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案 死亡物语

1.死亡艺术

这个夏天格外闷热。空气都胶着,纹丝不动,所有的热量都在大气层中储存发酵,温度计里的水银线一路攀升。人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烤炙一会儿,就出一身黏腻腻的汗,格外不舒服。所以人们没有事尽量避免出门。

反社会的人群也不肯和天气唱反调,怕热,窝在家里不出门,楚原市的大街小巷清净许多。刑警们也都待在办公室,乐得清闲,有的喝茶聊天,有的玩玩电脑,用功的就复习卷宗,学习案例,各得其所。

法医实验室那边也没有工作,我闲逛到刑警队,找许天华和冯可欣他们聊天。

冯可欣是个网迷,只要没事,他就泡在网上,最喜欢枪战游戏,努力杀敌,英勇闯关,格外有成就感。再就是专门上稀奇古怪的网站,找些奇闻逸闻来看,尤其是带有鬼神灵异、天外飞仙的传奇故事,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最近他非常沉迷一个叫“另类唯美”的贴图网站。那些贴图都有些变态,设计得超越常人的思维,诸如眼睛里重叠的瞳仁,剖开的腹部里清楚的一件件器官,肾脏的所有毛细血管的模型,雄狮吃人的特写,风干的大脑组织,诸如此类,强烈地刺激感官。

我拍拍冯可欣的肩膀,说:“最近有什么火暴的照片介绍?”

冯可欣兴奋地说:“创造力是永无止境的,你虽然是法医,恐怕也没见过这样唯美的尸体。你不是说过要和尸体做朋友吗,看到这些尸体的图片,才知道和尸体做朋友不是难事。”

说着,冯可欣点开“另类唯美”网站里的一个分栏,名字是“死亡艺术”。一张张点开图片,都是女性尸体的艺术照。有的穿一袭白纱,躺倒在白皑皑的雪地上,鲜红的血液流淌蔓延,红白相互映衬;有的以金黄色的秋日风光为背景,女尸的脸色苍白,五官精致,嘴唇刻意修饰过,一点丹红在整个画面中格外显眼,纱裙在落叶中曼舞。每张图片都色彩强烈,构图巧妙,用凄迷的格调诠释死亡,有一种诡异的美丽,强烈地冲击人的视觉。

每张图片后面都有网友的回复,对这些图片赞誉有加,有的说“原来死亡也可以这样美丽”,有的说“很震撼”,有的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我和冯可欣一张张地看那些图片,一边看一边说:“这些照片也太小儿科了,分明都是假的,我不懂艺术,它们有没有艺术价值说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没有探案价值,一看就是活人伪装的死尸。”

冯可欣说:“那是你们专业人员的看法,对我这样的菜鸟来说,就已经足够真实了,更高深的暂时还理解不来。”

我说:“就别谦虚了,你最近的进步大家都看在眼里。”

冯可欣又滚动鼠标的滑轮,翻开下一张图片。这张是以青青草地作为背景,四周是郁郁葱葱的白桦林,绿叶婆娑,色彩经过柔化处理,使得整幅画面看上去像是一整块温润的绿玉。女尸穿着一袭质地精良的绿色裙装,柔软地包裹着她的身体,滑润而流畅,勾勒出尸体优美的曲线。女尸的脸上化了妆,两腮淡红,双眉秀长,眼睑低垂,眼睛似闭非闭,仿佛在浅睡中。女尸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鲜血,相比其他图片中的女尸,看上去更加清爽。

发表照片的人的网名叫做昙花殇。在这张图片后面的回复更多,而且更多溢美之词,说这张图片的构图虽然较差,但是更加真实,渲染出死亡的气息,是真正的艺术。也有人持否定态度,说这张图片色彩不够丰富,对比不够强烈,缺少视觉冲击力。

我说:“这张照片的风格有些独特,其他图片上的女尸看上去都是外国人,只有这张像是中国人。”

冯可欣说:“也可能是亚洲其他国家的人,日本人也喜欢搞这些东西。”

说着翻到下一张照片。

我忽然感觉到前一张照片有些诡异,说:“你再翻回去看看。”

冯可欣说:“终于开始感兴趣了吧?你要是成了我的同好,老马他们就不会天天打击我了。”说着翻回到刚才的那张图片。

我仔细辨认着那具女尸,指着她鼻孔位置的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说:“这是什么?”

冯可欣眯起眼睛说:“是柔化色彩时的模糊痕迹吧,看不太清楚。”

我说:“不是,你再仔细看看。”

冯可欣把女尸鼻孔局部放大,辨认一会儿说:“像是一根绒毛,对,应该是鸟的绒毛,很细,所以不注意就看不出。”忽然又感觉不对,“不是鸟绒毛吧?这人又不是真的死了,再怎样伪装,她还是要呼吸,鸟的绒毛怎么可能停留在鼻孔那里。”

我说:“确实是一根鸟的绒毛,我有把握,光线不能造成这个效果,所以,照片里的这具女尸,是真的死了。”

冯可欣疑惑地看我一眼。

马经略听出蹊跷,也凑过来看,点点头说:“这女人很可能是真的死人,这叫行为艺术,有些艺术家的疯狂,超出常人的想象。不对,这个地方怎么看上去眼熟?这不是南湖公园最深处的那片桦树林吗?”

冯可欣醒悟过来说:“真的,太像是那片桦树林了,看上去一模一样。”

三个人忽然都呆了一下,对望着异口同声说:“出事了。”

三辆警车先后抵达现场。

女尸静静地躺着,与电脑画面上一模一样。只是由于天气炎热,已经微有腐烂,散发出淡淡的腐尸气息。尸体表面向外渗着黄水,丝毫感觉不到电脑画面上的唯美气息。

我验过尸体后,向沈恕汇报结果:“尸体没有外伤。尸斑明显,呈暗紫红色,眼结合膜有点状出血,怀疑是机械性窒息死亡,尚需解剖尸体后做最后认定。根据现有特征,初步可以判断被害人死亡时间在十二到二十小时之间。”

冯可欣汇报说:“现场非常干净,凶手在离开时清理了脚印,找不到任何痕迹。没有发现凶器,没有看见搏斗迹象。怀疑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沈恕说:“在那个贴图网上,凶手一共发了几张这个死者的照片?”

冯可欣说:“我们只看见一张。”

沈恕说:“是从什么角度拍的?”

冯可欣说:“从上空拍的,全景。”

沈恕说:“市局宣传处干事乔彬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对摄影很在行,你让他立刻到这里来,我们需要他的帮助。”

冯可欣明白了沈恕的用意,心里佩服他的思维迅捷,立刻去联络市局宣传处。

二十分钟后乔彬赶到现场。

沈恕说:“乔彬,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看这张照片。”说着把手提电脑上的那张“死亡艺术”图片展示给他,“拍的就是这具尸体,你能不能根据照片判断出凶手使用的是什么相机,以及拍摄的角度。”

乔彬仔细端详着这张照片,说:“拍得不错,很有专业水准,应该是个受过专业摄影训练的人。使用的相机非常高级,分辨率已经达到纤毫毕现的程度,我判断这部相机的像素达到三千万以上,应该是目前国内市场上最好的专业相机,美国映像牌单反相机,售价在二十万元人民币左右。”

沈恕说:“价格不便宜,你能确定吗?”

乔彬想了想说:“能确定像素和价位,但是品牌不能百分百肯定,还有几个国际品牌也和映像相机的素质差不多,不过在中国不流行,而且价格也不在映像相机之下。”

沈恕点点头说:“这张照片是从哪个角度拍摄的?”

乔彬打量着四周的地形,又对照了女尸和照片,说:“是俯摄,对于专业摄影师而言,这具女尸的脸形稍嫌宽,所以凶手选择了从尸体的上空俯摄,以营造出完美的瓜子脸效果,拍摄的地点应该在这里。”

乔彬正要挪动脚步,以示范拍摄的位置。沈恕伸手拦住他,说:“你指给我们看就行。”

乔彬对刑侦一窍不通,听沈恕一说,立刻不敢动,用手指着五步远的位置,说:“就是那个地方。”

沈恕让几名刑警从距离那个位置半米远的地方剪去草皮,小心翼翼地靠近。

约一米方圆的草皮被剪去,正中间位置出现一对淡淡的鞋印痕迹。

沈恕和我走近脚印的痕迹,仔细观察。

我取出一张取样专用纸,印下这双脚印,又用软尺量过脚印的长度,说:“这个人身高在一百七十三到一百七十八厘米之间,身材偏瘦,很可能是男性。他在拍照时身体前倾,脚尖部位较深,跟部痕迹浅。这双脚印是透过草皮留下来的,很浅很淡,无法获得其他信息。”

沈恕说:“总算是取到了凶手留下的痕迹,这也许是他唯一没有抹去的证据。”

勘查过现场后,女尸被运回警局做解剖。

我向沈恕汇报解剖结果说:“女尸的右心室及肝、肾等内脏有淤血,肺部也有淤血,并出现肺气肿,内脏器官的浆膜和黏膜下有点状出血,所以可以确定死者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机械性窒息死亡包括勒死、扼死、溺死和闷死等四种,尸体颈部没有勒死和扼死造成的伤痕,肺部及气管和支气管中没有溺液形成,能够确定受害人是被闷死的。尸体口唇部没有表皮擦伤,皮内和皮下没有出血,所以受害人不是被人用手捂死,凶手是在制伏受害人后,从容不迫地用柔软的物体遮住受害人的口鼻,造成她窒息死亡。”

沈恕说:“这就更能证明凶手是在其他地方作案,之后移尸到南湖公园的白桦林里。”

我说:“是这样。此外,被闷死的人,在死前都会出现流涎、大小便和体液排出的现象,但是这具尸体上则完全没有脏东西。”

沈恕说:“也就是说,凶手在杀害她后,帮助她清理了身体?”

我说:“是,清理得很细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而且凶手还帮助她化了淡妆。这也许是为了拍摄的效果,使女尸的面容看上去更生动,更有生机。”

沈恕说:“凶手的做法异于常人,内心一定有些扭曲,他把照片发到网上,虽然是为了炫耀他制造的死亡艺术,客观上却也是对警方的挑战。我已经通知市局信息处,尽可能快地确定凶手的上网地址。”

死者的身份目前还无法断定。

刑警队把死者的面部照片复印了几百份,分发到楚原市各派出所,要求协助调查失踪人口。

在此期间,以死者为背景的“死亡艺术”照片逐渐受到网民的注意和追捧,点击量激升,稳居“另类唯美”网站的点击率第一名。一部分眼尖的网民怀疑画中的女尸已经真正死亡,却遭到另一群网民的反驳。双方激战不已,唇枪舌剑,最后发展到对骂。

市公安局信息处很快反馈回信息,根据调查追踪,发女尸照片上网的昙花殇使用了代理服务器,登录的IP地址显示为埃塞俄比亚,而且代理服务器设计得非常精密,信息处的几个电脑高手轮番突破,却始终无法绕道查出凶手的真实IP地址。

这条线索中断。

姚家湾派出所在四十个小时后反馈回信息,辖区内有一对老夫妇报告女儿失踪,所描述的失踪人口的体貌特征与女尸非常相似。姚家湾派出所长姚一民为了不惊吓到老夫妇,暂时未给他们看女尸的照片,希望让他们到刑警队来汇报情况,如果失踪人口的特征与女尸吻合,再让他们辨认照片或尸体。

沈恕同意了姚一民的建议。

报案的老夫妇都是知识分子,丈夫向友梅五十八岁,松江大学文法学院院长,民俗学教授,妻子李慧是音乐学院的民乐系教授。两人都已头发灰白,结伴相携同来刑警队,心里惴惴不安。

沈恕出面接待了两个老人。他先简单叙述了案情,安慰两个老人不要太悲伤,如果不是他们的女儿最好,万一发生最坏情况,他一定会全力破案,尽早抓到凶手,让死者在九泉下瞑目。

向友梅和李慧尚未辨认尸体,已经老泪纵横,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沈恕想了想说:“你们两位的身体都不是太好,能不能找个亲戚来帮助辨认,毕竟咱们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向友梅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的确非常害怕亲眼目睹那恐怖的一幕。李慧咬咬下唇,坚持说:“还是亲自去辨认吧,如果不是,我们就放心了,再说我们在楚原也没有亲戚。”

沈恕见李慧的心理素质还好,就建议向友梅留在室内,他和李慧一起去认尸。老两口商量后,表示同意。

在尸布掀开的一瞬间,沈恕注意到李慧的脸色变得惨白,凄厉地叫了一声“女儿”,就头脑晕眩要软倒在地上。沈恕忙上去把她扶住。

向友梅在沈恕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等辨认尸体的两个人回来后,一见到李慧面无血色的模样,他就明白过来,嘴唇颤抖几下,没能说出话来,手捂着心口倒在地上。

沈恕见状,忙叫人打电话叫救护车。又对李慧说:“你们两个这样子,我不放心,得找个人陪你们。”

李慧的意志比向友梅坚强些,但是也已经泪流满面,六神无主。她手抚额头说:“把肖潇叫来吧,我们就一个女儿,现在是无依无靠了,肖潇是我的学生,处得像自家人一样,这时候只能指望他了。”

沈恕要来肖潇的电话号码,在电话里向他说明情况,要他赶到楚原市第一医院,帮助安排向友梅住院的事宜。忙乎了一阵子,又让李慧同乘救护车到第一医院照料,办公室里才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沈恕找到我说:“陪我去一趟第一医院怎么样?”

我说:“刑警队的人手短缺到这个地步了吗?我是法医,不掺和你们查案子的事情。”

沈恕说:“这不是刑警队没有女的吗?老两口都这模样了,女的去了好说话,唉,说起来队里也该有个女的,不然有些事还真不方便,改天我向局里申请,把你的编制转到刑警队里来吧。”

我说:“得,你别动这个心思,关系转到刑警队,我更不得安宁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左右现在没事,就陪你去一趟。”

到了市第一医院,见向友梅已经住进了病房,李慧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在陪床。互相介绍过,那名男子叫肖潇,是李慧以前的学生,现在省歌舞团任首席小提琴手。肖潇长得身材纤细匀称,眉清目秀,漂亮得像是女人。

沈恕问候过向友梅的病情,安慰他几句,又让我陪着向友梅,把李慧叫到外面了解情况。

据李慧回忆说,她的女儿向茜茜,才大学毕业不久,在松江省出版集团任美术编辑。未婚,也没有男朋友,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老两口最后一次见到向茜茜是三天前下午5点左右。向茜茜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说不在家吃饭了,问她去哪里也不说。老两口知道女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也不好多问。但是向茜茜出去后就没再回来,给她打电话,手机关机。一直到晚上11点也没动静,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老两口急得不行,一宿没睡,把向茜茜的同学朋友的电话都打了一遍,也没找到人。第二天一早老两口就去派出所报了案。

沈恕说:“她最近有没有来往得比较密切的男性朋友?”

李慧说:“说是没有吧,追求她的男孩子也不少,说是有呢,一个也没带回家里来过,也没听她说过和谁的关系比较好。”

沈恕说:“追求她的有哪些人,你都了解吗?”

李慧说:“我知道的有三四个,省工商局商标处的田亮,市城建集团的云上风,还有一个开电脑公司的老板,好像是姓卢,叫什么就不记得了。这都是茜茜在家里叨咕过,我又留了心,才记住这些。”

沈恕说:“她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表现出反常的情绪,比如特别开心或者情绪低落?”

李慧说:“茜茜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变化。”说着,又想起和女儿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眼里渗出泪水,又哽咽起来。

沈恕见该问的都差不多了,不忍勾起李慧的伤心,就安慰她几句,和我一起开车返回警队。

2.暴力网民

这是向茜茜被害案发生后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

由于向家非官宦门第,也不是大富人家,王木和王大海都不怎么重视这起案子,只把它当成一起普通的凶杀案,全权交给刑警队主办,对案情进展也不关心,都未参加分析会。

沈恕向在座刑警介绍了案情后,说:“这起案子的特殊性在于凶手把死者的照片传上了网,而且经过精心的化妆和设计,这反映出凶手扭曲的犯罪心理,这是我们可以追寻的最重要的线索。如果凶手没有同伙,那么,使用代理服务器上网的昙花殇就应该是凶手。目前掌握的情况是凶手为男性,身高在一百七十二到一百七十八厘米之间,暂时没有掌握到更具体的体貌特征。”

冯可欣说:“现在网上对这张照片的反应很强烈,有些专业摄影师认为照片中的模特是真的死尸,还有人已经到刑警队报案。而且,在模特是真正的死尸的说法传出去以后,这张图片的点击量剧增,网民们疯狂跟帖叫好,现在这张照片已经跃升到‘另类唯美’网站创立以来的点击率第一名。”

许天华说:“真变态,这不会是‘另类唯美’网站的营销策略吧?”

沈恕向他点头说:“这也是一个侦破的思路,对疯狂的人和案子,我们也要有偏离常规的思维。针对这起案子,我请来了省厅公安研究所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唐吉璇,希望他对凶手作案心理的分析,能对大家有所启迪。”

唐吉璇年约五十,是省内知名的犯罪心理学专家。沈恕这次请他来,即是为了拓宽思路,调整侦破方向,也是希望借这起案子的契机,引起刑警们对犯罪心理学的重视和兴趣。

唐吉璇说:“这是一起很典型的犯罪心理扭曲的案件。应该说,现在是全民娱乐化的时代,人们对审美的概念呈现多元化,但凡是低俗、搞怪、颠覆传统,甚至变态、妖魔化,都受到特定人群的追捧。这个‘另类唯美’网站就是应运而生,而这张以死尸为模特拍摄的‘死亡艺术’图片,也因此受到网民的欢迎。”

唐吉璇见刑警们听得聚精会神,继续说:“应沈支队的邀请,我会参与到这起案件中来,对凶手的犯罪心理和性格特征进行分析,通俗地讲,我将在你们掌握的案情基础上,对凶手的成长轨迹和体貌特征进行画像,以期把躲在幕后的凶手的伪装揭去。随着时代进步,罪犯的智商和犯罪心理也在不断进步,在现场留下指纹、鞋印等确实证据的案子越来越少,这就要求我们的刑警们能通过罪犯的心理痕迹、犯罪特点,找出嫌疑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马经略听他说了半天,总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有些不耐烦,说:“唐教授,我插一句话,你说的什么犯罪画像,我们在警校里都没学过,倒是在好莱坞的电影里看到过,就是不知道在现实里管不管用。要不您现在帮我们给凶手画一幅像,看看这门学问有多神。”

唐吉璇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信任,说:“这门学问不神,甚至算不上严谨,主观性很强,所以在应用的过程中难免出现误差,即使在世界范围内,目前也不能算是一门成熟的学科,仍在摸索和完善中。但是在现代的刑警体系中,犯罪画像是必不可少而且行之有效的。”

许天华说:“对犯罪画像我一窍不通,但直觉上认为凶手是个喜欢哗众取宠又追求变态美学的人,接受过艺术教育,而且使用价值二十万元的相机,物质生活一定很富足,加上已确定的体貌特征,已经缩小了侦查范围。”

沈恕接话说:“这就是你给凶手的画像,虽然你没受过专业培训,但是有刑侦人员的素养,所以在案发后会不自觉地给凶手画像。”

冯可欣说:“我们还要防范凶手继续作案。如果他是针对向茜茜,那么他可能会在一次作案后就收手,如果他是出于某种报复社会或报复特定人群的心理而杀人,那么很可能会连续作案。”

沈恕说:“我同意小冯的意见,这起案子的症结在于凶手的作案动机,我们要和凶手争抢时间,以免让更多人受到伤害。”

案情分析会后,我敲开沈恕办公室的门,见他正和唐吉璇谈话。我说声抱歉,对唐吉璇自我介绍后说:“唐教授,我对你研究的课题很感兴趣,以前在网络上选修过苏格兰场警察总署的犯罪心理学培训课程,对犯罪画像这一节也接触过,不过研究得不够深入,借着办这个案子的机会,正好向你学习。”

唐吉璇说:“我国在犯罪画像方面的理论也是在实践中发展完善,而欧美国家的一些先进经验对我们还有保留,咱们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刚才在案情分析会上,我没有贸然说出对这起案子的想法,因为考虑得还不成熟,如果分析得有偏差,恐怕打击刑警们对这门学科的信心。”

我说:“那我就不揣浅陋,先抛砖引玉了。这起案子的凶手,网名昙花殇,折射出一种对生活中美好事物转瞬即逝的无奈。凶手的作案手段和对尸体的处理方式都很极端,这种极端行为的外露和突变是由自然和社会两方面原因引起,而外界刺激可能促成行为的极端突变。我判断凶手是一个外表优雅、接受过艺术教育,但是年幼时曾遭受心灵创伤的男人,而且在他的生活中有机会接触到尸体,并对尸体有特殊的感情,再结合目前得到的物理证据,凶手已经现出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唐吉璇说:“你分析得很到位。此外,受害人是一个相貌出众、很有魅力的女子,但是尸检结果显示,她在遇害前曾被凶手制伏,并和凶手长时间独处,却并未遭到性侵犯,表明凶手对被害人的身体没有强烈兴趣,那么,凶手可能是十分熟悉受害人身体的男人。如果他们没有这层关系,则可以得出凶手在性方面没有强烈需求的结论,或者他有特殊的性取向。”

沈恕说:“具有这些特征的人,在受害人的生活圈子里应该不难查到,即使凶手和受害人不认识,至少我们已经确定了调查范围。”

在对向茜茜的追求者和生活圈子进行排查后,从作案时间、经济条件、身高体重等特征逐一进行排除,筛选出省工商局商标处的工作人员田亮,作为重点嫌疑人。田亮出生于单亲家庭,三岁起和母亲一起生活,家境优裕,但是他母亲忽略对他的照顾,长期将他丢给保姆。田亮从小性格较孤僻,喜欢美术和摄影。这些条件都和我们分析的犯罪嫌疑人的特征相符合。

田亮一直在追求向茜茜,而且在案发当晚,他自己说一直独自待在家里,没有人证。

由于暂时找不到田亮作案的直接证据和动机,沈恕派出许天华对田亮暗中进行追踪调查,力图找出他异常的表现。

在发现向茜茜的尸体七十二小时后,“另类唯美”网站上又出现了一张昙花殇发布的照片。女尸,颈部有一道艳红的勒痕。身上仅穿着三点式内衣,黑白相间的花色,身上的皮肤洁白细腻,宛若精美的瓷器,优雅地躺在纯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整体的忧郁的黑白色调中,颈部的一道艳红映衬出凄绝美绝的气息。仿佛一个绝代芳华的居家女子,以优雅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永远锁住青春的生命和躯体。

这次昙花殇在照片后面留下一首诗:

当我死去的时候 亲爱的 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在悠久的昏幕中遗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 也许我还记得你 我也许把你忘记

…… ……

这次网民的跟帖更加疯狂。点击率比上次增加一倍有余。甚至有为爱所伤的网民跟帖说,愿意像照片中的女人一样,被绝情的爱人杀死,一了百了,让一份美丽的记忆永留人间。

冯可欣看得浑身发冷。

刑警们都辨认不出案发地点。照片的背景是纯黑色的大理石,这在许多建筑中都有,没有其他参照物,就无法确定尸体藏在什么建筑里。

马经略恨恨地说:“这小子真嚣张啊,明白告诉你他杀了人,还把尸体发上网来显摆,我们还找不到地方,被他玩死了。”

沈恕仔细地看着图片,坐在冯可欣身边,指着照片上的一块带花纹的大理石,说:“把这个地方拉近放大。”

冯可欣把那块花纹局部放大。

沈恕指着花纹说:“你看这花纹像什么?”

冯可欣仔细辨认后说:“曲里拐弯的,像是海里的珊瑚。”

沈恕说:“不错,正是珊瑚,这是一种独特的大理石,是原始海洋的沉积物,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大理石里含有海洋动植物化石,加工成成品后依然很清晰,价格昂贵,销量应该不大。你马上调查一下,楚原市有哪些商家销售这种大理石,都卖到了什么地方?”

刑警们立刻分头到市内的几个建材市场去咨询。很快传回消息,这种大理石名叫“海洋之心”,是名贵产品,楚原市内只有一家代理,而目前购买这种大理石的只有悦来酒店、滚石歌厅和铭心画廊。购买时间均在半年内,而且购买量都很大。

沈恕命刑警们兵分三路,到悦来酒店等三个商家去寻找作案现场。

马经略一行在半个小时后汇报说,在铭心画廊内发现女尸。

3.享受杀人

铭心画廊位于楚原市和平区,尚未开张。原是光明机械厂的一间厂房,占地三百多平方米,上下两层。一层装修为展厅,二层分开几个房间,分别作为办公区和工作间。原厂房为全砖框架结构,画廊装修时保留了厂房的工业风格,仅对墙面进行清洗,保留了原本的红砖质地。墙壁和顶棚饰以大面积的黑色实木,地面则铺着花纹若隐若现、光泽质朴的黑色大理石。在朴拙中透出不张扬的华贵。

室内空空荡荡。女尸倒在一层展厅的正中央,面色安详,四肢舒展,仿佛在放松身心地小憩。

我验过尸体后,向沈恕汇报说:“死者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死亡时间为昨晚7点到11点,死因为机械性窒息死亡,怀疑与上一起案子的受害人的死法相同。颈部血痕非致命伤,是凶手在被害人死亡后刻意做的修饰,怀疑是为了拍摄照片而故意做出的痕迹。死者的皮肤和发质姣好,双手和双脚保养得非常娇嫩,生前的生活应该非常富足。”

沈恕听后没有说话,蹙紧眉头,稍后又问马经略:“凶手是怎么进入画廊的?”

马经略说:“门锁被扭断了,我们来的时候,大门虚掩着,外层的铁栅门也没关。”

沈恕说:“附近的商家有没有人注意到昨晚有车辆在画廊门前停过?”

马经略说:“没有,这个地方原来是工业区,自从市政府提出对旧工业区进行文化改造后,这一片的厂房拆的拆,卖的卖,现在有一半空着,另一半都是书屋、画廊和唱片店,晚上9点就都关了门,客人也不多,没有人看见这家画廊门前停过车。”

这时铭心画廊的主人席耘也开着车急匆匆地赶到。介绍过身份后,一脸沮丧地说:“这也真是倒霉催的,在这家画廊上面投了不少钱,刚装修好,还没开张,就出了人命案。这以后的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我看着席耘左面嘴角上的黑痣,没头没脑地问他一句:“你是不是楚原实验中学毕业的?”

席耘才注意到我,愣愣地看我一眼,说:“是啊!”

我说:“我叫淑心,是你的同班同学。”

席耘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说:“是你?咱们班的学习委员。”

我说:“难为你还能想起来,发了财连老同学都忘了。”

席耘说:“哪能,这不是画廊出了事心里慌慌的,刚才没注意到你,多少年没见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我在市公安局做法医,这不是在这勘查现场呢!”

席耘说:“嗨,你都做法医了。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还在这里碰上老同学,真不是时候。回头我请你吃饭,找几个同学聚聚。”

沈恕打断他说:“对不住,咱们还是先聊聊案子,你这个地方怎么没锁外面的铁栅门?”

席耘说:“这房子才装修好,里面空荡荡的,就没锁大门,本来我就计划把那铁栅门换了,那个东西根本就不保险。没想到还出了人命案子,这凶手也真是不讲究,到这儿来杀人,我招谁惹谁了。”

沈恕说:“你仔细看看,认识死者吗?”

席耘战战兢兢地看看女尸的面部,说:“不认识。”

沈恕说:“你再好好看看,别急着说不认识。”

席耘又仔细看了两眼,说:“我想起来了,好像是美院的人体模特,叫什么娟娟的,我这儿有几个专业画家都画过她,我也见过她一两次,有点印象。”

沈恕让许天华立刻和美术学院联系,确认那里有没有叫娟娟的人体模特。

沈恕又问席耘说:“你昨晚7点到11点这段时间,在干什么?”

席耘说:“没干什么,和几个朋友在一起。沈支队,你不是怀疑我吧?我再笨也不可能在自己的画廊里杀人啊,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沈恕说:“例行公事,我也不大信你会在杀人后把尸体留在自己的画廊里。不过这毕竟是你的地盘,在案子侦破前,你不能洗清嫌疑。”

席耘说:“得,我今年流年不利,惹一身臊。”

沈恕说:“除去你请来的装修工人,还有谁知道你的这个地方?”

席耘说:“那可多了,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

等他们谈完正事,我对席耘说:“你现在干吗呢,专业开画廊?”

席耘说:“我是学画不成,卖画谋生。说起来我还师出名门,师傅是松江省大名鼎鼎的一只眼,可惜我给师门丢脸了。”

我说:“原来你是我二叔的徒弟,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席耘说:“一只眼是你二叔?看来咱俩真有缘分,你二叔弟子三千,我这个不成器的,他怎么记得住。”

马经略从美院调查回来后,说确实有一个叫娟娟的人体模特,不过不常做,偶尔才露几次面,是玩票的性质。娟娟的生活条件不错,开一辆市价四十多万的小跑车,说她父母是做大生意的,做人体模特纯粹是出于个人爱好。请几个认识她的人看过女尸的照片,都说就是娟娟。

沈恕嘀咕说:“还有人有这个爱好,她的家人联系到了吗?”

马经略说:“还在联系,美院的人都说不清她父亲公司的名字,可能要花点时间找一找。”

沈恕说:“已经发生两起命案了,两个受害人的关系人也都逐一排查过,暂时找不到嫌疑人。这两起案子都和艺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席耘倒是在经济条件和艺术背景上都符合案犯的特征,不过他身高一百八十多厘米,体重在一百八十斤以上,与我们测定的案犯的体貌特征严重不符合。尽管如此,我建议还是对他继续跟进,毕竟第二起命案的抛尸地点是在他的画廊里,不能排除案犯与他认识的可能。”

马经略说:“既然这样,我就再传唤他一次。”

沈恕说:“不要过于正式,淑心和这个人是中学同学,还是让她约一次席耘,以同学聊天的形式,也许能获得更多的线索。”

沈恕又部署冯可欣调查死者娟娟和嫌疑人田亮的交集。如果能证明这两个人相识,那么田亮的嫌疑就上升。

这两起案子没引起市里的重视,却惹来公安部的关注。部里以传真的方式向市局施加压力,说这两起案子中,凶手把受害人的照片发布到网上,社会影响十分恶劣,罪犯的气焰非常嚣张,一定要遏止犯罪,尽快抓到凶手,并将此系列杀人案列为部里挂牌督办案件。

王木对部里的指示并不是很重视,毕竟他的任免提拔都由市里决定,公安部只有建议权,但是他也不愿在部里的评比中落后太多,到底面子上过不去。就把沈恕叫过去,责令他全力侦办这起案子。

公安部派出一名网络专家来到楚原,指导协助此案。这个专家名叫赵吉安,四十多岁,过早谢顶,戴一副白色金属框的眼镜,面相显得有些迂腐。

不过赵吉安毕竟是公安部派来的专家,思路和见识都超人一等。他提到一起发生在美国纽约的网络连环杀人案,与楚原市的这起案子有相似之处,而纽约警方最终在网络上的网民跟帖中找到了线索。那个凶手在杀人后,把杀人的短片发到网络上,自己又伪装成网民在短片后面疯狂跟帖,引导舆论,享受自己的杀人成果。心理上仿佛凶手杀人后回到犯罪现场,既为勘查警方的动向,也为观察人群的反应,这是网络时代的犯罪心理的反映。

沈恕说:“到底是部里的专家,一来就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思路,你这一指点,我们就明白了,刑侦手段也要与时俱进。”

沈恕这人说话半真半假的,偶尔也能说出几句肉麻的恭维话,心理素质算是过得硬。

4.网上追踪

娟娟遇害案发生两天后,我约席耘一起吃晚饭,叙叙旧。

席耘慨然应允,提出去一家名叫月光美人的音乐餐厅,说那里的菜式新颖,精致可口,而且环境清幽,请来的演奏者都是飘然出尘的音乐界精英,听之忘俗。

我说:“到底是文化人,说出话来真让人爱听,那就去月光美人。”

果然是个好地方,室内装修极致华贵,却绝不夸张,整体风格好像是一位英俊而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风华内敛又傲世独立。座中均是衣冠楚楚的名流淑女,态度低调亲和,安静中透出咄咄逼人的自信。

我打量一下环境说:“这里真好,要不是你提议,我这个层次的人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席耘说:“才女还这样自谦,让我们这些一身铜臭的人可就无地自容了。”

等一会儿菜依次上来,看去桃红果绿的,卖相很好看,吃起来味道也就一般,或者是我这套习惯了松江菜的肠胃对异域的口味有所排斥。

和席耘叙了叙同窗的往事,又说起同学们的近况,聊得还算开心。我有意无意地说起发生在他的画廊里的案子,问他:“案发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席耘眯起眼睛瞄了我一会儿,说:“你不是带着任务来的吧?”

我说:“你还是那么多疑,是不是有钱人都这样?”

席耘说:“哪里,我开个玩笑,我那天晚上和朋友吃饭来着,就是这个餐厅的老板。”

我说:“原来我们在你朋友的地盘吃饭,这顿饭是不是免单的?”

席耘说:“朋友归朋友,钱归钱,账还是要付的。那天晚上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人,等会儿你就会看见了,那是真正有品位的人,和我们这些商人不一样。”

我说:“原来你还约了别的朋友。”

席耘说:“不是我约的,他在这里演出。”

说着话,台上演奏的钢琴手一曲奏罢,鞠躬退下,燕尾服的两根黑尾巴在屁股上随着他的步伐忽闪忽闪的。又一个年轻人步履轻健地走上来,手里携着一把小提琴,一身黑色紧绷的舞台服,衬托出挺拔纤细的身材,脸上化了浓妆,白得刺眼,嘴唇涂了朱红,整个人散发出妖异的气息。

我对席耘说:“这就是你说的朋友?怎么化成这个样子,几乎认不出来了。”

席耘说:“你认识他?”

我说:“见过一次,这个人叫肖潇,拉小提琴的,我在被害人的家属那里见过他,你怎么会和他认识的?”

席耘说:“就是在这里认识的,我是这家餐厅的常客,肖潇每周都有两天在这儿演出,处时间长了就认识了。”

我说:“这人长得太漂亮了,比女人还漂亮。”

席耘说:“要不怎么说是搞艺术的呢,这气质就是与众不同。”

肖潇的琴拉得确实好,我虽然不懂音乐,但听着他的琴声,娓娓道来,如泣如诉,幽而不怨,哀而不伤,显示出演奏者心中的悠远境界。一曲奏罢,曲风突变,旋律和节奏感加强,逐渐厚重,且越来越浓重华丽,绵绵密密,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一股悲怆的感觉充斥胸臆。

我说:“这个肖潇够妖道的,他演奏的曲子很有感染力,让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琴声起伏。”

席耘故弄玄虚地说:“这就是真正的艺术。”

我看着席耘高大粗壮的身躯,油光满面的脸,无论如何和艺术联系不到一起。不过人不可貌相,他是开画廊的,不知有多少画坛雏声要仰仗他生存和出头。

肖潇演奏完下台后,一个西装笔挺、面目英俊的中年男人走到我和席耘的桌子前,微笑说:“席老弟,带朋友来吃饭,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席耘说:“同学小聚,怕你忙,没去打扰。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月光美人餐厅的大老板,儒商张元庚,这位美女可了不起了,我的中学同学,市公安局的大法医淑心。”

张元庚说:“听说过,见面更胜闻名。”

我说:“张老板不愧是场面人,说话好听。”

张元庚笑着说:“我这可不是恭维,确实听席老弟提起过你,他可是狠狠地夸了你一通。”

我说:“席耘也跟我提起过你,说他的画廊出事那天晚上,就是和你在一起呢!”

张元庚想了想说:“是,那天还有肖潇和我们在一起,又喝又唱,玩得挺热乎。”

我说:“你们处得挺不错。”

张元庚说:“都是老朋友了,关系都很好,今天你们这桌我请了。”

我说:“第一次和张老板见面,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张元庚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是朋友了,欢迎你常来。”

到晚上9点多才散。走出餐厅,回头看看夜色里的月光美人餐厅,灯火朦胧,红男绿女,衣香鬓影,心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就在我和席耘吃晚饭期间,冯可欣在市公安局信息处的警员的配合下,按照公安部专家赵吉安的指导,在网上追到了一条重要线索。

在凶手贴出的两张“死亡艺术”图片后面,均有数以千计的留言,其中绝大多数是叫好起哄,少数则在责备拍照者丧尽天良,有一个网名叫“戈麦投水顾城悬树”的人,却表现得非常理性,发帖不多,每个帖子的字数也不多,但是帖子的内容很有煽动力,一直在引导舆论,却又不显山露水,让网民们看不出来,不知不觉地被他主导言论。

“戈麦投水顾城悬树”在向茜茜的照片后面的留言:“亘古至今,人类的各种艺术形式在孜孜不倦地探索和表现死亡主题,彰显死亡美学。生者和死者的对话,是对生命的体悟,对死亡的欣赏和尊重。死亡的奥秘无法揭示,死亡的幽微无从洞烛,死亡不是生的结束,而是生之延续,死亡能解脱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劳苦,归于至极欢乐的天堂。”

赵吉安反复诵读几遍,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紧紧蹙到一起,突然一拍身前的桌子站起来,说:“凶手已经现身,事实上他一直在网上欣赏他的杀人成果,展览并炫耀他的死亡艺术。如果预料不错,这个网名和‘昙花殇’不会使用同一个IP地址,他必须要彻底地伪装,才能达到他自鸣得意的目的。我建议信息处配合刑警队,立即对这个网民进行跟踪,迅速找出他的位置,之后对他实施抓捕。”

信息处派出两名电脑高手,很快就追踪到“戈麦投水顾城悬树”的IP地址,使用的是楚原美术学院的局域网。但是由于“戈麦投水顾城悬树”没在线上,查不出他具体使用的电脑。而楚原美术学院的教学区和家属区公用的局域网内有近万个电脑用户,除去等待他再次上线,没有别的办法查找到他的具体位置。

而楚原美术学院内的艺术界人士众多,按照警队目前掌握的线索,符合嫌犯特征的师生有数百人,逐一排查起来,警力远远不足,更担心引起美院师生的反感。

但是“戈麦投水顾城悬树”却像是察觉到有人在追踪他,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警员们虽然心焦如焚,也只能苦苦等待契机。

而在此期间,又发生了第三起“死亡艺术”凶杀案。

5.嫌犯落网

这次昙花殇现身网上,又使用了代理服务器,发布了一张极致震撼的“死亡艺术”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美丽得令人窒息。双眉修长,睫毛弯弯,双眼一如生前,祥和地睁开着,平静如水,又湛蓝如海,在中国人的眼睛里,几乎找不出这样蓝得水晶般清澈透明的瞳孔。她的皮肤宛如沐浴在牛奶中一样,柔和洁白,在晨曦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辉。她的长发如瀑布般流畅地倾泻。她披着一袭绿色的轻纱,舒展地躺在一汪清泉旁边,轻纱的一角浸在泉水里,有清风撩动起一小块,露出她白生生的、曲线优美的双脚。她仿佛是天地间的精灵,在圣泉中沐浴过,躺倒在大地上写意地休憩。

她的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她是一个精美的艺术珍品,被人无比小心地呵护着。

这张照片一贴出来,期待已久的网民就开始了狂欢。他们喝彩、叫骂、起哄、道德批判,无数双眼睛、无数的关注带来像火箭一样激升的点击率。

不知昙花殇坐在电脑屏幕前,欣赏着他亲手导演的这幕人间悲喜剧,心中会升腾起怎样复杂的情感?

沈恕有些无奈地说:“我怎么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凶手在牵着我们的鼻子走。他杀了人,拍好照片,传到网上给人们欣赏,我们再按图索骥地去寻找案发现场。”

赵吉安说:“你是主持工作的刑警队长,不要说这种泄气话,会动摇军心的。凶手虽然再次作案,陷我们于被动,但这也是契机,我相信凶手很快就会变换身份,再次上网欣赏他的成果,只要抓住这个契机,嫌犯落网就指日可待。”

沈恕说:“感谢赵老师的提醒,咱们双管齐下,你守住虚拟空间,我到现场。”

照片中的背景很容易辨认,是楚原市植物园的景观之一,滴水泉。本周植物园正在整修,筹划扩大经营范围,所以闭园一周。偌大个园子,树木丛生,迂回曲折,要想掩藏一具尸体,最容易不过。

沈恕的车还在半路上,刑警队就接到了报警电话,一个女人在电话里说认识最新出现在“死亡艺术”照片里的死者,那个女人叫李婷婷,是职业模特,与凤翔演出经纪公司签约。接电话的警员询问报警人的身份,对方当即挂断了电话。

沈恕在去现场的路上获悉死者身份后,立刻分派马经略去核实,并调查死者最近的行踪。指派冯可欣守在电脑前,与赵吉安和信息处的警员一起查询疑犯的蛛丝马迹。

滴水泉位于植物园的最深处,靠近马路边,路侧则是砂石路,凶手搬运尸体的时候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沈恕按照市局宣传处干事乔彬指导的方法,根据照片的拍摄角度找到凶手的拍摄位置,是一块清洁的山石。山石表面的结晶在阳光下反射出缕缕光线,似乎在对沈恕示威。

我检验过尸体后说:“死法和前两起一样,是机械性窒息死亡,身上没有外伤。死亡时间是十个小时前。”

沈恕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压力很大。这和嫌犯在网上的高调张扬不无关系。从警以来,一直是警察捉贼,嫌犯对警察避之不及,这起案子里,则是嫌犯主动向警察挑战,甚至蔑视警察的存在。

沈恕的心中感受到极大的侮辱,更对嫌犯的残忍变态切齿痛恨。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多么艰苦,一定要把嫌犯绳之以法。

第三张“死亡艺术”图片发上网后的第五个小时,“戈麦投水顾城悬树”上线了。

他在留言中写下:试问有情众生,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轮回路转,擅自珍重。所谓死亡,不过是永恒沉睡,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信息处的警员在紧张工作后汇报说:“目标锁定,在楚原美术学院的一栋家属楼内。”

沈恕的心头掠过惊喜,挥手招呼大家,说:“冯可欣留在家里监视动静,其他在家的警员都跟我走,这次一定要抓住他。”

在信息处民警的指引下,沈恕率一众便衣刑警冲进楚原美术学院里的家属住宅楼大院。其时是下午3点,院子里的人不多,刑警们身穿便衣,分散开行动,并未引起注意。锁定具体住户后,马经略请示沈恕说:“要不要硬闯进去?”

沈恕说:“不能硬闯,我们没有确切证据,他只是上网发帖子,又没触犯法律,要想个办法把他叫到外面来。这里不是美术学院的家属楼吗,一定有很多人认识他,我在这里守着,你带两个人去学校里查查他的底细,看能不能找人把他哄出来。”

十五分钟后,马经略打过电话来:“那套房子里住的是美院美学研究系教授凌远,四十多岁,戴眼镜,微胖,一米七左右,我已经请他系里的主任给他打过电话,说有事找他,他马上就会走出家门,可以准备实施抓捕。”

沈恕挂断电话,心里却一沉,凌远的体貌特征,与此前的现场痕迹检验及罪犯画像完全不符。但是到了现在,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不可轻易放过嫌疑人。

单元的门里走出一个中年人,沈恕和两名刑警分头包抄过去,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沈恕叫一声:“凌远。”

凌远抬头一看,不认识,问一声:“你叫我?”

沈恕迅速靠近他,说:“对,市局刑警,有个案子请你配合,和我们走一趟。”

凌远说:“有案子了?也好,我跟你们过去,还能帮着出出主意。不过我要先去系里一趟,主任在等着我,要不你们跟我一起过去?”

沈恕听他说话,不知他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糊涂,说:“不用去见你们主任了,我刚和他打过招呼,他找你也没急事,我这边比较急。”

凌远扶了扶眼镜,说:“那行,主任也挺尊重我的,我跟你们去办正事,他不敢说什么。”

回到刑警队的讯问室,沈恕说:“你是不是有个网名叫‘戈麦投水顾城悬树’?”

凌远叹口气说:“是啊,这两位悲剧诗人,才华横溢的诗人,在盛年时撒手尘寰,他们是用生命写了一首波澜壮阔的诗篇,这首诗篇空前绝后,不可复制。”

沈恕说:“你在‘另类唯美’网站上留言时,已经意识到照片里的尸体是真正的尸体,而那三张由‘昙花殇’发表的照片,可能涉及命案,是不是这样?”

凌远叹口气说:“绝代芳华,弹指老去,只有死亡,能留住永恒的美丽。”

沈恕见问话不得要领,想这人好歹是个教授,怎么说话乱七八糟,直截了当地问:“昨天晚上,9点到12点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凌远摇头说:“逝者已去,追忆也徒然。”

沈恕皱皱眉头,向陪审的许天华耳语几句,许天华领会了意思后便出去了。

凌远见沈恕不再问话,两人静默无言,他东张西望一会儿,轻轻地哼起歌来:

我不知道恐惧将在哪里终结

也不知道仇恨从何处开始

反正两者都一样

生命在分崩离析

手牵手,肩并肩

我与命运同行在夜间

生命之液顺我手臂流淌

我感受着甜美刀锋深潜肌肤

为这一刻我已等待许久

当我知道这是死前最后一刻

我望穿痛苦的双眸

看见了死神的微笑

我一直在恐惧的边缘徘徊

白鸽的羽毛

沾染了一行浊泪

尾声即将奏响

手牵手,肩并肩

我与死亡同行在夜间

凌远一曲未罢,许天华从外面回来,在沈恕耳边低语说:“和他的系主任沟通过,凌远这个人最近一段时间一直休假在家,专门研究死亡美学,有些魔魔怔怔的,系里拿他也很头痛,没给他排课,正在研究怎么安排他的出路,就被我们给带回来了。”

沈恕说:“这人还真是脑袋有病,我跟他说了半天话,说得满头雾水。这种人我还真没审过,问不出要领,得找个内行。”

沈恕分别给我和参与这起案子的公安研究所教授唐吉璇打了电话,说明嫌疑人的精神状况,希望我们能配合审讯。放下电话后沈恕迟疑下,又把情况通报给部里的专家赵吉安。

赵吉安来到以后,自告奋勇担当主审,沈恕派许天华协助他。我和唐吉璇不好和部里的专家争,就都在门外守着,隔着玻璃窗透视审讯室里的情况,通过闭路电视收听聆讯。

沈恕说:“这个嫌疑人凌远的头脑不太清楚,据说研究死亡美学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要是他做出系列杀人的疯狂行为,也说得过去,可他这个样子,我们拿不到口供。”

唐吉璇说:“这个凌远的外貌特征和我们给嫌疑人画的像差别很大,以他的精神状况,未必有能力做出这一系列设计精巧的案子,而且在现场丝毫不留痕迹。”

沈恕说:“这也是我怀疑的地方,而且凌远的收入不高,也没有车,未必具备转移尸体的条件,更消费不起二十万元的专业照相机。不过也不能排除他有同伙的可能。”

我说:“我也感觉蹊跷,这个人的言行举止和研究方向倒符合作案的条件,可是他未必有这样的能力。”

话筒里传出赵吉安和凌远的对话,并未比沈恕的讯问有任何起色,凌远的回答依然飘忽,似乎深不可测,又像是前言不搭后语,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

凌远对赵吉安的枯燥问话渐渐表现出不耐烦,说:“我们没有对话的基础,你完全不懂艺术,更无法理解死亡艺术,要追求死亡之美,无论是精神上的追求,还是在艺术上的升华,都要有生命本源的潜质,你完全不具备这种潜质。”

凌远说完,不顾赵吉安的问话,径自唱起来,又是刚才的那首歌。凌远的嗓音条件一般,但是乐感不错,曲调把握得很准确,也能表现出歌里的华丽气息,和浓重的旋律。

我说:“这个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是什么歌?”

唐吉璇说:“是他们那个领域的人喜欢的歌,地球人没法理解。”

我看他一眼,想不到这个古板的学者还有点幽默感。

沈恕是个乐迷,涉猎领域很广,说:“这是流行在北欧的一种重金属乐风格,业内叫做旋死,旋律冰冷,速度快。这首歌我没听过,但是感觉里面的死亡气息很浓郁,沉浸在其中,好像身临其境地见到死神的微笑。”

我说:“这种风格让我很有抵触感,我不抗拒检查死尸,但是抗拒歌唱死亡。只是这个旋律怎么会这样熟悉呢?我在哪里听到过?”

我苦苦思索,脑海里忽然灵光闪现,说:“我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旋律了,本来早该想到的,怪我乐感太差。”

沈恕和唐吉璇都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想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嫌疑人了,尽管现在还不能百分百地肯定,因为我们曾经怀疑过他,可是后来又排除了他的疑点。我只是还不明白,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生活经历,为什么会心理扭曲到这样的地步?”

6.死亡宿命

月光美人餐厅。

席耘和张元庚在桌边相对而坐,玲珑剔透的玻璃杯里,玛瑙色的葡萄酒微微摇晃,散发出淡淡的氤氲香气。舞台上,金发黄衫的肖潇在变幻的灯光和袅袅的干冰烟雾中扭动躯体,拉动琴弦,宛如人间妖魅。

肖潇奏罢三曲,鞠躬下台。在后台入口处,见我和沈恕正在等他,说:“看起来面熟,在李慧老师那里见过你们?”

沈恕说:“还好你记得我们,不用费神介绍了,我怀疑你涉及一起连环杀人案,和我们到警队走一趟,配合调查。”

肖潇说:“你们对我已经调查过很多次了。”

沈恕说:“可是还要再麻烦你一次,你老师的独生女儿也是受害人之一,你应该也急于找出凶手。”

这时张元庚和席耘也听见动静,走到后台来,对我说:“你来了怎么没打个招呼,和我们的兄弟在这里聊呢,难得大家都在,咱们再开一桌席,坐下来聚一聚。”

沈恕说:“也好,你们和淑心也算是熟人,在这里能把事情说清楚,比到刑警队轻松些。”

沈恕拿起对讲机通知守在餐厅出口的刑警严密监视,和肖潇一行人走进餐厅的一个安静单间。

肖潇这时已经摘下金发套,脸上的浓妆仍在,不改妖异气。

沈恕对他说:“向茜茜被害以后,我们就曾经调查过你。你是她生活圈子里的人,是接受调查的第一顺序的嫌疑人。可是你除去身体特征外,其他方面的条件都和我们为嫌疑人画的像不符。你是歌舞团的提琴手,团里经济效益不好,团员们收入都不高,你才到餐厅里演出,以赚取外快。你没有车,也消费不起价格昂贵的照相机。而第二起凶杀案发生后,席耘和张元庚都能证明你不在现场,所以你就彻底洗清了嫌疑。”

肖潇说:“既然你们已经调查清楚,为什么又来打扰我的生活?我有自己的天地,不愿意掺和太多现实生活里的事情。”

我说:“几乎被你蒙混过去,这是我们的疏忽。给罪犯画的像误导了我们,但这不是画像本身的错,而是我们思路的错误。一直到凌远出现,这个研究死亡美学的教授,接近精神失常的边缘,但是他疯疯癫癫的表现,却给了我一个提示。”

席耘赔笑着接话说:“对,这个作案的凶手就是疯子,你们可不能放过那个姓凌的。”

我看他一眼说:“凶手是不是疯子,现在还很难下结论,但是他一定已经失去了人性,至少他和疯子的思路很一致,我们才能从疯子的身上找到灵感。”

我说:“凌远的歌喉很难听,但是他的旋律感不错,一首旋死风格的重金属演唱得没有荒腔走板,我才在一瞬间想起肖潇演奏的小提琴音乐,才意识到我们原来一直没对他给予足够的重视。”

沈恕说:“月光美人是昙花的别号,而那个凶手的网名刚好是昙花殇,我们可以理解成这是一种巧合,但所有的事情凑在一起,也可以理解成这家餐厅与凶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这家餐厅的老板和凶手关系密切,甚至不惜为他作伪证。”

张元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席耘也不敢再说话。

沈恕说:“当我们意识到一直忽略了身边的嫌疑人后,集中警力对他进行深入调查,才揭示出他的成长经历,也才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疯狂的行为。”

沈恕说出的真相让席耘和张元庚也悚然动容。虽然他们是肖潇的朋友,却从未听他诉说过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段往事。

沈恕说:“向茜茜遇害后,在派出所和居委会的配合下,我们掌握到肖潇的家庭状况,他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安分守己,心地善良,家庭关系和睦,这些都消除了我们对他的怀疑。而当时大面积撒网普查,也不允许我们对一个没有疑点的人投入过多的警力调查。直到淑心提出你的重大嫌疑后,你才重新纳入我们的视线。”

沈恕在对凌远进行聆讯后,派出许天华与肖潇的父母正面接触,才了解到肖潇是在十三岁时从红旗福利院被领养回来的,而他的养父母也不了解他生身父母的情况。

红旗福利院已于几年前被解散,当年的员工或在民政系统的各单位中被重新安置,或提前退休回家。而福利院的档案也已经遗失。

许天华等几名刑警辗转找到当年照顾肖潇的福利院老师梁四凤,她早已退休,膝下无子无女,和老伴住在一间二十几年的筒子楼里。梁四凤最初不愿透露肖潇的身世,说陈年往事,没有必要再回顾。许天华一再恳求,并说明这起案子牵涉到一起系列杀人案,梁四凤才说出肖潇少年时的故事。

肖潇出生不久,母亲就因产后虚弱,辞世而去,他跟着父亲一起生活。肖潇的父亲肖万山,是殡葬化妆师。这个职业在现在是不错的差事,能收到许多红包。但是二十年前,殡葬化妆师却被人瞧不起和排斥。肖万山是从山东逃荒到楚原的,在这座城市里无亲无故,他又瘸了一条腿,除去给死人化妆,别无所长。

父子两个在人们的嘲讽和白眼里相依为命,都非常自卑、封闭。肖潇放学后没地方去,也没有孩子肯和他一起玩,就跑到殡仪馆和父亲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对尸体生出一种特殊的感情。尸体虽然冷冰冰的,但是比活人友善,不会瞧不起他,更不会对他冷嘲热讽。肖潇童年时的乐趣,就是看着父亲给死人化妆。那毫无表情的青色脸孔,在他父亲的手下,逐渐增添了红晕,似乎又焕发出生命的彩色。

肖潇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他命运的大事。肖万山因奸尸被公安局抓捕。此时已无从追索肖万山当年的心理状态,也许他多年的心情压抑,生活困窘,加上正当壮年的性苦闷,竟然迷恋上了女尸。趁给死尸化妆时实施奸淫。这件事渐渐透出风声,被殡仪馆的人员报了案,肖万山在一次奸尸时被公安人员抓个正着。

当时公安部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严打风暴,肖万山正撞在枪口上,被判了死刑。临刑前在全市的公审大会上亮相,游街示众,然后被带到北大壕,一枪毙命。

肖万山做出这种丑事,又被执行死刑,肖潇在人群里更加抬不起头来,甚至楚原市的几家孤儿院也不愿收留他。当时梁四凤在红旗福利院做副院长,见肖潇年纪尚小,孤苦无依,觉着不能把父辈的罪行算在他身上,就在福利院里做通工作,收留了肖潇。

也许是脆弱敏感的心灵容易与艺术结缘,肖潇从小就表现出音乐天分,福利院里的那台破旧脚踏琴,在肖潇的手里,竟重新焕发出生机,奏出动听的乐曲。而他的模样也越长越好看,比女孩还要娇柔妩媚。

肖潇十八岁那年,不知怎么认识了两个有钱人,在他们的资助下,入读楚原音乐学院,主修小提琴。

梁四凤说:“这就是肖潇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你们警察闹出这么大动静找他。只是他从小就命苦,你们念着这点,要是他的事儿不大,就高抬贵手,从轻发落吧!”

许天华说:“有没有事,现在还不确定,您老能不能替我保守秘密,暂时别向外人透露我们找过你的事情。”

梁四凤说:“这我懂,怎么说我也是有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不该说的事,肯定不会说出去。”

沈恕叙述过这段往事,说:“当年资助肖潇读书的两个有钱人,今天恰好也在现场,他们可以说是肖潇的大贵人,不仅在生活上给他资助,在精神上给他抚慰,甚至在他行踪诡秘,有刑警找上门来的时候,他们不惜以身试法,作伪证包庇嫌疑人。”

席耘和张元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既然沈支队都知道了,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辩解,我们三个好了一场,替弟弟担一场罪名,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沉默许久的肖潇幽怨地看着席张二人,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两个哥哥没关系,再说你们也算不上作伪证,我们当天确实在一起,只是我有事先离开了,这是办案刑警的疏忽,你们没有包庇我。”

沈恕凝视他们三个半晌,隐约明白了三人之间的关系,说:“你肯认罪最好,我们在肖潇的家里找到一个笔记本电脑,里面存储着几十张三个被害人的照片,比发到网上的要多几十倍。我们也找到了一个名牌长镜头单反照相机,恐怕谁也想不到,在肖潇的蜗居里,会有这样价格昂贵的奢侈品。而肖潇转移尸体的汽车,也是两个哥哥的馈赠吧?”

肖潇说:“这是我一个人做的,他们没有参与,也不知情。”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冒火,想讥刺他“情深义重”,忍了忍没说出口。

肖潇的俊美双眼幽幽地望着远方,说:“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要创造世界上最美丽的死亡。我父亲的大半辈子都在给尸体化妆,可惜那些尸体太丑陋了,殡仪馆的环境太阴森了,破坏了死亡的气氛。你们这些俗人怎么能懂得,生命是短暂的,死亡是永恒的,死亡促使人类思考,使人类超越生命的边界。没有死亡,人类的波澜壮阔的历史也就无所付丽。而我创造的,就是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死亡。”

看着肖潇妖异的脸,听着他仿佛来自天外的虚空的声音,虽然处在明亮的灯光下,我还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肖潇无限神往地说:“我用浸过水的棉纸一层层地敷在她们的脸上,不在她们的身体上造成任何伤痕,以保留一副完美的躯壳。这样做,还可以让她们排出身体里的脏东西,让她们的躯壳洁净无瑕。我用温热的水和酒精细细地擦拭了她们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然后用最好的妆容、最美丽的衣裳装扮她们,把她们送到应该去的地方。你们一定以为我是在犯罪,在杀人,其实我是在帮助她们寻找永恒。

“死亡之美,是崇高的,神圣的,浪漫的,你看网上有那么多的人追捧,应该知道人们共同的愿望,就是探索生命终点的至极美丽,而我,已经做到了。”

说到这里,肖潇深情地看了看席耘和张元庚,说:“当我离开的时候,不要为我哭泣。流星划过,已经留下灿烂的光辉;昙花一现,世间犹有余香。”

肖潇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沈恕未等他话音落下,右手迅速伸出捏住他的下巴,左手掌根在他后颈一切,肖潇呕了一声,吐出一枚药丸。

沈恕把药丸握在手里,说:“虽然你终归逃不脱死亡,但还是要经过法院的审判,你的罪行深重,必须为它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行。”

我说:“恐怕你死去的时候,再不会有你想象中的美丽。”

三个月后,肖潇被执行死刑。

他身穿囚衣,剃着光头,神情憔悴。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心脏,他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嘴角流出脏污的血液,四肢痉挛。

他的生命终点,丑陋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