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色杀手

巨人送沈虎禅进入了一栋大宅。

沈虎禅从容地走进去,被那雕梁画栋、飞檐云梁弄得为之目眩,屋里布置堂皇,侍婢穿插其间,不禁脱口道:“好地方,是将军的房子?”

巨人道:“将军这样的宅子,至少有十栋以上,这是较不常来的一间。”

沈虎禅笑道:“是么,只怕要走遍这屋子每一角落,也要一天时间了。”

巨人肯定地道:“一天半。”

沈虎禅道:“这样的房子,要是给我一间,那实在是可以封刀归隐了。”

巨人忽低声道:“沈兄。”

沈虎禅也低声应:“什么事。”

巨人道:“沈兄瞒不过我的眼睛:沈兄不是这样的人。”

“哦?”沈虎禅微笑问:“兄台贵姓高名?”

一巨人道:“慕小虾。”

沈虎禅抱拳道:“人称‘砍头大王’慕巨人的慕兄?”

慕小虾道:“既然有西瓜大王、烧饼大王、豆浆大王,那也不缺我砍头的来称王。”

沈虎禅道:“慕兄的刀,对法场的犯人和潜逃中的犯人都是一刀了事,这等本领岂是等闲?我看慕兄,身形很像我一位朋友。”

慕小虾问:“谁?”

沈虎禅笑了:“我看慕兄是明知故问。”

慕小虾不悦地道:“沈兄一直把我当外人看待!”

沈虎禅道:“慕兄又何必不认!”

慕小虾气呼呼地道:“沈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懂!”

沈虎禅忽地一声喝道:“你奸污了将军的女儿,嫁祸给唐宝牛!”

慕小虾跳了起来:“胡说!那个是谈……”他说到这里,已发现不对,忙住了口。

沈虎禅悠然道:“谈公璧谈老侠的女儿,对不对?”

慕小虾黑了脸口不作声。

沈虎禅道:“奇怪?慕兄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慕小虾激动得胀红了脸:“这件事,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谈老侠的女儿,是给唐宝牛奸杀了的!我……我也是听来的!”

沈虎禅截道:“你不是听来的,是你做出来的,然后嫁祸给唐宝牛的!”

慕小虾手紧握刀柄,脸上青筋突贲:“你胡说!”

沈虎禅好整以暇的望着他:“看来,这件事连将军也未必知道罢!”

慕小虾脸上的青筋像蚱蜢一般跳动起来:“你有什么证据?”

沈虎禅微微一笑道:“你的身形,跟唐宝牛相似,五官轮廓也相去不远,只是你多几分威猛,少几分气派,神情是可以模仿的,不像的地方,有‘高山长剑’舒映虹的易容术,加上谈公璧已老眼昏花,你又自报姓名,谈老侠正值怒急攻心,难免就以为你是唐宝牛。”

慕小虾叱道:“你要怎样?”

沈虎禅道:“我只是奇怪,奇怪你为何要嫁祸给唐宝牛。”

慕小虾静了半晌,终于道:“我……”忽忍住不说下去,改了个话题道:“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沈虎禅道:“如果没有人在等着,我们不妨把话谈完了再走。”

慕小虾脸色沉浮不定:“就是有人在等着。”

沈虎禅问:“谁在等我?”

慕小虾没有回答。这时候,他们已走到一间豪华又精致宽敞、而又舒适的厢房门前。

沈虎禅道:“他在里面?”

慕小虾点头、低声问:“沈大侠,我的事……。”

沈虎禅笑道:“你放心,在我没有查清楚你这样做的理由之前,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不过,”慕小虾脸上刚出现欢喜之色,沈虎禅就接着说下去:“如果我真的是传言中的沈虎禅,你奸杀女子,沈虎禅是不会放过你的!”

沈虎禅在武林中是大盗,但这个大盗是所有无恶不作的大盗都最忌畏的一个人。

枉杀无辜、欺压贫良、奸淫无道,沈虎禅和他的朋友都决不放过这些人——只是,以侠义名动天下的“铁剑将军”可以是个伪君子,所谓“侠盗”沈虎禅也一样可以作假。

有些事,只要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少管一下,不但明哲保身,而且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就算慕小虾是做了这样的事,但究竟要不要插手管这件事,只存在于沈虎禅的一念之间。

幕小虾期盼的看向沈虎禅,想说话。

但沈虎禅已推开了门,走进房去。

沈虎禅一走进房间,就觉得房间充满着柔和的灯光,感觉得好像小鸡的绒毛一般柔软。

实际上,房间里也铺满黄绒布、黄被帐、黄色缎子、黄色纱绸、黄珠帘、另有一面黄铜镜,一对黄金烛台、黄色宣纸。

还有一个身着黄袍黄履黄发黄脸人。

沈虎禅一足踏进去,回头就走。

那人叫住了他:“沈兄。”

沈虎禅站住、回头。

那人温声道:“沈兄为何要走,是嫌房间不好,还是嫌我碍眼?”

沈虎禅目光四处浏转了一下,道:“我还以为这里住了个黄帝。”

那人笑道:“黄色是尊贵的颜色,沈兄不喜欢么?沈兄喜欢什么颜色,我可以叫人立刻换了给你。”

沈虎禅道:“不必了。”

那人依旧十分恭敬:“沈兄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沈虎禅道:“没有了。”

一那人道:“那我走了。”

沈虎禅道:“不送。”

那人问:“沈兄知道在下是什么人么?”

沈虎禅道:“我不必问,你会说的。”

那人道:“是,我会说的,不过,我不是用口说。”

沈虎禅道:“难道阁下的大名,无法宣之以口,只能用笔写?”

那人道:“不是用笔写。”

沈虎禅道:“哦?”

那人道:“是用剑说。”这句话未完,“砰”地一声,沈虎禅背后的房门,忽被震开。

一个身穿黄色劲装的青年,正立在门口,背后是黄晃晃的灯光。

背后有响,任何人的反应都会回身。

越是反应敏捷的好手,回身得越快。

沈虎禅也不例外。

但他在回身的刹那,那人已拔剑、出手。

沈虎禅人虽回了头,但,手上的刀已格住了剑,这同时间,沈虎禅又返过了身子。

这刹那间,他只觉得一室皆黄,黄得发亮,每件事物都发出黄澄澄的光芒,向他刺来,以致他分不出那一道是剑,那一道是光。

更可怕的是那人蓦然分成了两个:一个仍在用剑抵住他的未出鞘的刀,另一个拔出另一把黄色的剑和身扑来。

一个人当然不会突然变成了两个。

所以有一人是真的,另一个只是幻象。

——可是谁是真的,谁是幻象?

就算分得出谁是真人,也分不出那一把是真剑,甚至分不出那一把才是剑。

因为剑已融入黄色之中,仿佛与这房间已融为一体,只要人在这房间之中,便会被黄剑洞穿。

那一剑之威,使得整个房间的黄色,为之澎湃激荡起来。

就在这时,哧的一声,那人的一剑,竟刺入沈虎禅的刀鞘里。

刀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沈虎禅刀已离鞘。

那人立刻知道沈虎禅正要发刀,这把魔刀一般的阿难刀,几乎出道以来,向不空回,一击必中。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间,那人做了一件事:他弃剑,返身投撞在墙上,墙碎,他落入另一间房间中。

这房间有蓝色的灯光,蓝色的纱窗,连房内盆栽开的小花都是蓝色的。

那人投身入蓝色房间里,祛衣脱袍,露出全蓝色的衣衫,腰系一把蓝色的剑,那人连眼珠也蓝了起来,仿佛又跟蓝色融为一体,连血液也变成了蓝色。

沈虎禅虽出了刀,但没有发出他那一刀。

他的刀又迅即收回鞘中。

木鞘又挂在他背上。

仍是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刀。

现在他背后是黄衣青年,面对的是另一爿房间中的那个本来全身黄色的蓝衣人。

沈虎禅居然笑了:“幸亏不是黑色的房间,黄色刺目,蓝色忧郁,但总比黑色好看。”

那人也笑了:“看来就算七色、八彩,对沈兄来说,也不过是一刀了断的等闲事。”

沈虎禅道:“舒先生用剑告诉我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顿了一顿,接道:“总共是:‘七色剑客’舒映虹七个字。”

舒映虹道:“这七个字,还换不回来沈兄的一刀。”

沈虎禅道:“那,只是因为你不接。”

舒映虹道:“只怕我不一定接得下。”他笑了笑道:“不一定接得下的重担,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接。”

沈虎禅道:“舒先生不愧是将军的知音,用剑告诉我这些话,要是万一我接不下,就什么都再也听不到了。”

舒映虹笑道:“将军要我试一试你……杀任笑玉这项任务当然不是送人去给任笑玉杀。”

沈虎禅道:“哦?难道沐三爷没有向将军提起我曾在金陵楼击退任笑玉么?”

舒映虹道:“将军不是不信任你的武功。但任笑玉上头,还有个东天青帝。”

沈虎禅道:“一个没有牙齿的老虎,不值得那么担心。”

舒映虹道:“老虎没有牙,却还有爪子。”他的脸有些蓝绿不定:“你当然知道,东天青帝麾下除任笑玉外,还有‘神判’祖浮沉及本来主掌外务现急调回门的总护法‘电侠’雷唇。”

沈虎禅道:“祖浮沉神眼判生死,雷唇鞭甲双绝,但都未及得上阁下的‘七色剑’,可惜……”

他笑了一笑:“刚才我只见识了舒先生的其中一色剑法。”

舒映虹也笑道:“以后沈兄投入将军麾下,大家都成了自己人了,要请沈兄指教的时候还多着呢!”

沈虎禅道:“他是谁?”

那黄衣劲装青年拱手揖道:“晚辈徐无害,拜见沈大侠。”

沈虎禅道:“是将军的大弟子,‘蜻蜓剑’?”

舒映虹道:“将军派他助你杀任笑玉。”

沈虎禅哈哈笑道:“将军恁地小看我了。”

徐无害道:“沈大侠言重了,只是杀任笑玉的事,需要安排,我是代沈大侠妥为安排,以免沈大侠劳心费力。”

沈虎禅道:“好,那你安排得怎样?”

徐无害道:“任笑玉现在正躲在无妄崖上一间茅屋里养伤。不过……”

他有些担忧地说:“任笑玉的警觉性是第一流的,只要他开始逃,谁也追不着。”

沈虎禅两道眉毛、两撇胡子一齐向上一扬,道:“刚好我也是追踪术第一流的,只要我开始追,谁也逃不掉。”

--浓雾中,牌楼下,一个羽衣高冠,甚有古意,但一脸疲色妁老人。

这是东天青帝。

第十章 翡翠

唐宝牛气呼呼的离开了金陵楼,走了七八里,才记起忘了招呼方恨少一齐走。

此刻要他回头走,他又有点不情不愿。

这时,背后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

唐宝牛微转首过去,就看见一顶双马的纱蓬车子,前后各有两名衣服华丽的家丁,两侧有两名婢女,撑着彩伞不徐不疾在后面跟上来。

太阳很烈,拉车的和坐车的真有天渊之别,唐宝牛忽然首次有些羡慕起有钱人来了。虽然头顶上的太阳是同样的热,可是,有钱的人,可以活得比较舒服。

他现在正走得很不舒服。

这时候马车正经过他的身旁,忽听一个令人舒服已极的声音道:“唐公子。”

唐宝牛虽长得相貌堂堂,神气轩昂,但一直很少被人称作“公子”,那是因为他一身江湖人装扮的没钱模样外,也跟他过于高壮有关。

——通常“公子”,不是有钱少爷,就说是文弱书生。

唐宝牛显然两样都不是。

所以唐宝牛一时也没弄清楚是不是在叫他,不知该不该相应。

那听起来令人很舒服的女音又说:“外面那么热,何不进来一起坐?”

唐宝牛定眼望去,只见纱帐内云鬓嵯峨,婀娜妖娆,唐宝牛道:“你,叫,我?”说到“我”字的时候,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以示肯定。

那女音笑道:“难道这儿还有第二个‘贪花大侠’唐宝牛唐公子么?”

唐宝牛怔怔地道:“你是……?”他已听出了是谁,偏就不敢相信。

女音道:“唐公子不敢进来,是不是害怕我这个小小的弱女子……”

唐宝牛不待她说完,已窜身掠入纱帐里。

他一落入车中,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深悔自己的孟浪。

轿里面没有多少位置,唐宝牛闯了进去,立即发现,除了那美丽女子坐处外,实在没有剩下多少地方。

如果他不坐下去,只有滚落车外。

这时候要他倒退出去,倒是唐宝牛所力有未逮的。

唐宝牛不想出丑,“只有”坐下去。

“坐下去”,其实是他所求之不得的事。

因为那女子正是唐宝牛想着念着心头发热的丽人——翡翠。

虽然是大热天,在车内却十分清凉。

车内很荫凉,甚至有一种薄荷浸冰般的清凉。

唐宝牛贴着翡翠身边而坐,在车子巅簸里,肩膊不时碰对方柔腻的肌肤,加上一阵阵香气袭入鼻端,唐宝牛的神魂也似幽香一般,一飘一荡的。

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肩膊与对方的肌肤一分一合微触里,仿佛比一场兵刃相接的大战还要专注,还要剧烈,以至忘了要说什么,也不懂得该如何说起。

翡翠头微微偏着,打从斜侧看他,微微地笑着,红觚微微张着,唐宝牛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地看一眼。

这一眼,唐宝牛从微微的心跳变成了狂烈的心跳,心跳得像擂鼓一般。

唐宝牛的武功虽不高,但他的胆子大、气力壮,遇到生死攸关,冒险犯难的事也从未震栗过。

但这样一个堂堂男子,跟自己所心折的女子坐在一起,连上阵杀敌的也视作等闲的唐宝牛竟震颤了起来。

翡翠笑道:“唐公子,是不认得贱妾了?”

唐宝牛只好答:“认……得。”

翡翠侧着看他,甜甜的笑道:“公子不舒服?”

唐宝牛看见她甜丝丝雪白无瑕的花容,心里狠狠的想:别那么笑,别那么笑,笑得这样甜,看我敢不敢一口吻下去!仿佛这样想着就比较有大丈夫的气派,可以使自己镇定起来。

偏偏他镇定不起来。

他心里暗呼:唐宝牛,你老虎打过,刀口上溅过血,钉床睡过,火里水里都去过,连死过八次也给救转回来了,什么事儿没见过,今日连对一个女子也这般不争气……又想:唐宝牛、这女子这么美,说一个字像一颗冰糖甜入了心里,你这时候更该显出落落大方的男子气,怎么这般不济事!

想尽管是这样想着,但一样期期艾艾,脸热心烫的说不出话来。

翡翠偏首看他,见他没有回答,从袖子里伸出柔荑来,摸摸他额头。

这一摸,唐宝牛看见袖扬起处,袖里仍卷着一截白玉似的藕臂,而且香气袭来,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我……我没事。”

翡翠缩回手来,不解的望着他:“还说没事?大热的天,怎么额头都凉了?”

唐宝牛摸摸自己双颊:“凉么?我摸到烧热热的哩……”陡住口说不下去了。

翡翠笑道:“哦?”垂下头去,偷偷地笑着,唐宝牛偷瞥一眼,只见玉颊白得令人疼得想亲一口。这么一想,心里又突突地狂跳起来。

唐宝牛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话来说:“你……有什么事……?”这句话一出口,心中又后悔,后悔对方以为自己讨厌,一定要有什么事才相见,又后悔万一对方说没事,自己岂不是要下车?又觉得这一句话问得实在不好,应该加上“请问”两个字,除了“请问”,好像还应该有“贵干”,而且要用“姑娘”,应是“请问:姑娘有何贵干?”你呀你呀的太难听了。如此一来,唐宝牛几乎把自己刚问出口的一句话彻头彻尾的改了一遍。

翡翠却轻轻的答道:“今天的事,承蒙公子拔刀相助、出手相救,一直没有当面谢过……”

唐宝牛被这话题挑起了胆气,大声道:“姑娘,快不要这样说,能为姑娘效力,再难的事,上刀山、下油锅,也三生有幸!”

翡翠噗嗤一笑。

唐宝牛看得痴了。

翡翠挑起细眉,很好笑的道:“公子怎么那样激动呀?”

唐宝牛立时瘪了下去。

翡翠说了那句话后,似乎坐离了唐宝牛一点点儿。

不过这一点点儿唐宝牛并没有察觉出来。

翡翠侧脸望车外。

车外风光明丽。

有什么比一个女子在这样悠闲而无意的神态更动人的呢?

唐宝牛心里生起一种不惜在车内坐一生一世的冲动。

翡翠知道唐宝牛在偷看她。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坐姿和侧脸是很好看的,所以她保持着这优雅的姿态。

唐宝牛其实也没多看她——不是不想看,而不敢多看,所谓“怕唐突佳人”,便是这个意思,生怕你扰了她,又怕让她知道会认为自己无礼,所以明明心里想多看,结果几乎没有看。

没有看清楚的形象往往比看清楚更美不可攀。

唐宝牛嗫嚅道:“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翡翠一时没有听懂,偏首“嗯?”了一声。

唐宝牛本来想说的是刚才翡翠问他为何出语那么激动,他答是出自真诚的,可是这隔了好一会才答的话,而且是突如其来的一句,翡翠也忘了刚才自己说的话,所以一时弄错了他的意思。

翡翠在看窗外的侧脸,掠过的无奈掺和了哀伤塑成了一脸迷惘的神情:“你们公子爷们,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

她这句话很明显是误解了唐宝牛的意思。

欢场中的公子哥儿,酒后胡言,对天发誓,第二天醒后,连说过什么话对谁说的都忘得一乾二净,翡翠是青楼女子,当然经历过无数遍。

唐宝牛急了。他真的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几乎要跳起来,脸也涨红了,“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翡翠见他那么冲动,也吓了一跳,忙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

翡翠微微沁汗的手覆在唐宝牛那一对大手里,唐宝牛手里一阵疼惜,反握住了她的手,像包心菜一般小心翼翼把叶蕊卷在窝心里。

翡翠很大方地微笑着,并没有把手收回。

唐宝牛激动的说:“姑娘……我一看到你,我就没把你当作青楼女子看待……我……”他只觉捧着一只玉也似的手,亲也不是,吻也不是,只有紧紧的护着。

翡翠看着他,眸里升起了一层水雾。

“我只是个欢场女子,承受不起公子的厚爱;”她别过脸去,望向窗外,幽幽的说:“你当我是平常人好了……”

“不!”唐宝牛打断道:“我不把你当平常人;你不是平常女子!你跟平常女子不一样!”

翡翠的手忽然冷了下去。

唐宝牛不觉怔怔地放了手。

翡翠把手缓缓地缩了回去,缩回袖子里。

一个女孩子的手要是不想让你握着,也不必怎样,对方一定会感觉得出来的,就像一块热而滑的鱼片,吃下去趁口,但凉冷了滋味就全不一样了。

唐宝牛犹觉双手里仍呵护着另一双手。

翡翠却已去看车外风景。

“你不问去哪里?”

“姑娘要我去哪里就哪里。”

静了半晌。

“金陵楼的事,那位是不是沈虎禅沈大侠?”

“是,他是我老大。”

“他的做法……”

“我……我也不赞成。”

“你不问我任笑玉是我什么人?”

“敢问姑娘,任笑玉是你什么人?”

“他么?”翡翠嫣然一笑:“我不告诉你。”

翡翠笑起来一直很好看,可是这一笑,在唐宝牛心里却有点酸。

心里酸溜溜的滋味是怎样?当你心爱的人提起一个异性时甜甜的笑开了,你就会知道味道。

“你不问我们要去做什么事?”

唐宝牛心里都是旖旎情景,这一问,更是怦然心跳。“我们要去……”

“去无妄山。”

“去做什么?”这次唐宝牛终于记得主动的问。

“去找一个人。”

这答案有点跳离了唐宝牛的想像领域,于是他继续间:“谁?”

“任笑玉。”

“找他做什么?”唐宝牛这次是酸溜溜加上讪讪然在问。

“他受了你那位沈大哥的刀气所伤,又着了姓沐的暗算,伤得很是不轻,我们去助他疗伤。”翡翠观察着他,说下去,“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朋友,他受伤了,你该替他护法,让他早日好转复原。”

唐宝牛沉默了好一会。

“好!”

去无妄山需要一段路程,这夜他们留宿在“红叶山庄”里。

“红叶山庄”在半山,这地方顷间布着雾,神秘如美人,顷刻清晰可喜,犹如秀丽女子。

山泉冷冽清爽的自山上滚涌出来,清婉得像在敲响冰碎的声音;红色的叶子和奇色的花朵,把这山村点缀得像美人鬓上的饰佩。

唐宝牛眼看翡翠走进了山庄,回首向他嫣然一笑:“你先洗澡,休息一下,再一起用膳。”

翡翠的美,是不属于这山村的。她有一种长安金陵式的贵气,使人感觉到她不适于朴静无华,而是属于笙歌欢闹的盛宴。

紧绷在华美衣装里丰腴的胴体,使她清悦的脸容,在山间温泉氤氲的雾气中,平添媚和艳色。

唐宝牛只觉喉头有些乾涩。

他浸在及颌的温泉里,那一股燥热之气不但未消,反而更烈。

他一直在呼喊自己:不可以,这女子这么美丽,这么纯洁,而且天公开眼,有心促成,她待自己又这么好……可是,那一股炽热,仿佛从脚趾炸到发梢,非要精锐而狠狠地喷发出来不可……这不是像他那样一个精壮的男子所能控制的。

他越叫自己不要想,越是胡思乱想;他知道仿佛这样想一想,就不纯洁了,就愧对她了,天公就不作美了,但那一股一股温泉的烟,仿佛是她捕捉不及的柔美、弹性的胴体,在他眼前掠过。

他满额是汗。像是在严寒里,跌进了一床温暖的棉海之中,整个人往下沉着,温泉的水已浸近鼻端了,但感觉里整个人还是浮着的。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响:

“我可以进来吗?”

唐宝牛着实一震:那正是翡翠的声音!

他在烟雾迷漫中还未定过神来,依呀一声,门已推开,翡翠已走了进来。

唐宝牛本来正因绮思弄得心猿意马,男性本能正高涨到了接近爆炸的边缘,忽见意中人走了进来,一下子就像向日葵到了晚上般谢萎了。

翡翠裹了件白色浴巾,肩下乳上,贲起柔美的弧圆,令人爱惜无尽,她露着两颗大门牙,雪白的向唐宝牛笑了笑,盈盈地走了近来。

唐宝牛身子往水里面缩,忙不迭地说:“我……我在洗澡。”

翡翠掠了掠头发,脖子在黑发拂沾下更白皙抢眼:“我知道你在洗澡……让我替你擦背……”

说着,白腻匀美的小腿一抬,一只脚已跨进了浴池。

唐宝牛一急,大叫道:“别……”人就哗啦一声,自水里拔身而起!

水花啦地洒了下来,唐宝牛这一拔,拔到一半,可七魂吓去了三魄!

因为他这才记起自己是光着身子!

翡翠一笑,忽也纵身而起。

唐宝牛忽觉身子一暖,翡翠已把胴体上的白袍拦腰裹住了他的身子。

唐宝牛和翡翠一齐落了下来。

落到了水中,两人贴得很近。

水浸及胸,水温意暖。

唐宝牛知道水中的翡翠,是身无寸缕的,这一个想法,又使他混身炽热起来,也使他忘了诧异,翡翠那一纵身竟是武林中罕见的轻功:“黄莺上架。”

虽然隔了那一张浴巾,翡翠也感觉出来唐宝牛的冲动。

她微噫一声,脖子后仰,似乎是想躲开什么,但无疑地这个姿势非常引人,唐宝牛喉头发出咕的一声,忍不住大力搂住她的纤腰,厚唇疯狂地印在她的颈上。

翡翠微微而急促地娇喘着,唐宝牛的短髭剌痛了她。而唐宝牛手中所触那比水还柔滑的肌肤,忍不住大力搓揉起来。

翡翠的呻吟也大声起来:“不……不要……”她噏着红唇,露出了前面稚气的两只兔子牙。

唐宝牛更加狂乱起来。

翡翠像弱小动物地饮泣道:“……不要……你一定要救……任笑玉的……”

这一句话,改变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唐宝牛搓揉翡翠胴体的手,倏然僵住,他的人也僵住。

蓦地,唐宝牛抓起浴巾,往后倒飞,飞越了浴池。

他反手一拳,击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下唇立即溢血,他全身因忍耐着情欲而每一寸肌肉都颤抖起来,他痛苦地道:“你……我会尽我能力救任笑玉!”他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余地。

翡翠的眸子含着泪:“你……?”

唐宝牛惨笑道:“你只要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任笑玉的……?”

翡翠没有告诉他。

但她点头。

唐宝牛用浴巾重重地、厚厚地、层层地裹住了自己,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浴池中翡翠的胴体,只道:“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求我。”

“我一定去救他。”

他道。

然后又说:“我一定会尽力阻止老大杀任笑玉!”

第十一章 魔刀

无妄山。

山顶上,有一所茅屋。

大风起时,茅屋摇摇欲坠,看似要飞落悬崖去。

徐无害遥指道:“任笑玉就在里面。”

沈虎禅的眉好像两把嵌在花岗石里的黑刀,伏在额前更似老虎身上的纹:“还有谁在里面?”

徐无害道:“雷唇。”

沈虎禅一扬眉就像老虎的一记全身扑击:“‘电侠’雷唇?”

徐无害道:“正是‘青帝门’硕果仅存的总护法雷唇。”

沈虎禅的双眼像黑色而闪亮的星子:“‘封刀挂剑’雷家的人都不好惹。”

徐无害眼珠转了转:“要不要改个时间、地点下手?”

沈虎禅望定他:“有更好的时间、地点可以下手?”

徐无害只觉得给对方看得有点心头发毛,只有摇头,道:“我……没有把握。”

沈虎禅冷冷地道:“既然没有更好的时机,我现在就去。”

徐无害微吃一惊,道:“好,我们想个法子攻进去。”

沈虎禅忽长身站起,大声道:“任笑玉、雷唇,我来了,你们出来吧。”

徐无害这回可是大大的吃了一惊:“你这样……”

沈虎禅淡淡地道:“其实,他们也早已察觉我们来了,”他冷冷地加了一句:“你要是害怕,可以先走。”

茅屋的门这时打了开来。

山风更烈。

出来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略嫌肥胖的人。

这人站在茅屋前,仰首望向岩上的沈虎禅,两人对峙的时候,旁边的徐无害感觉到似有什么无形的事物在空中重击一下,使他捂心发出一声低吟。

这人道:“沈虎禅?”

沈虎禅拍拍高出后脑的木鞘,没有出声。

这人道:“我是雷唇。”这四个字,雷唇说来好像不费什么力气,但徐无害听来,却似空中行了四记雷鸣。

沈虎禅点点头。

雷唇喝问:“你来干什么?”他站在茅屋前,别看他矮小,气势却如守护整座山的神衪。

沈虎禅的回答很直接:“杀任笑玉。”

雷唇怒道:“你要趁人之危?”

沈虎禅答:“伤他的本来就是我,他本来就欠我一条命。”

雷唇怒笑道:“好,你也欠我一条命!”

沈虎禅道:“那我杀了你,再杀他!”

徐无害委实震惊于沈虎禅的口气,竟如此之大,云门雷家曾在五十年前扬言“封刀挂剑,退隐江湖”,但出来的子弟从不使刀剑,也自有过人的造诣,而且门人众多,成就非凡,更精擅于火器,在江湖上多人尊敬,在武林中地位超卓,雷家的人,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雷唇狞笑道:“你来杀吧。”霍地抖开缠卷腰间的黑色柔鞭。

雷唇手上一使力,软鞭啪的一声响,乍听以为有一株神木遭雷殛而折倒似的,鞭身粗若儿臂,布满逆刺鳞片,黑光油亮,不知是什么东西编造的,迎阳光一照,好似千百道金花般的,使敌人眼神被夺得一片空白。

雷唇的鞭一出手,徐无害就拔剑。

他的剑似蜻蜒的尾,轻不留手。

他的人似蜻蜒。

蜻蜒般的掠起。

他拔剑的同时,那雷神的影子似的长鞭,已挟折木裂石于瞬间之威,疾卷向他。

要不是徐无害早一步已经掠起,他现在的人就像他原来站着的岩石。

岩石裂开两爿,再裂为四块、八片!

雷唇的鞭子、真有开天裂地之能?

徐无害的人似蜻蜒飞入了风暴之中。

风虽狂烈,但蜻蜒借力而翔,连人带剑直刺雷唇。

雷唇没有收鞭。

他只是瞪看铜铃般的大眼,对看迎面刺来的剑尖,大喝了一声!

徐无害全身如着电击,像给迎脸打了一拳,剑势一折,轻衣飞闪地掠回了岩石上。

沈虎禅的背后!

雷唇大喝一声之时,亦发现沈虎禅始终立于岩上,动也不动,地上给雷肩一鞭打裂了一个大缝罅,他直似未见。

雷唇鞭如毒蛇,追袭徐无害。

沈虎禅忽一伸手,抓住鞭梢。

雷唇冷笑,回手一抽。

他知道自己这一抽的份量。

当年“神骑太保”程拾云的白象鼻子,就是给他一抽之下变成了“无鼻笨象”。

可是沈虎禅一动也不动。

他的鞭直似给一座山吸住了。

大山。

雷唇左手一闪,五指指甲暴长,发出青蓝色的厉芒,借力一掠,已到了沈虎禅的身前,五指已往他心窝直插下去!

沈虎禅依然没有拔刀。

他一拳击出!

雷唇中途变招,五指抓向那一拳!

武林中有言:“宁可遭雷电一击,不可吃雷唇一鞭;宁可挨雷唇一鞭,不可遭雷甲一刺。”

“雷甲”就是指雷家的“指甲”。

所以雷唇对自己的指甲很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给他抓破一点皮,沈虎禅就得比一头被宰杀的猪还不如。

徐无害也知道这一点,他大叫了一声:“小心他……”

倏然间,雷唇五指所抓的变成了刀柄。

他发觉的同时,刀柄已顺势反挫,重重地击在他肚子里。

雷唇大叫一声,脸都白了,徐无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脸色会白得那么凄惨的人。

何况雷唇本来肤色就很黑。

雷唇捂腹的时候,飕地一声,茅屋里闪电似的标出一点人影,直投向山下小径。

沈虎禅的身形也急窜而出!

“静若处子”不能形容沈虎禅的静,他那种“不动如山”静中暗藏杀着,同样“动若脱兔”也形容不出沈虎禅这一扑之威烈彪悍。

那人影去得虽快,但已给沈虎禅截住。

剑光一闪。

银色的剑光。

刀光飞起。

刀光压住了银色的剑气。

忽听一人暴喝道:“住手!”急掠而至!

这人拦在两人中间。

持刀的是沈虎禅。

他的刀又回到鞘中。

他的木鞘刀仍压住银剑。

持稚子剑的是任笑玉。

他脸色惨白,气喘不已,胸前还绑着纱布,双眼盯住沈虎禅,蕴藏着悲屈的恨意。

挡在中间的人硕如壮牛,气态豪强,正是唐宝牛。

唐宝牛愤然地望着沈虎禅。

沈虎禅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唐宝牛道:“你没有理由杀他!”

沈虎禅的手已搭在刀柄上:“让开!”

唐宝牛道:“你不能杀他!”

虎虎禅的五指紧扣住刀柄:“滚开!”

唐宝牛呼叫道:“老大!”

沈虎禅叱道:“滚!”

唐宝牛厉声道:“大方没看见你变成这个样子!”

沈虎禅手背贲起了青筋:“别逼我!”

唐宝牛挺起了胸膛:“要杀他,好,先把我杀了!”

沈虎禅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这时,徐无害忽喝道:“后面!”

雷唇连鞭带人向沈虎禅罩了下来!

沈虎禅出刀。

徐无害这次终于看见了沈虎禅的刀。

当他向将军报告的时候,只能说,他看见了那一柄刀,可是,完全无法追述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刀。

因为当时的情形太令他惊心动魄了。

刀光飞起。

首先是雷唇在半空中的血光,随着断鞭、碎甲、散发,直往山崖落了下去。

连惨叫声都没有。

然后是唐宝牛,当刀光回追任笑玉的时候,他挺身拦上,刹那间,一条精壮汉子,全身的筋给抽光了似的,倒在自己流出来的血泊中,同样来不及惨叫。

任笑玉是想逃。

可是刀光仍没有完,反而更盛。

他的稚子剑化作万千碎片,他空着手站在那儿,山风很烈,他笑了一下,以一种英烈的姿态,走到崖边,长吸一口气,一跃而下。

“然后,”徐无害犹有余悸的道:“一部马车冲了过来,跃出一个翠衣女子,抱起唐宝牛,哭着说:“我不该让你来的!”然后跃上车又走了,沈虎禅也没阻拦。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去看看?“沐浪花在一旁问。”

“因为那头老虎那时正问了我一句话。”

沈虎禅那时在问他:“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带我回去找舒先生。”

“唐宝牛、任笑玉、雷唇是不是都真的死了?”

“死了。”徐无害大声地同答,这是他再也肯定不过的事。

因为他毕竟看过那一把刀。

那一把他形容不出来的刀。

像一个噩梦。

“不会有问题的,”“假将军”王龙溪道,“翡翠是我们的人,她的戏演得好,别人要演死人怎瞒得过她。”

“唐宝牛也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燕赵说了这样的一句,将军马上点头。

——在将军的心目中,燕赵的话比谁都有份量。

“只是;”燕赵又说话了,他说话很轻、很慢,带看浓重的鼻音,声音很好听,“你见过的,沈虎禅手上的是一把怎样的刀?”

“魔刀!”徐无害几乎脱口而出:“你们没有看见,那真是一把魔刀!”

众人都静了下来。

好一会,将军才干咳一声,缓缓地道:“我们要用这个人,当然就不能都去看这一把刀。”

他顿了顿,悠然道:“不知道舒先生那儿成不成事,管他是真是假、是忠是奸,先毁了青帝门这个心腹大患,总是件好事。”

“这件事有杏姑娘出马,准错不了。”慕小虾在旁连忙加了这么一句话。

将军宛似没有听到慕小虾在说话。他只望向燕赵,以尊重的眼神。

燕赵淡淡地道,“就算沈虎禅杀友求荣,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敌人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我们的朋友。”

将军笑了。

他留意到许多被扫兴和不以为然的脸色,但他想的就是这句话。

这句该由燕赵来说的话。

沈虎禅没有说话。

他本来就不多话。杀了唐宝牛、任笑玉、雷唇之后,他就更沉默寡言了。

他不说话,舒映虹只好说话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劝解,“任何人杀了自己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都不免会有些难受。”

沈虎禅双眼凝视前面的一处牌坊,牌坊后氤氲着雾,像一个鬼域昏冥的世界。

“除非,”舒映虹补充道,“你找到充份的理由,不得不杀他的充份理由。”

一个人要杀自己的朋友,心中当然难过,但是,自古以来为杀害自己朋友而难过的人实在不多,因为他们都为自己找到开解的理由:

——谁叫他不仁在先!

——谁叫他先犯了色戒!

——我不害他,他就会来害我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他算什么东西,小人得志,颐指气使,这江山还不是教我替他打下来的,我既可以造就他,也一样可以毁了他!

——我这是自卫,逼不得已!

——我这是替天行道!

——弱肉强食,这是权力斗争中免不了的一个环节!

——要成大事,总要牺牲!

诸如此类的理由,使他们伤害甚至杀害了朋友,依样高枕无忧,心安理得。

唐宝牛鲁莽闯祸,贪花好色,手上又没有真功夫底子,最近还闯下了大祸,“舒映虹很知机的为沈虎禅找理由:“你不杀他,准给他误事,又哪里能得将军信任?”

沈虎禅依旧盯着前面的牌坊。

牌坊下,密云昏布。

“东天青帝真的在里面?”沈虎禅问:“你肯定?”

“我肯定。”舒映虹知道沈虎禅已经把心神放在格杀东天青帝的身上,“每年一度,他都要来吸神山,以玄阴之气,植元阳之功,图恢复他昔日的功力!”

“青帝门已经没落,任古书也是个脱了爪牙的老虎,除了一个祖浮沉……”“神判”祖浮沉一直都是东天青帝的心腹,忠心耿耿。

沈虎禅长吸了一口气,道:“东天青帝虽没有了爪牙,他的武功虽失,但思考能力并没有失去。”

他紧紧盯着在浓雾里似有似无的牌坊:“他布下‘星罗牌坊’九处死门一处生地,我还是无法破得了。”

“这你可以不必担心。”舒映虹悠然道:“我们已经抓住这老狐狸的破绽。”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不认为任古书会留下什么破绽。”

舒映虹道:“任古书当然没有什么破绽,但是,只要等下去,一个人的一生必定有些时候会露出破绽。”

“一个人在失意或太得意时都难免有破绽可袭;”沈虎神道:“可是,我们是现在就要杀东天青帝,总不能就此等他一生。”

“其实也不用等太久;”舒映虹道:“我们只等一样事物。”

“什么事物?”

“光?”

“什么光?”

“烛光。”

第十二章 红灯笼

浓雾中,挑出了一盏红灯笼。

舒映虹疾道:“灯笼的方向是活门,快……”他话未完,发现身旁的沈虎禅早已不见。

浓雾里,牌楼下,有三个人。

一个羽衣高冠,甚有古意,但一脸疲色的老人。这是东天青帝。

一个脸削得牙签般的汉子,身子单薄得像茅草,紧抿着唇,目光四下游走,但五官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跟他单薄的气势很不相配。他正是“神判”祖浮沉。

还有一个是女子。

这女子穿杏黄色的衣服,提灯笼的手势很美。

可是老人仿佛有些怫然的对她斥叱道:“吉儿,你不该在这个时候亮灯的。”

祖浮沉也疾叱道:“快熄了它。”说着遥掌就要拍去,想以掌力击灭烛火。

突然之间,他掌势一变,向上一击。

“砰”地一声,云雾倏地四散,又自四方聚合,端的是一种风卷云涌的气象!

呼地一条人影落了下来,身形一晃。

只不过是一晃之间,祖浮沉已亮出判官笔,挺身而上!

浓雾又合拢起来。

交手是在浓雾之中。

不闻叱喝声、兵刃碰击声,甚至也没有凌厉的刀气掌风——只有浓雾骤飞倏聚,时散时合,暴拥疾卷,可见云雾中的恶斗,惨厉激烈!

忽然,祖浮沉脸色苍白,自浓雾里一步一步退了出来。

一个硕大的身影在浓雾中出现。

祖浮沉喘息道:“是你?”

东天青帝也愕然道:“是你!”

沈虎禅没有答话。他背后的刀柄像古树般耸立。他大步踏出了浓雾,走到牌坊底下,正面着对东天青帝。

祖浮沉苦笑道:“没想到是你。”

东天青帝也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会是你。”他这句话是对那杏衣女子说的。

杏衣女子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东天青帝愣了愣,“哦?”

杏衣女子道:“你见我资质聪悟,对诗词歌赋都很有天份,所以才收我为徒的罢?”

东天青帝挪揄似的一笑,凄凉地道:“我一生收了三个门徒,全是叛徒,青帝门里三个一手栽培出来的大将,全是逆贼。我以为这次收个聪颖可爱的女娃子……哩!”

杏衣女子垂下头道:“我也不想叛你。”

东天青帝摇首叹道:“我不明白。”

他稍扬高了声调,问:“你说什么都是‘万人敌’的女儿,怎么……”

杏衣女子打断道:“问题就在我不是万人敌的女儿……万人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东天青帝银眉一挑,失声问:“那……你是……?”

杏衣女子抬起水灵灵的眼眸,有些替东天青帝难过似的答:“将军。”

“我是将军的女儿。”

东天青帝颤声道:“你……你不是吉儿……”

女子温婉地一笑,道:“我是杏儿,不是吉儿,楚杏儿!”

沈虎禅在一旁这才看得较为清楚:杏衣女子杏脸、杏目、杏色的嫩肤,有一种古典美人的柔弱,但却是青春女子的明快利落。这女子无论举手投足,都带了一种颇有古风的舞姿,无论说的话有多重,可是神态都十分温婉,同时神态也很温柔。

谁知道她就是江湖上,“将军的爱女”,“三面令旗”中的唯一女将:楚杏儿。

没有楚杏儿及时挑出一盏红灯,沈虎禅自知攻不入这“星罗牌坊”。

那温婉的女子仿佛感觉到沈虎禅在观察她,虽没有回眸过来,但是笑了一笑。

这一笑,笑得极其柔丽。

东天青帝道:“我以为有这么纯真笑容的女孩子……不会太虚伪。”

“越是笑得纯真的女子,越容易骗人。”楚杏儿道:“我也不知道爹要杀你,他只叫我这时侯亮出红灯,不过,凡有沈虎禅第一次出现的所在,就得把座中最有名望的人杀掉……我也没想到会是您。”

东天青帝苦笑道:“所以你服侍我的那段日子是真情的了?”

楚杏儿咬咬下唇,这小动作使她更稚气:“任爷爷,其实,我也很喜欢您的。”

东天青帝语音十分凄凉:“那总算不枉咱们相交一场……当然,我也极疼你的,就当你作……你就不能为了这一段真情而不动手么?”这最后的一句,以这一位曾经叱咤武林风云一时而今武功全失毫无反击之力的老人口中问来,更觉怆痛。

可是楚杏儿温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坚毅的表情,这种坚毅的表情只可能出现在极少数性格坚强的粗豪男子脸上,此刻在这么温婉的一张女性脸上呈现,很是奇特。她说的语音十分温婉:“不。公私我一向分得很清楚。爹的命令我从不违抗。”这几句话以温柔清婉的声调说来,却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周转余地。

东天青帝呆了一呆,惨笑一声,不再言语,左右手无力地垂下,搭在椅旁的扶栏之上。

祖浮沉盯着沈虎禅,道:“你也来凑热闹?”他胸前血渍扩大,这种情形必然是因创口深剧,血水不断地溢出,否则不可能在片刻间染红了全身。

沈虎禅道:“对不起。”

祖浮沉冷哼道:“你要杀就杀,假慈悲做什么?”

沈虎禅猝喝了一声:“出来!”回手就飞起一道刀光,在浓雾间一闪而没。

只闻一声闷哼。一人跄踉而出,左手掩着右眼,神色惶惧,前额一绺发,自发根连头皮被那一记刀光削去。

这人正是舒映虹。

舒映虹万未料到沈虎禅会在这时候向他出手。

他既未提防,那一刀,他接不下,不过,沈虎禅也似乎无意要伤害他。

沈虎禅只是把他惊出来,他问祖浮沉道:“我道歉是在你我交手中,他暗算了你。”

祖浮沉冷笑道:“若不是他那一剑,你的刀也未必伤得到我。”

沈虎禅道:“我若知他出剑,也决不在那时候出刀。”

祖浮沉目光闪动:“那好,我们另约时间,再来一比高下。”

沈虎禅斩钉截铁的说:“好!但是今晚我要杀了东天青帝。”

祖浮沉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沈虎禅道:“我为将军而杀他。”

祖浮沉嘿笑道:“将军?”

沈虎禅沉重的道:“将军。”

祖浮沉道:“你不能不杀?”

沈虎禅道:“不能不杀。”

沉默了半晌,祖浮沉扬眉道:“我不许你杀。”

沈虎禅长吸了一口气,道:“那我只好连你也杀了。”

祖浮沉把胸一挺,判官笔一挥,道:“你动手吧。”

沈虎禅突然虎吼一声,跌出丈外。

鲜血,自他嘴边溢出来。

可是祖浮沉直挺挺的站着。然后,血水自他鼻梁上喷泉般溅起。

祖浮沉仆倒下去,倒在他自已的血泊中。

舒映虹在那刹那间,什么都看不到,只觉眼前一亮,刀光似乎已飞到了他的眼前。

他挥剑急退,待站定时,眼前残局已定:沈虎禅伤,祖浮沉死。

只剩下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东天青帝,以及自己这边的三个人。

于是他狞笑道:“青帝,枉你妄想跟将军作对这许多年,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

东天青帝脸上浮现一个凄凉、无奈而且完全绝望了的笑容,他的手已紧紧在他那张奇特铁椅的扶手上。

沈虎禅倏地大叫道:“不要让他碰那扶手!”

舒映虹一惊,挥剑要去斩东天青帝的双手,可是东天青帝已扳下的扶杆!

舒映虹的身子立时僵住。

他想起了“星罗牌坊”的传说:如果不知里面安排的九道活门,武功纵然再高,也根本无法攻进,只要触动其中一道死门,定必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攻进了牌坊,牌坊枢纽下埋的炸药,也足以把任何事物粉碎于一瞬。

舒映虹一旦想起这些,心都冷了。

沈虎禅本也掠了出去,但可能因他被祖浮沉击伤之故,行动缓了一缓。

就这样行动略缓,沈虎禅扑近时,东天青帝已扳下了扶手。

一时间,一切都静到了极点。

控制炸药的枢纽已旋开。

炸药即将爆炸。

炸药终于爆炸。

整座牌坊,炸成万千碎片。

连原来坚硬的花岗岩,也炸陷了一个丈余的深洞。

在附近的走兽草木,炸成粉碎,无一侥幸。

“那你们是怎样逃出来的呢?”将军在“将军府”里问。在他面前的是衣衫碎烂犹有余悸的舒映虹。

“在炸药未爆炸前的一刹那,那头老虎突然扑上前,挥刀,砍断了东天青帝座下椅脚,果然下面出现了一个深洞,他把我和杏姑娘都扫入地窖去,一路滚了下去,然后爆炸声就响起了……”舒映虹触目惊心地说:“真是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眼前仅是一列列的强光,飞砂走石,全扑盖在我头上、身上、脸上……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呢!”

他说的“那头老虎”当然就是沈虎禅。燕赵沉思着道:“那头老虎一定觑准了东天青帝必留下后路,不致玉石俱焚,而在当时的阵法里,无疑任古书座下极可能会有机关。”他目光锐利而头脑清醒地道:“他砍断了东天青帝的生路,也等于为你们铺下了活路。”

“没有沈虎禅推那一把,”舒映虹兀目惊心地喃喃道:“我早就炸成碎片了。就算跌到深洞里,泥石纷纷打下,我也不知是否渡过此劫。”

燕赵淡淡地道:“那是东天青帝留下的活路,所以一定是炸药威力不能及之处,你们一定能活的。”

王龙溪接道:“所以失去功力的东天青帝和身受重伤的祖浮沉,就一定活不了。”

将军道:“沈虎禅,好一刀。”

燕赵却替将军问了一句本来应由将军一早就问的话:“那么,杏姑娘呢?”

“炸药一爆,木断石碎,我们三个人一齐下去,然而,在天摇地动中,屑石雨般打下,堵断了我的路……”舒映虹呐呐地道,“我和杏姑娘也就……失散了。”

王龙溪怒道:“你怎能让杏姑娘跟你失散?”

舒映虹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燕赵忽道:“他非跟杏姑娘失散不可!”

王龙溪抑制着怒火,但已忍不住目光向将军一瞥,冷然道:“哦?舒老三不该负起保护杏姑娘的责任么?”

“应该。”燕赵道:“只是,杏姑娘是故意失踪的。”

王龙溪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燕赵闭上了嘴,什么也不说了。

“是这样的,”将军说话了:“杏儿是照我的意思去做的。”

王龙溪也合上嘴,铁着脸色,不说话。舒映虹却怔住了。

“可是,”燕赵这时候向将军道:“我不明白,要是那炸药真的爆炸了,而沈虎禅来不及……”

“不会的。”将军笑道:“要是那头老虎来不及出刀,杏儿也早已知道活路,那么,留在地上挨炸的,是任古书、祖浮沉、外加一个沈虎禅。”

“所以,”燕赵微笑道:“沈虎禅到现在还没有死,那是因为他未曾杀假将军,而又真的杀了东天青帝,救了舒先生。”

将军淡淡地道:“你果然是我的敌人。”

燕赵肃然道:“谢谢。”然后问:“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将军道:“你问。”

燕赵道:“在此次的事件里,小玉会不会出手?”

将军点头。

“那就没有问题了。”燕赵笑道:“小玉和杏儿,双剑三飞,所向无敌。”

将军道:“不过,小玉最近倒是升了官。”

燕赵扬眉道:“哦?”

“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将军似脸有忧色:“只是小玉正是从青年得志到中年,又当了官,顾虑难免就多了。”

燕赵表示同意:“何况小玉是聪明人。”

将军笑道:“蠢人是当不了大官的。”

燕赵道:“所以小玉一定能当大官。”

将军道:“可惜他这个官,正是万人敌辖下的。”

燕赵想了一想,道:“就算是万人敌的麾下,只要他一天仍爱着杏姑娘,那么,还是你一声号令之下就倒戈而起的心腹。”

“但愿……”将军道:“……是……”

第十三章 镜子

爆炸刚起的时候,沈虎禅抢过去,搂住楚杏儿,只觉一股醉人的处子馨香,袭人鼻端,杏儿楚楚的身子,同时投入在他宽宏的怀抱里,实在是因为杏儿太过纤小,所以使得沈虎禅更有蜜意轻怜的感觉。

这时候,惊天动地的爆炸已经发生。

地道不断震动崩陷,他们所立的土地,像一头怒龙似的不住跳动,像要把他们摔向地面去一般。

好不容易,这条怒龙才平息了怒火。

沈虎禅拍了拍楚杏儿的背,两人以一种快而利落的姿势分开。

这时候,残木碎石,不少沾落在他们的身上,楚杏儿用手拨去粘在她衣上、发上的尘屑,向沈虎禅一笑,道:“我们上去。”

沈虎禅摇首:“上面已炸塌了,上不去的。”

楚杏儿微微一笑道:“那么,要一世堵在这里啦?”黝黯地道里虽然不清楚,但原来在地窖石壁间嵌的硫磺八角铁箱灯还有一两盏亮着,这样照去,楚杏儿似笑非笑的时候,特别慧黠,也特别妩媚。

而且非常少女的轻俏可喜。

沈虎禅道:“我们还没有走到地道的尽头,只要没有被炸掉,仍是一样有出路。”

楚杏儿扪发到耳上,眄住他道:“有出路,为什么还不带我出去?”

沈虎禅道:“舒先生……”因为觉得楚杏儿的目光很有挑逗性,所以避开不去看她,目光在搜寻舒映虹。

楚杏儿婉然笑道:“他没被炸死罢?”

沈虎禅道:“他也一齐下来了。”

楚杏儿把发往后头扪得高高的,因为手肘的高举,使得胸脯也挺突出起来,就像两朵小蓓蕾在浅黄色的杏衣里,奇怪的是这姿态不但不是使人有艳冶的感觉,反而有的只是少女佻皮促狭之意。

“我们……不等他了。”

沈虎禅沉吟了一下。

“我爹要见你。”

楚杏儿过来拉他的手,往地道里跑去。

两人出得了地道口,已经是在山下,天色渐明,早晨的彩霞在东边一曲一曲的而又一层一层的,甚至一卷一卷的,映得楚杏儿脸上一片朝霞和雪般的美,又有一种清晨般的芬香。

她问他:“你杀东天青帝、祖浮沉、雷唇、任笑玉,毁青帝门,为的只是银子?”

沈虎禅道:“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楚杏儿看着他,侧着头:“只是金子?”

沈虎禅道:“我要加入‘将军府’。”

楚杏儿托着下颔,“为什么选‘将军府’?”

沈虎禅道:“武林中,‘好汉帮’的人要对付我;官府里,‘万人敌’的人在追缉我,我要的是人手、地位、权力、名声,加入‘将军府’,这些都有。我别无选择。”

楚杏儿款款地笑道:“你也可以趁此除去青帝门,以消心中一股怨气?”

沈虎禅不去瞧她:“这是你父亲要我做的事。”

楚杏儿把双手放在背后,十只春葱也似的手指互缠着,这样负手作小小的沉思,眼珠在垂睫略一转,抿着嘴,终于笑了起来,这一笑,露出了皓雪般的小齿,有一些儿参差,还露出了点牙床,使得她的笑容更稚气。

“你只要多杀两个人,爹一定让你进入‘将军府’。”

“那两个?”

“谭千蠢。”

“还有一个呢?”

“齐九恨。”

沈虎禅掉头就走。

楚杏儿急步趋前问:“你去那里?”

沈虎禅头也不回:“再见。”

楚杏儿顿足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虎禅道:“我要走了。”

楚杏儿急道:“你去那里?”

沈虎禅道:“当然不是去杀谭千蠢和齐九恨。”

楚杏儿停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瞧不起的不逊:“你不想加入‘将军府’了?”

沈虎禅道:“活着比加入‘将军府’更重要。”他顿了顿接道:“没有命就什么名声富贵都享用不到了。”

楚杏儿冷笑道:“你怕?”

沈虎禅道:“我怕,我怕得罪‘万人敌’。”

楚杏儿叉腰道:“可是,爹势必要铲除万人敌的,你何不先出手,讨他个欢心?”

沈虎禅霍然回身:“你可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他一直消灭不掉万人敌?”

楚杏儿点点头。

沈虎禅道:“你可知道原因?”

楚杏儿摇摇头。

沈虎禅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更不愿去送死。”

“我知道万人敌不易杀;”楚杏儿道:“但万人敌的确是个无恶不作,早该恶贯满盈的奸人!他为了要剪除政敌,故意让人畅所欲言,呈状提谏,然后一一诬以莫须有罪名,一网打尽,斩草锄根,不知枉杀了多少清官,制造了多少场冤狱……。”

“我都知道。”沈虎禅道:“他官升得那么快,那是因为凡是提拔他上来的人,只要他的地位一旦高过对方,他就先对这些知道他底细来历的人加以迫害……”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绿杨庄那次屠杀灾民事件,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不过,我敌不过他。我也不想为了行侠仗义,而丢了性命。”

“我只是叫你杀掉他手下几员大将,不是要你取他的性命。”楚杏儿挖苦道:“而你,连这都没有胆量!”

“你知道谭千蠢为什么叫做谭千蠢?”沈虎禅问。

楚杏儿摇头,她等沈虎禅再说下去。

“因为谭千蠢是个聪明人。这个名字听来像个笨人。通常人们对有个蠢名字的人比较不加提防,而聪明人往往能利用刹那间疏忽的心理决定成败。”

楚杏儿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

“至于齐九恨,他只恨九件事:那是九个人的名字。”沈虎禅问:“你知道是哪九个?”

楚杏儿很想回答,但实在回答不出来,只好又摇首。

“他们是:萧秋水、方振眉、诸葛先生、卫悲回、燕狂徒、李沉舟、苏梦枕、雷损和你爹爹——将军,他恨不是这九人之敌。”

“这个人如果不是太笨和身体有毛病,以他的武功,排行只怕绝不在王龙溪之下。”沈虎禅补充道。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招惹万人敌?”楚杏儿撇嘴道:“你是有名的战将,连你都不敢招惹万人敌,就由得他横行天下不成?!”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害怕的主要原因;”沈虎禅道:“我最忌畏的,还是万人敌的背后,有整个官府、军队与朝廷!”

“只要你杀了这两人,爹自会使军队、官府和朝廷支持你。”楚杏儿很有信心地说。

“可是将军除得了万人敌吗?”沈虎禅反问了过来。

“不管你杀不杀,反正,有人会帮我杀,谁杀了这个人,就一定会得到将军的信任。”楚杏儿道:“谭千蠢和齐九恨很快就要经过五福镇江鸿桥,他们有一宗买卖要在那里进行,不论你去不去,我都一定会去杀他们。”说罢掉首而去。

沈虎禅一把拖住她,楚杏儿掉开手:“做什么?扯扯搭搭的!”

沈虎禅稍有点讷讷:“你最好也不要去。”

“为什么?”

“我不想你死。”

“你怕,我可不怕。”

“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沈虎禅沉吟了一阵,道:“是将军下令我做的?”

“不是。”楚杏儿挺着胸,仰着脸,那稚气又呈现在脸上:“是我叫你做的。”

沈虎禅叹了一口气,摊摊手道:“那我更不能为你做了。”

楚杏儿杏眼一瞪,道:“你!”气白了脸,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等了一会,却不见沈虎禅再追上来,也没听他再说什么,回首时,连沈虎禅的人影都不见了!

楚杏儿气得又跺脚起来,这次跺得大力了,足趾也隐隐作痛起来。

楚杏儿本来自告奋勇,向父请命,一是监视沈虎禅是不是真的诛灭东天青帝,二是要试探沈虎禅是不是会为将军而胆敢得罪万人敌的手下大将。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了解的,当她躲在沈虎禅壮阔的怀里之时,被那一种无形的男子气概和实质的英雄魄力所震住了。

不知怎么的,像她这么刁蛮而天不怕、地不怕,一向破人宠护惯附和习惯了的个性,也无由地弱小了起来,纤怜了起来,温柔了起来,像一朵向日葵忽然开成了好小好小的一朵雏菊,让风吹吹,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这种感觉对楚杏儿来说,虽然独特,但并不深刻。不过,当沈虎禅问她杀谭千蠢与齐九恨是不是将军的意旨时,她却冲口而出是自己的意思。

只要是她自己的意思,沈虎禅如果担了,那就是为她而做的。

可是沈虎禅掉首而去。

楚杏儿的内心似有一把火在燃烧,脸色却冷得发白。她稚气而又傲气地笑着,自尊却像刚给人淋了一桶水。

——沈虎禅居然不做!

这些年来,她要谁做什么事,就算是必死,再大的危险,那些男子也前仆后继,争先恐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竟然有个沈虎禅!

她心里恨恨的想:我一定要他好看,总有一天……她忽然想到了另一点:沈虎禅不敢去杀谭千蠢与齐九恨,她的任务本来算已失败,可是,谭、齐两人确实是将军的仇雠,她要不要真的过去诛杀了这两人呢?

将军曾经说过,这两人,决不是她所能应付得了的!

想到这里,她已经要打消了赴五福镇的念头。

可是她蓦地想起了谭千蠢和齐九恨这次所做的买卖:听说是一面镜子。

一面可以把自己纤毫毕现清清晰晰地照出来的镜子。

听说这面镜子是波斯国王所宠幸的妃子所拥有的最好一面,这面镜子被波斯高手几经艰辛偷出来后,旋为中原飞贼俸化天所夺,单为了这面清明如月的镜子,就死了不少高手,听说连当今天子也派出高手来夺取这面镜子。

——一面美人照则要人心碎、平凡人照也心悦的镜子!

楚杏儿一直想真真正正看看自己的样子:她在水影里照过,那映出纤弱如水中月的倩影;她在黄铜镜里照过,那娇丽的容颜比她小时冥想中的仙女更美——但是,都还是看不清楚啊。

——如果真有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自己……

楚杏儿咬着薄而红的唇,心里已经一直往“去”的决定想,直至她想起另一个人的时候,她笑了。

她已决定去了。

因为那个人在等着她。

不管天荒地老,物是人非,那个人一定会痴痴地等着她。

那个人叫做“兜玉进”。

“兜玉进”是她爹的门下弟子,跟唐多令、冷秋帆三人都是江湖上鲜衣怒马的年轻一代高手。冷秋帆和唐多令对她一向都千依百顺,只望得她青睐,就算做牛做马也甘心。

冷秋帆是“点苍派”高手,这人在十七岁的时候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外加嫖赌饮荡吹也无一不晓,但他的武功,却绝对不是纨绔子弟绣花枕头,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以一柄剑,一夜之间,一口气踩平了七座连环山寨,把七大匪首六伤一杀,才奠定下他如日中天的名声。

唐多令却从来没有杀伤过那么多人。

他今年二十五岁,平生只遭遇过三场战役。

第一次是在七年前,“雪山派”掌门人陈离山瞧不起他,当面侮之,唐多令与之决战,当时观擂台约有三千一百三十三人,除了一个人之外,足有三千一百三十二人全买雪山派掌门人必胜。

结果陈离山没有输。他死了。

一枚小小的铁蒺藜,嵌入他的胸口里,他就直挺挺的倒下,死了。

他当然至死不相信会死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上。

三年后,另一个武林大豪郭天涯也不相信,他以九索飞环决战唐多令,使得唐多令三次几乎坠崖,身上负伤十一道,终于还是唐多令以一枚蜻蜒镖打中了额心,登时惨死。

去年,唐多令又遇上一场战役。

唐多令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门有一个出类拔萃的暗器高手,叫做唐敢。

依辈份而言,唐敢说来是唐多令的七叔父。

可是唐敢因某事与唐多令不和,要用暗器杀他。

这一场决战的结果是,唐敢镖囊里的暗器用光了之际,唐多令还没有倒下。

等到唐多令发出第三度暗器的时候,唐敢已经是个死人。

所以唐多令年纪虽轻,在武林里有一定的地位,在暗器界更享有盛名。

唐多令追求楚杏儿的时候,他的情敌正好是冷秋帆。

这两人眼看就要为这件事而流血的关头,却发现他们的一位好友跟楚杏儿往来频密。

这个人就是兜玉进。

唐多令马上“拱手让贤”。

唐多令“让贤”的原因很简单,年轻一辈里他就只服兜玉进一个。

当年在与陈离山的决死战中,唯一买他嬴的人,就是挚交兜玉进。

唐多令退让,冷秋帆可不让。

于是在将军的主持下,冷秋帆曾借事挑衅,与兜玉进比武比文。

这一文一武,一比下来,冷秋帆一败涂地。事后,冷秋帆逢人就说:“这一战,输得心服、口服,更服膺的是:兜大哥的相貌气度、修养学识,无一不在我之上。”

至于兜玉进怎么败服冷秋帆的过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不过,当楚杏儿身边的追求者多了个兜玉进后,很多人都知难而退,静悄悄的转移目标,死了这条心了。

“人贵自知”,虽然迷恋于爱情中无疑飞蛾扑火,但清醒的人仍是有的。

兜玉进后来当了官,这样的武功、这样的人才,加上官威,更是相得益彰。

兜玉进也把唐多令和冷秋帆提携,进入官场中。三人聚成一个班底,很有点实力。

而今,楚杏儿确知,五福镇中,兜玉进必定会等着她,而且连同唐多令与冷秋帆,也必定会在。

——有他们三人在,那怕对付不了齐九恨与谭千蠢?

楚杏儿决定去了。

一个刁蛮的女孩子要决定一件事儿,其实有没有理由都一样:只要她想怎么做,她总会找到借口去做的。

至于后果如何,她楚大小姐可是一向不管的。

第十四章 书生在看和尚吃面

五福镇。

残月如钩,午夜凄寂如魅影。

江鸿桥下,一灯如豆,映着热烘烘的暖气,一个老驼子,低垂着脸在煮面,七八张油腻腻的椅子,两三面油垢厚积的桌子,显示着生意惨淡,贫人无告的苦楚。

只有一个客人,屈着膝盖,在热呼呼的吃面,从背影望去,这人似乎是个和尚,身形十分高大壮硕。

这时候,长街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随着马蹄声急起,健马已自长街尽头出现。

马上的人,几乎是与马背贴在一起,箭也似的上了桥,马仰首长嘶,刹那间,已俯冲下来,直奔面档。

眼看那马蹄疾急,要撞翻街口的桌椅碗筷,也必撞到那和尚,但忽地马首转向,往长街另一端疾驰而去,马上白衣一闪,一人轻巧如鸢的翻落,坐在和尚的对面,刷地亮开折扇,扇子绘着典雅的山水画,真似这儒生早已坐在和尚对面,看对方吃面,已着了很久很久一般。

书生在看和尚吃面。

和尚照样吃面,吃得津津有味。

书生仍在看,似乎看着人吃面也是门高深的学问。

终于和尚吃饱了面,双手捧着碗,仰着脖子咕噜咕噜,把面汤直喝下去。

书生终于说话了:“面里有狗肉?”

和尚抹了肥腻的嘴,用葵扇般大的手往脸上揩油汗,还来不及说话,那煮面老汉就沙嘎着声音道:“什么?”他扬起切鹅肠的刀来:“我还做人肉的面哩!”他显然已抑压着自己的愤慨。

他虽然只是个卖面的小贩,但他吃饭的绝活儿,是不容人轻蔑的。

书生冷笑一声,目中寒光一闪,扇子一合,和尚忽低声道:“你真的想吃人肉面?”

书生道:“我只想见人的肉如何煮面,倒没这个胃口吃下肚子里去。”

和尚摊摊手道:“你既不想吃,就少动一次手好了。”

书生把目光移转到和尚身上,微笑道:“你吃完了吗?”

和尚道:“还想再吃。”伸手往长着短发的头顶上一拍,扬声叫道:“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

那老板冷冷地道:“是你吃还是他吃?”

这一问连和尚都为之一愣,道:“我吃的怎样?他吃的又如何?”

老板道:“他吃的我就不煮。”

和尚望了书生一眼,道:“我吃的。”

书生颏下青筋一现,折扇已向着老板的驼背,和尚道:“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做买卖的?”

书生强忍怒火道:“你跟他是旧相识?”

和尚道:“我常来吃他的牛肉面,他死了,就没有人煮出这个味道了。”

书生冷笑道:“好,好,货物我带来了,你的东西又在那里?”

和尚自腰间掏出一件尖的事物,沉甸甸的像一面铁牌,“啪”地放在桌上,桌子似乎也承受不起这骤然的压力,吱了一声。

和尚道:“免死铜牌就在这里。”

书生抓起铜牌,反反复复的把玩着,仿佛非常珍惜,然后抬目道:“出入皇宫通行金牌呢?”

和尚伸手道:“你的东西呢?”

书生突然一记手刀,劈在桌子上。

桌裂为二,啪地掉下一件布裹着的长形物体,书生一手抄住,和尚脸色一变。

和尚冷笑道:“原来你早已来过。”

书生道:“这老驼子又老又瞎的,我把镜子藏在桌下,他还懵然不知。”桌子虽裂为二,但书生掌力运得恰到好处。桌子两爿各以二脚撑持,居然不倒。

和尚道:“镜子在里面?”伸手要拿。

书生把手一缩,抄起折扇,道:“通行牌呢?”

和尚冷笑道:“你怕我骗你?”

书生道:“总是小心一点的好。”

和尚狠狠地瞪住他,道:“俸化天,你不当飞贼的话,倒该去做生意。”

书生笑道:“谭千蠢,你其实也不蠢。”

和尚跺了跺足,道:“好,好。”伸手浸入旁边滚热的面汤里。驼子老汉大吃一惊,双眼直楞楞的只见和尚自热汤里捞出一件事物,书生赶忙接过,拆开油包,脸上现出满意和奋悦的表情。

那滚烫的汤,对和尚谭千蠢及书生俸化天的双手而言,仿佛根本毫无感觉。

谭千蠢道:“你要的,都有了。”

俸化天把手上的东西一丢,道:“你要的,在这里。”

谭千蠢慌忙双手接住,正拆开来看,俸化天尖啸一声,白马自巷口奔至,俸化天手一按桌子,急掠而起,落在马背上。

马长鸣一声,俸化天正要催马,忽觉背后一沉,不知何时谭千蠢已坐在他背后。

俸化天怒道:“你……”

谭千蠢一面拆着布包,道:“你的货我还没验过哩,稍待片刻才走如何?”

俸化天长啸一声,整个人在急驰的马背上,一拔而起,直投向屋顶。

谭千蠢这时手一抖,布包震得片片飞碎,露出一面漾着白光的事物,谭千蠢迎着月光一照,怒叱道:“假的!”喀啦一声,手中的东西,突碎成千百片,形成一串冰块银泉般追射屋瓦上的俸化天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白光追射如银龙,俸化天掠了七丈,白光已追至六丈,俸化天猛回首,双袖一扬,白光分折为二,全吸入了他一双袖子里去。

谭千蠢在马上平平升起,升上了屋顶,冷冷地道:“你不是俸化天。”

那书生闷哼一声,血痕自他垂下双手手腕滴落。

谭千蠢道:“你是谁?!”

书生忽一低首,背后折扇扇纸如弯月刀一般旋斩而出,而扇骨在中途爆开,数十支齐射向谭千蠢!

扇纸在呼啸割切!

扇骨在尖啸飞射!

谭千蠢只做了一件事。

他忽然俯下身去,双手抽起了整张屋瓦,那整大片的屋瓦竟给他以极其迅疾的手法扯起,书生踏脚一空,往屋下掉了进去。

屋瓦在谭千蠢手里化作千百道雷霆般的暗器,往屋内打落。

只听几声惨嚎,“砰”地一声,一条人影箭也似的破窗而出,不过身影已略为摇颤。

谭千蠢仍站在屋梁上,春雷般大喝了一声:“辛已泣:你还想活命!”

那书生听得谭千蠢这么一喝,巍巍颤颤的挣扎了几步,终于一摇,再摇、激烈的抖动着,最后仆倒于地。

月光下,他身上至少有二十五处伤口在淌血。

血迅速地染黑了一大片草地。

谭千蠢继续在屋梁上冷笑,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乍看去无比狰狞。

其实在屋檐下,一直蜷伏着三个人。

他们像一块砖,一张凳,一棵树,一个影子,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等到谭千蠢下了梁,回到路摊那儿吃面的时候,其中一个修长英俊的青年,拖着一个杏目秀气的女子的小手,往另一个方向全无声息的疾掠。

这疾掠连一丝风声也不带。

那女子忍不住说:“怎么?你们……”颀长男子用手置于唇边,嘘声禁止她说话。

后来一位五短身材但十分精悍的男子一直跟在女子身后,意在押后同时保护那女子,看得出来的是这两人对女子都十分关心,可是那女子的神情却十分懊恼与不悦。

掠了约莫两里路,那颀长男子才放了手,他剑眉星目里蕴含了很多惶恐与焦虑,正要回身说话,那杏衣女子一跺足道:“你们怎么啦?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这算什么?”

这娇嗔的女子正是楚杏儿。

回答她的是眉如剑目若星的兜玉进:“杏儿,你刚才没瞧见么?”

楚杏儿道:“瞧见什么?”

兜玉进叹了一口气,道:“刚才假冒飞贼俸化天,被谭千蠢用碎瓦切断全身七大血脉,再以‘旱天雷’喝声震碎心脉的人,就是在江湖上被称为‘千变人·万化手’的辛已泣!”

楚杏儿道:“辛已泣又怎么样?”

兜玉进有点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在旁的那短小英悍的汉子道:“辛已泣也没有什么,只是他发射暗器的手法,是我们唐门子弟未入江湖前的必修功课。”

楚杏儿叉腰侧过脸去,轻蔑地道:“那你是说连你的暗器也不如他了?”

这精壮的汉子唐多令倒没有生气,脸不改色地答:“我们倒没真的比试过,不过,他却只在一个照面间就死在谭千蠢手下。”

楚杏儿的语气更具挑衅意味了,“那么,你们是怕了?”

可是楚杏儿这不屑地笑着扬起一双眉毛的神情,唐多令和兜玉进看在眼里,却是爱极了。

兜玉进舐了舐干唇,道:“杏儿……”想去挽她的手臂,她却一肘撞开,道:“我要那面镜子,你们为什么不替我抢过来?”

兜玉进很有耐性地道:“杏儿,为了一面镜子,何必得罪这等煞星呢?你要镜子,我便给你买千面百面又如何?”

楚杏儿气白了脸:“我不要,我就是要这面‘高唐镜’!你知道这面‘高唐镜’的来历么?我就是要它!”

“我知道。据说这面镜子是汉时长治子研制的,清亮如银,晰现纤毫,据传杨贵妃、赵飞燕都曾照过这面镜子。后来给十七名波斯剧盗劫走。一路上给皇帝派出去的高手截击,那些剧盗把镜子送到波斯国王手上之时,最后一人也气绝身亡了。所以这面镜子,在异域也颇负盛名,有三名波斯国的王妃,就为争夺它而丧命……邻旁的两个小国,还为这面‘高唐镜’,甚至打了一场小仗……这面镜子也曾在波斯失窃过,但都被追回,只有这一次……”

唐多令接道:“飞贼俸化天的博学广识撼动了波斯国王,使他入了迷,敬他为上宾,俸化天就串同了一位波斯国王心爱的王妃和两名波斯国高手,终于偷盗成功了……不过,除了俸化天一人外,无一能有命回返中原来……”

楚杏儿听得更为兴致勃勃:“这本就是我们的东西,我们就更应该把它夺回来呀!”

兜玉进脸上颇有难色:“杏儿,谭千蠢的武功很高,手段也毒,刚才他掠上屋顶,把瓦片射落,把那一屋子无辜者都杀光了,要是得罪他……”

楚杏儿撇撇嘴道:“那你说来说去,还是怕去招惹他!”

“其实,我怕什么来着?为了你,得罪个难缠难惹的人物,我也心甘情愿。谭千蠢虽然武功不低,但凭我和唐兄弟,也未必制他不住;”兜玉进道:“只是,谭千蠢有个很厉害的拍档,叫做齐九恨,如果他们两人联手……”

“如果你不敢碰,那就算了。”兜玉进正是心中一喜之际,楚杏儿又说:“那我们也可以改用智取,偷了宝镜再说。”

“只是……”兜玉进双眉锁得紧紧的,仍是犹豫。“只是谭千蠢、齐九恨的背后靠山是‘万人敌’……”

“万人敌又怎样?”楚杏儿气极了。

“万人敌……他……他是你爹爹都一直收拾不了的人物啊。”

“爹收拾不了,你雄姿英发,应该把他收拾掉,才算是出人头地啊!你怎么……”楚杏儿恨恨地说:“这般没志气!”

兜玉进一下子涨红了脸,讪讪然地道:“可是……万人敌在官职上,也可算是我上司。”

“这算是啥上司!”楚杏儿生气起来的时候,声音柔,容貌也仍是柔的,连手势也柔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种英姿飒飒,使得旁人像侍臣一般诚惶诚恐,唯恐侍候不周。“他包赌包娼,巴结朝中权臣,这样子升的官,算什么上司!”

“但是朝廷中通常就是这种人,才能升官。”唐多令忽道。

“我看错了。”楚杏儿忽斜睨向唇多令,嘴角现出不屑与讥诮之意。

“看错什么?”唐多令即问。

“你们原来不是英雄好汉,而是无胆匪类。”

兜玉进登时变了脸色,唐多令却面不改容地道:“以前,我们不错想做英雄好汉,只要仁之所至,义所当为,便义不容辞,不惜粉身碎骨,是谓滴水之恩,皆必涌泉以报,但现在我们不是了。”他冷冷地道:“要升官发财,有权有势,还是要多向将军学习,脸皮要够厚,手段要够毒,做人要够圆滑,时机要会把握才行!”

楚杏儿瞪住唐多令,气白了脸:“还是你比他诚实,丢脸到家的事照样说,不脸红!”“你”是指唐多令,“他”当然指的便是兜玉进。

唐多令道:“这条官道原本就是玉哥带我进去的。他其实比我懂得多。”

“所以他升的官也比你高。”楚杏儿挑着眉毛说:“只不过他比较死要面子一点而已。”

兜玉进嗫嚅道:“我们实在不想……得罪万人敌的手下大将。除非是将军的意旨,否则……唉。”

楚杏儿眉目风情地笑道:“你不必唉声叹气,我总算认清了你们。”

兜玉进想去拖楚杏儿的手,楚杏儿一手甩开,骄娇地道:“奇怪,怎么不见冷秋帆来?”

唐多令望望残月,道:“这时分他早该到了。”

楚杏儿格格地笑起来:“你们虽是无勇之辈,但幸好冷秋帆不是。”

兜玉进狐疑的望着正笑得像一只偷吃了小鸡的小狐狸。

“你……”

“冷秋帆比你们勇敢,也比你们听话。”

“你!”

“对!”楚杏儿傲然道,“冷秋帆已给我说动了去劫宝镜,这时候,该已经动上了手吧!”

兜玉进和唐多令脸色一齐大变。

第十五章 从汤里冒出来的人

“冷老三怎能去!”

“他决不是谭千蠢和齐九恨之敌!”

“他这一去,可坏了大事!他常与我们在一起,共同进退,只怕跟我们脱不了关系!”

“希望他们……还没有动上手……”

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都急了起来,往回路奔去,可是,他们的希望却落了空。

冷秋帆已经和谭千蠢动上了手。

他们才靠近江鸿桥,就觉得残月特别冷,桥下的流水也特别冷,这子夜也特别冷。

因为有一人在使剑。

剑泛出寒气,也荡出漠漠的冷意。

这把剑,就像毒蛇的利齿一般,追噬着谭千蠢。

谭千蠢闪躲着、腾挪着、回避着,一直很少作出反击,不过,看得出来,他是在摸清对方的武功底子,养精蓄锐,不反击则已,一旦出击绝不空回。

除了那老眼昏花张口结舌的卖面老人外,还有一个人,在袖手旁观。

这是一个书生。

一个儒生打扮,但满腮胡子的书生。

兜玉进等人在远处正想看清楚这书生的时候,谭千蠢已倏然作出反击。

他每攻出一招,像费了什么大力气似的,好不容易才开山裂石般地攻出一招,或劈出一掌。

但等他劈到第十六七掌时,冷秋帆已汗湿背衫,脸色全白。

楚杏儿急道:“你们还看什么?去帮他呀!”说着就要窜身而进,兜玉进却一把按住她,唐多令的脸色十分冷沉,疾伸手封住了她的穴道:“楚姑娘,得罪了。”

楚杏儿心里大急,但哑穴被封,也说不出声音来。

兜玉进压低语音,有些惶急地道:“我们要不要去?”

唐多令脸色铁青,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终于摇头。

兜玉进似有异议,想要启齿,旋又强忍下来,却见楚杏儿脸上有一种惊亮的惶急,回首看去,战斗中的冷秋帆衣襟上已染红了一大片。

冷秋帆忽尖啸一声,一剑剌出!

谭千蠢脚步一错,不多不少,刚好让过冷秋帆刺右颊的一招。

可是谭千蠢才躲过右颊的一剑,左颊却热辣辣的一痛,饶是他仰首得快,左颊亦添了一道血痕。

谭千蠢吃了一惊,冷秋帆当胸又向他刺了一剑。

谭千蠢挥袖拂开当胸一剑,背后却有一道更尖锐的剑气袭至。谭千蠢这回算是防范在先,迅疾旋身,躲过这背后一剑。

冷秋帆紧接出剑,每攻一招,便有另一道剑风自相反角度刺来,谭千蠢穷于应付这一种变化莫测的剑法,一时之间,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只是片刻一过,谭千蠢又占回了上风。

正在此时,在冷秋帆后面的俸化天突然出手!

他出手极快,折扇拍点冷秋帆背心。

冷秋帆回身一剑,对穿折扇而过,俸化天撒手疾退,折扇化作一蓬毒针,刹那之间,全钉入冷秋帆胸前。

同时间,谭千蠢一掌已击在冷秋帆背部。

冷秋帆如同一只破囊般飞了出去,半天才听到他“卜”地摔落地上的声响。

冷秋帆被击飞出去的时候,谭千蠢跟俸化天说了一句:“谢谢。”

俸化天笑道:“我们的东西,居然也有这等蠢人敢动脑筋!”

谭千蠢掏出两面腰牌,道:“那么,我们的买卖现在可以进行了吧?”

俸化天也在袖子里抽出一块上圆下长的物体,道:“但愿没有人再来捣乱。”

谭千蠢冷哼一声道:“真要有人来送死,也多多益善。”

俸化天道:“我做买卖一向不喜欢被人骚扰。”

谭千蠢笑道:“希望这是诚实的交易。”

俸化天道:“我数千里的盗了这件宝物回来,所等的就是换这两面御赐金牌。”

谭千蠢端详手中事物,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这两面御赐的免死、通行令牌,你要来做什么?”

“本来两家买卖,不问底细,我可以不回答你,不过,我仍是愿意告诉你;”俸化天骄傲地道:“我是神偷,终生以偷盗为职志,在大内皇宫里偷皇上的龙冠和女人,才是我的最大宏愿。”

他扬了扬手上两面令牌:“有这两件东西,可方便得多了。”

谭千蠢正拆开手上物体的布帛,冷笑道:“你的野心可真不少。”

“你是朝廷的鹰爪,万人敌的手下,告诉你这些,难道我不怕你去告密领功吗?”俸化天忽问道:“你可知道我告诉你将会赴皇宫盗窃的理由?”

谭千蠢目光凝注手上的东西,只觉亮光一闪,双眼映着一片灿然,俸化天正说到:“因为你说不出去。”

“嗖”地一声,镜子里飞出一枚白色的东西,直噬谭千蠢的咽喉。

谭千蠢一侧身,那白光已照在他左肩上,同时间他的右手已挟住那白光。

那白光原本正要钻入他骨髓里,但后半截已给他生生捏断,不过前半截仍自伤口里钻了进去。

谭千蠢反掌一看,原来那白色透明的东西竟是半截活蜈蚣!

谭千蠢惊骇欲绝,俸化天冷笑道:“中了我‘穿体蜈蚣’的,谁也活不下去。”说罢一指就往谭千蠢印堂穴捺去。

这指看来极慢,但这样一举手,已封死了谭千蠢一切闪躲和回避的退路,眼看一击而中,忽然之间,“崩”地一声,驼背老汉那锅滚热的面汤里,突然热腾腾地冒起了一个人!

这下比任何事情都令人突兀。

这个人出手也不快,但一指就点了出去。俸化天那一指捺在一起。

俸化天用的是左手中指。

这人使的是右手姆指。

两人手指这样一戳,俸化天脸上忽起痛楚之色,飞身跃开,跟着下来,他左手五指,一连“啪啪啪啪”四声清向,除中指以外,四指节骨齐折。

这一招之间,高下立判,俸化天刚才一出手,就把谭千蠢和冷秋帆暗算下来了。

冷秋帆在刚才的搏斗中,纵然败给谭千蠢,也相若不远,而谭千蠢却能在一个照面间格杀辛已泣,至于辛已泣,已经是武林中难得的高手了。

这人的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兜玉进忍不住失声道:“他……终于出现了。”

唐多令喃喃地道:“我就知道焦不离孟、秤不离砣,谭千蠢在,齐九恨就一定在的。”

楚杏儿心中暗忖:听来这从滚汤里冒出来的人,便是“平生久恨恨未消”的齐九恨了。

果然俸化天骇然道:“你……我以为你没有来,才……”那人全身蒸发着热袅袅的烟气:“你敢对我的兄弟下毒手,你就得死。”

这时忽听背后谭千蠢的一声呻吟。

齐九恨霍然转身,扶持谭千蠢,问:“你怎么了?”

谭千蠢脸色惨白,呻吟道:“跟他拿解……药……”

俸化天见齐九恨搀扶谭千蠢,全副心神都放在谭千蠢的身上,他突然出手,往敌人的背后出手。

就连兜玉进也没见过这么狠恶的出手。

俸化天一连出手二十七招,每一招,至少可以叫齐九恨死上九次,而且每一招出手,都不留余地,不但要杀谭千蠢,同时也要杀齐九恨。

可是齐九恨一面仍在关心着谭千蠢的伤势,一面轻描淡写的在挥手间,就化解了俸化天这二十七度攻袭。

只见谭千蠢脸色已开始转蓝,艰苦地道:“拿解药……取宝镜……哎……”

齐九恨道:“我替你拿,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拿。”

话才说完,他竟已制住了俸化天。

俸化天发觉一只钢箍也似的手已搭在他右肩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不能动了。

齐九恨问他:“解药呢?”

俸化天哭丧着脸,但咬着牙,没有说话。他知道一个齐九恨已使他凶多吉少,再多一个毒力消却的谭千蠢,处境只会更加恶劣。

但见齐九恨抓住俸化天的五只手指,其中无名指动了动。

这动作很奇特:就像那一只手指,忽然变成了一条没有骨骼的蚯蚓一般。

俸化天立即也软得像一条蚯蚓。

“我说,我说……”俸化天嘶声道:“别……在我右袖里一个绣金方盒里……”

齐九恨一只手仍扶着谭千蠢,另一只抓住俸化天,但他疾快绝伦的一缩手,已取出俸化天右袖子里三个盒子,不待俸化天来得及作任何应变之前,又扣住了他的肩膀,喝问:“哪一个?”

俸化天痛得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中……中间那盒……”

齐九恨五指一挥,封了俸化天的穴道,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看见里面有一袋很奇怪的东西,使问:“怎么服用?”

俸化天道:“……全……倒入口里。”

齐九恨拆开了布囊,谭千蠢这时已辛苦得牙龈打颤,全身抽搐,脸色阵青阵白,但仍强自挣说道:“……小心……”

可惜齐九恨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便打开了布囊,忽然里面有七道强烈的颜色一闪,已钉入了齐九恨的掌心。

齐九恨五指一合,那东西已给他活生生捏死,竟是一只有七种诡异颜色的蝎子。

但齐九恨已给它在掌心里螯了一口。

齐九恨武功虽高,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解药”竟然是活的毒物!

齐九恨吃痛,疾退视察掌心,那手掌青黑色的毒云已迅速向五指和手腕散布。

齐九恨此惊非同小可,不料俸化天一扑而上,一刀刺入他的胸膛里。

刀刺中胸,齐九恨才蓦然惊觉,同时出拳,砰地击中俸化天的头颅,登时将一颗头壳击得碎裂,刀入肉不及一寸。

但齐九恨也怪叫了一声:他本来正运功于右手,想逼住毒液,暂不让它发作,另一只手仍在扶着谭千蠢,只是这杀敌一击,使得他再地无法控制毒力,而毒力亦已迅速向臂上蔓延。

他嘎声叫道:“奇怪……我明明封了他的穴道……”此时此境,他仍然在思索不得解:因何封了俸化天穴道,何以俸化天仍能扑起攻击自己。

其实俸化天的武功也绝对不弱,他虽为齐九恨所制,也明知自己功力远不及齐,但是他仍然一意杀敌,故意诱使齐九恨开启“七色蝎”的盒子而受伤,这意念一定,使暗自移位换穴,果然齐九恨来封他的穴道,他假装倒下,猝起一击。

他只算错了一点。

齐九恨的武功高得超乎他想像之外,在中毒、意外受袭的情形之下,依然能一拳后发而出手的击毙敌手。

俸化天这下可谓“作法自毙”。

齐九恨格杀了俸化天,兀自喃喃道:“奇怪……”但俸化天已死,解药一时便取不到了。

兜玉进对唐多令低声道:“这是好时机!”现刻齐九恨受伤、谭千蠢毒发,正是出去格杀他们的好时机。

唐多令摇首道:“我们去救他们。”

兜玉进道:“你的意思是……?”

唐多令道:“这时候去救助他们,万人敌一定感激,到时候,对我们而言,升官发财,不是难事。”

兜玉进有些迟疑的望向楚杏儿:“可是……”

唐多令峻然道:“机会难逢,错失不再!”说罢一跃而出。

他才一现身,齐九恨立时警觉到了,叱问:“谁?干什么!”

唐多令拱手道:“齐九哥不认得我俩了?”

齐九恨眯住眼睛看了一阵子,道:“原来是楚将军的部属。”

兜玉进也赶过来抱拳道:“两位似中了别人的暗算,我们特意过来看看。”

谭千蠢毒发虽剧,但神情依然保持三分清醒,挣扎道:“小心他们……”

齐九恨目中发出精光,唐多令忙道:“我们来此,纯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无歹意。”

齐九恨伸手封了自己右臂几处穴道,阻延毒力蔓延,但这样无疑是几等暂时废掉了一只手,兜玉进瞧了瞧谭千蠢的情形,道:“他的穴道也必须封闭,才能阻挡毒力加剧!”

齐九恨一面运指如风,疾封谭千蠢身上几处要穴,一面问:“你们可知道,哪包是解药?”

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把俸化天尸体里的药包都取出来,都不敢妄下断言,断定哪一包是解药。唐多令是唐门中人,对毒药虽有研究,但俸化天身上大大小小二十余包药末,全没加注明,只是包装纸色不一而已,而解毒药不比寻常,一旦有失,只怕就回天乏术,甚而酿至巨祸了。

谭千蠢吃力地道:“你们……楚将军的女儿不是一直想要这面宝镜吗?”

兜玉进一时无辞以对,唐多令忽然作了一个举动。

他把墙后的楚杏儿抱了出来。

“我们不让她这样做,”唐多令道,“我们是诚意的。”

月光下,楚杏儿甜美得像一客令人垂涎的美肴,齐九恨吞了一口唾液,唐多令忽道:“齐九哥,我知道,你为了要得到楚姑娘,已给楚将军撵出楚家大门好几次了……”

齐九恨禁不住点点头。兜玉进踏前一步,在唐多令耳边叱道:“你这是作什么?”

唐多令疾迅而低声地道:“将军已不再重用我们了,唯有跟万人敌,才有出路。女人何愁没有?前程要紧!何况,齐九哥玩了以后,你一样可以玩玩,女人玩过了也就算了,还留来做什么?”

兜玉进听得一楞,这些话说得甚为小声,别人是无法听见的,但在唐多令怀里而又无法挣动的楚杏儿却听得一清二楚。

楚杏儿平时刁宠惯了,做梦也没想到,她自己会掉落在这样一个梦魇里,这刹那间她恐惧得直想死。

齐九恨迷茫地道:“你们……?”

唐多令道:“这女人送给你,你们想怎样就怎么!”

齐九恨咧嘴笑了:“你们……大有前途!”他全身散发着面汤味。

谭千蠢喘气道:“先别管那女人,解了毒再说!”

齐九恨舐了舐干唇道:“我想要那女人很久了,无论怎样,我都玩了她再说。”

谭千蠢为之气结:“你!”

兜玉进傍徨无主地拦在楚杏儿之前,道:“你……”

齐九恨一把拨开他,葵扇般的大手在下巴一捋,笑道:“怎么啦?小子,又舍不得了?”

唐多令道:“可是,你的手……”

齐九恨望了望自己中毒的右手,道:“怕什么?少一只手,女人,还是要玩的。”

忽听一人沉声道:“你不要那只手,我现在替你斫掉算了。”

第十六章 刀不出鞘

那人一说完,“呼”地跃过面档,直向齐九恨、兜玉进、唐多令扑至!

这下变起骤然,齐、兜、唐三人都连忙招架封锁,但黑影一闪而过,那人已落回面摊之后。

唐多令这才惊觉怀里的楚杏儿已然不见。

三人中以齐九恨反应最快,黑影一闪而过,他即以单手追击那黑影。

那人一到面摊之后,一脚即把面摊踢翻,滚汤和杂物全都向齐九恨飞来,齐九恨仓猝间,只有飞退。

那人一长手,已解了楚杏儿身上被封的穴道。

众人看去,只见那人一拳打飞自己头上的深笠,本来是驼背的身子,暴长了起来,伸直成为一柄长过头顶半尺的刀柄,而那人也像天神一般地立在那倒塌地上仍燃烧着的炭火之后。

齐九恨觉得那人站在那里,却有一种无俦的压力直逼过来,使他不禁退了一步,他退了一步之后,不由自主地又想退第二步,但他强自抑制着:这在齐九恨的对敌生涯里,可算是前所未有的事。

齐九恨见楚杏儿被那人夺去,喉里发出一声干吼,正要扑去。

那人忽道:“你中毒了。”

齐九恨吼道:“关你屁事!”

那人道:“你最多不过砍掉了一条臂膀,可是你的朋友却活不了。”

齐九恨看了看谭千蠢,只见他已出气多、入气少,那人又道:“那折成三角形绿色小包,里面有金质粉未,是‘穿体蜈蚣’的解药,一口气全服,这儿倒是剩些面汤,趁热喝,喝越多越好,便能解毒!”

齐九恨六神无主,唐多令在一旁道:“我们为什么要信你?”

这时楚杏儿已看清楚了来人,一时间又喜又嗔,“你?!”

那人只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却向着唐多令拍了拍高出自己后脑的长刀柄,走出了一步,黄灯映在他豪壮的脸上,两道眉毛和两撇胡子,像四道黑刀一般。

兜玉进失声道:“沈虎禅?”

沈虎禅道:“快给他服!”谭千蠢这时全身搐动,十分艰苦。

唐多令拦阻道:“不行!可能是计!”

齐九恨仍在迟疑,沈虎禅猛跨一步,已到了谭千蠢身前,齐九恨怒喝道:“你要干什么?”

沈虎禅迎空一抓,那绿色三角小包倒飞入他的手中,他登时拆开,左手姆食二指往谭千蠢两颊一钳,药粉就要往他嘴里倒。

唐多令一声断喝:“不可!”双肩一震,七八道暗器已到了沈虎禅背后。

沈虎禅抱着谭千蠢,一跃而起,暗器在千钧一发之间,全皆落空,沈虎禅人在半空,兜玉进剑光已然追到。

沈虎禅偌大的身形,抱着谭千蠢,在刹那之间,身子在半空之中,一连变了七次。

同样的,兜玉进的剑光,也一连闪动了七次。

这七次闪动迅若飞星,七闪一过,兜玉进人尚在半空,沈虎禅已经落了下来,那包药粉已全倒入谭千蠢嘴里。

这时齐九恨已经到了。

他只有左手能用。

他左掌击到,沈虎禅已来不及闪躲。

沈虎禅只有回身对一掌。

没有掌声。

沈虎禅放开谭千蠢,退了两步,一络头发披下额来。

齐九恨身子只幌了一幌,第二掌又要劈到。

沈虎禅冷冷的看着他,既不退,也不进攻,眼看这一掌就要劈下,沈虎禅忽说了一句话:“你看看谭千蠢。”

齐九恨霍然回首。唐多令急叫道:“别……”其实在他回首分心的瞬间,沈虎禅如果趁此出手,齐九恨早就是个死人了。

然而沈虎禅只是极有份量的屹立在那里,全无出手的意思。

这时谁都已经看得出来,谭千蠢所中的剧毒正在迅速消退中。

沈虎禅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你不想废掉一条臂膀,那去把那用蟒皮裹着的小包拿起来,里面有七粒药丸,吞服两粒绿的,捏碎两粒黑的,涂在伤口处,你就不必变成残废了!”

齐九恨一阵犹豫,终于一顿足,上前去把蟒皮小包捡起来,唐多令又叫道:“齐兄,须防……”齐九恨已仰脖子吞服了药丸,然后依言捏烂丸药,涂在掌心。

楚杏儿粉脸气白了起来,指着唐多令和兜玉进,手指都气颤了,“你们真不是人!”

兜玉进连忙摇手道:“不关我事!不是我的主意!”

楚杏儿恨恨地道:“枉我爹爹那么信任你们,你们竟敢对我作出这样子不要脸的事!”这个女子在凶的时候声音仍是温柔动听的,如像筝弹到凄厉处,仍不减其清婉。沈虎禅不禁偏头过去瞧了瞧她,这时月儿正好踱出云层来,刚脱颖而出的月光,照得楚杏儿脸上像一座绝美的玉观音,沈虎禅万未料到一个女子在盛怒时也那么柔美,不由怔了一征。

唐多令低声向兜玉进道:“恐怕要杀人灭口了。”

兜玉进吃了一惊,道:“杀人灭口!”

唐多令道:“否则,将军不会放过咱们的!”

兜玉进道:“都是给你害的!”

唐多令道:“现在我们要不给人害死,才是重要的!”

兜玉进怒道:“我不管了!我再也不要听你的摆布!”说着便大力地摔开唐多令的手,跑到楚杏儿身前,满脸惭色的道:“杏儿,我……”

楚杏儿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记清脆的耳光,使得全场一时都静了下来。

兜玉进抚着脸哭丧着道:“杏儿……”楚杏儿寒着脸道:“别叫我!”兜玉进又过去要拉楚杏儿的手。

就在这刹那间,兜玉进那柔和的动作突然加速百倍,十指如鹰爪,扣拿楚杏儿身上七大要穴!

这连楚杏儿也意料不到,没有防着。

沈虎禅也没有料到看来没有主见的兜玉进会有此着,但他的反应几乎在兜玉进刚要出手的刹那间已发动了。

他的身子突然弹起!

可是唐多令也同时窜起。

唐多令的手上突然暴出十数点星花,甚至肩上、腋下、腕里、指间都各射出数十点星光,急射沈虎禅!

星光却不是射向沈虎禅,而是截住任何以及所有的沈虎禅扑近楚杏儿或兜玉进的去路,沈虎禅如果硬要扑过去,那么只有把身体变作是靶!

唐多令仿佛也清楚地意会到自己的暗器未必能制得住沈虎禅,但他的暗器绝对可以牵制沈虎禅的攻击。

何况他这次出手,蓄势以发,料敌机先,沈虎禅高大的身影在半空一顿,硬生生的落了下来,手已搭在背后的刀柄上。

他那一柄向来不轻易出鞘的刀。

阿难刀。

他的手一按刀柄,那股气势登时使唐多令心中给擂了一记,脸上不自觉而立即地呈现了痛苦与恐惧之色。

只是兜玉进这时已喝道:“住手!”

他已抓住楚杏儿。

沈虎禅没有拔刀,他的虎目冷而静,锐而厉,望定兜玉进。

兜玉进道:“沈虎禅,这件事本与你无关,干吗要找我们麻烦?”

沈虎禅冷冷地望着他。兜玉进看来只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公子哥儿,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连唐多令都服了他的原因。

兜玉进问:“你现在是将军的人?”

沈虎禅点点头。兜玉进和唐多令的脸色更凝肃了。

唐多令转首向齐九恨道:“他是将军的人,正是你们的死对头。”

“但是他解了我们的毒。”回答他的是谭千蠢。谭千蠢和齐九恨照沈虎禅的指示服下了解药,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唐多令一时为之语塞,却听兜玉进厉声喝道:“别动!”

沈虎禅只是眨了眨眼。

他的眼睛明亮深邃。这一眨眼,眼皮垂下的瞬间,使得兜玉进错以为他动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动。他非常沉静的站在那里,如一头傲慢的虎,眨过的眼睛更加明亮。

兜玉进看到这一双眼,以及高扬如刀的眉毛,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害怕,便提高声调道“不许动,拔刀。”

沈虎禅道:“你要我拔刀?”

兜玉进抓楚杏儿的手紧了紧:“对,拔刀,丢下刀!”

沈虎禅这时却瞥见楚杏儿那黑白分明得像雪和黑夜的杏目,俏皮地转了转。

沈虎禅道:“我为什么要丢下刀?”

兜玉进的手搭在楚杏儿的脖子上,狞笑道:“不然,我杀了她。”

沈虎禅缓缓地道:“刀是我的生命。”

兜玉进道:“可是没有刀,你还能活着;你有刀,她就得死了。”

沈虎禅道:“我为什么要为了她而放弃保护自己生命的刀?”

兜玉进发狠道:“好,你不弃刀,我就杀她,我就立刻杀她!”

唐多令也从旁接道:“她若死了,将军就不再信任你,重用你,甚至会迁怒于你,把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沈虎禅突然静了下来,月也黯下来,眼中两盏明灯陡然增亮,兜玉进和唐多令都紧张了起来。

沈虎禅反手握住了刀柄。

暗夜里每人沉重的呼息声都清晰可闻。

沈虎禅拔刀。

刀并未出鞘。

刀是连着木鞘一齐拔离自背后腰带的。

沈虎禅把刀捧着,轻轻置于地上,就像手上捧的是一座深信的神祗。

兜玉进这才转惧为笑:“这就对了……”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才有一丝松弛。

不但是他,连深谋远虑的唐多令见沈虎禅把仗以成名的阿难刀离手之际,脸上也有了得色。

就在这白驹过隙的刹那,沈虎禅掌一拍地,豹子一般地标了出去!

在兜玉进还不及有任何行动之前,已抢过楚杏儿,把她推了出去,唐多令正想发射暗器,但兜玉进已向他跌撞而来。

两人好不容易才稳住脚步,未及转身,刀光一闪,两人均觉头上一凉,都不约而同的伸手去摸,刚好摸到被削下来的一绺头发。

沈虎禅不知何时,已护着楚杏儿,刀已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上,而且已出了刀,刀也还了鞘。

这样的刀法,兜玉进和唐多令这两个在江湖上武林中已有一定份量的高手,不但见都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沈虎禅站在那里,楚杏儿站在他后面,正像坚强的巨岩和柔弱的小花。

但是这朵“柔弱的小花”说话了:“谢谢你救了我。”

沈虎禅立刻感到背上的一个重要穴位有些微的刺痛,他立即分辨得出那是一支极尖锐细微的针在顶着自己的背部,他淡淡地道:“这就是你报答救命恩人的方式?”

楚杏儿委婉地笑道:“我的针头浸的是‘黄泉’,你知道这门极其珍罕的毒药见血封喉,既不受内力逼出,也无药能解的。”

沈虎禅点点头道:“我知道。”

楚杏儿娇笑道:“你还想说什么?”

沈虎禅道:“我只是奇怪自己为何这般疏忽,‘将军麾下,三面令旗’的其中一面,站在我背后,而且贴得那么近。”

楚杏儿仿佛有些脸红,幽幽地道:“其实你也并没错,”她低声在沈虎禅耳畔说:“你肯为了我而几乎弃刀——虽然没有真的弃刀,但毕竟是冒了险也要救我。”

她忽然退去,软语与香风,好似仍留在沈虎禅微微发痒的耳畔:“我算定你如果真的是忠心于将军,关心我的安危的话,一定会来江鸿桥的,我故意让小玉、阿唐擒住我,否则就凭他们……我主要是替爹爹试试你。”

沈虎禅觉得那尖针已离开他了,长吸一口气道:“但你这样却牺牲了冷秋帆!”

楚杏儿笑道:“你以为冷秋帆是为了我才夺‘高唐镜’?其实,他是‘点苍派’遣来混入将军麾下的卧底——他以为我们定不敢去动齐九恨、谭千蠢,我们又给他错误情报,让他以为只有俸化天一人在,这样……我们正好可假手齐、谭、俸,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齐九恨楞然道:“你在说什么?”

谭千蠢沉着脸道:“我们给人耍了。”

齐九恨指指他们,道:“他们?”又指了自己鼻子,道:“耍我们?”

谭千蠢这次扳起了脸孔,不去睬他。楚杏儿又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刚才为何要替他们解毒?”

沈虎禅道:“原因很简单。”

他负手傲然道:“我要与人决一死战的时候,向来不乘人之危,而且也不占人便宜。”

第十七章 刺与人

谭千蠢脸上的肌肉全耸到了眼眶前,眼眯成了一线,发出极其锐利的针芒:“你要杀我们?”

楚杏儿水葱样般向兜玉进和唐多令指了指,点水洒花般地拂了拂手:“还有你们。”

唐多令退了两步,立即跟齐九恨、谭千蠢站在同一阵线上,冷笑道:“四个人,你吃得下吗?”

沈虎禅道:“我也不知道。”他按了按刀柄:“我总得要试试。”

谭千蠢道:“本来你指示解毒之法,我不想杀你的。”

沈虎禅道:“可惜,我却有意思要杀你们。”

谭千蠢道:“我觉得很奇怪。”

沈虎禅道:“你奇怪什么?”

谭千蠢道:“将军在朝廷虽有势力,但万大人更举足轻重,你为了将军得罪大人,这太不像聪明人做的事?”

沈虎禅淡淡地道:“因为聪明人都爱做傻事。”他略为停了一停,接道:“何况,只要在场的人全死了,就没有人告诉万人敌,谁是凶手了。”

谭千蠢游目一巡,道:“我们有四个人,能一口气杀掉我们四个人的,在江湖上只怕不出五个。”

沈虎禅道:“那我是第六个。”

说完这句话,他就冲前,出刀。

猝厉的刀芒完全掩盖了一切。

齐九恨第一个扑了上来,然后溅血,他手中抓住一件事物,那是沈虎禅的刀鞘。

可是刀仍在沈虎禅手中。

楚杏儿始终没有看清楚沈虎禅手中的刀。

因为刀在飞旋,那一股淬烈的光华,令楚杏儿目为之眩。

接着是惨呼、哀号与悲叫、吼声,夹杂看刀切入肉斫及骨骼的令人牙酸齿软的声响。

将军问:“都死了?”

楚杏儿摇首:“战况很快就结束,兜玉进身首异处,谭千蠢在战端一开始就逃走。唐多令也想逃,但给我缠住。”

将军又问:“齐九恨呢?”齐九恨毫无疑问的是万人敌麾下武功最高的下属,他若死了,万人敌如折右臂。

楚杏儿犹有余悸的道:“他们那一战,十分惨烈,交手却只有一招:齐九恨一出手,就夺去沈虎禅手上的阿难刀……”

舒映虹禁不住失声道:“沈虎禅完了。”

王龙溪颔首叹道:“沈虎禅不能失刀……齐九恨的武功着实太高了。”

“可是,齐九恨一出手就夺得了沈虎禅的刀,不过,身上却有七处鲜血喷溅出来;”楚杏儿道:“也就是说,沈虎禅在对方夺刀的刹那,已砍中了对方七刀。”

燕赵皱眉道:“好厉害的沈虎禅……”

“当时齐九恨也喃喃地说了这句话;还有一句,”楚杏兄回忆道:“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了,我就可以……”说到这里,手中刀铛然落地,人也倒在血泊之中了。”

将军仔细的问:“你肯定齐九恨死了?”

楚杏儿肯定地点头,她的眼中、脸上,又呈现出那慧黠的神情来。

将军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谁都可以感觉到他轻吁了一口气。

燕赵却道:“可惜走了谭千蠢。”

将军忽记起什么似的问:“唐多令呢?”

楚杏儿道:“他死在我手上。”

将军道:“这小子满腹阴谋鬼胎,饶他不得;”他脸上有一丝笑意:“你能杀死唐多令,足见武功也很有进境。”

楚杏儿脸上呈现了喜色,那个样子娇娇盈盈地,像一滴水沾在玉坠子上,将滴未滴那么柔和。

燕赵忽道:“你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交代。”

楚杏儿秀眉微蹙,眼色打了个惹人怜的问号。

可惜燕赵的问题一点都没有怜惜之意,“高唐镜呢?”他庄重地道,“这宝镜,除了是有名古镜外,听说还能照出脸上的近运气色,趋吉避凶,这样一面镜子,等于是预测未知的神器,自是非要得到不可。”

楚杏儿垂了垂杏脸:“谭千蠢逃的时候,拿走了。”

燕赵的大胡子掀了掀,楚杏儿即说了下去:“所以,我要沈虎禅替我追回来……”

“你不说,我也要追到他;”沈虎禅那时候这样说,“谭千蠢如果逃回去,一定会惊动万人敌的,万人敌一旦知道,必定会对我们先下手为强的,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先追杀谭千蠢,要是追不到,我就杀进万府去,先发制人。”

楚杏儿这样转述,不仅众皆震动,就连燕赵也皱起了眉头:“杀入万府?”燕赵长叹了一口气,道:“沈虎禅!”

王龙溪铁脸也发了光,仿佛铁脸里有一股熊熊的火在燃烧着:“结果……有没有去?”

楚杏儿幽幽的道:“已经不必去了,因为万人敌已经找上来了。”

将军道:“哦,我不是已经派了沐浪花父子和归他座下管辖的十一名高手去协助你们了吗。”

楚杏儿捋了捋垂发,道:“是的,他们是在五福镇……”

其实五福镇只是一个数十户人家的小市镇。其中于最中央而又最豪华的一家,就是五福镇镇长的家。

可是,如今,这一家人早都不知被逼迁到那里去了,在那里主持大局的是沐浪花。

沈虎禅要追谭千蠢,楚杏儿拉了拉他衣襟道:“我们有马。”

沈虎禅扬扬眉道:“马在那里?”

楚杏兄道:“可向沐三叔要。”

沈虎禅道:“沐三爷也来了这里?”

楚杏儿咬咬唇,点头。

沈虎禅道:“你是怎么肯定我会来的?”

楚杏儿佻皮而肯定地仰首笑道:“你会来的,是不?你已经来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楚杏儿本来想问沈虎禅一些什么,但改口问道:“怎么?我们要去不去追?”

沈虎禅道:“我去,你,不要去。”

楚杏儿仰脸,她仰脸有一种极教人疼爱的神情:“为什么?”

沈虎禅干净俐落地道:“危险。”

楚杏儿噘着嘴儿道:“那我更要去。”

“你不知道,”楚杏儿陶醉在梦幻里般的低语:“我就喜欢危险。当危险来时,那些不知生死,存亡常系于一线,成败定于一瞬,我实在很喜欢那种刺激,那种感觉……。”

沈虎禅忽截道:“不过,我们现在谁也不必去了。”

楚杏儿瞪了瞪杏目:“为什么?”

“他们已经来了,”沈虎禅看着长街的雾涌,手已按在刀柄上,“来得好快。”

街口、桥上,雾很浓,枯枝、残月,处处两三声犬吠、猫叫、虫鸣,声音都很幽异。雾本来是稀薄的,倒似是忽然浓稠了起来。

楚杏儿看到这街景,眼前仿似有一行赶尸跳过,心中不免有些发毛,雾纱掩映里,仿佛有魅影幢幢,但一个都看不清楚:“他……们来了?”

沈虎禅道:“你仔细听那些声音。”

楚杏儿侧耳听听,只有几声幽异的猫声低鸣,还有一二声异乎寻常的狼嗥犬吠,楚杏儿不由向沈虎禅雄厚的肩膊靠拢一些。

“那些狗叫虫鸣,是他们特殊的联络攻击暗号。”沈虎禅像一尊有力的石像,轮廓深刻如同斧凿:“他们已慢慢逼近来了。”

楚杏儿吃了一惊,现在听去,果然发现那些古怪声响,此起彼落,正自四面八方,往镇里包抄过来,那些奇异又令人不寒而悚的声音,有的来自草丛,有的起自屋檐,有的还在桥下水中,隐约而幽深地响起。

楚杏儿望去,只见随着这些此起彼落幽异莫名的叫声,地上的死尸——尤其她亲手杀死的唐多令——脸部已僵硬的肌肉竟会跳动。“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虎禅望了望镇中的屋宇,视线立刻落在那所最大的古屋,道:“沐三爷在里面?”楚杏儿点点头。

“他带了多少人来?”

“十一人。”

“精兵?”

“将军麾下,精挑细选。”

“好,那我们先通知他们……”忽闻那鸡犬之声、夜鹰异号愈加密集,而且又近又急,沈虎禅额上渗出了汗珠:“来的恐怕就是万人敌的近卫,已经布成了阵势……只怕万人敌也会亲至……”

“那我们现在突围……”

“突围已不可能;”沈虎禅截道:“快,先退守主宅再说!”

沈虎禅一手牵住正向前掠去的楚杏儿,楚杏儿给这大力一扯,身子往回一冲,撞在沈虎禅宽厚的胸瞠上,楚杏儿又惊又怒:“你……”

沈虎禅道:“不能这样走。”他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的唐多令。

唐多令的尸首飞起之方向,跟刚才楚杏儿要掠出去的路线完全一样;而唐多令的尸身才一入晨雾之中,飞到半途,突然变了。

变成一只刺猬。

因为在这瞬息之间,他至少捱了七八十道暗器,全钉在身上,而这些暗器,有的淬了毒,有的带炸药,全是见血封喉,而且十分诡异的暗器:其中有一件像南方小国中的一种水果“榴连”一般,约柚子大小,全身长满了指粗的利刺;其中另一件,细得不及一根睫毛,但打入人体内时,立即像沸水遇雪一般融解了人的肌骨,都是一些十分可怕的暗器。

而今这些暗器,全打在唐多令的尸身上。

楚楚杏儿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住欲呼出声的嘴,她绝对不是胆小畏缩的女孩子,但只要想到要是刚才沈虎禅不拉她一把,她就变成这只“刺猬”时,心里的惊惶可想而知。

当然,唐多令已是一个死人,他原是在格斗中给楚杏儿的“黄泉针”悄没声息地射出,刺在印堂穴上,使他登时丢了性命的,楚杏儿却是一个活人,凭她的武功,这些奇异的暗器,也许十枚里有九枚是会落空的,但只要一枚命中——那结果只怕还是一样的。

沈虎禅忽喝了一声:“走!”

楚杏儿才怔了怔,沈虎禅已抓住她就跑,跑入了雾气掩卷的黑夜中。

然后楚杏儿就发觉到处都响起了夜猫子似的怪鸣,而且身侧身旁,布满了各种不同的长短尖啸声,只不过是短短的瞬息,已不知有多少急速的事物,在她左右掠过。

只听沈虎禅沉厚的叱喝声,刀光飞起,刹那间,眼前一片亮,又再暗,然后刀光再起,黑暗里又陡然亮得刺目,如此一亮再亮,一连五次,每次都夹杂着恶号声和切入肉骨的哀鸣,同时间,楚杏儿觉得沈虎禅正拖着她往那古屋又逼近了一些。

但攻击愈来愈密,人影闪动,沈虎禅的呼息渐渐沉重,出刀的机会却反而少了。

楚杏儿也有出手,但是,她是在慌乱中被迫还手,只知道有人影倏扑上来,跟看刀光一闪,人影忽地消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出招命中还是沈虎禅及时出刀救了她。

浓雾中那鼠语般急响、鬼魅似的人影急晃,待蓦地火炬四举,燃照昏昧之时,楚杏儿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沈虎禅抱上了古屋石阶。

石阶上有八名精锐汉子,挑出火把,火光中,一个白面长人,指着沈虎禅,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下她!”

楚杏儿觉得沈虎禅那粗大温厚的手放开了自己;侧面望去,只见沈虎禅衣衫湿透,发丝凌乱,火光映照下,仿佛连上颔的胡碴子也一下子长了许多。

——刚才那一段路,敢情是真如闯十八层地狱下的刀山油锅。

沐浪花犹在怒道:“杏儿,他有没有伤害你……”

楚杏儿连忙摇首道:“没有。是他救我的……怎么?你们难道没有看见……”

沐浪花一怔,问:“看见什么?”转首望了望身边的沐利华,徐无害也不明所以,摊了摊手,重复了一句:“看见什么?”

沈虎禅道:“我们进去再说。”

沐浪花道:“有敌人?”

沈虎禅道:“是万人敌近卫“蛇鼠一窝”到了,你们一打开门,他们全都匿伏了起来。

沐浪花脸色大变,呆呆地说了一句:“是他们?”迅即恢复镇静,咐嘱道:“七号八号,你们守在外面;四号五号,你们……”

沈虎禅截道:“不行,全都退守里面。”

沐浪花奇道:“这样岂非让人瓮中捉鳖。”

沈虎禅即道:“没有用的,敌众我寡,派人外守,只会让人有逐个击破之机会,全聚集一起,反而可以戮志合力,拒敌一时。”

沐浪花想了想,迅速地作了决定:“好!”手一挥,全部人都退了进去。

第十八章 奇异的阵势

这确是偌大的一座古屋。

古屋里层层叠叠,要经过几进院落,才到正厅,要走过几处厅堂,才到内间。

内间处,还有一个四周都有门的议堂,无疑这便是这座屋子的核心,同时也是这儿最易守难攻之处。

呼哨与古怪的叫声仍在外面传来,依稀可闻。

十一名将军麾下的新锐高手和沐利华、沈虎禅、楚杏儿等一到厅中,沐浪花便急看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子?……不是明明看见你们杀了齐九恨了吗?”

“我们要挫伤万人敌的元气,他也计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所以“蛇鼠一窝”早已埋伏在附近,因而来得特别快;”沈虎禅眼睛望着厅侧一座四扇古屏风,屏风上绘着分别表达出春、夏、秋、冬的季节里四位花神美人的绘像,手势、神情,甚至背景的秋月春花,冬雪夏荷,都十分细腻典雅,边镶的黑色檀木,更散发出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气:“万人敌也没算到我会出手,也没料到连齐九恨也死在我手上……不过,这也惹怒了他,他这次是决不甘休的——何况,‘蛇鼠一窝’一旦出动,向来都是残杀殆尽、尸骨不存的。”

沐浪花忽问道:“刚才你一路上,跟‘蛇鼠一窝’发生过冲突了?”

沈虎禅拍拍刀柄:“刀也饮了血。”

沐浪花道:“几个人的血?”

沈虎禅道:“十三个人。”

沐浪花道:“有没有一个年约三十的眼波可以酿醇酒的女子、还有一个手持金匙作为武器的小胖子、还有一个风度翩翩高大俊美的俗世公子……这三个人?”

沈虎禅道:“妇人我都不杀。那金匙胖子曾闪现了一下,但并没有动手,那佳公子……我没有见到。”

沐浪花看了楚杏儿一眼:“杏儿,你看……事到如今,该不该说……?”

楚杏儿咬了咬下唇,那红唇便呈现出一片惊心的白来,她的神色更柔和了。只略一沉吟便道:“这时候,自然要告诉他的。”

沐浪花扫了扫沈虎禅一眼,犹豫地道:“可是……”

楚杏儿道:“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信得过他,如果出事,我承担就是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极柔和的神情突然绽出一缕杀气来,这杀气一闪即没,但出现在这样柔和而又美丽的玉靥上,虽只瞬间但也教人永难忘记。

如果留心,便会发觉沈虎禅正在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通常,这是他在应付大敌要出手前才会发生的动作。

沐浪花垂首道:“是。”随即向沈虎禅道:“刚才我提到的那三个人,其中至少有两位,是将军派过去的人,你要手下留情。”

“哦?”沈虎禅知道沐浪花本来就想说出来的,不然就不会先透露那三人的形象特征,只是在正式道破前还是要找人来承担责任而已,这是个道地的老狐狸,不过可能是因上次对他有助之恩,所以此人对自己也似无敌意,当下便道:“你说的第三人,是不是侯小周?”

沐浪花怔了一怔,道:“你们认识?”

“我有两个兄弟般的好朋友,一个叫唐宝牛,一个叫做方恨少;”沈虎禅眼睛黑而亮的闪着火炬的光芒,“他们有个朋友,就是侯小周。”

沐浪花道:“你朋友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通常都是的。”沈虎禅道:“但敌人的敌人也可能是我的敌人,所以我相交遍天下,敌人满江湖。”

他悠悠接道:“我以前有一个一向都很尊重的敌手,叫做大笑将军李三声,他是一个很好的敌手……”沈虎禅的眼神充满了敬意:“他对他的敌人,比对自己还仁慈……别人输给了他,他千方百计,把那人扶植起来,栽培起来,甚至不惜把武功传授于对方,还用激将法,把那人的斗志激发起来,把他自己作为对方奋斗的目标……”

“谁当他的敌人,都是幸福的,更不要说当他的朋友了;”沈虎禅缓缓而冷峻地道:“不过,他终于,还是死在他信任的朋友手上,这两个人,男的名杜园,女的叫狄丽君……如果我没有弄错,就是那亮丽妇人和金匙男子”

沐浪花有些吃惊道:“这么说来,沈兄跟他俩有段宿仇了?”

沈虎禅:“可是,他们看来却是将军的朋友。”

沐浪花道:“将军也是你的朋友。”

沈虎禅颔首,忽又摇首。

“将军不是我的朋友;”沈虎禅道:“他现在是我的主人,主人说的话,手下一定要听从。”

外面唿哨怪异之声更急促频密,而且更逼近了。

沐浪花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一向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但而今得悉万人敌一向亲率的“蛇鼠一窝”来攻,想到“蛇鼠一窝”一向以诡异残忍的暗杀手法成名,而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觉为之心寒。

沐利华道:“我们冲出去……”

沐浪花叱道:“住口!沈兄还没有说话,怎轮到你这竖子拿意见!”

沐利华退身垂首道:“是……”返到司马发和司马不可之前,三人交换了一个不服气的神色。

他们三人虽不直属于将军麾下,武功也不比那十一名将军亲自调教的高手强,但这儿一切本由沐浪花调度的,他们是沐浪花的亲率家将,一向作威作福,实在不愿意听命于人。

沈虎禅道:“蛇鼠一窝已经包围了我们,这样冲出去,成算不大,伤亡必多,万一搞个不好,全军覆没,而且,楚姑娘在这里,我们保护她要紧……”

语音一顿,目光一扫,忽问:“怎么还有两人……?”他发现扣除了司马不可与司马发,名属将军麾下的十一高手实只有九人在议堂内,故作此问。

沐浪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犹豫之色,终于道:“沈兄,我们困于此处。外面全不加设防,只怕不大妥当……”他的语气期艾里带有一些教训的意味,仿佛他要是一口气没有保留的说出来听者就会感到非常汗颜惭疚似的。

沈虎禅不管他的语气,振声疾道:“你把那两人叫去把守厅外?”

沐浪花给沈虎禅的声威唬了回去:“是……一个人在前,一个在后……”

沈虎禅怒喝道:“快叫他们进来!”

沐浪花一时为之茫然:“为什么……?”

沈虎禅叱道:“快!”

沐浪花不及细虑,已撮唇发出了讯号。

讯号非常特殊,就像木屐敲在古琴上一般,发出一排排单调而又有回响的怪声。

但只有两三声鼠叫,一二声猫叫在回应。

沐浪花变了脸色。

他知道将军这次派来跟他一同“监视沈虎禅,保护杏姑娘,对付万人敌”的属下高手,纪律如山,反应如豹,胆气如虹,就算真要有人剁下他们一条臂膀,只要没有命令他们也不后退一步。

同样的,就算有人武功高到一出手就切下他们一条腿子,他们就算爬也会爬回来报讯的。

可是沐浪花却听不到任何反应。

“别再叫了!”沈虎禅郁雷似的喝了一声,楚杏儿看去,只见他两道刀眉几乎已结锁在一起,令人感到剧烈的焦燥与沉郁:“敌人已在堂外包围!”

沐浪花只觉心惊:“这么快……”

突然之间,大堂内的地面裂了一个大洞。

这骤变倏然而起,就裂在众人的脚下,沈虎禅目光一瞥,叱道,“小心……”但一名高手已失足掉了进去。

那名高手平日训练有素,一脚踏空,半空已掣剑在手,人往下落,剑花朵朵,已护住全身!

谁都可以看得得出,凭这青年高手的武功,只要有一罅缝的契机,他就可以杀出重围,转危为安,掠回原地。

只是他落下后,洞穴里没有交手的兵刃之声,只有一种类似窃窃私语,又似用手生生捏毙一只老鼠挣动闷响,然后紧接着,便是切肉的声音。

这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跟着从洞口里抛上来一些东西:人手、耳朵、人脚、鼻子,跟着就是残缺不全的人头。

看见这情景的人,如果不是极其坚忍壮硕,平日训练严格,加上面临强敌,都无法不当场呕吐。

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一霎间竟给人拆成一块块血肉淋漓的废件。

沈虎禅目中射出怒火寒光,蓦地向一名浓眉的青年高手叱道:“注意”

这浓眉青年心中一栗,不知沈虎禅何所指,突觉脚下一空,但他及时吸了半口气,借力一跃,飞腾而上。

他脚下虽裂了个大洞,却并没有坠下。

浓眉青年半空一旋,正要找一处安全地落脚,倏然之间,地洞里飞出一条像灰鳞点雪似的蟒索,闪电般卷住浓眉青年的左足踝,往下一扯!

浓眉青年惨叫一声,便没下地洞里去,众人着见他的一只手挥舞着剑、一只手张合着,一下子便没入在地洞里。

突然,“啸”地一声,一条黑影黑电似的射入地洞里!

黑条中隐带一线极锐利的白光,森冷而凌厉地射入地洞去——楚杏儿吓了一跳,只见身旁已不见了沈虎禅!

地洞里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跟前次的声响又完全不同,这次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正在一个却似空洞却又挤塞的空间里大力地挥舞着!

剩下的七名青年高手纷纷抢出,要跃下黑洞谋救,沐浪花喝道:“不可!”

楚杏儿气寒了脸:“你阻止什么!”

沐浪花道:“沈虎禅还不是我们的人,这样为他……徒乱了自己的阵脚!”

楚杏儿道:“可是,他是为救我们的人才跳下去的。”

沐浪花道:“但这样下去也没把握能救他……”

就这么几句对话间,一人自洞穴里飞拔而起,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大鸟一般的人已霍然落定,正是沈虎禅。他右手扶着那名浓眉青年,早已吓得脸无人色、三十二颗牙齿不住地交磨打颤。

这时才听到“呛”的一枪,刀已入鞘。

众人这才想去看沈虎禅的刀,但刀已回到了古木鞘中。地上染了一摊鲜血,浓眉青年和沈虎禅身上都不见有伤口,倒是木鞘吞口略染着血痕,可见是刀身曾染上了大量的人血才回鞘里的。

众人见沈虎禅这等神威,救回同僚,忍不住想要欢呼,忽然喀勒一声,沈虎禅立足之处,又乍然裂开一个大洞!

沈虎禅猝地一拔而起,手上还抱着那浓眉青年!

突然啪的一响,屋顶又裂开了一个洞口,刹那间,七八条像蛇一般的事物闪了下来,直噬沈虎禅脸颊。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背颈骤然炸起一束极炫烈的光芒。

光芒一现,飕飕连响,那些钻下来的事物,全断落于地,兀自在地上蠕动着,竟都是十分狰狞特异的蛇首。

接着屋顶上几声惨叫,众人只觉顶上有人分几头急促走动的声响,血水也沿着几处滴落下来,其中有两处才走了没几步,就“啪”地倒了下来,震得屋瓦一阵响,血滴得越急,不一会使刮喇刮喇地滚落屋檐边,大概是仆落到院子里去了。

刀芒在沈虎禅背脊一现即灭。

沈虎禅落地,把那浓眉青年交给两名青年高手,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鬼鬼祟祟的,算什么英雄!叫万人敌出来!”

忽听一个声音阴恻恻的道:“就凭你们,也配让万大人出手?!”

沈虎禅听得出是谭千蠢的声音:“败军之将,也来言勇?”

谭千蠢自喉头逼出了咆哮:“姓沈的,你是自找死路!这是万大人与楚将军的怨仇,关你什么屁事,你就是要来蹚这趟浑水!”

沈虎禅沉声道:“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

谭千蠢怒叱:“好,你死也是你的事!”

沈虎禅忽道:“你在拖延时间。”

谭千蠢的声音静默了半晌。沈虎禅接道:“万人敌还没有到。”

谭千蠢在幽森的黑夜只发出两声阴笑。

沈虎禅道:“所以你不敢发动全面的攻势。”

谭千蠢嘿嘿干笑两声:“但至少可以把你们困死在这里。”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们是被困,但不是死了。”

沐浪花趋前一步,向沈虎禅道:“我们冲出去!”

沈虎禅道:“也只有这条路了。我们总不能等万人敌来了束手待毙,而且,他们只要一把火,就可以把……”

语至此忽然一顿,双眉一皱,暗自忖道:既然一把火就可以把自己等人逼出来,为啥谭千蠢一直只在外面施暗袭手段,而不用这一着呢?

——以谭千蠢的智力而言,不可能不省悟到这点。

——谭千蠢显然不想把他们逼出来。

——谭千蠢为什么不想把他们逼出来一一干掉?

——理由似乎只有两个:谭千蠢所率领的“蛇鼠一窝”还不想逼虎跳墙,因为没有把握制得住这一群拼死杀出重围的人;同样的,谭千蠢很可能是要等万人敌赶到才敢全力发动攻击。

这两项理由都很明显地勾勒出:“蛇鼠一窝”的力量似乎还未足够。

但沈虎禅却想到另一点。

放火是杀敌的好办法,“火”是最不费力而致敌死命的武器。

“蛇鼠一窝”一直不放火。

他们自己怕的也是“火”!

完稿于一九八三年“尘埃落定,方兴未艾”期间重校于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台返港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