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侠者”初版序——原台湾长河版序(朱西宁)

言“侠”,总今人真是要溯想到史记的“游侠列传”,太史公固不以“侠以武犯禁”为然,还因世之所笑,而欲为之昭雪,甚旦感于儒墨排摈,“自秦以前,匹失之侠,湮灭不见,”而至“余甚恨之”。温瑞安“今之侠者”的发想,应即本乎此,所以他说,若待武侠尽皆灭迹了,再来探究,“那只怕是考据学上的事了。”亦是不忍见其湮灭的意思,但他要把现实里的侠者来表彰,祧接中国的这支香烟,便不只在重提民族记忆的当年之勇,还是心愿这老根上生出来今岁的新枝时新花新果。这才叫做复兴文化。

今日武侠电视之贫苦寒酸,自是说都说不上口的,便是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不必言“侠”,“武”也着不得边际,徒见未开化的粗卤野蛮,仇恨嗜杀,即贫薄如好莱坞式的文化所忸怩出来的“甘贵成(全贵祥)”那点点“忍术”,今之武侠也都不及。“武侠”已被现实的商品化把它释作“武打”,却又乏京剧“武打”的舞蹈美,戏剧美、和散文美,不知尚有何可观。一般说来,也只好看它是现代的空壳老倌,图它个杀杀砍砍的耳目之欢,过耳过目也就罢了“如此,便诸葛什么,司马什么,或什么小龙大龙也罢,但得体念到只都是混口饭吃,麻雀台角上多些个赌本,自也不忍或求或责了。

我的喜欢武侠小说,约还只是不合时宜的偏食在“七侠五义”之类的趣味上头,近乎“三国”、“水浒”、“红楼”的百读不厌,所以嫌得固执,食古不化,才一次再次的去反刍。这样乃对时下的武侠小说百读不下,甚而“余甚恨之”。然在现实里,却有缘识得两位“武林中人”,一是徐凤声,一是温瑞安。三年多前,预备写两部最是中国的小说,“剑”和“玉”,搜集得一些“刀剑录”“玉谱”等书和资料,自是不够的。偶与曹又方说起,不料她却热心认真地为我引见徐风声。她先跟我讲了徐风声的师承、功夫和为人,他的弟子都已在美利坚开馆了,自己却推掉三番两次重金札聘,反而跑去阿非利加不知做什么去了,似乎“日落紫金城”靠着情义,才赚得他一点心血。说的种种,都是叫人见疑今时还有这等高手。我却还是信了,益以他那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行谊,便应是“今之侠者”,并比之下,他的拳脚功夫,技击功夫乃至壁虎功夫,倒是余事了。更还是他的那些行谊,宜非态气消沉的曹又方地可以向壁虚造所夸耀得来的,所以不必相知,便交之未深,亦都可信。

和温瑞安相识,先是小说里神交,我记人名氏素来是低能,常把他说做他的兄长温任平,让银正雄给纠正多次而终不悛,实在无理。银正雄和他及其神州诗社是以诗会友,多次讲温瑞安的诗社。而描述他的“剑试山庄”毋宁还要动人。相像里那是温氏的养士之所,又是铁线拳和跆拳的道场,而群居的纪律严叫里更有一番志节和气象,如此愈说愈叫人心仪了。会神州诗刊第一号“高山流水·知音”出刊,适逢我的学生和女儿们和三三集刊第二辑“蝴蝶记”问世,两社在舍同会师。始是首次得见温瑞安这个“今之侠者”。

倘说温瑞安令人一见,惊为天人,这话没有亲睹或是不可信得的。本来所谓天人,也只在文史或小说里见过,更有多少不凡的行状,方始托得往来突出这样一个不凡的人物,所以便叫人也觉得只可以文史或小说里才有。如今是现实里有温瑞安这样的一个人,见了他心中有不寻常的感动,终不明白他是哪里给你的如迎凯风的欣然,又还分解不得他是眉宇间有英气,双目如星炬,或什么他的谈吐如何,气度如何,众人熙攘欢叙里又如何一派安稳,清好,而还不失其情热……这样反将一个人支离得面目全非,模糊不清,看来古人为文为史为小说,但得遇上类似这般不多见的人物,或竟是加我此心,涂涂改改都不成,终是“惊为天人”来得明净又无限。毕竟你怎样的生花妙笔,精写工绘,哪个人心里到底还是他自己专有一个天人,言之不尽;亦即今之文艺里常见的“不是费尽笔墨所能形容的”,虽这已用得浮滥了,总是见得言语的有限,也惟中国文学始有一种无格局的才思。

那一夕欢聚,神州诗社唱了他们社歌,是时下吉他与电子琴病殃殃懒恹恹或穷凶极恶的野性吼叫声里,所早已遗忘的慷慨悲歌。十多位男孩女孩打掌击案的尽情高唱,直可以是穿云裂石,声震山林,令人气脉为之贲张。那温瑞安为首,尤见他高人的一体修行,神采飞扬,举手投足,俱有得来历,竟使人遥想去汨罗江岸三闾大夫的“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他的感动,还比乍见时更加辐衍了。

其后是“神州诗社”的一首朗诵诗,便“三三集刊社”的一首民歌或一段京剧,这样的相酬答。我一旁壁上观,见得清楚,觉得此夕是楚汉两族的亲合。“三三”是汉家的温厚沉静,“神州”是楚民的激烈情热。临去时偷听得温瑞安嘱告诗社同人,翌晨七时的唱社歌,练跆拳,照常。我知他们许多有家的,都是住家中,较远的尚有家住三重者,就觉得那很艰难,心生饮仰。待他们走后,便不禁劝告“三三”的作者们见贤思齐,必要学习那种恭谨勤劳,和紧密团结;虽无须把那起居作息,苦读苦写的严正纪律和盘托将过来,却一定要拿那可敬畏的精神,来进补汉民族的散漫慵懒,大大咧咧。

当然,试剑山庄的纪律产明,不会是任何组织控制所可以成全的,此除了崇文尚武的同好,和华侨社会锻炼得来的互助团结,便是温瑞安的侠气了;只看温瑞安那器识,不是可以解说的,或只好讲那是天然的气质,他之带领得好,应还在德威之孔上,说是比喻他们作楚民族的顶真和专情,毕竟中国人的良心——士,不问是文士武士,温瑞安他都有这个附身。这传统的王风,可以叫新文化人的民族自卑给弃绝了,却真的就是“礼失求诸野”,中国的礼乐教化倒要异邦的华侨居地那里去寻间查访得到的。国内青年当都见识得侨生同学,尤以香港、东南亚和东北亚力最、几至每一个侨生,于医卜星相,拳脚功夫,乃至打坐吐纳等术,多少都有得一套两套。所以今世里七八亿这如砂如垦的黄炎子孙,倘问谁更中国人,自是哪个也比不得流居异邦的华侨了。

温瑞安正就是这样的一个华侨典型。惟侨生中能承传“士”之精神者,则不多见。一般常将爱国之士认做了“士”,然则华侨无一不爱祖国,爱得比国内同胞更敏感,更深切,却不得个个是士。此即见出士之为士,不仅仅在于爱国,亦不仅仅在于知识。士是要上溯至井田制,“十”王民中设“一”王官,是所谓“士”。士与大夫有别,大夫在朝,士在野,在民间;依于井田制的个个单元而率民祭祀,发动耕作收获,掌学校教几,率民筑堤治水、军事训练、出征,作器车通有无,并率民警护关防;士不惟如此,更还是礼乐之治的基础,他要对天下国家大事深具见识上的自信与勇气,汇集而为一种无名目的大志,而这些,却是华侨于异国异上所不被允许施展的,久之便退化、萎缩。所以侨生们可以多少皆有中国文化的术,却罕有中国文化之用、之体。又因受到西洋式的“小市民化”,反而颓废无大志:志气惟士有之,小市民的仅是欲望与打算。温瑞安的所以有士的志气,亦有了士的作为——他在试剑山庄正就是士的负担,皆因他于侨居地生长于贫苦环境,所磨练造就而有成。

这里得见“侠”与这“士”的相似相近,实则“侠”应是“士”衍变的旁枝,“侠”比“士”要来得独来独往,潇洒无羁,偏于激情、义气、易结恩怨;专于英雄行径,但却拙于对天下国家的见识、承当、和情思的一种志气。惟其如此,凡百施展皆要经由个人的策算和行动去达成,于是“侠”而用“武”,势所必然;”侠”与“武”也必然的要相合。如此乃可以说,“侠”为常,为本,为抽象的无;拿来比附于“侠”的“武”,便是变,是未,是具体的有。“武”本有其自体的常道与变术,“侠”则只采其变术,即拳脚技击等功大,而自身取代了“武”的常道,是以“武侠”名与实,应是如此而成。因之而“侠”以“武”为表现,“武”则表达了“侠”,两者为一,任缺两者之一,皆不得为武侠。“武”在武侠里即只是变术,它是必要随时空而变的;以其所用器物言,石器时代自是石兵器。铜器时代延至秦始皇,尚以铜钟“定秦”乾坤双剑“之后的铁器时代,应在夏之孔甲已铸铁剑。而机械时代,核子时代,自又是机械兵器、核兵器了。今时是肚界性的失落止戈为武的常道,核兵器竞赛中妄谈缩减军备(止戈,是无效的;其高喊和平共存(止戈)是谎骗的:演而至世界各地包括台湾的贼盗集团,黑社会组织、不良少年帮会,动辄刀枪相见;以至武侠小说、电影。电视,亦尽是暴力仇恨,血肉横飞,于“武”,皆是只有武的变术,而无武的常道:于“武侠”,皆是有武而无侠。现温瑞安写“今之侠者”,竟不只是”今之侠者”的他来现身说法,于今之世代人期求,更还是其义自明了。

而尤尊贵者,还是他的守具常——侠,衍其变一虽他亦拳脚功夫苦练得可以,却不为此所蔽所限;今凡百行百业,俱不乏其用武之器与用武之地,记者的报导,法官的法庭,计程车司机的车,警察的巡查、教师的教学,作家的文章,而至武侠小说家的小说、武侠电影电视编导的剧作,应都有各自本行本业的武器武功,这武器武武功原是无善无恶也可以是为善为恶,决定其善恶者,自在其常道;在武为止戈,在武侠为侠。而今之侠看是人人可为。惟守其常道,衍其变术,立身今时这个时代,固不必局限于古之侠者的独来独往,潇洒无羁,或“必定要偏于激情,义气,结恩结怨,而专干英雄行径”。“今之侠者”是还要对天下国家有见识,有承当,有情思,有志气。这样便“今之侠者”还更祧接得“士”的香烟。温瑞安的愿望应在即此,更多的“今之侠者”,亦应如是吧?善哉!

丁巳年七月初十一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