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绿野荒村避仇失伴 孤男弱女绝地连踪

肖、杨二人驱车绕林,寻路而逃,且逃且回头看。远远望见贼人又追出来,两个人将刀鞭照骡背乱打,把轿车赶得飞快。眨眼间已穿过树林。前面一带浓影,是一片一片的竹林荒草,高低起伏不平。肖、杨二人一见荒草大喜,将轿车一直往草边低路赶将过去。

肖承泽情知贼人苦追不舍,忽然心生一计,对杨华说,要趁贼人看不见,教杨华保护着李映霞和使女春红,跳下轿车,钻到荒林乱草里面,躲藏起来。由肖承泽自己驱着空车单逃,把贼人诱开。这好象齐景公诓晋之计,倒是个妙着。趁天色未明,足可使得。但由玉幡杆杨华保护二女,少女孤男,玉幡杆有点犹豫不决,打算自己驱车拒敌。肖承泽很着急地说道:“杨贤弟,这一夜全仗你的弹弓救命!你的弹丸直打了一夜,还能有多少么?我们人少,贼人势众,一个弹尽力竭……我的好贤弟,你快依着我吧。你又不会赶车,你哪里行?”

玉幡杆杨华一想,自己的弹弓子,果然还剩下有限的十几粒。当真把弹丸打尽,自己和肖承泽必死在群贼乱刀之下,二女也就救不了了,自己又当真不会驾车。事临危迫,顾不得避嫌,只得应允,道:“可是藏在哪里呢?又投奔何处呢?肖大哥,咱们怎么会面呢?”肖承泽着急道:“没有商量的空了。”把车驱到荒草地边,教李映霞和使女春红一齐下了车,匆匆地告诉杨华:“不等天亮,不要出来。就到白天,也要小心。”李映霞挥泪道:“肖大哥,这行么?”肖承泽道:“大妹妹放心,这是我杨兄弟,自己过命的哥们,跟我一样。”只说得几句话,立刻把轿车赶出了荒林野地。

肖承泽的打算似乎不错,却是时机不巧,刚刚驶出野地,迎面便见一条人影一晃,竟奔轿车扑来。刷地一窜,疾若箭驶,快似飘风,这当然是绿林中人。肖承泽愕然,把骡马连拍了几刀背,空车轱辘辘地走出不多远;那个人影一阵狂笑,追了过来,叫道:“相好的,咱们有缘,不见不散。”肖承泽一听这人,又是那个擎天玉虎。擎天玉虎狂笑声里,忽将手一扬,发出一件暗器来。

肖承泽怒骂一句,挥刀窜下车来。这一回擎天玉虎却想出了毒招。他并不想用暗器伤人,他竟用钢镖来打马。“刷”的一下,这跨辕的骡头上着了一镖。这骡顿时负疼狂嘶了一声,拖车狂窜起来。擎天玉虎赶上去,一连数镖,轿车顿时停住。这匹骡马扑地栽倒,跪起爬倒,惨嘶了几声,被车辕架着,竟不能动了。

擎天玉虎狂笑道:“相好的,我看你怎么走?快把人献出来吧。”赶过来,一面提防着弹弓,赶紧往车厢一张望,车厢是空的。擎天玉虎失声道:“咦,小子倒会弄诡!”话未说完,肖承泽见一番妙计竟白用了,气得他挥刀上前,跟擎天玉虎恶斗起来。

此时玉幡杆杨华保护着二女,钻入荒草地内,是杨华搀架着使女春红,春红搀架着小姐李映霞。三个人伏着腰,往暗处乱钻,地上磕磕绊绊,李映霞摔倒好几回。杨华无可奈何,只得把小姐、丫环,一手架着一个,斜着身子,穿行丛莽。找到一个较好的地方,便嘱二女伏在地上歇息,千万不要出声,不要乱动,留神头顶上的丛草,不要使它摇晃。然后玉幡杆退出两三丈远,慢慢探出头来,往外张望。但此地形势隐密,前后黑忽忽的,都挡着视线。他竭力窥看了一回,任什么也看不见。更倾耳细听,旷野声稀,一起初听见轮蹄奔驰,后来忽然听见一个喊声,跟着听牲口一阵悲嘶,轮声寂然顿止。顺风吹来,恍忽听见东面兵刃叮当,人声怒骂。

玉幡杆心中一动,退回来,低头看了看二女坐在地上,相偎相倚。杨华俯腰低声说道:“李小姐,你们就这样呆着很稳当。就听见动静,你不动别人也看不出来。我得出去张望一下,怕肖大哥找不着咱们。这工夫听不见轿车响动了,也许是跑开了。”

李映霞一听这话,仰面看着玉幡杆颀长的身影,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使女春红忙偷着一推李映霞,低说:“小姐,人家要走,就剩下咱姐俩了!”李映霞对杨华不好称呼,含糊地说道:“出去行么?这个,我看……”杨华道:“不要紧。”转身要走。李映霞很着急,忙将使女春红推了一把,道:“春红,你请这位大爷别走吧。走了,万一贼人寻了来呢?”春红忙道:“大爷别走,我们小姐不教你走呢!”说话的声音不由得大了。

玉幡杆杨华心知二女不愿自己离开,忙又俯下腰,两手拄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说:“小点声,小点声!李小姐,你不要害怕,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李映霞实在无奈,只好站了起来,低声嗫嚅道:“这位杨大哥,我,我想你别离开吧!你想万一把贼引来,岂不白藏了?”说话声音颤颤的,仿佛要哭。杨华不由心软下来。这么两个弱女子,样子实在怯怯可怜。但杨华又不放心肖承泽,只得安慰李映霞道:“快坐下吧,李小姐。转眼就天亮了,贼人决不敢在白天任意胡为,耗一会是一会。既然你们不放心我离开,我就在这里好了。只是肖大哥,这时候到底也不知怎么样了?”

玉幡杆抹了抹头上的汗,两肋下的衣衫也湿透了。玉幡杆把弹囊摸了摸,数一数囊中的弹丸,果然所剩无多,连十粒也不到,只还有八粒弹丸,几个铁莲子罢了。玉幡杆暗暗皱眉,把钢鞭拿在手中,仍旧侧耳倾听四面的动静。

忽然听东面草丛簌簌地响,李映霞吃惊地扶地起来,扑到杨华面前,抓着胳臂道:“杨大哥,你听那边,进来人了!”使女春红也忙爬起来,也把杨华抓住,失声叫了一声:“娘!又追来了!”

这动静玉幡杆早已听出来。猝然间,顾不得什么顾忌,忙把李映霞、春红按下,急低声道:“别动,别言语。”左手持鞭,右手捏着一粒铁莲子,悄悄地迎过去,蹲下身来。如果是贼,抖手就给他一下,然后再往外跑,好把贼引开。一刹那顷,野草乱摇乱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喘息声和低低嘶叫声,道:“杨,杨!”

玉幡杆杨华放了心,知是肖承泽溜了回来。忙站起来,迎过去,应声叫道:“肖,肖,我们在这里呢。”两人寻声凑到一处,杨华刚要询问,不想肖承泽很是仓皇,把杨华一扯,急说道:“贼人没寻到这里来吧?我刚走出去,就遇上贼,驾车的牲口叫他们打死了。糟了,他们这就搜寻过来!我们避避看,万一躲不住,只好由咱们把她俩背着逃了。”

肖承泽一面喘,一面扯住杨华,催杨华把他带到二女藏伏之处。李映霞看见了肖承泽,如见了骨肉一样,哇地失声要哭。肖承泽慌忙拦住,吃吃地说:“大妹妹别哭!事到临头,没法子!万一的话,我只好背着你。咳,这个春红太累赘人了!杨贤弟,没什么说的,救她一命吧,你只好背她。咱们往那边藏藏看。我怕贼人看见我钻到这块来,趁早挪地方。”

正说着,忽听数箭地外,有人大声吆喝道:“哈哈,相好的,钻草棵,岂是好汉?有本事出来会会!”顿时听见西面北面,都有人声;跟着劈劈啪啪,往这边乱投土块。一面投,一面叫道:“相好的,看见你了,滚出来吧!”把二女又吓得亡魂丧胆。

这时候,肖承泽身负数伤,已竟强自支持,他右手握着把刀,左手抓着李映霞,嘘嘘地喘气,对杨华说:“我的袖箭全打完了,你的弹弓子可还有多少?”杨华知道肖承泽着急,忙道:“还不少呢,我这里还有别的暗器。”把三个铁莲子交给肖承泽。肖承泽略微缓过一口气,把肩上的一处刀伤,撕衣襟缠了;胸口满露出来。数处刀伤此刻越发疼痛,问杨华有药没有。杨华把灵砂定痛解毒丹取出,肖承泽干咽下去。眼望外面,听贼人脚步践踏声,晓得他们还断不定肖、杨、二女藏伏之地,他们又怕暗器,料想一时还不敢进来搜。肖、杨却不知贼人也有法子,只留下两个人在外面嚷骂,其余的人两人一帮,三个一伙,已然慢慢地、轻轻地从四面掩扑进来。

相隔半箭地,已然听见丛莽簌簌地响动。杨华一扯肖承泽,又一指方向。两人更不暇寻思,忙把李映霞和春红一个人搀扶着一个,侧着身子,慢慢地躲着声音往后退。忽然贼人喊道:“来啊,他们藏在这里啦!”跟着瓦砾土块,劈啪一阵乱投。脚步声也越绕越近,竟有一支镖打过来,险些打着人。肖承泽又急又怒,慌忙一伏腰,把李映霞背在背后,抡刀便走。玉幡杆一见这样子,也只得把春红一背,跟踵而行。西面、北面有脚步声,东面、南面没有,肖承泽就奔东南角。一直走过去,这一片荒草地到这里已是尽头处。前面横着一条狭径,分隔成两块高地。狭径那边,不是长林,不是茂草,乃是收割过的庄稼地。

肖承泽急用眼一寻,在数箭地之外,偏南面又有黑影。肖承泽把刀尖向前一指,拔步便奔过去。杨华也跟过去,肖前杨后,背人飞跑。“忽啦”的一下,顿时追过五个贼人,各将镖、箭、蝗石、火弹,没上没下地打来。肖承泽一闪一窜地狂奔。肖、杨二人已然筋疲力尽,却喜贼党们闹了一通夜,也是筋疲力尽。五个贼人前赶,四个贼人斜抄。追出不多远,只有擎天玉虎贺锦涛、七手施耀宗、火蛇卢定奎、双头鱼马定钧这几人功夫好、脚步快,当先赶来,余贼竟已落后。因为天色将破晓,有的不敢追了。

杨华背着人不能开弓,只能舍命狂跑。贼人在后叫骂道:“相好的,我们佩服你!你把人给我留下,我就放你两人逃生!”

肖承泽不答,踏着田地,扑奔黑影。这黑影却是小小荒村。玉幡杆一面跑,一面想起主意来,忙大声喊道:“捉贼了,捉贼了,众位乡亲快出来捉贼呀!”这虽然丢人,但是贼人多,自己人单,也不算丢脸。肖承泽也应声喊骂。

群贼大怒,越追越近,把手中暗器照二人背后打来。也有拾来的石块碎砖,也有没用完的余箭弹石。杨华不如肖承泽功夫好,比较落后,几乎成了众矢之的。群贼把所余的暗器,悉数照杨华背后镖打过来。玉幡杆贾勇拔步,一溜烟地狂奔,看见肖承泽已奔入村口,玉幡杆也忙奔向村口。

村前野犬狂吠,肖、杨二人越发地喊叫捉贼,将入村内,这才住声。肖承泽回头看了看,叫道:“杨,杨!加劲呀,快,快!”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肖承泽竟抢先钻入村巷内。瞥见就近有一所小村舍,肖承泽忙飞奔过去。隔着短墙,向里一望,却喜院内并没有狗。肖承泽不遑思忖,一侧身,把李映霞放下来,一把提过墙去,然后自己也飞身跳到里面。眼光如电火似地一闪,见这小村舍只有几间土房,院子那边有两座柴禾垛,很高,可以躲藏。他慌忙把李映霞脚不沾地提了过去,只说道:“别动!”一撒手,李映霞摇摇地倒在草堆上。肖承泽立刻翻身一窜,扑到墙根,扶墙探头,往来路张望。

展眼间,玉幡杆狂奔过来。肖承泽低嘶了一声,杨华抬头看见,立刻扑奔过来。奔到墙下,也照肖承泽那样,一侧身,才要把春红放下,换手来提她过墙,春红竟随手软瘫下去。玉幡杆吃了一惊,忙一把提住,却湿漉漉地抓了一把。杨华失声道:“哟!”肖承泽急问道:“怎么了,别是死了吧?”

原来这使女春红,在杨华扑入村口时,她的头已然仰向后去。这一撒手,竟倒在地上了。玉幡杆不由一怔,肖承泽忙叫道:“快提过来,贼人这就追过来了。”玉幡杆不顾死活,忙把春红抱起来,送上墙头。肖承泽伸腕抓住,往里一拖,把春红提过墙来。玉幡杆杨华飞身跳了过去,两人架着春红,一齐奔到柴禾垛后面。

两人喘息着细辨春红,春红后心靠肋处插着一支镖,耳门上也插着一支袖箭。杨华这才想起,由草地下坡时,一路奔窜,贼人从后面侧面一路乱射,仿佛听见春红叫了一声。自己只顾舍命狂奔,白白教死尸压了好几箭地,竟不知人已死了。两个人试摸春红的口鼻,出气多入气少,胸前虽然微微跳动,人还没断气,可是耳门一镖已然是致命伤,决不能救药了。

肖、杨二人抹着汗,相顾嘘气,急展眼观看这村舍的形势,打算把垂毙的春红和力疲的李映霞掩藏起来。不意时不及待,又加外面的村犬竟逐影狂吠,做了贼人的引线。擎天玉虎贺锦涛、双头鱼马定钧、七手施耀宗、火蛇卢定奎已然飞奔入村。一望各处,看不见肖、杨二人的影子,猜想必已藏入民宅。

这四贼打一招呼,霍地一跃,分东西两面,跳上路旁村舍,登房越脊,来回搜寻。竟被擎天玉虎贺锦涛一眼瞥见肖、杨形迹;打一呼哨,双头鱼马定钧、七手施耀宗、火蛇卢定奎都应声窜跳过来。擎天玉虎一指草堆,三个贼人由房上窜落到院内,暴喊一声:“哪里跑?”抡刀砍来。

肖承泽、玉幡杆刚把使女春红的尸体抬到一间空棚内,正要找一地方安置李映霞,却已来不及。四个强徒倏地分散开,双头鱼马定钧横刀挡门,堵住出路;火蛇、玉虎、七手施耀宗等挥刃进攻。肖承泽怒发如雷道:“恶贼赶尽杀绝,大爷今天把命兑给你们了,你也休想好好回去!”将杨华给他的铁莲子,“嗖”地打出来。擎天玉虎一伏身让过,赶上前,一刀搠来,火蛇卢定奎也从侧面斜袭到。肖承泽“刷”地一窜,刀光一闪,扑到卢定奎面前,抡刀便砍,立刻与贺、卢二人打在一处。一面打,一面急叫杨华,快快背起李映霞。他自己打算以死相拼,横刀开路。

玉幡杆眉峰一皱,正待动手,不想七手施耀宗竟抢先着,趁贺、卢二人把肖承泽围住,即抖手一叉,照杨华打来。玉幡杆一闪身,这七手施耀宗抡刀一窜,照李映霞便砍。玉幡杆慌不迭地横身一挡,挥鞭迎敌;百忙中不能开弓发弹,忙伸左手探囊,抓了好几个弹丸,喝一声:“看弹!”信手发出。七手施耀宗急往旁一窜,杨华趁势插鞭开弓。

两边相距极近,七手施耀宗闪退不及。杨华只发两弹,便把施耀宗打倒在地。玉幡杆大喜,顿时一转身,弹弓照擎天玉虎、火蛇卢定奎打来。叭叭叭叭,每人送上两弹。二贼也挡不住,飞身窜上墙头,向墙外连打呼哨;双头鱼摆刀当门,跃跃欲上。

玉幡杆的弹丸,此时只还剩下两粒。七手施耀宗受伤倒地,肖承泽赶上来,挺刀便刺。施耀宗负痛一滚,擎天玉虎急喊一声,“刷”地打来一块砖石。肖承泽挨了一下,几乎跌倒。他急忙退下来,奔向杨华,连连挥手,教他背起李映霞,趁此机会,急速逃走,他自己好舍命断后。

杨华看着李映霞,还在踌躇。这工夫再没有犹豫的空了,个个都筋疲力尽。肖承泽急得抢过来,把李映霞一挟,用刀尖一指西面墙,连连叫道:“快快,快跳过去!”

玉幡杆杨华应声扑到墙下,飞身窜过去。肖承泽忙将李映霞托过来。玉幡杆探手把李映霞接过墙外,搀着李映霞,踉踉跄跄便跑。肖承泽在墙根自觉力疲,恐怕不能拔过去,连忙退出三四步,跑开来飞身一掠,这才跳上墙去,擎天玉虎跳过来,扶救施耀宗。施耀宗的鼻梁竟被打断,满面是血。火蛇卢定奎便来追赶杨华。肖承泽急忙横刀邀住,大叫:“杨贤弟快走,快走!”一面对卢定奎拼命挥刀,一面扯开喉咙一叠声地狂喊:“众位乡邻,有贼了!强盗杀人了!”刀兵乱响,杀声沸腾,村犬狂吠,顿时间惊动了睡梦中的村民。肖承泽这一路狂喊,越发激怒了贺、卢二贼。

擎天玉虎在墙内扶救施耀宗;卢定奎、肖承泽在墙外死战。肖承泽把性命置于度外,狂喊不已,死斗不休。卢定奎功夫虽强,竟抵挡不住,忙打招呼,催双头鱼过来,两个拼一个。擎天玉虎贺锦涛取出刀创药,急急地给施耀宗敷治。施耀宗忍痛不哼,握着擎天玉虎的手,叫道:“贺大哥,你必得给我出气!你快跳过墙去,把两个东西料理了,我这伤还不要紧。”

这时候,听见墙内卢定奎失声叫了一声,似乎负伤。贺锦涛飞身一跃,站在墙头一望,火蛇卢定奎已被肖承泽杀得倒退,双头鱼马定钧已奔过去救援。那玉幡杆杨华搀扶着李映霞,已然奔出小村,往后面的大村落奔去。擎天玉虎跳下墙来,竟不援应卢定奎,反而向杨华奔去。卢定奎气得连连喊叫,擎天玉虎佯作不闻,竟一直追下去。

玉幡杆杨华架着李映霞,半拖半提地迈步飞奔,心里干着急,竟跑不快。忽一回头,见一条人影追来。玉幡杆无可奈何,急忙一伏身,把李映霞背在背后,大洒步跑去。擎天玉虎嚷道:“看你往哪里跑?趁早放下人!”于是展眼间,就要追上。但是肖承泽岂容他追赶?立刻喊一声,抛下卢定奎、马定钧,挺刀反从后面,追赶擎天玉虎。擎天玉虎回身迎敌,玉幡杆趁此机会,远远地奔入黑影中去了。擎天玉虎与肖承泽斗在一处,火蛇卢定奎恼恨擎天玉虎,抱刀袖手不前,只是口打呼哨,招呼落后的贼人。群贼这一番心思,反而救了杨华。

玉幡杆背着李映霞,还没有奔到大村落,便已遍身浴汗。李映霞伏在玉幡杆身上,觉得玉幡杆的背衣如洗了一般,把她自己的衣襟都沾湿了。李映霞此时是耻恨、悲苦、惊恐交迸。她手揽着杨华的肩颈,喘息着说:“杨恩公,你快把我放下吧!我逃不出去,你不要管我了。”便要往地下挣。玉幡杆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吃吃地说:“别害怕,不要紧!……贼人没追来……肖大哥挡着他们呢。……喂,喂,李小姐,你别挣!你一挣,我更跑不动!你瞧瞧,一到前面,就活了。”

李映霞回头一看,贼人果然还没追出来,又往前面看,前面一片浓影。玉幡杆道:“天就亮了……一有人……贼就不敢……”虽然这样说,玉幡杆杨华的武功没有根底,这一口气竟提不住,眼冒金星,耳轮喤喤,深一脚浅一脚,一连几次险些栽倒。眼望前面的大村落,相隔还远,他觉得自己的力气不能奔到。却是道边不远,就有一片庄稼地。玉幡杆实在支持不住,就往庄稼地奔过去。努力往前一窜,不意地边却有一道畦沟。玉幡杆心慌气喘,眼睛看不清楚,一脚登空,扑地栽倒,把个李映霞竟从身上翻摔过去。玉幡杆实实落落地栽倒在地上,挣不起来;那李映霞也摔得呻吟了一声,已然昏死过去。

玉幡杆鼻息呼呼地喘作一团,挣扎着爬起来,把李映霞整个抱起,钻到草棵低洼处。寻一黑暗地方,便把李映霞放下。李映霞随手软瘫倒地上。杨华自己蹲在一旁,手抓着草棵,喘息起来。容得略缓过一口气,扯衣襟把头脸上的汗一擦,俯身低叫:“李小姐,李小姐!”李映霞没有答应。

杨华皱眉道:“难道又白费事了?”忙扶着李映霞,试一扪胸前,胸口还跳动;又试一试鼻息,却咻咻地微然出气,知道没有死。玉幡杆忙将李映霞抱起来,往深草里躲藏。在草地上,找了一个平坦障蔽处,把她慢慢地放下,替她伸直了四肢,却将双腕替她蜷起来,交叉着放在胸口下。然后玉幡杆自己站起来,手提豹尾鞭,轻轻地溜出来,向外一望。只见三条黑影,一前二后,奔向村落跑去。又一回头,见小村那边,也似有几条人影奔跑。玉幡杆倒吸一口凉气,忙缩回头来。

玉幡杆只得走回草丛,找到那低洼处,守在李映霞身边,席地而坐。心里想:“一等天亮,便不要紧了。是的,我救人总须救到底。况且,还有肖大哥。这个李小姐,也真可怜!……”想着,再一看李映霞。朦胧夜影,略辨头面,李映霞躺在地上,已然慢慢地醒转,微微呼出一口气,咽喉里发出响声,手脚也慢慢地缩起来。玉幡杆忙俯身低呼道:“李小姐,醒一醒。……不要出声!”

李映霞两手抖抖地揉了揉眼,挣扎着似要坐起,但是竟不能起来。玉幡杆只得架着她一只胳臂,伸右手托着后项,把李映霞轻轻扶起,给她盘好膝坐稳了。李映霞渐渐神智清醒过来,半晌,低声说:“我肖大哥呢?”杨华应声道:“他还没有赶来呢。”

两个人默然相对,不敢出声,唯恐贼人闻声寻来。李映霞在这旷野上,四顾无人,与一个陌生男子相对,一颗芳心说不出的惭惶,不禁呜咽起来。玉幡杆杨华连连摇手道:“李小姐,我们还没有离开险地,别教贼人寻声找来。李小姐你要是还走得动,咱们可以从这里草地爬过去,绕到那边。我看那边象一座村庄,到了人家多的地方,咱们就可以喊救了。你看,再耗一会,这就天亮。一有乡下人出来,贼人天胆也不敢白昼行凶,咱们就脱过去了。”

李映霞摇头惨笑,半晌道:“杨恩公,我还有脸见人么?我,我还不如教贼人杀了痛快呢。杨恩公……你把你的刀借给我。”杨华忙低声说:“李小姐,快不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刀,人谁没有一步难呢?等一会,天大亮了,肖大哥一定要寻来,我们就把小姐送回家去。你们骨肉团聚,设法迁地避仇,报官缉贼,还可以一洗仇恨,再不要拙想。小姐玉洁冰清,不逢险难,不见贞节。”

李映霞眼看着杨华那把匕首,只是摇头。玉幡杆催促她快走,李映霞一来浑身疼痛,二来料想肖大哥恐已死于贼人之手。自己一个女孩子家,跟一个陌生男子,昏夜奔匿荒郊,将来何以自处呢?况且她又是个聪敏女子,暗想自己的母兄多半凶多吉少。自己身在难中,悬想前途,痛定思痛,倒觉得唯有一死干净。又见杨华是个少壮男子,人心隔肚皮,有肖大哥还好;没有肖大哥,这却怎么办?李映霞自有她的难言之隐,想到苦处,不由扣指扪心,眼含痛泪,只是不肯走,要寻个自绝。

这一来,可把玉幡杆难坏了,李映霞伏在草地上,只哭不走,这可怎么好?玉幡杆不禁张手做出催促的姿势,想把李映霞搀扶起来。李映霞往后躲闪,正色道:“恩公,你你你不要……虽然在难中,可是……我不能再累赘你了!你……你把我杀了吧。”两眼凝泪瞅定杨华。

玉幡杆杨华一闻此言,心下明白,不觉羞愧起来,被贼人追逐时,自己曾经抱过李映霞,但那时是生死呼吸的当儿。这时却在黎明时分,彼此相对,已隐约能看清眉目;此刻又不是危急之时,杨华也觉着自己的举动有点冒失了。一番好意,不要教人家一个姑娘把自己错看成轻薄子,乘人于危呢!

玉幡杆顿时脸儿红红的,嗫嚅道:“李小姐我们赶快走吧,此地再不可留了。……李小姐,你尽管放心,我可以对天盟誓,我仗义救人,一定把李小姐救彻,一定把你想法子送回家,交给你家里人。不管肖大哥赶得来赶不来,我自己一定这么办。我也有亲姊妹,我若不把李小姐当自己姊妹一般看待,我杨华若有一点对不住人的歪心思,苍天在上,教我杨华天诛地灭,必遭惨报。……我是肖大哥从小的朋友,是他邀我来搭救李小姐的。我也是官宦人家,我的祖父做过副将,李小姐你不要把我看成江湖上的粗野汉子。对你说了吧,肖大哥和我自幼同学,我们是盟义弟兄,肖大哥的父亲乃是我的老师。……”

玉幡杆自己表白了一番话,李映霞惨白的面孔泛起红云,忙不待扶,自己站了起来,说道:“恩公快别过意,我李映霞实在感激你的大德。无奈……我一落贼手,便是一生玷辱,恩公试替我想想,我一个姑娘家……我实在无颜苟活了。我也不是不感激你,我也不是信不及你,可是我呀!……”说到此哽咽难言,眼泪又流下来了。

玉幡杆也为之惨然,安慰道:“那么,李小姐既然信得及我,我和肖大哥俱是一样,我一定要把小姐救出危难来。请放宽心吧,小姐再不要说寻死的话了。你想我救了你一场,我焉能看着活人寻死?李小姐你不要难过,咱们还是赶快走吧。这里过于荒旷,万一教贼人寻来,逃也逃不及,喊也喊不着救星的,走!”

玉幡杆杨华口里说着,自己站起来,向四外张望了一回,然后走到李映霞身旁。看着李映霞将手扶地,姗姗地站了起来,柳腰款款,莲足蹙蹙,才走了两步,似一阵腿软,摇摇欲倒。杨华忙要伸手来扶,然而这时候东方已泛鱼肚白色,两个年轻的人面面相观,再象夜间奔命时那么抱提扶搀,彼此都觉难以为情。而且两人心里也都乱乱地不安顿,觉着能有肖承泽在场,就不致这样窘了。李映霞娇躯一侧一歪,牙齿微咬,往前挪了几步,只觉一阵阵眼晕,身子直往前栽。玉幡杆杨华不觉地上前,伸手把李映霞胳臂搀住。李映霞脸一红,忙说:“不用!不用!”口说着,身往旁闪,强走了几步,力不能支,双足一软,“扑”地又坐在地上了,不禁低低地呻吟,道:“娘啊!”

玉幡杆搓手道:“这可怎好?”脑海中,倏然有一个美人影子一闪,想起他那未婚的续配,女侠柳叶青。象她那样生龙活虎似的人,前年夏间在黄河渡口,仗义拔剑,从群贼手中,夺救出苏楞泰的大小姐,真是手到功成。这时候若有她在场,无嫌无忌,背救映霞,是何等方便啊!忽又想起亡故的元配来,弓弯纤小,弱不禁风,正和这李映霞一样娇柔,一旦遇到非常变故,这是何等受罪!

玉幡杆正想入非非。那李映霞却双蛾紧蹙,背着身子,把弓鞋提了提,想要站起来,仍是觉得四肢无力,趾痛腰酸。她哀吁了一口气,面呈绝望之色,仰脸看着杨华道:“杨恩公,我……你去你的吧,你不要管我了。我如今,这一夜逃亡,我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可怎么好呢?”说着,泪流满面,眼看着杨华那把匕首刀,意思想要,又不敢开口。

玉幡杆杨华叹了一声,只得坐下来,侧对着李映霞,劝慰她道:“李小姐走不动,那么再歇一歇,索性等太阳出来再走。……”李映霞低头不语。杨华又道:“不过,此处究非善地,四望空旷无人,就到白天,你我年纪很轻,教行人碰见,也很不妥。……”李映霞立刻双腮飞红,瞥了杨华一眼。杨华接着道:“我还怕贼人不甘心,也许在附近隐伏着呢。”李映霞凛然变色,不禁闪眼四窥。杨华忙道:“李小姐别害怕,我是这么想,近处没有人。……你看,出了这草地不很远,就有村庄,我们歇足了,挣扎过去,可以先到村户人家借地歇脚,就便吃些东西,缓过精神来,我就给你雇一辆车,把你一直送回家。”

李映霞呆呆地听着,踌躇无言。杨华刚才说的话,已打入她的心坎,“你我年纪很轻”这一句话听来何等刺耳?杨华见她默然无语,便说道:“李小姐,只管歇着,你家住在什么地方?距离这里有多远?”

李映霞悲道:“我家远在南方,我们仓促避仇,才暂寓在此处黄家村,我也不知路有多远。我身被掳,我母被贼伤了,我哥哥和我姑母避到柳林庄,还不知是死是活。我这时家败人亡,恐怕已是无家可归了!恩公要是有法子,到了前村,我求你务必费心,把我肖大哥寻找回来才好。要是寻着肖大哥,我还有活路,万一肖大哥也毁在贼人之手,我这苦命的女子可就没有生望了。”

玉幡杆这才明白李映霞索刀自杀,确是有些个难处。这不由越发激起杨华救人救彻的侠义心肠来,忙道:“李小姐,不要为难,天无绝人之路,我自有办法,你放心。到了前村,我先把李小姐安置在村舍人家歇息着,然后我再找肖大哥的下落。肖大哥一身很好的功夫,他独战群盗,虽然不易制胜,可是乘夜躲避,并不算难事。这时候,他也许正在找寻咱们,找不着呢!”

杨华口头这么说,只是安慰李映霞,他心里却非常绝望。他料到肖承泽身已负伤,力斗二贼,或者不致失手。但他明明听见贼人连打呼哨,若把余党勾来,肖承泽可就一被围攻,恐怕逃脱不开了。现在已经天亮,贼人是不会白昼出现的了。肖承泽如果无恙,他焉能不寻自己来?玉幡杆这样一推想,情知肖承泽身命不测。但是怎好实告李映霞?索性瞒哄一时是一时,对李映霞道:“现在大概没有什么凶险了。小姐既然不认得道,我们往前边打听着看,先进村歇歇也好。”

李映霞点了点头,缓缓地扶地站了起来。玉幡杆用匕首刀,削断了一棵树枝,揪去枯叶,递给李映霞拄着。嘱咐她尽管慢慢走,不要着急。忽又想起一事,对李映霞说道:“李小姐,我们到了前村,见了村民的时候,我们形色这等狼狈,他们乡下人一定疑怪,我们须把话编好了。我看咱们可以说是中途遇盗,脱逃至此,不要说出真情实话,省得惹出麻烦来。”

李映霞低声回答道:“是的。”杨华又道:“我们可以说是探亲的,我算是接送李小姐住姥姥家的。不错,这样说很好,我就说……我是你家的长随,不对,应该说是长工,做活的。……”玉幡杆杨华是故意这么说。李映霞张秀目,瞥了杨华一眼,赧然说道:“这可不敢当,杨恩公,快不要这么称呼。你是我救命的恩人,怎么说是长工呢?我决计使不得。我看我们可以说是亲戚,哥哥和妹妹。……”

杨华微笑道:“兄妹称呼自然方便些,可是有一层,你我的口音太不一样了。我是河南人,小姐你却是一口江南话,说是亲兄妹,这太不象了。咱们要说是表亲,表哥表妹口音差点,固然无妨。不过,你我都很年轻,表兄妹的称呼更容易招人起疑了。”

这话原说得直率点,李映霞偷看杨华一眼,竟羞涩得抬不起头来。半晌,才徐徐说道:“杨恩公,你救了我的性命,又保全了我家的清白。你若是不嫌恶,我愿拜认你老为义父。你老肯收这个干女儿么?”

李映霞年已十七岁,而玉幡杆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的人。侄叔相称倒还相宜,父母相称,未免奇怪。李映霞自有她的深意,杨华却不由得满面通红起来,说道:“李小姐,这可不象话。这种称呼,我断不敢当。我才多大年纪?况且我和肖大哥是自幼同学,肖大哥又是你的义兄,这岂不是乱了辈份了?这一定使不得。……我们不过为路上方便,我们可以兄妹相称。我想起来了,口音就是差一点也不要紧。李小姐,你可以不说话呀。你说不来河南话,你总可以说北方话,说北京官话,你可会么?”

李映霞脸儿红红的,吞吞吐吐的,又要拜杨华为叔父。杨华仍是不肯,他已看出李映霞的心意来。闺门弱质,仓皇穷途,她是自有一番深心来保全自己。这一点,杨华既已觉察出来,毅然地说道:“这么办吧!李小姐……皇天在上,我杨华现在认李小姐为义妹。我一定把她当亲骨肉、胞姊妹看待,有违此心,上天惩罚。……李小姐,你也不用避嫌疑了,我们只求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杨华口说着,又翘首往外张望了一回,对李映霞说道:“肖大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也许正在各村找我们呢!只要寻着他,我们就方便多了。如今只剩你我二人,莫怪小姐你心上不安顿,就是我心里也是很不宁贴的。就是这么办,我认你为妹,你认我为兄。寻着肖大哥更好。就寻不着他,我也要把你送回家去。我晓得你为难,同着一个陌生男人回家,自然觉得不便。但是我有法子,我们一到前村,我就给你雇一辆车,再找一个乡下老妪送你,你放心吧!”

李映霞低着头,听了这些话,看杨华的言谈态度,很是庄重沉稳,只是处处还带着过分的矜持似的,好象唯恐她疑虑。李映霞这才放了心,忙侧转身,向杨华深深裣衽道:“恩公既然不弃,肯收这个妹子,小妹正是感激不尽。恩兄请上,受小妹一拜。”竟跪了下去。

杨华忙伸手相拦,忽又垂手下来,侧身答拜下去,李映霞礼毕叫道:“恩兄,我现在觉得力气缓过来了。恩兄你往外看一看,我们就走吧。到了前村,恩兄还是想法子,把肖大哥找着才好。”杨华知道李映霞还有些怯惧,遂依言向外张望了一回。有乱草遮着视线,近处四面旷然,并无行人。杨华又绕向来路,窥探了一时,也不见贼人踪影,可也不见肖承泽的形踪。抽身回来,道:“李小姐,外面没有什么,不要紧了。……”李映霞道:“恩兄快不要这么称呼我了。”杨华道:“哦,我忘了,妹妹不要紧了,咱们就奔前边那个村子去吧。”遂仰面看了看朝阳,说道:“太阳出来了,这村子大概在偏西北边,我也迷了方向了。”

当下玉幡杆杨华在前缓缓地走,李映霞在后紧紧跟随。两人心中都很惴惴,却幸一路上并未遇见贼人。不一时到了前村,杨华寻了一个小户人家,上前叩门借地歇息,就照预先编好的话,自称是探亲遇盗的人,并顺便打听附近的地名。这乡下人觉得杨华、李映霞二人的穿戴有些不伦。但是他们也已听见邻村闹贼了,所以倒很相信杨华的话。问到此处地名,原来距红花埠很近,地名叫蔡家坊子,距郯城有四十多里地。杨华打听邻村闹贼的情形,这乡下人却说不明白。

杨华遂把李映霞暂时寄顿在这小小村舍中,立即亲往邻村,打听贼情,并探询肖承泽的下落。但是问来问去,村中人只说天快亮时,捉住了一个贼,已经捆了送进县城了。再三探问肖承泽的下落,竟不得头绪。那个使女春红,遗尸在村户人家中,也没有听人谈起。(杨华却没有想到:事关命案,村中人就知道,怎肯告诉陌生人呢?)

杨华连问了几个人,也没访着肖承泽的下落,只得转回来,对李映霞说:“没有找着肖大哥,还是我送你到黄家村吧。”随托付乡下人代雇轿车。只是这小村中并没有轿车,就是别的车也雇不着。只有一辆大敞车,要运粮出粜,恰好路过柳林庄,说好了,还可以代步。杨华和李映霞商量定了,黄家村已经去不得,就先到柳林庄,投奔李映霞的亲故梅怡斋家。李映霞的哥哥也在那里呢,使她兄妹相会,却也是个办法。杨华便把李映霞扶上粮车,轱辘辘地走得很慢,天已过午,才到柳林庄附近。这粮车是不进庄的。李映霞、杨华下车的地方,离柳林庄还有二里多地,两个人只好步行走了过去。

将近村口,忽见柳林庄聚着许多人,有的挑着水桶,有的拿着挠钩。玉幡杆心中一动,一时存了一个心眼,忙对李映霞低声说道:“李小姐你看,这庄前不知出了什么事故,聚着这么些人。我们得加小心,也许有贼人潜踪在内。”李映霞听了,很是着忙,道:“那可怎好?”杨华手指路旁一树道:“你只在这树荫下等着,待我过去看看。”

杨华走过去一看,只听这些村人纷纷议论,说是村中失火了,延烧好几家。幸而是昨夜没有风,若不然,全村都要化为灰烬。杨华这才放了心,便走近前,寻人打听梅怡斋的家。才说出梅怡斋三个字,就有好几个村人一齐围上来,把杨华上下打量了一回,问道:“你打听梅大爷家做什么?”

玉幡杆不知究竟,便说道:“我打听梅家,有一点事情,我是给梅家送信来的。”一个中年的乡下人把脖子一缩道:“给梅家送信,梅家遭事了!”杨华吃了一惊道:“梅家遭什么事了?”两三个乡下人抢着说道:“遭什么事了?遭了红事啦!你不看他家着火了么?”玉幡杆不由骇然,却又顿时恍然了。忙回头瞥了一眼,向众人探问道:“这梅家可在村南么,他家怎么失的火?”乡下人互相顾盼道:“谁知道啊!”

杨华忙寻了一个好说话的老人,低声下气,向他探问。那老人连连看了杨华几眼,反问道:“听你口音是外乡人,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你跟梅怡斋认识么?”杨华道:“认识,我们还算是亲戚呢。”这老人又看了杨华一眼,方才说道:“梅家是昨夜走水了,大概是歹人放的火。”玉幡杆至此已经完全了然,忙问道:“这可是劫数!那么梅怡斋现在哪里呢?还有一位李知府的少爷,在梅家住着,老大伯你可知道他现时在哪里么?”

这老人叹息道:“按说我不该多嘴,这里头有很大的沉重呢。……听说昨晚上梅家闹贼了,是明火打劫,把一所房子全给点了。最惨的是我那亲戚的陶家,跟梅家是紧邻,凭白也给延烧了,一家三口,眼睁睁就得寻宿住。……”杨华眼望村舍,皱眉倾听着,还是打听梅怡斋的下落。老人道:“不知道,也许烧死了。昨夜我们邻居看见起火了,就出来救火。谁想火光中有好几个强盗,拿刀动杖的,把人们都吓回来了。我们听得真真的,梅家有人哭喊着杀人啦,救命啊!谁敢出来呀?现在梅家一个人也没有了,也不知烧死了,还是教贼给害了。你瞧,到现在还冒烟呢。官面的人没来,苦主没有,火头也没有,乡邻们谁敢多事?大家伙不过忙着泼水救自己的房罢了,现在谁也不敢动火场。准知道里头有死尸,死尸不离寸地,地保没有来,谁敢给刨呢?你老哥既然是梅家的亲戚,那么也好,你愿意出头,可以等官面来了,你投案领尸。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里头很有沉重,你老哥可要寻思寻思,这不是寻常的火灾呀!你们年轻人,依我说,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不是闹着玩的。……”

玉幡杆听老人说得详详细细,心中虽然惊惶,表面还是镇定的。杨华向老人称谢道:“多谢老伯指教,我跟梅家只沾一点亲,可是远得很。我这次是送几位女眷来,论亲情,我倒是应该管。只是我得把送来的女眷安置好了,再来出头办理这件事。你老说得对,人命案不是闹着玩的。我谢谢你老,我且到火场看看去。”遂作了个揖,别了老人,径向梅家走去。

果然望见梅宅已经烧成一块白地,残垣断壁犹吐余烟。火场附近仍围着好些个乡下人,指手划脚地讲论。有一个老太婆对着火场,数数落落啼哭。杨华转问别人,得知这老妪并不是梅家的人,乃是梅家的邻居。这一次失火,把老妪的两个柴禾垛、数间草房,也给丧送在火窟里了。这一场火,不止把梅家烧得片瓦无存,附近邻居竟有四五家也被殃及了。靠着村巷,堆积着许多木器什物,正有几个壮丁抬着东西,往别处运,不消说是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了。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面黄肌瘦,守着一堆家具坐着,不住叹气。旁边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孩,正向别人哭泣诉苦。

玉幡杆凑到人群中,旁听人们谈论灾情,要从话风中,打听李公子、梅怡斋的生死。倾听良久,知道梅宅出事时,有匪徒威吓村民,不准出来救火。梅宅房后一家邻居,冒然奔来,一嚷救火,被贼人劈头打来一瓦片,把鼻脸打破,险些没被砸死。所以梅家上下的人是否全烧死在火场里,抑或能有一两个人逃出来,这些村民竟没有一个晓得的。

火直烧到天亮,贼人走了,这些村民方才渐渐地有人出来泼救,不想已烧掉好几家了。杨华问到李公子,这些村民倒也晓得梅家有一家亲戚,是做知府的,曾在梅家寄住了些日子,可是现在早搬到黄家村去了。村人们所说的乃是以前的情形。

玉幡杆再打听不出别的来,忙走回去,告诉李映霞,具说梅家已竟家败人亡。李小姐一听这消息,心如刀割,忍不住失声号哭起来,道:“梅大哥一家,一定是受我家的连累了!我的姑母和哥哥,也一定教贼人害了!”

玉幡杆连忙拦劝道:“哭不得,哭不得!空哭一会子,有什么用?我们先得寻个安身之地,这样子教走道的人看见,太不好了。况且我们还要留心匪人,万一落在他们眼中,又是一番祸害。小姐,你看村子里有人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