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卅日。

联合报新闻大标题:“薇拉多变,行踪诡异不北不西,偏向南移三度停留,风力因之加强,台湾东部势难避免侵袭”,这则新闻附有台风动向图,最后还有一段消息:“薇拉第一次停留是在二十八日上午八时,第二次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时,第三次是二十九日晚八时;也就是昨天发出最后一次警报的时刻。……台风假如停下来,便意味她可能‘加强’、‘消灭’及‘转向’,气象专家已排除‘消灭’的可能性,下的就是‘加强’或‘转向’了”。

中国时报也有这样的新闻标题:“全面戒备防范台风,警察停止休假成立防救中心,提醒注意事项,减少遭遇损害,经部紧急通告储备建材民生物资,交部令气象局改善预报务期通知”。

七月卅日。上午。

一夜之间,整个台北都变成了阴霾,灰暗的天色像一面无光的镜,反映在水中让人有一种怵目惊心。一头水牛在水洼里吃草,忽然很惊愕似的抬头望向天,拧着脖子,跟背顶磨擦着,似乎受着苦刑。

丽花凭窗望去,不禁笑了起来。这时梅绮刚刚来到,就问她笑什么,丽花没有直接答她,“怎样,跟你那小宝贝分手啦。”

梅绮把手上的塑胶袋放到桌子上,取出胭脂小心地涂抹,“刚送到杨老师那儿去。”梅绮的脸上连她也不自觉地抹上了一圈红晕。“他呀,还手嘟嘟嘴嘟嘟的要我今儿个早些去接他呢!”丽花刚好回头,看见她那祥和的容采,不觉怔住了。

梅绮丝毫没有察觉,倒是省起刚才丽花的笑,趋近窗口探头一看,只见一头灰黑的泥牛,正在张着嘴,很愁戚地望向她们,彷佛一天地间的苦难都要它承受,它要找个人倾诉。她倒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想起年轻的过世丈夫以前一面追赶着牛一面咕噜地咒骂的情境,不禁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这时门外的鲁大妈正张着嗓子叫道:“梅绮丽花,有客来啦,死在里面孵蛋啊。”

梅绮快快忍住了心酸,丽花漫应了一声,起来整了整衣矜,说:“嘿!台风过去了,又有客人来了。”窗外的水牛忽然大大声地呻吟了一下:“哞”。

七月卅日。中午。

台北的夏季已完全隐灭不见,天气也转凉,不过却仍有一股很奇怪的闷燥。陆小祥和张小弟、胡大牙在育儿院雨中院子里打着石弹子,施妈妈看见,一面唉呀地叫着,一面抓住张小弟,拖着胡大牙走进去,一面催促着陆小祥走进去:“快走,快走,要是凉着了,我们怎么向你妈交代,你要自爱,要自爱……”

陆小祥一面乌乌眼地可伶的看着骂他的施妈妈,垩着垩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膝盖擦损了皮,细溜溜地一大块,施妈妈想到梅绮心疼地抱住她儿子,彷佛那块皮是她们育儿院的人吃去了似的,差点没怨出来……她再想到杨院长严厉的眼光,心中又慌又恼怒,跺脚道:“唉呀,你这——,你这娼妓的儿子,就是不学好,不学好。”

张小弟忽然用小手扯了扯施妈妈的右襟,问:“施妈妈,为什么你们都叫他做娼妓的儿子……”

施妈妈怔住了,一时也答不上来。梅绮毕竟是她们的雇主,她心里虽然看不起,但表面上也得罪不得的。她忙着岔开话题讲故事去,没注意到陆小祥蹲在骑楼望灰黯的天,长脚短脚的的笃笃敲着地面的雨,在水面上打一朵朵酒涡花的雨,而泪水就在他小而可怜的鸟瞳子里打着圈儿……

七月卅日。下午。

大雨滂沱,隐隐夹杂着一些风,但是彷佛那呵呵的风声不是响在眼前,而是天边有这样的一个巨大的声音,眼前的只是这声音的一丁点儿模型。

罗斯福路五段这多灰尘的路上,泥尘和雨水都沾黏在一起,反而沉湿了,扬不起来了。

老大背着背包自台大走回来,在拐弯的路上遇见了笑嘻嘻的老二和老五。

“去吃晚饭。”老二说。

“搞什么!才四点多!”老大叫了起来。

“饱一点,明天台风哩。”老五调侃道。

“这是你最后的晚餐不成!”老大笑道:“快叫达芬奇给你画个像吧,我可不想这么早这最后的晚餐。”老大挥挥手,他们也挥挥手,忽然一阵狂风夹着湿沙吹来,老二一只眼睛进了砂子,不断地揉着,一面咒骂道:“死风!死风!吹得我眼睛痛死了!”老五一把拖住他,呼地一辆车子飞驰而过。

老二怒道:“哼!这些车子,驶进人行道还那么猖狂,要是小孩子怎么办!”老五加了一句道:“别说小孩子了,刚才没我拉这一把——哼哈嘿!”

老二道:“好啦,好啦,要我叫你大恩人是不是——”

老五哈哈笑道:“正是,正是……”

老二正色道:“闲话少说,咱们的晚餐怎么办。”

老五敛了脸色,掏了半天,说:“我有七块。”

“我有五块。”老二说。

“怎么办?”老五苦着脸,没精打采。

老二想了想:“走,去吃烧饼油条。”

老五苦着脸道:“怎么吃得饱。”

“走啦!难道要老大知道我们又没钱吃饭了吗?你要回去借钱吗?”老二道。

“嘿,我们提早出来,就是不要跟他一齐饭,免得又是他出钱——回去借钱!哈!”老五扯着脸道。

“好,那就走吧。”两人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窝着颈子,直走到罗斯福路四段去吃烧饼油条,回来时已是傍晚了,天边竟有一丝娇艳欲滴乍现欲隐的彩虹,“看,彩虹!”老二叫道。

“天气不正常。”老五咕噜道。

两人上了楼进了屋,看见老大房内没有灯,知道他又出去了,老三忽然走过来,“嗨”了一声,老五呆了一呆,啐道:“妈的,你这小子,还要跟我们打招呼不成!”

老三递过去一封信,耸耸肩道:“没吃饭的人总是特别凶,我不怪你!我去修理我的收音机,你发你的牛脾气吧!哪,这是老大给你们的信!”说完转身走开。

老五怪叫道:“喂,喂,你这人,怎知道我们没吃……”

老二面拆开信封,一面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信递了给他,说:“你看。”

老五发现手上多了一叠钞票,不禁怔了一怔,只见钞票上面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有几个草草迷迷的字:“嗨,你们不是去吃饭,我知道!这儿有些钱,下个月帮忙我到普一公司去买十盒牛肉乾,谢谢。我今天收到稿费。今晚到三重去,大概礼拜一才回来。”

老五看着,老二在一旁望望大厅说:“好哇,下个月才要我们‘买东西’,钱现在倒先给了。”

老五想答腔,却发现喉咙里像噎住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声音来。

七月卅日。晚上。

夜都静了下来,在山边的生活,使陈甘伯、天利叔两家都习惯早睡。这时候也是台北夜生活璀灿烁烂的当儿。天气一阴雨,陈甘伯的风湿骨痛便又发作,所以提早睡了。天利叔一个人拿张藤椅在山边抽旱烟。天利婶和陈甘嫂把活儿都干完了,把小孩儿都赶到床上睡了后,便倚在门槛,两人对着面低沉地聊起来,那声音和话题只有她们听得到和听得懂,跟夜雨和夜色同样浓重柔和。

可是今晚的风并不柔和,彷佛世界的边缘有一个大而黑的洞,有些风自那黑突突的地方闪闪缩缩的流窜出来,一抹一抹的,好像一个鬼,要你怕它但又看不见它,因为它一直没有确凿地出现过。所以今晚天利婶和陈甘嫂的聊天也愈渐无劲,愈渐低沉。……

阿美在厨房里洗着碗,忽然有双小手抱住她的腿,她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阿兴,阿兴央求的眼睛在渴望阿美不要大声吆骂他,因为怕天利婶听见。

“我怕,姊姊,床子下面会叫。”阿美告诉他不要怕,可是阿兴依然迳自摇头:“真的,真的,屋子整栋都在吱吱叫。”

阿美只好抱眼睛半困着的阿兴回房,回到他那小小的房,哄他:“哪会叫,你听,哪会叫,房子哪会叫。”阿兴很认真的倾耳听着,可是他眼睛并没有他耳朵那么认真的注意着,后来他只知道一团团的声音都变成了黑,像屋外黑黑的天,有声音便是雨……阿美知道这小弟睡着了,才又回到她那厨房里去,继续去洗她将要洗完的碗。

她拿了一槐丝瓜布要擦揩,忽然厨房后正轰空空几声,后面的木门忽然自动打开了,下面赫然是悬崖,山下几点凄厉的灯火!阿美禁不住惊叫一声,然而屋子倾斜之势又顿住了,阿美犹自惊心。忽然后面一个声音道:“你不要怕,明天如果停雨,我请两天假,修一修。”

阿美回头一看,其实她早知道是她哥哥,只是她哥哥跟他工作的铁一般,讲话从没有那么温情过。她看清楚了真是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哼她的小调,揩乾她手上的碗,表示她不介怀。

只要她表示不怕,哥哥修不修都是一样,所以可以不必修了。她想。她这样想,她哥哥可不这样想。他望着阿美的背影,在十支烛光的灯下又瘦又黄,衣服又旧又破,好像一个小媳妇,在她所有遭受的欺凌下,仍任劳任怨地怀念她那外出经商的丈夫一般。

他忍不住在门后的黑暗处叫了一声:阿美。

阿美应:嗯。她心中想:奇怪,哥哥叫我做什么。

他说:如果你有读书上学……

什么?阿美问。

哦没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便望着自己脚尖走了。

他没有说下去,然而阿美却回了头,她是听了个清楚。她回首看着他那个偻着身子隐没在黑暗中的哥哥,心中在惊叹号的想着叫着:读书、上学,呵……

由于她不知道读书和上学会带来什么,所以她只有惊叹,没有内言。她忽然想到,如果她识字,她就可以把在午间厨房间那哥哥送给她的小收音机里的歌词都唱出来,都知道意思,里面一定有许多凄恻缠绵的故事……呵。

如果她识字,她一定跑去唱歌,而且一定要在午间唱,而且在电台上说明,是唱给大屯山上阿美听的,那多么知心,那多么光荣。阿美想着时连脸都兴奋得烧热起来了。她又想想,真好笑,既然是自己唱歌,又怎么唱给自己听呢?不过世界也许真的有一个会识字的阿美唱给不会识字的阿美听呢。

她曾下山看过几部电影,虽然一年没几次,但跟天利叔、天利婶坐在一起时,天利叔总是大大声把故事讲给很喜欢看戏但听不懂银幕里的对话的天利婶听,而她十分不好意思,因为天利叔讲得那么大声,弄得戏院里的人都回头过来望他们。而她总是在想戏里的男的女的都那么美丽,然而拍了一部片,有些是病死,有些是老死,有些被打死,真是可惜。她是相信在戏里由年轻到老是真的,是一个人年轻时演年青的部份,年老时就要等她年老时才演。当一个死了的人在另一部片子又出现时,她相信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世界里,一定有相貌、高矮、神态都极为相同的人,用原来的人的名字,继续演下去。所以她想到这里,她觉得很欣慰。

这世界真太真奇妙,只是她阿美没见过世面罢了。所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只是她阿美没亲眼见过罢了。她相信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定还有一个阿美,只不过比她有钱,一定比她认识字,而她命苦罢了。所以,所以另一个阿美专门点唱给她是可能的事。那个阿美一定会念着她也是阿美这一点情而专诚点唱给她。她想到这里,脸上还是一阵一阵烧烫的热,她沉缅在无尽的幻忆中,她没有去想她哥哥为什么忽然间会提起这些,她也不知道天利婶和陈甘嫂的对话已歇了声,而屋外的风雨凄迟,屋子底层的吱咯吱咯之声更响得厉害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阵轰隆声里,屋后的毛坑已经不见了;它是落到山坑里去,山泥不断地冲积下来,毛坑的遮顶被压得像一幢土糊的坟墓,深深埋在湿里。

七月卅日。午夜。

风声和雨声摧得庭院里的树和叶都乱摆狂摇,映在毛玻璃上像一只欲飞不起的盲目蝙蝠。

袁老先生面对着窗,双手围拢着桌上刚泡的一杯热茶,心中不知怎么的,觉得很是不安,他本来是准备在今晚好好地坐下来,开始写作那一篇台风侵袭的山摇地动之下,大钢铁厂的人如何团结一致,同心协力地与大自然搏斗。

他一直坐到现在,大厅的母女两人早已关上了电视,泡了一杯热茶给他,然后各自去睡了,可是他一直听着屋外那不安的、骚动的、繁乱的声响,彷佛他这间屋子是一条船,已进入了狂风巨浪的中心,抛荡不已。他心中确实不安,写作以来,坐下来这么久还未成一字,在他说来是绝少的事。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叹了一口气,把在桌面的剪贴簿上,他犹疑了一下,终于又拿起了剪贴簿,放在膝上翻。

那风声就透过门缝窗隙,像一条条毒竺般地“丝,丝——”吹进屋里。

袁老先生的银发也似半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们几绺几绺的抓扬起来。他把剪贴簿安稳地放在双膝间,戴上老花眼镜,翻到最近几页,忽然停在一页上:这一页书有袁老先生的清秀字迹:“纽约大停电剪稿”。

袁老先生一眼就望见那七月十四日的报纸标题:“纽约市停电!大伙儿摸黑漫漫仲夏之灾喁喁千万人之望黎明见一丝曙光彷佛隔一个世纪”,下面还有标题:“两千人趁黑打劫一齐被捕,数十位警察受伤,紊乱可知”,旁边还有图片,那一抹幢幢鬼影,远看无生命,里面乱得不成体统的就是纽约,旁边还有一帧照片,一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持着长枪的美国人,是市中心的珠宝店为了防备被抢,所派出的警卫。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啊!忽然外面一个雷霆,击得感叹中的袁老先生一震,他下意识的双手去捧围住茶杯,才发觉茶已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