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案 暴尸荒野

1

2013年5月30日。

命案现场。

命案现场在楚原市苍莽山脚下。这里荒草丛生、怪石嶙峋,住得最近的人家也在一公里以外。

早晨八点,我接到任务后匆匆赶来,在警戒线外远远瞥见一具蜷曲的、暗红色的躯体仰卧在暮春的草地上,雨后的空气里散发着青草和血腥混合的奇怪味道。

走近尸体旁蹲下来,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具被破坏得体无完肤的少女尸体。牛仔裤被剥下来丢在一边,粉红色的运动上衣被撕扯成一条条的,粉蓝色胸罩压在尸体下面,露出两只小巧的乳房,却已皮开肉绽,一个乳头连着小半只乳房不见了,创口的皮肉组织呈锯齿状,像是被外力强行撕开的。

尸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从头到脚有上百处创伤,有的伤口仅有硬币大小,有的足有碗口大,皮肉向外翻着,森森白骨清晰可见。尸体的脸皮几乎被整个扯去了,辨认不出本来模样。腹部被豁开,脏腑暴露在外。

仅从尸身的长发、体型、服饰和残存的皮肤,勉强可以判断,这是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

“尸体是被野狗咬坏的,我们赶到现场时,有三条野狗正围着尸体啃,我鸣枪才把它们吓走。你看,它们还藏在那里。”跟我说话的是冯可欣,刑警队的年轻探员。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约百米外的山坡上,有几条野狗隐藏在树木后面,向现场探头探脑地张望,似乎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打了个冷战。这个不幸的女孩,是活生生被野狗咬死的,还是被人害死后把尸体留在这里任由野狗作践?苍莽山上有野狗出没,不仅吞食动物尸体,有时甚至攻击活人,报纸和电视都有报道。楚原市民一般不会上山闲逛,即使有事,也要结伴而来。

野狗撕咬再加上夜里的一场大雨,现场被严重破坏,取得有效物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问冯可欣:“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冯可欣答道:“确定了,死者名叫姚蕾,是楚原市二中初三学生,已经通过她居住地的派出所联系到她家人。现场遗留的书包里有她的学生证。”

初中生,十几岁的花季少女,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凋零了。我心头浮起难以名状的惋惜和悲凉。

尸体正面被野狗严重破坏,除去撕咬痕迹外没有明显的外伤。在同事的帮助下把尸体翻过来,见尸身覆盖的一块地面未被雨水浸湿,依然干爽。我心里一动,说:“昨晚的雨是六点左右开始下的?”

有人证实说:“对,正好下班时开始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宿。”

尸身覆盖下的地面干爽,说明死者倒地时还没开始下雨。楚原市初中一般在下午四点到四点半之间放学。如果姚蕾昨天没有逃课,那么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四点到六点之间。

尸身后背上的紫红色尸斑一块块的,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手指按下去,紫红色褪去,现出苍白的皮肤。用小刀在尸斑上划开一道口子,有血滴从皮肤断面缓缓滴下,并渗出鹅黄色的透明液体。

尸斑的状态显示姚蕾死亡不超过十五个小时,这坐实了我对她倒地时间的判断。

我吩咐助手把尸体抬上担架,这时警戒线外响起骚动的声音,几个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的媒体记者急赤白脸地赶来,亮出“长枪短炮”对着尸体狂拍。

“拍两张就得了,就挣那么仨瓜俩枣的,咋比我们当差的还玩命?”有人在人群后一边嚷嚷一边分开记者挤进来。

这个人是刑警支队二大队长尔亮亮,名字挺萌,其实是一条虎背熊腰的大汉,留一个茶壶盖头型,五官生得“天然呆”,两眼溜圆,厚嘴唇嘟着,一副惊讶诧异的表情。他刚进警队时,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在台上作报告,注意到尔亮亮的表情与众不同,就问:“你有什么疑问?”

尔亮亮站起来,敬礼说:“报告副局长,我没有疑问。”

副局长说:“没有疑问你做什么怪样子?有想法等散会后再提。”

尔亮亮又敬个礼说:“报告局长,我就长这样。”

结果是哄堂大笑,副局长闹了个大红脸。

尔亮亮这名字拗口,大家就叫他二亮,或者二队,这倒和他所在的二大队巧合。二亮嘴损,但脑瓜灵活,胆大心细,破案是把好手。

我见他挤进来,就问:“你负责这案子?沈恕没来?”

二亮说:“人长得好看就是招人惦记。沈恕借调到省厅才半个月,局里就有好几个美女跟我打听他,我上次到外地办案子走了一个多月,愣是没人注意到,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我说:“我随口一问,你废什么话?尸体被野狗咬得太厉害,暂时不能确定死因,要带回警局做鉴定。根据尸斑和尸身下地面的干燥程度来判断,死亡时间在十二到十五小时之间,死者是中学生,所以很可能是在放学的路上出的事。现场的取证工作还没结束,不过经过昨晚的一场大雨,再加上野狗这么一捣乱,结果不会太乐观。”

二亮掀起遮挡尸体的白布看了看,圆眼睛里闪过几许惊异,说:“这么年轻的姑娘,总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山窝子里来。”又对冯可欣说,“报案人呢?带我去看看。”

报案的是楚原市第七公路段冯家窝堡道班的青年养路工蒋天桥。他一大早骑车上班,为了赶时间就抄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近道,到山脚下感觉尿急,就停了车,到一棵大树后面撒尿,远远瞅见有几条野狗在啃着什么。虽然害怕,但抵不住心里的好奇,于是就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没想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撞进眼底,吓得他屁滚尿流地跑来报案。

蒋天桥这会儿才缓过劲来,周围人又多,胆气壮了,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件前所未有的人生大事,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使命感。他表情严峻地字斟句酌道:“我是入党积极分子,绝不向组织说半句假话,我会如实陈述我的亲眼所见,保证不夸张、不隐瞒、不弄虚作假。”好像是在法庭上宣誓似的。

二亮跟他扯了半天,不得要领,现场勘查也没有发现凶器、足迹或其他物证,就有些怏怏的,只能等进一步的尸检结果出来。

我跟在众刑警后面准备上车回警局时,听到后面有人扯着嗓子喊“淑心姐”。回头一看,是我的表妹程佳。这个程佳说是我表妹,其实都出五服了,搁别人家就是路人,在我们家还跟我处得像亲姐妹似的挺近乎。

程佳在楚原市电视台做记者,最近刚担纲一档法制节目《疑案追踪》的主编,由于广告不多,人手又不够,从选题到采访都要亲力亲为。她站在警戒线外面,离得远,我也扯开嗓子问:“你也来了?你们这些记者,鼻子真够灵的。”

程佳作手势让我过去,说要采访我。我不好驳她的面子,但见她身边还有几家媒体的记者,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就说自己赶时间,让她回头到局里找我。

2

案发后五小时。

楚原市公安局。

我正在验尸房里忙活着,外面吵吵嚷嚷地进来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二亮,带着一个哭得眼睛红肿的青春少女。

二亮回头对后面的人说:“你们这些记者怎么像苍蝇似的叮着不放?别讨人嫌,回去吧。”说完关上门。

二亮向我介绍那少女说:“这是姚蕾的姐姐姚蓓,她确认在现场发现的书包和衣物都是姚蕾的。我告诉她尸体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她非要来看看不可。”

姚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头发黄而稀疏,鼻子扁平,很不起眼的样子。她一直低着头,有些胆怯和拘谨。

我怕她受打击,于是说:“真没什么好看的,你也未必能认出来,还是等着DNA的化验结果吧。”

姚蓓低着头,像下决心似的,半天才说:“就看一眼,行吗?”

我不能阻挠死者亲人认尸,就掀开蒙尸布,让她走近来看。姚蕾的死状实在太恐怖,姚蓓只扫了一眼,脸一瞬间变得煞白,两条腿都软了,扶着停尸床就要栽倒。

二亮忙把她扶住,说:“偏要逞强来看,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白了二亮一眼,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把姚蓓扶到刑警队的小会议室去,我要对她和死者进行DNA比对,在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能断定死者就是姚蕾。”

我带着取样用的器具走进刑警队小会议室时,姚蓓已经从震惊和悲痛中缓过神来,正语速缓慢地向二亮介绍她家里的情况:“我家就我们姐妹两个,我上高二,妹妹上初三。我爸在财政局工作,妈妈是小学老师。妹妹每天五点左右到家,如果和同学出去玩,都会事先打招呼。可是昨天晚上,直到我从学校下晚自习回来,已经八点了,姚蕾却还没回家,也没打电话回来,我家里人急得不得了,给她的几个同学打电话询问,都说她放学就离开学校了,一个人走的,没说去哪儿。我们全家等到午夜后还没有她的消息,就到派出所报案,可值班民警说失踪没到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我们一家人整夜没睡,一大早就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让来认尸,爸爸妈妈不敢来,我就自己来了。”

姚蓓相貌平平,口才却相当不错,口齿清晰,叙述也有条有理。

二亮说:“你知不知道姚蕾到苍莽山去干什么?她以前到那里去过吗?”

姚蓓低着头,说:“不知道,那里挺偏僻的,她也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我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对姚蓓说:“我要取点你的口腔黏膜,做DNA比对。”

姚蓓顺从地点点头,张开嘴,忽然想起什么,说:“我和姚蕾是同母异父,可以吧?”

我一怔,说:“这样的话,会降低化验结果的准确性,最好用你父母的。”

姚蓓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出生不久父亲就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妈妈两年后又嫁给现在的爸爸,后来有了妹妹,我们一家四口非常和睦,几乎忘记了是重组的家庭,刚才不是要有意瞒你们。”

我说:“你和妹妹的名字倒很接近。”

姚蓓说:“我随了继父的姓,是妈妈考虑到一家人的感受才让我改的。”

二亮说:“这样吧,你先回家,跟你父母打个招呼,我们回头上门,一来是提取DNA样本,二来是跟你父母聊一聊。按说现在不该打扰他们,不过为了尽快弄清事实真相,大家只好都克服一下。”二亮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和人交流,他总算是看在死者家属面上,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姚蓓走后,我对二亮说:“尸体复检有新发现,在肝脏右叶发现约五厘米深、两厘米宽的刀痕,切断了肝动脉和门静脉,是除去野狗撕咬痕迹外的唯一致命伤。可以确定姚蕾是被人用刀杀害的。”

二亮吹了声口哨,说:“好家伙。”他用手比画着右侧肋骨下方,说:“肝右叶是不是在这里?”

我点头说:“对。此外尸体阴道里没有精液,处女膜完整,也没有撕裂伤,可以排除性侵的可能性。”

二亮说:“这样一来,作案动机就越来越不明朗了。”

我说:“我怀疑是仇杀。”

“仇杀?”二亮有些诧异,“她才十几岁,和谁能有那么大的仇?”

我说:“尸体的脸皮被野狗撕去一大半,可皮下组织的伤痕里,除去野狗的爪印和齿印,还混有利器切割的伤口,这表明凶手在行凶后,又在尸体脸上划了多刀,这暴露出明显的泄愤心理。”

二亮拧紧眉头说:“看来这起案子并不单纯,咱们这就到死者家里走一趟。”

才走出门,院子里停着的一台微型面包车就向我们直鸣喇叭,我才注意到那是楚原电视台的采访车——又是程佳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她推开车门,满脸堆笑地向我们跑过来,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模样。

她走到我的面前仰起脸,说:“姐,我正要上楼去采访你,你们这是去哪儿?”又向二亮打招呼:“尔队,你怎么比上次见面时还年轻了?这逆生长的秘诀可得教教我。”程佳做法制节目,和二亮也打过交道,不过她到底不敢当面叫他“二亮”或“二队”。

二亮哼了一声,打趣道:“上次见面时你就叫程佳,可到现在还没成家,这嫁不出去的秘诀你也得教教我。”

我不耐烦他俩斗嘴,说:“我现在要去见被害者家属,要不然程佳你先回去,咱们回头再约时间?”

程佳不说话,跟在屁股后头上了我们的车,我立刻黑了脸,说:“你上来算怎么回事?”

程佳嘿嘿地笑着说:“我跟你们一起去。放心,到了地方我就说是自己找来的,决不连累你们。”

二亮见撵不走她,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真烦你们这些做记者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别人家里死了人,你们像过节似的,还要把被害人家属的痛苦放到显微镜下无限放大,剥开别人的伤口给观众看,你们这钱挣得真是丧尽天良。”

程佳也不生气,说:“尔队,别说这么难听,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我要是富二代,才不管这血糊糊的破事,早包养小白脸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姚蕾长得那么漂亮,成绩又好,在荒郊野外遇害,这案子很有新闻卖点。”

我瞪着眼睛说:“你怎么一口咬定姚蕾是被害的?”

程佳说:“死在那种地方,还能是自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被人杀害的。”

我说:“你们做媒体的捕风捉影地猜测,谣言都是从你们那里传出来的。”

二亮问:“你怎么知道姚蕾长得漂亮,成绩又好?”

程佳说:“从案发现场离开后,我直接去了姚蕾的学校,虽然没人敢接受采访,可是她的照片在光荣榜上挂着呢,我已经翻拍了。”

二亮斜棱着眼睛说:“你的行动比我们还迅速,够敬业的。你怎么知道死者是姚蕾,你表姐告诉你的?”

我连忙澄清道:“不是我,从案发到现在,我还没和程佳单独说过话,我猜是冯可欣跟她说的,程佳给他用了美人计。”

程佳说漏了嘴,有点尴尬,连忙掩饰说:“我有内线,你们放心,我绝不会向别人透露半点风声,保证独家。”

3

案发后七小时。

被害人家中。

姚蕾的家在市中心的银座小区,是楚原市最高档的公寓。她家在A座3楼,四室两厅,二百多平方米,装修得高调奢华,看得出她父亲在财政局的位子非同一般。

姚蓓和她母亲冷慧陪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姚蕾的父亲姚铁心受打击太大,躺在床上起不来。家里一片愁云惨雾,让人感觉格外压抑。

冷慧四十岁出头,脸色憔悴,双眼红肿,但依然可以看出她姣好的容颜。不管怎样,她们是受害人家属,二亮还是先递过去一张名片,然后向她们直接通报了警方掌握的情况,说明姚蕾是被人杀害的,只是隐瞒了凶手在她死后破坏她容颜的细节。

冷慧边听边哭,不过只抽泣,没有眼泪,像是泪水流干了,再流只能流血。

程佳乖巧地坐在一边,不说话也不拍照,冷慧母女一定以为她也是公安局的人。我只好说几句话表达破案的决心,权当作安慰。又提取了冷慧的口腔黏膜,用于验证DNA。

二亮瞅准时机说:“就目前掌握的线索分析,这起案件不像是凶手临时起意,作案动机更可能是寻仇,我们登门的目的一是向你们通报案情,二是想向你们了解一些姚蕾的人际交往情况,或者请你们帮助分析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和你家的其他人结仇,然后报复在姚蕾身上。”

冷慧抽泣着说不出话,姚蓓只好说:“姚蕾平日和我最知心,她的同学关系很简单,只有一个女性朋友许盈盈,是她同桌,她和其他同学都接触比较少,说不上好,更不可能结仇。学校里有几个男生追求她,她都不怎么理睬。据我所知,只有两个男生和她走得近一些,一个是她同班的张斌斌,还有一个是学校高中部的马超。不过,我不相信他们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姚蓓看上去貌不惊人,说起话来却有着和她的年纪不相称的稳重与成熟。

二亮在本子上写下两个男生的名字,又把目光转向冷慧,示意她也说一说情况。

冷慧强打精神,说:“我和我家老姚都是本分人,生活中除了工作单位就是家,在外面和别人一旦产生纠纷,能躲就躲,能忍就忍,哪有什么仇人,更不可能报复在孩子身上。”话没说完,她又呜呜地哭起来。

我坐在沙发上浑身不自在,和二亮交换了一下眼神,站起来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包括姚先生,如果想起什么可疑情况,或者怀疑什么人,不要考虑有没有必要,一定要马上和我们联系,由我们来确认嫌疑人。”

冷慧在沙发上站不起来,姚蓓把我们送出门。

二亮开车时说:“姚蓓这小姑娘真是人精。”

4

案发后九小时。

楚原市二中。

已经是下午五点,黄昏的阳光慵懒地笼罩着这座市重点中学,在教学楼、操场、红砖小路上洒上斑驳的亮黄色光晕。放学的学生像出笼的鸟,正可着劲地撒欢。

我们事先和二中校长于闻声通过电话,请他把姚蕾的班主任、她的好友许盈盈以及姚蓓提到名字的张斌斌和马超都留下来,并叮嘱于闻声,一定和学生们说明只是了解姚蕾的情况,别把这些孩子吓着。

姚蕾的班主任赵刚对她赞不绝口,也为她的悲惨遭遇扼腕叹息,说到激动处甚至落了泪。据赵刚说,姚蕾是难得的全面发展的姑娘,不仅模样漂亮,而且活泼开朗、能歌善舞,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全班前三名,如果不是遭此横祸,可以预见她的未来将会一片光明。

对于姚蕾的同学关系,赵刚并未能提供太多线索,只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是许盈盈,至于是否有男生在追求姚蕾,赵刚一无所知。

张斌斌和姚蕾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但两人始终不是朋友。张斌斌仰慕——或者说暗恋姚蕾,许多同学都知道,可是张斌斌并没有过激的表示,也从未明确表达过心迹,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而暧昧的关系。

张斌斌不存在杀害姚蕾的动机,并且在案发时间,他一直和同学们在学校操场打篮球,有许多目击证人,所以直接排除了他的嫌疑。

马超与姚蕾同在一所学校,是高中部一年级的学生。他从两年前就开始追求姚蕾,给她写过十几封情书,但都被姚蕾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从这个角度来看,马超存在因爱生恨以致大开杀戒的可能性。

而马超在交代案发时的去向时,吞吞吐吐的态度更加剧了我们的怀疑。他先是说自己昨天下午一直在学校自习,却被人拆穿其实下午两点他就独自离开了学校。他又改口说逃学去看了一场电影,虽然他脱口说出了电影的名字和内容,却不能提供人证或物证,这使得他的嫌疑加深。

马超又瘦又小,身高不到一米七,走路时脚跟不着地,轻轻巧巧的,像女人似的,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但他的眼神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是执拗,又似乎是冷漠,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许盈盈对姚蕾遭遇不测的反应却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几乎所有人都说许盈盈是姚蕾最好的朋友,许盈盈自己也这样认为,可是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悲伤,她也没有任何伤心的表示。在我们对话的过程中,她甚至有两次笑出声来,这在严肃得有些沉闷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许盈盈是姚蕾的仇人,为她的离世而感到幸灾乐祸。许盈盈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关于姚蕾的事,其中有些是不为人知的少女之间的隐密,却对破案并没有帮助。

许盈盈说昨天下午四点放学后,姚蕾独自离开学校,像往常一样在校门口搭乘245路公交车,而上车以后的情形,她就不得而知了。许盈盈本人则直接回了家,乘坐的是市地税局的公车,司机是小刘,这辆车每天都准时接送她上下学。许盈盈的嘴唇薄而红润,一张一翕地侃侃而谈,像是在诉说一个和她毫无瓜葛的故事。

在返回刑警队的车上,二亮瞪圆眼睛、嘟着嘴唇,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我还没从许盈盈带给我的惊诧中回过味来,半晌才无限感慨地说:“许盈盈是姚蕾生前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对姚蕾的死却无动于衷,甚至好像很开心,十几岁的小姑娘,内心真够冷漠的。”

二亮冷笑着说:“女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家,脸上笑着,脚底却使绊子,当面亲姐妹,背后就捅刀子,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怎么反而看不开?”

这话起来实在刺耳,我说:“拜托你别笑了,看上去很贱。”

5

案发后十小时。

在我和二亮调查死者的关系人期间,冯可欣率侦查员调阅了从姚蕾走出校门到失踪前的相关监控录像。

公安部的“天网工程”在遏止和打击犯罪方面效果显著,马路上密集的监控录像所布下的天罗地网,让犯罪分子和犯罪行为都无可遁形。而有经验、有智商的凶徒在策划犯罪时,往往把如何躲开监控录像作为重要环节来考虑。

侦查员们对姚蕾从学校到家沿途的摄像头逐个过了一遍筛子,把所有可能录下姚蕾身影的录像全部回放,不错过每一个可疑的影像。

监控录像清晰地显示了姚蕾在放学后随人群走出校门,登上245路公交车。公交车上的录像显示姚蕾在她家附近的柳条湖站下车,这个车站紧邻着绿树如荫的柳条湖公园,从这里走到姚蕾家有近十分钟的路程。

姚蕾的身影从这里就消失了。侦查员们调阅了附近道路和商家的全部监控录像,可姚蕾却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6

案发后十二小时。

楚原市刑警支队二大队会议室。

我和几名满脸灰尘、满身汗味的侦查员围绕会议桌坐下,每人面前摆着一碗直冒热气的麻辣方便面。二亮咽口唾沫,一挥手,说:“开吃。”几条饥肠辘辘的汉子立刻把头埋下,稀里呼噜地吞咽起来。

不到十分钟,几个人抬起头来,连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灰扑扑的脸上又多了几条脏兮兮的汗渍。二亮也不废话,每人发一根烟,不知是有意无意,虽然明知我不沾烟酒,也还是丢一根在我眼前,然后说:“开会。”

汇总了几条线掌握的线索,包括姚蓓及其母亲、被害人的班主任和同学们提供的情况,以及监控录像的内容和尸检结果,几名侦查员的表情都很严峻,闷头拼命抽烟,不说话。

静默了近两分钟,二亮才说:“兄弟们压力很大,我能理解。我和你们一样,越深入调查,越感觉这起案子不一般,不仅性质恶劣,而且凶手不好对付。可以说,案子的每个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到目前为止,嫌疑人没露出任何破绽。不过咱二大队一向敢打大仗硬仗,兄弟们不要有顾虑,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一家人关上门说话,说错了也没关系。”

冯可欣把手里的烟屁股掐灭,说:“我来抛砖引玉。今天我参与的两项工作是出现场和查看监控录像。目前有一个判断,凶手应该是姚蕾的熟人,或者是关系更近一步的亲戚朋友。凶手掌握姚蕾的日常活动规律,从他避过摄像头监控这一点就可以确定,凶手不是随机作案或者临时起意,而是在作案前进行了周密计划。”

我说:“同意可欣的判断。现场尸检显示姚蕾不仅在肝部右叶有致命刀伤,而且脸上被划多刀,每刀都深入肌肉,显然凶手对姚蕾怀有很深的恨意。死者身上没有性侵痕迹,现场也未发现凶器。由于伤口被严重破坏,无法确定凶器的型号,但可以认定它较一般的水果刀等常见的刀具宽大,杀伤力更强。而且凶手选择在苍莽山南坡作案,这是楚原市民所熟知的有野狗出没的地方,我怀疑凶手的用意是‘杀了你喂狗’,这是一句常见的骂人话,却被凶手实施在这起案子里,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经深到不可化解的地步。”

我说最后两句话时,几个侦查员的脸上都出现笑意,会议室里的紧张压抑的气氛有所缓解。

二亮说:“技侦方面的意见一定要重视,绝不是开玩笑。姚蕾生前外表出众,成绩又好,追求她的男生比较多。目前,我们排除了奸杀和谋财害命的可能,基本上可以定性为仇杀。姚蕾生前没有固定男友,那么被她拒绝的男生会不会因爱生恨以致铤而走险?这是一个重要思路。”

在座的侦查员低声议论了一阵,没有人提出异议。二亮又点燃一根烟,狠命地抽了一口,说:“如果大家的思路一致,那就按照这个侦破方向进行。明天咱们兵分几路,对曾经追求过姚蕾的男生逐一过筛子,尤其是高一学生马超,今天在回答案发时间的去向时支支吾吾且漏洞百出,嫌疑非常大,明天要作为重点对象进行突破。”

7

案发后十四小时。

淑心陋室。

一整天马不停蹄地奔走,回到家时身上累得像是要散架似的。马马虎虎地洗漱过,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才迷迷糊糊地梦见周公,手机铃声大作,我一激灵爬起来,接通手机,却是程佳打来的。我气得在电话里狮吼道:“累了一天才回家躺下,你就打电话来催命,还让不让人活了?”

程佳也不生气,她这人脸皮厚,别人骂几句压根儿不往心里去,这可能就是当今社会所推崇的“高情商”吧。她在电话那边笑嘻嘻地说:“我这不也是挂念着帮你早点破案吗?”

我说:“指望你帮我们破案?刑警队干脆都下岗算了。有正事没?没有我挂电话了。”

程佳忙说:“别啊,我有个想法,我怀疑这案子是许盈盈做的。”

我提高警觉说:“你是怎么知道许盈盈的?冯可欣这大嘴巴怎么什么都说,回头非要让二亮收拾他不可。”

程佳替他分辩道:“不是冯可欣说的,我是法制节目的主编,在刑警队又不是只有他这一条线。你们把侦破方向指向仇杀,这个思路我百分之百赞成。可是也不能忽略了许盈盈。要知道,姚蕾什么都比许盈盈强,许盈盈虽然不表现出来,心里指不定怎么嫉妒呢,女人的嫉妒是可以杀死人的。”

“许盈盈没有作案时间,一放学就被他爸的司机接走了。”我还是不怎么信服。

程佳说:“那个小司机就像她家的仆人一样,主人让他说东,他决不敢说西。我的亲姐姐,你们队里的刑警都是铁打的汉子,你自己也大咧咧的跟男人差不多,不懂女人的嫉妒心理,绝不能忽略许盈盈这条线。”

我想起许盈盈听到姚蕾死讯时的开心反应,将信将疑地说:“好吧,我提醒二亮,对许盈盈上点手段。”又警惕地说,“你怎么对这起案子这么热心?”

“我也是没办法,现在电视节目的竞争这么激烈,不推出重磅节目,哪有收视率?这个案子有卖点,遇害的是花季少女,不管是情杀还是嫉妒杀人,都会引起社会关注,再找几个专家讨论青少年的早恋和心理健康话题,可以做成系列节目,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程佳叹着气,却掩饰不住得意之情。

我说:“得,你别把我扯进去,我绝不会上你们那个破节目,抛头露面还不够丢人的呢!”

8

案发后第二天。

处理和学生有关的案件难度较大,尤其在调查关系人时,只要不是必须,会尽量避免使用传唤等强制手段。遇到不配合的学生,还真让人有些头疼。

二亮在调查取证时遭到马超的顽强抵抗。马超声称,姚蕾遇害的当天下午他独自在距离学校几个街区的光明电影院看电影。尽管他说出了电影的名字、内容及电影票的价格,却不足为凭。因为那是一部老电影,看过的人很多,而且电影的广告牌就面朝大马路,马超交代的这些无需到电影院里面就能了解到。

二亮率人调阅了光明电影院的监控录像,在那个时间段内并未发现马超的身影。这让二亮有点搂不住火,可是马超梗着脖子一口咬定,而且影院的监控录像又有许多盲区,也不能断定他就是在说谎。

马超的嫌疑越来越大,他有犯罪时间,有犯罪动机,也符合警方对凶手身份的分析判断。可是,在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的前提下,警方不能对马超采取强制措施,只能继续在外围侦查,搜集证据。

二亮与马超的班主任通了气,希望她能帮助警方做些工作,攻破马超的心理防线。

其他曾追求过姚蕾的男生的嫌疑都已排除,对许盈盈的调查也告一段落。案发当天开车接许盈盈回家的司机是个退伍兵,满脸憨厚,一副诚实可靠的模样。他被警方问急了,赌咒发誓说如果有一句谎话,就对不起还在农村种地的爹娘。话说到这地步,不由得侦查员不信。

忙碌了一天,并无实际进展,到晚上汇总情况时,二亮拍了桌子,发狠说,若是拿不下马超,他把下个月工资捐出来请大伙吃饭。

到晚上程佳又来凑趣,说节目快做不下去了,想挖点料回去,被我顶了回去。

9

案发后第三天。

午休时,马超的班主任乔明泽打来电话,向二亮反映情况,说是跟马超谈了心,他开始很抵触,但慢慢地态度缓和了一些。他承认自己在案发当天没去看电影,但仍不肯透露当时的行踪,只发誓说和姚蕾的案子没有半点牵连。不管别人信不信,他就是这句话。他扬言要是逼急了他就从教学楼上跳楼自杀。

马超这样的调查对象是最让警方头疼的。他不像社会上的闲散青年,学生身份是他的护身符。偏偏他又是滚刀肉的性格,软硬不吃。真是“豆腐掉到灰堆里,打不得也吹不得”。

二亮没辙,坐在二大队的会议室里惆怅。我从门口经过时,刺了他一句:“心事重重啊,一个高中生就把你难住了?”

“马超难啃,倒也不是最大的困难,我总觉得案子办到现在,走进死胡同,是我们的工作出现了疏漏,好像有个重要嫌疑人就从我们眼皮底下溜掉了。”二亮的圆眼睛耷拉着,嘴噘得更高了。

我疑惑地说:“还能有谁?姚蕾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过了筛子。”

二亮摇摇头,苦恼地说:“就是影影绰绰地在眼前晃荡,抓不住那个人的真实样子。”

我试图帮他理顺思路,说:“除非我们确定的侦查范围有误,或者凶手不是姚蕾的追求者之一,而是另有其人。不过许盈盈的嫌疑也已经排除,姚蕾生前的社会关系又那么简单,没法再扩大侦查范围了。”

二亮眼前一亮,喃喃地说:“许盈盈,许盈盈……凶手在姚蕾死后又在尸体脸上划了十几刀,除去仇杀的动机,有没有可能是嫉妒杀人?”

我诧异地说:“理论上有可能,实践中也遇到过因嫉妒发狂而杀人的实例,不过姚蕾仅是中学生,就算同学对她羡慕嫉妒,也不会到杀人的地步。当然,这也是一个思路。”实际上,我感觉二亮的办案思路已经偏离了轨道。

二亮并没有察觉到我语气中的不赞同,而是继续为自己突然打开的思路而兴奋不已,说:“案发当天与许盈盈对话时,我们都感觉到姚蕾的不幸并没有给她带来痛苦和悲伤,事实上,她表现得很轻松愉快,这说明女人之间的友谊并不可信,有时候甚至比仇人还可怕。”

我不满地说:“你倒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攻击女性。”

二亮摇摇头说:“我们要扩大侦查范围,对姚蕾身边的女人逐一排查,尤其是可能和她形成竞争关系的同学朋友,包括她的姐姐姚蓓,一个也不能遗漏。”

二亮说出姚蓓的名字,让我有些吃惊,我回道:“你这样无限制地扩大嫌疑人范围,警队力量再增加一倍人手也不足。姚蓓和姚蕾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她们并没有矛盾和隔阂。她们年纪还小,不涉及财产和利益争夺,哪怕生活中有些磕磕碰碰,难道姚蓓会因此处心积虑地害死姚蕾?这个怀疑没有多少根据。”

二亮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说:“你是女人,也这样说?其实,我在第一次见到姚蓓时,就感觉她有些不对劲,她在见到姚蕾的尸体时,悲痛的反应没有问题,可是值得怀疑的是她并没有追问姚蕾的死亡原因。要知道那时候连我们都没有确定姚蕾的死因,姚蓓作为被害人家属,合理的反应是试图弄清姚蕾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凶手是谁。我办过数不清的命案,被害人家属没有不纠缠这两个问题的,可是姚蓓却压根儿没提,倒像是她早知道姚蕾是被人杀害的。不过我潜意识里也认为姚蓓没有杀害姚蕾的动机,所以这个怀疑在我心头一闪即逝。可是,现在回想起许盈盈的反应,又把我对姚蓓的怀疑勾起来,女人之间的情谊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值得信赖,表面上亲密,也许骨子里巴不得对方去死。”

我替姚蓓辩解道:“她也许早已猜到姚蕾是被害死的,才没有追问她的死因,毕竟姚蕾死在荒郊野外,又是那种惨状,我们当时都已认定是他杀,只不过暂时没有证据而已。”我这样说并不是对姚蓓有多少好感,只是实在不愿意相信人性会阴暗到这种地步。

可谁知道,对姚蓓的调查竟让我大跌眼镜。

10

案发后第三天下午。

楚原市实验高中。

姚蓓所在的学校是楚原市实验高中,也是市级重点中学,和楚原市二中仅隔几条马路。姚蓓是高二(1)班的学生,担任班级的学习委员,班主任是语文教研组长何长工。

“姚蓓这两天没来上课,确实难为她,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也受不了,何况她们姐妹俩感情那么深。说来也怪,姚蓓像是有预感似的,在姚蕾出事的前一天下午她请了假,第二天就听到了姚蕾的噩耗。”何长工的一席话让我和二亮都感到非常吃惊。

二亮向何长工求证,说:“姚蕾的尸体是在三天前的早上发现的,你是说姚蓓在前一天下午请了假,没来上学?”

“对,姚蓓平时很少请假,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何长工丝毫不觉有异。

姚蓓明明对我们说她在姚蕾遇害时正在学校上自习。

她向我们撒了一个无比拙劣的谎,却直到三天后才被拆穿。如果不是二亮产生怀疑,我可能会一直无条件地相信这个拙劣的谎言。

我懊恼得想用头去撞墙。

二亮像牙疼似的咝咝地吸着气问:“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请假?”

何长工说:“她母亲住院,姚蓓要去陪床,这我早就了解了,她母亲有糖尿病,好几年了。姚蓓这孩子真没得说,成绩好,又懂事,思想成熟,像大人一样。”

我感觉身上发冷,回想起姚蓓略带羞涩地低着头的样子,心头浮起莫名的恐惧。

出了楚原市实验中学大门,二亮和我都沉默着想心事。

约十分钟后,二亮才说:“暂时不要和姚蓓正面交锋,我们先侧面了解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的关系。”

11

案发后第三天晚饭后。

姚蓓家。

姚蓓和她父母都在家。家里依然是一片愁云惨雾。

姚蓓和她母亲冷慧这两天都明显有些消瘦,头发蓬乱,脸色也很憔悴。第一次见到姚蓓的父亲姚铁心,他是个壮硕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肤色白腻,秃顶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油光瓦亮,看上去比冷慧大十几岁。

冷慧的精神比三天前稍好了一些,见到我们就急切地询问案情的进展,声音还很虚弱,却流露出对凶手的仇恨和报仇的渴望。姚蓓的态度很自然,和我们打过招呼、端上茶,就乖巧地在冷慧身边坐下,不多说话。

二亮略带歉意地说:“暂时还没有确定嫌疑人,我们正在加紧努力。”

我看着像猫一样温顺害羞地坐在冷慧身边的姚蓓,禁不住暗想:如果凶手真的和姚蓓有关,或者就是姚蓓本人,冷慧要怎样承受这双重打击呢?这可怜的母亲。

姚铁心端坐在沙发上,一直没说话,不停地打量我和二亮。看得出他在心里掂量着我们对这起案子的用心程度,这是政府官员独有的处世方式,他们不喜欢把话说透,永远在揣摩别人,也永远被别人揣摩着,这点倒和刑警与嫌疑人之间的关系相似。

寒暄后,我提出要把姚蕾生前使用的电脑带回公安局技侦处,希望里面储存着有价值的资料。

姚蓓像没听见一样,低眉顺眼。姚铁心没表态,冷慧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略停片刻,她才颤巍巍地说:“蕾蕾的电脑里都是她的私人东西,你们会还回来吗?”

我说:“放心,案子办完,马上就送回来。”

冷慧的眼圈又红了,点点头,算是同意。

姚蓓说:“我帮你们去拿。”

我说:“主机就可以了,显示器和电源线什么的都不要。”

姚蓓向姚蕾的卧室走去,步履从容坚定,看不出丝毫的犹豫或恐慌,这让我越发琢磨不透她。

12

案发后第四天中午。

楚原市公安局。

技侦处的电脑技师徐白羽打开了姚蕾电脑里的文件。

像其他少女一样,姚蕾的电脑里存储着大量的本人照片、偶像照片、生活视频、美文和心情日记,以及和网友的聊天记录。

这曾是一个可爱、阳光的少女。在每一张照片里微笑;在心情日记中记录她和家人、朋友、同学们的快乐时光;在网友的聊天记录中,也时常流露出她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身边人的关怀。

这让人对她的过早凋零叹息不已。

她在许多文字里提到过姚蓓,那些文字是温暖、正面、充满依恋和关怀的,没有透露出一星半点的怨怼,看不出有同母异父的隔阂,甚至比一些嫡亲的兄弟姐妹还要亲密热络。

如果不是姚蓓的那个谎言梗在我心头,我决不会怀疑姚蓓和姚蕾的死有任何瓜葛。

当我还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情绪时,程佳不识时务的笑声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哟,亲姐姐,发呆呢?”一张大白脸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一厘米处。

我被吓得一哆嗦,说:“程佳,你有点正形行不?你怎么进来的?挺有道行啊,进公安局就像进你家似的。”

程佳得意地扬了扬记者证,说:“常客,门口站岗的武警跟我比跟你还熟,信不?”

我说:“你臭美吧。哎,你干什么?不能拍姚蕾的照片和日记,要保护死者的隐私。如果你把这个播出去博收视率,可缺大德了,小心人家家里人告你。”

程佳收回摄像机,噘嘴说:“我就做个样子,又没真拍,看把你急的。不过你好歹也给我点独家猛料啊,怎么说咱也是亲戚,可我就没从你那里得到过特殊待遇。”

我说:“你得了,以前可没少给你独家,你说话别泯灭良心。这个案子确实没进展,我手里没有料,怎么给你?”

程佳说:“你交个底,许盈盈的嫌疑有多大?”

二亮对程佳的自作聪明不以为意,撇撇嘴说:“你以为你一拍脑袋就猜中嫌疑人啊?破案要是那么容易就别要我们刑警了。实话告诉你,许盈盈的嫌疑早就排除了。”

正和程佳斗嘴,冯可欣和两名侦查员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满脸喜色地嚷着:“有新发现!”冯可欣连续两天都在查阅楚原二中和实验高中附近的监控录像,以期发现马超或姚蓓在案发时段的活动轨迹。

我和二亮都从椅子上站起来,程佳却比我们还兴奋,迎上前去,脸几乎顶到冯可欣的鼻子上,急切地问:“有什么发现?”

二亮的眉头皱起来,说:“公安办案,无关人员不要干扰,泄了密算你的还是我的?”

程佳不满地回头瞪他,说:“我是省公安厅指定的三家公安题材新闻节目之一,不算无关人员吧?再说我一不摄像、二不记录,保密工作不比你做得差。”

二亮嘴损,脾气却不差,被程佳呛回来,马上抿着嘴巴不作声了。

冯可欣不理睬他们打嘴仗,让徐白羽在电脑上回放了两段监控录像。第一段是马超背着书包从楚原二中出来,几分钟后登上一辆6路公交车,向南驶去,视频上显示的时间是2013年5月29日下午一点四十分。第二段是姚蓓背着书包走出实验中学的校门,在路边车站等了两分钟后,也上了一辆向南行驶的6路公交车,视频上显示的时间是2013年5月29日下午两点零五分。两段视频都不是很清楚,却都正对着学校大门,所以拍到了两人的正脸,可以确定是马超和姚蓓。

程佳大惊小怪地叫道:“5月29号,不就是姚蕾遇害的那天吗?”

虽然我早就知道马超和姚蓓在当天下午都不在学校,但是此刻亲眼见到两人在半小时内相继上了同一路公交车,仍感到非常惊讶——马超和姚蓓认识吗?他们在同一时段登上同一路公交车,是巧合还是早就约好的?他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难道他们两个都和姚蕾之死有关?

这几个问题扰得我头疼。

二亮嗡声嗡气地说:“没啦?”

冯可欣愣了愣,说:“没了。”又补充说:“到公交公司调查过了,6路车是咱们市最早的一批公交车,老化严重,公交公司计划进一批新车,把旧车淘汰,所以现有车辆上都没装摄像头,暂时无法得知马超和姚蓓的下车地点。但是,可以肯定的是6路车不是他们每天回家所乘坐的线路。”

二亮不满地说:“弄来两段没头没脑的录像,就把你兴奋成那样。”冯可欣闹了个大红脸,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我听不下去,说:“可欣这几天忙得连囫囵饭都没吃过一顿,别小看这两段视频,得做多少工作才能找出来?你可真是大嘴巴。”

二亮也知道话说得过分了,扭过头去摆弄电脑鼠标,没再坑声。

案子弄到现在,依旧是一团乱麻,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马超和姚蓓,两名高中生,法律意义上的未成年人,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到底有多难对付?

13

案发后第四天黄昏。

楚原市公安局。

我正准备下班回家,在门口遇到徐白羽,他跟我打招呼:“坐我的车回去吧。”

我说:“那就再蹭一次你的车。”

徐白羽是市局技侦处引进的电脑专才,国内数得着的黑客。小伙子才二十岁出头,精瘦,戴无框眼镜,镜片后面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藏着数不清的鬼主意。我们俩的家在同一方向,下班时碰到一起他就开车送我回去。

正下楼梯,二亮的电话打进来,说:“中午给咱们鼓捣电脑的小徐下班走了没有?”

我说:“他和我在一起,正要出门。”

二亮说:“别让他走,我有重要事和他商量,你帮我留住他,我五分钟就到。”

我说:“有什么事必须在下班后才说?小徐要去赴约会,万一误了约会女朋友跑了,你负责赔偿?”

二亮说:“就你话多,我把你赔给小徐,他不嫌弃就行。”

我和徐白羽只好回到办公室等着。几分钟后二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头上汗津津的,像在散发蒸气。他径直坐到徐白羽对面,直奔主题地说:“你能不能黑进姚蓓和马超的电脑,看看他们在网上的聊天记录或其他资料?我觉得一定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徐白羽犹豫说:“技术上没问题,可是法律上行不通。咱又不是安全部门,姚蓓和马超也没有明显的犯罪企图,咱不能知法犯法。”

二亮说:“我咨询过了,目前这种侵入个人电脑的行为,只要不造成直接损害,最多算是打法律的擦边球,何况他们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咱这是依法搜查。”

徐白羽拗不过二亮,侧过头看我,我也没法表态。徐白羽只好答应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没想到,二亮的馊主意居然奏效,而出乎意料的发现让我们都感觉有些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了。

马超和姚蓓竟然是男女朋友!

姚蕾的个人电脑中储存有姚蓓和马超的网名,徐白羽根据两人的出生日期、身高、体重以及他们亲人的出生日期等数字信息,用排列组合和穷举法相结合,不到十分钟就强行攻破了两人的私密空间。

这两个人居然在半年前就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恋人!他们在网络上调情的语言是赤裸裸的,让成年人看了都脸红心跳。我在心里回放马超和姚蓓的样子,两人都是那样瘦小、内向、略显羞涩,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他们在网络上的大胆奔放结合在一起。从事法医这一行,经常能够探寻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人性黑暗面,对人的多面性有着足够的了解,可是马超和姚蕾在人前人后的巨大反差依然让我感到震惊。

徐白羽的鼠标滑动,屏幕上跳出一张照片,他轻呼一声,急忙关掉屏幕,可是我和二亮都已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姚蓓发给马超的她自己的裸照。这两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可能早已做出了超乎常人想象的事情。

徐白羽涨红脸说:“不能再往下看了,否则我们真是知法犯法。”

二亮低声说:“这些用不着的就跳过去,你帮我看看案发的前一天或前两天他们说了些什么。”

徐白羽不大情愿,勉勉强强地调出两人在5月28号、29号这两天的聊天记录,依然是让人不好意思细看的绵绵情话,中间夹杂一个幽会地址,是他们“留下终生难忘的浪漫回忆的地方”,位于河滨路的天马宾馆。

二亮兴奋得用力一拍徐白羽的肩膀,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14

案发后第四天深夜。

天马宾馆。

二亮说,起早贪黑是刑警的本分,技侦人员没必要掺和进来,于是要可欣和他一起赶去天马宾馆。虽然二亮的话不中听,有点卸磨杀驴的意思,不过连日来劳心劳力,我确实很累了,就搭徐白羽的车回家去了。

据二亮后来说,他和可欣直奔天马宾馆保安部,调出姚蕾遇害当天的监控录像。情况和预料的一样,下午两点整,马超走进天马宾馆,开了一个房间,是位于走廊转弯处的408号单间。二十分钟后,背着大书包的姚蓓走进天马宾馆,径直走向408房,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此后,两人再没露面,一直到晚上八点左右,姚蓓才先离开,十分钟后,马超退房离开。

事后查证,马超开房所使用的是一张假身份证。尽管事先已有心理准备,但录像记载的整个过程让二亮和可欣都有些惊诧——两个成绩优秀、外表普通、平日里毫无前科劣迹的高中生,竟然轻车熟路地在宾馆里开房共度春宵,除非亲眼看见,否则很难让人相信。

但是,随后两人心里一沉,二亮说,那一刻他的心情就像饿得抓心挠肝的人终于得到一块面包,才放到嘴边,却又被人一把抢走——马超和姚蓓在宾馆里幽会,直到晚上八点才离开,因而他们俩都没有作案时间。

此前马超硬抗着不肯说明当天的去向和姚蓓编造的谎言,都有了合理解释——他们在为自己的丑行作掩护。可是,无论他们的行为多么出格,都和刑警队无关,我们关心的,是谁杀害了姚蕾。

整整四天的劳心劳力,所有的嫌疑人都被排除,工作成绩归零。

二亮说,他和冯可欣感觉到虚脱般的疲惫。

15

案发后第二十天。

姚蕾遇害案久侦无果,大家都有些泄气,于是渐渐把它搁置起来。新案不断上来,二亮和冯可欣都被抽调到其他案子里,姚蕾案的办案力量越来越薄弱。

姚蕾的遗体被火化了。由于尸体损毁严重,殡葬美容师花费了六个多小时,才把姚蕾尸体的腹部器官塞回去,又把脸、胳膊、腹部和腿开裂的皮肤缝合,再用肉色胶带和油彩进行修复,直到看不出破绽为止。

程佳跟踪报道了姚蕾的葬礼。据她说,冷慧和姚蓓在葬礼上一度哭得不省人事,姚铁心也因心脏病发作被送往医院急救。

程佳的话,像有形有质的东西卡在我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一整天都郁闷得难受。

无疑,杀害姚蕾的人具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他不仅躲过了马路上密集的监控摄像头,而且轻易取得了姚蕾的信任,跟随他去到荒凉的苍莽山脚下。而犯罪现场未留下足迹、毛发、凶器或其他证据,这也显示出凶手心计之深沉、策划之周密。甚至案发当天晚上的大雨、苍莽山脚下的食尸野狗,看似偶然,其实都在凶手的计算中——大雨帮他清洗犯罪痕迹,野狗帮他毁坏尸体。

也许只有那个清晨骑车上班的养路工人,是整个案件中的偶然因素,否则,也许直到姚蕾的尸体变成一具白骨才会被人发现。到那时,也许连她的死因都将无法查明。

这个凶残而狡猾的人,为什么要如此谋害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小女生呢?

又是雨夜,豆粒大的雨噼噼啪啪地敲打着我的窗棂,像在呼喊谁的名字。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感觉悲凉而无助。

16

案发后第二十五天。

市公安局技侦处。

这天下午出现场回来,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一封新邮件跳出来,是沈恕发来的。他被借调到省公安厅近两个月了,有消息说马上就要回到警队。几天前我给他发了封电子邮件,详述了姚蕾被害案的经过,并附带了与案情有关的几段视频,请他帮忙看看。这事我没敢告诉二亮,毕竟案子是他主办的,而且沈恕现在是否会离开市局仍是未知数,请他插手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对二亮似乎也不够信任和尊重。

沈恕在邮件里说他在公安厅的工作告一段落,下周一就会回到警队。这让我偷偷开心了一阵子,毕竟合作时间长了,磨合得很好,如果换一个主管刑侦的支队长,一切还得从头再来。一个人做刑侦工作时间长了,难免沾染上霸气和匪气,尤其是支队长这个级别的,一般很难相处。

沈恕把马超和姚蓓在天马宾馆里的视频重新编辑过,在两人入住一小时后的时段用标记锁定一名年轻男子。那名男子个子不高,穿着灰色连帽衫,帽子包着头,看不清脸面,下面穿一条牛仔裤、球鞋,正穿过宾馆大堂向正门走去。晚上六点五十五分,这名男子又回到宾馆大堂,低着头走向右侧楼梯口。

从体态判断,这名男子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身材较壮硕。有两个镜头拍摄到他脸面的下半部分,由于监控录像的分辨率较低,视频很模糊,看不出与哪一个已纳入侦查范围的嫌疑人有相似之处。

我不理解沈恕锁定这名男子的用意。

好在沈恕在后面作了解释,说他仔细观看了天马宾馆在案发前后两天的监控录像,所有的客人都有登记入住、在宾馆里活动以及退房的整个过程,人员虽然杂乱,但是只要细心辨认,都能一一对上号。唯有这名面目模糊的男子,除去在宾馆大堂里一出一进外,此前并未办理过入住手续,而此后也再没有出去,像是从天上掉下来又凭空消失了一样。而他出入的时间间隔又恰好是姚蕾遇害的时间段,所以这名男子的来历有必要查证清楚。

沈恕这样分析,我感觉不无道理,也佩服他观察细致和思维缜密。其实我们早就应该考虑到,如果凶手处心积虑地作案,一定会刻意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这证明可能很拙劣,也可能很高明。

只是,这真是一个高中生能做到的吗?

17

案发后第二十六天。

天马宾馆。

我把沈恕提出的疑点当成我自己的想法对二亮说了,他却不怎么起劲,说他手头上还有别的案子要办,如果我有兴趣继续侦查姚蕾案,他可以派可欣配合我。

二亮的冷淡态度多少影响到我,不过心里毕竟放不下,犹豫了一阵,午饭后打电话给冯可欣,问他有没有空跟我去天马宾馆走一趟,他满口答应了。

天马宾馆是一家中档宾馆,共四层楼,二百来个房间,建筑和设施都比较新,房费属平均水平。它位于案发现场、楚原二中和楚原实验高中的中心点,距三地的直线距离都不超过十分钟车程。

天马宾馆的保安部长姓李,人高马大,很有威严的样子,人们都叫他大李。大李和冯可欣此前已经打过几次交道,见面后很热络,也很配合工作。

大李查看了客房入住记录,没有发现视频中可疑男子的踪迹,就说:“如果是访客,基本没有可能查到。”

我说:“这人不会是访客,电梯里的视频没有拍到他的影像,说明他上下楼都在走楼梯,而且每个楼层的监控录像里也都没有拍到他,只有很熟悉环境并且刻意躲避摄像头的人才能做到这点。这人即使不是我们追查的凶手,也一定有其他问题才会躲躲闪闪,不敢光明正大地见人。”

冯可欣也充满疑问地说:“这人的行踪不太正常,在有经验的警察眼里破绽很多。可惜我们上次调阅监控录像时,居然忽略掉了,当时注意力都专注在马超和姚蓓身上,以致犯下这个低级错误。淑心姐,多亏你有心,不然这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

我不想掠沈恕之美,又没法向可欣吐露真相,只好含糊地说:“凑巧而已,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能查出什么结果。”

可欣说:“这么大个人,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咱们一层层排查监控系统的漏洞,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大李略显尴尬,自我解嘲说:“就是就是,这也是对我们工作的监督。”

录像中的男子没有乘电梯,我们三人也沿着楼梯走上去。

冯可欣问:“楼道里没有监控?”

大李说:“按惯例是不在楼道里安装摄像头的,绝大多数客人习惯乘电梯,楼道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使用。”

上到二楼,楼道门正对着208房。这间房孤零零地位于走廊拐角处,转过去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客房,走廊尽头的棚顶悬挂着一个独眼龙似的黑色摄像头。

冯可欣问:“208房是监控盲区?”

大李说:“可以这样说,不过这间房很少有人住。天马宾馆的入住率一直在七成左右,客房住不满,服务员不会往208房安排客人。”

我心里一动,说:“这栋楼的格局都是一样的吗?楼上的308、408客房也是监控盲区?”

大李说:“都一样,你们如果觉得不妥,我回头向上面请示,在这几间客房的门前也装上摄像头。”

可欣说:“我们不是治安支队,管不到这块,咱们接着往上走。”

在天马宾馆里转了一圈,除去208、308、408三个房间,其他客房都在监控录像的范围之内,也就是说,视频中的可疑男子如果从其他房间出来,再走到电梯口或楼梯口的这段距离内,都会被摄像头拍到。但视频中的可疑男子却毫无先兆地出现在宾馆大堂,那么他一定是从上述三个监控盲区的客房中走出,沿楼梯走下来,几个小时后又走楼梯回到房间以躲避监控。

而马超和姚蓓在案发当天,入住的正是天马宾馆408房。

再次查看天马宾馆的入住记录,案发当天,甚至前一天,这三间客房除去408外,再没有其他人入住。

记录显示,案发当天408房住客登记的身份证姓名为冯宇,年龄十九岁,是在网上预订的,并直接选择了408房。

马超使用了假身份证。而且在入住期间,马超和姚蓓中有一人曾经乔装出去过,时间段和姚蕾被害的时间吻合。

这个侦查结果让我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18

案发后第二十七天。

楚原市刑警支队。

可欣几次向二亮汇报最新侦查结果,他都称自己脱不开身,只顾着忙他手头上的新案子。看起来二亮对这起茫无头绪的姚蕾遇害案有些抵触。直到黄昏时分,可欣才在走廊里抓住正要去食堂吃饭的二亮,可欣才汇报了几句,二亮的眼睛就瞪得更圆了,饭也不吃了。他把可欣拽到办公室,一边听汇报,一边反复播放那名可疑男子的视频片段。

听完可欣的汇报,二亮像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好半天才一拍脑门,说:“‘老家贼被小家雀给玩了’,这孩子太鬼道了。”

确实,就凭雨前作案、野狗毁尸以及制造不在场证明这些伎俩,就把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哄得团团转。“这孩子”简直就是犯罪天才,不仅让人感到惊讶,而且也让人感到有些害怕。

只是,“这孩子”到底是谁?

假定视频中的可疑男子就是杀害姚蕾的凶手,而当时408房里只有马超和姚蓓两人,那么凶手就是应该是两人之一。

二亮和冯可欣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凶手只是两人中的某一个,另一人并不知情,因此可以排除联合作案的可能。而另一个人在这起案件中的角色,只是凶手不在现场的有效证明,是整个犯罪计划的一部分。

视频中的可疑男子个子不高,但体格魁梧,可能是马超或姚蓓乔装改扮的,但是我认为也不能排除有第三人的可能。

马超和姚蓓的体形差别不大,乔装后在视频中很难辨别——也许这也是凶手安排的障眼法之一。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运筹帷幄,从容不迫。我甚至想,如果凶手没有犯罪该多好,他长大后,如果他愿意,将会成为一名难得的优秀刑警,甚至不会比沈恕差。

而接下来的难题,则是更大的挑战——如何突破马超和姚蓓的心理防线。

19

案发后第二十八天中午。

楚原市刑警支队预审室。

与马超和姚蓓交手了近三个小时,双方都有些疲惫。

一段模糊的视频并不能构成坚实的证据,所以警方并未执行传唤之类的强制程序。而且尽管心情迫切,也未连夜与嫌疑人进行接触,而是耐心地等待了一整夜,警方才在第二天上午以配合调查的名义把马超“请”到了警队。

在证据面前马超承认了曾用假身份证与姚蓓在天马宾馆开房,入住的正是408房。不过他对两人如何相识相爱却只字不提,坚称这是私事,与他人无关,警方无权打探。同时他一口咬定他和姚蓓整个下午都待在宾馆房间里,谁也没有离开过。

二亮和可欣都知道马超的供词不尽不实,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交待。马超软硬不吃,认准一条路就走到黑,这种个性的人最难缠。他不说实话,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就是凶手,为制造不在场证明,他必须撒谎到底,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不太可能让他坦白;二是他为爱情驱使,竭力保护姚蓓。鬼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为什么会把所谓的爱情想象得比天还大、比生命还重要、比上帝还神圣。有人鬼迷心窍,而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旦情迷心窍,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作伪证也只是小事一桩。

姚蓓的供词和马超的供词一模一样,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只是姚蓓更难对付,稍微问得深入些,她就害羞,掩面哭泣,半天不说一句话,好像电脑上那些放浪的对话、风骚的裸照和与男生开房的事,都和她没有关系。她的反差和神经质,把预审员折磨得哭笑不得、疲惫不堪。

我透过审讯室的监控录像观察马超和姚蓓的反应。我越来越感觉这是一起很有意思的案例。一个心机深沉、戴着面具的高中生,越来越具有挑战性。我猜不到结局,不知故事会怎样发展。也许案情终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日,届时我希望能把它写进我的论文里去。

我正想得出神,忽然发觉背后有一个黑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射到对面的墙上。我一激灵,回头去看,沈恕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背后。

我噌地站起来,责怪他说:“你走进来倒是发出点声音啊,这样会吓死人的。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

沈恕把食指竖在嘴边,示意我别太大声。他说:“这案子办得一波三折,你表妹程佳又把它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我在省厅也待不安稳,回来看看你们的进展。”

我说:“你这是职业病,遇到曲折的案子就心痒手痒。”

沈恕笑着不接话,分别指指处在两间预审室里的马超和姚蓓,说:“人小鬼大,滴水不漏。”

我说:“是啊,态度倒不强硬,就是‘滚刀肉,软硬不吃’。二亮也不好留置他们,再问一两个小时,恐怕就得放人。”

沈恕摇头说:“不能放人,案子办夹生了,以后拿钳子也撬不开他们的嘴。”

我说:“不然你去试?像抡锤子砸在棉花上似的,二亮和可欣都愁死了。”

沈恕说:“我倒有个主意——挑拨离间,只要让他们产生矛盾,就会一股脑儿地全交代。这个年龄的孩子大都自以为是,把爱情看得比天还高,他俩现在觉得自己处在一段空前绝后的伟大爱情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时候想让他们出卖对方,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他们的感情也最脆弱,容易受到伤害,只要让他们相信对方已经背叛了自己,情绪就会在一瞬间崩溃,到时候不管让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翻着白眼看他,说:“这就是你的主意?伤害两个孩子的纯真感情,也太损了点,亏你想得出。”

沈恕不理会我的嘲讽,说:“谈不上伤害,他们的感情也不纯真,是其中一个在利用另外一个。何况只要能让他们开口,总比把他们放走要好。”

话音未落,支队内勤打进电话来,说马超和姚蓓的家长都来了,要把孩子领回去,而且他们已经把状告到市政府,说刑警队无凭无据扣押学生。

沈恕让内勤跟两个孩子的父母解释清楚,先安抚他们,然后再争取一两个小时。

正无可奈何的二亮、可欣和另外两名预审员,都接受了沈恕的馊主意,几个大老爷们开始对两个孩子挑拨离间。这件事操作起来并不难,因为我们曾经侵入过他们的电脑,掌握许多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二亮在这边哄马超说:“你还扛着?真是傻小子,人家姚蓓可都说了,这事是你主动提出来的,你出的主意,她是受害者。到时候划分责任,你个傻小子要承担百分之百。”

接着,二亮把马超某月某日对姚蓓说过什么话,何时何地给姚蓓送过什么礼物,姚蓓怎样要求他保证不把两人的关系说出去,两人又怎样发誓地老天荒、永不背叛,都一五一十地兜了出来。

这些隐私原本只有马超和姚蓓两人知道,现在二亮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而且二亮这人的长相气质和“爱情”两个字毫不沾边,那些情意绵绵的话语经他一复述,或者滑稽可笑,或者像是嘲讽,就是不像情话。

马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一会儿汗就下来了,气得嘴唇发青,浑身哆嗦。二亮知道反间计起到了作用,就不依不饶,继续加码。马超终于精神崩溃,号啕大哭起来。

我在预审室外面损沈恕说:“你对付中学生倒挺有两下子。我算是看透了,表面越正经的人,原来肚子里坏水越多。以后要小心你了。”

沈恕笑笑说:“办案子还不忘做正人君子,讲道义,讲纪律,那是伪君子。只要不违法,又能破案,有什么招数尽管用。”沈恕去公安厅两个月,看上去有些黑了瘦了,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很深,像刀刻上去的。

预审室里,二亮正一手递给马超一块纸巾,一手拍他肩膀安抚。看起来二亮也很善于攻心战,该唱白脸时唱白脸,该唱红脸时唱红脸,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马超到底是个孩子,心理防线崩溃后,很快就一五一十地全盘交代。他在情绪激动之下有些表述不清,二亮就在一旁帮助他梳理头绪,费了好大工夫,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马超说,他和姚蓓好上还是半年前的事,是姚蓓先追他的。那时他喜欢姚蕾,可是姚蕾对他很冷淡,让他一次又一次伤心绝望。在这时姚蓓给他送来温暖,她不仅热情、大方、主动,而且比姚蕾温柔体贴,很快就让马超深陷情网。

两人的恋爱关系发展很快,没到两个月就到宾馆开房。初尝禁果的马超仿佛进入了另一种人生境界,乐此不疲,对姚蓓也深深迷恋。

姚蕾出事那天,他和姚蓓又相约来到天马宾馆,一番云雨后,他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晚上七点半左右才睡醒。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在警方调查时,他对自己在这段时间的行踪守口如瓶,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姚蓓。

马超在这边交代的同时,可欣在另一间审讯室里也攻陷了姚蓓的防线。她的反应和马超一样,从震惊、失望到绝望、崩溃大哭。一个平日里大气懂事的女孩子突然失控,梨花带雨的模样格外让人同情。可欣过后说他自己有那么一瞬间非常内疚,觉得不该欺骗这个女孩子。

可是,姚蓓的交代却又让每个人都满头雾水。她所说的故事几乎和马超的叙述一模一样,只是两个角色调换了过来。

姚蓓说,其实是马超先追的她,她本来不同意,觉得马超用情不专。可是马超自从属意她后就和姚蕾断绝了来往,而且苦苦追求、锲而不舍,她才答应了他。案发那天他们确实在天马宾馆开房,可是进房后不久,她就感觉头脑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一觉就睡到晚上七点多钟。

姚蓓虽然相貌平平,哭起来却格外能打动人。她边哭边痛斥马超不该背弃她,连这点秘密都守不住,不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可欣说他对姚蓓的交代深信不疑,以为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案子就会水落石出。凶手很可能就是马超,进房后想办法让姚蓓昏睡过去,他自己则乔装出去杀害了姚蕾,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又有不在场的证明,作案手法很高明。

可是两人一对证,冯可欣又糊涂了。一对少年情侣互相指证,明显有一人在撒谎,或者两个人都在撒谎,可是没有确凿证据,无从判断是谁在说假话。

这时马超和姚蓓的父母在外面闹得不可开交,市政府那边也有电话打来,询问审讯情况。办案受到干扰,不可能再继续留置两名嫌疑人,二亮和沈恕沟通后,作出释放二人的决定。

马超和姚蓓走后,我们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案情越来越明显,马超或姚蓓作案的可能性有八成以上。可是这么多号称经验丰富、屡破大案的刑警竟然被一名或两名高中生耍了近一个月,连打法律擦边球的黑客手段都用上了,也未能破案。现在眼看就要真相大白,却因两名高中生互相指证,让案情再次陷入谜团。

大家都有些讪讪的。

沈恕打破僵局说:“别愣着了,都回去歇了吧,案子到这地步应该差不多了。两个学生把恋爱关系隐藏得这么好,说明他们的联系方式很隐蔽,除去网上交流,现实中几乎不在人前见面,不直接对话。这次互相揭发,不管是演戏,还是真的撕破脸,回去后一定会继续沟通,无论怎样,都难免吐露真相,至少会暴露些蛛丝马迹。你们不是能登录他们的私人电脑嘛,盯好了,很快就会有突破性的进展。”看来沈恕也是破案心切,并不反对我们监控嫌疑人的聊天内容。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对策,大家郁闷了一会儿就都散了。

20

案发后第三十天。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上午出现场回来,在办公室见到二亮,他面带期待的表情坐在徐白羽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摆弄电脑,就像贪吃的孩子盯着即将出锅的食物。

我凑过去问:“怎么样啊?该用的、不该用的招数都用了,就没个结果?”

二亮看看我,咧嘴苦笑,没说话。

徐白羽摊开手说:“盯了两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多半是两个人‘醒’了,换了号码,你们要想盯梢,就再把新号码弄来。”

二亮摇摇头,有点无奈地说:“费力不讨好。”

“在哪儿呢?”正叹息着,程佳的电话打进我手机。

我没好气地说:“在局里呗,还能在哪儿?”

程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是把马超和姚蓓列为重点嫌疑人了吗?我看见他们俩了!”

我说:“你怎么信息这样灵通,又是哪个大嘴巴告诉你的?你在哪里见到了他们?”

“在通向苍莽山的岔路上,两人同坐一辆出租车,穿得像是要结婚似的。”程佳的声音压得很低,让人怀疑她故意制造神秘气氛。

我诧异地问:“怎么会像是要结婚似的?”

程佳把神秘气氛营造得十足,停顿了半分钟才说:“我正开车跟在他们后面,怕他们发现,必须小心谨慎,别怪我不敢大声说话。他们两个在车里搂在一起,看上去非常亲密。马超穿着白色西装,姚蓓穿着一件婚纱,看上去就像马上要举办婚礼。”

我被她的语气气乐了,说:“你别神神叨叨的好不好?你们在两辆车里,又隔一段距离,就是大声喊他们也未必听得见。”可程佳的描述还是让我感觉奇怪,听起来这两个人不仅没有因为上次在警局里互咬而产生嫌隙,反而关系更加亲密了。他们穿成新郎新娘的模样,难道要拜堂成亲?我对程佳说:“你跟好他们,千万别丢了,我一会儿再给你电话。”

我挂断手机,就把情况转达给二亮。

二亮也犯迷糊,说:“这两人搞什么名堂?要结婚也不够年龄啊。对了,苍莽山上有一座爱情桥,两人是不是到那里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去了?”

我说:“可能是这么回事,你说咱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二亮有些拿不定主意,说:“跟沈恕通个气吧。”

打通沈恕的电话,沈恕听过汇报后说:“马上派人跟上去,我随后就到。通知电视台的那个记者,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尽量跟紧两名嫌疑人,随时和警方保持联络。”

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沈恕却当机立断作出出警的决定,似乎把马超和姚蓓的浪漫之旅当成一件大事对待,这让我们感到有些意外。不过沈恕是支队长,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二亮马上率人行动起来。

21

案发后第三十天黄昏。

苍莽山风景区。

我一边匆匆跑上警车,一边和程佳联络:“跟得怎么样了?”

“他们下车了,正往爱情桥方向走,我也下来了,怕被他们发现,不敢跟得太近。”程佳的声音压得很低,伴着山风吹拂,有些模糊不清。

我嘘了一口气,对二亮说:“你猜对了,他们真往爱情桥去了,可能就是玩一次小浪漫。”

二亮的表情很严肃,黑乎乎的脸膛像是罩着一层乌云,嗡声嗡气地说:“不出事就好。”

爱情桥是苍莽山的一个景点,桥长十几米,连接两段悬崖峭壁。每侧桥栏上都有十座心心相印造型的雕塑,充满浪漫气息。时常有情侣和夫妻来这里徜徉,留下一束玫瑰或一枚连心锁,当做感情的纪念。

“人怎么样了?”我们的车飞快地驶进苍莽山景区,我又拨通程佳的电话。

程佳有些焦虑地说:“不见了,他们到了爱情桥就摆姿势拍照,照了一会儿就下桥往树林里面走,树太密,我离得又远,就跟丢了。”

情急下我脱口埋怨道:“你可真笨,连两个大活人也能跟丢。”

程佳委屈地说:“不怪我啊,我又不是警察,没受过专业训练。”

挂断电话,车子已经停在山脚下,沈恕随即也开车赶到了,见到我劈头就问:“怎么样,程佳跟着他们吗?”

我说:“他们在爱情桥上拍照,程佳没跟住。”

我们来不及多说话,沿着上山的甬道向上爬。苍莽山景区尚未完全开发,对外宣传也不够,除去本地人,很少有外地游客。这时天已黄昏,甬道上只有我们几个人,风吹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虽然已进入夏季,却仍有微寒的感觉。

我们爬上半山腰,眼前是一个偌大的平台,沿平台走过去,再拐一个弯,就是爱情桥。

这时程佳又打来电话,声音慌张得有些变形:“你们……到哪儿了?马超……马超掉下悬崖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脑袋上,问了句废话:“人怎样了?”

程佳说:“没……看见,这么高的悬崖,八成是不行了,姚蓓在悬崖边上哭得死去活来,要不是被我拽住,她也跳下去了。”

沈恕没听见电话内容,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神情变了,加快脚步往爱情桥冲去,二亮他们紧随其后。

距离爱情桥约十几米远的树林里,姚蓓正伏在一块紧邻悬崖的巨石上哭泣,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程佳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可能是怕失足跌落悬崖,她双手紧紧搂住一棵小树,脸色像灯光下的打印纸一样惨白。

沈恕示意几名刑警把程佳和姚蓓带到安全的地方安顿好,他打电话到市局技侦处和消防队请求支援。

这时天色渐渐黑下来,深不见底的悬崖像一张黑乎乎的巨口,可以吞噬一切坠落的物体。月色把树木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奇形怪状,张牙舞爪。一束苍白的百合花萎靡在地,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消防队员在悬崖底寻找了很久,直到半夜,才在碎石中发现马超的尸体。从近百米的悬崖上坠落,成千上万的碎石刺进他的身体,骨断筋折,皮开肉烂,几乎分辨不出本来面目。原本雪白的白西装被鲜血浸透,染成大块的腥红色,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

尸体的眼睛是睁开的,虽然蒙有一层死亡的白翳,却仍然流露出生动的情绪,似乎是惊恐、诧异,又似乎是对生命的眷恋和不舍。

惊魂未定的程佳说她并未见到马超坠崖的过程,她是循着姚蓓的哭声和尖叫声找过来的,那时马超已经伏尸崖底了。程佳虽然是法制栏目的记者,却是第一次成为命案现场的当事人,吓得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

情绪几近崩溃的姚蓓只是哭,哭到嗓子嘶哑、双眼红肿,几乎要把眼角擦出血来。把她断断续续的叙述连接起来,大致的事情经过如下:

她和马超从刑警队出来后,都急于为自己解释,更为对方出卖自己而感到愤怒。但是,在激烈的争吵过后,他们知道是中了警方的诡计。这反而让两名年轻有了同经风雨共患难的感觉,以至于感情更加亲密而难以割舍。

为表明心迹,两人在网上约定,于今天下午在爱情桥上举行只有两个人的婚礼,从此以后两人就是永生永世的夫妻,绝不分离。这疯狂的想法让他们激动不已,于是,穿上租来的白西装和白色婚纱,手持洁白的百合花,他们偷偷溜出家门,共乘一辆出租车,来到楚原市的爱情圣地。他们在爱情桥上放肆地笑、疯狂地呼喊,尽情释放青春的热情。

为留住这美丽的时刻,他们拍了数不清的照片。马超为穿上婚纱的姚蓓着迷,从各个角度拍摄她的各种造型。他们在极致的快乐中没有意识到,马超已经退到悬崖边缘,在他再一次按下快门的瞬间,失足滑落悬崖,从天堂坠落到地狱。

姚蓓的哭诉让听者动容。

闻讯赶来的马超父母伤心得几欲昏厥,他们迁怒于姚蓓,数次要扑过去打,都被警员拦住。姚蓓却不躲闪,说情愿为马超抵命。

苍莽山的深夜,弥漫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

22

案发后第三十一天。

楚原市刑警支队。

我出具的马超尸检报告:

楚原市公安局

法医学尸体检验鉴定书

(2013)公刑技法尸检字99号

一、尸体检验

尸长169厘米。青年男性。穿白色西服套装,双脚皮鞋脱落。尸体仰卧,颅骨粉碎性骨折,骨盆粉碎性骨折,右肩峰粉碎性骨折,右侧七根肋骨骨折。背部、臀部、腿部有多处擦伤及割裂伤。

尸体肝脾破裂,腹腔有大量血液,双耳耳道流血。双眼睑结膜苍白,双侧瞳孔等圆等大。

余未见损伤。

二、分析说明

根据尸体检验,死者全身广泛软组织损伤,粉碎性骨折及内脏严重损伤,分析认为死因系创伤性死亡,符合高坠死亡特征。

三、结论

死者马超系从高处坠落死亡。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法医:淑心

2014年6月30日

沈恕和二亮拿着这份尸检报告,都直皱眉头,咧着嘴咝咝地吸气,像是牙疼。

我问道:“咋了?有问题?”

沈恕停止吸气,却也不说话。

二亮说:“报告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我们却有个大问题。马超是高坠致死,这很明显,但他是意外失足跌落悬崖还是被人谋害,报告里没有说明。”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也知道他们在走投无路时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把开启重门的钥匙,一线刺破黑暗的曙光。我从心底里也想帮助他们,可是再怎样也要尊重事实尊重科学,就说:“你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只能通过其他的途径和手段去寻找答案。”

沈恕说:“坠崖现场的勘查结果也没有任何收获,悬崖边没有搏斗痕迹。凭姚蓓的体格,如果和马超正面冲突,也不可能得手。”沈恕的语调低沉,似乎有些疲倦。

二亮看着我说:“死者被杀死抛尸的可能性可以排除,那么只有自杀、意外失足和被人推下悬崖这三种可能,从法医学角度,这三种情况有什么区别?”

我说:“一般人跳崖或跳楼自杀前,都会在现场遗留一些痕迹,因为自杀需要很大勇气,死者自杀前一般会在现场留下徘徊的足迹、大量烟头或遗书,极少有例外,这在法医学上是有效证据。可是马超显然不是自杀,姚蓓的供词也说他是意外失足死亡。”

二亮仍然不死心地问:“意外失足和被人推下悬崖,总会有些区别吧?”

我沉默半晌,才摇摇头说:“没有区别,这是法医学难题,无论是悬崖边的滑落痕迹还是尸体的外伤和内脏损伤,都没有任何区别。”

二亮叹了口气,缓慢而沉重。

我们都感觉有些无助。案情发展到现在,每个人都在怀疑姚蓓。她有作案时间,掌握姚蕾的活动规律,有能力把姚蕾骗到荒无人烟的凶案现场。她在人前表现的乖巧、冷静、大气,与她私底下表现出的放浪不羁形成鲜明对比和巨大反差,让人疑窦丛生。

她和马超在刑警队预审室里互咬,案情似乎已经到了揭开蒙头布的关键时刻,可是不知道她又用了什么手段,让马超冰释前嫌,甚至和她做出到爱情桥上私定终身的疯狂举动。

她有杀害马超的动机。马超曾是她洗清姚蕾案嫌疑的重要棋子,是她没有作案时间的证人。可是由于沈恕的非凡洞察力,察觉到监控录像中的疑点,让她在这关键一步里出现重大破绽,几乎翻船。她于是铤而走险,伺机杀害马超灭口,从此一了百了,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证实她杀了人。

我们纵然有一千种怀疑,可是证据呢?姚蕾命案现场被大雨和野狗破坏,连一枚足印、一根线头都没有留下来。马超又是死于高空坠落,现场没有监控录像,没有目击证人,这让我们束手无策。即使明知姚蓓是凶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逍遥法外。

这个十七岁的女孩,貌不惊人的高中女生,太可怕了。

此外,还有一个关键的疑点让警方的推理不能自圆其说,她杀害姚蕾的动机是什么?她们虽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却相亲相爱、和睦相处,这从姚蕾留下的文字里、她们父母和亲朋的叙述中,都可以得到证实。警方又凭什么怀疑她杀害了姚蕾?没有真凭实据的怀疑,只能显得警方无能。

我能想到这些,沈恕和二亮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刑警,自然也都想到了,所以才会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沈恕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几年前我们办过一起坠楼案,你到北京公安部法医鉴定中心,用真空金属沉积法在被害人的衣服上取到凶手手印,能不能再如法炮制一次?”

我说:“我早考虑过了。一般来说,凶手手掌上的汗水、皮屑等组织与被害人的衣物直接接触,会有痕迹残留,可以采用真空金属沉积法提取到掌纹。可是在这起案件中,姚蓓在案发时戴着新娘的白色手套。而且他们俩是情侣关系,难免接触搂抱,马超的衣服上即使有姚蓓的掌纹,也说明不了什么。”

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此案永远无解。

23

案发后第三十五天。

市公安局法医室。

今天至中午为止,没有案子需要我出现场。

我不想去吃午饭,就呆呆地坐在窗前,隔着玻璃观察一棵繁茂的梧桐树,树枝上落着一只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鸟,聒噪地叫着。

我和它一样无聊。

突兀的电话铃声吓了我一跳,又是程佳打来的。我有些烦她,这起案子里她一直没起到好作用,凡是她参与的现场都让我们铩羽而归。她的节目倒是爆了许多独家猛料,成为姚蕾和马超被害案的最大赢家。

不去接它,铃声却锲而不舍地响,我拿起电话,没好气地说:“连一顿午饭都吃不好,你能不能让我安静十分钟?”

程佳压根儿不在乎我的抱怨语气,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她的情商非常高,有成功人士的潜质。她忽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淑心姐,快到柳条湖殡仪馆来,出事了。”

我懒洋洋地说:“你在殡仪馆?出什么事了?”

程佳说:“明天马超要出殡,我过来拍几个画面。”

我有点厌恶地说:“你真是‘阵阵落不下——穆桂英’啊。”

程佳急促地说:“马超他妈快把姚蓓打死了,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

我诧异地问:“马超他妈和姚蓓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程佳说:“是撞在一起的,大家前后脚。马超他妈本来哭得死去活来的,说抓不住凶手绝不许火化马超的尸体,大家正劝着,谁知道姚蓓也来了,马超他妈扑上去又抓又咬,谁也拦不住。”

我说:“打得好,等打死了我去出现场,你现在给我打电话有点早。不过就算快打死了你也应该先往派出所打电话,我去了又不能拉架。”

程佳终于有点介意我的语气了,说:“行,算你狠,我真是闲操心。对了,马超坠崖时穿的衣服还有身上的物品是不是都在你那里?马超的家人刚才还说要去取回来,明天一起烧了。”

放下电话,我心中一片茫然,死者就这样烧了?案子不明不白地撂下了。耻辱感像一条黏腻恶心、牙尖嘴利的虫子,啃噬着我的内心。

马超坠崖时穿的白西服以及他身上的戒指、钥匙、手机等小物件都装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我把袋子从储物柜中取出来,放在桌上,等着马超的家人来取走。

忽然,血迹斑斑的白西服上的一块黄色污渍映入我的眼帘,触目惊心。

两小时后,马超家人还未出现,姚蓓却先行来到技侦处,说想把马超留下来的戒指取走,留作纪念。

姚蓓的脸上和脖颈上有几道明显的血痕,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上去被打得不轻。

我对她的到来感到有些惊讶,定定神说:“马超的东西只能交给他的家人,不能给你。”

姚蓓说:“那枚戒指是我们在爱情桥上交换的信物,是我买给他的,我有权利留下来。”她说话虽不示弱,表情和语气却几近哀求。

我摇摇头说:“姚蓓,你成功导演一场大戏,已经赢了,最后还要演一幕情深意切的戏,有意义吗?”

姚蓓似乎很诧异,嘴微微张开,愣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马超是我第一个许诺终身的人,我来送他最后一程,留一件他的遗物,有错吗?”

我想了想说:“也许这次你是真的。虽然你杀了马超,可是你毕竟爱过他,甚至在他临死的那一刻,也许你还爱着他。哪怕是假戏真做,女人也会永远记得她曾托付身心的第一个男人。”

姚蓓哭了,泪水在眼眶里转动,嘴唇颤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是激动、委屈还是恐惧?

沈恕和可欣从最里面的证物室走出来。他们是接到我的“喜报”于两小时前赶过来的,一直躲在证物室里讨论案情。忽然看见姚蓓,好像都感觉有些突兀。沈恕微微点头,像是在说“自投罗网”。可欣看向姚蓓的目光里却似乎流露出几许同情,毕竟是年轻人,还未修炼到心如铁石的境界。

二亮正在侦办另一起案子,未能亲眼见到这个折磨他一个多月的凶手落网,一定会引以为憾。

可欣走上前,把姚蓓按到椅子上坐着,取出手铐给她戴上。当然这只是例行程序,以姚蓓的体格,在藏龙卧虎的公安局里是没有攻击力的。

姚蓓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脸颊,声音颤抖地说:“你们……你们侮辱我。”

她话音未落,程佳跟着马超的母亲和她的两名亲戚走进来,是来领取马超遗物的。猛然间看见姚蓓双手被铐,马超母亲的情绪突然又失控,又哭又笑,扑过去打姚蓓,嘴里说道:“你这个小婊子,到底是被抓起来了,明天就枪毙你。你还我儿子……呜呜呜……”

她的亲戚忙把她拖开。姚蓓双手不能活动,却也不示弱,啐向马超的母亲,大声说道:“泼妇。”

程佳见局势又有变化,警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姚蓓铐起来,于是立即打开摄像机的盖子就要拍摄。

沈恕走过去,关掉摄像机说:“犯罪嫌疑人是未成年人,你不能随便拍她的画面。”沈恕的语气并不生硬,却带有不容抗拒的威严。程佳乜他一眼,嘟囔着收起摄像机。

沈恕走到姚蓓面前,说:“你因为涉嫌杀害姚蕾和马超,公安机关现在对你实施拘捕,你仍保有申辩的权利。”

姚蓓继续抽泣着说:“为什么?你们诬陷我。”

沈恕凝视着姚蓓那看似无辜的脸庞,似乎要看穿她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你是我见过的未成年嫌疑人里心机最深、手段最残忍的。你是与生俱来的犯罪天才,设计了每一个犯罪细节,隐藏了全部罪证。所以尽管我们早就开始怀疑你,却由于缺乏证据,始终不能把你绳之以法,也因此让马超无辜送命。”

最后这句话刺激了马超的母亲,她从椅子上跃起,撕心裂肺地嚎叫:“果然是你,我撕烂你这个小婊子!”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拉住马超的母亲,安抚她坐到隔壁房间。

姚蓓垂下头,在肩膀上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倔强地说:“你们没本事破案,就抓一个无辜的人来顶罪,我早看透了你们的伎俩。”

沈恕笑笑说:“我理解你的不服气。你作案前确实做了充足的准备,甚至自学了法医学知识,知道高坠案是法医学的难题。你以为把马超骗到荒郊野外,躲过目击证人,躲过摄像监控,再趁他不备把他推落悬崖,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案情如何,就全凭你一张嘴诉说,是不是这样?”

程佳目瞪口呆,显然压根儿没有预料到姚蓓就是真凶。

姚蓓不说话,恶狠狠地盯着沈恕,目光中充满仇恨。

沈恕无视她的反应,继续说:“可惜你百密一疏,虽然没在马超的衣服上留下你的指纹,却留下了其他抹不去、洗不净的痕迹。铁证如山,你抵赖也没有用。”

姚蓓微微扬起头,一直盯着沈恕。我相信在那一刻姚蓓忘记了恐慌,而是充满疑问和好奇,想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犯罪计划究竟在哪里出了破绽。

我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透明证物袋,放到姚蓓眼前。那里面是马超坠崖时穿的白色西装,现在已经千疮百孔、血迹斑斑。西装上衣的背部,赫然印着一对鹅黄色的手掌印,非常清晰,甚至可以辨识出手掌的优美弧度和纤细的手指。

姚蓓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异常惨白,摇头喃喃自语:“不可能,这是假的。”

“难以置信?我理解你的心情,这真像是天意的安排。想不到这手掌印是怎么来的吧?就是你作案前手持的百合花花粉的痕迹。你和我有些相像,身为女人,却都不怎么喜欢花,所以并不了解花的习性。百合花花粉沾在衣服上会形成黄色斑痕,而且很难洗掉,这是一个生活常识。而你显然不知道这点,否则以你的精明,一定会换一种花束。你捧着百合花和马超上山时,花粉沾在手套上。你趁马超背对着你时,猛然把他推下悬崖,手套上的花粉又附在他衣服上。花粉沾在衣服上的第一天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而在二十四小时后,衣服沾到花粉的地方就开始变黄,而且颜色越来越深。我已经对花粉形成的痕迹进行了检验,符合在背后用力推人坠崖时形成的掌纹。当然,为了把案子办成铁案,我还会提取你的掌纹和死者衣服上的花粉痕迹进行印证。”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机关算尽的女孩。

我没有告诉姚蓓,其实我们是在她来公安局自投罗网的前两个小时才发现死者衣服上的花粉痕迹。这个失误是我的经验主义在作祟,几乎酿成大错。

以姚蓓的聪明,当然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辩解和抵赖都毫无意义。她的防线彻底崩溃,于是掩面痛哭道:“我不该害死马超,可我也没有办法,这都是姚蕾的错,姚蕾的错……”

姚蓓杀害姚蕾的动机让我们惊讶不已,竟然源于嫉妒。

姚蓓和姚蕾都曾是出色的女生,成绩优秀,但是容貌却相差许多。姚蕾虽然才上初三,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容颜秀丽,再加上性格开朗、能歌善舞,无论走到哪里都像一颗熠熠生辉的星星,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但姚蓓却貌不出众,在人群里像大海中的一滴水,激不起任何波澜。

她们俩虽是同母异父的姐妹,相处得却很融洽。姚蕾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姚蓓平静的外表下,嫉妒之火正在熊熊燃烧。姚蕾对姚蓓毫无戒心,常常向她诉说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以及那些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她不会想到,姚蓓把这些诉说当作她有意的炫耀,内心的嫉妒之火越燃越旺。

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矛盾,仅是日常琐事的日积月累,竟让姚蓓对姚蕾越来越憎恨,终于动了杀机。姚蓓隐藏得很深,表面上和姚蕾依然像亲姐妹一样,却在暗中策划着杀害她的每个细节。

姚蓓主动勾引了马超。马超原本是姚蕾的追求者之一,姚蓓却施展与生俱来的媚术把他抢了过来,于是她的内心有种报复的快意。当然,马超更重要的作用是为她制造不在凶案现场的证据。

一切都与计划好的一样,在那个大雨来临前的下午,她和马超去宾馆开房,选择了一间监控盲点的客房,再伺机骗马超服下安眠药,趁他昏昏入睡时,乔装改扮,从楼梯走出宾馆。

在姚蕾每天回家必经的柳条湖公园的甬道上,姚蓓拦住姚蕾,把她骗到苍莽山脚下。姚蓓早知道这里有野狗出没,于是她希望它们把姚蕾的尸体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是从姚蕾背后动的手,一只手勒住姚蕾的脖子,一只手把刀刺进姚蕾的腹部,这样可以避免血液溅到自己身上。她把刀刺入姚蕾腹部后,还快意地搅了搅,直到姚蕾不再挣扎,身子慢慢地瘫倒下去,她才放开手。

姚蕾躺在地上,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是痛苦、不解地看着姚蓓。她一定是想问姚蓓,为什么要害她?为什么对她下毒手?可是她永远说不出话了。

姚蓓在她脸上啐了口唾沫,却仍不解恨。姚蕾虽然死了,但那美丽的脸庞仍让姚蓓嫉妒如狂。姚蓓像疯了一样,用刀在姚蕾脸上割了十几刀,直到姚蕾被弄得像魔鬼一样丑陋才停手。

然后,她匆匆赶回宾馆,途中把带血的刀子扔到了苍莽山的山涧里——这也是她预先计划好的,那深不见底的山涧,怪石嶙峋,草木丛生,刀子丢到那里,就像把一根针丢进大海,永远也不会重见天日。

大雨洗清了她的犯罪痕迹,野狗帮助她破坏了姚蕾的尸体,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当侦查员们怀疑到她时,还有一份完美的不在现场的证明让她又一次逃脱。

这个处心积虑的女中学生,让经验丰富的侦查员束手无策。当案情陷入胶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平安着陆,但是精明的沈恕却发现了监控录像中的破绽。警方与她短兵相接时,她知道已逼近最后决战的时刻,只有除去马超,她别无选择。

连这最后一步,都是她在杀害姚蕾前就策划好的,她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她什么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想到百合花粉出卖了她,把她的手掌印永远地留在了雪白的西装上,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也许,这是因为马超在地狱里期盼着和她“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