝业师也承情不尽。这里略备一点不腆之敬,就请段师兄垂情后进,给我引见引见吧。”说着站了起来,那意思就要请段鹏年领他进去,献贽拜师。

那段鹏年微微一笑,拿眼角瞟了瞟杨华所备礼物上的发单,略一点头,随即站起来,赔笑道:“杨兄请坐,家师现时不在家。今天早晨他老人家受了好友邀请,到城外给人看病去了。临走时曾留下话,也许在那里盘桓几天。杨兄来得不凑巧了。”

杨华道:“哦,这样说,小弟来的真不凑巧。……但是,我听说华老师近几年来早就不出诊了。”段鹏年将手一伸道:“杨兄请坐下谈话。本来呢,家师老早就闭门谢客了,不但不应诊,也不再与人谈武了。只是本乡本土,乡亲乡邻很多,到底有推辞不开的。”说到这里,叫那仆人道:“来寿,你去看看十七号那个病人,出了汗没有?”接着,又对杨华道:“杨兄,你我谊属同道,一见如故,我决不是替家师推托。家师就是在家,依小弟看,也怕老人家不易收留杨兄。”

杨华皱眉道:“那是为何呢?”段鹏年道:“杨兄如此英才,又是柳老前辈荐来的,我还能不把真情告诉你么?这些年来,敝业师不知为什么,竟绝口不谈武事,就连小弟我,虽是他老人家掌门弟子,可是十天半月里,轻易也得不着他老人家指教一两处诀要。我应诊余闲,自己习练技功;他老人家高兴时,或许看看,指点个一言半语的。很有些武林后进,经名人推荐,前来请益;虽然三招两式,他老人家总是谢绝。杨兄你想:这时再教他老人家收徒,恐怕不易吧?”

杨华很是扫兴,遂强作笑容道:“不过,小弟这回却不比寻常。想小弟我奔波千里,远道求师,又是受敝业师之命,教我务必请教华老师,把三十六路擒拿法和五毒神砂,指授一二。这其间还望师兄垂情格外,容得老师倦游归来,师兄务必把小弟这番志诚委婉代达,也不虚小弟此番跋涉,和敝业师的殷望。”说着一揖到地。

段鹏年连忙还礼道:“杨兄不要如此客气。家师回来,小弟一定将吾兄这番恳切的意思,竭力地代达。象吾兄这样英才好学,小弟实在愿意吾兄留下,早晚你我也好切磋观摩,请放心吧,杨兄现时住在何处?请留下地名,家师回来时,也好专人奉请你。”杨华听到这里,略略欢喜,忙将住处说明,这才勉强告辞。

段鹏年道:“吾兄慢走,这些重礼,小弟不敢代收,还求吾兄带回,容家师回来再说。”杨华一定不肯收回,推让再三,杨华径自出来。段鹏年无法,只好收下,送至门外作别。

杨华回到店中,想这回拜师的事,似乎还有希望。就在店房中候了两三天,谁想渺然毫无音息。杨华整顿衣冠,重到板井巷候问。那门房仆人说:“老主人还没有回来。”杨华回店。到了次日,又去探问。那门房说:“老主人还是没有回来。”杨华忍耐不住,便请那门房,给段二爷回一声。仆人向杨华看了两眼道:“段二爷也没在家。”杨华至此,不觉动疑:“莫非他故意不见我么?”看了看门口,还是拥挤着许多车轿,候诊人依然不少。杨华心说:“好大的架子,我成了求帮的了!”他本要揭穿质问,转念一想,不可造次,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去。

杨华一路上想:“我杨华初次投拜毛老师时,他老人家立刻就收下我了。等到我岳父铁莲子收我为徒,更是容易,连贽敬都没有。怎的这位华老师收了我的贽敬,连面也不让我一见?还有这位掌门师兄段鹏年,怎么也不肯见我!”

玉幡杆杨华只想自己这一面,再没有想到人家那一面,也起了疑心。杨华索性多挨过几天,才重去探问。这一回,段鹏年立刻把杨华请进去,一见面就说:“老先生已经为友所邀,远游苏杭去了。他老人家临行时还说,便道中要到镇江,拜望铁莲子柳老英雄。这一次可就说不定三月五月才能回来。我想杨仁兄与其在这里久候,倒不如先回镇江。你阁下既有拜师这个心愿,将来总能如意。杨仁兄身在客边,如若旅囊不很充裕,小弟这里还可略尽地主之谊。我们全是武林同道,绝不许客气的。”遂向仆人一点手,那仆人应声出去;不大工夫,将一个托盘托出一封银子和一些礼物。段鹏年亲手接来,送到杨华面前道:“些许薄物,权充杨兄客边零用吧。”

杨华一见这情形,不禁勾起少年脾气来;看那托盘中,一封银子约有五十两,那些礼物原来就是杨华备的贽敬,现在原封退回来了。杨华哈哈地笑道:“段仁兄,我杨华不是来打秋风的!我是一番至诚,要想在华老英雄门下献贽求学。我杨华不才,舍下还有一点薄产;吾兄隆赐,愧不敢领……”说到这里,看见段鹏年眼含笑意,杨华也觉得话说得太过火了,急忙改口道:“段兄的盛情,我已心领。至于小弟备的这点薄礼,乃是专诚奉献给前辈老英雄华老师的。华老师收下我,我是他老的及门弟子;华老师就不收我为徒,我也是他老人家的私淑弟子;区区薄礼,还请段师兄代为收下吧。既然华老师南游镇江,小弟就连夜动身回去。容得敝业师铁莲子和华老师见了面,再替小弟当面代求好了。”说罢,坚辞赠银;向段鹏年深深一揖,告辞而去。

杨华是阔公子出身,从来没尝过这种冷待;回到店中,越琢磨越不高兴。他这次拜师大半由于怄气,冒着他岳父铁莲子的名号,其实他本无决心。可是这一来,他倒要非见见这位弹指翁不可了。“就凭我提着铁莲子的大名,他是大江南北有名的侠客,按江湖义气,华老总不该拒不见我,我看他一定藏在家里。这老头子好大架子,哼哼,我偏要见见你,到底你是真出门,还是假捣鬼?姓段的这家伙说话慢条斯理的,更是酸得厉害。我索性来个恶作剧,当面对出谎来。”想罢,他教来店伙,拿出三两串钱,教店伙出去给他办点事。过了两个时辰,店伙回来,向杨华报告了几句话。杨华冷笑一声,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就给你一个硬闯,见了面我就客客气气、恭恭敬敬拜认老师。看你这个老师将何词对我?”

杨华越想越有理,可就忘了利害。当晚,杨华耗到二更一过,自己赶紧的打扮,把小衣服全拾掇利落,将长衫斜搭在肩头,从左肋下抄过来,往胸前一系。却将随身带的弹弓、弹囊、豹尾钢鞭和一把匕首,全留在店房内,收藏起来。他老早地熄了灯,等到院中没人来往,立刻蹑足走出;将门带好,飞身窜出店房,拢了拢眼光,他登房越脊,径奔县衙东街。

相隔至近,杨华眨眼间已到板井巷华宅。杨华登上对面民房,先向华宅打望。只见街门紧闭,院落层层,这所宅子占地有好几亩。他想:“若不是司阍对我说出华老在西跨院静养,我还得费事寻找。”遂伏身急行,先围着宅子前后转了一周,踩好出入路线,然后绕奔西面大墙下。他抬头相了相,墙高不足两丈,看来窜上去不难。玉幡杆倒退数步,一提丹田气,垫步拧腰,耸上两丈来高;身躯往下一落,伸左臂挎墙头,右手一扳,这便将身搭住。

杨华随即凝神注目向墙内察看,缘山墙盖起一排小厦,静悄悄无人。玉幡杆好学务博,也粗通夜行人的手法,试仿着从墙头揭起一块灰片,往墙下一投。“啪达”的一声响,下面是砖地的硬碰硬的声音;他晓得下面不是花池子,也没有司夜的猛犬。他又听了听,这才双手用力一按墙头,双腿从右侧向里一悠,躬腰甩身,借势把墙头一推,飘身落在地上;微微地有点响动,这是杨华功夫不到之处。

杨华先顺着夹道,向南北一看;然后伏身进步,细察这几间小厦子;里面并无人住,象是堆积杂物的地方。杨华双足一点,已上了厦顶,再一换腰,到了前边西房的后坡。他脚尖踩瓦垄,到得房脊前,急忙伏身房脊后,侧眼往下一看:这一道畸形的院落,由南到北足有十丈长,由东到西才只五丈来宽;北面是两间房,南面也是两间;自己伏身所在,是三间西房。这院子原来没有东房,东面是一面山墙;山墙后面自然又是一道院子的后房了。

杨华更仔细端详,这哪里是什么医隐先生静养之所?老实说,是一座练功夫的场子。地上没有漫砖,全用细沙铺地。在东墙跟底下,一排的竖着五棵木桩,在东北角上,立着五尺高、二尺宽的一块木板,隐约辨出上面画着大小十几个白点。杨华晓得这是练踢桩和打暗器用的设备。他闪眼再看,南北两边屋窗,全都黑昏昏没有灯光,但看面前院子有隐隐浮光,猜想自己伏身的西房必有灯火。

玉幡杆杨华乃从后坡轻轻绕到北头,小心在意,飘身落到下面;紧纵一步,来到北房前,拧身登上北房,赶紧隐身在房脊后面。反身再看西房,果然西房三间的窗上却映着灯光。在两边檐下,全摆着兵器架子。杨华深幸自己没有大意,这西屋内一定有人没睡,只不知屋内住的是什么人。杨华便要翻到西房上,用珍珠倒卷帘的功夫,向屋内探看。

杨华心里打算着,正要挪身,猛然听西屋里咳嗽一声,门帘一起,从里边走出一人,穿一身绸子裤褂,头上没打包头,下面缠着裹腿,穿一双搬尖鱼鳞大掖跟沙鞋。杨华细辨认,原来正是那华老英雄的掌门弟子段鹏年。杨华心想:“他这时出来,定是练功夫了;我倒要看看这武当派的功夫,究竟是怎么样的惊人?”

果然那段鹏年先在院中转了一圈;忽地把发辫往脖颈上一绕,青丝线的辫穗往左肩后一搭,就在南房阶前一站,脸正对着房上的杨华。杨华连大气都不敢喘,屏息伏在北房脊后,微露出半个脸,用右臂袖子横遮头顶,往下留神细看:只见段鹏年立好了门户,施展开武当派的基本功夫:长拳十段锦。他练了十余招,刚练到“阴风铁扇”变招为“弯弓射虎”,这两招本是由拨打化成劈拳;不意这段鹏年下盘功夫似乎不到,才往外一发招,身躯竟向前一栽,险些摔倒。杨华偷偷窥视,几乎笑出声来;他心想:“看起来闻名不如见面,就凭武当派名家的掌门弟子,居然练出这样的功夫来,他那师父也就可想而知了!”

杨华窃笑着,看段鹏年把长拳练完,在场子上溜了两个圈,似乎才把气缓匀了。蓦地见他走到兵器架前,杨华猜他必是要练器械;哪知段鹏年竟摘下一只镖囊,挎在身边,旋即转身站在南屋的阶前。杨华暗想:“你真要是能打三四丈见准,倒也算下过功夫。”他正在心中鬼念之间,那段鹏年竟自连连纵身,窜出有五丈多远;一探手,拿出一支镖来,并不换式子,用阴把往外一甩,“啪”的一声,镖打中那块木牌的下侧。杨华心说:“好糟!这种镖,难为他怎么练的!”忽又见他一个鹞子翻身,“嗖”地又将第二支镖发出来。“啪”的一声响,又打在木牌边侧。杨华正在暗中不齿这段鹏年的本领,陡然觉得一股凉风迎面扑来。“啪”的一声,下面也正将第三镖发出来;杨华猛觉右手背火辣辣的疼痛,慌不迭地一缩手闪身,把脚下瓦蹬破一块。幸而下面依然还在打镖;看情形,好象没听见房上的响动。

杨华吃了一惊,忙举目四面寻着,四面毫无动静。杨华心想:“怪道,这是哪里来的暗器?”手扪伤处,隐隐肿起一个紫包,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的。可是手背却正对着迎面房下,段鹏年正在一下一下的发镖,绝没见他向房上发出暗器。他心想:“错非是他,哪会另有别人?我隐身屋脊后,直看到十丈外的南厢房,就是别有夜行人暗算我,也得有点踪影呀。”又想:“若说是他看破我的行藏,故意警戒我,他现放着手中镖不打,反倒打出别的暗器不成?况且他也没有缓手的工夫啊,并且也未必有这么远的准头吧?”

杨华满腹猜疑,再往下偷看时,只见段鹏年紧一下,慢一下,已将十二支镖打完。就把镖囊摘下来,把木板上的镖也起下来,仍放回到镖槽之内,转身仍将镖囊挂在兵器架上。然后回身,转向北面一站,双手一伸,深深打了一个呵欠,自言自语地说:“天不早了,该回去歇着去了!”说完,径向屋中走去。

玉幡杆杨华藏伏在脊后,不觉愕然。杨华想:“你歇着去了,我呢?”用手抚摸伤处,尚微微作疼;又游目四望,肚里寻思:“我难道白来一趟不成!就这一个小弹子,便半途畏难而退么?”遂一转身,向后面细看:往北去,连着两层大院,俱都寂静无人。

杨华立即挪身,连翻过两层院落,往东又拐过一道宽大的院子。这和前面所见一层层的院落不同。这院子以北为上,北正房是明三暗五的房子,东西全是回廊,院中方砖铺地,北正房前出廊,后出厦,建筑高大庄严。在东走廊下,有一座月洞门,走廊的字栏杆上,摆着些花卉盆景。北上房灯光隐隐,似乎屋中人尚未睡着。

杨华此时身临西面走廊上,心中暗想:“到底我总得看一看。”他趁着院中静悄悄没人出进,从廊檐上面,伏身蛇行。他到了檐口,一飘身,要往院中落下;猛觉得脚下一绊,不由得身失重心,往前一扑,整个身子翻落地面。他幸而趁势双手一伏地,把身躯挺然立起;立刻觉得背后一阵风声掠过。杨华大惊,恐遭暗算;急忙往左一伏身,窜出数步。回头急看身后,恍惚见到有条人影一闪,没入廊后黑影中去了。

玉幡杆心知不妥,料想必有人暗中缀上自己了;这须得赶紧寻找倚靠之所,免得四面受敌。他想到此处,立即一纵身,窜向东廊下;不意身子才越栏而过,脚还未站稳,就觉得盘顶辫梢被人扯住。杨华夜探华府,本来没存恶意,所以并不象夜行人那样仔细;头上也未缠包头,只随便将发辫往脖颈一绕。这时,搭在肩头上的辫梢,突被人从后揪住,他又是往前窜,两下里猛一扯紧,立刻咽喉被勒,险些失声。杨华急忙缩身,用手一捋辫梢,猛翻身一拳,却打了个空。迎面“刷”的一下,洒过来一片细沙。杨华忙侧身旁窜,弄得一脸是沙土,脖领也灌进不少。杨华急将勒紧的发辫弄松缓了,又拭了拭眼,再看近处,早已没有人了。

杨华又是惊疑,又是忿怒,急向四面寻找,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他心中暗骂道:“好一个华风楼,好一个段鹏年!我此来并无歹意,你们为何这等戏弄我?哼哼,你们想惊走了我,我偏不走,到底看看你们!我要是这么离开此地,真显得我太无能了。”

杨华一股拗脾气冲上来了,他明知不敌,偏要探个究竟。他将身上的沙土抖落干净,这一回加倍提防;从东廊下贴着栏杆,循墙而行,走到廊子尽头;往西一拐,就是北面正房的窗下。杨华发恨道:“我到底要看看。”才待举步,“啪”的一下,迎面又挨了一灰片。这回杨华早留了神,只见西廊上一条黑影,在檐顶将身一晃,似乎向自己这边招手。杨华恼怒之下,更不深想,一拧身窜出廊外;脚下又一点地,直窜上西廊。再寻那条黑影,忽然又已不见。他四下寻看,隐约见靠北面六七丈外,似有一条人影,猛一探,又猛一伏,这分明是故意引逗杨华的。

玉幡杆杨华不顾一切,连连飞纵过去。那条黑影又一闪,只在五六丈外晃动。此追彼退,又越过两层院落,只见前面境地一变,呈现出一片花园,花木丛杂,地势宽展,黑影掩映。在不熟悉地形的人看来,实在是很容易遭受暗算的险地。

杨华不禁迟疑,及至追入这座花园内部,那条黑影又早已不知去向。到此境地,杨华更加踌躇起来,未免有点留也不得,退也不甘。就在一转念之间,“啪”的一下,右额又着了一下土块。杨华急顺势察看,果见右首数丈外,人影一冒,飞上了一块太湖石上;挺然独立,昂然不动,好象正等着自己。

这一来又激怒了杨华的少年公子脾气,他不想自己来得无礼,转恨自己来得大意:“我怎么不把弹弓、弹丸带来!我若有弹弓在手,哼哼,小子,且尝尝我的连珠弹,教你敢这么戏弄我!”

杨华一咬牙,叫喊:“朋友,留步!”立刻施展出全身飞纵的本领,紧紧追将过去。忽然间,见迎面黑影突从太湖石上,使一招“白鹤冲天”。凭空腾起两丈多高,飘飘地往左首一座花棚前落下。杨华抢步急追,相隔甚近,双脚一使劲,奋身向花棚前一扑,道:“朋友,哪里躲!”不想人影又已无踪。

杨华冷笑道:“这一定从花棚钻出去的。”杨华胆气豪壮,脚尖点地,急袭花棚。猛听背后喝一声:“打!”“呀,又要受暗算!”玉幡杆杨华霍地一伏身,“嗖”的一阵劲风,贴头皮掠过;“啪”的一声响,打着对面墙上,声锐响暴,这决不是灰片土块。杨华探身扫步,用脚一拔,竟是拳头大的一块石子。

玉幡杆暗想:“若不是他预先喊出声来,这一石子正打在脑门上,不死也得重伤。”这好象是手下留情了,不意这更激出杨华的惭忿来。他急伏身拾起这块石子,反身追出花棚。这一闹,又不知那人躲藏到何处去了。

杨华急闪目搜寻,一丛丛树叶摇风、一行行花枝弄影;玉幡杆杨华孑立园中,被人戏弄得遍体躁汗。他不由得灰心丧气,渐生退志,却又不免怒火时煽。他又往东走,见十数步外巍然立着一座茅亭。杨华心想:“窜到亭子上,就可以察看出全园的形势来了。我却再看一看,不然就自认晦气,回去也罢。”

杨华来到亭前,一弯腰,身躯往上一拔,左脚找亭檐,右脚往上一换步,便好伸手扒住亭顶。哪知手还未到,突然对面黑忽忽的一物向自己这边一扑。杨华失势,急往后闪;脚下本未站稳,草软亭斜,嗤溜溜地竟闪掉下来。幸而遍园都是细土地,自己究竟有些功夫;腰上一使劲,居然把身子挺住。虽跪坐在地上,并没摔伤,但顿时吓了一身冷汗。抬头再看亭子上面的人影,又蓦然不见;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绕到背后!杨华刚刚挺身站起,背后那人便发出话来,用一种讥讽的口吻道:“我可是困啦,你怎么还耍不够么?回去睡觉去吧。”

杨华急寻声回顾,数丈外紫藤架下,站着一个人,黑影中辨不清面貌;但听语音清脆,正象是十五六岁的孩童,身量也并不高。杨华已然心知此人必非段鹏年;又羞又怒,强捺忿火问道:“你是谁?你可是华老英雄的令高足么?”

那人嘻嘻地笑道:“华老先生哪能要我这样的笨货。我说朋友,你也闹了这半夜了,说贼不贼,说盗不盗的,在我们院里来回乱窜,把我们的屋瓦都踩碎了,你是干什么的呢?要是想借盘川,我领你去见段老师去,三五吊钱,总能周济周济你;你要诚心显白那点能耐,我们也领教过了,快回去跟你师娘吃奶去吧!”

杨华越加愤怒道:“休得胡言!我此来寸铁不带,并无恶意……”那人冷笑道:“知道你没有恶意,你要安着别的坏心眼,还能容你喘气到这时候么?告诉你,黑更半夜,在人家房上瞎闯,就不是臭贼,也不是好货。朋友,你就识相些,请回吧。不然的话,我可就对不住你,要放鹰撒狗了。”

杨华骂道:“好个小奴才,出言不逊,把你们家大人叫出来。”那小孩也还骂道:“有家里大人,还教他出来撒野丢丑么?”说时把手一扬,叫一声:“着镖!”杨华急闪身,那人嗤的狂笑道:“别怕,没有镖,送给你一个小泥球玩玩吧,留神。”突将手一扬,杨华急闪不迭,一件暗器直打过来,贴耳根擦过,险些受伤。

杨华骂道:“看你狂到什么地步,我不过没有带弹弓来,且还你一下尝尝!”也将手虚一扬,那人竟巍然不动;杨华忙拾来一块石块,抖手发出去。黑暗中但闻破空之声,那人忽然往旁一栽,便听喊道:“哎哟,你真打么?”杨华急纵步追过去,心想:“捉住他,教他领路。”不意那人忽然伏身,也一抖手,口中说:“没打着,还送给你再尝尝吧!”那石块“嗖”地一声还打过来。这却出其不意,杨华急往旁窜,下三路竟被扫了一下。

杨华怒吼一声,飞扑过去;尚未近前,只见那人身躯微晃,腾身跃上花架。杨华不禁吃惊,心想:“莫怪他身手这等轻快,这藤萝架,我要上去,怕不压塌了?”杨华含忿追来,相临切近,藤架微微一颤,那人已腾身飞跃下去。

杨华咬牙切齿,一定要追上他,跟他交手;当下,一步也不放松,紧紧追踪奔逐。那人却也有意在人前显扬,只在花园中轻纵巧窜,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来回打圈地跳跃。杨华费尽气力,又加上地势不熟,还得处处提防暗算,直追了好几个圈子,也没有截住他。两下僵持,杨华一面追,一面回顾,正要在园中寻找一件器械。忽然那人一声长笑,竟自扑奔正南,转眼间已经离开这座花园。

玉幡杆杨华抖擞精神,往前追赶。他连越过两层院落,顿然疑虑起来。他刚要止步不追,那小孩竟站住向他招手。杨华不觉又生起气来,一耸身仍追过去。那小孩忽然一溜烟似的,往一段院落跳下去。杨华赶过来看时,那小孩已然潜踪不见。

杨华细看这所院落,原来正是适才自己踩探的那所带回廊的院子。此时听街上梆锣连敲,已交三更三点。他遂俯身探视院中,院中依然静悄悄。那北正房还是灯光隐隐,只有靠西头那一间窗棂昏黑,屋中人似已熄灯安眠。

杨华迟疑了一会,忽然决意,竟跃下房来,轻轻蹑足,径奔北正房。他走到厦檐下,贴近了堂屋冰纹格扇。格扇交掩,杨华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声息。杨华犹豫了一阵,竟伸小指,沾着唾沫,把格扇轻轻点破小小一个孔洞;闭上左眼,用右眼往内窥看。只见屋中几案整洁,迎面方桌,两旁两把椅子,侧首是茶几坐凳;椅子上一边一个,坐着两个书童模样的小孩。右边那个梳小辫,爬在桌上瞌睡;左边这个梳冲天杵,却端然正坐,面冲格扇。杨华刚一注视他,就见这小孩忽向自己一点头,倒把杨华吓了一跳。再注视他,他又往后一仰,双睛微阖,又象是打瞌睡。

玉幡杆杨华心中疑惑,用手摸了摸斜搭的长衫,再往内窥;见这东西暗间都挂着茶青色的门帘,那两个小孩好象瞌睡很深,并无可疑。杨华遂移身往东暗间窗下,仍然将窗纸湿破一个小孔,侧目向内张望。

这间屋陈设得更加古雅,靠东墙横着一架木床,床头空空的没有人睡。却在对面一张醉翁椅上,坐着一个人。看此人身材不高,黄焦焦的一张瘦脸,额上皱纹重叠,两道眉毛已呈灰色;蒜头鼻子,四字口,短短的花白胡须,颏下髯较长,掩口须,似有若无;皮肤苍老,好象带着几分病容。此人穿一身灰衣裤,盘膝坐在那椅子上,两手心向下,搭在膝头;这两只手瘦削得似鸡爪一般,只有两层皮包着骨头似的;孤灯一盏,闭目危坐。

杨华端详良久,诧异起来:“难道此人就是武当派大名鼎鼎的弹指神通华雨苍华风楼么?既然是武当派第一流人物,就该内外兼修,英华外露;怎的这个人坐在椅上,直和死人无异?内功果有根底的人,容色上断不会这样枯槁,这岂不是个痨病鬼么?或者不是华雨苍,也许是华雨苍的亲友,住在这里养病的?”

玉幡杆杨华正在狐疑,忽然那瘦老人一抬,双目一睁,把杨华吓了一哆嗦。这老人枯瘦的面庞,深陷的眼眶,及至双睛突然睁开,两颗眸子闪闪,锐利得迥异常人,竟似两把利剑一般,直注射到窗棂,冷然发话说:“何处小儿,敢来偷窥?你的胆子可算不小!”几句话声若洪钟,头微向门帘一侧道:“云儿把他带进来。”

行藏已露,杨华正要解下长衫,披衣进见;忽然背后叫了一声,突然有一只手搭在杨华肩上,轻轻一推道:“进去。”杨华大吃一惊,拧身外窜,不意已被来人抓住。杨华回头细看,这来的人正是堂屋中打瞌睡的那个梳冲杵的小孩。门扇依然交掩着,他竟没留神人家什么时候出来的。这小孩道:“跑什么?叫你进去,就进去,宰不了你。这么大个子,干这个!没胆子,别来呀?”

杨华怒道:“你休要诬辱人,我杨华是奉师命,前来拜见华老英雄的;想见见华老英雄,正是求之不得,等我穿上衣服。”便将长衫抖开,想要披好。那小孩冷笑道:“少要装模作样,来到我们这里,实话实说,一哀告我们老祖爷,就许放了你;你要是捣鬼,哼哼!”伸手掌照杨华肩头一拍,杨华几乎禁受不住。杨华不愿和他斗口,自己正了正衣襟,大洒步来到屋门口,推门入内。再看堂屋中伏案而睡的那个梳小辫的小孩,果然不见了。

杨华沉了沉气,心中暗想:“这个糟老头子到底是不是华雨苍?我得先问明白了。”扭头来看那个小孩,正努着一双青瞳,在后监视着自己呢。杨华沉下气道:“小兄弟,这位老先生可是华雨苍华老英雄么?”那小孩把嘴一撇道:“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你不是说奉师命来拜见祖爷的么?你还是蒙头转向啊?快进去央告吧;多说好的,才能饶你不死!”

杨华面色一变,怒焰上腾,忍了又忍,径自一掀门帘,进了东屋;肚里已将话打点好了。他双手一拱,对这枯瘦老头,声诺一句道:“老前辈可是华风楼华老英雄么?弟子玉幡杆杨华,奉了业师铁莲子柳老先生之命,特来专诚叩见。老师请上,弟子拜见!”且说且磕下头去。

在杨华想,自己这么报名而进,此老如真是华风楼,关照着铁莲子的情面,一定欠身还礼,细问来由。他哪里想到,事出意外!这老人两眼炯炯,看定了杨华的双手,半晌无言,只顾细细打量杨华。杨华叩头已罢,赧赧地站起来,垂手而站,正要开言。

那老人突然发话:“看你年轻轻的,倒也象个会武的人。你既提起铁莲子柳老英雄,想必与柳老英雄有点渊源。那铁莲子乃是两湖成名的英雄,他岂肯冒昧收徒,要你这样的弟子!你居然胆敢夜入民宅,前后乱窜。侠义道的门徒,怎会有你这样的败类?姓杨的,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再一再二,来到我这里蒙混打扰,你的用意究竟何在?我华某岂是容易受欺的?你趁早把实话说出来,我还可以谅情度理,饶你这遭初犯。若果还是胡言乱语,妄想假借铁莲子的名号,要到我门下偷学绝技,小伙子,我岂肯容你一厢情愿?”说着把双眼一瞪,如火焰一般,声色俱厉地斥道:“说,到底你是为什么来的?”

玉幡杆杨华不禁骇然,遂往老人面前一跪道:“老前辈,不要错认我是来历不明的人,弟子决不是下五门的匪类。弟子姓杨名华,先祖在日,曾任亡明副将。我是镇江铁莲子柳兆鸿老英雄的弟子。这次实奉师命,千里投师,为求武功的深造,所有下情,已经向段鹏年师兄表白过了。委因家师浪迹江湖,碌碌少暇,所以特教弟子远来山阳。一者是要求你老指点三十六路擒拿,二来是家师要求你老的五毒神砂的配法和解药,所以打发弟子前来。……”

华风楼一听此言,把眼一合,嘻嘻地笑了一阵道:“哦,原来如此!……你原来是要讨我的五毒神砂药方和解方。三十六路擒拿,怕不是你想学的吧?你师父他就会,你何必旁求?……你先站起来,我有话问你。”

杨华听了末句话,更不肯起来,仍然说:“弟子千里迢迢,实怀着一片至诚;求老前辈垂青末学,破格收录。”华风楼哼了一声道:“你把投师学艺,看得太易了。你我素昧生平,任凭你空口几句话,我就能把你收在门下么?我先问你几件事,你答得对了,再讲投师学艺不迟;站起来吧。”

杨华立起来,往旁一站。看这位风楼先生,手拈灰髯,面挟寒霜;沉默了片刻,冷笑道:“杨华,我问问你,你自称是铁莲子的弟子,这话就靠不住。我却晓得柳老英雄门下,仅仅有一个姓鲁的徒弟。……你是从多大年纪拜的师?你序次第几?学艺几年了?在何地跟他学的艺?你学会了柳门中那几种技艺?你为什么远涉关山,要投到我这里来?”

杨华面泛红云,这才晓得人家动了疑心,便嗫嚅地道:“弟子拜在柳老师门下,年限很短。入门功夫,是一无所得。”华风楼说:“什么,年限很短?”

杨华忙说:“老前辈容禀,弟子从前本在懒和尚毛金钟毛师尊门下,先后学艺八年,学会了连珠弹法和劈挂掌。后来毛师尊与柳老师交深莫逆,因为柳老恩师有空手入白刃的绝技,又承柳老师垂青,我毛老师这才令弟子带艺投师,转拜在柳老恩师门下。弟子入柳老师门下,不过一两年光景,尚未学会师门中的绝技。论师承次弟,那鲁镇雄鲁大哥乃是弟子的大师兄,弟子名列第二。只因柳老师游侠江湖,无暇指授门下,恐怕耽误了弟子的前程;这才教弟子远赴山阳,来投奔你老人家。……”

杨华还要往下说,华风楼突然截止道:“我问你,你柳老师有几个儿子?”杨华不觉面含不悦,心说:“他是我的岳丈,我难道不晓得?你这老儿真是可恶!”便答道:“柳老英雄并无子嗣,只有一女。便是我的……师妹。”

华风楼两眼注定杨华的面容,一点也不放松。杨华接着说:“我柳老师想着你老人家素来最重江湖义气,定能收录弟子。不意弟子登门叩谒,一连几次,老前辈未予赐见。弟子迢迢千里投来,若这么回转江南,我柳老师一定责备弟子志不坚,意不诚;弟子有何颜面,重见我柳师尊?因弟子探闻得老前辈并未出门访友,或是段师兄仰体师意,代为拒绝;是以弟子一时斗胆,这才冒昧深夜登门。不过是要当面叩求老前辈,推恩收录,实在并无他意。老前辈如不相信,可以问那位段师兄,就知弟子前后登门拜访过多少次了。”

杨华这一席话多半是实情,只有奉命投师的话,是他一时的矫饰。对于自己招赘柳门,以及与柳研青订婚、闺谑反目、妒情出走的话,自然掩藏起来,不肯说出一字,因此情节上总有说不圆的地方。华雨苍倾听良久,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奉师命而来的了?那么,你师父铁莲子不远千里,遣你来投,必有推荐的书信。你何以数次登门,总未拿出来?也许你是要当面交给我?你且把那信拿出来,让我看看,到底他是怎么说的?”

这一来,却把个杨华问得张口结舌,倏地涨红了脸。杨华把衣襟一摸,刚要说话。那华风楼早已面色一沉,呵呵地冷笑道:“你是把信丢了,是不是?再不然来得慌促,你师父没给你写?”杨华羞惭无地地道:“老前辈不要多疑,我柳老师并没有写信。他老人家说,跟你老交谊素笃;教弟子到了,一提他老的名字,你老人家一定要收留的,弟子信以为实,所以也就忘了要推荐信了。”

那华风楼勃然变色道:“满口胡言!你胆敢假冒铁莲子的旗号,来到这里生心觊觎!这就该捆送山阳县,往夜入民宅、盗案匪案里问你。看你面色犹豫,定有难言之隐。我若把你押送到柳老英雄那里,他那把雁翎刀一定更不轻饶你!只是老夫耄矣,久厌尘扰,不喜多事,这也算是你的造化。只恨你年轻轻的自甘下流,妄弄这种鬼狐伎俩。你却不想想,老夫偌大年纪,饱经世故,深识人情鬼蜮,我面前岂容你挟诈弄诡?老夫掌武当派门户,虽有绝技,可肯轻易传予来历不明之人?就算你说得句句是实情,只你这性情不坚,好高骛远,我门中也不要你这种浮薄子弟。据你所说,你先投拜懒和尚为师;那懒和尚也非等闲之辈,你既入他门墙,就该尊师敬业,不得门内绝艺,不出师门才是。是你自己说的,在他门下学艺八年,已将连珠弹、劈挂掌学好,你毛师父已算待你不薄,你却半途改辙,另投到铁莲子门下,这已经犯了武林大戒。但是你说曾得你毛师父的认许,这还情有可原。最可骇怪的,是你投拜铁莲子门才一两年,入门时短,艺未学成,你又跑到我这里来了。嘻嘻,你只顾滔滔自述,你可晓得前情不符后语么?你说你师父跋涉江湖,无暇教导你,他既无暇教导你,怎么又爱你,又要找毛金钟,讨你为徒?这是什么话!况且我们武门中,师徒一同跋涉江湖,游学习艺的很多,游侠又碍着授徒什么?再说老师无暇,由掌门师兄代授技艺的,更是不可胜计;你柳师父没空,你鲁师兄也没空哪?你分明不是犯门规,见逐于柳老,就是好异思迁,背师偷来学艺!你这种行为,遇上你那些好说话的师父就是了,若是遇上我这个拙老师,你这就是蔑视本门武功,我一定要按本门中的门规处置你。象你这样朝秦暮楚,就是走遍天下,也访不着名师,练不出绝技来。你试想一想,就算你真是柳老的门徒,我也能收留你这样的徒弟么?何况你空口无凭,满嘴谎话!你今夜竟敢私入我的住宅,各处窥伺,尤其辱我太甚。我年逾六旬,若果年衰技疏,一无觉察,经你这番耻辱,教你到处嘲笑我:‘武当派名家,连进去一个人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将情何以堪?我若就这么轻轻放你出去,显得我太懦弱了吧!”

华雨苍说到此处,把个杨华说得局天蹐地,惭汗交迸。华雨苍忽然把语调一变,道:“我本当惩治你一番。姑念你身无寸铁,又披着长衫,似乎情犹可谅。可是你既已列入名师门墙,就该懂得江湖道上的规矩;下次对待武林前辈,不可如此无礼,你不带武器,这是你居心尚好的地方,也是你到我这里占便宜的地方。但是,就凭你身无一技之长,竟连防身之器,一点也不带,万一猝遇劲敌,或逢仇家,或深夜间遇见行侠的人,见你行迹可疑,骤然动起手来,你又没有出奇制胜的本领,那时候,就许糊糊涂涂地丧了性命,岂不太冤?下次不可如此大意。良言尽此,快快回去吧。不要三心二意,还是找你那恩师,苦练功夫。就是你师父对你稍有薄待,你也不可负气改投。你应以情感情,以义感义,工夫磨到,自然成功。不要在外面乱闯,给你那授业的师父丢人。‘要学惊人艺,须下死功夫。’你若不听老夫之言,尽在我山阳县逗留;如再重逢,休怨老夫无情!”说到这里,把手一挥道:“去吧!”

玉幡杆杨华双眼直竖,怒气冲天,当下还要声辩。那个梳冲天杵的小孩早将门帘撩起,用手向外一指说:“请吧,还等祖爷送么?”

杨华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将身微动,再向华雨苍,深深一揖到地,大声发言道:“老前辈,我杨华何幸,今夜承你老人家这么成全我,我决计至死不忘。我究竟是铁莲子的什么人,将来老前辈定可访明。那时自然证出真假虚实来,此刻我也无须多辩。怨我来的冒昧,我杨华将来但有寸进,皆拜谢老前辈之赐。我总要报答老前辈这番恩待!告辞了,相逢有日!”又复一揖,倏然转身,大洒步走出屋去。

那个小孩紧紧跟随在后,直送到厦檐下,说道:“杨大爷你自己请吧,还用我开大门么?”玉幡杆更不答言,紧行几步,将长衫一捋,好歹掖起来。走下甬路,垫步拧腰,窜上南房。那个小孩笑了一声,跑向东廊下便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