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案 血色救赎

1

2002年春夏之交。午夜。

楚原市桃园路某小巷内。

已近月末,月亮瘦成一道弧线,若有若无地悬挂在柳梢。薄雾轻笼,星光黯淡,这条偏僻的小巷里,一切都在昏昏睡着。

一辆红色出租车静静地停靠在小巷尽头。车内漆黑一片,看上去像一辆已经熄火的空车。其实车里还有两个人。在驾驶位上坐着一个瘦削的男人,头戴棒球帽,看不清面目,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不停地说着话。后排坐着一个浓艳的年轻女人,满头珠翠,衣着俗丽,双手铐在前面座位上,满脸惊恐不安。

男人皱皱鼻子,说:”你闻闻这车子里的味道,有多臭,都是刚刚被你吐的,弄成这样,我还怎么载别的客人。”

女人哀求说:”是我错了,大哥,我刚才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您放了我,我帮您洗车,换车座,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男人不理会她的话,问:”你,结婚了吗?”

女人还未失去思考能力,打起了苦情牌:”我被我男人抛弃了,独自带一个三岁的孩子,大哥,我没别的办法呀,一个弱女子,没有工作,除了在夜总会陪酒,还有什么办法能把孩子拉扯大?”声音里带着哭腔。

男人笑了:”许明明,你还在撒谎,你是中学英语老师,怎么说没有工作?你也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你出来陪酒,就是为了多赚点钱,满足你的物欲。”

女人吓得小便失禁,尿水顺着大腿和裤管流淌,滴滴答答地在脚边洇湿了一滩。她哭起来,这次是真哭,六神无主地哭:”大哥,您认识我,求求您别再开玩笑了,只要放开我,要钱要人,都随便您。”这次说得更直白了。

男人仍不理会她的乞求,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许明明,你年轻貌美,有大好前程,有真心爱你的男朋友,人生的美好画卷正在你面前展开,等待你去描绘,生命的成熟果园正向你敞开大门,等待你去采撷。可是你,却被对物质的贪婪渴求蒙蔽了双眼。你现在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你的所作所为,玷污了爱情,也玷污了自己的灵魂。你,忏悔吧。”

女人的额头在座位靠背上砰砰地磕着,以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大哥,我知道错了,听您说话也是个读书人,我向您认错,您原谅我年轻无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行了。”

男人摇摇头,说:”你怎么没听明白呢?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不要乞求我原谅,要乞求上帝原谅。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有罪的,这是生命的原罪。人的一生,就是赎罪的过程。行善的,爱人的,克制私欲的,敬畏主的,得以上天堂;贪婪的,淫乱的,放纵的,对主不敬的,必然下地狱。爱、欲、罪、罚,都清清楚楚,否则,你让上帝怎么做?”

男人边说边下了车,打开后面的车门,坐在女人身边,久久地凝视着她。

女人侧过头躲避他,讨好地苦笑:”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男人的目光中流露出爱怜、悲悯的神色,右手的五根手指缓缓掠过女人光洁的脸颊,像在爱惜自己的情人、孩子,又像在欣赏和把玩一件珍贵易碎的艺术品。女人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恐惧从皮肤渗透到骨头里去,却不敢躲避,反而用脸迎向他的手指,希望能讨好他。

男人的眼睛里渗出晶莹的泪花,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像是非常难过,又像是在做一个重大而关键的决定。他猛地拿起座位上的安全带,用力向女人脖颈上套去。女人猝不及防,仅下意识地侧一侧头,可是双手被铐,车里空间又狭窄,安全带不偏不倚地套在她脖子上。沉重的压力袭来,安全带越收越紧,在女人脖颈上勒出一条深深的沟痕,像是要把脖子割断一样。女人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条条充血肿胀的血管就要爆裂开,两只眼球可怕地凸出到眼眶外,似乎再经受一些压力,就会夺眶而出。她拼命扭动双手双脚,把车厢撞得砰砰作响,手铐已经把双腕勒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她却终究抓不到那根救命稻草。

男人持续加力,精瘦的双手上青筋暴露,紧咬的牙关渗出丝丝鲜血。他把腥咸的血和着唾沫咽下去,喉结滚动着,眼睛里射出更加兴奋的、野兽般残忍的光芒。

女人终于不再挣扎,身子软了下去。双眼暴突,鼻孔和嘴角流出黑红的血液。车厢里弥漫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男人满意地看着女人的尸身,露出森森白牙笑了笑。他俯下身,在女尸尚未冷透的嘴唇上轻轻一吻,低声说:”亲爱的,我帮你上天堂了。”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动听。

2

两小时后。

楚原市南台社区某单元楼内。

女尸被剥得寸缕无存,面朝上横陈在地板上。厚厚的窗帘紧闭,室内灯光昏暗,在女尸青紫的皮肤上染了一层柔和的浅黄色。男人尚未从杀人的兴奋中走出来,不错眼地盯着女尸,从它的长发、脸庞、脖颈、乳房、胳膊、小腹、下阴,到双腿、足踝、双脚,一寸寸地欣赏,像在欣赏一件他倾注了无数精力和心血的作品。

忽然,他又做出一个惊人举动。他俯下身,分开女尸的双腿,然后解开自己的皮带,褪下裤子。

他紧紧压在女尸上面,深深进入它的体内,屁股一耸一耸。他如此卖力,又如此投入,大颗的汗水沿着他的背脊和股肱滴落到地上。他粗重的喘息声在斗室里回响。几分钟后,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停止抽动,胯下一泻如注。他仰起头,眯着眼睛,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软绵绵地从女尸上滑落下来,和她并肩而卧,沉沉睡去。

3

第二天上午九时。

男人醒来时室外已天色大亮,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处射进来,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回味夜里的销魂时刻,意犹未尽。扭过头,就见到赤裸的女尸。这时它已丑陋不堪,皮肤呈乌青色,布满一块块暗黑的的尸斑。用手指触触它的皮肤,冰冷而僵硬。

他忽然感到有些疲倦、厌烦和恶心。该怎样处理尸体?他躺在地上,头枕双手,考虑了一阵,然后从地上爬起来,走出门去。

再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电锯,和几个塑料编织袋。

他准备分尸。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分尸,不过他并未感到紧张和害怕。事实上,他的动作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活像一个深谙此道的老手。他先把女尸搬进浴缸里,这样,分尸时产生的的肉末和骨渣就不会飞得到处都是了。他又想,杀人后把尸体放置一天再分拆还是很必要的,因为血液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凝结。他是一个卫生习惯良好的人,才不愿住在一间地板上散发着血腥气息的房间里。

电锯很锋利,锯刃泛着蓝色的光泽。只锯了几个来回,女尸的头就和身体分离了。新鲜的体验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越干越起劲,它的双臂、双腿都离开了躯干。它四分五裂,像他童年时拆分的那个玩偶。

他像恶作剧似的,把尸体的双手和头分成一堆,双腿分成一堆,躯干单独一堆,用密实的塑料袋分别裹好,然后像军人捆行李那样,用结实的尼龙绳把三个包裹捆得规整而牢固,再分装进三个编织袋里,扎紧袋口。他提了提,每个袋子只有三十来斤,尺寸和重量都不引人注意。

他满意地微笑。在每个袋子上重重地拍几下,像拍在一个老朋友的肩头。

以上系根据案犯交代而重现的案情。

4

2002年6月4日下午。阴。

京广线列车车厢内。

这是一列慢车。慢车的意思是,它不仅行驶速度慢,而且逢站必停,铁路沿线的所有乡镇山村,它都要停靠两分钟。所以乘坐这趟列车的都是短途客人,以跑单做买卖、探亲访友的农民居多。

第十三节车厢里,一位农村大妈正在大声嚷嚷:”这是谁的东西臭了,谁带的臭肉臭鸡蛋,赶快扔出去算了,别舍不得,这玩意带回家也不能吃了,真要吃得跑肚拉稀,还不够那几个药钱。”其他乘客也都捏着鼻子大声起哄。

大妈噤着鼻子东闻西闻,搜寻味道的来源,嘴里还嘀咕着:”怎么感觉我这里味道最臭?别是我带的猪腰子捂臭了吧?”有人闻言捂嘴窃笑。大妈正纳闷,一滴温热的污水滴在额头上,用手一抹,蜡黄恶臭。大妈抬头往行李架上望去,见一个方方正正的编织袋正渗出水来,大滴的水珠悬垂欲滴。大妈扯开嗓子叫起来:”这袋子是谁的?是谁的?臭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她叫了一通,也没人认领。袋子仍不停地向下滴水,臭味越来越浓郁,乘客们都纷纷换到别的车厢去。适逢乘警黄勇巡查到这里,听见一位大妈大喊大叫,问明情况,出于职业敏感,觉得编织袋有些蹊跷,就把它从货架上取下来,放到车厢链接处的地面上。却又怕是有主的物品,不敢擅自打开。让广播员播放了两遍失物启示,也没有人过来认领。

黄勇的怀疑加深,叫来列车长和一名乘务员,当着两人的面打开编织袋,一些好奇心重的乘客也围拢过来观看。袋子里面是一个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布包裹,但缝隙处还是渗出恶臭的黄水来。黄勇时年四十几岁,有近二十年的从警经验,一看到包裹的模样,明白了十之七八,脸上就变了颜色。他喝令着围观乘客退到两米以外,带上白手套,用剪刀剪断捆绑的绳子,然后一层层地打开包裹。

掀开最后一层塑料布,一只人脚赫然映入眼帘,鲜红的趾甲与膨胀腐烂的皮肉相互映衬,情形说不出的诡异。黄勇不肯继续往下看,立刻把塑料布重新盖好。这时围在前面的乘客已经看清包裹里的东西,有女人吓得惊声尖叫起来,男人们也都倒吸冷气,惊骇得连话也说不出了。此前一直吵嚷不休的那位大妈,听说滴在她脸上的竟然是尸水,当时吓得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里狠命地揉搓脸上的皮肤。

黄勇驱散围观群众后打开塑料包裹,见里面有一双人腿人脚,均已严重腐烂。他把包裹带到乘警办公室,妥善保管起来。管辖这段线路的土岭警务区探员接到报案后在下一站上了车,对发现碎尸的那节车厢的所有乘客进行盘查,但盘查结果却令人失望。这列慢车运行时间共四十八小时,沿途停靠二百三十个车站,平均每七八分钟就有一批乘客上下车。发现碎尸时列车已经运行四十多小时,横跨三省、九市、十四县。按尸体腐烂程度估计,这包碎尸送上车的时间至少在二十小时以前,而车上的乘客早已全部换过,没有人能说清碎尸是在什么时间由什么人送上车的。

也许凶手在选择列车抛尸时,曾研究过各辆列车的运行时间和乘客特点,刻意避开了特快列车等运行区间长、乘客相对固定的车辆,把产生目击证人的机会减到最小。这是一个思维缜密的凶手,也必将是一个令警方头疼的对手。

5

2002年6月5日黄昏。晴。

铁路公安局土岭警务区会议室。

案情研讨会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会议室里二十余名干警,就有二十余盏烟囱,烟雾弥漫,熏得人直淌眼泪。这些干警从昨天接到报案起,就再没合上眼睛,不眠不休地工作到现在,全靠香烟、浓茶以及胸膛里的一腔怒火提神。

也难怪他们义愤填膺。土岭警务区成立近二十年,几乎年年受到公安部十局的表彰,在管辖的线路内从未发生过重大恶性刑事案件。而这起碎尸案却令他们措手不及、灰头土脸。装有碎尸的包裹在火车上长途运行数十个小时才被发现,仅此一点,就足够背一个处分而有余。

与会干警们分成两派,为是否将案件移交到地方公安局而各执一词。

副警务区长张长弓三十岁出头,年轻气盛,正是亟盼大显身手的时候,他主张警务区独立办案,不将案子移交到地方。此时他正用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侃侃而谈:”在我们管辖的线路上发生这样恶性案件,警务区必须把它拿下来,无论有多少困难也不能推卸责任,否则怎能对得起铁警的称号?又怎么面对上级和兄弟单位?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发出协查通报,查清被害人身份。只要把被害人的身份弄清楚,顺着她的社会关系去查,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警务区长乔本初的脸色铁青,并不开口表态。政委李万年年近六十,老成持重,对张长弓轻描淡写的语气有些不满,”嗤”了一声说:”说得轻巧。人命关天的案子,哪有那么容易。咱警务区的办案力量不足,别的不说,仅尸体鉴定这一块,如果老费还在,还能撑得起来,可是现在,压根没那个能力。依我说,还是把案子交出去。咱们老老实实地抓好铁路治安,比办一两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强。”

李万年提到的老费,名叫费谊林,曾经是土岭警务区的痕迹检验专家。十年前,他在办案时遭遇爆炸,虽然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却震聋了耳朵,也震坏了脑袋,智商相当于六七岁孩子的水平。经鉴定属一级伤残,公安部给了个“英模”称号。

张长弓遭到驳斥,脸上有些挂不住,提高声音说:”可是案子能交到哪里去?抛尸的火车途经三省九市,哪里是案发第一现场?我们总不能搞个三省总动员,要人家联合办案吧?”

张长弓的语气里有嘲讽成分,李万年不和他一般见识,鼻孔里哼了一声没说话。

乔本初见会议的气氛越来越僵,虽然心里焦躁,却也得耐着性子打圆场:”两位说的都有道理。以我们的力量,怕是拿不下这起案子。这不是示弱,毕竟侦破异地命案不是铁警的主要职责。但是现在就交出去条件也不大成熟,我们怎样也得铺铺路,最好能先确定尸源再研究下一步的部署。”

李万年说:”确定尸源不易,除去发协查通报,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距发现碎尸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该汇报的都汇报过了,估计铁路公安处那边这会已经把协查通报发下去了。但查找尸源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要看运气。何况被害人的头和身子还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如果一两个月都查不到尸源,这案子就死在咱们手里了。”

张长弓说:”其他工作我们也做了不少,不过包裹碎尸的编织袋、塑料布和尼龙绳都是大路货,而且是崭新的,连个商标都没有,没法追查下去。看来凶手的智商不低,计划很周详。”

乔本初正拧紧眉头琢磨着,办公室秘书通知他有紧急电话。乔本初不知是哪路神仙要过问这起案子,急匆匆地跑回办公室接起电话。对方自我介绍名叫黄勇,是发现碎尸的乘警。乔本初没见过他,心里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居高临下的语气:”你有什么事?”

黄勇说:”是关于那起碎尸案的。装碎尸的编织袋是邻省省会楚原市的产品。”

乔本初半信半疑:”编织袋是凶手新买来的,又没有商标,你怎么就能确定?”

黄勇说:”我做了十来年乘警,很多乘客用编织袋带货物,我见多了,也就明白一些。许多人以为编织袋是土产品,没有商标,其实市场上流通的编织袋绝大多数都有商标和生产厂家的标志,只是不太起眼,不容易被注意到。而包裹碎尸的这个编织袋却没有商标,我仔细检查过,不是被人故意取掉的,而是压根就没有。据我了解,在京广沿线的楚原市三道沟乡,有许多生产编织袋的小作坊,他们的产品没有任何标识,而且仅限于在楚原市内销售。我已经与三道沟乡的作坊主联系过,确认包裹碎尸的编织袋就是三道沟乡的作坊生产的,主要销往楚原市的各农贸市场。我觉得这个线索对你们破案可能有帮助,”

乔本初仍没有全信,说:”编织袋看上去都一样,作坊主怎么就能认得出来?”黄勇耐心地解释说:”主要还是从颜色上区分。三道沟乡生产的编织袋是村民们自己用土法上的色,颜色不够鲜明,而且许多地方都染花了,质量差,销量也就一般,好在生产成本低廉,所以利润还说得过去。这种编织袋就像盖着三道沟乡的印章,不会认错的。”

乔本初松了一口气,却依然没有立刻表态,说:”你提供的这个线索很重要,我会考虑。”

土岭警务区接下来召开的案情分析会的具体内容未向外界透露,我也无从得知。但楚原市警方在当晚七时就接到了土岭警务区的案件传真和协查通报,并明确表示了移交案件的意图。

多亏乘警黄勇的细致观察和强烈责任心,使得凶手列车抛尸的诡计未达到隐瞒案发地和被害人身份的效果,而楚原警方在碎尸初现时即介入案件,更加速了案件的侦破进程,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凶手的疯狂杀戮行为。警方通过一款寻常的编织袋迅速锁定案发地,这恐怕是狡诈的凶手始料未及的,他的精心筹划毕竟不能天衣无缝。

6

2002年6月7日上午九时。小雨。

楚原市刑警队重案大队。

此时,女尸的头、双手和躯干也分别在京广沿线的两列火车上被发现。线路警务区因已接到协查通报,均在第一时间把案情汇总到楚原市公安局。

经查,在三列火车上发现的尸体残骸均属同一名死者,此案遂命名为“六四特大列车抛尸案。” 尸体残骸及包裹内没有发现衣物、饰品或其他可供追寻死者身份的物品。尸骸的头颅和躯体已高度腐烂,形像无从辨认。当时国内的颅骨头像还原技术尚处于起步阶段,确认死者身份成为首当其冲的难题。

楚原市及相邻市县失踪人口的情况已经统计上来,其中疑似死者的有十七八人之多,被害人身份仍无法确认。

我对碎尸进行全面尸检及解剖后,确认死者是一名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女性,生前身高一百六十五厘米,体重约九十五斤左右,体型偏瘦。尸体表皮及脏器均无致命创伤,无骨折骨裂,可认定非重物打击或利器创伤致死。死者阴道内有精液残存痕迹,表明其死亡前后曾有过性行为。经化验,残留精液者血型为AB型。因时间过久,且尸体严重腐败,破坏了精液成分,无法获取更多信息。

死者胃容物中发现牛肉、鱼虾、胡萝卜、空心菜、豌豆等食物,呈食糜状,且检验出酒精成分,显示死者遇害前曾进食及饮酒,而且摄取酒精量较多,不排除系在酒醉状态下遇害。

尸体的喉部软骨严重损伤,怀疑其生前此部位曾遭受长时间的外力压迫,致死原因为勒颈导致窒息。

死者的脖颈、肩关节、髋关节处有切痕,骨质切割表面呈锯齿状,且入骨较深,可判断切割工具为宽刃电锯。切口凌乱,许多骨面上有多个切割创,表明凶手虽残忍,分尸时没有产生恐惧感,但由于缺乏解剖学知识,找不准关节连接部位,颇使了些蛮力。

对尸体进行解剖后,得到的信息量很大,但并没有获取重案队最关注的可供追查死者身份的线索。为进一步寻找死者的身份密码,我从碎尸的肝脏、肾、心脏、食道、胃、头发、血管壁等部位提取少量样本,进行分析化验。化验结果显示,死者体内有多种化合物超标,主要集中于内脏器官,而且这些氮、磷、硫化合物常见于农药和食品添加剂中,剂量很小,不足以导致一个健康的成年人伤残或死亡,可以确定是死者生前通过饮食摄取的。但死者体内另一种金属元素的大剂量存在,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种金属是铂,它以铂盐的形式大量存在于碎尸的肝脏和头发中。我们知道,人体需要多种重金属元素以维持身体健康和内分泌平衡,像铁、铜、锌等。但铂对人体的有益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相反,铂盐含量超标,可能导致人体中枢神经受损或器官衰竭等严重后果。

那么,死者体内的超量铂从何而来呢?是否与她生前从事的职业有关?我把可能导致人体铂含量超标的因素一一列举出来,逐条分析,忽然脑海里灵光一现:我怎么竟然把这个常见因素给忽略了?

对碎尸的躯干进行二次解剖。划开溃烂不堪的乳房,一对硅胶填充物赫然在内。它就是导致死者体内铂含量超标的元凶,也将是确认死者身份的重要证物。

按常理说,有填充物的乳房圆润挺拔,其形状、尺寸和对称性都和自然的乳房不同,本应一眼就辨别出来。但这次由于碎尸腐烂得太厉害,乳房严重扭曲变形,我竟然在第一次验尸时忽略了这点。在传统的解剖尸体过程中,着重于死者的内脏、骨骼、牙齿、下阴等部位。经过这一次教训,我以后在解剖无名女尸时,对其乳房、鼻骨、腮骨、腹部皮脂和臀部均分拆检查,避免遗漏人工修整的痕迹,这些痕迹,往往对案件的侦破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对在死者体内发现的硅胶填充物,编号为30580,经鉴定为邻省某医疗用品集团的名优产品。与其联系后确认,这对硅胶制品销售到楚原市”绝代名媛”美容院。重案队派人调出美容院的医疗记录,上面显示这对硅胶制品曾植入一名叫许明明的患者体内,她登记的居住地址为楚原市铁西区某居民小区,所在辖区派出所收到其家属报案,称此人已于十天前失踪。

至此,死者身份确定。许明明,楚原市人,死前二十七岁,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一相处两年的男友。她死前系本市三十二中学的英文老师。

据许明明父母描述,她生前与男友经常吵架,时分时合,关系并不融洽。她男友有一次甚至追到她所在的学校去大吵大闹,影响非常不好。在她失踪的那天晚上,许明明对父母说出去和男友约会,谁知到凌晨两点,她母亲起夜时还不见她回来,就有些着急,给她男友打电话,对方却说两人当晚根本就没在一起。由于许明明经常晚归,她父母虽然焦虑,却还存着一线指望。第二天八点以后致电三十二中学,教导主任说许明明没来上班,也没请假,学校也正在到处找她。许明明父母慌了神,给所有亲戚都打了一遍电话,仍没有关于她的丝毫消息。当天下午,许明明父母就到辖区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对这种查无实证又无利可图的人口失踪案一向是登记在案,之后便不再有任何作为,所以报案与否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许明明父母联想到她和男友关系日渐冷淡,许明明曾数次流露出想分手的意愿,就怀疑她男友对她做了什么,几次找上门去要人,甚至摆出拼掉两个老命的架势,可是她男友一口咬定压根不知许明明的去向,就是杀了他也说不出来。许明明父母无奈,十几天来以泪洗面,烧香拜佛地祷告。

7

2002年6月9日。晴。

楚原市郊某玻璃制瓶厂。

许明明的男友名叫程华,自营一间玻璃制瓶工厂,管理三十几名员工,是个小企业主。他年近四十,比许明明正好大了一轮。他见到重案队刑警于银宝就不停阴阳怪气地发牢骚:”我真不知道她去哪了,求求你们就别再找我要人了。她这两年路子野着呢,当官的、有钱的认识不少,这会说不定躲在哪个别墅里,滋润地当着二奶呢。”

于银宝听出话头不对劲,他噤噤鼻子,眯着一对小眼睛说:”哟,怨气还不小,你不也是有钱人吗?”他这么一说,程华越发愤愤不平:”三年前刚认识许明明时我的生意还行,出货量大,现金流动也充足,要不然我这么个半老头子,长得也不怎样,许明明如花似玉的一姑娘,能看上我?”于银宝打量着程华黑黢黢的脸膛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没说话,只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程华不在意于银宝的反应,说:”许明明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贪财,吃喝穿戴都要名牌,买东西不看品质,只要价钱贵就好。她自己挣的那仨瓜俩枣不够花,我这两年生意走下坡路,给她的零花钱也跟不上趟,她就到外面捞偏财去,给我戴绿帽子。"

于银宝感觉程华的最后一句话有些内容,追问说:”她是老师,能捞什么偏财?补课的话也不能算给你戴绿帽子。”程华冷笑说:”补课?她肯挣那个辛苦钱吗?她赚的是快钱,风流钱。”于银宝说:”怎么?难道她给人当二奶?”程华说:”现在二奶是买方市场,许明明暂时没找到买家,干的是零售的活,坐台。”程华在这句话里用了个经济术语,于银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说:”什么买方市场?乱七八糟的。她是老师怎么还坐台?在哪里坐台?”程华激动得脸色黑里透红,提高声音说:”我要知道她在哪里坐台就好了,非把她捉奸在床,让她把花我的钱都吐出来。”于银宝听他说得下道,皱眉说:”别胡说八道。你帮我打听打听,许明明在哪里坐台?尤其是她失踪那天晚上的行踪,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于银宝察颜观色,感觉程华还不知道许明明的死讯,表情很自然,不像是伪装出来的。果然程华说:”于警官,你是刑警吧?许明明失踪咋还把刑警惊动了,不是她出了啥事吧?”

于银宝说:”许明明被人杀害了。”程华像被雷击了一样,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眼白上的血丝纵横交错,眼圈红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喃喃地说:”被人杀了?咋能被人杀了?”有两滴浊泪顺着脸颊缓缓流淌下来。

经调查,程华没有作案时间,而且他的血型也与碎尸阴道内残存的精液血型不符,排除了作案嫌疑。但他提供的许明明兼职坐台的线索非常重要,使得奸杀的可能性增加。重案队开始紧锣密鼓地排查夜间娱乐场所,以确定许明明失踪当晚的去向。

8

2002年6月13日晚9时。小雨。

楚原市铁西区格莱美歌厅。

沈恕和于银宝穿便衣走进装修得奢华而张扬的格莱美歌厅。

此前三天时间,重案队刑警摸排了楚原市大部分声色场所,终于通过警方线人了解到许明明生前经常出入的几家歌厅和夜总会。根据线报,许明明失踪当晚,就在格莱美歌厅坐台。

许明明生前关系最密切的欢场姐妹是钱冬艳,她也有一份正业,业余时间坐台捞金。沈恕和于银宝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未向歌厅前台表明身份,而是开了一间包房,点名要钱冬艳作陪。

沈恕和于银宝的体型都不健硕,肚子不够丰满,沈恕更是带有书卷气,与经常来歌厅消费的客人们气质不同。钱冬艳久经历练,阅人无数,一进门就看出这两人是生手,如果不是来开洋荤的老实人,就是深藏不露、可以痛宰一笔的极品豪客。

钱冬艳的外表也不俗,虽然妆稍嫌浓了点,但一言一行都显示出她曾受过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事实上,她父母都是某文科大学的教授,家里藏书颇丰,钱冬艳从小就在书香的熏陶中成长。可惜,书香敌不过铜臭,在这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连教授本人都已斯文扫地,何况教授的女儿呢?

钱冬艳笑吟吟地坐在沈恕和于银宝中间,手法熟练地给两人倒茶斟酒,藕一样白嫩的胳膊似有意似无意地在两人身上蹭来蹭去。

据于银宝后来私下向我描述,在穷凶极恶的歹徒面前都镇定从容的沈恕,坐在钱冬艳身边却窘得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真的正人君子,还是唯恐在下属面前失了尊严。于银宝一边说,我一边在想像沈恕正襟危坐的样子,忍不住好笑。我对反差强烈的事物特别感兴趣,好比老实人进出风月场所,而流氓端正地站在讲台上,妓女穿得像个办公室女郎,而上班族穿得像妓女,都非常有趣。

据说沈恕很快就向她交了实底:”姑娘,你别忙活了,忙也白忙,我们没钱给你。我们是警察,来查案子的,有几句话问你,问完就走。”钱冬艳是见过世面的,恩客里三教九流都有,也不怎么害怕警察,听完这话脸子立刻就撂下来了,说:”早说啊,你知道我一个小时挣多少钱吗?谁有时间陪你们玩。”于银宝不乐意了,提高声音训斥她说:”怎么说话呢?在这种地方干这下贱勾当,你挣多少钱有什么好炫耀的。”钱冬艳蹭地站起来,手指触到于银宝鼻尖上:”你说谁下贱?谁下贱?我一不偷二不抢,一晚上赚的钱够你挣一个月的,你说咱俩谁下贱?”于银宝没想到她偷换概念,把下贱与否直接理解成钱的多寡,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

沈恕安慰钱冬艳说:”行了,你消消气,坐下来好好说话。你是楚原政治大学的在读硕士研究生吧?”钱冬艳狐疑地看着沈恕,否认说:”我不是。”沈恕说:”2001级马克思主义理论专业,学号75520,导师是副教授钱学礼,是你父亲的堂弟。我们没到学校去找你,就是不想张扬,你坐下来好好回答几个问题,我们问完就走。”钱冬艳怔了怔,见他是有备而来,自己的资料完全被他掌握,不敢再撒泼,乖乖地坐下来。

据钱冬艳说,许明明失踪那晚,她俩都在格莱美歌厅坐台,那天没什么豪客,小费都给得有限,许明明干得没精打彩,夜里十一点半就张罗着回家。刚好钱冬艳还有一拨客人没走,就让许明明自己先回去。钱冬艳没亲眼看见许明明出门上车,但估计她跟往常一样,是坐出租车离开的。许明明除去程华外,并没有固定的情人,露水姻缘虽多,却没什么情爱和恩怨纠葛,上下班也从没有人接送。每天晚上格莱美歌厅门前都停着许多出租车,也许会有相熟的司机看见许明明上了哪部车。

问明情况,沈恕意味深长地看了钱冬艳两秒钟,像是有话要说,却终于什么也没说,轻轻叹口气,带于银宝走出了歌厅。

这时歌厅门前霓虹闪烁,流光溢彩,红男绿女们在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道路旁停着一排红色出租车,等活的司机们有的安静地坐在车里,有的在车外抽烟。

沈恕和于银宝拿着许明明的照片,向出租车司机逐个询问。司机们正闲得无聊,就都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好几个司机都认出许明明,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得她的模样,说曾经载过她。但提起案发当晚的情形,却又都记不清楚。这也难怪,他们每天都在这里等活,工作内容平凡单调,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发生,谁能记得清十几天前的事情。

一个大个子司机忽然提起一件事:”十来天以前,是不是那天晚上可说不准了,我在等活时,看见有个客人要上我前面的一辆出租车,不知道那个司机为什么没载他,客人后来上了我的车。我跑了一趟回来,见那辆车还停在那里,像是特意在等什么人似的。”

沈恕说:”你还能记起车牌号和司机的模样吗?”大个子司机摇摇头:”没留神车牌号,也没看见司机的模样,他一直呆在车里没出来。”一个络腮胡子司机接话说:”我印象里也有一台车挺奇怪,很少见它来这里,即便来了也躲在一边,车牌尾号像是347什么的。我当时还想,这夜场有很多人包车,也许那台车也是被人包下来的,不载散客。”沈恕追问一句:”车牌尾号347,能确定吗?”络腮胡子司机说:”八九不离十,因为我手机的尾号也是这三个数,所以记得很清楚。”沈恕点点头,又问:”出租车拉活是不是也分片?比如在这歌厅门前等活的出租车总是固定的那几辆?”有个小个子司机接话说:”不分片,谁都可以来等活,只要排队就行,每天的司机都不固定,所以互相也不认识。”络腮胡子司机取出一枝烟递给沈恕,说:“边抽边聊。”沈恕摆摆手拒绝了。络腮胡子司机又递给站在他身边的小个子司机,对方也没接。络腮胡子把烟扔到自己嘴里,边点火边说:“邪门,警察和跑出租的都不抽烟,太稀罕了。”

虽然未得到关键线索,但沈恕和于银宝总算不虚此行,不仅挖掘出被害人生前在面具掩盖下的真实生活,而且也把夜班出租车纳入侦查范围。

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夜行女人,正是歹徒觊觎的目标。是谋财害命?是见色起意?是出租车司机蓄意作案?还是嫖客寻欢后痛下杀手?这是摆在重案队面前的几道待解难题。谁料想许明明遇害案的侦破工作刚刚展开,尚且毫无头绪,京广线列车上又出现了一包腐臭碎尸,把重案队才建立的办案思路彻底打乱。

9

2002年6月17日。暴雨。

市公安局局长会议室。

楚原市公安局局长刘百发、副局长高大维、张定出、政治部主任郭文武等人正在听取沈恕关于碎尸案的案情汇报:

“从今年6月4日京广线乘警黄勇发现第一包碎尸起,到今天为止,在京广线的列车上共发现六包碎尸,分属两名受害人。包裹碎尸的编织袋、绳索等物完全一致,肢解尸体的手法和所用工具也没有分别,可以肯定是同一人作案。发现第一具碎尸的列车线路归土岭警务区管辖,另外三包碎尸分别为阴山警务区和大堤警务区所辖线路,目前两起案件均已汇总到我局,并案侦查。目前第一个被害人的身份已经确定,是我市三十二中学的一名青年女教师,第二名受害人也是女性,身份尚未确认。”

刘百发一口气吸掉小半截烟,才开口说话,那烟雾顺着牙缝丝丝缕缕地飘散:”据我所知,第二个受害人的尸块在三天前就发现了,而你们直到现在还没确定她的身份。”丝毫不掩饰责备的语气。刘百发是四川人,平时发泄对某人的不满时喜欢夹带一句地道的川话——”瓜娃子”,不过今天毕竟是在正式会议上,他忍住了没说。

沈恕略皱皱眉,没做解释。第二名受害人的三包尸块分三次被发现,最后一包双手和头颅昨天才找到,均已高度腐烂,面目完全无法辨认。确认第一个被害人的身份有许多运气成分,如果许明明生前没做过隆乳手术,也许重案队到现在还在排查失踪人口。第二个被害人还会有这样明显的特征吗?这些话却不必对座中的官僚说。

高大维一向待沈恕不错,对这起案子了解得也比较多,接过话说:”重案队的工作还是很得力的,据我所知,目前已经确定了第一个被害人遇害当晚的行踪,排查出租车的工作也很有进展。当务之急还是找到被害人当晚乘坐的出租车,从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那个司机即使不是凶手,也一定了解重要线索。”

沈恕说:”在许明明被害案中,排查出租车是重要的侦查手段,重案队在这方面一直没有松懈。根据目击者提供的线索,我们已找出楚原市尾号为347的全部出租车,共有75辆。眼下最大的困难是,案发时间这些出租车都在运营中,可以说每个人都有作案的时间和机会,而且每个人都没有证人证词,如果逐一排查的话,工作量巨大,重案队的人手不够。目前第二个受害人的尸检工作还在进行中,其面目因高度腐烂已经无法辨认,如果技侦处无法最终确认死者身份,我们计划与国内某些在颅面复原技术方面比较先进的兄弟省市进行联系,争取得到他们的协助。但这必然会耽搁案件侦破进度,所以是最后的选择。”

刘百发的鼻孔里喷出两条淡蓝色的烟雾,好像武侠电影里的内功高手练功时的状态,抱元守一,吞吐翕张。

沈恕说:”第二组碎尸的出现,打乱了我们此前的破案思路。在许明明被害案中,我们倾向于认为凶手的动机是谋财谋色,而凶手的身份有两种可能,或者是了解被害人工作生活状态的熟人,或者是临时起意的路人或出租车司机。但第二组碎尸的出现,让我们必须对思路作出调整,排除了凶手临时起意的可能。同时,要把凶手的反社会因素考虑进去。凶手是蓄意作案,但未必有明确的杀害对象,或者说,作案目标是某一类人群。如果是这样,侦破难度将大大增加。”

刘百发不悦地说:”瓜娃子,”——他毕竟还是没能忍住,招牌式的骂人话脱口而出:”这是什么话?办案没有难度,还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这起案子的特殊性在于列车抛尸、连续作案,手段极端凶残,影响非常恶劣,公安部十局和省厅都非常重视。十局方面认为,必须从快从速地抓获凶手,打击其嚣张气焰,不能让这种案子发展成模式犯罪,更不能让不法分子予以模仿。这副担子已经压在我们身上,重案队作为排头兵,这一战要打出水平打出成绩打出气势,为党和人民交一张漂亮的答卷!”

刘百发的演说慷慨激昂,外面的雨也越下越大。上午十一点钟,室内却如黄昏般灰暗,暴雨像泼水一样倾泻下来,狂风裹挟着雨点击打窗棂,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让人格外心烦意乱。

10

2002年6月17日。暴雨。

楚原市刑警支队法医室。

局领导开会的时候,我正在解剖室里埋头分析第二组碎尸。这也是一名年轻女性的尸块,生前身高一百六十五厘米,体重五十二公斤。时尚,经济条件良好,这从它精工描绘的指甲就可以看出来。它十指指甲涂着品质极好的指甲油,图案的画工很精巧细腻,不是普通街头甲店的作品。它生前应是一位很讲究生活细节的女人。

可惜现在它已经成为一块块的,而且高度腐烂,完全辨认不出面容。我根据上次的经验,切开它的乳房,没有义乳。它阴道里有精液残存,经化验是AB型,与前一个碎尸阴道里的精液血型相同。它的四肢和躯体上均没有明显创伤。它的胃容物有海物、蔬菜、水果和红酒的成分。尸体喉部软骨损伤严重。绝大部分检验结果与上一组碎尸如出一辙。

没有发现可资确认被害人身份的特征,我的失望情绪逐渐加深。凶手分尸抛尸,用意就在于掩盖死者身份,干扰警方办案。而凶手至今为止,应该还不知道警方已经查清第一个受害人的身份,所以他才会继续如法炮制,列车抛尸。

我把它的头颅在解剖台上固定好,从头发、皮肤、颅骨,到眼窝、耳道、鼻腔、口腔,逐一检验。当检查到它的牙齿时,我心中掠过一阵狂喜,这是一副经过修补的牙齿!尸体上毕竟还是存有人工痕迹,牙齿是人的第二张身份证,只要追查它生前的就诊纪录,就有望确认它的身份。

尸体上排牙齿的中间四颗门齿,虽然覆盖着干枯的血污和黄黑色分泌物,却仍可辨认出其色泽和光洁度与其他牙齿明显不同,可以断定是烤瓷牙,而且材质和做工都很精细。而左面的后槽牙有一颗缺失。这样一个从指甲到牙齿都很讲究的年轻女人,怎么能容忍她的牙齿缺失呢?

我为死者的颌骨做了X光检查,在缺失牙齿的位置,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新鲜的牙骨残根。这是牙医留下的操作痕迹。我想,这个女人应该是不久前才拔了牙,还没来得及修补就遇害了,也许她的医生还在纳闷她为什么治疗到中途就不见了。

虽然可资追查的线索有限,但以重案队的办案能力,应该足够了。我当即把这个发现在电话里汇报给沈恕。

沈恕接到电话时,正在市局会议室接受局长刘百发的谆谆教诲,聆听领导们高屋建瓴的指导意见。他得知这一线索后很兴奋,立刻向领导们通报,请求离席,迅速展开调查。刘百发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政治上无比正确、对实际工作毫无裨益的套话,耗去二十来分钟,以显示他在这个场合的绝对权威,才宣布散会。

11

2002年6月19日上午。小雨。

仁爱口腔医院。

这是一家民营医院。规模虽然不大,但室内装修很奢华,医疗设施也非常先进,收费不菲,比同行业同类服务的价格贵一倍。仁爱医院的首席医生夏怀瑜介绍说:”我们医院的定位,是为中上阶层提供最贴心的服务。”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充满自豪。

夏怀瑜今年四十岁出头,风神俊朗,文质彬彬,一望而知是一位事业有成的中年知识分子。此前重案队已经走访了数十家牙科医院和诊所,在与夏怀瑜接触时,他认为第二名受害人的烤瓷牙和残存的牙根均出自他手,是以我和沈恕一起来到他的办公室,进一步确认尸源。

我向夏怀瑜出示了死者的牙齿X光片,夏怀瑜又辨认两分钟,笃定地说:”没错,这四颗烤瓷牙和牙根都是我亲手操作的,如果看到患者本人也许认不出来,看到牙就绝不会认错。这个患者拔过牙就再也没来了,我还奇怪她怎么不来补牙。”我相信眼前这位牙医的专业能力,说:”这位患者的档案可以调出来看看吗?”夏怀瑜笑笑说:”患者的档案是对外界保密的,但警察执法,当然没有问题。”

被害人生前的牙科诊疗档案很少,只有薄薄的两页纸,对被害人的自然情况登记如下:苗淼,女,出生于1975年2月8日,已婚,居住地为楚原市小韩村美语家园。

我说:”嘿,美语家园,和我住邻居。”沈恕说:”你家和那片小区只隔一条马路,这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我白了他一眼,没接话。小韩村离市区很远,城里人去过的不多,我印象里又从未向沈恕说过我家住哪,可他随口就来这么一句,好像事无巨细,都在他掌握中。你身边有这么一位间谍,也难免时不时地被他弄得心里咯噔一下。

沈恕装作没看见我对他的不满,说:”那片是光明派出所的辖区,他们报上来的失踪人口里没有叫苗淼的, 这里面有蹊跷。”听听,又来了,全市派出所报上来的失踪人口有几百人,他咋就那么肯定,还具体到某个辖区。

不管他是有意卖弄,还是纯属自然的对话,我都对他表现出来的超强业务能力感到不快。当然,这种不快在我们共事几年后已经转化为绝对的信任和佩服,但在当时却如同骨鲠在喉。像沈恕这样的人,无论怎样低调和亲切,都难免给同事带来压力,需要时间去适应和接受。

夏怀瑜觉察不出我的细微反应,说:”这个苗淼我有印象,长得不错,差不多一米七的身高,穿戴时髦,出手很阔气,好像经济条件很好的样子。”顿了顿又说:”有人议论说看她的气质,好像二奶似的。”

沈恕说:”她就诊时有人陪着吗?”夏怀瑜摇摇头说:”没有,都是一个人。”

出了医院门,沈恕对我说:”苗淼已经结婚了,妻子失踪,丈夫却不报案,一定有猫腻,咱们这就跑一趟美语家园。”

12

2002年6月22日中午。雨过天晴。

楚原市小韩村美语家园501室。

运气不错,今天是周三,却把苗淼的丈夫堵在了家里。

这是一套两房两厅的公寓,装修得华丽而俗气,室内脏乱不堪,气味难闻,方便面盒、烟头、空酒瓶、臭袜子,扔得到处都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眼圈乌黑的男人萎靡在沙发里,愣眉愣眼地看着我和沈恕。

沈恕认出那个男人,叫一声:”李大坤,苗淼的丈夫原来是你。”这个李大坤吸毒,曾参加一个盗窃团伙,被沈恕处理过。

目光迷离而空洞的李大坤也认出沈恕,条件反射似地哆嗦起来:”沈……队,你咋来了?我最近什么事也没干。你……你老可好?”

沈恕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得,我比你还小着几岁,就被说成你老了。别胡扯,说吧,你老婆呢?”李大坤扑楞下脑袋,说:”我老婆?有日子没见了,不知道去哪鬼混了。”我有点听不下去,说:”你自己的老婆不见了也不知道找?”李大坤咧嘴苦笑,说:”没地方找,要不您跟我说说她去哪了?”

我看看他的居住环境,这确实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存状态,他们似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也可以想见。我说:”苗淼当初怎么会嫁给你的?”李大坤嗤了声说:”她还能存什么好心,还不是看中我老爸有钱。谁知道老东西死得早,留下的钱还不够我自己花的,她还能跟我过苦日子?早出去勾三搭四了。”

沈恕听他说得不像话,提高声音说:”行了,别着三不着两的,我告诉你,苗淼被人杀了,今天我们来找你,就为这事。”李大坤吓得从沙发上骨碌下来,细成麻杆的两条腿颤抖不止,眼睛瞪得像要从眼眶里迸出来,哆里哆嗦地说:”被……被人杀了?是谁……谁干的?在哪……哪杀的?”

沈恕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慌什么?”李大坤说:”我慌……慌什么?我没……没慌。”沈恕说:”你慌了,可是没伤心,你们夫妻一场,难道一点不念着她的好吗?”李大坤惊魂稍定,说:”她有什么好,她对我有什么好?她把我当成人肉提款机,钱花没了,她就不回这个家了,结婚好几年,我连她做的饭都没吃过,她对我有什么好?”

沈恕说:”她不回家,住在哪里?”李大坤说:”没一定,她自己有个窝,专门和野男人过夜用的,有时住在酒店里,有时候还回娘家去住。”沈恕说:”她不用工作吗?”李大坤说:”怎么不工作,她是省电视台的记者,不坐班,工作轻闲得很,时间又自由,下了班没事做,就去卖*。”沈恕喝斥说:”你嘴干净点,想清楚再说话。”李大坤翻翻凸在眼眶外缘的白眼珠子,没吭声。

沈恕说:”她平时都到哪里去认识别的男人?”李大坤说:”不知道,懒得问,这骚婆娘本事大着呢,走在马路上都能随随便便勾个男人。”沈恕说:”她有长期往来的关系比较稳定的相好吗?”李大坤说:”没有。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沈恕吼他说:”到底是没有还是不知道?”李大坤支支吾吾地说:”我……不太清楚。”

沈恕感觉李大坤遮遮掩掩地没说实话,敲打他说:”李大坤,咱俩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我一清二楚。你最好和我说老实话,不管是配合办案也好,是给苗淼报仇雪恨也好,免得最后你自己择不清。”

李大坤在沈恕手里栽过跟头,对这位眉眼清秀却又洞察秋毫的年轻刑警十分惧怕,被他这么一敲打,权衡轻重,觉得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忙说:”我说实话,一句也不扒瞎,苗淼她是散着卖的,可能是想搞批发暂时还没有机会成交。”这话我听懂了,心里对这个吸毒成瘾又满嘴脏话的男人说不出的厌恶,真想上去踢他两脚。

沈恕看上去也听懂了,说:”关于苗淼的事你别的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这样清楚?”李大坤转了转大白眼珠子,说:”我……毕竟是我老婆嘛,咋能一点不关心?”沈恕挤兑他说:”你别拿话敷衍我,你那点花花肠子,能转出几道弯来?”李大坤陪笑说:”是,沈队,我这不正准备说呢吗?苗淼在外面搞男人这事,我调查过。”沈恕说:”你怎么调查的?”李大坤神秘兮兮地说:”我请了个私家侦探。”

据李大坤说,他请的私家侦探叫王志,是大白侦探所的所长,下海前也曾是一名警察。王志跟踪苗淼整整一个月,拍摄了大量照片,都是她与形形色色的男人寻欢作乐的场景,有的勾肩搭背,有的袒胸露腹,丑态百出。但照片上的男人老少肥瘦各自不同,也证实了苗淼没有长期稳定的情人,所交往者均是赤裸裸金钱交易的露水夫妻。

沈恕一边翻看照片一边问:”这些男人的身份你都搞清楚了吗?”李大坤说:”这么多人,工作量太大,只搞清楚几个,有做买卖的,也有国家干部。”沈恕说:”这件事到此为止,都交给我处理,你不许再插手了。照片都在这里吗?还有没有其他的影像资料?”李大坤信誓旦旦地说:”没了,保证都交到你老手里了。”他对沈恕的态度倒是恭敬得很,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男人被称作”你老”,总让人感觉怪怪的。

沈恕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来,对李大坤说:”你雇人跟踪苗淼,是为了讹点钱吧?照片上的这些男人如果有谁被人敲诈了,我拿你是问。苗淼已经过世了,不管怎样,你们夫妻一场,为她好好筹办后事吧。”

13

2002年 6月22日黄昏。晴。

楚原市大白侦探所。

这家侦探所位于胡同里的筒子楼上,只有一间办公室,两名工作人员。室内狭小、阴暗、潮湿,办公家具都有二十来年的高龄。看上去生意不是很好。

所长王志,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矮胖,留着八字胡,已经进入夏季,他却还戴一顶黑色呢礼帽,穿一身黑色纺绸裤褂,脚上蹬着黑色缎面软底鞋,叼着一个黑亮的烟斗,却又不吸,只当作饰物。单从外表来看,他比沈恕更像一名成竹在胸的侦探。

寒暄了几句。原来王志曾经做过乘警,也跑京广线,和发现第一包碎尸的乘警黄勇还是关系不错的同事。王志从小爱看侦探小说,崇拜的偶像是福尔摩斯,好不容易混进警察队伍,却只能做一名乘警,无从施展才华,很不甘心,请调了几次都没如愿,一狠心辞了工作,开办起侦探事务所。不知是受有关政策的约束放不开手脚,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经营了两年多,接的基本都是捉奸的活,让王志非常郁闷。我和沈恕找上门来,看得出他非常兴奋,碎尸案对于我们是沉重的梦魇,对他却是朝思暮盼的梦想。

沈恕才说了些碎尸案的大概情况,激发得王志打开话匣子,像是水库开闸放水,其势头迅不可挡。他旁征博引,一口气分析了三四起典型的中外碎尸案例,从凶手的心理、动机、工具、手段、作案现场、毁灭证据,一直说到警方的困惑、窘境、曙光、突破,以及完整证据链的形成,直至将凶手捉拿归案,其记忆力之佳和理论之完善,令人叹为观止。

沈恕也听得兴趣盎然,才没有打断他,一直等到他告一段落,才向他提问关于苗淼的私生活情况。王志还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说:”苗淼是我和助手王鹏一起跟踪的,当时我就说,私生活如此混乱的已婚女人,下场通常都会很惨,果然,一语成谶,唉,一语成谶。”王志摇晃着大脑袋,为苗淼惋惜,也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陶醉,过一会才继续说:”苗淼没有长期往来的情人,她丈夫对她的放纵淫乱生活也习以为常,所以不存在破坏别人家庭而惨遭杀害的由头,情杀的可能性也很小。”——这点倒是和我们的分析完全符合,这位私家侦探的头脑还算清楚——”苗淼出入欢场,卖色卖笑卖身,接触的人三教九流,成分复杂。但实话实说,苗淼的模样不俗,还是电视台的记者,和她相好的都有一定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以生意人和政府官员居多,这些人不大可能因贪图苗淼的肉金而铤而走险。”

王志虽然推理得大致不差,但并没有可资借鉴的地方,再听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沈恕忍不住打断他:”你们在跟踪苗淼的过程中,有没有见到她曾乘坐一辆尾号是347的出租车?”王志的思路被突然截断,愣了一下才说:”她每次出门都乘出租车,我没留意过车牌号。”沈恕在提问之前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又说:”你拍摄的影像资料,除去交给雇主的这几张照片,还有留存的底档吗?”说着取出从李大坤那里拿到的照片,交到王志手里。

王志一边翻看照片,一边说:”没有,这些是最有价值的照片。”沈恕提醒他说:”只要是和苗淼相关的影像资料,都有可能成为间接证据。”王志还是摇头:”跟踪苗淼是一笔小生意,雇主也出不起钱,交了差就算两清,哪还会保存什么底档。”这个回答彻底打消了我们心中留存的一点希望。

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王志的助手王鹏突然说:”师父,我手机里好像还有几段和苗淼有关的摄像,一直没删。”王志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没实际内容,录像质素又差,算了。”沈恕说:”既然说到这了,就让我们看看,又不搭什么工夫。”王志不好继续阻拦,只白了王鹏一眼,似乎怪他多话。

王鹏的手机很旧了,显示屏上布满划痕。这不好怪他,只能怪王志又让马儿疯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调出几段视频,影像质素不算太差,可以分辨出人的五官和穿着打扮。一共有五段视频,每一段都围绕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主角,看模样就是苗淼。有她昂首挺胸走进夜总会大门的,有她喝得醉醺醺地放肆狂笑的,有她踉踉跄跄地登上出租车的。王志说:”这些视频都是苗淼的独角戏,没有她和嫖客在一起鬼混的镜头,所以价值基本为零。我事先已经跟你们说过了。”语气中明显流露出不满。听起来这人控制欲很强,别人违逆他的意思,老大的不乐意。这种浅薄的个性恐怕做不好侦探。

沈恕像是迟钝得听不出他的不满,指着最后一段视频说:”不都是苗淼的独角戏,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人吗?”王志伸长脖子凑过来一看,说:”那是出租车司机,和她八杆子打不着。”这段视频很短,只有一分多钟,那辆出租车停在夜总会门前的一棵大树下,半个车身都被大树挡着,苗淼看上去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走到出租车前,拉开车门就栽倒在后排座位上。出租车司机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在视频里仅看得见鼻头、嘴和下颌。苗淼上车后,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对苗淼说了句什么,随后又侧过头来,嘴唇一张一合,说了许多话,持续约一分钟时间,然后出租车不急不缓地开动,视频结束。

在视频最后一秒,我看清了挂在出租车尾部的车牌,FA06347,虽然画质不是很清晰,但出租车启动的一瞬间,夜总会门前暧昧的灯光恰好打在车牌上,两个字母、五个数字端端正正地出现在画面中央。我激动得心里狂跳不已,看看画面上显示的时间,2002年6月12日,是发现第二组碎尸的前三天,时间也非常吻合。

沈恕虽然不动声色,但两眼也熠熠放光,他指着视频上的出租车问王鹏:”这个司机的模样你看清了吗?”王鹏摇头说:”他一直坐在车里没出来,我又躲在他车子斜后方的角落里,始终没看见他的脸,我的工作是监视苗淼以及和她有暧昧关系的男人,这个司机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完全没有留意他。”王鹏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沈恕的表情,他似乎意识到这个只露出小半面孔的出租车司机事关重要。其实没看清司机的长相也不要紧,只要有车牌号码,就能查到他的身份。

沈恕把王鹏的手机握在手里,说:”这部手机可能是重要证物,暂时归我保管,你回头去刑警队领一部手机代用。”王鹏期期艾艾地答应一声,看上去表情很紧张。

14

2002年 6月23日上午。小雨。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原以为近二十个昼夜的攻坚战,终于撕开重重幕帐,露出一线曙光。谁知在希望中苦苦等待一夜,令人失望的消息却从前方相继传来。

FA06347,这是一个伪造的车牌。根据车管所记录,这部车牌原属于一辆大货车,因车辆报废,车牌号被收回,一直没有再向外发放。

这使得驾驶这辆出租车的司机上升为重要嫌疑人。他不仅是苗淼遇害前曾经接触过的人,而且车牌号码与那个目击证人——络腮胡子出租车司机提供的车牌号尾数吻合。更重要的是,车牌是伪造的。其目的是非法运营?还是为蓄意的犯罪行径进行掩护?

当然,这也使得案件的侦查过程愈加曲折。这辆出租车的型号、颜色,都与全市数以千计的出租车毫无差别。技侦部门已经对视频中有关这辆出租车的几个画面进行过反复检验,确认车身无剐蹭、损毁、修补痕迹,无法据此追查车辆来源。事实上,这辆车真的是出租车还是其他车辆伪装的,都无从确认。

出租车司机的样貌特征非常模糊。从他坐姿高度分析,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偏瘦,体重约六十至七十公斤之间。五官中只有嘴部较清晰,有约一分钟的时间都在张张合合。鉴于同车的苗淼当时处于酒醉状态,他这段时间应该都在自言自语。

我坐在技侦处信息中心的办公室里,把这份视频翻来调去地看了几十遍,不放过画面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细节是,这辆出租车等候的地点是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面,重案队已经实地考察过,视频中的大树与夜总会后面的一个角门相对。夜总会正门是供顾客进出的,人流量大,打车的人多,绝大多数出租车都等候在那里。侧门仅供工作人员使用,由于夜总会雇员大多通宵工作,有的自有私家车,夜间乘出租车的人很少。所以,这辆出租车等候在那里,很可能是特意在等待苗淼,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么就排除了凶手随机杀人的可能,可以确认这是一起蓄意谋杀案。

沈恕从早晨七点起就泡在技侦处,像一个等待生日礼物的孩子似的翘首企盼,然而等来的却是让他大失所望的结果。也难怪,这样一起恶性系列杀人碎尸案,截至目前尚无可以跟进追查的线索。如果视频中的出租车这条线索再被截断,案件又将陷入僵局。而凶手是一个极度仇恨社会的家伙,难保他正在暗中觊觎下一个杀害对象。

沈恕的体型本来就瘦削,连日来操劳过度又缺乏睡眠,更清减了许多,眼睛里布满血丝,青黑色的胡茬从上唇和双腮露出头来,看上去疲惫而憔悴。

我在心里叹口气,想对他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想起一件事来:”那两个被害人,我怀疑她们是被先杀后奸的。”沈恕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说:”先杀后奸?你能确定吗?”我说:”不能,我在尸检报告里都没提,尸体实在腐烂得太厉害,无法确认,只能根据模糊的损伤痕迹作出猜测。”沈恕握了握拳头,没说话。我说:”这是一个从心理到行动都彻底变态的凶手,偏偏又无比狡诈,如果不是他在编织袋上的疏漏,也许到现在连案发地都不能确定。”

沈恕沉默了好一会,又把视频调到最后一分钟,定格,指着画面上出租车司机露出的一小半脸说:”你看他在苗淼上车后对她足足说了一分钟的话,而且中间没有间断,苗淼当时处于酒醉状态,不能和他进行对话,所以他应该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听懂他想表达什么,没接话,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沈恕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在技术侦查领域我是门外人,说的都是外行话,我知道聋哑学校的师生会说哑语,通过手势可以表达内心的意图。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通过这个出租车司机的唇部动作,猜出他大概说了什么话。只要知道他自言自语的内容,就有可能查到他们当晚去了哪里,或者这个出租车司机的真实身份。”

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异想天开,我说:”读唇?这是技侦学的旁枝,换句话说就是旁门左道。据我所知,国内公安、国安院校都没有开设这门课程,也没听说过哪里有这方面的人才。国外曾有过通过唇语破案的先例,但那也是凤毛麟角,不足以作为借鉴。何况,读唇需要语言和文化背景作为基础,国外的唇语专家也不可能读懂中文发音。”我这样说,等于是否定了沈恕的建议。作为一名法医,我虽然初出茅庐,但毕竟还是有一些阅读量的,行业内五花八门的东西懂得不少。法医学是很严谨的学科,不是谁一拍脑门就能想出一个可行的点子。

沈恕苍白的脸上泛起绯红,勉强咧嘴笑笑,没吭声。

15

2002年 7月7日黄昏。晴。

楚原市刑警支队重案大队。

黄昏的阳光依然很炽烈,晒得屋子里暑热蒸腾。重案队办公室里没装空调,几盏硕大的风扇呼呼地吹着,桌上被压住的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

应该说沈恕是一个很执拗的人。我的否定意见并没有打消他的想法,他竟然一直在低调地寻找能阅读唇语的人。当然,无论他怎样低调,毕竟绕不过公安系统内的各种渠道,他的所作所为还是难免传出去。于是,有人哂笑,有人不解,有人责备,也有人同情。公安是一个尊重经验、讲求实证的系统,传统的力量如此强大,任何一个推陈出新的做法在被证实行之有效之前,都会遭到轻视。

局长刘百发对沈恕在这起案件中的表现也很不满意。他是一个注重数字和实效的人,所有复杂的刑侦技术、曲折的侦查过程、一线干警的流血流汗,在他这里都会被简单地用数字量化。发案率下降,破案率上升,而幅度都要超过省内其他城市,就是他的政绩,是他最乐意看到的。数字是最能说明问题的,硬邦邦,响当当。至于其他方面,稍谙官场玄机的人都知道,无非是角度问题,笔墨问题。要拔高一个人,或者要踩低一个人,只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看你怎么抛而已。

刘百发几次在局党委会上表达了对沈恕的不满,骂过不下十句”瓜娃子”。有人把事情传到沈恕耳朵里,他一笑作罢。沈恕是流言和谣言的终点站,和他处久了的人都这样说。他的这个特点让人们和他相处时很放心很轻松,当然,也让恶意中伤他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因为不会遭到报复。人的性格特质就是这样,善良对应懦弱,憨厚对应木讷,没有绝对好或者绝对不好的品质。

沈恕一意孤行,他坚信出租车司机对苗淼说的话是突破僵局的关键,他动员所有的力量寻找能读懂唇语的人。但攸忽间半个月过去,他一无所获。早就持有怀疑态度的人们开始把他的行动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我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不自禁地为沈恕难过,但力量有限,我终究帮不到他什么。

转机在谁也没料到的时候出现。这天黄昏,已过了下班时间,重案队只剩下于银宝等几个单身汉,沈恕则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阅读卷宗。于银宝身旁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却不是值班电话,显示屏上的号码也不熟悉,但可以分辨出是公安系统的号码。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是内部办公电话,谁在这时候打来?如果是例行公事,让他明天再打好了。”没人伸手去拿听筒。电话铃声却三番四次地响个不停,似乎知道有人下班未走似的。于银宝说:”接起来听听,如果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敷衍过去。”

接起电话,对方自报家门,是一个名叫黄勇的铁路乘警,指名要和沈恕通话。于银宝记忆力不错,说:”黄勇?你是不是发现许明明碎尸的那个乘警?”对方回答:”是我。”于银宝意识到这个电话不简单,不敢怠慢,立刻转进沈恕的办公室。

接通后,黄勇第一句话就问:”沈队,你是不是在找能读懂唇语的人?”沈恕虽没见过黄勇,但这名乘警第一个发现碎尸,又提供编织袋的线索,确定了碎尸发案地点,表现出许多刑警都不具备的刑事侦查素质,沈恕对他印象很深。黄勇问过这句话,沈恕立刻回答:”对,你有线索?”

两个人说话都不兜圈子,直奔主题,黄勇说:”铁路公安局土岭警务区,就是把许明明碎尸案转到你们重案大队的那个警务区,曾经有一个痕迹检验专家,名叫费谊林。”沈恕说:”这个名字我知道,公安部一级英模,我在公安大学读书时学习过他的案例。”黄勇说:”十年前,老费在办一起爆炸案时被震聋了耳朵,脑子也震坏了,智力相当于一年级小学生的水平。”这件事沈恕也知道,他没接话,琢磨着黄勇为什么要提起十年前的旧事。

黄勇说:”老费这人是个天才,脑子震坏了,不耽误他长本事。耳朵聋了以后,他听不见别人说话,就盯着人家的嘴唇看,时间一长,就练出了读唇语的真功夫。据说他看电视,只看演员的嘴唇怎么动,就能明白剧情,看得津津有味。”

我无法描述沈恕此时的心情,因为他向我们转述这段时,略去了自己的反应,我只能想像他的狂喜。费谊林曾是一位名闻遐迩的痕迹学专家,在足迹、掌纹指纹、微量痕迹等领域都有建树,也是在表情、微反应等领域的领军人物,更重要的是,他从未受过刑事侦缉方面的专业训练,所有成就都是在兴趣和天赋基础上自己琢磨出来的。如果说公安系统内有人能读懂唇语,那么非费谊林莫属。

这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因为黄勇的一个电话,充满了希望。

16

2002年 7月8日下午。阵雨。

松江省梁山县古堡镇,费谊林家中。

我和沈恕一大早就启程了,驱车三百多公里,到古堡镇后,由当地派出所所长张奇志带领来到费谊林家。

古堡镇是一个资源匮乏、交通不便、古老而保守的县城,与同级的城镇相比,经济发展似乎落后了十几年。费谊林家是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家,斑驳的红砖青瓦,写着风雨侵蚀的痕迹,门窗表面的绿油漆脱落得一块块的,小院里长满杂草。

推门进屋,里面的空间更加逼仄。室内采光不好,昏暗中似乎还笼着一层烟尘。发潮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令人气闷头晕。一对年过七旬的老人正在灶房里烧火做饭,看见我们进来,都站起来,木讷的表情中带着些诧异。

张奇志以前和费谊林打过两次交道,也见过他的父母,走上前向两位老人招呼说:”老人家,你们身体好啊?有两个楚原来的警察,想见见谊林。”费母扁扁嘴,说:”好几年没人来看过他了。咋?他都这样了,还要他给你们做事?”不愧是费谊林的母亲,一听我们的身份,就猜到来意。沈恕有些尴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费谊林的窘迫生活是一目了然的,沈恕来求他做事也是实情,说什么都是强词夺理。

我忙打圆场说:”还真是有事求老费帮忙,绝不让他白搭工夫,报酬由公安局出。老人家,我们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这点楚原特产的圆蹄和红肠,请你们收下。”说着,我把动身前在楚原买的卤猪蹄和灌肠放到灶台上。费父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老婆子也是,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干啥?谊林在里屋呢,你们进去吧。”

费谊林的状况比我们想像的更差。他时年四十几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乱蓬蓬地垂到肩膀上。胡子有一尺多长,耷拉到胸前。他围着一条脏兮兮的被单,蜷在藤椅上,一边啃一块干硬的烙饼,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全没留意到我们走进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画片《柯南》。我已经从头至尾看过两遍这部片子,扫一眼屏幕,见正播放到两名嫌疑人真伪难辨的关键时刻,就随口说出真凶的名字。费谊林斜眼瞅我,目光里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气。少顷,真凶暴露,费谊林激动地站到藤椅上,用手指着我,呵呵大叫。

我的兴奋之情不逊于费谊林。眼见为实,他刚表演了一次神奇的读唇绝技。当然,前提是他的耳朵确实已经聋了,完全是靠眼睛在”听”。

我们做了几个实验,在他背后大喊大叫,或者把电话铃声调到最响然后播放出来,他都无动于衷。只有在他对面说话时,他才会漫不经心地瞟你一眼,但看上去我们所表达的意思他却全都明白。

费母对我们这么折腾有点不满,站在门口说:”行了,他聋了十来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你们就别再试他了。”

沈恕还有点不放心,怕费谊林”听”得见却表达不出来,他让我站到两米外,不出声,仅动嘴唇,说”费谊林”三个字,然后让他复述。费谊林却不为所动,木然看看沈恕,不理他,又转过头去看电视。

沈恕先用目光向费母表示歉意,然后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香酥烧饼,递到费谊林手里,又做手势示意费谊林复述我的话。费谊林咬了一大口烧饼,呵呵笑两声,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念自己的名字。我就势又动动嘴唇,不出声地念了一首浅显的儿歌,费谊林这次不用劝导,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我不知怎么心念一动,又无声地背诵了一首生涩的古诗,相信以费谊林的智力,一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看得出沈恕这次也有些紧张,注视着费谊林的反应,担心他说不上来。谁知费谊林愣愣地看我两秒钟,居然又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除去有些字词发音不准,居然一字不差。他不仅能阅读唇语,而且记忆力惊人的好。

此行不虚!我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这么多日子的找寻,承受着责难和诟病,各种压力下的苦苦坚持,在这一刻,什么都值得了。

张奇志也啧啧称奇:”老费,咋不知道你还有这手?真是一身的好本事哈。”

和费父费母讲了好一通才取得他们的同意,我们带着费谊林走出家门。身后传来费母的牢骚声:”用着了就把人带走,用不着了就给我送一个废人回来。”那声音像一块滚热的烙铁,烫得我双颊发红。

17

2002年7月8日夜晚。晴。

市公安局技侦处。

赶回楚原时天色已经全黑,我们简单吃了点饭,就一头扎进技侦处办公室,调出那段出租车司机对苗淼说话的视频,满心期待着费谊林向我们证明一个奇迹。

谁知他看过一遍后毫无反应,目光呆滞地坐着,用力咀嚼一块提拉米苏点心,一声不吭。我和沈恕面面相觑,怎么回事?难道他只顾吃东西,没”听见”出租车司机说话?我们耐心地等费谊林把一块提拉米苏吃完,好言好语地和他商量,请他把出租车司机说的话复述给我们。费谊林瞪着一双沧桑、智慧与懵懂并存的眼睛,顺从地点点头。

我们把视频又播放了一遍。费谊林这次没吃东西,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看。一分钟的视频很快就结束了,他和上次一样,目光呆滞地坐着,嘴唇动也不动。我和沈恕屏住呼吸,等待奇迹的发生,室内安静得连针尖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

在这揪心的寂静中等了足足三分钟,费谊林除了喘粗气,没发出一点声音。我终于忍耐不住,充满疑惑地问他:”老费,视频里这个出租车司机在说什么?”费谊林仰起头,憨憨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不带任何表情。我加重语气催促他:”你到底听出来没有?说话啊,要不然咱们再看一遍?”费谊林张大了嘴,怔怔地摇摇头,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涕泗交流,非常伤心。

我和沈恕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一片冰凉。沈恕叹口气,说:”他听不出来,算了,别再逼他,也许今天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明天再试试。”

我的满腔热望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当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尽是费谊林那满头满脸的灰白色的长发长须,以及他瞪得圆圆的浑浊的眼睛。他到底有没有读唇语的能力?为什么他在家里时百试百灵,到真刀实枪上阵时就一句话也听不出了呢?

18

2002年7月9日上午。暴风雨。

楚原市公安局。

还没来得及再次让费谊林”听”那段视频,整个市局都被第三起碎尸案搅得沸沸扬扬。

这起碎尸案像噩梦一样沉沉地笼罩着我和重案队的全体成员。早晨六点,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的我在床上听到事发经过:与前面两起案件相似,第三组碎尸也是在京广线列车上发现的。昨晚十一时许,也就是我们和费谊林看视频的时间,京广线某长途营运的慢车驶进终点站,乘客都下车后,列车员检查车厢,在中间的一节车厢里发现一个塞得鼓鼓的编织袋。打开后查看,猛地看见一个圆睁双眼、披散长发的腐烂人头。据说那个女列车员吓得灵魂出窍,不记得丢下编织袋,双手抱了那人头转身就跑。终点站的列车里非常空旷,她跑了几节车厢也不见人,恍惚中以为那人头在紧追自己,倒地昏死过去,现已送医检查。

这趟列车又是土岭警务区管辖范围。警务区长乔本初当即就把案情通报给楚原市公安局,他此前已经听说了我和沈恕接走费谊林的事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和楚原市公安局长刘百发通话时把这件事一并调侃了几句:”这案子迟迟不破,我们铁路也跟着遭殃啊。谣言太多,老百姓的嘴也堵不住,啥脏水都往铁路公安头上泼,我们有口难辩,拜托你们抓紧时间破案,否则列车营运都受到影响,这责任我可承担不起。你们那个重案大队长不是挺能干吗?这次怎么怂了?昨天还到古堡镇把我们警务区的老费给接走了,说是让他帮着查案子,有人说这个重案队长病急乱投医,连我也搞不明白,十几年前老费查案子是把好手,现在人都傻了,咋还能发挥作用?敢情我们警务区这十来年不启用老费,是浪费人才来着?”

乔本初和刘百发的级别相同,却不像刘百发是地方诸侯,有自己的阵地,管辖范围和实权都很大,油水非常丰厚。乔本初早瞅着地方的公安局长不满,逮着这么个机会,就不阴不阳地给了他几句。刘百发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却又不好向乔本初发作,言不由衷地敷衍过去。

这时碎尸已经送进楚原市公安局法医室。包裹碎尸的方法、绳索、塑料和编织袋都与前两次如出一辙,可以确定是同一名凶手所为。验尸结果显示,死者遇害时间为四天前,全身被肢解成头、躯干、四肢等六段,肢解工具为工业用电锯,凶手并不熟知人体结构,许多骨连接处被强行锯断,在创口处留下尖利的骨渣。死者为女性,年纪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阴道内有精液残存,经化验为AB血型的男子留下来的,因尸体高度腐烂,无法确定性侵时间是生前还是死后。死者胃容物有红肉、海鲜、蔬菜、水果和酒精,根据消化程度判断,在死前两小时内曾大量饮酒和进食。

种种迹象显示,这个被害人和此前遇害的许明明、苗淼一样,都在娱乐场所工作。我割开它喉部的皮肤,检视喉部软骨,果然,有淤黑和骨裂的痕迹,被害人是被勒颈死亡的。

剥开面部皮肤、皮下组织和肌肉,露出白生生的鼻骨。不出所望,是人工垫高的,我心中一动,只要有整容痕迹,就不至于茫然全无线索。再检视腮骨,曾经做过切削手术。牙齿,有两颗烤瓷牙。胸部,有两块硅胶填充物。双腿曾经吸脂。臀部,做过假体丰臀手术。足部,做过大脚骨切割手术。它全身上下动过刀的地方,有十几处之多。

这恐怕是处心积虑的凶手怎样也想不到的。他杀害的三个女人,体内都有人工痕迹,尤其是最后一个受害者,可资追寻身份的明显线索就有七、八处之多。这使得他通过碎尸和列车抛尸以掩盖死者身份的犯罪手段沦为徒劳。也许应该说,多亏现代整容技术,多亏女人们对整容的热衷,让这三个被害人体内都留下了无法轻易摧毁的”名片”。

在这名死者体内,最容易追查的线索应该是臀部假体。丰臀手术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自身吸脂,即从身体其他部位吸取脂肪,填充到臀部里。还有一种是假体填充,即使用硅胶等人工假体填充,使得受体的臀部更加丰盈圆润,当然,这种假体的工艺水准很高,因为臀部是人体采取坐姿时承受全身重量的部位,产品稍有瑕疵就会破裂。其中最常见的是第一种,第二种方式因价格不菲,很少有人做。尤其是十年前,整个楚原市只有一家韩国人投资的整容医院可以做这个手术。

取证过程非常顺利,根据死者臀部假体的编号查明其身份:钱冬艳,楚原政治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专业2001级硕士研究生。看到这个调查结论,沈恕一怔,这个人他曾经见过,她是第一个死者许明明的好友,也在格莱美歌厅坐台。不久前她还艳光四射,笑意盈盈,穿梭于衣香鬓影中广迎八方恩客,谁知这时竟已化成一堆腐肉,想来令人不胜唏嘘。

于银宝也记起了这个名字,当时他曾和沈恕一起找到钱冬艳调查取证,还被钱冬艳抢白过,嫌他赚钱太少。于银宝惊叹说:”怎么竟然是她?她和许明明关系很好,两个朋友一道遇害,难道凶手真的认识她们?”

沈恕没接话。我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愤怒和屈辱。凶手连续作案,奸尸、碎尸、抛尸,手段极端残忍变态,简直就是对警方的漠视和侮辱。他作为此案的主办人,殚精竭虑,东奔西走,挖掘出许多重大线索,可总是在最后关头遭遇瓶颈。他虽然脸上不表现出来,但心情的焦躁可想而知。

偏偏于银宝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在追问:”咱们请来的那个痕迹专家老费怎样了?能从视频上挖点东西出来不?”沈恕摇摇头,说:”试过几次了,都读不出,老费的情绪很不稳定,不能继续逼他了,要让他充分休息放松。奇怪的是,他能读懂电视剧和我们日常说话,那一小段视频反而读不出,难道那个出租车司机说的语言和我们不同?”

19

2002年 7月9日黄昏。骤雨初歇。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大队。

残阳如血。沈恕和费谊林对面坐着,低头吃着食堂里买来的盒饭。费谊林的食欲很好,无论什么口味的菜肴,不论精粗,都吃得津津有味,风卷残云的样子。沈恕的食量小,吃相也文雅许多,慢条斯理地咀嚼,我总怀疑他吃饭时脑子还像风车一样转动。

我推开门走进去,费谊林像毫无觉察似的继续伏案大嚼,沈恕抬头看我,说:”你怎么来了?”我把一个饭盒放在桌上,说:”老费在这里,我怕他吃不惯食堂的份饭,做了点卤煮送过来,口味偏淡,你们都吃一些。”费谊林虽然不抬头,却”听”见了我说话,欢呼雀跃地打开饭盒,扒了许多菜肴到自己的碗里,卖力地吃起来。

气氛才有些欢乐的样子,于银宝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刘百发来了”。

沈恕放下筷子站起来,诧异地说:”他从没来过重案大队,今天有什么要紧事?”

刘百发是发飙来了。

说到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刘百发已经于我动笔写这本书的三年前因生活腐化、贪赃枉法而锒铛入狱,否则我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在书中一再出现冒犯上司的言语。我这人外表强硬,其实骨子里很胆小,当权得势的官员不敢得罪,但是打落水狗我却很在行。我没什么判断力,大多数人认为对的,我也就认为是对的,做事随大流,不敢特立独行,唯恐被人群排挤、孤立出去。沈恕和我完全相反,他在小事上和稀泥,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没有原则,但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他绝不含糊,不管有多少困难、多大障碍,他也敢一闯到底。他不怕非议,不怕被孤立,有点”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意思。他的外表软弱,骨子里绵里藏针,谁要是认为他软弱好欺的想捏吧捏吧,肯定会被扎伤手,用力越大,受伤越深。

扯远了,接着说刘百发。他铁青着脸走进办公室,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我过后才知道,他来之前刚被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损了一顿,正憋着一肚子闷气。公安局这阶段表面工作做得很漂亮。治安支队搞了个”扫黄打非进社区”的活动,和居委会的大妈们一起弄出了”五预防四监督三疏导”的宣传口号,贴得满大街都是红艳艳的标语;禁毒支队不愿步其后尘进社区,就和市团委携手走进了校园、工厂和田间地头,向青年们反复宣讲毒品的危害,勾起了原本不知道毒品为何物的青年朋友们的强烈好奇心;交警支队的业绩也不错,除了罚款数额飙升,还招聘了几十名美女大学生,成立一支骑警队,”中华美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据报道这支美女骑警队已经成为楚原市的城市名片。唯独刑警支队不给刘百发长脸,这连续三起碎尸抛尸案,靠标语口号和美女都没法粉饰过去,可重案队又迟迟不能破案,刘百发被土岭警务区的乔本初挤兑,又被顶头上司美美地骂一顿,郁积着满肚子恶气,气势汹汹地找沈恕宣泄来了。

进来后他没有立刻发作,毕竟沈恕的级别比他低很多,年纪又小了一倍,直接就骂有损尊严。刘百发在办公室踅摸一圈,目光落在正吃得不亦乐乎的费谊林身上:”这人是谁?”沈恕说:”还没给你介绍,这是费谊林,土岭警务区的痕迹专家,我特意请来帮我们侦破碎尸案的。”刘百发找到触点,当即爆发出来:”搞什么搞,不请示不汇报,就把外地同行请过来,谁给你的这份权力?”

沈恕说:”按规矩这些具体办案过程是不需向刘局汇报的,我事先和高大维局长通过气,他是首肯的。”沈恕的应答无可挑剔,刘百发把沈恕拽到一边,故意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你闹出多大笑话吗?这个人是傻的,”刘百发指指自己的头:”他这里受过伤,震傻了,土岭警务区不用的人,你当宝贝似的请回来,你这不是故意给人留话把吗?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做出这种傻事?”

刘百发的话,费谊林”听”得清清楚楚,他冲着刘百发肥硕的脸”嘿嘿”地笑一声,然后继续埋头大吃。

沈恕不满刘百发那轻蔑的态度,反驳说:”老费受伤后,只是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老本行可没丢。他的本事,一半是后天锻炼得来的,一半是天生,几乎相当于本能,不是轻易就能夺走的。”

沈恕的语气虽不咄咄逼人,话语里没有半点让步,刘百发火往上撞,脱口就是他的家乡骂人土语:”瓜娃子,你才吃了几粒米,教训起老子来了?我告诉你,你马上把这个傻子送回去,别他妈的留在这里给老子丢人现眼。”

刘百发话音未落,费谊林呵呵大叫着向他扑来,刘百发见到他长须长发的模样,吓得向后躲避,嘴里直叫:”瓜娃子,你要干什么?”我担心费谊林伤到刘百发,怕是要吃大亏,忙说:”老费,刘局和你闹着玩呢,你别当真,快回来。”

费谊林听劝,站住不动,却还挥舞双手,呵呵大叫,脸孔涨得通红,情绪很激动的样子。沈恕若有所悟地说:”不对,老费的反应很反常,这事有蹊跷,刘局,麻烦你再说一句你的骂人话。”刘百发又惊又怒,骂沈恕说:”你个瓜娃子,啷当个意思?”费谊林听罢挥舞双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念有声:”瓜娃子,瓜娃子。”

像闪电劈开夜空的黑暗,我脑海中霎那间闪过一道亮光,脱口而出:”那视频,那视频里的出租车司机说的是,是四川方言。”沈恕点头表示赞许,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

刘百发懵然不解,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瓜娃子,胡说八道,啷当个意思?”

20

2002年7月12日上午。阳光明媚。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费谊林真是天赋奇才,仅用三天时间,就掌握了大部分四川方言的唇语特征,并且举一反三,能模仿出这种拗口难懂的方言的大部分发音。

以下是根据他的复述而破译的视频中出租车司机的唇语:

“苗淼,苗淼。”短暂的停顿。

“你又喝醉了,这种夜夜笙歌的糜烂生活,你真的很喜欢吗?你和李大坤真是绝配,一对活宝。你们这样的人,苟活在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观察你很多天了,你真是一个贱货。白天,你衣冠楚楚,以电视台记者的身份登堂入室,讲得冠冕堂皇。晚上,你又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奸商之间周旋,用女人最美好的东西去换取你对物质的永无止境的需求。一个龌龊的灵魂不该掩藏在美丽的躯壳下面,我要替主收回它。”

“曾经有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女人深深地伤害过我,当我是瓜娃子,蠢蛋,无情地戏耍。我要把你们这些人都送到上帝身边,让他来教诲你们。既然你说不出去哪里,就和我回家吧,不远,就十几分钟,我的家是连接尘世和天堂的桥梁。”

听过费谊林的复述,沈恕双眉舒展,长吁一口气,立刻拿起电话,把技侦处当作他的临时指挥中心,向最得力的两员干将管巍、于银宝分配任务:”立即调查全市四川籍外来人口,重点放在和平区和铁东区。调查对象为男性,年龄在25岁到45岁之间,身材偏瘦,很可能未婚独居,受过良好教育,可能信仰基督教。此人有一辆红色风驰牌轿车,有可能是出租车,也可能是社会车辆。把所有符合这些条件的男性人口资料、包括他们的身份证,全部汇集到一起,越详细越好,越快越好。让全市的派出所配合,马上行动起来,争取在今晚之前抓获嫌疑人。”

分配完工作,沈恕抚着在转椅上坐着的费谊林的双肩,把他推到我身边,说:”我这就赶回重案队去,老费是个十年不遇的宝贝,你帮我照顾好,这案子如果破了,老费的功劳最大。”我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老费,一会我请你吃烤鸭去。”

21

2002年 7月12日黄昏。红霞满天。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队。

全市符合嫌疑人条件的男性资料共有七十五份,根据体型,教育程度、居住情况,又筛选出二十七人。沈恕一张张地翻看这些人的身份证影印件,忽然盯住其中一张照片出神。

于银宝说:”咋?这人有问题?”沈恕说:”这人看上去面熟,好像我们在哪里见过?”于银宝接过来端详半天,说:”没印象,想不起来。”沈恕说:”我们调查许明明被害案时,在格莱美歌厅前接触了几个出租车司机,一个大个子,一个络腮胡子,还有一个小个子。你看他是不是那个小个子司机?”经沈恕一提醒,于银宝也似乎想起来:”别说,真有点像,不过照片上年轻许多,而且那个小个子司机没有一点四川口音。”沈恕说:”照片是十年前照的,口音也可以伪装。”

见那男人的身份资料上记载:姚克华,三十五岁,四川广元人,未婚,七年前移居楚原,现居住在铁东区建设小区。职业一栏填写的是”大学教师”。

沈恕说:”嘿,一个大学教师,冒充出租车司机,居然没被人发现。立即通知建设小区辖区派出所,配合我们抓人。”于银宝转身要去执行任务时,沈恕又叫住他:”通知法医淑心和我们一起去,姚克华的居所很可能就是分尸现场。”

22

2002年 7月12日晚八时。

楚原市铁东区建设小区301室。

从窗外看,301室内灯光昏暗,窗帘紧闭,隐约可以见到一个人影晃动。姚克华在家。

姚克华虽然身材瘦小,但反应敏捷,出手残忍凶狠,是个非常棘手的对手。而且警方对室内的情况也一无所知,万一他持有武器,或者不是一个人在家,都可能导致抓捕行动发生变数,甚至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沈恕观察过地形后,决定对姚克华进行诱捕。

姚克华租住的是一套三十岁高龄的老楼,一层三户,楼道里没有灯,漆黑一团,便于隐藏。控电箱就装在门外。按照计划,重案队警员在楼梯上隐藏好后,一名警员迅速拉断姚克华家的电闸,然后悄无声息地隐藏进黑暗处。

这时一男一女两名警员在楼下的楼道里大声对话:”哎呀,这保险丝怎么断了?大哥,你家也跳闸了?”“可不是,看样子就咱们这一侧有问题,另一边都没事。不怕,小毛病,把保险丝接上就好了。”这样说的目的是让姚克华打消顾虑,也避免他看见其他人家没断电而产生疑心。

警员们隐藏在黑暗处,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喘。在令人揪心的静默中等待了约三分钟,姚克华家的进户门终于欠开一条缝。借着黯淡的光线,可以看见有一双眼睛趴在门缝上向外观察。随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走出来,站在控电箱前察看。

这时,重案队员们突然发动,如下山猛虎般扑过去,五条壮硕的大汉把那瘦小的男子紧紧压在下面。那名男子发出绝望的、狼嗥般的吼叫,拼命挣扎,手脚却像被铁箍箍住一样,丝毫动弹不得。一只冰冷、坚硬的枪口抵在他的额头,随后,双手被手铐铐紧。

楼道里所有的进户门都欠开了一条缝,许多双眼睛带着好奇和惊恐向外张望着。

一束手电光打在那男子的脸上,沈恕取出照片比对,正是姚克华无疑。沈恕不无讥讽地说:”姚克华,第二次见面了,你的演技真好,出租车司机演得像极了。”

我在姚克华家的卫生间里发现大量血迹。虽然他曾认真全面地清洗过,但在发光氨的作用下,那大片大片的血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磷光鬼火,触目惊心。

尾声

姚克华对杀害许明明、苗淼、钱冬艳三人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并详细交代了他奸尸、碎尸、抛尸的详细过程。他说,原以为他的谋杀过程滴水不漏,做梦也没想到警方神兵天降,在家门口将他抓获。他原本计划杀死十个人,而且已经锁定杀害对象,制定了周密的作案计划。

姚克华曾有一段令他心碎的感情经历,使他的生活产生剧变,也使他的性格变得偏激执拗,极度仇视社会。他二十五岁那年,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不告而别,与一名已婚男子远渡重洋,私奔到德国。而那名男子,竟是他的女友在夜总会坐台时认识的。姚克华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全身心爱着的那名女子,那个外表清纯、谈吐文雅、气质如幽兰般馨香的女子,不仅是一名私企白领,竟然还是一个坐台小姐。她优渥的生活,全部是出卖灵魂和肉体换来的。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她的伪装完全骗过了他的眼睛,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当他视她如生命般珍贵时,她却弃他如敝履,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这件事是一直以来都一帆风顺的姚克华最大的挫折,他甚至一度萌生自杀的心理。在重病一场后,他离开了到处留有他前女友影子的四川老家,只身来到楚原,应聘到一所高校任教师,并受洗成为基督徒,希望宗教的力量能帮助他摆脱不堪回首的往事。

从那以后,他不再相信任何女人,尤其痛恨那些人前光鲜、私下里从事龌龊勾当的年轻女人。他曾几度动过杀机,终于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直到一年前,他无意中看到前女友在网络上炫耀私生活。她在异国他乡更加肆无忌惮,通过欺骗感情和出卖肉体换来了豪宅、名车和珠光宝气,并在公共空间大肆展出,以此为荣。姚克华的心灵堤坝在那一刻轰然崩溃,终于开始疯狂杀戮,以此发泄对女人和社会的刻骨仇恨。

2002年10月18日。秋风渐起。秋意正浓。

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姚克华杀人罪名成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姚克华当庭表示接受判决,不提请上诉。

下午一时,姚克华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