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剑书生——原台湾长河新版序(陈正毅)

十年前,正是飞扬的青春年少,在北回归线上的山城嘉义念高中,心绪浮动得很厉害,又是激情又是惆怅,跟顾曲住在崇文街的一栋二楼洋房时,楼上楼下都堆着一袋袋的蔬菜种子,空气是满是欲爆的声音,仿佛有千千万万的小精灵在耳边吵闹:“让我们破壳而出,去茁壮成长成生命吧!”这些呐喊正是我们当时的心情,让我们去茁壮成生命吧!因为我们确实知道,生命应该不等于繁重的功课加上亲人的期望,然后在围场上跟一大群青青子衿去搏个高低,去在榜单上占一个立足之地而已。

可是应该到底怎么样才是正确的抉择呢!却也无法把握。我们从小楼争吵到书店,从学校争吵到弹子房,还是没有定论。那时有一个叫“琴”的女孩,在帮她的姐夫照顾一间旧书摊,她介绍了史坦贝克的“大地的象征”给我们看完之后,好像开始有那么一点概念,但还不够具体。

反复吟唱着少年的登楼赋,在洋房的楼顶,我们并躯躺于凉席上,默读星图,思索着生命,也闲谈坐阴暗画坊一角的“琴”,是否会坐愁红颜老呢?

不断企图去突破那个格局,可是不知从哪一点下手,有一天,两人跨上铃木一二五机车,奔突突寻路南下,风在林悄在发茨在猎猎劲响的衣领上,我们切开风墙就像利剪割茧,气吞万里如虎。

然后,然后铁骑转入玉井山道,路面起起伏伏,两侧荒漠的丘陵上冒出一座座的碉堡,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戌守的人呢?我们大喝长啸,向这古战场致最高的礼敬,一刹那问,风云变色,满服都是壮士血溅的暗红,迎面撞来,萧索中自见豪壮。

那次长征归来,我们都淡凉下来,好像找到答案,所以满足了,生命的金戈铁马只存在于历史中,而历史的锁是没有钥匙的,既然英雄豪杰只是前人的事,我们只合在书堆里培养现代的性灵,去适合环境。

十年勿勿过去,我做了一些事,也得到一些东西,顾曲仍在大学里当他的老童生。这种日子,没有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仿佛这样下来安身立命,把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留给史册以及武侠小说,反正事不干己,事不干已呵!即使在吟唱着“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也是当它做艺术,不当做生命的热血澎湃。

武,已是道馆或者演艺场的事了,侠,更是渺渺乎难寻。和大部份人一样,我们成了“忍术”的高手,能屈能伸,但非为本心,而是依外力来决定我们仲缩的弹性,你强,我退一步,如不犯我,则大可做壁上观,保得一身太平。纵有路见不平之心,也乏拔刀相助之义。

直到有那么一天,才知道自己何曾认识生命,才知已相去千里,再策马时,已然落后一程。

那是大木棚试剑山庄,温瑞安领头的神州诸君子击节高唱社歇,一声一捶,把酣的睡青龙击痛了。那痛是一种补击的仓皇,使我看清楚海枯尽石后潜龙的无依。

为什么“满江红”会有这种凌霄而上的怒气、高节,同样的同同样的曲,为什么能唱得那样劲烈激昂。你再听:“挂剑的少年,傲啸的年少,在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你看你看,这像不像个壮丽的朝代”。这样的怀抱无疑使万家的灯火都为他们而落拓。

这次单骑赴约,满座衣冠似雪,手足侠义,明白透出这是一群在现实生活中向往且自身去渗透在侠情里的五陵年少,而其首座温瑞安,那个写武侠诗、武侠小说的白衣大侠,使我第一次惊觉武侠所蕴藏的内力,是那么绵绵不绝,那么长江大河无休无止,这份信念,使得我在深夜二时,拖着四十八小时未眠的躯体,和顾曲从板桥铁骑长征溪北山庄,当我们觉得想去时,便起身披衣上车,驰过风和月,去握一群激昂的手。

大史公以“游侠列传”力辩“侠以武犯禁”之非,温瑞安也把他的侠情植在巷闾市井之间,佐以深厚博大的气度,为江湖传统注入一股生生不息的新血。他明白指出侠情、气度不一定是士的专利品,有为者亦若是。

读书人终日愕愕,或失之不及义,江湖草民浪荡一生,可能因危人之危而宝剑出鞘。没有谁规定他们做,甚至那些被护者平时可能经常鄙视这群游民,但在那一刻,他们沛然挺身而出,把他们的碧血溅在黄沙上,用他们的血写下一个永磨灭的“侠”字,写下千秋侠骨万世英名。

这样的故事再缩小来看,就是“空手道”里天字第一号牛肉面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了,招牌可能因年岁入烟火熏多而金漆模糊,但是侠情义行去必融人历史传统,流传下去,成为一把永不熄灭的香火。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正是温瑞安、黄昏星、廖雁平、周清啸身在台北飞马来西亚摈城的飞机上,“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此去是归也是离,挥手自兹不去,萧萧班马鸣,阳关西去,风波险阻不难想像,四君子千里相随,正是侠义中人的肝胆相照,今人驻笔回思不已。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七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