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案 亡灵对话

1

为响应公安部的清网行动,楚原市公安局展开百日会战,口号是“侦破积案,取信于民”。

这次清网行动的起因是全国罪犯基因库的建立,科技的发展为侦破陈年积案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这些积案,当年都曾在社会上轰动一时,却限于当时的技术和力量等因素,未能及时侦破,以致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多少办案人员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却功败垂成,引为终生遗憾。甚至有公安干警在病重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多年未破的悬案,谆谆叮嘱后生晚辈,他日若能将罪犯绳之以法,不要忘记告知他,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

楚原市公安局的百日会战,名副其实,为期整整一百天。市局局长挂帅,几名副局长、政治部主任、刑警支队长任副组长,发誓要打几个攻坚战,交出一份漂亮答卷。

可是理想和现实难免有差距。不管科技多么发达,毕竟时空穿越还未实现,刑警们没法子回到过去的犯罪现场一睹罪犯的真实面目。当然,如果他们有这本事,犯罪也就不会发生了,他们会赶在犯罪分子动手之前将他抓捕归案。

这些陈年积案,大多已经过去十几个年头,除去厚厚的卷宗外,保留下来的证据少得可怜。犯罪现场早已被掩埋在高高耸立的现代化大厦的地基下,而物证已经烟消云散,当年的证人无处寻觅,即使能够找到,许多年过去了,他们证词的可信度已经大打折扣。

所以,这场百日会战,注定会艰苦异常。

2

市局下达死命令,其中一起必破的命案是十五年前的北塔服装城灭门惨案。

那是十五年前的冬天,腊月,空气中已经飘出淡淡的年味,北塔服装城旁的一幢居民楼的楼道里却充斥着恶臭。有居民发现,三楼一号的房门下面有黄色的液体流出,而恶臭也是从这户人家传出来的。

接到报警的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一见这景象,就知道凶多吉少。拼命叫门后无人回应,请来锁匠强行撬开门锁,这名年轻民警目睹现场后既惊吓又恶心,竟然跌跌绊绊地跑出楼门,在楼梯上大吐特吐。不明所以的居民见他这副模样,都吓得脸色惨白。

室内的惨状惊心动魄。三具尸体分别横亘在三个房间。入户门旁边躺着一具男尸,经鉴别为这套住宅的男主人,也是北塔服装城的批发大户马强。主卧里的女尸是马强妻子许美凤,他们的独生子马骏驰横尸于卫生间。根据现场情况分析,凶手为一人作案,入室后不容分说立即展开杀戮,三个人都被利器扎中要害,一刀毙命,显示出凶手的残忍、凶悍而身手矫健,而且心理素质极佳。

三具尸体在室温下暴露七天以上,已经严重腐烂,马强的尸体更呈现出巨人观的可怖模样,呈黄绿色,腹部膨胀如鼓,皮肤溃烂,恶臭的尸水遍地流淌。也难怪年轻的派出所民警见到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后要恶心呕吐。

室内有明显翻动痕迹。经马强家的亲属和生意伙伴核实,他家丢失的现金和金银首饰,价值在一百万元以上。警方将此案定性为入室抢劫杀人案,以发案日期将其命名为“1•23大案”。

发生命案的三楼一号从那以后成为凶宅,即使在房市最火爆的年头里也没人敢住。

因凶手系流窜作案,而且现场除去几枚残缺不全的指纹外,没有留下更多可供追查的线索。楚原警方在这起案子上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前后两任刑警支队长都曾把它当成重点案件侦办,却始终无所建树。到沈恕接任刑警队长时,这起灭门惨案已被冷藏数年。

十五年过去,沈恕再怎样明察秋毫,再怎样屡破大案要案,再怎样享有神探的美誉,毕竟是凡夫俗子,又怎么可能有通天本事,仅凭几枚指纹就从茫茫人海中找出不知所踪的凶犯?

3

2013年 8月17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小会议室。

沈恕这次办案的招数有些匪夷所思——其实我真正想用的成语是贻笑大方?——?你们等一会儿就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了。

“1•23大案”的主办干警有四人,沈恕、许天华、冯可欣、杜逸群。最后一个名字你们没听过,我在此之前也不熟悉,他是警察训练基地的武术教练助理,中等身材,身手非常好,格斗、擒拿、穿房越脊的本领让人咂舌,在能人辈出的警察队伍里也算数得着的。据说杜逸群是清末传奇武术家杨柳青的第四代传人,不过他自己没有亲口承认过。杜逸群长期担任民营武校教练,一年前才被警队聘用,并没有警察编制。他已经四十多岁,转正的希望渺茫。这次沈恕亲自点将,让他协助刑警办案,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表现好,沈恕说不定就能帮他解决编制问题。

沈恕也是看中杜逸群的一身武功,才让他加盟“1•23大案”组。沈恕认为,这起灭门案完成得干净利索,一家三口都未来得及反抗就被一刀毙命,而且现场几乎未留痕迹,凶手即使未练过武术,也是体健如牛、凶狠残暴之徒。有杜逸群协助,在分析案情和抓捕凶手时,就多一分把握。

不过对于杜逸群的加盟,警队里也有许多反对声音。原因在于他有一个孪生兄弟杜逸民,也是一身好武艺,却偏偏不学好,做的是穿房越脊、入室行窃的梁上君子勾当,现关押在邻省的大南监狱。是沈恕力排众议,坚持把杜逸群吸收进警队,反对者才无奈闭上嘴,但免不了私下里议论纷纷。

我是大案组的协办警员。因为警队法医紧缺,一个萝卜要顶几个坑,沈恕不想把我绑死在这个案子上,明确我是机动人员,在必要时候到场即可。

除我之外,还有一名神秘的协办成员,在案情研讨会之前,我对这名成员的个人情况一无所知,而沈恕也因为这名成员的加盟,成为警队的笑柄。

我走进小会议室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襟危坐于会议主持人左手边的位子上,戴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穿一件黑色中式夹袄,脸色十分严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我心里嘀咕,这人应该就是那名身份神秘的大案组成员。

果然,沈恕郑重其事地向大家介绍了他的身份:“这位是楚原市神秘现象研究所所长李有仁先生,是我向局领导请示后特意请来协助我们工作的,担任本次百日会战行动的顾问。”

我一听这名头就浑身不自在——神秘现象研究所是个什么组织?敢情沈恕破不了案子,急火攻心,把装神弄鬼的那一套都使出来了?

读者们看到这里千万别以为我黔驴技穷,没有东西可写而开始胡编乱造。我在公务员队伍里混久了,深刻了解这支队伍的素质参差不齐,有忠于国家和人民的优秀战士,但是求神拜佛为己谋私利的也为数不少。不过这事发生在沈恕身上,还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大家都不开腔,等着沈恕继续往下说,万一人家真有些道道儿呢?咱也不能过于自信,以免做了井底之蛙而不自知。

沈恕咳嗽一声,说:“李有仁先生对神秘现象有独到见解,而且具有神奇能力,这点已经得到中科院专家院士们的认可,决不是封建迷信。”

沈恕介绍完毕,目视着李有仁,示意他向大家进一步解释说明。李有仁会意,也清一清嗓子,用带有浓厚福州腔的普通话说:“在座的诸位人民卫士,你们辛苦了。”他停顿两秒钟,见大家并没有鼓掌欢迎的意思,只好轻轻摇摇头,继续说,“受楚原市公安局邀请加盟大案组,我十分荣幸,同时也感到身上的担子非常沉重。为了不辜负组织的厚望,我一定竭尽所能,以生平所学作为回报。”“组织”两个字从李有仁嘴里说出来格外拗口,而且他的发音听上去像极了“雎鸠”,平添几分滑稽的意味。

李有仁绕了个大弯子,终于回到正题:“刑警队的百日会战,目标是侦破陈年旧案,这些刑事案件的被害人虽然已经死去多年,但是冤死之人的亡灵不散,还徘徊在阴阳交界,只要方法得当,仍可以和他们取得联系,从而找出凶手,为被害人昭雪沉冤。”

李有仁这句话还没说完,听者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互相交换眼色,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疑问和困惑。

李有仁咽一口唾沫,喉结滚动着,嗓音愈发混浊:“我们的社会对神秘现象还缺乏足够了解,不明真相的人更是斥其为封建迷信、装神弄鬼,今天我们不讨论和争辩这个问题。沈支队请我过来,目的是要我给大家展示一件十分珍贵的仪器,以协助‘1•23大案’的侦破工作。”

李有仁像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面取出一个砖头大小的东西,呈玫瑰色,晶莹剔透,光可鉴人,像是美国科幻电影里的道具,说不出的玄妙神奇。

我有些眼晕,暗想他下一步应该是跳大神,或者打出招魂幡什么的,谁知道他说出的话比跳大神还令我惊讶:“这是美国最新的科技产品,目前全世界仅有七台,除去我们眼前的这一台外,其余六台都保存于美国太空总署,它能够捕捉到宇宙中最微弱的光、热、声音等能量,是美国太空总署和外空文明进行联络的最重要通信工具。”

我偷着瞅一眼许天华和冯可欣,见他俩都微张着嘴,瞪圆眼睛,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杜逸群眉头紧锁,似乎非常认真而投入。

沈恕不失时机地给李有仁捧场:“李先生的身份、学识和理论都已经过有关部门的认证,决不是天方夜谭或夸夸其谈。有李先生和他手中的尖端仪器加入,我们的百日会战一定会取得辉煌战果。至于李先生和这台仪器的背景,都是绝密,大家不必询问,更不要向外扩散。”沈恕说到这里,特意瞄一眼杜逸群,这几个人里只有他不是警察编制,没经过保密培训。

杜逸群明白沈恕的意思,重重地点了点头。

许天华小心翼翼地问:“李先生的这台仪器,可以和死去的亡灵⋯⋯对话?”

李有仁自信满满地说:“调频需要一些时间,所以这决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不过,只要频率同步,亡灵发出的能量足够强,双方接洽成功只是早晚的事情。”

许天华终于忍不住了,脸色瞬间黑下来,对沈恕说:“沈支队,我不赞成李有仁先生加入大案组,更不赞成借助这台所谓仪器的力量来侦破陈年积案。百日会战的艰苦和困难都摆在那里,谁都心知肚明,即使有些案子最终无法侦破,我们作为刑警,只要鞠躬尽瘁,无愧于心,也就可以向百姓交代了。李有仁先生的研究领域和刑警工作不搭边,双方没有合作的基础,我恳请沈支队和局领导慎重考虑。”

许天华说这番话时虽然努力克制情绪,尽量保证措辞不那么激烈,大家却都听出他心中的强烈不满。

沈恕也黑了脸,语气十分严厉:“我刚才已经说明,李有仁先生的身份和研究成果都经过主管部门确认,他的加入,能够帮助我们的侦破工作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我们作为一个团队,必须互相信任、支持、合作,而不是怀疑、抵触、拆台,否则,我们把有限的精力用于内耗,工作效率将大打折扣。”

沈恕在警队里的威信很高,从来都是言出令行,极少听到质疑和反对声音。这次会议上许天华的公开顶撞和沈恕的无名之火,几乎都不曾有过先例。

我和可欣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地支持许天华。杜逸群低眉顺眼,看不出态度。李有仁更是静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像一尊佛爷。

许天华一向敬畏沈恕,这时强行出头表达反对态度,内心十分激动,脸涨得通红,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对不起,沈支队,我尊重李有仁先生的研究方向和成果,但是不能接受和他一起工作,尤其是一起开展侦破工作。”

会场陷入难堪的寂静。气氛冰冷而压抑,像是置身于低矮、狭窄、黑暗的冰窖中,让人迫切地想要逃出去。

沉默三分钟后,沈恕终于开了口,语气低沉却斩钉截铁:“天华,我允许你退出大案组。”

这是沈恕在许天华和李有仁之间做出的选择。许天华是警队中坚,参与并领导过许多大案要案的侦破工作,说得上战功赫赫。李有仁却是第一天在警队露面,来历不清不楚,说话不三不四。

沈恕却留下李有仁,放弃许天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个选择都让人齿冷、寒心。人要久处才能看出真心,也许以前我们都被沈恕的光环蒙住眼睛,忽略了他的另一面。

许天华站起来,也许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勉强笑一笑,目光中写满留恋和委屈。他转过身走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我鼻子一酸,差点儿哭出来。

沈恕问:“还有谁有不同意见?”

没有人接话。

沈恕挥挥手:“散会。”

4

2013年 8月25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

按照分工,可欣全天候配合李有仁工作,这是他从警以来最枯燥却难忘的经历之一。

可欣私底下抱怨不迭,说李有仁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就守着那个锃亮的、收音机似的盒子,不停调频率,竖起耳朵听里面吱吱啦啦的电流声,还煞有介事地拿笔记录,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一样。可欣边说边忍不住笑,觉得自己这两天的言行无比荒唐。

初来乍到的杜逸群倒是在连日的抓捕工作中崭露头角,令警队刮目相看。他虽然已届中年,身手依然矫捷,并不逊于年轻人。而且他头脑冷静,反应迅速,敢打敢拼,具备一名优秀刑警的全部素质。警队里都说沈恕慧眼识人,又说杜逸群未能早日加入警队是浪费人才。

杜逸群办案之余,也凑到李有仁的工作室里看看西洋景。他对所谓的神秘现象似乎并不排斥,神情中充满好奇。所以李有仁愿意和他说话,给他讲解亡灵对话的细节。可欣在旁边像听天方夜谭似的,内心认定李有仁是江湖骗子,在吹牛。

可情况还是慢慢发生变化。

一天黄昏我出现场回来,可欣一脸黑线地来找我,说李有仁破案了,不是十五年前那起灭门案,却也是一起陈年积案。李有仁通过他那个收音机似的盒子和死去八年的被害人取得联系,问出了真凶。

我知道可欣不会骗我,却还是半信半疑:“假的吧?这太颠覆人生观和世界观了,哪有这回事?”

可欣都快哭了,满脸的迷惑和沮丧:“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昨天上午,李有仁不停调频,那东西吱吱啦啦地响,我昏昏欲睡。突然,盒子里传出来说话声,很不清楚,可是能确定是老年男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空旷而且发散。李有仁揪着我帮他聆听和记录,我当时还以为他在捣鬼,也没怎么上心。可是记下断断续续的十几个字后,我就有些发懵,那声音说的是‘二零零七,八月十五,大桥头,李天水杀,文⋯⋯平’。这案子我知道,虽然是和平区分局办的,但是他们曾经报上来过。这时间地点都对,被害人是一个退休老师,叫文昌平,凶手是他教过的学生,名叫李天水,作案后潜逃,一直不知道他藏身在哪里。”

我说:“那也不能证明不是李有仁在捣鬼,这些都是大家早就知道的案情。”

可欣挠挠头说:“如果只有这些,我也不会把它当成一回事。可是接下来李有仁开始对着那个锃亮的收音机说话,而且他发出的声音也是空旷而发散的,不像是人的声音。我勉强能听出来李有仁说的是‘李天水在哪里’,那时我就感觉身上发麻,好像汗毛都竖起来了。更要命的是盒子里居然传出来回答,清清楚楚的六个字,‘大邑县后坪镇’。

“大邑县后坪镇是邻省辖区,距离楚原三百多公里。沈队听到汇报后,派老吕和杜逸群带人赶到后坪镇,在市场里把摆摊卖肉的李天水抓个正着,那小子在回楚原的路上就一五一十地全招了。你说这事邪不邪?”

我感觉后背上直冒冷气,禁不住打个寒战,说:“假的。青天白日的,还能见鬼了?”

可欣摇摇头,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我的意见。

5

2013年 8月31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会议室。

又一次案情研讨会。还是上次那几个人。

沈恕的表情依然严肃,眉头却不像上次那样紧锁,貌似对这些日子的办案效果还算满意。他先是肯定并赞扬了李有仁的工作成绩:“李有仁先生的研究成果具有难以估量的现实意义和应用价值,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定会获得更多的认可和更广泛的应用。李先生在短短一周半的时间里就帮助我们侦破两起陈年积案,目前,两名嫌疑人都已被抓捕归案。‘1•23大案’虽然还没有眉目,但是据李有仁先生判断,他已经十分接近三名被害亡灵的频率,双方进行通话指日可期。”

我们实在没法不捧场,象征性地给李有仁鼓了鼓掌。

沈恕等掌声平息,继续说:“我再强调一遍保密纪律,李有仁先生的身份和研究工作都仅限于在座的几个人知道,不要向外传播。我近日听到警队里有一些风言风语,以讹传讹,扭曲了事实真相,对李先生本人和警队的形象都有很不好的影响。等百日会战结束后,我会找机会公开并表彰李有仁先生对警队做出的巨大贡献,但目前还要保守秘密。”

杜逸群难得地举手发言,表达对沈恕和李有仁的支持:“我是个粗人,虽然不懂李先生的工作原理,但是从心底里赞成。这不是封建迷信,我以前在书本上读到过,人体能够发射电磁波,在死亡后这些电磁波会变得相当微弱,但是只要科技足够先进,仍然可以接收到。我说不明白,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杜逸群的声音粗而有力,说话速度又慢,给人一种憨厚朴实的感觉。

李有仁不动声色,颇有宠辱不惊的风骨。沈恕笑笑,不置可否,说:“省厅对李有仁先生也寄予厚望,希望在李先生的协助下,市局能够一举侦破‘731连环奸杀案’。”

沈恕一说到“731连环奸杀案”几个字,会议室里一瞬间寂静下来,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这起案子是楚原市新老刑警的心病,不能提,一提就痛彻心脾。

“731连环奸杀案”发生在十七年前,那时沈恕、可欣和我都还在学校里读书,可对此案并不陌生。事实上,楚原市民或多或少都听说过那起案子,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关于“色魔屠夫”的传说。

“色魔屠夫”专门在夜间偏僻处拦截单身女子,殴打后实施强奸。他有一个变态的嗜好,就是一边强奸一边死命地掐被害人的脖子。当兽欲发泄完毕,被害人也气绝身亡。

第一起强奸杀人案发生后,楚原警方还把它当作普通的刑事案件来侦办。事隔一周后,又发生了第二起,民间恐慌,官方震怒,警方才投入大量警力开始排查工作。哪料到半个月后,也就是当年的7月31日23点左右,巡逻队员在路边树林里发现一具下身赤裸的女尸,立即拉响警报,数十辆警车、几百名警员出动,展开全城搜捕。

丧心病狂的“色魔屠夫”就在警察搜捕期间,在第一个受害人被害约三小时后,在距离第一个案发现场约五公里路程的农家乐歌厅后面,奸杀了当晚的第二个受害人。

至此已有四名女子遇害,全部系遭到强奸后掐颈至死。

这个几近疯狂的挑衅行径,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击打在楚原警方脸上,从局长、副局长到刑警队长、刑警、巡警,都又羞又急又怒,恨不得当即把凶手抓来,亲手把他千刀万剐才解气。

当晚,市公安局召开局长紧急办公会议,将此案命名为“731连环奸杀案”。市局领导班子决议:“731连环奸杀案”为近期内工作重心,全局各部门、各警种均为“731连环奸杀案”的侦破工作让路,在人、财、物方面全力配合。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挂帅,市局刑警队、各分局刑警队、各派出所的警员全部出动,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排查,凡是身体健壮、有夜间出行条件的单身男子,逐个过筛子。

在这四起案子里,除去凶手留在被害人体内的精液外,唯一可供追查的线索就是凶手在泥土地上留下的几串脚印。楚原市公安局费尽周章请来公安部的足迹专家帮助鉴定,结果却差强人意。这几串足迹没有一只是完整的,全部是足尖的痕迹,也就是说,凶手具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在作案时是踮起脚尖走路。而公安部的足迹专家对这种情况一知半解,只能确定凶手为男性,中等身材,作案时穿一双国产运动鞋,却无法通过足迹分析出凶手的身高、体重、职业、特征等。

那个年代还没有DNA鉴定技术,只能根据被害人体内的精液确定凶手血型为AB型,这使得逐户逐人进行排查的工作量减小,可是对破案并没有太大帮助。

楚原警方的地毯式排查并非毫无收获,一个月内,警方抓获在逃犯二十余人,打击现行抢劫、强奸、凶杀犯罪十几起,破获卖淫嫖娼、赌博、吸毒、盗窃案件上百起,却连“色魔屠夫”的影子都没摸到。

“色魔屠夫”在警方的重压下,沉寂了半年多时间。而警方消耗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却毫无建树,受到社会多方面质疑和诟病,终于中止排查工作。当时未到退休年龄的公安局长主动请辞,转任市政协排名最末的副主席。公安局内部大洗牌,刑警、治安、巡警支队的一二把手全部换岗。

第二年立春那天,市内再次发生骇人听闻的奸杀案,被害人系在遭受强奸过程中被扼颈致死。此案一出,全市轰动,市公安局如临大敌,连夜召开动员大会,制定了一打二防三排查的办案方针。

此时,社会上关于“色魔屠夫”的传说已经五花八门,出现许多版本。不仅被害人数被严重夸大,凶手的作案能力、凶狠手段和残忍程度都被极度渲染。楚原市民人心惶惶,一到夜间七八点钟,路上几乎见不到单独出行的年轻女人。

然而“色魔屠夫”并未罢手。因不易找到作案对象,他把目光投向风尘女子。在从立春到立秋的约半年时间里,他又奸杀了六人,平均每个月作案一起。这六名被害者中,有一名系外地来楚原开会的公职人员,其余五人均为陪酒小姐或站街女。

“色魔屠夫”神出鬼没,不断变换作案时间和地点,而且均为随机作案,加上行动敏捷,手段残忍,决不留任何活口,楚原警方得不到一点线索,眼睁睁看着受害数字增加,却束手无策。

“色魔屠夫”待天气转凉后又安分下来,从立秋到初春那段时间,未再犯案子,楚原市因此得以短暂的安宁。市民和警方都抱有幻想,也许“色魔屠夫”多行不义,终于恶贯满盈;又或许他良心发现,从此洗手不干;又或许他在楚原找不到猎物,转到了其他地方。

无论怎样,“色魔屠夫”的存在,让楚原警方蒙受巨大耻辱。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楚原市公安局的年终报告屡屡被市人大驳回或批判得体无完肤。市局刑警队的名誉和地位也因此远远落后于其他支队。

来年春暖花开季节,楚原市局迎来最艰难的时刻。市局领导班子早就部署了作战计划,以防范“色魔屠夫”再次作案。夜间巡逻警力增加了将近一倍,市区内的公园、歌舞厅、各条偏僻街道等案件高发地带,从晚7点起就有警员巡逻,直到次日清晨5点后才散。如此严防死守,虽然称不上天罗地网,但“色魔屠夫”作案的难度系数至少增加了数倍。

但坏消息还是如约而至。今年的第一起奸杀案发生于晚7点左右,在一家人潮如织的大型商场内。这家商场的顶楼正在扩建,地面上堆满木材、砖石、泥沙和钢铁,四周拉着粗纤维布幔,将建筑工地隔成一个封闭空间。女尸就躺在一堆水泥袋子上,面色紫青,双眼凸出,舌头吐在唇外,脖子上有两道勒颈的深深印痕。它下身赤裸,阴部有乳白色精液淌出。

经确认,被害人系在商场内闲逛时被掳至顶楼,并遭奸杀。那时监控录像尚未普及,商场没有提供任何视频资料,警方也未能寻找到目击证人。

在这一年的春夏两季,“色魔屠夫”疯狂作案,奸杀良家妇女七人,及卖淫女三人。至此,“色魔屠夫”共犯下二十一起命案。虽然警方和市政府拼命封锁消息,却还是被港媒率先报道出去,外国媒体相继转载,一时间舆论大哗。当时的公安局长上任一年有余,在舆论压力和人大问责的双重夹击下,黯然离职。公安局人人面目无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连交警在路上查违章车辆和治安支队“扫黄打非”都要被损上几句,却无言以对。

来年春天,人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色魔屠夫”再次出手作案。夜行女们如同待宰的羔羊,不知厄运会降临到谁头上,从警方到平民都束手无策。

说也奇怪,直到仲夏,“色魔屠夫”再未犯案。直到秋风瑟瑟,始终未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人们开始猜测“色魔屠夫”去了哪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最终也没有定论。第二年、第三年,“色魔屠夫”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

那段恐怖的往事,那个令人厌恶又毛骨悚然的名字,一年年地淡出人们的记忆。“731连环奸杀案”的卷宗已经进入档案室,蒙上厚厚的灰尘。

只有枉死的冤魂、肝肠寸断的被害人家属,以及不甘心、不认输、不服气的公安干警,还念念不忘,盼望着有一天,把“色魔屠夫”绳之以法、千刀万剐,以平民愤,以肃法纪,以壮警威。

沈恕提及“731连环奸杀案”,在座的人都低头不语。十几年过去,“色魔屠夫”的去向不明、生死未卜,当年的受害人家属也大多失去联络,破案的希望微乎其微,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二十一名被害人恐怕要永远冤沉海底。

一个李有仁,一台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亡灵对话仪器,能够创造这个奇迹吗?

沈恕像是读懂了大家的心声,说:“李先生能否创造奇迹,在过去的两周里已经用闪亮的成绩为我们做了最好的回答。接下来,攻克‘1•23大案’后,我们集中精力侦破‘731连环奸杀案’,如果拿下这两起案子,可以说,百日会战的答卷就足够令人满意。”

沈恕在会议结束前似乎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可欣,你接下来还是把工作重心转移到查案和追逃这两块,由杜逸群接替你配合李有仁先生的工作。”

可欣怔了怔,“啊”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杜逸群低头不语,似乎早已知道这个安排。

这是对杜逸群的信任和重用,还是沈恕考虑到他对李有仁的工作更有信心而做出的折中安排?

6

2013年 9月9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李有仁和他的仪器毫无建树。他整天坐在警队条件最好的办公室里,排场还不小,抽古巴雪茄,喝现磨的咖啡,警队食堂的伙食不入他法眼,必须从餐馆叫外卖,而且不可以有一点荤腥,全素,菜要精致,味道要鲜美,连公安局长都没他讲究。

这让大家颇有微词,愈发觉得他像个江湖骗子,就算他误打误撞蒙对了两起案子,又能怎样?要想颠覆人们根深蒂固的灵魂虚无观念,决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有人私下里叹息沈恕半世英雄,竟然在这件事上犯糊涂。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如果有人一定要抓住它做文章,就是原则问题,沈恕的支队长能不能继续做下去,都要画一个大大的问号。

可是沈恕似乎并没有考虑这些问题,对李有仁有求必应、全力支持。杜逸群比可欣更配合李有仁的工作,对他的指令言听计从,从不质疑,不议论,不私下抱怨。仅从这一点来看,沈恕很有识人善用之明。

就在大家对李有仁的怨气越来越重时,他那个神秘的仪器忽然接收到一个声音,隐约可以分辨出是女性,带着哭音,吐字不清,混在电流的噪音里,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那情形说不出的诡异。就算有人深信是李有仁在捣鬼,可是他毕竟已经侦破过两起案子,证明了他的亡灵对话之说并非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而且亲耳听到那仪器里传出声音,和道听途说的感受又不同,难免让人浮想联翩,继而心头一紧,全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立起来。

可是李有仁并没有太兴奋,把那段时长约两分钟的女性声音录制下来,留作备份,说:“这是‘731连环奸杀案’的冤魂,和‘1•23大案’无关。”

李有仁的态度轻描淡写,听到的人却无疑振聋发聩。对刑警队来说,“731连环奸杀案”属于重特大案件,其性质、死亡人数、侦破难度,都绝非“1•23大案”可比。能够接收到“731连环奸杀案”冤魂的声音,是让人无比激动且兴奋的事。

李有仁说了一大通,大家半懂不懂,琢磨起来他的意思无非是:仪器以及他本人的能量都有限,无法同时接通两个冤魂的频率,所以只能顾着一头,先把“1•23大案”破了。听他语气中暗含的意思,破获“1•23大案”和“731连环奸杀案”都不在话下,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让质疑他的人都开始心里打鼓,因为破案这事不比别的,没法打马虎眼,更不能粉饰成绩。破就是破了,证据确凿,嫌疑人归案;没破就是没破,你不能从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来屈打成招。如果说李有仁骗人,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而且警队也不能由得他长期骗下去,百日会战结束后,他要怎么收场?如果说他没骗人,亡灵对话这事,可能就要成为人类科技史和医学史上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突破。

李有仁并没有让大家等太久。这天清晨,阳光朗照,鸟语花香,空气中飘着栀子花的香气。李有仁跷起二郎腿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悠闲地啜着浓香的咖啡。不经意间,那个仪器发出的电流声中断断续续地出现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低沉、模糊、苍老、遥远,似乎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李有仁放下高翘的二郎腿,指挥杜逸群认真记录这个声音诉说的内容。事实上,据李有仁说,他的仪器里自带录音系统,而且具有智能辨识和保存录音的功能,一个世纪内不会因仪器磨损而丢失保存的文件。所以他让杜逸群做记录,不过是多一层见证而已。

杜逸群的表情比李有仁更加严肃和紧张,他的耳朵几乎贴在那个方方正正、亮亮晶晶、奇奇怪怪的盒子上,唯恐错过“冤魂”所说的每一个字。不过,在长达半个小时的“亡灵对话”中,冤魂只说了六个字而已,平均每两个字间隔五分钟:“秋⋯⋯启⋯⋯明⋯⋯矿⋯⋯随⋯⋯中⋯⋯”

必须说,能把这六个字听清楚还是需要一些耐心的。杜逸群在半个小时内,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倾听,硬是一个字也没落下。只是他文化水平有限,字写得歪歪扭扭不说,认识的字也少,“矿”字写不上来,只好用拼音代替。写完这六个字,他出了一身透汗,貌似比抓捕逃犯还要辛苦。

沈恕盯着这歪歪斜斜的六个字直皱眉头,“秋启明矿随中,那是什么意思?”突然眼前一亮,“不是秋启明,一定是仇启明,那是省厅通缉的一名在逃嫌疑人的名字。”

经核实,在省公安厅的内部网站上,确实有一个名叫仇启明的在逃嫌疑人,涉嫌入室盗窃,且犯罪数额巨大,是省厅挂牌通缉的B级逃犯。

省公安厅通缉的在逃嫌疑人何止百名,沈恕从未直接参与过这起案子的侦破工作,却仅凭几个字的发音就联想起其中一名并不特别引人注意的嫌疑人的名字,这样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让人由衷敬佩。

不过,如果这六个字确实是侦破“1•23大案”的关键线索,警方真的由此抓获犯罪嫌疑人,那么我的世界观将被彻底颠覆。以前我所深信不疑的、当作人生信条的那些观念和理想,都要重新认识,从头思考。

据公安厅内部网站记载,仇启明是邻省农村人,系家中独生子,父母均已过世,他今年刚满四十岁,无业。他从小就热衷打架斗殴,是村中一霸。及至成年,更是变本加厉,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恶不作,有过两次入狱经历。

不过在追逃网页的右侧,有几行醒目的黑体字注释:仇启明因犯有诈骗罪被邻省检方逮捕,现关押于大禹市景田监狱。

沈恕一拍桌子:“我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他竟然关在邻省的监狱里。可也奇怪,我们不止一次查对过指纹库,怎么偏偏错过了仇启明的指纹?”如前所述,“1•23大案”的唯一线索就是几枚残缺不全的指纹,可是楚原警方多次将其与全国指纹库里储存的指纹进行对比,并未找到契合者。如果景田监狱因疏忽而未将仇启明的指纹输入指纹库,那可是重大的工作失误。

现在顾不上追究这件事,沈恕命杜逸群和冯可欣立即启程赶赴景田监狱,提审仇启明。

截至目前,没有人想通“矿随中”三个字的含义。莫非那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是仇启明的同案犯?

7

2013年 9月10日。

大禹市景田监狱。

杜逸群和冯可欣对仇启明进行连夜突审,却说什么也撬不开他的嘴。侦查员们早预料到此行的困难:仇启明多次犯案蹲监,自然明白他所犯下的灭门重罪一旦落实,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死刑。但是如果他抵死不认,警方拿不到证据,就终究无法定他的罪。这种情形在杀人案中十分常见。

不过取得嫌疑人的口供并非突破此案的唯一途径,毕竟警方已经掌握了凶手留在现场的几枚指纹,虽然残缺不全,但是只要核对无误,足以成为落实仇启明杀人的铁证。

两名侦查员在提取仇启明的指纹时傻了眼:仇启明的十个手指头全是疤痕,皮破肉烂,殷红如血,那怪异情状让人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仇启明如实交代了他双手破损的原因。十几年前,他误偷了一个黑道头领的钱夹,偏巧钱夹里藏有那个黑道头领的犯罪证据,他得手后才知道闯了大祸,思来想去,无论潜逃或销毁都十分不妥,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给人家还了回去。那个黑道头领还算仗义,虽然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但他主动退赃,算是有诚意,就免去他三刀六洞的重刑,只让他把十指按在烧得通红的铁板上,待皮肉焦糊、深可见骨后拿下来。十根指头就算是毁了,而仇启明也痛得昏死过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残忍的黑道头领间接救了仇启明一条命。警方如果不能根据指纹给仇启明定罪,“1•23大案”又年深日久,其他证据早已湮灭,就算明知是仇启明作的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过法网。

冯可欣和杜逸群无奈,只好在电话里向沈恕汇报审讯结果。沈恕听过后沉默无语,半晌才说:“你们继续留在大禹市,寻找一个名叫矿随中的人,或者名字发音相似的人。我同时派出侦查员在楚原市查找。这个矿随中,就是给仇启明定罪的关键证人。”沈恕说得十分笃定,冯、杜两人虽然半信半疑,也只好服从命令。

好在“矿随中”这三字组合并不多见,查找工作还算顺利。在大禹市的三百多万人口中,仅有两人的名字发音近似,一老一小,年龄都对不上,很快排除嫌疑。两人随后接到沈恕命令,暂时停止大禹市的工作,立即返回楚原。

8

2013年 9月11日。

楚原市马家窝堡镇。

刚进楚原地界,两人接到通知:在楚原市马家窝堡镇有一名叫“邝绥中”的人,基本确定就是“1•23大案”的关键证人,沈恕要求他俩不必回警队,直接赶往马家窝堡汇合。

马家窝堡的名字虽土气,却是楚原市的明星镇,民营企业众多,经济指标在全省遥遥领先。据说当地早有意撤镇建市,几次申请都被国务院驳回,大概觉得“马家窝堡市”这名字听上去有些别扭。

警方要找的邝绥中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马家窝堡镇出名的老流氓,曾因猥亵罪两次被判刑。目前在镇东头经营一家又黑又脏的洗头房,整天捏一支烟,戴一条手指粗的大金链子,龇着满是烟渍的牙齿和店里的女人们调笑。

邝绥中和警察打交道是家常便饭,见警方找上门来丝毫不乱,依旧悠悠地吸着烟,色迷迷的眼睛滴溜乱转,一副调侃的语气:“刑警队怎么抢治安的活儿?我这个店三证俱全,依法纳税,客人多半是正正经经的国家公职人员,可没有一丝半点违法乱纪的地方。”

沈恕不理睬他的油嘴滑舌,递过去一张仇启明的近照,说:“认识这个人吗?”

邝绥中这辈子回答过无数遍类似的问题,经验非常丰富,扫一眼照片,想也不想:“不认识。”

沈恕盯着他,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看好了,别张嘴就来,敢作伪证,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邝绥中多半不认识沈恕,但是看这阵势,以他的经验,应该明白对方是个厉害角色,撒谎没什么好果子吃。

沈恕沉默近一分钟,给他一点时间考虑,也通过静默的气氛给他造成压力,打击他对付警察讯问的固定套路。沈恕见邝绥中的脸上露出尴尬神色,手脚开始有些不自在,又取出一张照片,是仇启明十几年前入狱时的档案照,说:“认识这个人吗?看好了,想清楚再说。”

邝绥中仔细辨认着:“是⋯⋯起子?不像,认不出来。”

沈恕步步紧逼:“你不仅认识他,关系还不错,你们进过同一间看守所,还用我提醒吗?”沈恕的声音愈加严厉,脸色也黑下来。

邝绥中支支吾吾地遮掩:“是⋯⋯起子,没错,就是他。这不十来年没见了嘛,照片又不清楚,我可没故意撒谎。”

沈恕说:“起子的本名是什么?”

邝绥中挠挠头,像是在努力回忆:“是仇⋯⋯什么,这小子心狠手黑,道上人都管他叫起子,意思是不管多硬的瓶盖他都能撬开。没人叫他的本名,我一时想不起来。”

沈恕不给他考虑和辩解的时间:“十五年前的北塔服装城灭门案你还记得吧?今天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人命关天的大案,你要老老实实交代,别不小心把你自己绕进去。你现在生活不错,也六十岁出头了,万一再折进去,养老送终都没个地方,到时候再后悔可来不及。”

邝绥中有些惶恐,看得出来是真的害怕:“您抬举我了,就我这胆子,这小身板,敢做那种惊天的大案子?”

沈恕说:“那起案子发生后,仇启明有没有来找过你?”

邝绥中摇摇头:“没,时间太长,记不清了。”邝绥中的小眼睛貌似瑟缩胆怯,其实滴溜乱转,还在思考对策。杜逸群和可欣看得明明白白,都有些压不住火气,如果不是碍着沈恕在场,早就出手教训他了。

沈恕见邝绥中一味搪塞,知道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一伸手,把邝绥中脖子上的金链子扯下来,在手里掂了掂:“有三四两重吧?看这成色,有些年头了,是老货?”

邝绥中下意识地伸手来夺,沈恕往后一闪,说:“这链子哪儿来的?”

邝绥中有些发慌:“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打我太爷那辈就有了。”

沈恕哂笑一声,指着链坠上的花纹:“既然是你家老辈的东西,给我们解释解释这花纹的含意。”

邝绥中支支吾吾:“花纹就是花纹,纯粹为了好看,能有什么含义?”

沈恕说:“亏得这东西在你脖子上戴了十五年,这链坠上的花纹是‘马’字的小纂,喜欢刻印章的人大都认识。你邝家祖传的东西,却刻一个‘马’字,那不是很奇怪吗?”

邝绥中无言以对,舌头在嘴里和牙齿打架,只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沈恕冷笑说:“这是北塔服装城灭门惨案中的丢失物品,在案件卷宗里有记载的。被害人马强生前喜欢刻印章,把家里的几件黄金首饰熔了,打成这条项链,还是城北有名的工匠陆百鸣的手艺。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去找陆百鸣当面问问?”

邝绥中双腿一软,身上止不住地哆嗦,可欣担心他给沈恕下跪,双手按住他的肩头,让他在椅子上坐好。邝绥中吐出一口浊气,语带哭腔:“我交代,老老实实交代,请政府念在我一把年纪,务必宽大处理。我和北塔服装城的灭门案没有一丝一毫关系,和起子更扯不上联系。当年我看他心狠手辣的,早晚惹出大事来,不愿意和他深交。这小子在十五年前的那天早上来找我,说急用钱,要把一条项链兑给我。我看那链子成色足,做工不错,他要价又低,就起了贪念,给他几百块钱把链子兑过来。他走后我才听说北塔服装城的马强一家被人杀了,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是起子干的,不然我早就到政府举报他去了。这项链一直压在箱子底,近几年我才戴上。要知道是马强家的东西,我说什么也不敢戴呀,忒不吉利了。我说的都是实话,请政府明察。”邝绥中话音刚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种混迹社会的老流氓,做人完全没有底线,遇到弱者就变着法地欺压,没有同情怜悯之心;在强者面前则示弱服软,溜须拍马、哀求献媚,甚至卑躬屈膝、下跪磕头都毫不犹豫,没有丝毫心理障碍。可欣早防着他这招,没想到他还是给沈恕跪下去,气得照他屁股上轻轻踢一脚:“要点脸行不行?”

9

根据邝绥中的交代,警方相继挖出几个十几年前的职业销赃惯犯,陆续找回马强家的几件失物。而这些销赃者为争取立功表现,均积极指证仇启明的入室杀人、抢劫财物的重大罪行。

至此,一桩困扰警方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恶性灭门案件宣布告破。

在沈恕的倡议下,刑警支队对李有仁进行嘉奖,并召开一个小规模的庆功会。沈恕对李有仁以及他的那台神秘仪器夸赞不已,并信心十足地认为,在李有仁先生的配合下,“731连环奸杀案”的侦破指日可待。

这样一来,一度谴责李有仁装神弄鬼、沈恕迷信愚昧的人都闭上了嘴巴。李有仁和他的仪器成为警队里最热门的话题,议论到最后,每个人都有神秘莫测、毛骨悚然的感觉。甚至有人说,一个李有仁就可以取代整个刑警支队,以后有案子,只要找他的“魔盒”问一嘴就可以了。

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亡灵对话这种事难以置信。就像我一直相信地球是圆的,现在你非要告诉我它是方的;或者我一直相信进化论,你非要让我相信有一个生活在天上的万能的造物主创造了这个世界。这样的洗脑很难,比说服我把全部的存款都捐给你还要难一些。

可是我也没法解释李有仁和他的盒子。这不是他胡编乱造的,那盒子里的声音有杜逸群作旁证,而且那六个字是杜逸群亲手写的。更玄妙的是警队根据这六个字,侦破了一起冷藏十五年的大案。事实摆在这里,你还不信?只能说你这人脖颈子硬、死犟,并不能说明你比别人更聪明。

10

2013年9月14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

两天后,“731连环奸杀案”也露出了一线曙光。

这个消息让整个警队都兴奋不已。消息是杜逸群传出来的,本来他只向沈恕做了汇报,不知怎的,消息像长了腿一样,很快在小圈子里传开了。

杜逸群汇报的是:已经和“731连环奸杀案”的亡灵取得联系。尽管电波很微弱,声音听不清楚,无法辨别对方说的话,但是可以确定,对方发出的是近似人类的声音,而且李有仁十分笃定,那是“731连环奸杀案”的受害人,正在试图和他联络。不出四十八小时,一定可以取得重要线索。

这太神奇了。想想吧,“731连环奸杀案”,几十名受害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困扰了几任公安局长、刑警队长及数不清的公安干警的惊天大案,就要侦破了,就这么轻轻巧巧、像玩一样地被李有仁侦破了。

不得不承认,现实生活比戏剧更富有戏剧性。

这个午夜月黑风高,城市里闪烁着朵朵霓虹。刑警队的办公楼里,除去值班室的几盏灯外,已经一片漆黑。门外传来几声猫头鹰的聒噪鸣叫,让醒着的人莫名烦躁,不知是吉是凶。

谁比谁做更好的梦?谁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一个黑影正在悄悄靠近李有仁的临时办公室。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同理,最安全的地方也最危险——谁能想到,这个楚原市处理血腥残忍的刑事案件的中枢地带,竟然如此疏于防范,一整层楼道里没有灯光,没有监控,更没有人值守。当然,更不会想到的是,竟然有人胆敢偷偷闯进刑警支队大楼。这里无财无物,只有许许多多年轻气壮、凶神恶煞般的警察随时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把窃贼按倒在地、铐镣加身。这个黑影究竟为了什么而甘冒奇险,闯进这龙潭虎穴?

李有仁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门轴是刚换过的,没有发出一点声息。黑影看上去非常镇静,像是心理素质奇佳、作案经验又十分丰富的样子。它似乎很熟悉李有仁办公室的环境,没有开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轻车熟路地走向它的目标。它用一根铁丝般的东西捅开柜子的锁,从里面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那是什么?竟然值得它到刑警队里来行窃?

它得手了。刑警队绝没有平常人想象的那样戒备森严。它把那个方方正正的东西装进一个袋子,背在肩上,那造型,像极了戏台上的梁上君子。

它猫着腰从侧门跑出大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它跑进漆黑的院子里,翻过围墙。它的动作如此连贯而敏捷,好像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

围墙另一侧是区妇联的后院。妇联的警卫更加松弛,每天的这个时候,只有一位驼背的老人打更。老人身体不好,血脂高,时不时地打瞌睡,所以妇联的院子到午夜后如无人之境,可以放心大胆地行走。

翻过妇联的围墙,是一条僻静的马路。黑影像是长出了一口气,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它走到路口,拦住一辆出租车。这时路灯打在它的脸上,终于可以看清它的五官,是一个男人,没错,一个中年男人。

等等,竟然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11

2013年 9月15日凌晨。

巨流河畔。

载着那男人的出租车行驶了半小时,来到寂静无人的巨流河边。那男人下了车,待出租车走远后,他凝望着呜咽的巨流河水,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笑容中没有丝毫温暖,只有阴冷、淫邪和凶残。

他把背上的袋子摔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从后腰取出一把铁锤,用力砸在袋子上,恶狠狠地说着:“我让你对话,狗屁的亡灵对话,砸烂了你,看你还怎么对话。”

袋子里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音,他仍不罢休,继续一锤锤地砸下去,直到破碎声变得沉闷,直到袋子里的东西碎成粉末。

有一道强烈的光芒忽然亮起,像从天而降般刺破重重黑暗,笼罩住他全身,身边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幻觉吗?抑或做梦?他一瞬间被晃蒙了,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

几条敏捷的壮汉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眨眼工夫就把他团团包围。他们都受过特别训练,膂力过人,擒拿手法了得,几秒钟时间就把他撂倒在地,戴上手铐。

因为他是武功高手,清末传奇武术家杨柳青的嫡系传人,如果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制服,恐怕他会暴起伤人,或者趁乱逃走。一旦放虎归山,再想将他擒住,不知又要历经多少艰难,流淌多少鲜血。

是的,他就是警察培训基地的武术教练助理,杜逸群。

可欣、许天华及十几名干警把杜逸群团团围住,脸上的表情既迷惑又诧异,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做出这种行径。

沈恕和李有仁站在众人中间,等等,那是李有仁吗?摘掉了厚如瓶底的眼镜,脱下了黑色中式夹袄,换上一身合体的警服,居然有几分英气。

李有仁盯着杜逸群坏坏地笑:“我的演技怎么样?能不能拿个金鸡奖?”

杜逸群还没明白过来,瞪大眼睛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恕说:“给你介绍一下,李有仁先生,不,是李友诚先生,省公安厅刑侦局大案队副队长,不信鬼不信邪,破获的大案要案数不过来,却专门为你演了一出装神弄鬼的戏,也算是你的荣幸。”

许天华摇摇头:“当初沈队让我配合演一出戏,我还半信半疑,既不相信杜逸群会是‘731连环奸杀案’的真凶,又不信这出戏会引他出动,现在看来,沈支队不仅看人的眼光奇准,还有导演的天分。”许天华的语气不胜感慨。

杜逸群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是⋯⋯‘731连环奸杀案’的真凶?开⋯⋯开什么玩笑?”

沈恕见他依然死不承认,笑笑说:“感谢科技进步,让积年的陈案能够重见天日,让潜藏的凶手认罪伏法。全国在押犯人的DNA库建立和联网以后,我们在半年前就发现,邻省大南监狱的在押犯人杜逸民的DNA与‘731连环奸杀案’凶手的DNA配型相似度达到99.99%,可以确定是同一人。当时几乎所有知情人都以为封存十几年的‘731连环奸杀案’就此侦破,无比兴奋。可是在对杜逸民进行提审时,他却矢口否认是‘731连环奸杀案’的凶手。因为时间久远,他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据,所以我们认定他是狡辩,而即使没有他的供述,DNA检验结果已经是足够有力的证据,可以给他定罪。

“可是在这次调查几乎尘埃落定时,我们发现,杜逸民还有一个孪生兄弟名叫杜逸群,而且就受聘于楚原市警察训练基地。为避免冤假错案,我们暗中取得你的DNA样本,经公安厅法医中心检验,证明你和杜逸民为同卵双生兄弟,基因配型完全一致。

“这种特殊情况百年难遇,从公安厅到刑警支队,没有人曾处理过类似案件。这对儿孪生兄弟的骨子里都有犯罪基因,可是毕竟一个罪恶滔天,一个罪不至死,不能稀里糊涂地结案。当时直接提审你显然行不通,因为你极有可能会极力否认,使我们陷入两难境地,眼睁睁看着两名嫌疑人却无法定夺。最好的策略就是不打草惊蛇,用特殊手段引蛇出洞。”

沈恕在这里连着用了两个带有“蛇”字的成语,显然已把杜逸群当作囊中之物,而他自己是猎人,五指如铁钳般钳住了蛇的七寸。没有人因这个比喻而发笑,注意力都集中在这起罕见离奇的案子上。

沈恕继续对杜逸群说:“对你进行外围调查后,我们了解到你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有一些生活经历和‘731连环奸杀案’的凶手相符。比如在发案的那三年是你的人生低谷,你成为国有企业第一批下岗工人中的一员,没有固定收入,生活非常窘迫,你青梅竹马的恋人也因此离你而去。而‘731连环奸杀案’戛然而止的那一年,也正是你与现任妻子登记结婚的那一年。你的生活从那时起开始走上正轨,你不仅找到了工作,还生了一个儿子。从那以后,‘731连环奸杀案’再没有发生过。”

杜逸群垂头丧气,一声不吭。也许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时隔十几年,当他以为时过境迁、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却仍然无法逃脱锒铛入狱的命运,他必须用鲜血补偿他欠下的血债。无论他多么眷恋这世界,多么爱他的妻儿,多么想改过自新,都无济于事。人生没有回头路。

沈恕看出他的沮丧和绝望,摇摇头说:“我不同情你。无论遭遇任何不幸,都不能成为你伤害别人的理由。二十几条生命在你手下成为冤魂,她们的冤屈又去哪里申诉?她们的家人遭遇了十倍于你的苦难,又能向谁求偿?你就算流尽全身鲜血,也不能弥补你犯下的滔天罪行。

“几个月前,我们了解到你相信鬼神的特点。也许是做多了亏心事,你想要赎罪,每个周日都到一家道观去烧香上供,朝拜天师和吕祖。对平常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大事,对于你,却是致命的弱点。我们经过商议,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为保证这个计划收到预期效果,仅在小范围内进行了通报,瞒着包括可欣和淑心在内的大部分警员。在这个计划中,由李队长扮演一个装神弄鬼的‘世外高人’,为增加可信度,还‘引进’一台‘美国最高精尖’的仪器,与‘游荡在阴阳交界的枉死冤魂’们对话。

“这个计划对于许多人来说就是一个玩笑,但对于你有意想不到的奇效。现在你也许明白了,所谓‘1•23大案’的亡灵对话,全部是虚构的,事实上,警方早已经借助基因技术掌握了仇启明的犯罪证据。我特意安排你协助李队长工作,就是想让每一个活灵活现的细节刺激你的神经,让你重温你试图忘记的往事,让你的神经不堪重负,进而铤而走险。在‘731连环奸杀案’露出曙光之际,你为了继续隐瞒罪行,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向李队长动手,一是损坏可以和‘亡灵对话’的仪器。你不负众望,选择了第二条路。当然,你损坏的,不过是一个装饰得故弄玄虚的录音和播放设备,而你偷盗这个设备的每个举动,都已被红外摄像头录制下来。我相信,凭借这段录像,以及你的DNA片段检验结果,足够判定你为‘731连环奸杀案’的凶手,让二十一名受害人沉冤得雪,让曾为这起案件呕心沥血的公安干警得到慰藉,让楚原市民拥有和平安宁的生存环境。”

沈恕说到最后,眼圈微微泛红,我和他共事多年,很少见到他这样激动。

尾声

三个半月后,杜逸群被执行死刑。据说,楚原电视台播出这个消息的时段,收视率飙升了十几个百分点,创下楚原市电视台创立以来的最高收视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