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闻

一、周树人是谁?

正经投稿,是一九二一年在北京《晨报》附刊,鲁迅先生介绍的。那时我正在邮局做事,从快信处得知周作人先生的详址,我试投了一封信,志在请他介绍投稿,头一封信却是找他借书,可是又以设立借书处做引子。不数日回信来了,原信是这样的:

竹心先生:

周作人因为生了多日的病,现在住在西山碧云寺,来信昨天才带给他看,现在便由我奉答几句。

《欧洲文学史》和《域外小说集》都有多余之本,现在各奉赠一册,请不必寄还。此外我们全没有。只有杜威博士的讲演,却有从《教育公报》拆出的散叶,内容大约较《五大讲演》更多,〔检〕出现寄上,请看后寄还,但不拘多少时日。

借书处本是好事,但一时恐怕不易成立。宣武门内通俗图书馆,新出版书大抵尚备,星期日不停阅(星期一停),然不能外借,倘先生星期日也休息,便很便利了。

周树人 七月二十九日

周树人是谁?当时我并不知道。据我猜测,周树人不是周作人之兄就是之弟,但肯定也是一个文学功底很深的人。

往来通讯,讨论文艺;以后又求见面,又把那篇《厘捐局》《两个铜元》抄寄,请他介绍,说要从此以文为业。鲁迅先生对我这两篇不满千言的作品,认为是随笔,不是小说,但仍给介刊北京《晨报》附刊和《妇女杂志》。对于我这辞了职业考学校卖文章供学费的计划,鲁迅先生认为失计。函云:

竹心先生:

来信早就收到了,因为琐事多,到今天才写回信,非常之抱歉。杜威的讲演现在并不需用,尽可以放着,不必急急的。

我也很愿意领教,但要说定一个时间,颇不容易。如在本月中,我想最好是上午十时至十二时之间,到教育部见访,但除却星期日。下午四至六时,亦或在家,然而也不一定,倘此时惠临,最好先以电话一问,便免得徒劳了。我的电话是“西局二八二六”,电话簿子上还没载。先生兄妹俱作小说,很敬仰,倘能见示,是极愿意看的。

周树人 八月十六日

竹心先生:

昨天蒙访,适值我出去看朋友去了,以致不能面谈,非常抱歉;此后如见访,先行以信告知为要。

先生进学校去,自然甚好,但先行辞去职业,我以为是失策的。看中国现在情形,几乎要陷于无教育状态,此后如何,实在是不可知之数。但事情已将过去,也不必再说,只能看情形进行了。

小说已经拜读了,恕我直说,这只是一种SKetch,还未达到结构较大的小说。但登在日报上的资格,是十足可以有的;而且立意与表现法也并不坏,做下去一定还可以发展。其实各人只一篇,也很难于批评,可否多借我几篇,草稿也可以,不必誊正的。我也极愿意介绍到《小说月报》去,如只是简单的短篇,便介绍到日报上去。

先生想以文学立足,不知何故,其实以文笔作生活,是世界上最苦的职业。前信所举各处上当,这种苦难我们也都受过。上海或北京的收稿,不甚讲内容,他们没有批评眼,只讲名声。其甚者且骗取别人的文章作自己的生活费,如《礼拜六》便是。这些主持者都是一班上海所谓之“滑头”,不必寄稿给他们的。两位所作的小说,如用在报上,不知用什么名字?再者先生报考高师,未知用何名字,请示知。

肋膜炎是肺与肋肉之间的一层膜发了热,中国没有名字,他们大约与肺病之类并在一起,总称痨病。这病很费事,但致命的不多。

《小说月报》被朋友拿散了,《妇女杂志》还有(但未必全)可以奉借。不知先生能否译英文或德文请见告。

周树人 八月二十六日

由这信看,鲁迅先生要介绍我译述小说了。我的回答是英文还可以勉强译述。又批评新小说,我说我最爱的作家是鲁迅和冰心,冰心的小说很雅逸。鲁迅先生复函承认就是他自己,又谓冰心的文章虽雅逸,恐流于惨绿愁红;先生称叶绍钧和落花生的作品不错。这一封信,可惜我找不到了。但鲁迅就是和我通信的周树人,却令我失惊而且狂喜。唠叨的写了一堆惊奇的话,所以,九月五日先生的回信有“鲁迅就是姓鲁名迅,不算甚奇”;正如今日之白羽姓白名羽一样。然而“不算甚奇”一句话,我和我妹披函都有点赧然了。

(鲁迅九月五日给白羽的信,此处略去,见《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400页。)

二、苦雨斋喜见文豪

我去拜访鲁迅先生,在苦雨斋见了鲁迅和作人先生;我昂然的坐在两个文学家之前,大谈一阵。鲁迅先生透视的刺人的眼和辛辣的对话,作人先生的温柔敦厚的面容和谈吐,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此后又拜访两三次,承作人先生把契诃夫小说的英译本借给我;我译出五六篇,都由鲁迅先生介登《晨报》,得了千字一元的稿费。我自己又买了几本外国小说。但是我的英文很坏,抱着字典译书,错误仍然很多;鲁迅先生、作人先生都给我改译过。

三、聆听鲁迅的文艺论

鲁迅先生所给予我的影响很大,尤其是他的文艺论。曾谈到当时小说的题材,不外乎学生生活;鲁迅指出这一点,我就附和说:“是的,这样的题材太多太泛了,不可以再写了。”鲁迅决然的回答:“但是还可以写。”又谈到当时的作者,为表现着同情于劳工,于是车夫乞丐纷纷做了小说的主角,我说:“这真是太多了,应该变换题材了。”鲁迅又决然的回答:“但是还可以写。”是的,这只在乎作者个人的体验和手法。鲁迅一连几个“但是”,当时很使我诧然。我的那篇《厘捐局》,写一个卖鸡蛋的老人,被厘捐局压榨,曾用“可怜这个老人,两手空空的回去了”这样的句子,鲁迅先生特意给我一封信,指出“可怜”二字近乎感叹;可否换用“只是”二字。我以为这一封信,可以看出鲁迅先生为人来:第一,他告诉我作小说不可夹叙夹议;第二,他告诉我他的不苟精神。“世故老人”是长虹攻击他的恶谥,我却以为这四字正说尽了鲁迅的特长。先生对自己的作品,认为满意的是《孔乙己》,他说:“这一篇还平心静气些。”但我喜爱的却是他那篇《药》,和《彷徨》中的《伤逝》。

(注:一、二、三的原标题是“四元稿费”,笔者将之一分为三,文字也略有删节。)

四、两位恩公

两位恩公,一位是当外勤记者时,刺仇获赦的施剑翘女士。由于访得施女士出狱的消息,我才打开了新闻报道的成功之路。另一位恩公,却是做小说作家时,《十二金钱镖》小说的女主角柳研青姑娘。由于柳姑娘的仗剑登场,替我获得嗜痂的读者,又给我开拓了刊稿地盘。我不能不感激她俩。

一九三五年夏,我给人创办××通讯社。只干了三两月,我嫌累,不干了。过了许久时候,这通讯社越办越糟,社长遂出重价,以先给钱为条件,邀我二番帮忙。我答应了。

然而情势已非,采访非常困难。××社初发稿时,经努力活动,只两三天,社稿便被《大公》《益世》《庸报》《商报》《新天津》等采用。这一回却非昔比了,社稿的信用已被弄砸;经我连跑了十二三天,访的消息不是不确,不是没有刊登的价值,可是各报全不敢采用,怕靠不住,造谣。

我急了,只好努力。一日,捉着一条好消息;为报父仇,佛堂行刺的施剑翘女士,下狱后吟诗述志,传诵一时。这天报载特赦令下,施女士出狱了。但我详揣此讯来源,是来自法院,从公文录下来的;虽有出狱的描写,却有浮光掠影之感,显见访者没到监狱。那时我正患慢性肋膜炎,肋部隐隐作痛。我忍痛雇了一辆车,经过了崎岖颠顿的路,到了第三监狱,用钩拒之法,一敲,一攻,把整个消息,合盘托出。施剑翘昨天并没走,是今天才出来的,化装为男性,穿灰袍青马褂,带墨镜;由潘××衔命持电报来提;冯××给冀察当局的电稿的大意也访出来了。

把这条消息写成二千余字的长稿,加上描写,登时发出去,别的消息全不要了;并打电话给各报:此讯千真万确,并非造谣。结果津市大小报纸一律登出。只有《大公报》觉得这样登载,和昨日的消息太抵触了,他们根据这条线索,另派专人访了一趟,果然证实报道不假。从此一炮打响,××社的信用又树立了。

第二天以后,各社外勤也争探听:“××社谁在哪里了?这条消息怎么访着的?”某社社长且以此激励社员:“你看人家,不怪挣大薪,真卖力气么。施剑翘出狱了,你们谁也想不到这里还有假;可是人家竟犯了疑,亲到监狱跑一趟!你们谁肯破费一块多的车钱,三四个钟头的工夫,追这么一条不把牢的消息?”但是我若不着急,我也是不肯去的。

(注:施剑翘刺杀孙传芳是当年轰动全国的新闻。因为孙传芳不仅是北洋军阀的重要头目,而且彼时正勾结日寇,秘密策划成立傀儡政权。施剑翘出狱后,受到党和周恩来总理的关怀,做了许多抗日、建设工作。)

一九三七年春,易地养病,执教乡校;丁时变,我又仓皇回津。人总得吃饭,就得找事做做。但是劫后归来,举目则人物皆非,做什么是好?想来想去,只好卖文教学了。

《十二金钱镖》初写时,我不懂武术,邀友人证因帮忙。可是两人合作,只写到第一卷第二回的上半,证因另有工作,丢下笔杆不干了。这时候二十万盐镖甫遇盗劫,铁牌手正血战寻镖,我独力接过来,又正忙着办学校,对于寻镖的事还没有算计好。怎么办呢?避重就轻,舍短用长,我就把铁牌手押回海州,送入监牢,立刻创造了黑砂掌父子这一对滑稽脚色。柳叶青父女本该在寻镖有下落,夺镖正开始时,才让她仗剑突然上场。我却等不及了,我自问于铺设情节上,描摹人物上还行,起打比武却怕出错;因此按下夺镖的开打,敦请柳叶青姑娘先行出场。女角挑帘,自易吸住读者的眼光。又想柳研青应该有丈夫,丈夫的武功尽可以不如娘子,于是又写出杨华。但把柳研青写成穆桂英,把杨华写成豆腐渣,也太没意思了;我遂又教杨华以一手连珠弹,保住了藁砧体统,不致为妻子所笑。一般小说把他心爱的人物都写成圣人,把对方却捺入罪恶渊薮,于是设下批判,此为“正派”,彼为“反派”;我以为这不近人情。于是我把柳姑娘写成一个娇豪的女子,目中有己无人,但尽管她性行有若干缺点,她的为人仍还可爱,这才叫做“人”,而不是“超人”。所谓“纣之恶,不若是其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那种“归恶”与“归善”的写法,我以为不当。我愿意把小说(虽然是传奇的小说)中的人物,还他一个真面目,也跟我们平常人一样,好人也许做坏事,坏人也许做好事。等之,好人也许遭恶运,坏人也许获善终;你虽然不平,却也没法,现实人生偏是这样!

然而,这一来却岔开了;直岔到第六卷,大部故事几乎全是“杨柳情缘”。杨柳情缘本是我预先想好,要做别用的,如今却胡乱搬出来了,所以《金钱镖》在结构上,竟被折成两截。

但这样糟的结构,竟意外邀得读者的同情。读者来信商讨杨柳映霞的结局的,先后数十封,个个似比那二十万盐镖还关心。此外,关于乔九烟的访镖探庙,一尘道人的中毒惨死,也有人说写得不错。前者被评为“逼真”,后者被评为“脱俗”。至其所以“逼真”,这却有来历。我的一个旧同事,新由外县逃回来;他不走运,半路遇上伙匪,与别的旅客一串一串的被绑上,脸面朝地,剥去了衣裳。内中旅客有挨打的,打得直嚷:“朋友留面子,朋友留面子!”我当时听了一动,我就把同事遇匪之情写入小说,结果,成为乔九烟被擒的那一幕剧情。我所写的盗魁,没有山寨,没有升帐,也没有喽罗排班,分立两厢,就是这个缘故。至于一尘道人之死,乃是我不愿写武侠小说,而被迫不得不写着武侠小说时的一点反抗;我取径于魔侠传,对所谓侠客轻轻加上一点反嘲。大侠死于宵小之手,这一点,望聪明的读者明白明白飞剑挥拳到底有多大用处。正如“比武招亲”、“赌期盗宝”的这些窠臼,都被我打破一样。读者要晓得:小说是小说,作者的责任就减轻了。

柳研青一出场,得了挑帘采,使《十二金钱镖》邀得多数读者,又替我拉来十几家邀稿者;我限于精力,先后只答应了七处。现在我给三个日报、两个期刊写稿。这是谁的力量?为了吃饭,我谢谢柳姑娘介绍之功。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