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案 死亡签名

1

2001年 7月3日上午9时。骤雨初歇。

楚原市江华大学东北角围墙外。

这里是道路尽头,虽然紧邻大学围墙,又占地广阔,但荒芜已久,地面杂草丛生,四周用两米多高的黑色铁皮墙圈起来,显得静谧而幽深,平日人迹罕至。但此时却有大批师生围拢在铁皮墙外,神色紧张地向里张望,试图一探究竟。

铁皮墙内是相当于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空间,瓦砾铺地。昨夜的暴雨浸得地面完全湿透,低洼处淤积着几汪混合有暗红血液的污水。在西南角有一群身穿制服、荷枪实弹的巡警,均面朝外,表情严峻,目光炯炯,围成一个扇形区域。

我在师父陈广的带领下进入现场。当时我才从公安大学法医系毕业,分配到楚原市公安局科技处,陈广对我的课业成绩和履历非常满意,主动提出收我为徒。陈广五十来岁年纪,外表粗犷,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乍看上去像是一介雄赳赳的武夫,其实他为人深沉多智,是楚原市叫得响的法医,在这行做了二十几年,经验十分丰富,又是科技处副处长,能拜他为师,对刚入行的新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来之前陈广只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这里发生了一桩命案,一路上,初次参与命案鉴定的我无法平复躁动的心情,有些紧张、担忧和莫名的期待。等挤进巡警的包围圈后,案发现场尽收眼底,立刻有强烈的恶心和恐惧感袭来,浑身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以致五脏六腑都有感应,胃里猛烈抽搐,我双手捂嘴,狼狈地跑到墙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这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变态的命案现场。一具赤裸的男尸横亘在地上,双目圆睁,浸血的牙齿凸在唇外,脸上、身上的大部分皮肤已被剥去,露出白色的肥腻脂肪,胸前的伤口深可见骨。尸体旁边有一个快餐店里常用的塑料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从男尸身上割下来的肉块,每一块都尺寸均匀,麻将牌大小,有皮有肉。

我呕吐了半晌,直到胃里空空如也,虽然恶心感还未去除,却已再没有东西可吐,才擦擦嘴,又羞又愧:完了,第一次正式出现场就丢人丢到姥姥家,以后要沦为笑柄了。

我讪讪地回到圈子里,却没想到人们压根没在意我的丢脸举动,陈广已完成对现场的初步勘察,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准备好了?开始验尸。”

直面那具残缺不全的男尸,是我一辈子都摆不脱的噩梦。直到现在我已检验过近千具尸体,但每次回忆起第一次验尸的情形,仍不寒而栗。我跪坐在地上,与它暴凸的双眼、怒呲的牙齿以及切成筛子状的皮肉近在咫尺。漫长的检验过程中,我有好几次萌生丢盔弃甲地逃跑的念头。检验到尸体手臂时,注意到它的右手紧蜷,我心中一动,用力掰开它的手指,一枚崭新的徽章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是到目前为止在现场发现的唯一可能有价值的物证,我小心翼翼地把徽章装进证物袋,这时已看清那是一枚楚原市第四中学的校徽。忽然一只手伸到我面前,头顶响起一个低沉却不容置疑的男人声音:“把东西给我。”

我当时情绪处于亢奋状态,暂时失去思辨能力,循声乖乖地把证物递到那只手上,随后才意识到不妥,我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就把证物交了出去。抬起头要表示异议,却见那人已经踱到一边,专心致志地打量那枚校徽。他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稍嫌文弱,穿便衣,在人群中不怎么起眼。

陈广留意到我的嗔怪表情,低声对我说:“他是重案大队队长沈恕,主办这起案子,你别分心,继续工作。”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就是沈恕。来局里时间不长,却已听好几个人津津乐道地提起过他的名字,吹嘘他的破案故事,天花乱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样一个貌不出众、年轻文弱的书生,再怎样吹捧,恐怕本事终究有限。

验过尸体,我向陈广汇报检验结果。由于这是我入行后的第一份答卷,汇报时格外谨慎:“死者是一名年约五十岁的男性,全身赤裸,身高一百七十三厘米,体重约七十五公斤。手部皮肤细嫩,可以判断生前不是体力劳动者。皮肤呈鸡皮样,立毛肌收缩,毛囊隆起,有液体渗入皮肤,致使表皮膨胀、变白、起皱,根据这些特征,可以判断死者是在雨中遇害,是昨晚十点到凌晨四点这段时间内。”

陈广城府极深,不露声色,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满意,只好继续说:“凶手的手段非常残忍,死者的四肢被打断,咽喉被割断,脸上和身上有多处创伤,被割下的皮肉计有一百二十块,由于入刀不深,每一处都不是致命伤。此外,未发现其他创伤,初步判断,死者临死前曾遭受长达三四个小时的凌辱和折磨,导致他流血过多而死。”

陈广含糊不清地嘀咕一句:“大致是这个意思。”又说:“凶手下手这么狠,作案动机很明显。”

我听出他的这句话是在考试,接话说:“基本可以确定是仇杀。死者遭受的是凌迟处死,是古代刑罚中最残忍的一种。”我眼角余光瞥见沈恕也在近处认真聆听,就提高声音,语气中多了一丝卖弄和挑战的意味:“把死者四肢打断,是防止他反抗,把他咽喉割断,是防止他呼喊求救,而用一百二十刀把人活活割死,符合凌迟刑罚规定的刀数。凶手与死者应该有深仇大恨。”

陈广对我突然提高声音有些不满,摆摆手说:“就这样吧,你和其他刑警一起在现场周围找一找,也许有凶手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十余名警员,在现场方圆几百米内苦苦搜寻近三个小时,却徒劳无功。昨夜的一场大雨,把所有犯罪痕迹洗刷得干干净净。所谓“刮风减半,下雨全完”,法医在室外现场勘察中,最怕的就是风雨天气。这应该是凶手的刻意安排,在残忍之外,又有着过人的奸猾,这注定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对手。

2

2001年7月3中午。晴。

楚原市公安局刑警队。

中午没回市局,就在刑警队食堂吃饭。陈广一言不发,脸色看不出喜怒。我试探着问:“师父,我今天的表现还行吗?”

陈广在鼻孔里“嗯”一声,反问说:“你自己认为呢?”

我诚惶诚恐地说:“都是照书本扒下来的东西,没能提供启发性突破性的线索,宽点打分,勉强及格吧。”

陈广咧咧嘴,表示笑过,说:“你也不用太谦虚,书本上的东西都能灵活运用,就是合格的法医。启发性突破性的线索,不是随便什么人什么时候都能发现的,还需要灵气和运气。我给重案大队提供的尸检结果,与你说的大致不差,对新人来说,你今天的表现算很难得了。”

我心里暗自得意,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又说:“重案大队的那个队长,才二十来岁吧?看样子,十有八九又是下来镀金的后备干部。”

陈广嘿了一声说:“你才端上警察这碗饭,就敢小瞧人?沈恕可是实打实地凭本事干上来的。硕士毕业后警队工作三年,算起来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吧。”

我暗想:“面相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说明心理不够成熟。”不过我没把这话说出来。

陈广看我半信半疑的模样,说:“沈恕刚到警队报到时,许多人想法和你差不多,警队不同别的地方,刑警的职责是剿匪,但刑警本身也匪气霸气十足,否则怎能降伏得住凶神恶煞的罪犯?沈恕一介书生,又能有什么作为?可是他在报到后的第三天下午,就露了一手,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我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就让人刮目相看了?”

陈广难得打开话匣子,颇有兴致地说:“那天早上,警队接到报案,市第五高中教导主任的独生子被人绑了,要价一百万。作案的不是别人,就是五高中的两名学生,他俩早就有案在身,这次铁了心拿一笔钱跑路。虽然绑架是大案,警队也没太当回事,以为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手到擒来,只要确保他们不伤害人质就行了。哪知道较量了三回,每次都落在下风。那两个小子像长了千里眼一样,只要警车跟在送款人后面,他们马上就能察觉。有一次警车跟得远了些,险些被他们把钱弄走。这下警队里谁都没了辙,有人猜他俩在内部有眼线,有人猜这俩小子在玩什么高科技。沈恕那时才到警队,还没分配具体工作,闲得无聊,就拿起两个高中生的背景材料端详半晌,随后身穿便衣、空着双手就出了门。不到两个小时,他把其中一名案犯反剪双手,押回刑警队。那名案犯在学校是篮球特招生,一米八七大个,两百来斤体重,被小他两圈的沈恕收拾得服服帖帖,一点脾气也没有。当下突审,那小子交待了人质和另一案犯的藏身地点,这案子就这么破了。”

我诧异地说:“听上去挺神的,他在哪里抓到那名案犯的?”

陈广说:“沈恕分析这俩小子的背景,认定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玩不出什么高科技,也不会有内线照应,笨人作案,要顺着他们的思路按笨法去想。沈恕扮成闲人,在刑警队大门外五百米方圆内蹓跶两圈,果然在一条马路之隔的奶茶店里发现了其中一个小子的行踪。原来他一直躲在店里喝奶茶,监视刑警队的大门,只要他同伙向人质家属索要赎金后警队里有大批刑警出动,他就打一个电话通知,他同伙立刻取消行动,就这么简单。”

我才恍然大悟,说:“其实说穿了也不过如此,沈恕只是刚好想到了而已。”

陈广说:“说起来轻巧,那么多人都想不到,只有他刚好想到。年轻人有这份洞察力,对人心的准确把握能力,很了不起。”

正说着话,有人端着饭盒坐到陈广身边,微笑说:“来拼个桌,不会打扰你们师徒谈心吧?”正是沈恕,这人真不禁念叨。

陈广给沈恕引荐我:“市局新分来的法医,淑心。”沈恕忙站起来伸出手:“上午见过了,巾帼英雄,功力不凡,以后重案队有许多事情都要靠你帮忙。”我在心里嘀咕着这人油嘴滑舌,微笑着寒暄几句。

沈恕三句话不离本行:“被害人脸上破坏得厉害,现场又没有证物,身源还未确认。目前警队已经汇总了全市失踪人员情况,其中有一人符合死者百分之九十的特征,不过还需要你们给出最终的科学结论。”

陈广眉毛一挑说:“这么快就有方向了?”

沈恕说:“那人的家属昨天上午就向派出所报了失踪,急得什么似的。说起来这人在本市文艺界还小有名气,在话剧院做导演,名叫苏南。”陈广脸上现出惊诧的表情:“竟然是他?”沈恕说:”你们认识?”陈广摇摇头:“不认识,听人说过他的名字。”

沈恕点点头,说:“苏南有晨跑的习惯,昨天早晨出了家门后一直没回去,而且上午的演出也不见人影,家属四处找不到人,就报了警。已经核对过苏南的照片,与被害人非常相似,因他死状太惨,没让他家属认尸。”

陈广对我说:“下午市局开中层干部会议,我得赶回去,你留在这里协助沈队。”

3

2001年7月4日上午。多云。

排查案发现场。

通过指纹比对,确认被害人就是苏南。据辅助我工作的重案队探员于银宝介绍,苏南是工农兵大学生,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根正苗红而未经过高考、经推荐直接上大学的幸运儿。他于江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楚原市话剧团任编剧,后来又做了导演,有许多出彩的话剧作品。他最近的一部作品名为《伤痕》,讲述“文革”期间,四名红卫兵闯入一位教授家中,烧毁其保存的珍本古籍,在遭遇抵抗时又大打出手,致使教授夫妇命丧黄泉,他们才满十岁的儿子也被殴打致头破血流,昏厥不醒。据话剧院的工作人员介绍,苏南对这个作品投入了许多心血和感情,但由于题材敏感,只能在有限的场地上演。

于银宝二十几岁,长得瘦瘦小小,但人很机灵,翘鼻子、眯缝眼、元宝耳,天生带一副滑稽相。我正要继续询问苏南的遇害过程,沈恕推开门走进来,招呼说:“走,你俩陪我去现场看看。”

沈恕所说的现场不是苏南被凌迟处死的地点,而是他失踪前的晨跑路线。这条路线从苏南家到中山公园,约一千五百米长,苏南每天早上沿途晨跑,十多年来从不曾改变过。沈恕认为他是在这里被凶手掳走,所以把这条路线称为第一现场。

我们三人驾车沿途转了两圈,沈恕把车停在靠近公园转角的一条林荫路上,说:“如果我是凶手,一定会选在这里下手,你们认为呢?”

这里浓荫遮蔽,右手是一堵两米来高的红砖墙,左手是公园绿化带,附近又没有高大建筑,少有行人和车辆通行,的确是避人耳目的理想地点。这条路不到三十米长,又是单行道,路面狭窄。我看一眼于银宝,见他还在眯着”缝眼”努力琢磨,就答话说:“这里的确是作案的最佳地点。凶手一定很熟悉苏南的生活规律,或者为了作案已经盯梢很久,如此处心积虑,挺可怕的。”

沈恕扬了扬眉毛,表示认可我的意见,说:“苏南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长期坚持锻炼,身体素质很好,凶手即使从背后偷袭,也不是很容易就能得手,而得手后把他转移走也需要相当的体力。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凶手接受过搏击训练,膂力过人,有一辆车,作案人数为一到两人。”

于银宝说:“可我们走访的被害人的亲朋好友和同事,都证明苏南生前交往的都是文化界人士,这种好勇斗狠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更没有惹下这样的仇家,或者是……雇凶杀人?”

我表达反对意见说:“犯罪现场惨绝人寰,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说,被雇佣的凶手不会使用这样激烈残忍的手段。”沈恕不露声色,也不表态。

我们走访的第二个现场是江华大学冶金馆,报案人就是从这里望出去,发现了倒卧在荒地上的尸体。江华大学保卫处长徐剑鸣陪同我们一起到现场复查。徐剑鸣年方三十岁,体格健硕,皮肤呈古铜色,面部轮廓鲜明,眉毛很浓,双目炯炯有神,左眉上方有一条淡淡的疤痕,男人味道十足。他的性格有些沉闷,因行伍出身,举止作派中带着军人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劲头。

徐剑鸣把我们带到冶金馆顶楼的机械制图教室里,从窗口望出去,围在铁皮墙内的命案现场尽收眼底。徐剑鸣说:“在这里上课的学生最先发现尸体,惊叫出来,代课老师立刻报告了保卫处。”他不怎么说话,即使开口也惜字如金。

沈恕边观察窗外边问道:“这座楼晚上有人吗?”徐剑鸣回答说:“没有,到下班时间整幢楼就锁了,楼里的实验设备比较多,所以在晚自习时间不对学生开放。”我想这座楼是江华大学校园内唯一能看见命案现场的地方,凶手选择作案的时间地点,都表明其对周围的地理环境很熟悉。也许凶手有意让人一早就发现被切割凌辱的尸体,强化其复仇的快感。

沈恕又问:“这块荒地和江华大学只有一墙之隔,又在死胡同里,校方为什么不索性把它买下来?”徐剑鸣摇摇头说:”这块地以前就是学校的校产,曾经建有两栋教职工宿舍,后来学校有一部分迁到南郊,这块地就卖给一家房地产公司,不知那家公司是在囤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荒了四五年也没开发。”

沈恕不再提问,又伸出手来和徐剑鸣握了握,说:“这起案子就发生在江华大学围墙外,性质又这么恶劣,希望保卫处能和警方密切合作,尽早把凶手捉拿归案,避免引起师生的恐慌情绪。”徐剑鸣点头称是。

三人同车返回重案队。于银宝边开车边眨巴着眼睛发牢骚说:“这案子弄到现在一点眉目也没有,都怪当天晚上的那场暴雨,把凶手的痕迹洗得干干净净,害得我们老虎吃天,不知道从哪下手。”沈恕笑笑说:“别消极,至少目前我们已经找到被害人身源,勾画出了凶手的粗略轮廓,也确定了仇杀的动机,这些都是成绩。何况,我们还有一枚在被害人手中找到的楚原四中校徽,或许是个突破口。”

他主动提起那枚神秘的校徽,一直在心里猜谜的我立刻接过话茬问:“死者手里握着一枚校徽,是不是向我们提示什么?也许凶手和四中有关?或者干脆就是四中的师生?”沈恕摇摇头说:“从现场的情形分析,被害人浑身赤裸,四肢被打断,绝不可能再有能力躲过凶手的注意而藏匿起什么东西。校徽应该是凶手塞到死者手里的,故意给我们留下线索,这种情形的确罕见。”

于银宝一向对沈恕非常信服,这次却有些怀疑:“凶手在现场未遗留任何痕迹,显然他胆大心细,很难对付,怎会故意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除非他是有意误导我们的侦破方向。”

沈恕的眼睛直视前方道路,表情严峻地说:“这也是一种可能,凶手事先准备十分充分,以他的狡猾程度,用些手段干扰警方办案,并不意外。当然,还有其他三种可能,一是凶手的作案动机与四中有关,或者说他和被害人结仇的缘起与四中有关;二是凶手的仇人不止一个,他下一次作案的地点会在四中附近,就像这次在江华大学围墙外杀害苏南一样;三是他下一个杀害对象是四中的某个师生。这四种可能,我们都要考虑到,都要防范。”

于银宝吃惊地说:“你是说凶手还会继续作案?”沈恕说:“希望他不会,可是也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在案件水落石出前,我们应存有怀疑和警惕。”

4

2001年7月4日上午。多云。

楚原市第四高中。

在我们复查现场期间,重案队三中队队长管巍率警员马文超到四中调查走访。管巍是重案队的元老,年近四十岁,久经沙场,办案经验丰富。马文超才二十出头,是从警不满一年的新兵。他们说明来意后,四中的校长刘文强有些紧张,也很重视,立刻把几个副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叫进来,围坐一圈,又把办公室的门牢牢锁紧。

管巍把证物袋里的校徽展示给他们看,说:”这是今天上午在被害人的手里发现的,如果不是凶手故布疑阵的话,那么本案应该和四中有些关联,所以把大家请来,帮我们参谋参谋。”

几位校领导把证物袋传阅一圈,都说:”这是两年前为校庆订制的校徽,四中师生人手一枚。”刘文强补充说:”当时一共订制了一万两千枚校徽,除在校师生外,也向四中的老校友、教育系统的同仁赠送了一些。”这些校领导从求学到工作,大半辈子未走出过校门,凭空和凶杀案扯上关系,都忐忑不安。

一位副校长谨慎地问:”被杀害的是什么人?”管巍想想说:”死者身份限于在座的人知道,就不必向外扩散了。他生前是楚原市话剧院的编剧兼导演,名叫苏南。”

教导主任林美娟不由自主地轻呼一声:”怎么会是他?”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她,林美娟的脸色潮红,表情非常不自然,勉强咧开嘴角笑笑。管巍说:”你认识他?”林美娟摇头说:”不认识,看过他导演的话剧,很有才华的一个人,可惜了。”管巍凝视她几秒钟,见这个女人虽然已四十多岁,却风韵犹存,身材也依然有诱惑力,胸部丰满而坚挺,双腿笔直,浑身上下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管巍收回目光,不再追问,只恳请校领导们:”请大家百忙中分些精力出来,把这起案子挂在心上,也不必大张旗鼓,策略性地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如果学校的师生中有人认识苏南,务必马上向我们报告。”

按照沈恕的指示,管巍和马文超在四中周边查看了地理环境。四中原本位于市中心地段,才迁到远郊不久,校园面积扩大一倍,校舍也较以前宏伟,可是所处的环境非常荒凉,校门距公路有十几米远,整个校园座落在山坳里。学校实行封闭式教学,晚七时后大门紧闭,四周院墙高耸。凶手如果深夜时分选在这附近作案,根本不必担心被人看见。而重案队的警力再增加一倍,也不可能在这里设防,何况仅凭猜测,师出无名。

一枚说不清道不明的校徽,给警方带来疑雾重重的谜团,也带来巨大压力。

对话剧院的走访也未能找到值得跟进的线索。剧院的员工都对苏南遇害感到震惊、难过、恐慌和惋惜,按照他们的说法,苏南的性格稍嫌急躁,但为人不错,又有才气,生活、工作都在话剧院的大院里,日常除去写戏拍戏就是柴米油盐,就算和人有些小摩擦,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与人拔刀相见的地步。众口一辞,不由得人不信。

管巍是老刑警,善于察颜观色,对四中的教导主任林美娟欲言又止的模样印象深刻,他直觉认为林美娟不仅是看过苏南导演的话剧那么简单,很可能两人曾有过交往,也许存有什么顾虑或忌讳,所以未当众吐露实情。他甚至怀疑,林美娟看上去比苏南小两岁,又颇有姿色,两人有超越普通朋友关系的地下情也在情理中,在他的刑警生涯中,见过太多因爱生恨、进而杀人的案例。管巍把这个情况及到四中调查走访的结果一并向沈恕作了汇报。

沈恕同意管巍的分析,说:”林美娟的下意识反应是最真实可信的,后面的话听上去更像是在掩饰。她和苏南是同龄人,都在楚原市,相识的机会还是有的。我们不妨再和她单独接触一次,给她做做工作,也许能得到有价值的线索。”

谁知林美娟对警方的调查非常抵触,总是以没有时间为借口,拒绝与警员碰面。重案队曾派人低调地到学校去接触她,她不仅态度冷漠,而且坚持说从不认识苏南,更没见过面。林美娟不是嫌疑人,警队无法对她上手段,只好悻悻而归。

林美娟略嫌激烈的反应加重了警方疑心。重案队对她和苏南的生活轨迹进行彻查,试图找出两人的交集,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楚原市土生土长,但从小学、中学、大学到工作,都不曾在一起,而且两人生活、工作的地理位置一南一北,横跨楚原市,路遇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沈恕并未放弃林美娟这条线。毕竟,生活中有许多意外,任何两个人都可能通过错综复杂的社会纽带联系到一起。

半个月过去,林美娟缄口不言。重案队顶着巨大压力,没日没夜地工作,却未能将案情推进一步。江华大学的师生渐渐淡忘了校园外那具恐怖的尸体,而牵扯进来的四中也已把此事抛在脑后。生活的秩序忙碌而井然,时间的车轮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沈恕遭遇了他从警以来的最大难题,最强硬的对手。他仿佛看见凶手狡诈、狠毒、阴险的脸庞,在黑暗中向他磔磔怪笑。

5

2001年7月20日。骤雨初歇。

楚原市江华大学围墙外。

这起案子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自那以后,我对阴雨天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恐惧。每天早晨我都会看天气预报,如果刮风下雨,我的心情就会低落,并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发生案子,否则一切证据就都完了。

偏偏楚原市正处在梅雨季节,天总是湿湿的,三天两头就有一场豪雨。昨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两三个小时才入睡,却总睡不踏实。到后半夜,外面忽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豆粒大小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窗户,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似乎连玻璃也要敲碎。我用被子蒙住头,那雨声却还是透进来,像柔软的羽毛一样挠着耳膜。睡眠被撕扯成一片片的,噩梦不断。一会是苏南那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一会是凶手得意而残忍的脸;一会又是我和凶手对峙,他手持寒光闪闪的利刃,向我兜头盖脸地狠狠劈下来……

我惊叫一声,翻身坐起,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好像里面有一柄小锤在叮叮地敲。床头电话忽然应景似的响起,寻常的铃声这时听上去却有些邪恶,我向后移了移身子,盯着红色的电话听筒,等它又响了几声后才接起来。

是陈广的声音:”有命案,你现在穿好衣服下楼,我五分钟后到你家门口接你,一起去现场。”我的”是”字才吐到唇边,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感觉头大了两圈。看看石英钟,是早晨八点十五分。窗外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乌云,骤雨初歇,蓝天如洗。又是雨夜作案!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钻进陈广的车,见他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雨来临前的乌云,吓得我把在脑海里转悠的一连串问题又硬咽回去,在令人尴尬压抑的静默中,猜测着此行可能遭遇的各种血腥场景。

车子拐向通往江华大学的单行道,我猛然醒悟过来:”师父,还是去上次的命案现场么?”陈广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刹那间,像晴空霹雳般,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半晌才缓过神来:完了,连环凶杀案,而且是雨夜连环凶杀案,没有证据可寻。沈恕预测的某种可能,不幸应验了。恶心的感觉又开始冲击我的五脏六腑,我用力咽下胃里返上来的酸水,告诫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丢脸了。

我猜得不错,这个位于江华大学围墙外的命案现场的所有迹象都表明,两起案件是同一凶手所为,毫无疑问将并案侦查。只是这起案件更加血腥残忍,因为被害人是女性,切下来的两只圆圆的乳房端端正正地摆在托盘正中,周围整齐地码着麻将牌大小、规则平整的皮肉。

尸体正面朝上躺在碎石瓦砾中,长发垂到脸上,因鲜血和雨水的浸泡,发丝都粘连到一起,颜色也变成猩红。尸体全身赤裸,脸、脖颈、前胸、肚腹、下阴、胳膊、大腿、双脚,都被剜成千疮百孔。与第一具尸体一样,它的双目圆睁,暴突在眼眶外,龇着染满血污的牙齿。

这是我从警后检验的第二具尸体,验尸过程简直像是在人间炼狱中熬煎,你们无法想像我当时要弃甲而逃的冲动。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同样整齐码放肉片后上桌的烧烤、涮羊肉严重过敏,一见到就恶心、反胃。直到几年后,所有的碎尸、腐尸、焦尸,乃至更恐怖、更刺激感官的尸骸,在我眼中都已成为冷冰冰的研究对象,所有的形状、气味,只是它的特征和标签,仅此而已,我再不会对它们产生任何生理和心理反应。

验尸结果,死者咽喉被割断,四肢被打断,全身被割掉一百二十块皮肉,估计施暴过程长达三小时以上。从尸体渗水程度分析,凶手是在暴雨中施虐,雨水洗净了现场所有痕迹,包括刑事侦查所依赖的足迹、手印、指纹、毛发,以及其他微量物证。这意味着,除非凶手自己供认,否则警方即使捉到他,也无法把他移交司法。

在尸体蜷曲的右手中,握着一个制作精美的橡皮质标识,蓝底黄字,是”CYWB”四个花体英文字母。我把它装进证物袋后,交给在一旁眼巴巴地守候的沈恕,心里微感歉意,在这两次尸检中,我都未能提供有证物或追查价值的线索,侦破工作因此而格外艰难。当然,这是凶手高明的反侦查手段造成的,可是,作为法医,两次都徒劳无功,我无法摆脱那强烈的挫折感。

于银宝眯着眼睛凑近沈恕手心,逐字读那四个字母:”CYWB,那是什么?”沈恕说:”亏你还天天在队里抢报纸看,这不是楚原晚报的标识么?”他的语气依然不急不躁,心平气和,让人对他又多了两分信心。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他作为年轻指挥官,如果先乱了阵脚,这一战已输了七成。

陈广的脸色更加黑了,看样子不是对我的工作能力和态度不满,可是作为我的顶头上司,整天摆出这副难看脸色,难免让人感觉心里不舒服。你再有本事和名气又怎样?我甚至有些后悔做他弟子了,可是,这由不得我选择。

陈广也靠过去打量那标识,语气不善地说:”前后发现的两具尸体手里都握有东西,倒像是凶手故意留下来的,摆明不把警方放在眼里。”沈恕说:”确实是故意留下来的,不过凶手的意图倒不是干扰办案,也不是单纯不把警方放在眼里,而是留物示警,指向下一个受害人,这更应该看成是受强烈的复仇心理驱使,而凶手又具有胆大心细、计划周详的性格特征,才做出这样在常人看来接近癫狂的种种行为。”

陈广的眉毛一挑,说:”你怎么能肯定凶手是在留物示警,指向下一个受害人?”沈恕说:”因为凶手第一次作案时在现场留下一枚四中的校徽,当时我们猜测有多种可能,也针对各种可能进行了调查走访 ,在走访过程中恰好曾接触过今天的这名受害人,所以一来到现场我就认出了她,是四中的教导主任林美娟,所以我断定凶手上次留下校徽的目的是指向下一个受害人。可惜,林美娟不肯主动和我们配合,否则她就不会遇害。也许事前她还没意识到危险正在向她靠近。”

陈广还没答话,于银宝有些惊讶地说:”真是我们一直在跟进的林美娟吗?尸体的脸破坏成这样,怎么还能确定是她?”沈恕指向尸体面目全非的头部,说:”她的眉骨很高,又有一对元宝耳,长发,这几个特征加上我们此前对案情的分析判断,可以肯定被害人就是林美娟。”于银宝仍将信将疑,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这么说,凶手可能还会继续作案,而下一个杀害目标有可能是楚原晚报社的员工。”沈恕笑笑,没接话。我在一边为于银宝着急,这摆在明面上的事你就别再说了,总显着比别人的反应慢半拍。

6

2001年7月20日。晴。

罪案现场排查。

勘查过现场,一无所获。连续几个小时的暴雨,连地面的车辙印都洗刷得不留丝毫痕迹。我有些沮丧,看得出重案队的探员们也都心情不太好。凶手的这种耸人听闻的作案方式,连续两次在同一地点把两条生命一小块一小块地生生割死,事后又挑衅似地留物示警,明明白白地告诉警方,他还要继续杀人,而且要杀的人就在某个范围之内。而我们,竟然任由他逞凶顽,却束手无策。

沈恕把办案警员召集到一起,就在尸体旁边开了个简短的现场案情分析会。这时陈广已经走了,留下我配合重案队工作。

沈恕说:”虽然又发生了一起案子,又有一个市民遇害,但案情进展到现在已经明朗许多,我相信,无论案件如何复杂,无论怎样缺乏线索,只要锲而不舍地查下去,终究会水落石出,凶手终将伏法。”这是在鼓舞军心,他停顿两秒钟,继续说:”目前可以定性,这是一起因仇恨而导致的连环凶杀案。两名被害人生前虽然没有来往,但是可以肯定他们相互认识,而且还曾惹上共同的仇家。我们要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只要找出两名受害人的交集,就有望揪出凶手。而且,楚原晚报社也有人牵涉进本案,这个人也一定认识两名被害人,如果能在凶手动手前找出这个人,案子就相当于已经侦破了一半。”在上午的阳光中,沈恕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我了解他以后总结出一条规律,他每逢激动、紧张、兴奋时,脸色就会变白,只是程度并不明显,所以别人看上去他不动声色,其实他内心早已风起云涌、波涛澎湃。

管巍建议说:”此前我们在走访中,已经察觉出林美娟对我们有所隐瞒,如果她认识苏南,那么两人相识的过程可能并不光彩,或者他们曾共同做过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楚原晚报社可能被牵涉进来的那个人,也会出于同样的理由,拒绝与警方合作。所以我在想,是否应把两名被害人的具体信息和部分案情在楚原晚报内部透露出去?如果有人感觉到人身威胁,也许会主动寻求与警方合作。”

沈恕赞同说:”我也有同样的考虑,这或许是一个有效办法,但还是先和楚原晚报正面接触一下比较好,视摸底情况而定。老管,现在咱们兵分两路,就由你和马文超跑一趟楚原晚报,老赵带两个人到受害人的家里去摸摸情况,我、于银宝和市局的法医淑心去复核现场。其他人回重案队待命,随时准备支援。”

我们复核的第一个现场仍是江华大学冶金馆。与上一起案子相同,上课的学生在扶窗远眺时发现了尸体,据说吓得不轻,躺在宿舍里休息,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凶手似乎要把他的犯罪过程模式化,可是,杀人复仇的动机能说得通,手段残忍也或许有他自认为正当的理由,雨夜作案自然是为了消除犯罪痕迹,却为什么一定要在同一地点作案呢?这不符合常规的犯罪心理,绝大多数罪犯,包括连环杀手,都会避免在同一地点再次犯案,难道凶手已经胆大妄为到无所畏惧的地步了?不,我想,不是这样,凶手对这个地点情有独钟,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华大学的保卫处长徐剑鸣早在校门口等我们了,事实上,他一直在观望犯罪现场。作为校园安全的保卫者,他可能也对这发生在围墙外的惨案忧心忡忡吧。徐剑鸣的脸色不太好,胡茬发青,见面后也没多说话,把我们径直带到冶金馆的一间教室。

这次发现尸体的学生所在的教室位于五楼,事实上,自三楼往上,从面向铁皮墙的每个窗口望出去,都可以看清墙里的场景。沈恕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言不发,其他人也都不说话,一时间寂静得有些沉重压抑。可以想见,这起诡异恐怖的连环凶杀案,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带来难以言说的压力。

徐剑鸣率先打破沉默,说:”我说几句外行话。从凶手的做法来看,似乎并没有想藏匿尸体,他这样安排,分明是设计好的,凶手似乎对江华大学的校园很熟悉,至少他曾进入过冶金馆的教室,有没有可能凶手就是江华大学的人?”

沈恕说:”江华大学并不是保密单位,进出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凶手处心积虑作案,一定事先早就查看好地形,所以不能武断地认为凶手和江华大学必然有关联。”他停顿两秒,略做思考,说:”凶手两次作案,都选择了同一地点,这很不寻常,不符合常规犯罪心理”———他和我想到一起了——-”所以我认为,这不仅仅因为凶手个性偏执,还由于这个地方对他有某种特殊含义,徐处长,我想委托你办一件事。上次你说过命案现场的地块曾是江华大学的校产,你能不能帮我弄一份资料,包括那块地面上曾有哪些建筑,有什么人在那里居住生活过,发生过哪些大事,还有那块地是什么时间转卖出去的,目前属于哪一家公司,为什么长时间撂荒,越详细越好。这些不属于官方资料,收集起来也很琐碎,你作为校内人员,做这件事比我们更方便,所以拜托你。”

徐剑鸣应承下来说:”没问题,协助警方办案也是我职责的一部分。”沈恕说:”还有一件事,现场有迹象表明,凶手很可能还会继续作案。根据他的作案特点判断,这个有着极端偏执性格和强烈复仇情绪的凶手不会轻易改变作案方式和地点,所以警方不能被动等待,要采取措施阻止他的杀戮行动。但现在处于多雨季节,要警方每逢雨夜就蹲坑防守不太现实。命案现场这块地是监控死角、安全死角,长期荒置下去,对江华大学的影响也不好。我考虑,在铁皮墙里面装几盏路灯和摄像镜头,这个我可以去和交警及市政部门协调。摄像镜头的终端就安在江华大学保卫处的监控室里,这样会给你们增加额外的工作量,不知你有什么意见?”

徐剑鸣想想说:”我赞同。这种做法至少可以震慑凶手,阻止犯罪,同时对校园治安也有好处。这不算什么大事,我自己就可以做主,你们随时来安装,保卫处随时配合。”

出了江华大学,我们又驱车向四中疾驰而去。到目前为止,四中师生和林美娟的家人仍风平浪静,并不知道她已遇害,甚至没有人意识到她失踪。听说林美娟被杀身亡,校长刘文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光溜溜的脑门上直冒冷汗,嘴里喃喃有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们说:”凶手果然没有撒谎,果然应在她身上,应在她身上。”原来林美娟昨天在郊外玉屏宾馆参加为期三天的全省中学教导主任会议,散会后再没有人见过她,会议主办方以为她回家过夜,她家人却以为她在宾馆留宿。我们与各方沟通后,又向玉屏宾馆驶去。

玉屏宾馆位于楚原市西郊,座落在玉屏山上,宾馆的主建筑并不雄伟,庭院却很大,假山林立、流水淙淙、树木幽深。我们见到周遭的环境后才明白,在这样的庭院里,趁夜幕四合,林美娟如果独自行走,凶手有许多劫持她的机会。但是凶手能够一路追随她到这里,显然对她的行踪非常了解,或者是熟识她的人,或者已经暗中跟踪她很久,才等来最佳的动手机会。凶手不仅心思缜密,而且非常有耐心。

沈恕忽然问于银宝:”如果是你,在这个院子里把一个身材并不矮小、行动还算敏捷的中年女人劫上车,而且不被别人察觉,需要多长时间?有多大把握?”于银宝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我根本就做不到,那女人会反抗、呼救吧?只要闹出动静,耽搁一分钟工夫,就难免不被人发现。”沈恕点头说:”就是这样,你是经过培训的刑警,还做不到这点,普通人就更不可能,所以可以断定凶手一定受过特殊训练,比如军人、警察、保镖之类,而且年纪不会太大,才能在瞬间制服被害人,使其没有丝毫反抗余地。但是这样的人又怎会和两名年近半百、从事文化教育行业的受害人结下深仇大恨呢?连他们的家人、朋友和同事都说不出所以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说:”也许苏南和林美娟身上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除非找出他们深藏的秘密,否则永远解不开这个谜题。”

7

2001年7月20日。晴。

楚原晚报社。

在我们复核现场的同时,管巍和马文超赶到楚原晚报社。这家报社位于楚原日报的大院里,是它的子报,也是楚原市发行量最大的都市类报纸。社长秦书琪兼着楚原日报的编委,麾下有二百余采编人员和一百多名广告业务人员。

为避免消息扩散,管巍仅向秦书琪一人叙述了案情始末,并向他描述了在林美娟尸身上发现的楚原晚报社标识。管巍说:”目前已经确定,凶手在尸体手中留物示警,指向下一个要杀害的目标,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出凶手的作案对象 ,既对这个人加以保护,也可以借此揭开凶手的真面目。”

秦书琪听得心惊胆战,直说:”苏南被害的案子我是听说过的,晚报也做过报道,谁知道案情这么复杂,而且和报社扯上了联系。不知凶手是锁定一家单位后随机杀人呢,还是有特定的杀害目标?”秦书琪这样问可能是在计算灾难降临到他自己身上的几率。

管巍说:”据我们判断,凶手有明确的杀害对象,暂时应该不会威胁到其他人。前两名被害人的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算是一个共性,为提高效率起见,我们假设下一被害人也在这个年龄层,作为重点排查,兼顾其他人。”

秦书琪的下意识反应是:”我上个月刚满五十一。”管巍单刀直入地说:”你认识苏南和林美娟吗?”秦书琪的声音颤巍巍地说:”林美娟不认识,苏南算认识吧,在一起吃过两次饭,不过都是很多人在一起,没和他深谈过。”管巍一直在观察秦书琪的表情,以确认他是否在说实话。做刑警时间长了,这几乎成为职业病,不自觉地怀疑每一个人,直到确认他无罪才会放松警惕。管巍见秦书琪的反应不像做作,就说:”你和他既然是泛泛之交,就不必平白无故地担一份心事。先不要把我们的谈话内容透露出去,最好用比较平和的办法把凶手属意的对象找出来,这样我们还可以有许多回旋余地。”

楚原晚报问世时间不长,员工的年龄结构也比较年轻,五十岁年龄段的只有十几人,除秦书琪外,还有两名副主编、编辑、办公室主任、司机和几名广告业务员,采访队伍中只有一人年近五十,名叫陶英,头衔是首席记者。管巍就问:”听说外国有什么首席大法官、首席科学家,怎么你们报社还搞出个首席记者?”秦书琪笑笑说:”陶英是从日报派下来的,进报社时间长、资格老,和他同期的最差也是部门主任了,他本人业务方面差点,又不会走上层路线,给他安个首席记者头衔,算是安慰吧。”秦书琪有什么就说什么,是个直性人,刑警最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按照秦书琪提供的名单,管巍和马文超与他们分别谈过一轮话,未锁定重点目标。苏南生前好交往,报社里认识他的人不少,可都是泛泛之交,对他的私生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林美娟生前的交往局限在学校里,和传媒没有交集。管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按照沈恕的授意,把案情向他们吐露一部分,请他们协助警方工作,在同事中探探口风,争取找出与苏南或林美娟有深入交往的人来。其实管巍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被凶手锁定的对象已经意识到危险在即,只是由于某种无法向外人言说的原因而缄口不语。警方要做的,是在凶手杀害他(她?)之前将其找出来,做通工作,让其与警方合作。这是耐力、智慧和心理承受能力的较量,只是警方在明处,他们在暗处,较量并不公平。

日子一天天过去,案情依然见不到一丝曙光。凶手也按兵不动,一个月里有五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却都安然无事。也许命案现场新增的路灯和监控摄像头起到了震慑作用,也许凶手嗅到了危险气息,暂时躲避风头。但是沈恕和他的队员们并未放松绷紧的肌肉和神经,随时处于备战状态。沈恕相信,凶手还会继续作案,而且仍将在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方式,续写他的死亡签名。这个傲慢而偏执的凶手,只有在他专有的死亡签名中,才能获得快感。

这些日子里,重案队在各派出所的协助下,在全市范围内普查具有如下特征的人:男性,年龄在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身体强壮,接受过搏击训练或有从军从警经历,经济状况良好,至少有一台可随意使用的车辆,独居,或者有闲置房屋。而各派出所报上来的名单汇总在一起,浩浩繁繁有数千人之多。根据重案队的经验,如果把因各种因素而遗漏的对象计算在内,人数至少还要增加三成。刑警们的工作,是从中择出重点嫌疑人,逐一走访,逐一排除。这是侦破无头案件、随机犯罪案件的常规手段,笨拙、繁琐而沉重。类似于沈恕一拍脑门、出外转两圈就擒回绑匪的传奇,必须具备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才行,而它之所以成为传奇,正由于它罕见稀有。

对楚原晚报目标人群的盯防没有一刻放松。管巍在走访中不断透露和更新案情细节,给他们逐步增加压力。他相信,在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中,没有任何人的神经可以坚强到无动于衷。

终于,在林美娟遇害一个半月后的某个黄昏,一个神秘的电话打进了重案队值班室,指名要和沈恕对话。电话那端的声音急促、尖锐、空灵而含糊不清,辨不清男女,也无法判断年纪,应该是使用了变音器之类的设备。沈恕接起电话后,那声音急切地问:”你们为什么盯紧楚原晚报,是不是凶手放出话,要杀楚原晚报的什么人?”由于案情的细节并未向社会透露,这人完全是根据媒体上添油加醋的报道和警方的行动在进行猜测。

沈恕静默两秒钟,试图掌握对话的主动权,并示意值班刑警立即与电话局联系,追踪对方号码来源,才说:”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和警方合作,我们百分百地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你不必有顾虑……” 对方急切地打断他的话:”你只要回答我,凶手是不是还会继续杀人,而且是楚原晚报的人?”沈恕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是这样,我们……”他话未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与此同时,值班刑警查清这一电话号码为街头投币电话。

沈恕手持听筒,怅然若失。这人很可能就是凶手锁定的下一个目标,他(她)能主动打电话来,说明已经意识到危险在靠近,也说明他(她)对自身的取死之道还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她)极有可能知道凶手是谁,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而拒绝与警方合作。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呢?

8

2001年8月7日。暴雨。

楚原市同泽医院。

当案情陷入僵持阶段时,却传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江华大学的保卫处长徐剑鸣在命案现场巡检时遇袭受伤,而且是枪伤。

又是一个风雨飘摇夜。雨冰冷,风凄清,夜色漆黑如墨。

徐剑鸣被枪击中左臂后,虽然流血不止、剧痛难忍,所幸意识还清醒,行动还算敏捷,他用右手捏紧伤处,跑到马路上相对明亮的地方,拦一辆出租车赶往最近的同泽医院,并在车上把自己受伤的情况向沈恕通报。

才上床睡下的沈恕被电话铃声吵醒,闻讯后也感觉吃惊,不知徐剑鸣遇袭与连环命案是否有关,来不及多想,立刻通知重案队的在家刑警立刻赶往枪击现场,由管巍临时负责。按照规定,所有涉枪案都必须上报,他又分别致电市局科技处和主管刑侦的副局长,请求支援。

沈恕穿好衣服,冲到楼下启动汽车,把油门踩到底,一路向徐剑鸣所在的医院疾驰而去。此时已近凌晨一时,风雨交加,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他只用了十来分钟就赶到医院。

手术还在进行中。不过据诊断医生许名宇介绍,徐剑鸣受伤不重,左臂肌肉有贯通伤,没伤到骨头,未见弹头,不确定是否为枪伤,因上臂动脉被击穿,造成大量失血,但没有生命危险。沈恕长出一口气,最近命案频发,他的神经已经绷得过紧,如果再出现一起涉枪命案,恐怕要应接不暇了。许名宇把一沓照片交到沈恕手里,这是按照沈恕要求而拍摄的徐剑鸣伤口照片。摄影者是警方设在医院的特情人员,所拍照片中规中矩,接近专业标准。

我接到指令后也急三火四地往医院赶。局里没给我配车,偏又是天气恶劣的深夜,连出租车都见不到一辆,等我狼狈不堪地来到医院时,发现我师父陈广、刑侦局长高大维和沈恕早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没心思理我,正围着手术医生在询问徐剑鸣的手术情况。

“已经接好血管,也缝合了伤口,输血后病人大有起色。幸好他自救能力非常强,如果再晚到十分钟,情况就很难说了。”医生这样介绍。沈恕忙问:”现在可以向病人问几个问题吗?”医生皱起眉头,稍作思考后说:”手术实施的是局部麻醉,病人神智清醒,精神也还算好,不过又惊吓又受伤,加上失血过多,身体很虚弱,你们尽量简短,拣最重要的问题问几个好了。”

徐剑鸣真称得上硬汉子,从中枪、自救到局部麻醉手术,居然始终没陷入昏迷,也没有痛苦呻吟或咒骂凶手,就那么平静地躺在病床上,除去脸色苍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沈恕坐在靠近他床头的椅子上,说:”有惊无险。”徐剑鸣还在输血,不能活动,咧着嘴苦笑。

徐剑鸣讲述了他遭遇枪袭的经过。因他就住在江华大学院内,自从发生两起命案后,每逢雨夜,只要他有空闲,就会到铁皮墙内的那片荒地去转转。他并不奢望用这样守株待兔的方式能够捉到凶手,只要让凶手有所顾忌,或者幸运的话,能够及时阻止一条无辜的生命惨遭杀害。昨晚近午夜时分,雨越下越大,被狂风裹挟的雨珠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框上,令他心烦意乱、无法入睡,终于披上雨衣,走近铁皮墙去察看。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亮,见墙内并没有异样,他已经准备回去。就在这时,凭着多年军旅生涯中锻炼出的预知危险的直觉,他感到身后有人在窥视,他在明处,敌在暗处,他的整个身体都暴露在路灯的光晕笼罩下。危急中他来不及细想,凭着本能飞快地向铁皮墙边跃过去。与此同时,沉闷的枪声响起,左上臂火辣辣地疼,他知道是中弹了。他右手捏紧伤口,阻止汩汩流出的鲜血,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倚在铁皮墙上一动不动。这时他已经置身于路灯光线之外,相信枪手也看不见他,而且有铁皮墙作掩护,处境相对安全。

风声雨声掩盖了两人的呼吸声,相持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几分钟,于徐剑鸣却像黑夜一样漫长。他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也许凶手承受的压力更甚于他,竟然先沉不住气,徐剑鸣依稀见到一个全身裹在雨衣里的身影在路灯下闪过,攸忽不见,极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那身影中等身材,徐剑鸣不仅没看清其面目五官,甚至连是男是女都说不清。待确信那人已走远后,徐剑鸣才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医院。

沈恕听过徐剑鸣的叙述,手心沁出冷汗。他知道当时徐剑鸣的处境有多危险,假如他在相持过程中心理素质稍差,此时很可能已经饮弹身亡。这个枪手是谁?和连环杀手是不是同一个人?他(她)又怎么知道徐剑鸣会在夜里出现在铁皮墙内?难道是连环杀手准备作案时恰巧被徐剑鸣撞见,才开枪伤人?又或者徐剑鸣的防范措施使得凶手的连环杀戮受阻,迁怒于他?

一连串问题在沈恕的脑海里闪现,千头万绪,纷乱如麻。他问徐剑鸣:”你每逢雨夜就到发生命案的荒地去巡视,这件事有谁知道?会不会是你的仇人想对付你,事先埋伏在那里?”徐剑鸣摇摇头说:”我琢磨着不像。虽然干我们这行的,平时得罪的人不少,但保卫处不像重案队,没办过什么大案子,处理的都是些小偷小摸,说什么也不信他们有开枪杀人的胆子。那块地平时没人去,我巡逻的事也没跟别人说过,所以多半是那个连环杀手干的。”

了解过案发经过,沈恕又嘱咐徐剑鸣安心养伤,就退到外面去。将两人对话向刑侦局长高大维转述一遍,又把徐剑鸣伤口的照片交给陈广,希望他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我当时就站在陈广身边,伸手想接过照片,陈广瞪我一眼,径直把照片塞进手提包,说:”这是涉枪案,由我来做鉴定好了。”他是师父兼领导,既然这么说,我自然只有遵命的份。

这时管巍从枪案现场打来电话汇报,未找到弹壳,或者是掉落到某个不易发现的地方,或者是被枪手捡走了。因大雨直到现在还没有停,现场未留存任何痕迹。此外也调出了江华大学保卫处监控室的录像资料,视频中只能模模糊糊地辨识出徐剑鸣的身影,为时几秒钟,并没有第二个人的影像资料。刑侦局长高大维是暴烈性子,听罢汇报一拳砸到墙上,恨恨地说:”又是没有一点线索,这案子像闷葫芦似的,可把人憋闷死了。”也难怪高大维着急,枪击案没有线索,就不能和连环凶杀案并案侦查,重案队原本就人手紧张,如果再分散警力,更加捉襟见肘。

两起案子在程序上虽不能并在一起,但沈恕心里清楚,这两起案子有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破获一件,另一件也相当于同时告破。枪击案凶手摆明了是专为徐剑鸣而来,不仅准备充分,而且策划周密,对徐剑鸣的行踪和作案现场的地理环境十分熟悉,这从他雨夜伏击、作案后不忘捡回弹头、以及有效地避过摄像头就可以看出来。

徐剑鸣的伤口已经处理过,我和陈广再留在医院也帮不上忙,就相继离开,陈广临走前拍拍口袋,说:”好在医院及时拍摄了枪案受害人的伤口照片,回去后我尽快出具一份伤情鉴定报告,不过缺少了创管检验环节,可能会影响鉴定结果的准确度。”

9

2001年8月19日。晴。

楚原市公安局。

徐剑鸣受的是皮肉外伤,虽然失血过多,好在他年轻体健,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出院了。沈恕叮嘱他要千万小心,谨防凶手再次袭击,尽量减少外出,不可单独行动,徐剑鸣都一一答应。

陈广在徐剑鸣受伤的第二天就出具了检验报告,大意如下:徐剑鸣左上臂伤创有明显的射入口和射出口,虽系根据伤者照片检验,未见到射创管,仍可确认伤创系由枪击造成。射入口呈椭圆形,擦伤轮不明显,无皮下烟晕侵蚀现象,没有皮肤撕裂。由以上特征,可判断凶器为滑膛枪,射击距离在十米内。

所谓滑膛枪,是指枪管内膛壁没有膛线的枪支,主要为民用枪,包括猎枪、信号枪及其他自制枪。也就是说,陈广认为伤害徐剑鸣的是民用枪,这就使得调查范围相对扩大,因为民用枪的管理不够完善,而自制枪和改装枪在民间也很常见。鉴于此前划定的案犯具有从军从警或保镖经历,所以不排除其具备自制枪支的能力。

虽然枪案中无人死亡,受害人徐剑鸣仅受轻伤,但涉枪案历来都受到高度重视,刑侦局长高大维勒令下辖派出所刑侦所长,在辖区内不遗余力地盘查民间枪支,包括有持枪、售枪、制枪前科的重点人员,以及有制枪能力的潜在嫌疑人,全部要调查走访。并发动警方的线人和特情,凡举报非法持枪并经警方证实者,均予以丰厚奖励。

当然,这种地毯似的排查,能否见效还需要一些运气,如果嫌疑人压根不曾露出破绽,或者从未在”道”上混过,通过外界举报发现线索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而楚原晚报的嫌疑对象自从上次打过一个电话后,从此销声匿迹。所幸,连环凶案的杀手也一直未再次作案。

日夜轮转,时光流逝,眼看雨季就要过去,大家都略松一口气———-凶手傲慢而偏执,绝不会轻易变更他的死亡签名,雨季之后,他再次作案恐怕要等来年。虽然办案压力不会就此减轻,至少时间会更宽裕些,不必像现在这样,与看不见的对手疲于奔命似地赛跑。

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科技处长云海涛派我整理近段时间的法医鉴定档案,并从中挑选出几个典型案例,以供他进京开会使用。市局科技处及下属分局报上来的法医鉴定报告都锁在资料室里,每个月的报告就有近百份,绝大多数是打架斗殴、磕碰剐蹭、食物中毒之类,命案的鉴定报告只占一小部分,其中具有典型意义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在翻检过程中忽然想起自己参与的连环凶杀案及徐剑鸣遭枪击案的法医鉴定报告。当然尚未侦破的案件是不能带到会议上去宣读的,刑事侦查只重结果不看过程,而结果只有破与不破两种,至于你耗费多少心血、历经多少波折、使用什么手段,只要案子不破,没人听你啰嗦这些。不过我对徐剑鸣遭枪击案有些好奇,因为此前陈广独自经手,一直没让我看到徐剑鸣所受枪伤的照片。我抱着向前辈取经的心态,从档案中把这起案子的鉴定报告抽出来。

厚厚的一沓照片,约二十几张,从不同角度纪录射入口、射出口和局部焦痕特写,除去无法分析射创管外,几乎与现场检验伤者无异。我翻阅一遍照片后,突然像遭到重重的当头一棒,脑海里霎时间一片懵懂,半晌才缓过神来,怎么会这样?我把二十几张照片又从头检视,对着白炽灯翻来覆去地看了十来遍,然后摊开陈广的检验报告,逐字逐句地阅读。确认无误后,我愣怔良久,颓然坐倒在地上,心中像是有一座雄伟华丽的大厦轰然倒塌,徒留遍地狼藉与苍凉。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怎么会这样?怎么竟然会这样?

整整一天一夜,我都魂不守舍,脑海里颠颠倒倒地,尽是那二十几张照片和检验报告上醒目的黑体字:凶器为滑膛枪。我该怎么办?一个刚毕业入行的新人,去质疑一位业界权威?顶头上司?我行吗?敢吗?无论错与对,我都将是输家,给自己掘了一座狂妄自大、不尊师重道、目无领导的坟墓。在等级森严的中国社会,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装作视而不见,任凭真相被扭曲,我的良心又怎能过得去?每一份职业都有它的道德操守,法医的操守就是挖掘真相、保存真相、呈现真相。一个真相,关系的是冤屈的昭雪、生命的存亡;一个真相,足以改变某个人或某些人的整个人生。

这是我从警以来遭遇的第一个重大困扰,至今仍能忆起当时那份纠结和犹疑的心情。我性格中有两个最大的弱点,一是举轻若重,把一点小事看得比天还大,做什么事都前思后想,力求完美无缺;二是优柔寡断,很难也很少自己做重要决定。现在,我却必须快刀斩乱麻地作出抉择。

终于,我走进了沈恕的办公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像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沈恕的表情很平静,没表现出惊讶和意外,非常仔细地浏览我复制的徐剑鸣枪伤照片及陈广所做的鉴定报告,并认真倾听我对徐剑鸣枪伤的鉴定结论:”徐剑鸣所受枪伤为贯通枪弹创,未伤及骨骼和筋络,在肌肉部位形成射入口、射创管和射出口。枪口印痕明显大于猎枪枪管内径,入弹口有手枪子弹造成的灰色环,皮下和射创管起端的周围组织有熏黑、干焦和颗粒附着,弹头造成完整的射创管,射出口的创缘外翻,呈星芒状,附有出血的皮下脂肪组织。这些都是膛线枪口创的特征。所以射伤徐剑鸣的凶器不是猎枪,而是军用或警用手枪,更准确地说,从凶手的射击距离和受害人的受伤程度判断,我认为凶器是一把现在已经淘汰的驳壳枪。”

我说完后,沈恕足有半分钟时间没作声,看得出他正在思考。他是这样聪明的人,不仅听到了我的结论,也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遭遇人生重大难题时,竟然会避开主管领导而向他阐明真相。凭我们的接触时间和对彼此的了解,原本不足以建立起这样的高度信任。终于,沈恕开口说:”你对自己的结论有几分把握?”“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有些怯懦,却非常笃定,说完这句话,不等他表态,我转身就走,心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沈恕,是是非非,由他去裁决和处理。

快走到门口时,沈恕忽然说:”你为什么找我来说这件事?你在怀疑你师父,是不是?”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是炸雷般在我耳边响起,我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愣了半天,不知该接话还是什么也不顾,径直逃出门去。

最终我还是转过身来,面向沈恕,激动得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声音低沉却十分急促地说:”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我的意思是,以他的学问水准和丰富的鉴定经验,绝对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我翻阅过他从前的枪伤检验报告,非常专业,有些甚至堪称法医领域的经典之作。可是,这份报告,这一份,更像是有意犯错,意图要掩盖什么。”我一口气吐出心中纠缠的困惑和疑虑,随着眼泪一起流淌。

沈恕点点头,说:”谢谢你,淑心,谢谢你的诚实和勇敢,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为了查案需要,也为了你的人身安全,以后的事都交给我处理,你不要再向第三个人提起。”我表示同意,事实上我也只能同意,一个刚入行的小法医,要和自己的顶头上司作对,我想我是疯了。沈恕主动把责任揽过去,我求之不得。

10

2001年8月21日。小雨。

楚原晚报社。

在重案队的持续不懈努力下,一片混沌的黑暗终于被撕开一条条细微的裂口,有些许光亮透了进来。虽然那光亮遥远、飘忽、不可捉摸,却毕竟让人们看到了一线希望。

楚原晚报的社长秦书琪打电话来,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晚报的首席记者陶英在近期表现反常,迟到早退明显增多,上班时心不在焉,写的稿子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当然他以前的业务水平也不怎么样,不过最近更加大失水准,编辑们怨声不断,已经有几个人向秦书琪反应过了。秦书琪起初也没太往心里去,因为陶英是报社的元老,自由散漫惯了,大家都惹不起,能躲就躲。可是陶英却主动来找秦书琪,旁敲侧击地非要打听连环杀人案的细节和侦破进展。秦书琪虽然官僚,这点警觉性还是有的,察觉到陶英的种种可疑之处,就和重案队通了气。

管巍记录了秦书琪反应的情况,向沈恕汇报。沈恕当下决定说:”这个陶英的态度和表现都很可疑,他现在处于情绪波动时期,再争取一步,就能把他拉过来。我们这就去楚原晚报走一趟,当面和他谈谈。老管,你帮我查一查陶英的背景,越详细越好。楚原晚报那里,我带于银宝去就好了。”

陶英年约五十岁左右,矮胖,皮肤白而腻,与他的性别和年龄都不相称。他对穿衣不怎么讲究,松垮肥大的黑西装配一双泛黄的白球鞋,头发乱蓬蓬的,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拘小节、生活没有规律的人。沈恕和于银宝通过楚原晚报总编室约谈他,他俩就在一间小会议室的沙发上坐等。

陶英见到两张陌生面孔,立即警觉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找我有什么事?”

沈恕向他表明身份,陶英的脸马上撂下来,劈头盖脸地说:”你们是不是阴魂不散地缠上我了,再重申一遍,我对你们的事既不感兴趣,也毫不知情,你们已经破坏了我的正常工作和生活,请你们不要再来无故骚扰我。”陶英甩下几句狠话,转身就向外走。

沈恕在后面唤醒他说:”雨季就要过去,从凶手的作案习惯来看,他很可能在近期还要再杀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极有可能是楚原晚报的员工,无论这人和你有没有关系,我都希望你能积极和警方合作,避免他惨遭杀害。”

已经冲到会议室门口的陶英迟疑着停下来,看上去他对凶手将继续作案还是很在乎的,但他的语气依然生硬:”我对你们说的这个人一无所知,怎么能帮到你?”

沈恕诚恳地说:”配合调查,就是在帮我们,也是在帮助下一个受害人。请相信警方的办案能力和信心。”然后又像哲人似的加上一句:”该来的终究要面对,躲是躲不掉的。”

陶英在门前犹豫了约一分钟,走回来坐在两名警察对面:”说说吧,你们想问什么?”

沈恕直截了当地说:”据我所知,你在楚原日报工作期间做过一段娱乐记者,一定知道话剧导演苏南的名字。”

陶英皱眉说:”对不起,从没听说过什么苏南苏北。能上楚原日报娱乐版面的,除去关系户,就是大明星,像苏南这种小角色,我们从来不关注。”

沈恕见他才有些心理活动,却一听到苏南的名字就急忙撇清关系,知道他们背后隐藏的秘密一定非同小可。但他也清楚,与陶英沟通绝不能操之过急。一来陶英不是犯罪嫌疑人,不能对他使用刑侦、审问等严苛的手段;二来陶英不同于警方日常打交道的各路对手,他有一定的文化和社会地位,个性又有些刚愎自用,这样的人往往认死理,外人很难敲开他的心门。

但无论什么样的人,对自己的身家性命总不能漠不关心,沈恕只能抓住这个要害进攻,他顺着陶英的话头说:”不认识就好,不然的话有些东西还真没法拿给你看,他死得很惨,很可怜。”说着话取出苏南尸体的照片,故意犹豫一下,然后递到陶英眼前。

陶英像被蜜蜂蛰了一样,下意识地往后躲:”这是什么?”沈恕说:”是苏南遗体的照片,想请你帮助辨认一下,对这人有没有印象?”陶英仰起头,目光在天花板上逡巡,说:”不看,我不认识他。”沈恕见他一味敷衍,把手里的照片重重往桌子上一拍,声音严厉地说:”陶英,我们既然找上你,就一定有充分的理由。现在是公安机关依法对你进行问话,你如果拒不配合,我们可以申请传唤证,把你请到重案队里去。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陶英虽然难缠,对刑警毕竟还是有些害怕的,见沈恕的脸色铁青,像是动了真气,也就乖觉起来,想随便说几句话应付过去,把他们打发走。于是从桌上拾起照片,作出认真辨识的样子。他的眼睛近视,却又不肯戴眼镜矫正,只好把照片捧到眼前细看,猛地看清照片上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吓得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尖叫一声,把照片摔到桌上,后退两步,恶狠狠地向沈恕质问:”姓沈的,你什么意思?”

沈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脸上却做出无辜的表情,把手摊开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再看看,认不认识这个人?”

陶英还没从惊吓中缓过劲来,咬咬牙说:”姓沈的,算你有种,老子再说一次,不认识什么他妈的苏南苏北,以后别再来烦我。”话音未落,扭头就走。沈恕还在后面继续用话点醒他:”哎,陶记者,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这凶手下手一次比一次更狠,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陶英这次没再停留,砰地把门摔开,径直走出去。

于银宝见陶英头也不回,”哎”了一声,就想追上去。沈恕拦住他说:”不用,让他去,等着他主动来找我们。”于银宝半信半疑地说:”他那么顽固,怎么可能改变主意?”沈恕说:”如果这样都不能让他开口,那他是铁了心死硬到底,谁也拿他没办法。”

回到队里,管巍已经把陶英的背景资料整理好,放在沈恕的办公桌上。管巍的工作效率和敬业精神在作风严谨的重案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资料显示,陶英,现年五十二岁,祖籍安徽,出生于楚原,工农兵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楚原日报社工作。已婚,妻祖嘉任职省人事厅,育有一女,取名陶顺子,现为江华大学二年级学生。陶英任记者多年,社会关系广泛,但尚且不能确认他与两名被害人有联系。这份背景资料似乎包含着许多信息,却又没有可供追查的实质内容,与目前掌握的许多线索一样,若即若离,让人无从入手。

11

2001年8月21日。小雨。

楚原市复兴路莲花小区。

下面要说的这件事,是我在此案破获五年后才听沈恕说起的。那时随着人事更迭,社会变迁,当时的保密情节已经过期,社会敏感度已降低。只是沈恕连我这名一直参与侦办此案的内部人员都要长时间隐瞒,可见他处理原则性问题时,说是六亲不认也不算过分。

这件事把科技处副处长、楚原市法医界权威陈广卷了进来。沈恕在听过我关于徐剑鸣所受枪伤的鉴定报告后,并未轻信,而是派管巍马上赶去省公安厅物证检验中心,出具徐剑鸣的枪伤照片和他主治医生的诊断纪录,请求鉴定,以听取第三方意见。公安厅很快给出结论,与我的检验报告完全一致。

沈恕意识到必须立即采取行动。由于陈广的行政职务比他还高,他有必要先向上级汇报。这是一件尴尬事,因为陈广是刑侦局长高大维的爱将,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而高大维又是沈恕绕不开的主管领导。应该怎样汇报?说陈广工作不慎、业务不精,把驳壳枪枪伤误判为猎枪枪伤?可陈广的业务精湛是公认的,是在千百次战役中磨炼出来的,怎能因一次失误——甚至还不能断定是失误,就彻底否定一个人?做刑警的,谁又不曾走过弯路?如果因在办案中犯错就对某人上手段,局里还能有几个人是清白的?

沈恕思忖良久,决定弱化矛盾,在向高大维汇报时,轻描淡写地说省公安厅对徐剑鸣所受枪伤持有不同意见,建议在办案中,针对民用枪和军用手枪同时展开调查。近段时间重案频发,高大维有些应接不暇,并未过多思考沈恕的汇报中有不合情理之处,就批示了同意。

沈恕是否对陈广上了手段,至今还是一个谜,也许沈恕会把这个秘密带到骨灰盒里去。总之,在当时的情形下,他上或不上手段都是犯错。上手段,是僭越,不按组织程序办事,搞内部分裂;不上手段,是麻痹大意,工作态度草率,不认真负责。事情就是这样,翻过来掉过去都是理,只有掌握权力,才能掌握真理。

查枪行动低调展开。

楚原市的驳壳枪数量原本就不多,在1978年后全面淘汰,集中回收销毁。目前仅军事博物馆还存有两把,但没有子弹。有据可查的流落民间的驳壳枪,是在1974年前后,有来历不明的红卫兵冲击解放军驻楚原某部后,一名解放军连长配备的编号为7885的驳壳枪丢失。相信是有红卫兵趁乱私藏枪支。但年代久远,事过境迁,再想回头查找闹事的红卫兵,希望十分渺茫。

这支枪在销声匿迹二十几年后重新出现,持枪者是否仍为当年偷藏枪支的红卫兵?还是已经易手?自从驳壳枪被淘汰后,楚原市一直不曾有驳壳枪伤人的记录,也就是说,二十几年里,这把枪一直静静地躺在某个地方,持枪者胆大妄为又细心隐忍,甘冒奇险却不肯把它丢掉。它于多年后再次被使用,目的是消灭徐剑鸣。有一种解释是徐剑鸣每逢雨夜就到案发现场巡逻的行动已经威胁到凶手的安全,也破坏了凶手的连环杀戮行为,而凶手并没有其他办法干掉徐剑鸣,只好铤而走险,启用了沉寂多年的驳壳枪。

事实的真相是这样吗?

重案队与丢枪的解放军某部取得联系,当年服役的军人目前大多已转业到地方工作,有退休的,也有过世的。所幸失枪的连长耿连富还可以联络上,他就居住在楚原市复兴路莲花小区,去年才从民政局综合科长的位子上退休。提起失枪事件,头发已经灰白的耿连富心中犹有余恨,愤愤地说:”当年那群红卫兵,无法无天,进屋就砸,见东西就抢,战士们又不能当真和他们动手,上面也有命令,不能伤了他们,否则大帽子往你头上一扣,说你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恶意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制度,谁也承受不起,只好任由他们胡来。整个部队大院被他们砸得七零八落。我是气急了,骂了他们两句,就被一群人围着打,武装带、木棍,都是他们的武器,在混乱中,我的头上被重重敲了一棍子,就晕过去,醒来后,本来挎在腰上的佩枪不见了,一定是被那帮小兔崽子顺手牵羊给捞了去。为这事,我被部队勒令提前转业了。”

沈恕说:”攻击你的红卫兵身上都佩戴有袖标吧?就看不出他们的来历?”

耿连富摇摇头,说:”从袖标上看不出来,那时候物质缺乏,东西金贵,袖标都混着戴,有人干脆就戴一块红布。围攻我的有十几个人,男女都有,看年纪都二十出头,不像是中学生,倒像是大学生。事后有人说,认出其中的两名红卫兵是楚原大学的学生。那时候红卫兵们的帮派多,也没人认真去记那些乱七八糟的帮派名字。”

提到丢失的那把驳壳枪,耿连富仍心疼不已:”那是我给军区首长做警卫员时,首长送给我的纪念品,我当成心肝宝贝似的,却被人不明不白地抢走,现在居然还拿它去杀人,真是糟践了那把枪。”

虽然找到耿连富,坐实了驳壳枪的来历,但案情仍然一团混沌,并未因此得以推进。当年偷枪的红卫兵,算起来如今已经是年约五十岁的中年人,人海茫茫,无任何线索可循,又能到哪里去寻找?

12

2001年8月25日。多云转晴。

我把一个烫手的山芋丢给沈恕,自己的日子却并未因此而更好过。

陈广依然是一副不动声色、城府深沉的模样,每天照常上下班,做事一丝不苟,查案兢兢业业,看上去对我质疑徐剑鸣枪伤鉴定一事毫不知情,也未受到任何影响。又或者他真是无辜的?在阴沟里翻船的事并不少见,要允许任何人,包括权威人士,犯低级错误。枪案原本就很少遇到,陈广虽做了二十几年法医,相信他办过的枪杀案也屈指可数。何况,他是从外科医生的岗位上转做法医,不比我是正统的学院派,他有些薄弱环节,也在情理中。

我自己却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每天上班时都惴惴不安,害怕见到陈广,更怕和他说话。可他是我师父,又是顶头上司,不可能避得开。好在他并不心存芥蒂,对我的态度一如既往,不特别热情,也不特别冷淡。外出办案时一般都会叫上我同去,指导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的平静使我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内疚,开始对自己的做法产生疑问。也许我当初应该采取更折衷的做法,不该轻易对他存有怀疑,我太年轻,经验不够丰富,做事不够成熟冷静……

沈恕按兵不动,我指望不上他,必须独自面对。这是我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也是我二十几年的人生中遇到的最大难题。我猜想陈广不可能不知道我质疑他的事,他在楚原市经营多年,根基很深,用心编织了一面庞大的关系网,从省公安厅到区县公安局,都有他的铁杆兄弟,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马上知道,何况这样大的事情,而且他还是整个事件的核心人物。他不动声色,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确实一片公心,光风霁月,做错了事就勇于担责,所以问心无愧;第二种可能是他确实像我怀疑的那样,有意做出错误的枪伤鉴定结果,误导重案队的侦破方向,隐瞒事实真相,如果是这样,性质就非常严重了,他可能是凶手的同谋,也可能他本人就是凶手,任何最坏的可能都要预料到,他的平静也许是爆发的前奏。

命运开了一个蹊跷的玩笑,我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位上司、导师,竟然成为被我怀疑的对象,我进退维谷,无所适从。

一件小事迫使我从消极防守转为主动进攻。那天上午,到陈广的办公室送一份材料,从始至终都陪着笑脸,却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耽一分钟,放下材料后就急匆匆地往门外走。陈广忽然在我身后问:”淑心,你来市局报到以前,有没有参与过枪案的鉴定工作?”声调很平和,却像平空响起的炸雷一样,震得我心旌摇曳。我愣愣地慢慢转过身面对他,见他还在低头看材料,根本没留意我的反应,似乎那只是一句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随口问话。

我故作镇静,感觉喉咙火辣辣的,咽下一口唾沫,才说:”没……没有啊,您怎么想起问这个来的?”声音不争气地低沉嘶哑,一听就知道心里发虚。

陈广却没有察觉出异样,仍头也不抬地说:”没事,随便问问,你出去吧。”

我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心脏还在狂跳不已。陈广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在这敏感时机没头没脑地这样说,绝不是随便问问。他是在表达不满?提醒?警告?挑衅?打压?

这是怎么了?明明有问题的是他,就算他是清白的,就凭他混淆军用枪和民用枪的创口,他就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给他个处分是轻的。我心虚什么?

我不能继续静观事态发展,这只会使我处于更不利的地位。我必须反击。当年丢枪的解放军连长耿连富不是肯定说嫌疑人是一名红卫兵吗?那红卫兵到现在约五十岁上下,刚好和陈广的年龄吻合。而且重案队给连环凶杀案的凶手做出的画像,如有从军或从警经历、接受过搏击训练、经济地位良好、有至少一台可靠的交通工具,都与陈广非常相像。陈广虽然是文职警察,却一向喜欢舞枪弄棒,时不时地就会去警察训练基地开几枪,或活动活动拳脚,身体素质非常好。只是年龄上和描画的凶手有些差距,但这并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也许重案队的画像有所偏差,也是难免的。

说不定两名被害人正是陈广偷枪事件的知情者,才惨遭横祸。想到这里,我不禁身上一阵阵发冷。让悄无声息的沈恕见鬼去吧,我要自己查明真相。

我偷偷从电脑中调出陈广的简历。目前各级政府实施政务公开,所有中层以上干部的简历都张贴在内部网站上供员工浏览。陈广是工农兵大学生,毕业于楚原医学院病理系,学生党员。耿连富丢枪那天是1975年4月30日,而当时陈广还在大学读书,只要找到了解他的老师和同学,相信一定会发现些蛛丝马迹。

所幸我在楚原市土生土长,东拉西扯的有不少社会关系。在求亲告友地折腾了两天后,联系上一位楚原医学院的退休教授,据说当年曾给陈广代过课,也愿意和我聊一聊陈广在读书期间的为人处事。我未向他坦白身份,编造说我是市公安局党组成员,因有人对陈广的提拔问题表示异议,所以需要深入了解他在入党初期的表现。这个借口很拙劣,但对于这位经历过那个什么都要讲政治、讲出身的荒唐年代的退休教授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教授姓钱,名学礼,精瘦,满头银发,穿衣干净利索,只是跛了一条腿,走路有些不方便。提起陈广,钱学礼教授连连摇头,脸上流露出惋惜的表情,说:”这个学生很聪明,又肯下苦功夫钻研,是成大器的材料。”我顺着他的话说:”是啊,他现在是市里的法医界权威,在专业领域很有建树。”钱学礼摇头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人生在世,道德人品第一,事业才华第二,如果道德有亏,这人的才能对社会不仅无补,反而有害。陈广这辈子,被他自己的小聪明害了,投机取巧、玩弄权术,现在看上去貌似他的社会地位不低,其实从长远来看,他的损失远远大于所获取的。”

我故意引他的话说:”怎么局里的人对他的印象恰好相反呢?我们收集上来的民意调查结果,普遍认为陈广作风朴实,待人真诚,工作认真负责。”钱学礼说:”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你们都被蒙蔽了。陈广这个人善于伪装,不到关键时刻,看不出他的人品好坏。当年他读书的时候,又何尝不是道德学业双优的好学生呢?可是运动一来,他立刻就完全变了个人,六亲不认,打起人来无比凶狠,我的这条腿就是被他打瘸的。”钱学礼伸出他稍短一截的右腿,说:”当年陈广是我的得意门生,谁知道他会亲手把我掀翻在地,用木棒在我小腿上连续击打十几下,造成胫骨粉碎性骨折。”钱学礼忆起过往那惨无人道的场面,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

我的心里一颤,想象着深沉阴郁的陈广出手打人的凶狠模样,对他就是连环杀人案凶手的怀疑又加深了几分。我说:”可是陈广打人总需要一些理由吧?”钱学礼苦笑说:”在那个荒唐的年代,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我是臭老九,他是造反派,他打我天经地义,就这么简单。当时学校里的红卫兵派系很多,什么天派、地派,红旗战斗队、井冈山战斗队,陈广好像是红旗战斗队的副队长,更多的我也说不上来。当时我对他们的造反行为很反感,对那些乱七八糟的荒唐名头半点也不关心。”

我追问说:”钱伯伯,你再回忆一下,1975年4月,有一批红卫兵冲击了解放军驻楚原部队,陈广有没有参与在其中?”钱学礼微蹙眉头,想了一会儿,说:”那段时间我关在牛棚里,腿也断了,几乎与世隔绝,对外界的动静什么也不清楚。”我不甘心,又问:”那么,您认不认识当年和陈广关系密切的人,我再去找找看。”钱学礼摇头说:”不认识,陈广这人没有朋友,你看他表面上和谁关系都不错,但是细追究起来,他一个好朋友也没有,谁也猜不透他。”

我有些失望,老人家只提供了些泛泛的信息,却没有可供深入追查的线索。眼看再聊下去他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我只好胡乱说几句感谢的话,向他告辞。老人腿脚不便,没有向外送,当我快走到门口时,他却忽然说:”你不是公安局党组的,你是查案的,陈广是不是摊上事了?”

我一怔,尴尬地转过身面向他:”您,您……这是怎么说呢?”钱学礼的嘴角上扬,透出一丝笑意:”小姑娘,你当我老了,不中用了,就随便哄我,你老实说,陈广到底摊上什么事了?”

我的脑海里在继续圆谎和如实交代之间斗争了几秒钟,就走过去,坐在钱学礼对面,把连环凶杀案、徐剑鸣遭遇枪击、陈广的误导鉴定以及我的真实来意一五一十地向他和盘托出。听罢这惊心动魄的案情,老人的一双看透世情的眼里竟泪花莹莹,长叹一声说:”竟然死了这么多人,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唉,世界上的事,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诚恳地对老人说:”事情过去这么久,当年的知情人已经很难找到,重案队在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况下又无法对陈广展开调查,所以我恳求钱伯伯,如果您还知道什么情况,请一定要告诉我,让凶手不再逍遥法外。”

真是无巧不巧,就在老人开口前,我的电话响了,竟然是陈广打来的。我的心猛地一下揪紧,这些天陈广打给我的电话明显比以前多,他究竟在干什么?监视我?我向钱学礼递个眼色,示意他别出声,接起来电话。他的声音还是不咸不淡的:”在哪里?小王庄有一起伤人案,赶快回局里,和我去现场。”挂断电话,我无奈地向钱学礼摊摊手,表示我要走了。钱学礼的右手一扬,亮出一枚又长又宽的古铜色钥匙,说:”拿去吧,也许这里有你需要的答案。

我不解地接过钥匙,说:”这是什么?”钱学礼的目光黯淡下来,脸上出现古稀老人才有的疲惫和厌倦的神情,缓缓说出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我曾经有个名叫古若诚的学生,比陈广高一届,‘文革’时是红旗战斗队的队长,和陈广算是亲密战友了,也曾参与过对我的批斗。‘文革’结束后,他分配到市社科院工作,研究方向是本省和本市的历史。他思想成熟后,痛定思痛,对‘文革’期间的所作所为有许多忏悔和深刻反思,写了满满四大本日记,不过受形势所限,这些日记从没有公开发表过。他在七年前因病去世,临死前把这些日记交给我保存,说我们师生之间的恩义和仇怨,以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的风风雨雨,都在这几本日记里了。我并没有翻阅过那本日记,因为我始终认为,一个民族的悲剧不该由哪个具体的人来承担罪责,古若诚淹没在革命造反的洪流里,并不全是他的错。那些日记都留在我家空置的老房子里,如果不是你来找我,我几乎已经忘了。”

钱学礼交给我的,是老房子的钥匙。日记就藏在老房子的储物间里。

这时陈广的电话又打进来,催问我到了什么地方。我连声说:”快到了,快到了。”给钱学礼鞠了个躬,退出门外,叫一台出租车,一溜烟地向市公安局赶去。

在小王庄办完案子,已经是下午六点来钟。我惦记着那几本日记,看看天色还亮,饭也顾不上吃,就急匆匆地按照钱学礼给我的地址寻到他家的老房子去。

这是座落在市郊的一套老式平房,房前有一座四方的小小院落。红砖青瓦,门窗都刷有嫩绿色的漆,如果放在以前,也许还算雅致,现在由于荒置已久,院子里杂草丛生,墙面和门窗上斑斑驳驳,布满风雨侵蚀的痕迹。这时已届黄昏,院落四周芳草萋萋,人迹罕至,我心里不禁油然生出孤独苍凉的感觉。

推开虚掩的院门,拨开没到小腿的杂草,有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路。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房门,头顶有离群的大雁在咿啊而鸣,微凉的风掠过面颊,把我的头发吹得一绺绺地向后飞扬。我壮起胆子,快步走向房门,见硕大的铁锁已锈迹斑斑,显然许久不曾动过,不知这把钥匙还能否打开。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左右转动两下,那锁居然”咔哒”一声弹开来。我心中一阵狂喜,取下锁,轻轻向里推动房门,滞涩的门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音,一股陈腐的味道扑鼻而来。房内久无人居,早已断了电,我拧亮事先准备好的照明灯,打量下室内的环境,稍犹豫了一下,揭开真相的决心战胜了怯意,我义无反顾地向钱学礼指示的方位走过去。

储物间位于平房的西北角,只有五平米大小,一道窄窄的门已破旧不堪,歪歪扭扭地勉强站立。我的手才搭在上面,门就迎面向我倒下来,呛人的灰尘四散飞扬。我忙向后退两步,门身平展展地拍在地上。除去照明灯的光线覆盖的范围,四周漆黑一团,门板发出的响声震得我心中狂跳不已。我手抚胸口,平息自己惊慌不安的情绪。这时,静寂中忽然响起嗒的一声,像是两个物体撞击的声音,虽然轻微,却历历可闻。我吓出一身冷汗,忙用照明灯向声音来处照去,静悄悄的并没有异样。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疑神疑鬼,深吸一口气,借助照明灯的光亮打量储物间里的陈列。

狭小的储物间里堆放得杂乱不堪,纸箱、包裹、旧家具,把空间塞得满满的。钱学礼描述的那个印花纸箱被压在一大包旧衣服下面。我屏住呼吸,不顾浓重的灰尘,一手持灯,一手把一团团的旧衣服挪开。这时身后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人的不均匀的呼吸。我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转过头大喝一声:”谁?”声音被恐惧扭曲得尖锐刺耳。对面悄无声息。

我警觉地一步步向声音来处走过去,用照明灯划着圈,以扩大视野范围。寂寞的老屋里,灰扑扑的墙壁、乌涂涂的地面、乱糟糟的陈设,除去我,并没有第二个活物。也许是老鼠 ?我这样安慰自己。

又折回去,打开印花纸箱,取出装在牛皮纸袋里的四个绒面日记本,翻开已微微泛黄的扉页,赫然写着”古若诚日记”五个正楷字。我长舒一口气,终于拿到了,也许苦苦寻找的真相就尘封在这里。我把日记本塞回牛皮纸袋,夹在腋下,准备离开。这时,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脖颈右下方有沉重的压迫感突兀袭来,我脑海里一阵晕眩,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醒来,眼前漆黑一团,四周鸦雀无声,有约一分钟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待回忆起昏迷前的遭遇,我心里掠过强烈的恐惧:我被人拘禁了。想挣扎着站起来,才发现双手双腿都被捆绑得结结实实。我在哪里?是谁绑住了我?他要干什么?我张开嘴大喊大叫,才发现我的声音已经嘶哑得连自己都分辨不出,嗡嗡的回声在耳廓里回响,扑簌簌的灰尘飞进嘴里。完了,我被丢弃在黑暗的空间里,一动不能动,凶手不必亲自动手杀我,只要置我于不顾,不出三天,我就会不为人知地死去。

不知是害怕还是后悔,两行咸涩的泪水滑落脸颊,我能感受到那冰凉的温度。我浑身不由自主地颤若筛糠。

很长时间后,我渐渐平静下来,头脑开始恢复思考的能力,眼睛也适应了黑暗。我原来半倚半靠地坐在一个墙角里,身前堆着几个纸箱,把我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其中有一只纸箱上印着我熟悉的花纹。原来我就被囚禁在钱学礼家的储物间里。这废弃的房屋,荒凉的所在,会有人发现我吗?我还能生还吗?

我又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粗重呼吸,急促的脚步声,以及脖子上遭受的那重重一击,原来一直都有人在跟踪我。他是谁?他还在房间里吗?想到黑暗中可能有另一个人在监视我,随时可以对我下毒手,我就不寒而栗。对了,日记,那四本日记,我费力地用被捆绑的双手在身边摸索,昏迷前就握在手中的那个牛皮纸袋早已不见踪影,我上衣口袋里的手机也不在了。那人一定是为了那四本日记来的,他会不会就是陈广?以他的冷酷残忍的个性,为了掩盖罪证,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如果是陈广做的,我生还的可能性就几乎等于零。不过,他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他杀过那么多人,也不在乎多我一个。我忽然想起苏南和林美娟惨死的模样,心就像跌落万丈悬崖的石头,向深渊里直坠下去。难道他想千刀万剐地处死我?可是,他对我哪来的深仇大恨?他杀害苏南和林美娟之前,是否也曾把他们拘禁,等到雨夜时才动手加害?许多人都有凡事往最坏处想的弱点,我也是这样,于是,越想越心惊胆寒,在无边的黑暗中,我瑟缩成一团。

饥饿、干渴、恐惧、悲凉、绝望,我在这样复杂的情绪里饱受煎熬,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像是一年。我甚至开始责怪凶手,为什么不索性趁我昏迷时把我杀死,一死百了,胜过这无边的折磨,在绝望中等待死亡来临。

13

2001年8月25日。多云转晴。

钱家老宅。

就在我东奔西走地试图查清陈广底细的同时,重案队又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又是指名道姓要和沈恕对话。虽然来电号码显示与上次不同,但沈恕凭其说话语气和用词,断定他与上次打匿名电话的是同一人。沈恕甚至认为,这个人就是死硬不肯开口的陶英,可是他无法逼迫陶英承认。而且,他也不知道陶英究竟掌握多少内情。

电话里的声音尖锐刺耳又模糊不清,不过可以判断对方的内心很恐惧,情绪很不稳定,因为他说话时断时续,又带着浓重的哭腔。这更让沈恕坚定了他的判断,对方就是受到苏南和林美娟惨死照片刺激的陶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对抗死亡威胁的强悍神经。对方一直在电话里哭诉,沈恕试图捕捉他言语中有价值的蛛丝马迹,却无论如何也不得要领。这时已经通过电话号码锁定了这台公用电话的位置,并请当地派出所派警员火速赶往现场。

但对方虽然失态,头脑却还很清醒,时间把握得非常准确,哭诉了两三分钟后就准备挂断电话。沈恕眼见无法掌控对方情绪,索性直截了当地点出他的名字:”你是陶英?”对方沉寂了几秒钟,又含混不清地说:”不,我不是,等……等到必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是谁。”沈恕担心他随时挂断电话,每句话都直奔命门:”凶手是谁?和警方配合,就是保全你自己。”对方又沉默一会,突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想,一定和那件事有关,可是,那件事这样隐蔽,除了我们……,怎么可能有别人知道?”电话在痛苦凄怨的哭声里中断,传出滴滴答答的电流声。

派出所民警赶到公用电话所在地时,见话筒悬垂在电话线上,有节奏地在半空摇晃,话机前已空无一人。

沈恕手持话筒,呆呆出神。苏南、林美娟、(陶英?)都卷进了一件事里,这件事严重到给他们惹来杀身之祸。他凭直觉判断,打匿名电话的无论是不是陶英,都的确不知道凶手是谁,也就是说,他们做的这件事并没有一目了然的仇家。三个人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唯一的共性是年龄接近,都是工农兵大学生,难道这件事发生在他们的读书时代?一条遥远而漫长的导火索,在多年后点燃,究竟埋藏着怎样的刻骨仇恨?

这时是下午四时许,我正与陈广在小王庄查案,距他们发觉我失踪还差八个小时。

感谢我老爸。我在《让死者闭眼》这本书里交代过,我老爸曾担任公安研究所的所长,临退休前,正是我大学毕业寻找工作的时机,在公安局和检察院之间摇摆不定,他又代我做决定,选择了公安局科技处。老爸做了大半辈子公安工作,警觉性很高,我虽然独居,他每晚都会查我的岗。当晚十点,我家里电话没人接听,手机也打不通,他就有些发毛,又向科技处核实过我夜里没有出勤任务,索性直接把电话打到陈广家里要人。陈广先和他打哈哈:”二十出头的女孩家,夜里出去玩一玩,你慌什么?”老爸不和他缠夹不清,硬邦邦地说:”我的孩子我了解,她知道我每晚电话查岗,不管去哪里从来都先打招呼,她是你处里的人,又是你带的,我就找你要人。”陈广拗不过我老爸,答应帮忙找一找。

结果科技处上下问个遍,也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陈广又把电话打进重案队。沈恕就住在与重案队一墙之隔的公安单身宿舍,听到汇报后第一个反应是”坏了,出事了”,他迅速做出应急措施,组织人查询我的下落。

按说一名同事夜里十点没回到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大事,连辖区派出所都不会出头查找,重案队更没必要大动干戈,万一我只是因私事外出,沈恕的动作不大不小也是个指挥错误。他为什么当即做出这样激烈的反应?又为什么能迅速有效地组织查找行动?我事后分析,只因他早已在关注我的行踪,说不定他暗中已经给陈广上了侦查手段,所以最后我们殊途同归,想到了一处。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沈恕说什么也不会承认,他不想说的事,就算大刑伺候,也不能让他吐出半个字。

重案队只用了半个小时,就目标精准地找到钱学礼。夜里十一点三十五分,我获救。

虽然只被囚禁了四五个小时,我却像经历了漫长的生死轮回,那无边的黑暗、绝望的处境,在我心中留下浓重而深远的阴影。迄今为止,我仍然害怕在黑暗中独处,否则我的心跳就会加剧,浑身发冷、出虚汗,濒临虚脱。这种症状在心理学上称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受伤易而疗伤难。

沈恕、于银宝、马文超及辖区派出所警员等一行十来人冲进钱家老屋,由于不确定凶手是否还隐藏在室内,更不知道要面对什么危险,每个人都神经绷紧、手枪上膛,摸索着搜寻。他们不开口出声,我在黑暗中只听见轻微却杂乱的脚步声,不知是友是敌,已经濒临崩溃的神经再受不得一点刺激,几乎要哭出声来。

好在沈恕没有一直闷着头瞎找,终于开口说话:”淑心,你在这里吗?”声音很轻,在我却像振聋发聩般响亮,忽然之间,我泪流满面,那感觉,应该像被判死刑的人,在刑场上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时,突然被宣布无罪释放。重新捡回一条命,瞬间觉得世间万物如此美好,人生如此宝贵,生活中许多琐碎的小烦恼,在这时变得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被解救的那一刻,我肮脏、疲倦、饥渴、憔悴、虚弱,是我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刻,也是最开心的时刻。他们弄清我没有外伤以后,立刻派人和车把我送到最近的医院,作全面身体检查。

感谢老爸。感谢重案队。感谢……陈广?

这幢老屋到处布满油污和灰尘,是提取嫌犯犯罪痕迹的绝佳场所。沈恕一反常态地未向陈广请求支援,而是直接致电科技处长,派另一名从未接触过此案的痕迹专家来勘查现场。从程序上来说,向处长和副处长报告,都没有什么不妥,但此案一直由陈广在介入,沈恕的这个举动,有点挑明矛盾的意思。当然,就办案角度而言,宁愿给陈广留下心结,也胜过现场遗留的重要犯罪痕迹遭到破坏。

不过勘查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现场除去我和警员们留下的脚印,并没有其他人的足迹。痕迹专家根据地面的浅浅印痕判断,囚禁我的人竟然是用毛毯包了双脚走进来的。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把脚步声减到最小,便于跟踪而不被察觉,二是不留足印,避免被警方抓到任何把柄。痕迹专家可以根据一个鞋印判断出嫌疑人的年龄、身高、体重等生理特点,甚至职业、经济状况等社会属性,却无法根据毛毯印得出任何确切结论。就连捆绑我的绳子,也是就地取材,在老屋里找到的麻绳。这是一个狡猾到骨头里的凶手,超强的反侦察能力前所未见。

14

2001年8月26日。

楚原市公安医院。

我住进医院后,情绪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处于轻度躁狂状态。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医生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我才沉沉昏睡过去。

第二天从睡梦中醒来,已日上三竿,睡眠时间不短,脑袋里却依然一团糨糊,像是有一把小锤在头盖 骨上敲打,疼得要炸裂开来。精神依然恍惚,不时产生时空倒乱的幻觉,身上一阵阵地出虚汗。护士走进来告诉我,在我睡觉期间有许多穿警服的人来医院探望,因不愿打扰我都相继离开,现在只有我父母和一个叫沈恕的年轻人还等在外面,是否让他们进来?我忙说:”进来吧,让他们都进来。”我现在迫切地需要陪伴,尤其是亲人的陪伴。

我父母都是隐忍又有担当的人,虽然心疼他们的独生女儿经历生死劫难,却都努力保持镇定如常的神情,并不故意夸张自己的感受。沈恕的态度一向是公事公办,极少向同事表露私人情感,这次也不例外,简单询问两句病情后,立刻切入正题,让人怀疑他是直立行走的冷血动物。

沈恕说:”万幸,凶手并没想杀害你,如果他和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同一人,那么他这次的表现有些反常,也说明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残忍无情,滥杀无辜。”这是什么话?他面对的是一个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患者,居然开口就是杀啊杀的,说得像是我捡到了便宜一样。我懒得理他,把头转向一边,看着父母慈祥的脸,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

沈恕并不识趣,继续说:”你有没有见到攻击你的人?”这句问话可能才是他来见我的真正目的,我没法不回答,说:”没有,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刚想回头,脖子这里就感觉到很大的压力,立刻就昏迷过去了。”我用手在受到攻击的地方比划了一下。

沈恕说:”我想他也不会让你见到他的样子。你在遭到攻击前,找到了那四本日记吗?”他连日记的事也知道了,应该是钱学礼向他透露的。我摇摇头,浇灭他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说:”找到了,可是才找到又被人抢走了,我没来得及看里面的内容。”沈恕并不是不识眉眼高低的人,他硬着头皮当我父母面问问题,完全是在履行职责,关键问题谈过以后,他带着歉意向我父母笑笑,把一束红白相间的康乃馨放在我病床床头,说:”这是重案队的同事托我带来的,祝你早日康复。”我老爸笑吟吟地说:”好,好,淑心和她妈妈一样,最喜欢侍弄个花啊草的。”

天啊,沈恕居然送我一束鲜花,真让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这么冷冰冰的人,他的世界里除去追查血案就是勇擒凶顽,怎么可能有鲜花这样温馨物种的一席之地?我宁愿他送我一筐香蕉苹果,还自然些。不过无论怎样,毕竟是同事间的一份心意,我勉强笑一笑,向他表示感谢。

沈恕在此案侦破后总结案情时向我透露,虽然我在病床上未能给出更多有追查价值的信息,但我遇袭事件本身已经使得案情大体明朗起来,也坚定了沈恕拿下此案的信心。重案队多管齐下、步步逼进的措施已见成效,凶手无法再安居于幕后,无法像案发时那样愉快地欣赏警方被他耍得团团转。在警方的挑战下,凶手被迫接招,出手多了,自然就会露出破绽。

沈恕认为凶手在这次袭击事件中暴露出的疑点是,凶手怎么会知道我在追查事情真相?又怎会一路跟踪我到钱家老屋?只有一种解释,凶手就环伺在我们周围,一直在窥探我们,对我们调查此案的进程有所了解。这就极大地缩小了凶手的范围。案子已经到决战阶段,警方和凶手的弦都已张到最满,一触即发。凶手觊觎的楚原晚报的杀害对象目前还安然无恙,这场较量,究竟谁输谁赢?

被凶手夺走的四本日记里,究竟记载着怎样惊人的秘密?目前可以断定,苏南、林美娟和楚原晚报的潜在受害人,遭遇杀身之祸的缘由是一件遥远的往事,而这件往事,为何一直隐藏到今天才被揭开?如果能掀开这个盖子,案情就会真相大白。

15

2001年9月1日。暴雨。

江华大学。

我在住院的第二天就回家了。毕竟年纪轻轻,又没受外伤,不大好意思赖在医院里。在家又休养两天,就回到市局上班。

我到老屋去寻找日记的前因后果,仅向沈恕一个人说起过,所以同事们只知道我遭遇袭击,却并不了解更多的内幕。否则,我真的无颜回去上班,更不知该怎样面对陈广。不过按理说,陈广在营救我的过程中也起到重要作用,表面上算是对我有恩,不管心中与他有怎样的隔阂,我还是亲手烤了一个他喜欢的巧克力蛋糕,给他送到办公室去。陈广很高兴,破天荒地嘘寒问暖了一阵,又叮嘱我好好休息,这几天他尽量不给我安排外出的工作。

如果他知道,我去老屋是为了揭开他极力掩饰的伤疤,他会怎么想?当然,也可能他早就猜到了,却还能做到不动声色,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这就是陈广,城府深不可测。

下午下班前,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那密集的雨丝渐渐牵扯一条条透明的长线,把天和地连在一起。因当晚将有暴雨袭击本市,陈广通知科技处的人早点下班,晚上若没有要紧事尽量不要外出。

夜里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雨越下越大,豆粒大的雨点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户上,像是有人在急促地敲击。室外地面上早已流淌成河,我的心里也波涛起伏,不断回想起苏南和林美娟遇害的雨夜,以及我遭遇袭击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又是雨夜,千万别再出事才好。

我在床上折腾了一个来小时才似睡非睡地闭上眼睛。朦朦胧胧中,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地把手机抓在手里,没等对方说话,先没头没脑地问:”又出事了?”

是于银宝的声音:”沈队说请你马上到命案现场来,就在江华大学旁边的那块空地。”我的手一颤,险些把手机掉到地上。居然!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该死的凶手,忍了一个多月,终于又开杀戒了。

我没有前两次出现场前的紧张和惶恐,而是感到无比气愤。凶手的肆无忌惮,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向警方挑衅,漠视楚原市一万五千名警察的存在。如果不能拿下这起案子,楚原市警方将颜面无存。

我在到达现场后,才断断续续地从重案队探员们的交谈中获悉案发经过。

当晚八点左右,正是大雨如注的时候。沈恕和值班民警管巍、于银宝各自冲了一碗速食面,希哩呼噜地才吃完,电话铃就响起来。于银宝接起来才说一句话,立刻变了脸色,捂住听筒告诉沈恕:”是那个打匿名电话的家伙,语气很紧张。”

沈恕和管巍的神经也立即绷紧起来。这疯狂的雨夜,几乎已成为血腥杀戮的标志,而潜在的被害对象又在这时莫名其妙地打来电话,难道预示着什么不祥之兆?沈恕示意管巍抄写下来电显示屏上的号码,马上定位追查。他自己则接过于银宝手中的听筒,用尽量平和的声调说:”我是沈恕。”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细小的电流噪音,在提醒双方连线没有中断。沈恕知道对方不惜顶雨外出,一定是情绪严重波动,有吐露心底秘密的强烈愿望,所以不过分催逼他,只手持听筒,静静等待他主动开口。

对方说话了,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次居然没使用变音器。尽管对方努力伪装他的声音,但沈恕在听过第一句话后,马上辨认出他就是楚原晚报的陶英。这是沈恕的一个过人之处,他能牢牢记住所有他感兴趣的人的相貌和声音,并凭此在茫茫人海中准确定位他要寻找的人,比电子仪器还要灵敏精确。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还是在办案生涯中长期历练而获得,只有他自己知道。

陶英的声音急促而迫切:”原来是这样,杀害苏南和林美娟的人竟然是……是他,太可怕了。”沈恕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能断定陶英即将说出凶手的名字,他屏息静气,追问说:”是谁?告诉我他的名字。”陶英在电话那端粗重地喘息着,发出咝咝的声音,听上去极端不安和恐惧:”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话筒里传出”滴滴”的忙音。

这时,管巍查到陶英所打电话的方位,是位于江华大学南门外的一部磁卡电话。

陶英居然在江华大学附近!沈恕来不及细想陶英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命令于银宝:”马上联系徐剑鸣,让他亲自或派人到这部磁卡电话前查看,一旦发现陶英的行踪,务必把他扣留,确保他的安全。同时密切监控前两起案子的发案地点,也就是铁皮墙里的那片荒地,千万不能让陶英再遇害。”转过头又吩咐管巍:”联系楚原晚报社长秦书琪,问他是否知道陶英今晚的行程安排。再与陶英的妻子和女儿取得联系,看他们是否在一起。如果有线索,马上跟进,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于银宝和管巍各自答应着分头行动。

这时最困扰沈恕的,是陶英电话断线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案情与一个孩子有密切关联?凶手是一个孩子?还是几名被害人因一个孩子而与人结仇?这环环相扣的疑问,只需找到一个正确的切入点即可迎刃而解,可那个切入点却总是若隐若现,不肯就到眼前来。

于银宝已经联络到徐剑鸣,他眼下不在江华大学,但已派出保卫处值班人员赶往那部磁卡电话所在的地点查看,很快就会有反馈。另一名值班人员在通过摄像画面监控铁皮墙内的荒地,到目前为止一切平静如常。

管巍联络秦书琪却费了些周折,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接通电话。原因是秦书琪正和几个官商界朋友在歌厅包房里唱歌,陪坐的美女娇嗔地不许他听电话,秦书琪是个从不辜负美人恩的知情识趣的场面人,自然驯服地只谈风月不问政事了。直到煞风景的电话铃声一再响起,秦书琪和美女都感觉不堪其扰时,才愤愤地接起电话。

听管巍介绍过今晚的突发情况,秦书琪立即紧张起来,毕竟陶英是报社的有编制员工,而且警方此前也曾多次与报社合作,以避免凶案发生,如果陶英真要出了事,他多少还是有点责任的,就算没有责任,仅处理家属闹事、上司过问这些烦心事,也够他疲于应付的。

秦书琪一手轻揽陪坐美女的纤腰,一手持电话向总编办主任发号施令,要他配合警方工作,尽快与陶英本人或其家属取得联系,查清陶英的去向。

这时江华大学保卫处值班人员已查看过陶英所拨打的磁卡电话,与上一次场景相同,话筒在电话线上悬空摇晃,电话前空无一人。值班人员遵照于银宝的吩咐,特意查看了电话的插卡孔,并没有磁卡遗留在里面,似乎陶英未遇到紧急情况,走得并不匆忙。

从陶英家人处获知的信息却让人忧心忡忡。据陶英妻子祖嘉说,他和女儿陶顺子在江华大学礼堂看话剧,还没回家。今晚学校上演话剧,陶顺子获赠了两张票,却又嫌话剧散场太晚,不敢一个人回家,就把她爸爸抓来做保镖。陶顺子的手机连响了十几声后才被接起来,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焦虑:”爸爸看话剧中途就出去了,说是上洗手间,可一直没见他回来,手机也打不通,现在已经散场了,我还在礼堂等他回来。”

于银宝把掌握的情况向沈恕汇报。沈恕的眉心拧紧,不知是否在担忧陶英凶多吉少。他对于银宝说:”通知陶顺子,马上回家,她爸爸由我们去找,不管怎样,目前情况不明,陶顺子不能再处在危险中。”于银宝答应着,沈恕又想起一件事:”你想办法给我弄一份陶顺子刚看过的话剧的剧情,包括导演和演员名单,越详细越好。”

忙乱过后,看看时间,距陶英失去联系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却仍然没有任何让人轻松的消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地面上水流成河,雨点打上去溅起阵阵水花。沈恕等待得有些焦躁,又担心江华大学保卫处的工作有什么疏漏,就再次打电话过去,询问摄像镜头的监控情况。保卫处值班人员的说话语气还算尊敬,态度却有些漫不经心:”放心吧,沈队,地面上所有东西都在摄像头的监视范围里,连指头那么大的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别说人了,鸟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沈恕不满地说:”雨下这么大,平地上都淌成河了,那片洼地里的积水最少三指深了,哪里还能看得见石子,你别敷衍我。”值班员急了:”沈队,自打你们第一遍打电话来,我的眼睛就盯着监控没离开过,你倒说我敷衍,地面的水连石子都没淹过,哪有三指深?”沈恕拿着听筒愣了两秒钟,突然明白过来,身上一激灵,挂断电话,对于银宝说:”出事了,你跟我去现场。”又叮嘱管巍:”你留在家里,我们可能随时需要增援。”

沈恕和于银宝驾驶一台地方牌照车辆,向江华大学疾驰而去,激得地面上的积水向道路两旁飞溅。沈恕把油门踩到最底,这台低配置的国产车开到120迈,车身几乎漂起来,左摇右摆。于银宝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晕车恶心加上担惊害怕,虽然不愿露怯,但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把两小时前吃的速食面吐出来。

沈恕这样玩命地开车,因为他预感到凶手还在罪案现场,争取早到一分钟,或者就能和他短兵相接。

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全身浴血、一丝不挂的陶英四仰八叉地躺在铁皮墙内,圆睁双眼,嘴里一股股地向外涌出血浆,身体微温,竟还没死透。但凶手已不见踪迹。瓢泼大雨汩汩而下,冲洗着暗红色的血液,也冲洗着人世间罪恶的痕迹。

沈恕看着陶英的惨状,说不出话,重重一拳砸在铁皮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于银宝惊诧得目瞪口呆,连声说:”不是有监控吗?怎么会什么也没发现?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沈恕对他说:”通知管巍,江华大学东墙外又发生命案。速派急救车、科技处技侦人员和重案队全部在家刑警到现场来。对,给淑心打个电话,问问她恢复得怎么样,能不能到现场来。”虽然明知陶英已伤重不治,却仍要叫救护车,既是程序要求,也是对生命的尊重,刑警无权判断受害人生死,必须由医生做出鉴定。发完指令,沈恕径直走向墙角的摄像头,盯着它呆呆发愣。

所有人员抵达现场时,已经是四十分钟后,雨势减缓,稀稀落落的雨点有气无力地砸落地上。陶英的躯体已经僵硬,身体里的血液似乎流干了,皮肤呈现骇人的灰白色。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牙齿暴突在唇外,像是在死前经历了大恐惧和大折磨。

我和陈广几乎同时进入现场。陈广像是没想到我会来,看到我时微微一愣,随后轻轻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却没说话。当我戴好手套准备接近尸体时,陈广伸出胳膊拦在我面前,不容置疑地说:”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我来。”在我愕然的注视中,陈广快步走向陶英的尸体,并对沈恕说:”让你的人都往后站,确保现场不被破坏。”法医在尸检环节具有绝对权威,他的职务又高,所有人都听话地向后退。

陈广背过身,蹲下去检查陶英的尸体。其他技侦人员和重案队探员则试图搜寻现场遗留的蛛丝马迹。当然,这仅是根据程序需要走一个过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大雨过后,除非凶手有意在现场留下凶器等证物,所有的微量痕迹都已不复存在。

陈广的验尸手法迅速、准确而全面,从死尸的体温、表情、姿势到外伤部位、僵硬程度,滴水不漏。我在约三米外仔细观察陈广的验尸过程,这时夜色漆黑如墨,现场虽有几盏照明灯,能见度仍很低,我凭感觉和专业知识指引,还可以分辨陈广的动作,相信其他人完全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当然,陈广现在仅是进行外表检查和外伤检查,内部剖验还要回到尸检室由验尸官完成。

陈广很快做出初步鉴定结果:”尸身计有利刃切割造成的伤口三十九处,平均深度约三到四厘米,尸体舌头被割掉,四肢筋腱被割断,导致全身瘫痪,但所有的伤口都不致命,初步认为是流血过多而死。尸体温度下降很快,考虑到大雨和空气湿度的因素,死亡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尸身没有捆绑痕迹,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却有多处切割造成的伤口,初步分析死者生前被切割时处于昏迷状态,在凶手施虐的中途苏醒,却因筋腱被割断,已无力反抗,但仍能感受到痛苦和恐惧,因而脸上出现极度复杂的表情。此外,死者全身赤裸,现场却未发现任何衣物和配饰,显然已经被凶手带走,避免衣物上沾有凶手的头发、皮屑或其他痕迹。凶手的心理素质非常稳定,手段极其残忍。此案与前两起凶案虽然稍有出入,但作案的时间、地点和手法均雷同,建议并案侦查。”

陈广不愧是享有美誉的资深法医,不仅检验尸身时沉着冷静、面面俱到,叙述和分析也条理清楚、令人信服。沈恕对鉴定结果表示认同,说:”与预料的大体没有出入,我们在陶英生前对他做了许多工作,结果他还是难逃一死。奇怪的是这次凶手没有留下他的死亡签名。”陈广“唔”了一声说:“没留下死亡签名,也许凶手准备收手了。”沈恕轻叹一口气说:“但愿如此。”

16

2001年9月2日。多云。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大队。

清理过现场,已近凌晨三点,沈恕招呼我一起上了于银宝的车。

像变戏法似地,沈恕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个晶晶亮的圆柱形物体,说:“就是这东西,骗过了江华大学保卫处值班人员的眼睛。”我和于银宝都凑过来看,不无好奇地说:“那是什么?”沈恕说:”这是我从案发现场的监控摄像头上拧下来的,是一个设计得很巧妙的罩子,里面有一张动态的铁皮墙内的下雨图片,罩在摄像头外面,在监控屏上看去,与实时监控的场景一模一样。我以前在公安部的内部交流会上,听兄弟省市的刑警介绍过类似的作案手段,所以能及时察觉保卫处反馈的消息有破绽。”

车身猛地抖动一下,险些陷进路边的一个水坑,于银宝愤愤地骂:”这小子,真他妈狡猾,快成精了。”随着车身抖动,我的头”砰”地撞在车门上,忍不住责怪他:”你小心开车。”又接过沈恕手里的东西,打量着,说:”这玩意做得挺精致的,看来花了不少工功夫。”沈恕说:”对,而且尺寸和角度都要把握得恰到好处,否则图像看上去就会有偏差。”我不太确定地看看他,说:”你是说……凶手在使用前曾经试验过?”沈恕说:”一定是,否则不会这样轻车熟路。”

我嘘了一口气,若有所悟。虽然破案不是我的本行,但为了配合刑警工作,法医必须接触一些刑侦学知识,古今中外的刑案我研读过不少,所以分析案情时不至于不着边际。我说:”这样,嫌疑人已经呼之欲出了,最有条件接触到监控摄像并动手脚的人,只有他。”沈恕没表态,但表情上看来并不反对。于银宝也听明白我话里的意思,说:”这人有从军经历,受过军事训练,年龄、外貌、经济条件都符合我们对凶手特征的分析,我们在铺网调查时也曾把他划进来,但没有确实的证据,后来他又受到枪击,似乎替他洗清了嫌疑。”沈恕轻轻叹口气说:”真的假不了。”

于银宝又想起一件事,说:”这小子那么滴水不漏,他作案后干嘛不把这玩意带走呢?”沈恕说:”可能是我们去得太快了,出乎他的意料,没来得及。也可能他担心一取下这东西,保卫处值班室立刻就会发现陶英遇害,不利于他逃脱。”

车子来到路口,我说:”时间还早,先送我回家吧,反正我现在也派不上用场。”沈恕说:”别急,跟我们去警队,还有样东西给你看。”我应了一声,想今晚的睡眠彻底泡汤了,实在困得狠了干脆就在重案队的沙发上凑合两个小时。沈恕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似的,说:”我有预感,也许今晚咱们都睡不成觉了。”

来到重案队,沈恕把我们领进他的办公室,关上门,神秘兮兮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盘小巧的录像带。我故作惊讶地说:”沈队,你这口袋里藏了多少东西啊?”于银宝也说:”就是,怎么跟变魔术似的。”沈恕不回答,径直把录像带插进放映机里,按下播放键。

画面一出来,我和于银宝面面相觑,竟是陈广在罪案现场检验陶英尸体的录像。我满腹疑问,却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毕竟是针对自己的同事使用非常手段,有些敏感,沈恕自己不说,我也坚决不问。当然,沈恕肯给我看这段录像,也说明他对我十分信任,至少在处理陈广的问题方面,我们是同盟。由于天黑,拍摄角度又不好,画面质量非常差,勉强能够看出陈广的样子。我此前已经在现场见到过陈广验尸的全过程,这时结合画面来看,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分辨真切。

我正琢磨着沈恕偷拍这段录像的意图,陈广的一个动作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在检验尸体右臂时,一只手在尸体手掌上轻轻一抹,然后把一样东西握在手里,却没有装进证物袋,也未展示给任何人看,而是捏在手里,继续工作。他的动作很快,又不失连续性,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事实上,在现场那种光线条件下,我又站在较远的地方,当时我压根没看到陈广的这个动作。而于银宝直到此时仍一脸迷惑地盯着屏幕,对陈广的举动茫然不解。

我想起沈恕在现场曾对陈广说起”凶手这次未留下犯罪预警,与前两起命案不同”,而陈广当时并未表示反对意见。难道他藏起来的竟然是凶手留下来的证物?可他为什么要甘冒风险这样做?他在尽力阻碍警方找到凶手,也许他与凶手有某种特殊关系?

我问沈恕:”那是什么?是不是凶手留下来的,指向他下一次要杀害的对象?”

沈恕摇摇头,显然他也不知道被陈广藏匿起来的是什么。我们把录像带倒回去,局部放大,一点点拉近画面,终于隐隐约约分辨出那东西的轮廓,但有一点轮廓也就足够了,因为我们三人都对那东西再也熟悉不过,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警徽!”

那握在陶英尸体的手里、被陈广藏匿的东西正是一枚警徽。凶手的下一个杀害对象竟是一名警察!

于银宝气愤地骂着:”妈的,胆大包天了,敢动警察!再杀一个,这王八蛋可就杀害四个人了。”沈恕闻言微微一震,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喃喃地念叨:”四个人,四个人,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我和于银宝满头雾水,不知他在嘀咕什么。沈恕忽然问于银宝:”去现场前,我让你找一找陶英遇害前观看的那场话剧的详细资料,现在找到了没有?”于银宝一拍脑门:”你要不提这茬我差点给忘了,那会事情多,我又分不出身来,让两名协警帮我跑一趟,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于银宝拿起电话问了几句,说:”他俩马上就把剧本送过来。”

话剧名是《伤痕》。我说:”这名字很耳熟,以前在哪里听过。”于银宝附和说:”对,好像挺有名的。”沈恕说:”这是苏南编剧兼导演的话剧,现在人不在了,戏还在演,我们调查苏南遇害案时,听人简单介绍过这幕戏,好像是‘文革’题材。”他一边说,一边翻阅剧本,很快就入了神。

这幕话剧《伤痕》,活生生地再现了那个非常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相互背叛、出卖、凌辱、残杀的真相。‘文革’末期,四名来自市内四所高校的红卫兵,分别代表红旗战斗队、东方红战斗队、上甘岭战斗队和井冈山战斗队,闯进某高校余姓教授的家中。四名红卫兵三男一女,他们互相之间并不熟悉,却”为了一个共同目的”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共同目的就是余教授家祖传的一幅书圣王羲之的墨宝真迹。这幅书法作品如此珍贵,从某种意义来讲,它不仅是余家的藏物,更是全人类的财富。但是对于这四名红卫兵来说,它却是四旧之一,是封建残余,必须要毁掉它,以免它继续毒害后人。

余教授像珍视自己的眼睛一样珍视这幅墨宝,怎肯让红卫兵们毁去。任四名红卫兵怎样抄家、打砸、呵斥、殴打,余教授夫妇满面鲜血,衣服被扯得破烂不堪,仍绝不吐露书法作品藏在什么地方。余教授的年方十岁的独生子也被打倒在地,鼻血不停地流。杀红了眼的红卫兵把余教授夫妇的藏书、书稿、书画作品全都翻出来,堆在一起,点一根火柴扔上去,眨眼间就燃起熊熊大火,两名嗜书如命的知识分子的多年心血,片刻间付之一炬。余教授夫妇心如刀绞,奈何这时两人的双腿都已经被踩断,自救不暇,哪里还有能力反抗。

红卫兵们终于找出了王羲之的真迹,四人把它摊开在余教授夫妇眼前,得意地哈哈大笑,争先恐后地向上面吐口水。余教授夫妇撕心裂肺地呼叫,但此时却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他们如此孤单无助。红卫兵们欣赏着两名知识分子的伤心和绝望,灵魂深处的兽性得到极大满足。然后,他们用极度夸张的动作把这幅传世千年仍保存如初的孤本珍品扔进烈火中。余教授的独子尖声嘶叫,扑上去对一名红卫兵拳打足踢。那名红卫兵十分恼火,倒提起男孩瘦弱的身体,用力抡圆了向外甩出去,男孩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一张檀木八仙桌的桌角上,当即额头上汩汩地流出鲜血,伏在地上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余教授夫妇心伤爱子,睚眦欲裂,虽身受重伤,仍强行用双手撑着爬行,各自抱住一个红卫兵的小腿,拼命地咬下去。红卫兵见状,一拥而上,两个对付一个,拳打脚踢,足足施虐了近半个小时,余教授夫妇都双眼翻白,口吐殷红色的血沫子,眼见已经死透了。

四名红卫兵见一家三口都死在他们手上,才感到有些害怕,不过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余教授一家都是牛鬼蛇神,死了也不会引起什么风波,而且那年月红卫兵的数量众多,有谁知道是他们干的?四名红卫兵各自发了毒誓,绝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出门后一哄而散,此后四个人再没有联系过。

他们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各有一番作为。其中三人对这件亲手制造的灭门惨案完全不在意,随着时代流转和生活变迁,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几乎已从记忆中彻底抹去。而另外一个人却受到良心谴责,日夜在无尽的煎熬中度过,余家三人的惨状时常浮现到脑海中来,令他茶饭不宁,成为他背负一生的孽债。是以这幕话剧取名为《伤痕》。

我和沈恕、于银宝都未经历过‘文革’,对那段岁月的一知半解都从长者的私下谈论中得来,而他们说起那段往事时的谨慎目光和讳莫如深的言辞也给‘文革’增添了几许神秘色彩。这时读到这幕话剧,其中反映的冷漠人性、血腥屠戮,令三人都有惊诧和震撼的感觉。

于银宝感慨说:”苏南是经历过‘文革’的,他导演这个话剧,也算是再现历史了。”沈恕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不仅仅是再现历史,他记录的,是他亲身经历的一件往事,他为此背负了一生的悔恨和内疚,才用话剧的形式把它呈现出来。”我和于银宝一时都没明白,齐声问:”什么?”

沈恕没作答,吩咐于银宝:”你马上和江华大学辖区的派出所和公安分局联系,让他们查阅陈案档案,‘文革’末期,在江华大学校园的家属区内,有没有发生过一家三口同时遇害的案子,这家人可能姓余、姓徐,或者其他接近的什么姓。你就说这是紧急任务,让值班的所长和局长全力配合,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快去。”

于银宝小跑着去执行任务,我这时才有点明白过来:”沈队,你是怀疑……这幕话剧和连环凶杀案有关联?”沈恕笃定地说:”不仅仅是怀疑,目前有九成把握,苏南的这幕话剧就是连环凶案的导火索和揭开谜底的密码。其实这出话剧早在调查苏南遇害案时就听人提起过,可是当时我们既没有留意剧情,也没想到它和案子会有什么关联,否则就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和警力去查找真相,而林美娟和陶英也许不会死。”沈恕说着,惭愧和沮丧溢于言表。

我说:”算了,不要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谁也不是神仙,能在案情还不明了的时候就把一个剧本和案子联系在一起,难道真长了后眼不成?要我说,只要能阻止凶手的第四个杀人计划,就算不小的胜利了。”一想到凶手的第四个杀害对象是一名警察,我就禁不住身上一阵阵发冷。

沈恕说:”在陶英遇害现场发现监控摄像上的伪装装置后,我们怀疑对象的嫌疑增加,这起案子的脉络已经大致成型,但还是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开,就是凶手的作案动机。现在读过这个剧本,案子的前因后果已经非常明晰。只要于银宝翻出那一家三口遇害的积年旧案,我们就可以马上拘传犯罪嫌疑人。”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如果凶手就是那个孩子,他的额头应该有一道伤疤。”徐剑鸣额头的那道状如蚯蚓般的疤痕浮现在我脑海里,如此清晰,我感觉身上阵阵发冷。

沈恕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一样,没有说话,仅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证实我的猜测。

我说:”我还是不大明白,凶手如果存心报仇,为什么要耐心地等到二三十年以后?他早就有许多机会。”

沈恕说:”他并不是有耐心,而是一直找不到杀害他父母的那四名红卫兵。他在仇恨中长大,性格变得又执拗又孤僻。直到有一天,苏南因良心发现,把深藏在心底多年的那段往事写成剧本,通过话剧形式表演出来,也许他以为这样,可以减轻他心中罪孽的感觉,谁知这个剧本却带来了一场更大的灾难。苏南一直以为那个孩子早已死了,所以在话剧中植入许多真实的细节,观众虽然以为是艺术创作,但经历过那起惨案的人,却能从中看出许多内幕。由于话剧的题材敏感,仅在小范围内上演,而江华大学恰好就是被允许上演的场所之一,那个已是成年人的孩子有机会看到这幕话剧,在心底沉睡多年却从未淡忘的仇恨立刻就被唤醒了。”

沈恕描述得如此细致,我仿佛看见了那个正在观看话剧的孩子,他紧咬牙关,脸上蒙着一层黑气,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芒。他的心中在酝酿着血腥的屠杀计划。

沈恕注意到我脸色的变化,轻轻叹口气,继续说:”那个孩子是通过什么办法查清除苏南之外的三个人的真实身份,还不得而知,也许是劫持苏南后逼问出来的。总之,他掌握了四个仇人的详细资料,并制定了残忍却周详的杀人计划。他曾在军营里接受过特殊训练,独居,经济状况也不错,具备独立完成这个计划的必要条件。他用一种极端残忍的手段杀死苏南,并在尸体手中留物示警,指向他下一个杀害的目标,既满足他自己的复仇心理,也是对杀害目标的恐吓,他希望他的仇人们被千刀万剐前还要在死亡的恐惧中饱受折磨。”

我听得入神,却半信半疑,当时我对沈恕的办案能力还不怎么信服,而且我亲眼见到他在侦办这起案子过程中所经历的曲折和困惑,使他的形象大打折扣。我和他一起接触这起案子,他了解的案情并不比我更多,这时侃侃而谈,难免令人怀疑这些仅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沈恕并不介意我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怀疑:”林美娟和陶英在与警方接触后,虽然非常害怕,但还是极力逃避与警方合作,因为他们那时候确实不知道凶手是谁,他们一直都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当然,他们也没有看到苏南导演的那场话剧。所以,尽管他们也在猜测苏南遇害可能和余教授一家三口的灭门惨祸有关,却一直不能确定。林美娟遇害后,我们逐步把案情向陶英渗透,他的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到那时他已经基本肯定苏南和林美娟惹上杀身之祸的缘由,却仍没有想到凶手就是那个孩子。他几次打来电话,想向警方吐露实情,却都在关键处挂断了电话。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家庭和工作都很稳定,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肯放弃既有的生活。何况,向警方承认他们犯下的案子,说不定他还要承担刑责,他当时的矛盾心情可想而知。”

我说:”可他遇害前打来电话时,显然已经猜到了凶手就是那个孩子。”

沈恕说:”对,那时他刚看过这场话剧,剧情原原本本地再现了当时的真实场景。其中有一个细节,余教授夫妇倒地后,四个红卫兵曾试过他们的呼吸,证实他们确已死亡。而那个孩子的额头撞在桌角上,躺在地上不动,他们却没有验证,主观地认为他已死亡。我不知道是否是这个细节勾起了陶英的回忆,让他在看戏过程中猛然醒悟,那个他一直以为已经死掉的孩子并没有死,而且就是那个孩子,让他寝食不安,日夜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这个发现让他连一分钟也不能忍受,于是他冲出戏院,冒着大雨给我们打电话,想说出掩埋多年的真相。可他没想到,那个孩子就是江华大学的工作人员,也许从他走进校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盯住了他,当他即将吐露真相时,猛地切断电话,并把他劫走,就像劫走苏南和林美娟一样。”

我脸上微笑着,心里却在怀疑,没有接话。我是名牌大学名牌院系毕业的法医,我相信科学,相信物理证据,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东西,对这种不注重实证的推理持保留意见。我不愿直接反驳沈恕,却提出几个一直在我心中萦绕的疑问:”可是,如果我们共同怀疑的对象就是那个长大了的孩子,持枪袭击他的人又是谁?跟踪我又把我囚禁在老房子里的人是谁?别忘了,这次凶手在死者手里留下一枚警徽,显然他的下一个杀害对象是一名警察。陈广到底是不是知情人?或者他就是下一个被杀害的对象?他为什么要帮助凶手隐瞒?”这些问题都是案情的症结所在,而且牵涉到一位资历深、职务高的公安干警,相信沈恕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敢轻易作出结论。

沈恕点点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内心很轻松,貌似已经从连环凶杀案的困扰中走出来。难道他对自己的推理真的十分笃定?

沈恕正要回答我的一连串问题,110接警台的电话打进来:”巡警在华山路东台巷路口发现一辆被撞毁的公安牌照越野车,车里没有人,车窗上有血迹,局长高大维已经赶往现场,请重案队马上派人支援。”沈恕啪地把话筒拍到机座上,对我说:”华山路东台巷是陈广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开的就是一台越野车,八成是他出事了。这小子动手真快,连口气都不喘。正好你也在,咱俩开一辆车过去。”

我跟在他后面一溜小跑着下楼,嘀咕说:”你不是早预感到今晚是不眠之夜了吗?恭喜你,答对了。”沈恕回头瞄我一眼,没吭声。这人多少还有点好处,不该说话的时候嘴闭得很严。

17

2001年9月2日。多云。

楚原市华山路东台巷。

这时雨过天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却没有一丝凉意,热浪已经开始肆虐。沈恕驾驶的这台老爷车的空调早已坏掉,四个车窗都摇到底,以保证空气流通。暑热和湿气混合在一起,让人身上汗津津的不好受。车子行进时带动空气流动,那半死不活的风却也是热的,吹在人身上,像有人恶作剧地对着你喷气,并没有一些舒适凉爽的感觉。

道路两旁有火光在闪烁。一些身披孝衣、分辨不出男女的人或跪或坐在地上,在面前拢一堆火苗 ,不断向火中填纸,以保证火苗不灭。间或夹杂着嘤嘤或呜呜的哭泣声,似乎在诉说无限的悲伤和哀怨。

这个楚原的早晨,竟然阴郁而悲凄,鬼气森森。沈恕望向车外,若有所思地说:“已经是鬼节了。”

我们一路驾车狂飙,半个小时的路程只用十几分钟就赶到了。

被撞毁的正是陈广的车。车子翻倒在路边,靠近驾驶座一侧的车身瘪了进去,车门敞开,破碎的窗玻璃洒了一地。风挡玻璃裂成豆粒般大小的碎片,却仍连在一起,忽闪忽闪地,上面有一大片血迹,暗红色,一条条流淌下来,触目惊心。

地面上的草皮有三四米长的剐蹭痕迹,应该是陈广的越野车翻倒后滑行造成的。仅看车祸现场,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交警队带头的是和平区一大队队长王国强,三十多岁,和沈恕很熟,见他从车上下来,拉拉他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出大事了,有人认出来这是市局技侦处副处长陈广的车。”沈恕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说:“是他的车,我们几个小时前才一起出过凶杀案现场。”得到沈恕的证实,王国强的担忧更深了,眉心紧锁说:“看样子,这不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更像是专门冲着陈广来的,撞翻车后把人劫走,恐怕凶多吉少。”

两人正说着话,局长刘百发的大型越野车气势汹汹地在距离他俩身边不到半米处停下。心宽体胖的刘百发打开车门跳下来,劈头盖脸地吼起来:“瓜娃子,郎当个事哟?陈广咋闹出事来了?”刘百发是四川人,平时普通话说得很好,一到紧急或气恼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冒出来乡音。

王国强向他汇报了事情经过,说:“从现场的痕迹初步判断,有人蓄意制造了这起车祸,巧妙地利用了这一带的地形,像是专为劫持陈处长而来。出事的地点是三岔口,陈处长在车祸发生前从左面的道路开车向西行驶,而肇事车从中间的道路高速接近他,并用车头猛烈撞击陈处座驾的右侧,导致车辆损坏并发生侧翻。风挡玻璃上的血迹应该是陈处留下的,碎片也是陈处的头部剧烈撞击风挡玻璃而形成的。估计陈处的伤势很严重,但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否则凶手也就没必要把陈处掳走了。”

刘百发啐一口痰,说:“瓜娃子,哪个干的?”他质询的目光直盯盯地瞅着沈恕。

沈恕压低声音说:“刘局,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重案队正在集中力量侦破的雨夜连环杀人案有重大进展,我现在怀疑陈处长遭遇车祸与这起案子有关,劫走陈处长的很可能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刘百发对雨夜连环杀人案未怎么上心,只了解案情的大概,听沈恕这么直截了当地一说,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心惊肉跳:“那起案子不是一直由你负责吗?陈广怎么会和凶手牵扯上关系,你搞什么名堂?莫名其妙!”

沈恕知道眼前这位局长不懂业务,对刑侦也毫无兴趣,再怎么耐着性子解释也未必能让他明白,就说:“刘局,这事说来话长,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寻找陈处长并设法解救,你再给我点时间,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刘百发粗重地喘着气,对沈恕说:“公安局技侦副处长被劫持,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一旦有什么差错,你的帽子、我的帽子都得摘下来,你好自为之吧。”刘百发的语气有些恶狠狠的,听上去是真急了。他倒不是危言耸听,楚原市从严治警,触及红线的案件一律株连上级,比如去年有个巡警开枪杀人,巡警支队长被一撤到底,而驾管处买卖驾照的丑闻,也连累交警支队长摘了乌纱。陈广万一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凶手又不能伏法,迫于公安部的压力,市委市政府会怎么处理,谁也料想不到。

沈恕说:“刘局,目前案情已经基本明朗,处在收口阶段。凶手显然也知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劫持陈广处长。至于他还有多少耐心,会不会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就下毒手,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谁也无法保证。”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刘百发,他扯开喉咙怒吼起来:“瓜娃子胡说八道,你做不来就换人,公安局别的没有,就是不缺人才。给你一天时间,今天晚上七点,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在市局开会,听重案队汇报工作,到时候你拿不出解救陈广的方案,你这个队长就做到头了。”

刘百发发作过后跳上车,一溜烟走了。留下沈恕、王国强和我,三个人灰头土脸,面面相觑。

18

2001年9月2日。多云转晴。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大队。

正郁闷着,于银宝的电话打进来:“沈队,我回队里了,掌握到一些重要情况,听说你在华山路出现场,要不要我赶过去向你汇报?”沈恕说:“不用,我这就回去,到队里再说。”又跟王国强打招呼:“查车追逃你比我有经验,这边的事就拜托你了,如果能查到些蛛丝马迹,马上和我通气。”

回到重案队,于银宝迎上来说:”市公安局的档案里已经查不到‘文革’时期的积案,辖区派出所更是一无所知。我通过江华大学保卫处的一名联络干事,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敲开一位退休校长的家门,他向我证实,‘文革’末期,在江华大学确实曾发生过一起灭门惨案,有一对徐姓教授夫妇在家中惨遭杀害,他们的独生子也遭到毒手,昏倒在地,头部流了许多血,但没有目击者,也没人知道凶手是什么人。由于遇害的夫妇是被打倒的反革命分子,当时公安系统又非常不健全,这个案子没人上心,也没怎么投入警力调查。这位退休校长当时自己也被关在牛棚里,没有能力过问此事,但他证实了三点,一是徐教授出身学术世家,在古典文学领域有很深的造诣,而且个人收藏丰富,有许多珍贵古籍孤本,这位退休校长和他交往密切,曾亲眼见过苏南在话剧里提到的那幅王羲之真迹;二是徐教授一家当时住在江华大学的教工宿舍楼里,现在那幢宿舍楼已经拆除,位置就在连环凶杀案的案发地点,那片用铁皮墙围起来的荒地;三是徐教授的独生子并没有死,而是被一位农村的远房亲戚收养。据说,那孩子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后,先后有几拨人问他凶手是谁,他把嘴唇都咬得渗出血丝,硬是没开口说一个字。那个收养他的远房亲戚居住在距本市三百公里远的昭远县向阳乡前进村。那位退休校长回忆说,徐教授的独生子名叫徐明书。”

我看一眼沈恕,想这起案子已经基本可以定论,凶嫌就是徐姓夫妇在灭门惨案中幸存的独子。沈恕像是没注意到我的眼神,问于银宝:“与向阳乡前进村核实过情况没有?”

于银宝说:“你们进门前我才放下电话。向阳乡派出所的户籍员老王当年经手过收养徐明书的手续,比较了解情况。收养徐明书的人是他父亲的表哥,也姓徐,一生务农,现在已经过世,遗孀赵某也于三年前过世。他们没有孩子,全靠徐明书为他们送终下葬。老王还保存着徐明书的原始户籍资料,说他十三岁时更名徐剑鸣,十八岁参军,二十岁入读军校,户籍迁出。老王还说……”

我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追问一句:“老王还说什么了?”

于银宝说:”老王说徐剑鸣从小就有出息,文武全才,学啥像啥,性格又乖巧,村里人没有不喜欢他的。就是不大爱说话,比他同龄的孩子都要沉闷。上军校后回村里去过几次,后来当了团长,还是没架子,是他们村里人的骄傲。听那语气,有帮着徐剑鸣洗清嫌疑的意思。”

我在心里叹气,想这老王的心肠倒好,但徐剑鸣犯下的滔天大罪,用恒河水也洗不清了。可是,这全是徐剑鸣的错吗?父母在自己眼前被人用凶残的手段杀死,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是正常人都无法承受的吧 。如果徐剑鸣不采取这样极端的措施,法律,能奈何苏南他们吗?能替他父母讨回公道吗?能为他报仇雪恨吗?这样想着,我心里猛地一下揪紧:我怎么了?难道是在同情一个杀人凶手?

沈恕没接于银宝的话,只轻叹一口气,说:“是收口的时候了。”他一五一十地分配过任务,对我笑笑说:“这起案子扰得你也不得安宁,一直在一线忙活,我看你办案子也是把好手,索性把你调到重案队来算了。”我忙说:“你千万别转这念头,我现在还睏得头疼呢,你们重案队过的是人的日子吗?怎么,你不跟我们去冲锋陷阵?”

沈恕说:“我到局里受鞭刑去。相信我,在会议室里坐着一点不比你们冲锋陷阵轻松,只会更难受。”

19

2001年9月2日。

楚原市公安局会议室。

市局技侦处副处长陈广被犯罪嫌疑人劫持,生死未卜,这是全国范围内罕见的重大、恶性袭警事件,楚原市局已及时上报省公安厅和北京公安部。两级公安机关下发指示,尽全部力量保障被劫警员的人身安全,以解救人质为首要任务,具体案情等到人质获救后再补充侦查。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楚原市公安局办公楼里灯火通明,值班警员或忙碌地收发电话与传真,或步履匆匆地穿梭于各级行政办公室之间,送达一份又一份的指导、指示、批示公文。

市公安局小会议室成为本案的临时指挥部。市局局长刘百发在会议室里坐镇指挥,局政委殷桥、刑侦局长高大维、政治部主任李德馨、刑警支队长马明等均在座,列席的各级警员有二十余人。会议室里烟气弥漫,许多支小烟囱汇成一支巨大的烟囱,呛得人几乎不能呼吸。这也是做公安的一项基本功,要么吸烟,要么吸得二手烟,“娇气矫情”的人,请另谋高就。

沈恕位卑职微,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却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刘百发和殷桥正在对他进行轮番炮轰,而政治部主任李德馨则在一旁不阴不阳地煽风点火。

沈恕受到围攻的原因是他“办案不力”。而攻击的语言不外乎:“目前基本可以肯定,劫持陈广的犯罪嫌疑人就是以残忍手段杀害苏南、林美娟等人的凶手,而从凶手犯下第一起罪行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月,领导们对这起案件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和关心,沈恕和其带领的重案大队却迟迟未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致使凶手始终逍遥法外,一次比一次更加猖狂和凶残,这次竟然疯狂劫持了市公安局技侦处副处长陈广同志,令全局上下都感到十分震惊,上级首长对这起案件非常关注,责成我局不惜一切代价,尽快侦破案件,解救陈广同志。沈恕作为案件的主办人,现在是改过立功的大好机会,希望这次能有令大家满意的表现。”

高大维对几位局领导急于推卸责任、寻找替罪羊的做法有些不满,说:“这起案件案情复杂,凶手作案动机不明,侦办的难度很大,不能轻易地把责任算到某个或某几个同志头上。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出凶手把陈广劫持到了哪里,以决定下一步营救计划。别忘了,凶手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动物,每耽搁一分钟,陈广的处境就危险一分。”高大维说着话,把烟头狠狠按在烟灰缸里碾灭,好像那只烟头是他胸膛里愤懑、烦躁的垃圾情绪,被一举揉碎在灰烬里。

沈恕的脸色却很平静,仿佛领导们唇枪舌剑,讨论的是和他完全不相干的某人。这是我欣赏沈恕的地方,他对外界的毁誉看得很淡,尤其是面对没来由的指责和诘难时,他不辩解、不气恼、不反驳、不记恨,事实上,他的脑海里琢磨的是这个会议室之外的事情,那些与案件息息相关的事情,他不愿把精力浪费到无聊无谓的琐事纷争上。他不是佛教徒,却颇有些超然物外的禅道精神。我的性格与他截然相反,很容易感动、激动和冲动,以物喜,以己悲,去留有意,荣辱都惊,大俗人一个,没半点佛缘。

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沈恕在会议室里遭受劈头盖脸的责难,他的兄弟们在前方的工作一刻也没有停过,包括我在内,如果我也算是他的兄弟的话。

晚二十时,管巍把在徐剑鸣家的搜查结果用手机短消息发给沈恕:徐剑鸣家是一套三房两卫的公寓楼,一楼,室内无人。从洗漱用具、橱柜衣物等各种迹象判断,徐剑鸣独自居住。室内收拾得非常干净,所有物品都摆放整齐,可以判断室主是一个有良好生活习惯的人。到目前为止未发现任何可疑痕迹。沈恕没有回信。

二十时四十分,我把现场技术分析结果发给他:在一个卫生间的地面、浴缸和墙壁上发现少量血迹,曾被人精心擦拭过,并曾使用漂白剂漂洗,但仍可用发光氨检验出血迹的位置和形状,均为喷溅式血迹。暂时无法确定这些血迹和连环凶杀案被害人的联系,但怀疑被害人曾在这里被囚禁和殴打。已经提取部分血迹样本,将在返回局里后进一步检验,以确认其属性。

沈恕回了一个简短的消息:知道了。

我们在前线不知道会议室里的情形,这时坐在前排的领导们的脸上都已出现焦躁的表情。陈广案的结果,牵涉到这一届领导班子的成败,决定着他们公安生涯的荣辱,他们无法保持镇定。他们反复催问沈恕布置的行动部署,对部署的环节和细节提出种种质疑,会议室里弥漫着对立和压抑的情绪。

二十一时,技侦处的“超级黑客”马骁给沈恕发短消息汇报:已经恢复了现场唯一一台电脑的登录历史,在近四十八小时内,这台电脑曾连续多次登录楚原市盂兰盆节游河会网址。

楚原市盂兰盆节游河会是流传千年的传统。盂兰盆节在民间又称鬼节或中元节,按民俗是祭奠亡灵的日子。据说在阴历七月,鬼门关的大门常开不闭,地府幽灵纷纷到阳间行走,所以天黑后尽量不要出门,慎防撞邪。而盂兰盆节游河会上,过去最鼎盛时期有上千只游船,每只游船上均挂有灯笼,有为在阳间游走的幽灵照明引路的意思。到了现代,因破除封建迷信的宣传,游河会的规模大幅缩减,每年只有一两百只游船在河面上逡巡。

几乎与此同时,于银宝的短消息也发进来:已经查明当年负责处理徐夫妇遗体的工作人员,为江华大学的退休总务长陆明,据他证实,因徐夫妇在“文革”中的成分均为历史反革命,按照政策不保存遗体,他们的遗体在火化后,骨灰被抛洒进巨流河。徐剑鸣为他父母购买的墓地应是衣冠冢,骨灰盒里是空的。

沈恕收起手机,把前线情况向局领导汇报后,说:“徐剑鸣已经接连杀了三个人,对陈广也不会手下留情,但相信他目前应该还没有杀害陈广,因为他的作案动机是复仇,而陈广是他整个复仇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不会轻易对他动手而削弱复仇的快感。所以我们必须和他争取时间。有迹象表明,徐剑鸣的下一个作案现场可能选在盂兰盆节游河会上,现在已经接近凌晨,游河会马上就要开始,我建议现在就在巨流河两岸实施布控,一旦嫌疑人出现,马上实施抓捕。”

刘百发有些不明所以,说:“现在是急需警力的时候,在巨流河两岸布控,会影响其他地点的警力安排,而且盂兰盆节游河会的参与者很多,稍有不慎就会发生预想不到的情况。我要知道你根据什么判断嫌疑人会出现在游河会上?”

沈恕解释说:“四个小时前,我派出两队警力,一队以技术人员为主,由管巍带队,对徐剑鸣的住所进行勘查,一队以刑侦人员为主,由于银宝带队,主要调查徐剑鸣父母遗体的埋葬地点。目前两队的调查工作进展顺利,管巍队不仅勘查出徐剑鸣家可能是凶手作案的第一现场,而且通过技术手段复原了徐剑鸣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的上网记录,发现他曾密集登录盂兰盆节游河会的网址。”

刘百发摇头说:“单凭上网记录,就要调动警力对巨流河沿岸进行布控,说服力不强。”

沈恕说:“不仅如此,于银宝队也提供可靠消息说,当年徐剑鸣的父母在‘文革’中惨遭红卫兵迫害身亡,因历史成分原因,他们的遗体未能得以保存,而是火化成灰后撒进了巨流河。徐剑鸣前三次作案,都选择了同一现场,原因是他的父母当年就在同一地点遇害,他在那里杀死害他父母的凶手,复仇的意义才更加完整。目前我们对这个现场严加布控,他找不到机会,只能转移作案地点,从他的心理出发,除去他父母故居地之外的第二个最佳作案现场应该就是他们的葬身地,也就是吞噬着他父母骨灰的巨流河。”

沈恕讲完,会议室里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有赞同者,也有持反对意见者。只是在这关键时刻,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关系到陈广的生死,关系到案件的成败,谁也不愿跟在沈恕后面表态。

刘百发黑着脸,拼命地咂摸一截短短的烟屁股,半晌才说:“如果在巨流河边布控,你有没有十足的把握抓捕嫌疑人,救回陈广?”这句话问得不仅外行,而且带有浓厚的威胁意味,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谁都唯恐说错话做错表情,被局长视为对立面,以后的人生道路怕是要荆棘密布,一步一个坎坷。

沈恕的反应不愠不火,语调里听不出内心的波动,说:“要说出兵必定告捷,这种事情谁也没有十足把握,立军令状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对并不缺乏士气的队伍来说意义不大。这个案子调查到现在,凶手的习惯、动机、手段、心理都已经暴露在我们眼前,我认为,布控巨流河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有效手段。”

沈恕这样应对局长的质疑,就事论事,语气也不带感情色彩,算是理性。但不同的人会有截然不同的解读。这起案件过后,局里对沈恕的评价多元,有人说他沉着冷静,思路清晰,才堪大用;有人说他城府深沉,精于算计;也有人说他八面玲珑,敷衍塞责,没有担当。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古今中外,概莫如此。

刘百发对沈恕的回答显然不满,又开始咂摸那截烟屁股,会议室里静寂得令人难堪,每个人都垂下头,不愿和局长的目光相遇。

高大维坐在局长对面,卖力地吸着一根很呛人的进口烟,也许是不堪忍受长时间的沉默,开口说道:“我认为沈恕的建议可行,毕竟到目前为止,他对这起案子了解得比我们更全面。不妨这样,在巨流河两岸重点布控,同时在出城的关口加强警力,防止嫌疑人逃出城去。无论如何,只要嫌疑人还在楚原,我们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翻出来。”

高大维在局里的位置重要,又是搞刑侦工作的老将,经验丰富,刘百发对他的话还是比较信服的,何况目前也没有其他可行的方案,只好表态说:“就这么办吧,老高,警力调配方面,还要辛苦你一下,和厅里协调好,尤其是武警部队,需要随时处于待命状态。沈恕,巨流河的布控工作就由你负责,随时向我或者高局汇报请示。”又转向主管交警支队的副局长李泽东说:“在路口拦截检查的工作还要你亲自负责,尤其是通往市委和省委的道路,一定要严密布控,稍有失闪,就可能酿成政治事件,这一点要十分注意,切记切记。”

这么一折腾,沈恕走出临时指挥部大门时已是晚上二十一时二十五分,沁人心脾的冷风扑面而来。此时已是鬼节夜晚,地狱的大门已经敞开,无数冤魂在红尘中漫无目的地游游荡荡。天空有一轮清澈的圆月朗照,恍如上苍孤独的眼睛,冷冷打量着这喧嚣却寂寞的人间。今夜,它还会见证多少鲜血,多少杀戮?

20

2001年9月2日。中元节。阴。

巨流河楚原流域。

沈恕启动车子,鸣响警笛,把油门踩到底,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巨流河沿岸飞驰而去。

楚原人对盂兰盆节游河会并不陌生,沈恕也曾目睹过巨流河上百舸争流的壮观场景。在凌晨时分,河上的可见度极低,要在百来艘游船中锁定目标几乎没有可能。为不扰乱游河会的正常秩序,警员们也不能在河面上随机拦截检查。相信心思缜密的犯罪嫌疑人在筹划行动之前也已经考虑到这些复杂的情况。愈是如此,沈恕愈深信,徐剑鸣出现在游河会现场的可能性非常大。

只是,巨流河绵延千里,而游河会又未锁定船只运行的区间,徐剑鸣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在船上完成犯罪计划,就像前面三次犯罪一样,把陈广切成麻将牌大小的肉块,用他的血肉祭奠徐教授夫妇的阴灵。

到目前为止,沈恕心中还没有形成阻止犯罪嫌疑人行动的有效手段。

而且,调配武警对河岸进行布控,无论行动多么快捷,都需要一定时间,如果嫌疑人抢在前面动手并弃船潜逃,任谁都回天乏力了。

陈广的生死,系于一线间。

沈恕一手驾车,一手拨通于银宝的电话,命令说:“你立即赶往游河会组委会,向他们了解游船的租用情况,争取确认犯罪嫌疑人曾租用哪一艘游船。现在游河会正在进行,组委会应该有人值班,如果当事人不在,不管想什么办法,你都要和他们联系上。”

几乎与沈恕同时,我和管巍从徐剑鸣的住处出来,驾车向盂兰盆节游河会现场疾驰。

二十二时整,我们在巨流河岸边会在一起。

这时河面上已有百余只航船在巡游。楚原的航船外形上类似于江浙地区的乌篷船,但多为空竹搭建而成,保留着竹质的天然原色。船身弯弯如新月,较乌篷船长而宽大,船舱约半米深。以前的航船都是由两人划桨驱动,近几年则均添加了柴油发动机,更加方便快捷,只是那古早韵味的摇橹行船已不复见于巨流河上。

百余只航船在河面上往返来回,船身或悬白幡,或挂黑幕遮盖,在惨淡冰冷的月光照映下,已让人感觉阴风袭体,寒气扑面,再加上船舱里不断传出哭声和悼亡的诵念声,使得河面上充斥着瘆人的忧郁和森森鬼气,局外人当此场景,也难免哀伤落泪。

我站在沈恕身边,说:“都是一样的船,怎么能确认哪一艘有嫌疑?”沈恕摇摇头,没出声,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来回巡视,一刻也不离开河面。

管巍心里也有疑窦,说:“沈队,你怎么能笃定徐剑鸣会到游河会上来?这里人多眼杂,他真的就敢在众人包围里杀人?”管巍和我一样,接到指令后就赶来岸边,对沈恕根据什么断定嫌疑人会在这里出现完全摸不着头脑。如果弄出这么大动静却扑个空,丢脸是小事,万一贻误战机,后果就严重了。

沈恕的眼睛仍盯着河面上的船只,说:“我有九成的把握在这里见到嫌疑人。连环犯罪的最大漏洞就是凶手每重复一次杀戮行为,就会进一步揭示他的习惯、性格、喜好、厌憎等特点,所以,即使凶手未在现场留下物理证据,也一定会留下心理痕迹,无论多么工于心计的凶手都不能做到不留丝毫线索。徐剑鸣留在现场的心理痕迹就是他对仇恨的执着、敏感,以及复仇手段的残忍、疯狂和彻底。目前他父母的故居所在地已经封锁,那么作案现场的第二个最好选择自然就是他父母的埋骨地。我是通过这起案子才认识徐剑鸣,看到的是他最真实的一面,我相信我的判断不会错。”沈恕向既是他下属又是朋友的管巍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也许是他在这时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需要诉说、排遣,而且他知道,管巍能理解并支持他,从他进警队的第一天起,管巍一直在这么做。

可是,即使沈恕的判断没有错,又如何能从大同小异的航船中辨别出嫌疑人所乘的那一只?就算辨认出来,又如何能在浩浩荡荡的巨流河上把他捉拿归案?徐剑鸣是军人出身,训练有素,而在他旁边,有的是沉浸在悲痛中、对他人毫无防范的悼亡者们,怎么能保证无辜的人们不受波及?

我越想越心凉,看着河面上穿梭往来的船只,一颗心不断地向下沉。

夜晚二十二时三十分,人们纷纷开始放河灯,进入游河会最重要的环节。

河灯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灯笼,多由悼亡者自制而成,也有从店里买来的。每一盏河灯代表一个逝去的亲人,既寄托哀思,又有为投胎的亲人指明道路的意思。

河灯大多一尺见方,用油纸、塑料膜、轻纱等材质做面,均涂上鲜红的颜色,再用竹篾、麦秸、钢丝等做骨,底座则采用木材或泡沫,点一只蜡烛插在底座上,那河灯便摇摇晃晃地随波逐流而去。有人为装饰河灯,在底座四角钻孔,插上纸或绢绸制成的绿色莲花,更显精美雅致。

这时各游船上纷纷放出灯来,有的船一放就有数盏,不大工夫,河面上漂浮了数百盏河灯,烛光摇曳,红绿相映,夜色中看过去,既好看又诡异。

半晌没做声的沈恕忽然抬起手指向一只灯笼,说:“看那只灯笼,样子很奇怪。”我和管巍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一片朦胧的红色中掺杂着一只颜色不协调的浅黄色灯笼,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表面,看上去质地细密而厚实,烛光都不大透得出来。那灯笼的做工也很粗糙,其他灯笼看上去都平整方正,制作精美,那只灯笼却像把什么东西随意蒙在骨架上,仓促而敷衍。底座却厚得出奇,似乎制作者担心灯笼会沉下去,想来它比普通的灯笼要重一些。这样一只灯笼混在数百只精致的河灯中,非常不协调。但夜色深沉,光线昏暗,如果不仔细分辨,也不大看得出来。

我盯着那只灯笼看了半晌,忽然心头一震,凭着职业敏感,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却又不太敢确认。我侧过头观察沈恕的反应,他刚好也在看我,目光中流露出询问的意思。我摇摇头,表示有些不可思议。沈恕说:“是人皮?”我说:“看起来像。”管巍像是没太明白,表情十分诧异。

沈恕说:“那只灯笼是从西南角的一艘游船上放出来的。老管,和我过去。”他迅速走向泊在岸边的一艘救生艇,向艇上人表明身份,说正在执行紧急公务,要借用这艘艇。游船会组委会这次准备了四艘救生艇,在巨流河沿岸停靠,以备不时之需。艇上人验过沈恕的证件,没有表示异议,痛快地把救生艇交给沈恕和管巍。

这种发动机驱动的救生艇,在水面上时速达到二十多海里,比游船要快许多,而且体积小,转动灵活,在游船的间隙中左转右转,不大工夫就来到一艘游船前,救生艇迅速调头,与游船并肩匀速而行。

我在岸上只能隐约看见远处水面上的情况,心急如焚。河岸边观看游河会的人们或垂首静默,表达哀思,或双掌合在胸前,虔诚祈祷,怎么会想到,一场惊心动魄、生死攸关的争斗正在某一艘游船中上演。

21

2001年9月2日。阴。

盂兰盆节游河会某游船中。

这时增援的武警已经来到,悄无声息又井然有序地在河岸边布控,虽然此前就有负责保卫工作的民警在岸边巡逻,但毕竟人数少,未引起群众注意。当大批全副武装的武警到来,人群立刻起了小小的骚动,许多人不再看游船,而是扭过头来,盯着武警的一举一动。

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我旁边,鼻孔里的热气直喷到我脸上。转头看是于银宝,还在脸红脖子粗地努力调匀气息。我说:“你也来了?怎么跑成这样?”于银宝用力一伸脖子,咽口唾沫,说:“急,沈队呢?”我用手向河中央一指,说:“在船上。”于银宝说:“他让我去游河会组委会调查游船租赁的资料,人家告诉我,游船都是客人从游船公司租的,组委会没参与,压根不了解情况。这大半夜的,我到哪里去找游船公司?打电话给沈队,他又不接,我就急着赶过来了。他上谁的船了?”

我向西南角一指,说:“上贼船了。”

以下的情节我没有亲身参与,所以只了解主框架,而其中的细节来源于徐剑鸣的交代和沈恕的自述,两者所说颇有出入,因着徐剑鸣的狂妄和沈恕的低调,我无法判断他们谁的叙述更加真实,只能凭主观臆测,把我更信服的情节组织到一起,是真是假,是原始场景再现还是作者主观想象,由读者自己去鉴别。

徐剑鸣果然在那艘游船上,而且向沈恕声称船头船尾藏了十几斤自制炸药,随时可能船毁人亡,而他周围的几艘船也恐怕在劫难逃。在徐剑鸣的要求下,沈恕不带武器只身上了那艘游船,管巍却被迫留在救生艇上。沈恕此举颇有点孤胆英雄的意思。事后,知情者对他褒贬不一,毁誉参半。有一点是肯定的,沈恕与徐剑鸣遭遇在一起,并没有获胜的十分把握,虽然沈恕的搏击能力不错,枪法又好,可是徐剑鸣丝毫不逊色于他,人民解放军的特种作战能力,谁也不能轻视,何况徐剑鸣除身手好之外,还多了一层心狠手辣。沈恕登上这艘贼船,只有一半的机会生还。

沈恕有时精明过人,有时又让人感觉他鲁莽冲动,充满矛盾,捉摸不透。

游船的船舱里坐着一个人,昏黄的煤油灯照在他身上,依稀可见他年纪约三十岁左右,身高体健,长手长腿,目光炯炯有神,上身略向前倾,双手抱膝,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正是此前和沈恕有过数面之缘的徐剑鸣。他盯着站在船头的沈恕,目光片刻不离他的双手,说:“沈恕,你到底还是找来了,终究没让我失望。我在第一次和你打交道时就知道,如果楚原市有人能侦破这起案子,一定就是你。如果没有你从中作梗,我的行动会顺利许多,当然,也会减少许多乐趣,你是一个很有趣的对手。”

沈恕的目光投向徐剑鸣脚旁一具俯卧的尸体。它的头还在,可以辨认出是一具男尸。最可怖的是它的背部,一大片皮肤都被剥掉,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沈恕想起那盏在河面上漂流的人皮灯笼,不禁皱了皱眉头,说:“你到底还是杀了他。”

徐剑鸣抬起脚踩在男尸的头上,说:“你以为我会留给你解救他的机会吗?我说过,你是一个不能轻视的对手,万一我稍有大意,错过时机,没杀死陈广,报仇不够彻底,我死也不能瞑目。”

沈恕叹口气,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徐剑鸣注视着他的表情,两只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有泪光在闪动。他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经过二十几年,还放不下心中的仇恨,一定要用鲜血来补偿?”

沈恕说:“就算他们做错了事,可是毕竟不能全怪他们,当时社会的大环境就是那样,有一半的罪责应该由历史去担当。”

徐剑鸣的齿缝间发出轻蔑的“嗤”声,冷笑说:“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也不过如此而已。历史是人写成的,杀人偿命,还有什么好辩解。人们残忍冷酷又健忘,对受害者的同情、对害人者的痛恨,都只是一时的情绪激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人们懒惰成性,不喜欢既有的生活秩序被破坏,哪怕这种破坏是正当、正义的。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提醒人们,有些事、有些人,是不能忘记的。”徐剑鸣的情绪激昂而亢奋,脸色惨白,语速非常快。

沈恕知道以徐剑鸣目前的状态,随便说错一句话都可能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他字斟句酌地说:“是啊,被迫害的当事人不会轻易遗忘,因为有些伤害足以改变或者毁灭人的一生。”

沈恕顺应对方的思路说话,徐剑鸣略感诧异地看看他,戒备和敌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色彩,说:“难道不是这样吗?二十几年的痛苦、孤零、艰难,没有一刻不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仇恨。我忘不了,无论走在街上、躺在床上、看电影电视时,都随时能想起我父母被四个红卫兵凌辱、殴打、残杀的场景,他们衰老的身子、遍体的鲜血、无助的目光、凄厉的呼救声,都像刀子一样一遍一遍地剜着我的心。你能了解吗?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亲眼目睹父母被活活打死的惨像,那种对心灵的巨大扭曲,已经牢牢地植在我的性格里。我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读书、工作、娶妻生子,我做不到。我的世界是黑色的,我每天都在黑暗中行走,孤独而压抑,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因为那幕话剧,也许我一辈子都找不到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我将在郁郁中度过一生。可是天可怜见,苏南猪油蒙了心,自己把他犯下的罪行拍成话剧,呈现到我面前。我那天无意中在学校礼堂里看到这出话剧,立刻泪流满面,这是我冤死的父母在冥冥中显灵吗?一定是的,他们不甘心枉死,通过这个办法告诉我仇人是谁,让我替他们报仇。”

据沈恕事后描述,他听徐剑鸣说到这里,身上一阵阵发冷,这幕话剧害死了这么多人,究竟是苏南良心发现?还是鬼迷心窍?

徐剑鸣用脚在陈广尸体的头上跺了跺,说:“通过那幕话剧中提供的线索,我很快查清了害死我父母的四个红卫兵的身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但我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干脆,他们犯下的罪行,岂能一死了之?而且我要让父母在九泉下亲眼看见仇人被凌迟处死的模样,所以我选择了在我父母旧居的遗址上处死他们。”徐剑鸣说这番话时,咬牙切齿,双眼通红,流露出快意的光芒。

沈恕的目光落在陈广被剥了皮的尸体上,良久才说:“你作案的手法很干净利落,又有意选择了在雨夜杀人,现场除去你有意留下的证物,再没有其他痕迹,非常具有迷惑性,我在起初一度找不到侦破方向。”他停顿一会,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你成功了。”

徐剑鸣的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笑,说:“不过你还是找到了这里。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让我的复仇过程增加了许多曲折。还有他,”徐剑鸣又跺了跺陈广尸体的头:“他既在局内又在局外,等着被人杀死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徐剑鸣呵呵地笑,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肩膀一耸一耸地,说:“我尽力不留作案痕迹,因为想延长复仇的过程。我有能力把这四个人一口气杀死,可那样复仇的快感就要大打折扣。我要看着他们在死亡的煎熬中备受折磨,最后再一刀刀地把他们活活剐死,只有这样才算彻底。”

沈恕和徐剑鸣有说有笑,热络得像老朋友一样,其实心里都在全神贯注地防范对方,神经绷得像拉得满满的硬弓。沈恕打量着徐剑鸣得意而满足的模样,也索性露出笑容说:“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在命案现场留物示警,牵引警方破案的方向,事实上你是在通知下一个受害人,他在人世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你用这个办法让之后的三个受害人惶恐不安,精神饱受折磨。可是,这种极端的做法也给你自己设置了许多障碍,更激起了陈广的绝地反击,你险些就死在他的枪口下。”

徐剑鸣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说:“这件事居然也被你追查出真相,了不起。陈广要杀我,这事他知我知,两人心照不宣,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本以为警方到现在还对我遇袭的事情一无所知呢。”

沈恕说:“你连续杀了二人,并且留物示警,第三个杀害对象指向陶英,陈广作为局中人,加上二十几年公安生涯的历练,早就想到威胁他生命的人就是徐教授留下的那个孩子。他有追查目标,又掌握侦查资源,不难查证当年的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江华大学保卫处长。但他的枪法却有些抱歉,加上过度提防而不敢靠得太近,只射伤了你的胳膊。其实陈广的那次袭击反而帮到了你。我们在前两起命案的调查中,绘出嫌疑人的画像,许多特征都与你符合,你本来是警方重点查证的嫌疑人之一。但你遭到枪击后,事件顺理成章地被描述为尽职尽责的徐处长在夜里巡查命案现场而遭遇伏击,客观上帮你洗清了部分嫌疑。陈广的自救举动,也许恰恰是害了他自己。当陈广暴露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时,却又节外生枝,他带的一名新入行的法医开始调查他的底细,并且有所收获,差点拿到陈广在红卫兵时期的战友古若诚的日记,那里面记录着陈广一伙在‘文革’中打砸抢的行径,多半有陈广冲击部队驻地抢夺驳壳枪的事实。如果这本日记的内容公布于众,陈广的犯罪事实就将被揭晓。至少有两个人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是陈广本人,还有一个就是你,欲置陈广于死地而后快的徐剑鸣。所以,在钱学礼的老宅子里打晕法医淑心、抢走日记的人并不是嫌疑最大的当事人陈广,而是你。你保护陈广不落在警方手里,只因为你要亲手杀死他。”

徐剑鸣向沈恕翘了翘大拇指:“真有你的,沈恕,你比我预想的还要高明一些。”他这么说,自然就是承认了沈恕娓娓道来的案情全部属实。这起案件之后,我对沈恕的办案能力又多了几分佩服和信心。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一起案子,他能够保持头脑冷静和思路清楚,在没有嫌疑人口供的情况下,仅凭警方掌握的少量线索,就把案情从头到尾梳理清楚,表现出一个杰出刑警所应具备的优秀品质。

沈恕说:“我还要谢谢你对我的法医同事手下留情。”徐剑鸣摇摇头说:”我并不是对她特别手下留情,只是不滥杀无辜而已。有一个问题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怎么会留意到那幕话剧,又怎么会把调查目标锁定在我头上?这种三流水准的话剧在他们狗屁艺术界比比皆是,又是小范围内上演,以你的年纪,根本不可能知道‘文革’是什么东西,就算亲眼看到那幕话剧,也不太可能引起你的注意。”

沈恕点点头说:“不错,这幕话剧虽然叫做《伤痕》,可是对未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却不会有任何伤痕的印迹和疼痛。可是,我是一名刑警,在追查一起案子时,会留意所有与案件相关的线索,包括物理的,也包括心理的。你在案发现场虽然没留下物理痕迹,却留下了大量心理痕迹。你的作案手段表明你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年轻力壮,而且与被害人有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前面三名被害人在生活中没有任何交集,而且年纪都在五十来岁,都从事文化教育工作,这样的三个人,怎么可能同时与一个年轻人结下刻骨仇恨呢?除非他们曾共同做过一件极度伤害别人的事情,而事后他们或由于愧疚,或为了隐瞒事实真相,彼此不再联系。基于这种推理,再看到话剧《伤痕》的内容,而且这幕话剧的导演又是本案的第一个受害人,警方不难查出,话剧中的惨祸当年曾经真正发生过,而那个额头流血、不省人事的孩子并没有死,他原名徐明书 ,后来改了名字,就是江华大学现任保卫处长徐剑鸣。在查证过这些事实后,我们百分百地认定,他就是犯下四起连环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沈恕的言辞并不激烈,娓娓道来,但语气自信而笃定,不容置疑。

徐剑鸣的身体轻微颤动,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疤,缓缓击掌说:“不错,沈队,了不起。”他翘起左手大拇指,一只脚用力在男尸头上跺了跺。他侧过头向舱外张望,说:“岸上黑压压的,有一大半是你们的人吧?看来今天我在劫难逃了,不过临死有楚原市最优秀的刑警队长垫背,也值了。”

沈恕知道已经到了见分晓的时刻,屏住呼吸,眼睛片刻不离徐剑鸣的双手。对手身上有枪,又精擅射击,他必须加意提防。

徐剑鸣的手向腰间摸去。我不知道当时沈恕有没有感到紧张害怕,身上有没有浸出冷汗,因为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沈恕也不肯描述他当时的反应。这是沈恕狡猾的地方,他不吹嘘,却也不自曝其短,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一副淡定冷静的模样,让人抓不住他的弱点。

徐剑鸣笑了,其实这个人笑起来并不讨厌,还有点可爱,这要感谢他的两个酒窝,使得他冷峻严肃的脸多了几分孩子气。他从腰间摸出一把枪,黑漆漆、沉甸甸的驳壳枪,枪柄部位已经磨得发亮,露出金属的本色,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抚摸和把玩。徐剑鸣把枪在手里一抛一抛地说:“你怕了?其实死并没有那么可怕。如果你在童年时亲眼目睹过亲人的死亡,你就知道,死亡离我们每个人都那么近,几分钟前还鲜活的一个人,眼睛眨几眨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痛快地死去远比痛苦地活着要幸福许多,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曾经无数次羡慕过那些果断地抛开尘世纷扰而去到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平静安详,无知无觉,而活着的人们,却必须忍受人间所有的烦恼和痛苦,比如孤独、寂寞、悲伤、寒冷、饥饿、嫉妒、侮辱、伤害,这些负面的情感,就像是驻扎在心里的蛆虫,腐蚀和吞噬着人类原始的善良。我现在已经完成了苟且存活的使命,如果让我在生和死之间选择,我宁愿选择死亡。”

沈恕轻轻退后一步,说:“你的人生经历,与绝大多数人都不同,也许比他们要曲折坎坷得多。我相信因果,相信正义,世道轮回,该报的终究会报,该来的终究躲不开。只是,这个果报不该由你来执行。在执法者的眼睛里,无论你有多少理由,终归不能抵消你杀人的事实。”沈恕的这段话是根据徐剑鸣的供词还原的,但沈恕本人却说这段话歪曲了他的本意,虽然只有几个字词的出入,表达的意思却有很大不同。我无法验证真伪,但感觉这段话与沈恕的人生观契合,而且他接受过与犯罪嫌疑人谈判的训练,在我看来,这段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既不会激怒徐剑鸣,促使他绝地反击,也不会让他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而孤注一掷,还算恰当得体,所以如实抄录下来。

徐剑鸣摇摇头,说:“沈恕,我了解你,你却未必了解我,我佩服你,你却明显不怎么佩服我。我从来就不是嗜血滥杀的人,绝不会杀害无辜。今天整个楚原的警力都为我而来,其实大可不必。沈恕,我要和你打一个赌。”

沈恕知道已经到了见分晓的关键时刻,警觉地说:“说吧,赌什么?”

徐剑鸣把脚从男尸头上放下来,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神态轻松得像是要外出旅游。他从腰间又摸出一把六四式手枪,说:“这把是我自己的配枪。”他把两把枪都在手里掂着,像一个调皮孩子在把玩心爱的玩具,又说:“我要和你赌一赌谁的命大,这两把枪里只有一把装着子弹,我们各持一把,同时向对方开枪,命大的活着,命苦的先去见阎王。我让你先挑,不占你便宜,公平合理,各安天命。”

徐剑鸣扬手把枪丢到两人中间的船板上,两把枪在船板上弹了弹才落下,声音沉闷。

沈恕没做声,看上去和徐剑鸣一样轻松而镇静。这两个人拿生死大事做赌注,态度却像小孩子做游戏一样。他径直走过去,想也没想,把徐剑鸣的配枪拿起来,捡起另一把丢给徐剑鸣,说:“这把驳壳枪射伤过你,对你不吉利,这次归你用吧。”

徐剑鸣接过枪,审视半晌,说:“我们开枪之后,只有一个人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沈恕笑了笑,抬起枪口对着他。徐剑鸣也用枪口指向沈恕的心口。

两人僵持良久,船舱里寂静得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沈恕的手心浸出了冷汗,心跳几乎都停止了。徐剑鸣的眼睛里露出凶光,脸上布满杀气。

一声清脆的枪响,伴着子弹划出的美丽弧光,划破了夜空的黑暗。在中元节的深夜,不知这人间的火器,是否惊扰到了从地狱大门涌出来的鬼魂。

子弹是从沈恕的枪口射出来的,却是射向天上。徐剑鸣勾动驳壳枪的扳机,嗒的一声轻响,却是空枪。他手一松,把枪丢下,颓然坐倒在船舷上。

沈恕说:“老徐,你够厚道,你既然不肯杀我,我也不会杀你。你是我的对手,却值得我尊敬。你杀了这么多人,终究难逃一死,但我不希望你死在我手里。”他把手枪垂下,一缕青烟犹在枪口萦绕。

徐剑鸣有些沮丧地说:“我已经报了困扰我二十余年的父母大仇,又犯下四起命案,早就有了必死的决心。我想借你的手打死我,免得到刑场上吃一粒子弹,你也算立了一件大功,可是,唉,”他长叹一声,“我早死或晚死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原来,徐剑鸣对沈恕的专业素质非常有信心,他故意把两把枪同时抛在船板上,相信沈恕凭两把枪弹起的高度就能断定哪一把装有子弹,哪一把是空枪。沈恕如果按照事先的约定,拾起枪后就向他射击,这时徐剑鸣已经横尸船头。这里是徐剑鸣父母的埋骨之所,他做下轰轰烈烈的大案后,在盂兰盆节追随他们的阴魂而去,也算死得其所。

而沈恕果然没让他失望,准确地捡起了装有子弹的那把枪。但他开枪时,枪口对准的却是无边的夜空。

枪声响起后,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相继跳上游船,徐剑鸣束手就擒。

尾声

三个月后,徐剑鸣特大系列杀人案在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徐剑鸣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徐剑鸣当庭表示接受判决,不提起上诉。

陈广因有历史命案、非法持枪、故意伤害、妨害司法等多项犯罪嫌疑,被另案查处。而重案队虽未能成功解救陈广,却也因陈广自身的问题,未受到苛责。

徐剑鸣被执行枪决的前一天,提出要见沈恕。沈恕当日在外地办案,接到监狱方面转达的电话后,驱车一百多公里赶回楚原,其时已是晚霞满天,大片大片的艳红,层林尽染,明丽而灿烂。沈恕和徐剑鸣,一警一匪,一对曾经的冤家对头,隔着监狱的铁栅门,长谈了近两个小时。沈恕走后,徐剑鸣的精神格外地好,把监狱提供的“上路饭”吃得精光,倒头大睡,一夜酣眠。据狱方说,他是楚原市十年来在执行死刑的前一晚安然入睡的第一人。

当晚两人究竟聊了些什么,沈恕三缄其口,外人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