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孤踪暂寄软语买欢心 别燕归巢良缘成夙缔

玉幡杆杨华仓猝决计,写了一封信,要把李映霞暂时安置在李季庵家中。他自己为情势所迫,当然要跟随他岳父,返回镇江完婚。而又变生意外,李映霞骤失凭依,伤心绝路,为了全贞节、保颜面,竟慨然私启后门,奔出去自杀。众人追踪寻救,偏偏又单教杨华救着。生死之际,吐露肺腑,杨华和李映霞将潜藏心曲的真情,在昏夜僻巷,一株垂柳、三尺白绫之下,互相倾吐出来。正在缠绵凄恋之际,偏偏又被玉幡杆的未婚继配女侠柳研青偷偷听见。

杨、李二人在李宅内客厅呶呶私语,既被柳研青父女二人窥窗看出。如今又亲耳听得李映霞说出感念杨华、矢志全贞的话来。柳研青千里寻夫,两年相思,想不到竟遇见这等事,不由得醋意发作起来。

铁莲子柳兆鸿生平仗义,目睹此事已成两难之局。但是他只有一个爱女,又是惨死的亡弟的遗孤。就是他如何慷慨,也不能不替自己女儿的终身打算。这老人也爱惜李映霞的玉洁冰清,这才临时想了一个主意,把李映霞收认为义女。打算由自己作主,物色佳偶,把李映霞别嫁出去,自己仍要设法替她报仇。这样办,自觉面面周到,而且把李映霞带到自己身边,正可防嫌娇婿,省得教他们余情不断,生出别的枝节来。柳兆鸿老谋深算,自谓替自己女儿打算得很周到,乃不意反因此大拂柳研青之意。

柳研青只想她父亲凭白把自己一个情敌勾引到家来了,与自己丈夫朝朝见面,后患何堪设想?想不到她父亲竟有这样的打算,自己稍一争执,她父亲公然当着许多人,把自己骂了一顿。女侠柳研青不由急怒,竟从店房中,乘夜飘然出走。她想:丈夫无情,贪欢忘旧;父亲昏耄,舍己耘人。她一片芳心不禁欲碎,越想越不是味。她竟策马仗剑,在宝应湖附近乱闯起来。

这却急煞了铁莲子和玉幡杆。铁莲子爱女心切,玉幡杆伉俪情深,虽然对李映霞不无凄恋,可是他将新比故,究竟夫妻之情是不能忘的。他唯恐柳研青也许一时心窄,寻了短见,那可就终身抱恨了。玉幡杆向铁莲子很焦灼地问计,再三地说:“岳父,她不致有别的么?”

铁莲子携带着玉幡杆杨华、李映霞,又召来大弟子鲁镇雄和四个徒孙,一路寻找下去,居然把柳研青的踪迹寻着。仗着白鹤郑捷巧言花语,把柳研青哄到宝应县店内。铁莲子出了主意,教玉幡杆独见柳研青,使这一对未婚夫妻,客窗独对,屏人蜜语,唤起了旧情。

常言道:“夫妻无隔夜之仇。”玉幡杆低下心气,对柳研青说了许多好话。柳研青本来爱着杨华,杨华也爱着柳研青。只为中间夹着一个李映霞,才惹起了麻烦。现在杨华一再起誓明心,把李映霞穷途末路的经过从实说了。又对柳研青说:“回到镇江,咱们先成婚,回头就替李映霞择配。”柳研青这才罢了。

当天晚上,铁莲子、玉幡杆、柳研青,翁婿夫妇三人,欣然叙旧,言笑甚欢。只苦了李映霞,眼见杨、柳重归和好,看在眼里,强为欢笑,心上却说不出哪种滋味,是酸是辛,是苦是辣?从今以后,对于恩兄杨华,只有感恩,不得酬情了。自己的终身正不知寄托何处!况且自己一个弱女子,还负着血海深仇,谁可为我分忧?一念及此,万种愁思兜上心来。

她想到自己承杨华救出魔手,保全了贞节。从大义上,从私情上看,自己只有把这颗心交给杨华,方才不失做女儿的身份。而现在,形格势禁,从天理上,从人情上看,自己断无恩将仇报,反来破坏杨恩兄恩爱良缘的道理。就是自己情甘为妾,在杨华家挂个虚名儿,只求此身有托,家仇得报,情愿给柳研青做个使婢,但这位柳姑娘反倒疑妒相加——“竟把我看成无耻的女子,我这份苦心不得矜谅,也是无可如何!”

她又想:“现在铁莲子收认我为义女,把我携带到这里,这老人自有一深心,不过是为他自己的女儿打算。他一定要给我另找人家,为的是割断了杨恩兄对我的恩情。这老儿的深心,我却看得出来。人家有父亲佑护,我却孤苦颠连,连个诉苦谈心的人也没有!同是一样女子,命却如此不同!人家柳研青又有全身武艺,又得着那么趁心如意的夫婿,还有父亲。我一个知府的女儿,娇生惯养,何期遭此惨变,连个贫家女儿还不如,竟落在人眼下?……我若会武艺,跟这柳姑娘一样,我也就可以不须依靠别人,把父母之仇报了!……”

李映霞反复寻思,把自己终身的结局,只可置之度外。心想:“我跟他们一到镇江,我就哀告铁莲子给我报仇。他们若是信口答应的骗我,我还有一死呢!他们若是当真替我报了父亲之仇,也不能听任他们把我嫁出去。我和杨恩兄曾共患难,相处两个月之久,我不能嫁别人。那时候,他们要给我提亲,我口头答应着,只要一下定……”想到此,紧咬银牙道:“我就毅然觅个自尽了!”

映霞一念及此,珠泪纷纷,忙忙地拭去,接着想道:“我一定寻个自尽!一来此身所受的凌辱,可以湔洗,二来也教柳姑娘看看我姓李的姑娘到底有廉耻没有?三来也教他们知道知道知府小姐的身份,到底不象蓬门寒女那样没志气。我是宦家之裔,不幸遭难,涉于疑嫌之地。为了保持我李家的颜面,我此后一定要做出个模样儿来给他们看。我此后只拿着死的心肠来活着。”

她又想起柳研青,心中暗说:“柳姑娘,你不用瞧不起我!杨恩兄救了我的命,保全了我的贞节,我为杨恩兄,也要给你较量较量。我今后一定要低心下气,把你柳小姐哄得欢喜了。等到了那一天,我父母的深仇已报,柳小姐,那时候你再看!我这个弱女子,比你这个女侠客到底谁有骨气?”

李映霞想到激烈处,热泪交流披面,怕被旁人看见,忙又低头偷偷拭了去。俄延了一刻,把满腹愁思极力按压下去,换上欢容,掀门帘来到屋内。这时杨、柳二人正和铁莲子、鲁镇雄说话呢。李映霞一进来,铁莲子连忙站起来说道:“李姑娘,教你见笑了。我这个傻丫头是跟我耍脾气呢。李姑娘别多心,请坐吧。”

李映霞把娇怯之态一洗而去,遏住了胸中的情感,满面含春地走了过来,说道:“义父,你别这么说了。我知道都是怨我,若不是我,哪能教柳姐姐生气呢?这也难怪。”

转脸来,对柳研青裣衽下拜,侧身低声说道:“姐姐,你别生气了。妹子不幸教一群恶贼害得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多亏了杨姐夫,受我肖大哥的邀请,拔刀相助,把我救了出来。我肖大哥又被贼赶逐,中途失散了。我一个女孩子家,没倚没靠,又一点能耐也没有,我能怎么办呢?不怕姐姐耻笑我,我可真成了赖不着了。我知道杨姐夫恨不得把我送到我表舅家,他就可以脱身了。可恨我那表舅母,她也嫌我是个累赘,一死儿不肯收留我。我没了法儿,只好央求杨姐夫,只当救个猫儿,狗儿,可别半道抛下我不管呀!我一路苦央告,杨姐夫总是避嫌疑,可又没地方安置我。我那时就说,恩兄不好安置我,你何不行好行到底,把我送到恩嫂那里?哪怕我给恩嫂为奴为婢,只要我再不落到恶人手里,我就念佛。饶这么说,杨姐夫还是古古板板地不肯答应。可巧那天晚上,杨姐夫一说要走,妹子可就慌了。姐姐,你是有本领的人,妹子可怎么好呢?妹子又年纪轻,又胆子小,举目无亲,四邻不靠,我可就害了怕了。你老想呀!杨姐夫定要把我丢下来,李夫人定要把我推出去,妹子实在没活路了。我这才忍着羞耻,哭求杨姐夫好歹救我一救,把我送到姐姐跟前,我情愿服侍姐姐,千万别把我丢下不管。杨姐夫呢,他兀自不肯,吓我说,姐姐您是个女侠,抡刀舞剑的能手。许多强盗都打不过姐姐,教姐姐杀了。杨姐夫对我说这个话,不过是推托我。偏偏那一天,就教姐姐看见了,这也无怪姐姐生气。我在路上才听见义父说,杨姐夫原是跟姐姐拌了几句嘴,躲出来的。一躲两年多,姐姐哪能不伤心呢?好容易您才把杨姐夫找着了,你一见这个,您可怎能不生气呢?这真是把事情赶巧了!也都是我这苦命人招的。现在好了,一切误会全都解开了,我这个薄命人也有着落了。义父答应收留我,又答应替我报仇。我此后可真是重见天日,我以后只倚靠义父跟姐姐您。姐姐,妹子年轻命苦,我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官,得罪了仇人,害得家败人亡。这恶绅唆使出强盗来,把妹子的母亲给砍了,把房子给烧了,还把妹子掳了去。妹子若不是杨姐夫搭救,落在贼人手里,我就是死,也死得不干净。”

李映霞讲到这里,换上一股高兴的神色,说:“杨姐夫这个德行积大了,我没法子报答,我只得报答姐姐您了。姐姐这番回去,择吉成婚。你和杨姐夫都是会武艺有能耐的人,这才是一双佳偶呢。我先给姐姐道喜。将来姐姐出了阁,自然要回婆家住的。那时候,我就替您这个角,我来服侍义父,顺便我还求着义父教给我武艺呢。我从今天起,我可就赖上义父和姐姐您了。姐姐闲着的时候,您把您的功夫也教教妹子,妹子将来也许学会了,能够自己报仇。只要妹子把父母的深仇报了,妹子我就落发修行,了此残生。没有能耐的人有什么办法呢?只可依靠着别人。凭姐姐这份能耐,你可怜可怜妹子,替妹子报仇!你一定能办得到的。”

李映霞本非妙舌善于辞令的人,可是挤在这里,对柳研青总得表白几句。李映霞把要说的话,想了又想,心里打了稿儿,这才满脸赔笑地,侧坐在柳研青身边,委婉说了这些话。为的是好化解柳研青对自己的敌意。她生为宦裔,父母在日,爱若掌珍,哪里会这个?今日不幸,落到这种地步,也就不得不低声下气,软语低眉地来向柳研青陈情乞谅。

柳研青只欠了欠身子,看着李映霞说了这些话,倒有一半没听到耳里去。她反而睁着一双星眼,上下打量李映霞的衣衫容貌。李映霞本是江苏人,吴娃娇喉,谈吐自佳,大家风范,姿态尤美。虽然说的是一口乞怜的话,却是容光照人,令人不忍卑视。李映霞苗条的身材,细小的弓弯,眼如点漆,眉如横黛,衬着羊脂玉似的面庞,虽然有些憔悴,却另有楚楚动人之处。柳研青看在眼里,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

在平时,柳研青最好饶舌。正因为说话没遮拦,才和玉幡杆一番闺谑,惹起了波澜。这时候听着李映霞这个不好多话的人,勉强说了许多话。她这个好说话的人,反倒默然不答。一来她心中到底犹存芥蒂,二来这些客气话,安慰人的话,她也不会说。把个李映霞僵在那里,神情踧踖,竟不知所以了。那一种窘态,玉幡杆杨华在一旁看了,不敢抬头,只可眼望着别处。

鲁镇雄不好插言,铁莲子柳兆鸿看着有些不忍,正要代答。只见柳研青水汪汪的两双眼,把李映霞看了又看,忽然说:“李小姐别抬举我了,我们自个儿的事还弄不清,哪敢管别人的闲事!”李映霞强笑道:“姐姐太客气了。”

柳研青摇摇头说:“我连个眉眼高低都不懂,还会客气啦!李小姐,我跟你打听打听,他到底怎么样救你的?”李映霞敛眉细说了一遍。柳研青听了,觉得和杨华说得都还相符。想了想又道:“李小姐,他真是半道上要不管您了么?您现在打算怎么样呢?”

李映霞叹道:“杨姐夫救了我,可是没处安插我。我刚才说过了,我本身是个累赘,谁不嫌麻烦呢?我现在承义父收留,终算有了着落。妹子劫后余生,生有何欢?我只指望着把仇报了,别的事不在虑下了。将来的打算,我全靠姐姐和义父给我作主。”

这两个情敌总还是有些不释然,铁莲子看着柳研青说道:“天不早了,该睡了,明天咱们好起早回去。”

当天晚上,在宝应县住下。铁莲子只得令柳研青和李映霞住在一个房间内,嘱咐柳研青千万可怜李映霞的身世,不要拿话挤兑她。又告诉李映霞:“我这傻丫头说话太愣,要不然他们两口子还不致闹别扭呢!姑娘不要答理她。她简直是个半疯,说话有个不对,姑娘全看在我老头子的面上。”李映霞唯唯答应着,说道:“义父放心,难女知道姐姐大概是个直性子,我决不会惹恼她的。”于是铁莲子和杨华、鲁镇雄和他的四个弟子,另开了三个房间,在店中歇息。

晚上,柳研青和李映霞默默相对,总说不到一处去。柳研青站起来,找到铁莲子、杨华房间里,翁婿夫妻三人还是共话前情。柳家父女细询杨华逃婚以来,在外飘荡了两年之久,都干了些什么?杨华这才说出,到陕西游逛了一趟。在鄂北救了一尘道人,陌路援手,承他赠剑传书。又在红花埠路遇肖承泽,救了李映霞。借此机会,杨华又将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和李映霞无家可归,投亲不遇的苦况,再说了一遍,借以消解柳家父女的疑猜。只有在陕边冒昧拜师,大遭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雨苍的侮辱这一件事,隐过没提,杨华觉得这太丢人了。

杨华复将先救一尘,后葬一尘,又代他传送遗嘱,蒙他赠剑,远奔青苔关三清观,竟被一尘的三弟子白雁耿秋原,恃众夺剑。自己探观盗剑,中途又被他们盗回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要求岳父铁莲子,给他设法出气,把剑夺回。

铁莲子细细地听了,也不禁动容道:“一尘道人当真惨死了?可叹!他在西南纵横一世,江湖上没有敌手,尤其是他那三十六路天罡剑,也不知是他独得秘传,还是他独自创出来的。那剑法实在别具一格,善会以攻为守。他那左手单剑更是有名,怎的竟会死在几个无名小辈手内?由此可见,任凭你功夫多好,也架不住仇人处心积虑地暗算。那毒蒺藜更是厉害不过的暗器,只有西川唐大娘有这种毒器。受了它的伤,若得不着本门的解药,是必死无疑。只有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雨苍,曾经配过血竭解毒膏,还可治疗此伤。别的解药就是非常灵效,救治及时,也不过只免一死罢了。受伤的地方还是要常常犯病的。犯起来就要从伤口溃烂。最狠的治法听说是用火烙,先把伤处的毒肉剜掉,毒血吸去,再用火烙铁一烙。……”杨华听着,不由毛发悚然道:“好厉害的毒蒺藜!”

铁莲子还要往下说,柳研青早忍耐不住道:“爹爹,咱们别管毒蒺藜了,咱们还是琢磨琢磨这寒光剑吧。”柳研青一听杨华寒光剑得而复失,横被白雁耿秋原夺去,她早就气得了不得,转脸对杨华说道:“你看你,私自逃跑,出去了两年,栽了这么些跟头!自己辛辛苦苦救人行好,得了这个寒光剑,你就老老实实被人讹去了,多么窝心!”杨华说道:“不是讹去的,是我盗回来,他们半道上又给盗回去了。”柳研青说道:“是啊,反正教人家弄回去了,栽给人家了。……我说,爹爹!这把寒光剑,您知道是个宝物不是?”

铁莲子说道:“听说过,此剑乃是狮林观镇观之宝,能够削人的兵刃。可是过重的兵器也不敢削。这种宝剑倒不一定非要把人家的兵刃削折了,只是过于锋利,就可以震撼敌心。譬如遇见使刀的吧,可以趁势一剑把敌手的刀削一下子,敌人必然吃惊失措,趁此失惊的机会,我们就可以取胜。要是人家使豹尾鞭或镔铁棍,你就有宝剑,也舍不得硬砍,还怕人家把你的宝剑打飞了呢!”

柳研青说道:“您瞧您又来了。我不管那个,我只问您,这把剑是好东西就行。咱们不能凭白教他什么白雁黑雁的硬给夺回去。爹爹,华哥丢了脸,咱们不能不给他找回场面来。咱们哪一天上青苔关走一趟,找他们讨剑去了?问他们凭什么不给,就仗他们人多么?”柳研青立刻象爆炭似地闹了起来,再三向杨华打听寒光剑的样式、尺寸和好处,又埋怨杨华说道:“那时候,你倒不如把一尘道人一埋,拿了剑就走,不给他们送遗嘱倒好了。你真傻!”

杨华看着柳兆鸿一笑,说道:“师父,妹妹说我不该送遗嘱,你老说对么?”铁莲子说道:“那岂不有负一尘道长临死的托付,未免失信于亡者了。其实这件事你要小心一点,应该把剑收起来,空身投信去,就不致于上当被夺了。……可是,这都是事后的打算,在事先恐怕谁也想不到这一层。”

杨华说道:“正是这话。弟子想:既有一尘道长的遗嘱,明明白白地写着,把剑赠给我,他的徒弟哪能有不遵师命之理?不意遗嘱是由我扶着一尘道长的手写的,字迹过于倾斜,他们起了疑心。又跳出一个赤面的道人来,说是白雁的师叔,一定要把剑扣下。我跟他话挤话,定下了三个月的约会,我要邀人夺剑。那个白雁说的话还情理些,他说三个月为期,届时就是我盗不出来,只要他大师兄一到,亲赴老河口查问明白,那时候如果访明救人赠剑不虚,还要……”以下原要说:“收我为师弟了。”杨华觉着不便,便顿住不说了。

铁莲子问道:“还要怎么样?”杨华笑道:“他们说,还要把天罡剑法传给我呢!”

铁莲子说道:“唔,我明白了。”铁莲子低头沉吟,柳研青在旁边还是向杨华不住地打听白雁夺剑的情形,又追问铁莲子哪天动身找白雁去。铁莲子默想了一会,说道:“仲英,那一尘道长的遗嘱,想是也教他们留下了?”杨华说道:“是的。”铁莲子又问:“词句你还记得不?”杨华答道:“还记得。”

杨华背诵了一遍,又说道:“我这里还有一尘道长给写的一个嘱埋尸体的字据呢。”遂取出来,双手递给铁莲子。铁莲子柳兆鸿接在手中,柳研青也忙凑了过来,就灯光一同看了一遍。

铁莲子大喜说道:“仲英,有这东西好极了,这就是个凭证。青儿,你别催我。你瞧着爹爹自有好的办法,一定把剑讨回来。这件事情是这样:寒光剑本是狮林观传宗之宝,当然师徒授受,不给外人的。可是临时出了变故,那一尘道长中毒临危,一则感你救命之情,二则求你为他传书。这才破例赠剑,把此宝传给外人。那白雁耿秋原,论他的居心,自然是舍不得把本门至宝随便放弃,可是既有他师父的遗命,他也不敢违拗。他们以为此宝论理应归大师兄所得。大师兄不在,他们可就有了借口,打算拿金子给你换。你不跟他换,他们这才说出三个月为期的话。意思是等大师兄来了,由着大师兄跟你交涉。大师兄舍得,就把剑给你;大师兄舍不得,自然也得想法子怎样酬谢你,他就不担沉重了,这就是白雁的打算。”

杨华说道:“正是,弟子也是这么想。不过,我好心好意给他们送信,反教他们夺了剑去,实在于心不甘。他的大师兄来了,你老看,他可舍得把剑撒手还给我么?”铁莲子说道:“所以我说,我们得想法子呀!你既有一尘道长这个墨迹字据为凭,又有在场的店家可证,我想白雁的大师兄秋野道人也不至于贪宝背信,违背师父遗嘱。这就看我们讨剑时的办法了。”

柳研青说道:“爹爹,你打算哪天讨剑去呢?咱们是往云南去,还是往青苔关去呢?”杨华也道:“若据弟子的意思,此事我和白雁原定三个月为期,不幸因为拯救李映霞姑娘这件事,把我的正事都给耽搁了。我们已经逾了限期,再去找他夺剑,算不算是失了信?”

铁莲子摇头说道:“不是去夺剑,也不是去盗剑。我的意思是堂堂皇皇地去找狮林新观主秋野道人,当面请他履行他师父的遗嘱,好好地把剑交出来。”玉幡杆杨华和柳研青齐声说道:“他们既然强词夺理,把剑留下,他们岂肯轻轻易易地交出来呢?”

铁莲子笑道:“那也不见得,我铁莲子也不是好说话的人。只要站在理字上,我们登门找他,恐怕他也不会硬不认账。我们要拿武林信义来挤他,教他宁肯失剑,不肯丢脸。那秋野道人刚刚受师遗命,接掌狮林观,猜想他正要做一两件露脸的事,教江湖上好汉钦佩。我们去了,千万不要恃强,只拿面子挤兑于他。依我看来,他要想说赖剑的话,恐怕也不易出口,贻笑于人吧!”杨华、柳研青一听大喜道:“既是这样,好极了,咱们哪天去一趟呢?”

铁莲子说道:“你们不要忙,我们得好好筹划一下,先得设身处地替他们想一想,想一想咱们去了,他们该用什么办法对付我们。我只怕他们既不肯失信,又不肯舍剑。弄来弄去,摆出拖延的法子来,我们一去,就该预备好了,教他们没法子支吾推托。我们不必先上狮林观去,我想我们可以先到青苔关,后到狮林观。那时或明或暗,或礼或兵,看事作事,最好还是以理讨剑。”

柳研青跃跃欲试地说:“好极了!咱们一去,先给他们讲理。不讲理,就给他们来武的。把剑作注子,比本领夺剑,倒也有趣。爹爹,咱们哪天动身呢?”铁莲子看了柳研青一眼道:“哪天动身?还得一年以后。”

柳研青把嘴一噘道:“这么慢腾腾的。爹爹是个痛快人,怎么偏不作痛快事?”铁莲子笑道:“我倒想快,可是快得了么?咱们今天就去,你可肯去么?姑娘,你们两口子只顾怄气,这个溜了,那个跑了。好容易才把你们二人拘在一块,还不得快回镇江,赶紧办喜事么?你们两口子拜了堂,爱哪天去,就哪天去。我老头子无可无不可的,怎么着都好!”

这个老人竟跟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开起玩笑来了。杨华、柳研青两个脸都一红,不言语了。柳研青坐在椅子上,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铁莲子看着杨华笑了笑道:“研青你消了气,天不早了,你也该睡了。我老人家也困了,咱们明天还得赶路呢。”柳研青赧赧地站了起来,说道:“爹爹困,你就睡吧,赶我干嘛?我碍着你老睡觉了?”看了杨华一眼,说道:“走,我也睡觉去。”

铁莲子说道:“青儿你回去看看李小姐,她要是睡了,你就别惊动她;她要是没睡,你可千万别跟人家说闲话。人家孤苦零丁的,没有依靠,才倚靠咱们。咱们可不许掂斤捻两地拿话挖苦人家呀!”柳研青冷笑道:“您看您,我有话还留着到别处说去呢!跟她说闲话,我犯得着么?”说着又向杨华瞪了一眼,意思是说:“我有话要说给你听。”遂推门出去,到了自己住的那个房间。

这时李映霞正对灯闷坐,两行清泪流在脸上。一见柳研青回来,忙侧脸笑道:“姐姐,你真有精神。你睡吧,我给你铺好床了。”口中说着话,忙偷偷地拭去泪痕,将要下床。柳研青伸手拦住道:“你下地做什么?天不早了,我也来睡觉了。快点睡!明天还得起早走呢!”

李映霞说道:“姐姐请先睡,我也就睡,我先出去一趟。”柳研青便将外面衣服脱了,扯过被来,往身上一搭。过了一会,李映霞从外面回来,见柳研青已经睡下,就问柳研青:“姐姐还喝水不喝?”又问:“姐姐睡觉,止灯不止?”

柳研青打了个呵欠道:“止灯不止灯都行!点着吧!”李映霞这才把灯端到床前,将灯捻拨得小小的,自己轻轻地上了床,在柳研青旁边,展开了被,只将外衫和裙子解下来,和衣倒在床上。两个人各将脸儿冲着墙,谁也没有言语,都闭眼就寝。

过了一会,柳研青翻过来,看身边的李映霞。李映霞如小鸟似地曲身侧卧,呼吸细微。柳研青伸手把灯捻亮,挨着身子,细看李映霞。见她阖着眼,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捂着眼,好象还没睡沉。双眉微蹙,已露出身在忧患之中的愁容来,却是眉目清秀,看着很甜净爱人。柳研青看了又看,很过了一会,方才把头放在枕上,闭上了眼。心中寻思:这个李映霞真是个尤物,她才十七岁,说出话来,竟这么教人听着动怜,到底杨华跟她是怎么回事呢?……柳研青胡思乱想了一阵,竟睡着了。

那李映霞却始终没有睡着。听见柳研青没有转侧的声音了,呼吸渐重起来,知道她的情敌已经睡熟。李映霞悄悄呼了一口气,转过身子来,将眼微睁,偷偷向柳研青这边看。只见柳研青把两只手伸出被外,双眸紧闭,脸露笑容。在枕头底下,压着她的那把青萍剑,还有盛铁莲子的豹皮囊,也放在身边。

李映霞却只觉心中闷得难过,翻身起来。那盏油灯经柳研青捻得很亮,柳研青临睡,忘了拨小了。李映霞呆呆地枯坐着,眼望柳研青,直看了半晌,竟看呆了。李映霞心想:“人比人真是气杀人了!人家有亲爹,又有明媒正道的丈夫,又有全身的本领。我却孤鬼一样!遭了这场惨祸,竟跟着人家铁莲子一个漠不相关的人,远奔镇江去。浮萍逐浪,到哪里是我的归宿呢?”想着,忽见柳研青把手一蜷,把脚一蹬,口中喃喃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忽然似发怒地说梦话:“去你的吧,你敢!”却又嗤地笑了。

柳研青这一打“把式”,把身上盖的被蹬开了。她露出全身的紧衣短装,只有青皮浅靴没有穿,脱下来,放在床沿下。现在脚上穿的是睡鞋。猛见她一翻身,忽又转过脸,嘻嘻笑了起来。那只手几乎打着李映霞,那条腿却跨过来,直压到李映霞这边。她一个人几乎占满了床,把李映霞挤得躺不下了。

李映霞怔怔地看着,忽然一想,便挨着身子,想把被给柳研青抽出来盖上。却是这被子全让柳研青的身子压住了,侧着身子用力,抽不出来。李映霞双手把被扯住,往外一拉,只扯出一个角来。随伸手推推研青的枕头说道:“姐姐,躺好了睡吧!”柳研青只是不醒。李映霞只得把研青一只胳臂推开,正要再搬她的腿,不想手才触着柳研青,柳研青蓦地一缩身,往外一翻,突然窜起来,说道:“谁?干什么?”倒把李映霞吓了一跳。柳研青定睛一看,才看清是李映霞扯着那条被,象小鸡似地缩在床的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姐姐,是我。”

柳研青怒道:“你干什么!”说话时用手揉眼。李映霞忙答道:“姐姐的被子掉了,我给您盖上。”柳研青这时已然清醒过来,看了看,说道:“谁用你盖!你要做什么?”忙坐下来,伸手摸自己的剑,将绷簧按了按道:“你动我的剑了吧?”

忽听外面有人弹窗道:“青儿不要闹哄了。我告诉你什么话来?人家李姑娘怕你冻着,好心好意地给你盖盖被,你倒发起呓怔来了。”柳研青揉了揉眼睛道:“什么时候了,爹爹你老还没睡?”

铁莲子在窗外答道:“我早睡了。看你们屋里灯还亮着,我不放心,来看看你们,催你们早睡。你看你睡里懵懂的,倒把李姑娘吓了一跳。还不快躺下睡觉么?这就要天亮了。”

柳研青领会过来,嗤地笑了一笑,看了李映霞一眼,说道:“我准是把被都蹬了吧?对不住,吓着没有?睡吧,不睡,爹爹他老不肯走。”遂隔窗户对铁莲子柳兆鸿道:“你老快回去歇着吧,我们这就睡。……李小姐,请躺下吧,我可要吹灯了。”说着,侧转身倒在床上,又把被子一扯,往身上一搭。

李映霞羞羞惭惭地默然不言,轻轻地躺在床头。这柳研青容得李映霞躺好,立刻伸皓腕,挥玉手,照着灯忽地扇了一掌,口中道:“灭!”那灯火立刻应声而灭,满屋里黑洞洞的了。铁莲子在窗外说道:“这孩子!”跟着履声橐橐,回去睡了。

次日天明,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柳研青、李映霞小姐、鲁镇雄和鲁镇雄的四个弟子白鹤郑捷、柴本栋、罗善林、严天禄,这一行九人,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同离店,回返镇江。铁莲子命柳研青和李映霞共坐一辆轿车,柳研青不肯,她还是要骑马。

由宝应往镇江去,走旱路,也有好几天的道。一路上李映霞屈意承迎,来向柳研青求好。起初柳研青总免不了心存芥蒂,时有冷言冷语,越是当着杨华的面,她越说冷话。玉幡杆杨华极力镇静下去,装聋作哑。李映霞柔肠欲断,只能在夜间宿店时,背人咽泪。却在柳研青面前,一味逆来顺受,力加涵忍。

柳研青虽含醋意,究竟是性格豪爽的人,看见杨华总是满脸赔笑,铁莲子也没有责备自己,大师兄鲁镇雄也似乎偏向着自己,竟派杨华的不是。柳研青到此,也就看开了一些,不再讽刺他们了。

不数日,大众到镇江大东关鲁镇雄家,齐到铁莲子旧住的精舍。鲁镇雄忙入内宅,禀报父母,告知妻子,草草地将寻回杨华和柳研青之事说了,又说杨华救了一个知府小姐,无家可归,已经被师父铁莲子认为义女,将来便在咱家寄住。

鲁镇雄的父亲鲁松乔、母亲刘氏、妻子张氏,听说杨华夫妻都已经寻回来,一齐大喜,都迎了出来。众人见面,自有一番应酬。铁莲子把李映霞引见给鲁老太太和鲁大奶奶,鲁家婆媳又有一番款待。

当晚设宴,给柳氏父女翁婿接风。宴间欢叙前情,兼谈后事。鲁松乔夫妻令儿媳督率仆妇丫环,收拾卧房,把柳研青和李映霞两位姑娘,安置在一个厢房内居住。这两间厢房,一明一暗,外面由一个丫环,一个老婆子照应着。内间便是两位小姐的闺房。柳研青不甚愿与李映霞同榻,李映霞也怕着柳研青,可是两人心上虽然不愿,也不好说出口来。柳研青想了一番话,对她的干娘鲁老夫人说:“你老单给我自己收拾一间屋子吧,我跟别人同床睡不惯。”鲁镇雄之妻张氏笑着过来,说道:“姑娘将就两天吧,这还有几天呀。妹子真个跟人同床睡不惯么?这可真糟了,往后不惯的日子可多着呢。”惹得鲁老夫人也笑了,说道:“姑娘眼看就办喜事了,委屈两天吧。”柳研青不由脸一红,忍不住仍然强撑往下说道:“跨院那三间南房不是闲着的么?”

张氏笑道:“姑娘,你没听公公和柳老伯商量么?就打算那三间南房,给你们两口子做新房呢。你大哥教裱糊油漆匠去了,赶明儿就动工,里外满见新呢。姑娘瞧着怎么收拾好,趁早吩咐。”柳研青瞪了张氏一眼,说道:“贫嘴!”怔了一会,还是争执道:“我跟别人一个床睡不行。要不然,我在外间睡,让李小姐在里间,我用不着老妈子做伴。”李映霞忙道:“姐姐怎么住方便,我哪里都行。”

柳研青不接她这话,还是向着张氏婆媳麻烦。张氏看见柳研青露出悻悻之态,似乎要发急。那李映霞似乎很局促不安,张氏有点明白过来。张氏忙对婆母说:“大妹妹既然愿意一个人一个床,这也好。咱们有的是床,我给妹子把那藤床支上吧,娘看好不好?”鲁老夫人道:“青姑娘真有点怪脾气。我们年轻的时候,最喜欢跟姐妹们同床共被的,又做伴,又谈心,青姑娘可真是从小一个人惯了。”

张氏便吩咐女仆在厢房内间,预备了两个床,使柳、李两位小姐各据一榻。屋子显得满点,只好撤出一些家具来,柳研青这才不絮烦了。

柳研青心中想,跟李映霞同居一室,其实也没什么,这有几天日子呢?况且,跟她在一块住几天也不错,可以从闲谈中,打听打听她和杨华过去的详情。这么一打算,刚才的不悦也就释然了。

李映霞看见柳研青这种性格,既倔强,又执拗,杨华尚且有点怕她。现在与柳研青同居一室,她对自己显存芥蒂,以自己这种处境,未免悬着心。但是寄人篱下,怎么说出别的话来?她是个聪明女子,盘算起来,今后自己处处要倚靠铁莲子;若不把这位柳姑娘的感情挽过来,说不定日后还会生出枝节。那么,今日得与这位姑娘同室联床,正是个好机会,应该打起精神来敷衍她。看她这一种脾气,也许拉得回来。这便是李映霞的一番打算。这两位姑娘同居一室,却俨成敌国一般。

李映霞看见鲁家婆媳给自己预备这个,安排那个。她满腔酸楚,无心虑及眼前之安。但居停主人的好意,不能不表一表谢忱。当下她向着鲁老夫人、鲁大娘子,说了些感激麻烦的话,情辞凄婉。

鲁老夫人听了,倒很安慰她一回,教她安心住着,如同自家一样:“用什么,缺什么?只管说话,可以告诉我儿媳,对你义姐说也是一样。丫环、仆妇难免有偷懒伺候不周到的地方,有了错,只管说她们。”

李映霞唯唯称谢,向柳研青看了一眼说道:“谢谢伯母!伯母、嫂嫂不见外,难女感激不尽。难女年纪小,不懂什么,还望伯母、嫂嫂拿我当自己孩子一样,哪点不对,尽管指教我。难女身遭大难,多逢善人怜惜,这正是我不幸中的大幸,往后在府上骚扰的日子多了,我也说不上客气了。要是用什么,我自然找伯母、嫂嫂要。好在我跟柳姐姐住在一个屋里,姐姐一定照应我,短什么东西,我就告诉姐姐。不过难女生来拙笨,只略会两针活计,姐姐和嫂嫂有什么该做的,请您交给我,我闲着也闷得慌。”

李映霞清脆的语言,委婉的谈吐,和那谦卑而又大方的态度,很引得鲁宅上下女眷们爱怜。只有柳研青与她臭味不投,针锋相对,心上终有点不对劲。

铁莲子回返镇江,只过了两三天,便忙着给杨、柳二人筹办成婚大事。由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翁婿二人各具书函,通知杨华的叔父杨敬慈和大媒懒和尚毛金钟,都是派专人送去。鲁镇雄全家上下也立刻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