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及其书

(本文是《话柄》的最后一篇文章，署名叶冷。叶冷本名郭云岫。原文作于五十年前。事实已有很大变化。我对原文作较大增删。——宫以仁注)

白羽的书用不着介绍，白羽的人我倒可以描写一下。

他因为穷，影响他的一生很大。有一次他被人疑为有窃盗行为。文人的神经是纤弱而灵敏的，他不久体察出人们的猜疑眼光来。那时他苦恼极了，辞职吧背着疑诬，混下去吧遭人猜视；在他瘦削的面庞上，笼罩一层惨雾。幸而真犯破获了，从那个北京人的袜统中搜出十元钞票来，白羽叹道：“饶了我了！”

到底因为这件事，激动了白羽的感情。“合则留，不合则去”，这话只适用于有钱的人，而白羽穷。白羽的嫌疑虽然洗刷了，心理上却受到了一个重重的创伤。从前他做事认真，对人郑重，自经此嫌，他突然变了一种态度，嘻笑怒骂，调皮喧闹；人们倒以为他诙谐可笑，倜傥可亲了！

白羽讨厌卖文。卖钱的文章毁灭了他的创作的爱好。白羽不穷到极点，不肯写稿。白羽的短篇创作是很有力的，饶幽默意味，而刺激力很大；有时似一枚蘸了麻药的针，刺得你麻痒痒的痛；而他的文中又隐然含着鲜血，表面却蒙着一层冰。可是造化弄人，不教他作他愿作的文艺创作，反而逼迫他自挝其面，以传奇的武侠故事出名。这一点，使他引以为辱，又引以为痛。但他的文字究竟够上水平线的。他的名作《十二金钱镖》虽是谀时谐俗之作，自认为开倒车，但这部书到底与其他武侠故事不同：第一，他借径于大仲马，描写人物很活，所设事故亦极近人情，书中的英雄也都是人，而非“超人”，好比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壮美的图画”，但非神话。第二，他借径于席文蒂思，作武侠传奇而奚落侠客行径；有如陆嗣清的“行侠受窘”、柳研青的“比武招亲”、一尘道长的“捉采花贼”，都是一种深刻的讽嘲。以及另一部名著《偷拳》，设出访师学艺的一个少年杨露禅，投师访艺，一遇秘惜绝技的太极陈，再遇收徒骗财的大竿子徐，三遇纠徒作奸的地堂曾，四遇“得遇异人传授”的大骗子手宗胜荪，几乎受了连累，这全是有意义的描写。看了他的书的少年，不致被武侠故事迷惑得“入山学道”了吧。所以他的故事外形尽旧，而作者的态度、思想、文学技术，都是清新的，健全的。至少可说他的武侠小说是无毒的传奇，无害的人间英雄画；而不是诲淫、诲盗、诲人练剑练拳挡枪炮。我以为他的书恰可与英国的传奇作家斯蒂芬荪相比，他的书能够沸起读者的少年血，无形中给你一些生活力和一些勇、一些热。

但是，他还有几本薄薄小册，我以为这几本书，方才流露出作者的本来面目、真态度。

白羽的著作大体可分为六类：

一、武侠说部

武侠说部共二十多种。因冒白羽之名的伪作颇多，早年和晚年作品又鲜为人知，故有关资料统计都不准确。笔者手头原作不全，也难作精确介绍。白羽自己觉得较满意的作品，主要有“钱镖四部作”和《偷拳》。所谓“钱镖四部作”，实是九部。“钱镖四部作”包括：一、《十二金钱镖》及其续集《丰林豹变记》；二、《武林争雄记》及其续集《牧野雄风》(《钱镖》前传)；三、《血涤寒光剑》及其续集《狮林三鸟》《毒砂掌》(《钱镖》别传)；四、《联镖记》及其续集《大泽龙蛇传》(钱镖后传)。现列书目如下：

①《十二金钱镖》，即本书，原作共十七卷，一百三十多万字。台湾叶洪生将之编入《近代中国武侠小说名著大系》；但叶洪生没找全，缺两卷。

②《丰林豹变记》，即《十二金钱镖》卷十七。

③《武林争雄记》，即“钱镖四部作”之二、《金钱镖》前传。内容是写《十二金钱镖》中飞豹子和十二金钱俞剑平结怨之起因。鲁东武师丁朝威封剑闭门，越次传宗，拔三弟子俞剑平为掌门高足。二弟子飞豹子忿然飘走，变姓名别求绝技，远赴辽东，争雄牧野。一豹三熊之威名，震于塞外。

④《牧野雄风》，即《武林争雄记》之续集，系友人郑证因代作，经白羽校正。

⑤《血涤寒光剑》，即“钱镖四部作”之三、《十二金钱镖》别传。这部小说结束了《十二金钱镖》留下的杨华、柳研青、李映霞之间关系的结局。

⑥《狮林三鸟》，即《血涤寒光剑》之续集。

⑦《毒砂掌》，又是《狮林三鸟》的续集。

⑧《联镖记》，即“钱镖四部作”之四、《十二金钱镖》后传。内容是写十二金钱俞剑平掌门弟子黑鹰程岳之婿、林廷扬父子的故事。白羽生前自认为是较满意之作。

⑨《大泽龙蛇传》，即《联镖记》之续集。

⑩《偷拳》，再版时用《惊蝉盗技》书名，现已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改编成电影《神丐》。

⑪《黄花劫》，是白羽早年作品，始刊于一九三五年。

⑫《摩云手》。

⑬ 《剑底惊螟》，有的资料误为《剑底惊魂》。

⑭ 《粉骷髅》。

⑮ 《子午鸳鸯钺》。

⑯ 《青萍剑》。

⑰ 《太湖一雁》。

⑱ 《绿林豪侠传》。

另外，别人写作，经白作校订者，有：《武林侠踪》《雁翅镖》《河朔七雄》《青林七侠》等。

此外，有些资料所讲的《侠隐传技》，系伪作；《秘谷侠隐》《弹剑记》《青衫豪侠》《龙舌剑》，大抵也是伪作。

《雄娘子》《杨镖记》，确系白羽所拟书名，实则未写。

五六十年代，白羽应中国新闻社之邀，向海外发稿六七部，书名我都记不清了。

二、文艺创作

《片羽》 短篇创作集。白羽短篇，深刻而幽默。《一掌的反挝》表现失业者的心理，失业归来，儿子照例向他撒娇，被他打了一掌，清夜自思，忏悔起来。《饱》写偷东西的女仆，被主人发见，只得以“吃得多”掩饰，把她要偷的饼(预备给她儿女的)都吃了：几乎撑杀。《打架》叙一兵与铺伙打架后的舆论，暗示批评的不可靠。《一生》写一老女巫的幻灭。此外尚有《打胎》《巡警的滋味》等篇，感情强烈，描写深透，可窥见白羽少年时的作风。

《心迹》 此为白羽所写自传体长篇创作。上卷《春梦》叙儿时乐趣，笑柄百出。中卷《穷途》叙遭家难，踏上穷途。下卷《心血》叙作者历为新闻记者、官吏、教师，三寸毛锥一生相伴，欲投弃而卒不能。可窥见知识阶级之生活相，而作者之生活态度、创作经验，亦悉见于书中。可惜此书没有写完。

《话柄》 此为白羽之回忆录，《我的生平》四篇，一气呵成，文最有力。《我的故事》十二篇，大都是旧稿，只有三篇新作。《我的新闻》是书付排时赶写的新作。我以为白羽赶写的这几篇，似乎呈明显的匆遽之态，不如他的旧作精采。

三、小品文

《雕虫小草》 白羽所撰小品文字，幽默冷隽，较其传奇作品尤胜；此为小品结集。

《灯下闲书》 此为白羽小品二集。或评世相，或摹景物，或作趣味的考证。

《三国话本》 三国故事脍炙人口，然七实三虚，最惑乱观者。白羽据正史，加以考证，指出俗谬，文笔仍饶幽默趣味。计：①斩马谡，据《蜀志·向朗传》考出街亭战败，马谡弃军逃亡城都，匿不归罪，故孔明震怒加刑。②水淹七军，关羽威震华夏，梁郏陆浑盗皆遥受印号，为羽支党，曹公议徙徐都，乃云长善用游击之效。③取城都，刘璋未死，迁于公安，由关羽监视。关羽麦城兵败，刘璋归吴，吴人用为益州牧，欲以倾动西川。④长坂坡救主，赵云仅以副官，救夫人、公子逃出战地；非有大功，亦未独当一面。故五虎将有庞统而无赵云，云之功名尚不及魏延。⑤过江东，剧本谓先主惮往，孔明劝行。实则刘备过江，纯出自动；孔明苦谏勿往，先生卒行。后周瑜果有密笺羁刘之计。凡此考证数一条，皆从史籍钩稽得之，一扫俗说，论断惊人。

四、翻译作品

白羽早年翻译世界名著多篇，其中有六七篇是经鲁迅校正荐给《晨报》发表的。现在笔者只找到契诃夫的《坏孩子》一篇，刊于《晨报副刊》1921年10月27日，署名“竹心”，译文后有鲁迅附记。

五、文字学研究

白羽从抗战后期开始研究古文字学。当时任天津《工人日报》总编辑吴云心，曾邀他去拜会我国研究甲骨文的老前辈王襄老先生，讨论了他的心得。他孜孜不倦地读书、写笔记，一心想以研究甲骨文的成绩冲淡他始终不愿获得但的确获得到的写武侠小说的声誉。吴云心说：“白羽和我谈到他的研究心得，有些见解是突出的。如古字可能有音符的考证，发音与文字的关系等等都有独到见解。倘若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得以完成，那么他对于学术界的贡献必然远在过去写的小说之上的。”王学仲也著文赞赏过白羽关于古文字学研究成果。可惜白羽这方面的百余万字的手稿，遗失殆尽。只是吴云心在王襄老先生遗稿中发现部分白羽手稿。

六、其他作品

《恋家鬼》 这也是一本短篇集，但所收全是滑稽文字，令人笑断肚肠。内有《恋家鬼》滑稽小说一篇，滑稽诗《杀妻诗》一篇，趣剧《西瓜》一篇。讨厌文集数集，及笑典数十则。附录有《蜂子的诗》，尤为罕见的妙文。

《报坛隅闻》，此为白羽作社会长篇小说。描写平津记者生涯，兼及社会各层。官僚政客、名流学者、娼优艺人、苦工流民，一一形诸笔墨，为繁华都市作一写照。

附记：

笔者参阅《十二金钱镖》的六种版本，对本书进行了校订：修改了某些段落划分、标点，增删了极少量的内容、词句，修改了印刷中的错别字。第76章至第80章(即原书卷十六)是根据1943年9月“正华版”(封面印有“北京书店发行”)校订的。第81章是根据天津《建国日报》1946年连载的报稿缩写的(因为原报稿已残缺不全)。先父宫白羽于1966年辞世。根据有关规定，我和家妹宫稚羽，是白羽著作版权继承人。白羽一切著作，以及改编剧本、评书或其它文艺形式，均须征得我兄妹的同意。在此一并说明。

宫以仁

一九八七年四月于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