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锋将

第一章 “将军”

“我去。”

这是沈虎禅的答案。

也是一个决定。

——虽然这个决定很可能使他坠入万劫不复之境,但沈虎禅还是作了这个决定。

“好,”将军深深地望着他,然后宣布,“你先养伤,我们作好准备,时机一到就出发。”

沈虎禅没有问:什么时候出发?去哪里?怎样才可以见得着万人敌?如何才能杀得了万人敌?

他不问是因为知道,在需要告诉他的时候,将军自然会告诉他;在他不该知道的时候,他问了也是白问。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养伤。

——先把伤养好,才能再搏杀。

只有好的体魄,才能干大事。

金银财富、名利美人比起健康,根本不算是什么。

在还没有失去健康之前已省悟到健康的可贵,这才是一个真正自珍自惜自爱的人。

沈虎禅回到“牧羚楼”。

他现在的“任务”是养伤。

蔡可饥和徐无害送沈虎禅回到厢房。

“将军府里,你要到哪里去都可以,通行无阻,”将军曾这样对他说,“只有一个地方你最好不要乱闯。”

“你住的地方?”沈虎禅随口问。

“我住的地方,是在‘将相门’后东楼南一房,我办事的地方是在‘戏夏台’,跟家人相聚,多在‘观鱼阁’,与朋友聚,则在‘笑悠堂’。平时亦多到后园的“赐子亭’散散步、练练功夫,一问人便知道坐落在什么地方,很好找,你要找我,随时欢迎。”将军笑道:“但燕兄住在‘听香小榭’,他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敌人,如果没特别的事,或没有他许可,你最好不要去骚扰他。”

“对,你最好不要来骚扰我。”燕赵居然也附和道,“有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去骚扰你的。”

所以在徐无害和蔡可饥送他到了门口的时候,沈虎禅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燕先生住的地方,离我这里近不近?”

“近。”徐无害立刻道,“从这个走廊直行往西折,穿过小竹林、红枫道,在花丛里有三间小屋,其中左首那家,漆上蓝色的,便是燕先生的住处。”

“三间?”沈虎禅仍不在意的问:“其余二间住的是谁?”

徐无害一时作不了响。

沈虎禅把手一挥,道:“既然不方便,就当我没问过。”

然后推门入室,正要把门关上,见蔡可饥、徐无害二人还未即时离去,便问:“你们有事?”

“沈大哥,谢谢你救了我。”蔡可饥诚挚地道。

沈虎禅沉着地望着他:“你最想说的,还不止这一句。”

“我知道我们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可是,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栽培出来的,命是你救的,杀万人敌的时候,请也让我们一起去,尽一分力。”蔡可饥近乎要求似的说。

“你们已几乎死过一次了。”沈虎禅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你们不怕?”

“既然已经死过了,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徐无害说,“怕的反而是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我知道你们的诚意,可是将军麾下的事,总要将军来决定,我不可以越俎代庖。”沈虎禅温和地道:“我怕我也帮不了什么忙,你们还是直接求将军吧。”

他微笑着关上了门。

点上了灯。

房里有澡盆。

水还是热的。

灯气映着热气。

——将军一向都很细心。

——将军的手下把时间也算得很准。

沈虎禅脱光了衣服,进入盆中,坐了下来。

门敲响了。

“谁?”

“沈爷,我们拿来了伤药、热水和毛巾衣服。”

不待回应,门就被推了开来。

四个丫环。

她们纤手有的提着木桶,有的拿着药味极浓的小包:“将军吩咐,这都是上好的金创药,还有艳雪红、七厘丹、急治内外伤,奴婢来替沈爷洗擦敷上。”

沈虎禅并没有觉得讶异。

他在晚宴前已洗过了澡。

这几个娇俏可人的婢女也是这样服侍他。

“伤药、热水、巾服留下,我自己会用;”他吩咐,“你们出去。”

他上次也是这样吩咐。

所以四个婢女也并没有讶异,分别退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房里氤氲着水雾。

他倒去了洗涤伤口的脏水,再注入了干净的热水。

他坐在水里,觉得很舒服。

将军送来的伤药,也是罕见的极具功效的药草。

他一面洗澡,一面运功调息。

他头上冒出的黑气,和热水的白气混淆在一起,已成了混蒙一片。

——其实,人生营营役役,这又何苦?只要求得一处舒适自在,又何须这般奔波忙碌?

可是,还有太多的事,需要自己来做。

在蒸腾的热雾里,他开始从头检讨自己这一个计划的进度。

他的计划就叫做“将军”!

将军,原是军中将领的意思,可是在下棋时,有一句“将军!”即是提醒对方,将要吃对方的帅或将,对方的棋局已面临战败的危机。

他的计划叫做“将军!”,主要便是对付将军的。

不过他心目中的将军,不止一人。

除了“铁剑将军”楚衣辞,还有万人敌。

他知道武林中有个铁剑将军,有个万人敌,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但将军和万人敌一向以来,都是对立的。

万人敌的上司是童贯,将军的上级是曾布,只不过曾布和童贯都听命于宰相蔡京。

蔡京逞私贪欲,播权误国,朝内朋比为奸,曾布终有所觉;要向蔡京反戈,可是以他在朝中势力,已动摇不了蔡京的根本,反遭蔡京进谗贬谪。

剩下楚铁剑,动用了武林中的实力,与万人敌的势力对抗,此消彼长下,在官道上,将军的形势也岌岌可危,但在江湖势力上,将军还可以跟万人敌别别苗头。

除了铁剑将军之外,在武林中,还能与万人敌相捋的势力本就不多,当然还有东北五泽盟和西南南天王。

沈虎禅本早有意思要铲除将军,以挫蔡京的锐气,但在童贯(原文为童贯,但结合上文,个人认为应为曾布)失势后,他的目标已转移到万人敌的身上。

可是万人敌并不易杀。

连沈虎禅也不知道万人敌究竟是谁。

他只知道这人所作的恶事,恐怕要比下江南采“花石纲”弄得天怒人怨的朱勔还要多。

一个能做这么多恶事的人,当然很有权。

——若不有权,一个人再恶,也不能害太多的人。

但一个恶人手上又有权,为祸则巨矣!

在武林中,像万人敌的地位,当然还轮不到他唯我独尊,但要在官面上、黑白二道都能翻手风云覆手雨的,恐怕当前也只得万人敌一人而已。

在沈虎禅心目中,万人敌可谓是:通敌卖国,暴敛强征,助纣为虐,残民自快,当真是无恶不作。

沈虎禅天生喜欢杀这样的人。

不过这样的人也最不易杀。

沈虎禅既想“对付”万人敌,但也想“教训”将军!

铁剑将军在曾布得势时,其声势何尝不是日中天,排斥异已,威福也作够了,如今虽是对抗万人敌的一支劲旅,声望也不复当年,沈虎禅心里也希望将军活该受罪。

——如果将军无罪可受,他也要让将军受受活罪!

三阳村的居民被强迫缴重税,沈虎禅第一个就想到向将军借款。

他其实比唐宝牛和方恨少先一步找到侯小周。

可是侯小周告诉他许多事。

许多有关将军为富而不仁的事。

从侯小周那儿,沈虎禅肯定了一件事。

钱。将军是不会借给他的。

要“借”将军的钱,惟有抓住他的罩门。

——将军的“罩门”是什么?

侯小周建议沈虎禅:绑架将军的女儿。

沈虎禅的回答是:与其绑架将军之女,不如绑架将军。

侯小周为沈虎禅的大胆构想而震住。

沈虎禅叮嘱侯小周不可说出去。

所以侯小周在见到唐宝牛和方恨少的时候,并没有提到沈虎禅来过,也不提“绑架将军”是沈虎禅的意思。

事实上,沈虎禅也不得不进行“绑架将军”的计划。

因为他有一个结拜兄弟:张炭,竞在这时候遭人绑架了。

他和唐宝牛、方恨少、温柔。张炭等七人结为兄弟姊妹,人称“七大寇”。其实,他们所作所为,不外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但官道、白道上的人,总拿他们当贼办,故称之为“寇”。

不过他们也不在意:反正是正义之士的不管黑脸白脸都还是正义的,若是奸恶之徒,涂白了脸还是奸恶的。要在这荆棘遍地的世途持正卫道,总得有:“是邪道就来吧”的决心。

正道就是面对误解纵然受伤也敢去走的长路。

在这血是冷的、眼神是冷的、连诗也是冷的人间,他们不肯做人做得完全没有体温,就得要以身上鲜红的血来温热这世间。

张炭被绑架,这使得沈虎禅忧心如焚。

对方通过任笑玉,捎来了一个讯息:只要沈虎禅绑架了将军,他们就愿以张炭来交换。

这使得沈虎禅更下定决心:绑架将军!

任笑玉是沈虎禅的朋友。

好朋友。

任笑玉不能容让“长风剑客”宓近秋横行江湖,况且双方都是使剑的,宓近秋也容不下任笑玉的傲慢,故而与之决战。

宓近秋毕竟是“三代第一剑”,任笑玉三战三败。

可是宓近秋也杀不了他。

宓近秋杀不了任笑玉,却趁任笑玉不在的时候,挺剑把任笑玉的家人杀个干净。

任笑玉在悲愤狂怒中,要找宓近秋拼命。

是沈虎禅拦阻了他。

沈虎禅授之于“无用之刀”。

他要任笑玉把“无用之刀”,转化为“无用之剑”。

任笑玉天性聪颖,很快顿悟。

——无用之用,当为大用。

无用的剑法,看来杀不了人,才真正能杀人。

——宓近秋精通剑法,欲以剑法胜之,那是攻坚,不如以刀克制,反而是趁虚。

任笑玉四战宓近秋,终以“不求胜”的剑法先伤了宓近秋的尾指、中趾、左耳、脉门,让对方血流不止。

宓近秋初不甚为意,久战之后,终于虚脱,丧命在任笑玉剑下。

任笑玉得报大仇,全仗沈虎禅。

他要报答沈虎禅。

同时,沈虎禅经过打探之后,也知道了一个事实:

“铁剑将军”旄下高手如云:除了长风(“长风剑客”宓近秋)、须弥(“大须弥金厉手”沐浪花)、将军(“铁剑将军”楚衣辞本人)外,还有“将军旄下,三面令旗”:楚杏儿、“兜罗宝伞”王龙溪、“七色剑客”舒映虹,还有一干武林高手强助,诸如:“天命难违”王不从、“巨人刽子手”慕小虾、“蜻蜓剑”徐无害、可马兄弟、十一少年剑……等人。

还有敌友不知莫测高深但常在将军身边的燕赵……以及许多隐身未现的高手。

沈虎禅知道:要拿下将军,若硬拼直闯恐怕毫无希望,惟一的方法,要先行智取。在有利时机里,才来力擒。

要这样做,第一件事就是要:

接近将军!

第二章 布局

要接近将军,就得要有借口。

完美而且重大得足够打动将军的借口。

任笑玉为报沈虎禅之情,自荐要以他为引,让沈虎禅得以接近将军。

——他杀了宓近秋,将军必欲食其之肉、啖其之骨、枕其之皮。

如果沈虎禅能替将军“杀了”任笑玉,将军对沈虎禅必“另眼相看”。

当然,以将军之谨慎多疑,“杀”一个任笑玉,恐怕还不足以取信于他。

至少,还得要多办一件事。

将军“志在必歼”的“对象”当然就是“青帝门”;东天青帝任古书、神判祖浮沉、电侠雷唇。

恰巧,“东天青帝”也欠了沈虎禅的情义:他曾利用沈虎禅承担恶名,替他除去几名谋叛的逆徒。

沈虎禅于是求助于东天青帝。

东天青帝与将军、万人敌为敌已久。他深知:如果不靠沈虎禅,单凭他自己的实力,既灭不了将军,而且在长期对抗之下,极可能为万人敌所灭。

他乐于“成全”沈虎禅。

——沈虎禅的作为,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过。单止任古书身死,将军或还是会有怀疑的。

任古书需要“陪死”的人。

他也要借此来试探一下身边的“吉儿”。

他一直都对这“吉儿”的身份存疑。

“青帝门”有两个大将军,一是精通谋略、阵法和易容术的“神判”祖浮沉,另一个是“电侠”雷唇。

雷唇在三个月前被万人敌的部下谭千蠢的“旱天雷”震碎了心脉。自忖必死,便想在死前,再为“青帝门”尽最后的一点心力。

但他也有一个要求:

——他要沈虎禅务必要格杀千蠢和尚,替他报仇。

至于祖浮沉,一向精擅易容,要把正处于匆忙惊惧中的舒映虹、楚杏儿等骗上一骗,还不是太难的事。

于是“将军行动”开始。

任笑玉知道将军的义弟“飞声剑客”沐浪花,有个很不像话的儿子沐利华,成天流连在“金陵楼”。

任笑玉有个红粉知音。

裴翠。

她知道这个“纨绔子弟”的一切事。

局便从这儿先下第一子。

翡翠知道沐利华倚仗权势,必定闹事。

——就算沐利华不主动闹事,翡翠也一定有把握让沐利华闹起来。

——骄纵惯了的少爷就是骄纵惯了的,正如狗改不了吃屎,不管黑猫白猫都爱吃腥是一样的道理。

果然,经翡翠一激,沐利华便闹了起来。

沈虎禅一早便藏于柱中,待机而发。

任笑玉也早在那儿,准备出手。

可是干算万算,算漏了正好方恨少和唐宝牛也来找侯小周,而侯小周也恰巧带他们上“金陵楼”来消遣。

其间,侯小周又刚好把方恨少叫了出去,所以就更没有人能制得住唐宝牛的牛脾气了。

唐宝牛挺身护花,大闹金陵楼,力搏司马兄弟,决战沐利华,这一闹,有人已去通知沐浪花了。这出戏,已不能不唱下去。

任笑玉只好出头。

沐浪花也出现了。

沈虎禅只好按照原定计划,裂柱而出,任笑玉假意败走——却真为沐浪花“飞声剑影”所伤,伤得还真不轻。

——做任何事都是得要付出代价的。

——更何况是“将军!”行动这件大事!

沈虎禅也付出了代价。

他的“代价”是自己的好兄弟唐宝牛误解了他。

不过,沈虎禅并没有不放心。

他以为翡翠会事后向唐宝牛解释一切的。

——翡翠事后的确找到了唐宝牛。

——他也如计划“接近了”将军。

——将军也果然要他杀任笑玉,灭青帝门!

但是,翡翠并没有告诉唐宝牛真相。

唐宝牛也没再遇上方恨少。

然而沈虎禅已在行动之中,身不由已,情非得已,已不能急流勇退了。

故而,在无妄山上,沈虎禅真的“杀了”决心求死的雷唇,“逼”任笑玉跳崖“自尽”,可是,在唐宝牛的纠缠之下,只好击倒了他。

幸而翡翠“及时赶到”,载走了唐宝牛。

——反正,唐宝牛不是将军“志在必得”的人物,将军也不追究唐宝牛的事。

沈虎禅当时也不得不击倒唐宝牛,否则前功尽废,赤胆忠心的雷唇也只有枉死了。

继而,沈虎禅独闯“青帝门”。

他肯定除了舒映虹,将军也一定派其他的人来监视他的行动。

所以他不能有任何差错。

——“神判”假死,他借着炸药的凌厉威力,把楚杏儿和舒映虹扫进“活门”里,其实,“东天青帝”任古书和“神判”祖浮沉也在这一刹那间,滚人另一“生门”去了。

——炸药如此猛烈,连尸首都不全,实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如此,沈虎禅夺得了大功。

获得了将军的信任。

将军一向知人善用,他之所以这么快就信重沈虎禅,一是确惜沈虎禅之才,二是因万人敌大敌当前,加上心想“五泽盟”、“南天王”跟万人敌结盟在即,不得不起用高手以歼万人敌。

危急匆忙间,已不能作耐心的观察、更好的选择。

——但凡急于求功,就不能步步为营。

——要使南天王和五泽盟不加盟万人敌阵营里,首先得要把“高唐镜”拿到手!

就算将军不发动,楚杏儿也迫不及待地发动了。

——她当然不只是为了“照镜子”。

——她很有信心: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夺高唐镜”的行动,同时还要证明一件事,唐多令、冷秋帆和兜玉进,究竟哪一个人对自己是真心的?

——结果有“真心”的是冷秋帆。

“真心的”先死。

沈虎禅因救楚杏儿而参与夺“高唐镜”之役,因而直接与万人敌部属起冲突。

不过,这样一来,沈虎禅跟将军一派,也结下不解之缘;将军也更加赏识信任沈虎禅,以致在对付万人敌最重大的行动里,也指定要沈虎禅上阵。

——因为他是锋将。

能突破万难、扭转乾坤的锋将!

——善战!能战、敢闯、是谓锋将!

澡盆里氤氲的雾,逐渐稀薄了。

沈虎禅也把心里的“布局”整理出一个轮廓来:

他已经进入将军组织的核心。

他似得到将军的信重。

他要借将军的力量来查出万人敌到底是谁。

他同时要“绑架”将军。

——在为富不仁者的身上榨取财富,给良善的贫苦人,这是“七大寇”最喜欢做的事。

——他们简直当作是天生的职志。

如果可能:他想连万人敌也一并“绑架”。

从这些日子的接触,他觉得:伤佛万人敌要比将军更残暴、更可恶、更罪无可逭!

不过,他首要的是养好身上的伤。

这点他很有信心。

——他和唐宝牛,都是伤得重、好得快、痊愈得令人不敢置信的人!

“你们真是铁打的!”结拜妹妹温柔曾这样形容过他们:“受伤对你们而言是一种刺激,而且就快要变成享受了!你们简直似是为受伤而活!”

——温柔也许说得夸张一点,可是,说真的,他还有什么伤没受过!

他这样想的时候,脑子有点疲倦了。

眼前的视线也有点模糊。

——毕竟是太累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被一种感觉唤醒。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他也不明白何以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那感觉很熟悉。

那感觉只告诉他两个字一个讯息:

危险!

他猛地跳了起来。

水花四溅。

水花溅得还不及他的身法快疾。

“噗”的一声,桶底里,凸出了一截枪尖,穿过水面,在烛光下亮晃晃的一闪。

要是此刻沈虎禅还在澡盆里,那么,枪、桶、身体,得要被穿成一体。

烛火一晃。

刀光一闪。

沈虎禅人在半空。

刀光闪自他手中。

原来他的刀一直没有离手。

所以他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出刀。

“叮”的一响,枪尖被削了下来。

木桶裂而为二。

水溅满地。

沈虎禅撞破窗棂,掠身而出。

他把衣服往腰间一围就到了屋外。

他当然来不及穿上衣服。

——敌人的速度极快。

沈虎禅到了楼外的时候,只见一闪而过的身影,在竹风叶影,朱阁青檐间不见。

沈虎禅追了过去。

在风里的竹仿佛在叹息,叹息到深浓时,又成了轻泣。

一声叹息都像一个令人心折的故事,听得在黑夜里的枫叶,都隐没了令人心醉的霜红。

谁到了这里,相思的人便不成眠,寂寞之外还会有些凄淡。

因为这儿除了竹枝在叹息,枫树在叹息之外,连小桥流水,也在叹息,连远在天边那一钩初出道的峨眉月,也像一句未完的叹息。

来到这里,听到这一声声似有若无的叹息,难免也会叹息。

枝叶掩映间,溪边隐约有三间精致的小阁,像是三座安谧的墓园。

淡淡的幽香,像一缕诗魂般的袭入鼻端。

沈虎禅手持着刀,心道好险:

他细察过将军送来的药,药是上好的药材所配制,只治伤,没有毒。

可是他没有注意那几桶水。

那蒸腾的水气,几令他昏睡过去。

——如果刚才他昏睡过去,那么,他现在已昏死在木桶里了。

所以,当他现在闻到这似有若无的香味的时候,特别提高了警觉。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座小亭。

亭上写了,“听香”两个清俊的字,下款也是两个小字。

沈虎禅想要看个清楚。

因为在此际他心中又升起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他感觉这两个小字特别亲,而且事关重大。

他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

——要不然,他早已伏尸木桶之中,血水和澡水同一颜色了。

不过,夜色凄迷,要注视得要以眼力掀开重重深幕。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他的背后向他长吟道:“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可惜现在已近夜央,不是黄昏了。沈兄却如此雅兴,来这里弃衣抱刀,中夜听香乎?”

沈虎禅没有立即回头。

他已低首在那一带溪流里看见倒映在自己身后的人:

古来悲歌慷慨之士——

燕赵。

第三章 我对菊花免疫

没有人可以想像。在这么柔和的夜里,燕赵像一头月下的狮子,凛然不可侵犯,傲然不可匹敌。风过处,他烈火似的铁髭子黑云似的戟发乃至衣褶上战阵一般的折纹,都是愤怒的,不过,奇诡的是,他的神情却是温和的,那是一种宁静柔美的感觉,接近于一种王者的气态。

他穿着月光似的锦袍,就像月下雾中的一条幽静得发光的流水。

那么雄壮的一个人,那么威武的一个人,如果不是他五官特别突出,一定会给乱发怒髭所掩盖,他的气态特别温文,随便站在那里都会给人一种逼人但又不侵人的感觉。

但他却让人感到极端的静和美。

甚至还带有一种易水送别的凄凉。

沈虎禅低首看流水。

流水静得像一面玻璃。

身后的人也静得像一抹幽光,全不真实。

但他知道身后的来者可能便是他生平首遇的第一高手。

——这人的武功出手,高到什么程度,连沈虎禅也无法估计。

对这个人,沈虎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甚至宁愿与将军或万人敌对决,却不愿意去面对这个人。

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格杀“勾漏妖尸”革动地,威震天下,从没有怕过谁来,从没有不敢面对心事。

但在他心里,有四种人他是不敢与之为敌的:一是大仁大义、无私无欲的人,这是他所无法企及的;二是他所喜欢、敬爱、尊重的人,这是他不能对抗的;三是没有能力抵抗的人,他不能以武力去伤害弱者;四是他所完全不了解的人——他连对方武功高低、人格是好是坏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与对方为敌?

燕赵,在他心中,无疑就是第四种人。

“我没有雅兴,”沈虎禅直截了当他说,“我是来杀人的。”

“杀人?”燕赵倒是一愕,随即道:“沈兄半夜三更不穿衣服提刀出来杀人也是一种雅兴。”

“身体肤发,父母所生,天地所造,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并不怕燕先生见笑;”沈虎禅抱刀端然地道,“我对杀人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只不过因为有人要暗杀我,我只好追杀要杀我的人了。”

“有人暗杀沈兄?”

“就在刚才。”

“凶手必然是趁沈兄沐浴时行凶的吧?”

“不错。”

“他大概没有料到沈兄就算在沐浴时也不放松戒备。”

“一个武林中人,就连睡觉也不应放弃戒备。若不抱着刀洗澡,便得要光着身子挨刀。”

“他逃到这儿来了!”

“我相信他也早逃离这里了。”

“人说沈虎禅是武林中第一号战将,”燕赵的眼睛眨了眨——像他这么一个壮烈的汉子,一双眼睛却是晶亮的,热切的,甚至接近多愁善感的,“可是,今天我在听了杏儿、无害和小蔡的转述后,我觉得你还是一名闯将。”

“哦?”

“战将是凡有必要的战斗都绝不回避,甚至视战斗为激励,一如刀要在石上砺磨才见其锐利;”燕赵补充道,“闯将是无惧困境,面对危艰,能聚集力量,突破困境,越险恶的环境越现出他的本色。”

“我只觉得我自己是个锋将。”

“锋将?”

“遇到不公平的,我就争个公平;遇到不合理的,我就争取到合理为止。遇到人欺负人,我不准许它发生;遇到巨大的压力,我就会往压力的中心挤兑过去,看能不能挤出一条路来;”沈虎禅说:“别人以刀口向我,我只好以刀锋向人,比比看谁的刀利。”

“好一个锋将!可是,当这种人,背负的包袱太重,面对的敌人太多,一辈子都难以有快乐的日子过。”

“所以,刚才有人要杀我,”沈虎禅心平气和地道:“不过,在人生的漫漫长道上,只要每次完成了一件小事,正如在千里之路途中迈了一小步,我就会很满足。”

“我听过你很多传说。”

“一些人把一些故事传了开去就是传说,我也听过你许多传说,但不一定相信这些传说。”

“我听到的是你杀人的传说。”

“我救人远比杀人多,真奇怪他们为什么不传传我救人的事。”

“那也许是因为杀人比救人刺激,人们都喜欢听让他们刺激的故事。”

“那么说来,人是喜欢看人死,不爱见人活了?”

“也许是因为你杀人的故事都太过刺激紧张之故,”燕赵缓缓地道:“当年,‘海狼帮’里的三大高手,省无名、江方寸、革动地辱杀了你全家……”

沈虎禅忽然握紧了拳头。

燕赵话题一转:“可是你都一一报了仇。你杀‘勾漏妖尸’革动地时,才十三岁,革动地根本没把你瞧在眼里。你投贴拜山,革动地打着呵欠叫门人把你宰了,没料一个呵欠没打完,五个门徒全给你放倒了,革动地出手一连伤了你二十六处……”

“二十八处。”沈虎禅沉声道:“不过,他也吃了我一刀。”

“一刀便要了他的命”燕赵感慨他说,“革动地横行天下,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江方寸以‘胜雪快刀’名震大江南北,听说你要来杀他,他一向谨慎,宁可避而不战……”

沈虎禅唇角掀了掀,也不知是笑还是讥诮:“他逃亡三千里,连换十八行宫,调度四十九死士,终日镇守两侧……”

“结果,他连身边的大劈刀都未来得及抄起,便给你自宫外挖了一条长达两里的遂道,直通他的卧室,破土而出,一刀刺入他的胯内。”燕赵道:“江方寸和革动地一死,就不怕省无名不惶惧了。他外号‘杀手王’,你去杀他,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调度了七十七名杀手回来护他,结果,路经心月桥的时候,一把银枪搠破轿底,直刺入轿内……”

沈虎禅淡淡地道:“省无名却不在轿内。”

“可是你早料着了,省无名在轿外扮成七十七名杀手之一,立即跃到桥下,追杀在水中挺枪的勇士。结果,你却潜伏水中,一俟他跃下来,便一刀格杀了他。”燕赵说:“你们一得手就走,那七十六名杀手,连出手都来不及,杀手王便教你在他们面前杀了。”

“也许你更该记住,”沈虎禅道:“我之所以能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全因挺枪出手那位唐宝牛的功劳。”

“唐宝牛跟你也是不打不相识。你十三岁杀革动地,十四岁杀江方寸,十六岁杀省无名,十五岁的时候,杀的是妖言惑众、倚势虐行、甚得当今天子信宠的方士不笑上人。这几役、无一不使你名动天下。你跟唐宝牛,就是在杀不笑上人此役中不打不相识的。”燕赵耳熟能详般的道,“唐宝牛对你的威名不服气,他要跟你决斗,你却说要先杀了祸国殃民的不笑上人,才放心跟他决一死战。其实,你武功远胜于唐宝牛,故意把战斗延后,他心急与你决战,故而跟你同掘隧道,通往不笑上人的丹房,一挖就挖了三个月,这段期间他与你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就成了好朋友,这个斗,便再也决不成了。”

沈虎禅有点感触地道:“那是因为唐宝牛的确是条好汉,我不想跟这样的人决斗。”

燕赵的眼光看进沈虎禅的眸子里,好像一直要看到沈虎禅的灵魂里似的,“可是你这次却为了杀任笑玉,而重伤了他。”

沈虎禅悠然道:“你没听说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几句话吗?”

“听过,”燕赵微笑道,“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本身也需要有雷霆气魄,霹雳手段,不是人人都能为之的。”

沈虎禅一剔眉毛道:“我只是奉将军之命行事。”

燕赵笑道:“是真的吗?”

沈虎禅反问:“难道你要我抗将军的意旨?”

“那也不出奇。”燕赵捻着须角道:“我不是将军的敌人么!”

“只不过,我倒要提醒你一件事。”他又附加了一句:“你杀不笑上人的时候,用的方式,跟杀省无名相同:一个好的杀手是不该重复他杀人的方法的。”

然后他下结论地道:“杀人的方法一旦相同或相近,就予人有迹可寻,很可能便杀人不着反杀已了。”

“我却认为:不管古刀宝刀,只要杀得人就是好刀。”沈虎禅不以为然,“只要杀得了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包括用重复的办法;这正如对症下药一般,药苦、药涩、药毒以攻毒都无所谓,只要能治得了病就是好药。”

“可是好药是要名医才开得出来的,刀能杀人,不在刀,而在人会不会用刀;”燕赵说,“你是能用刀之人,所以你曾利用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复生,震住了对手,把‘青帝门’的第一流高手公羽敬也一刀就杀了。通常,你一刀得手,别人连你的刀也看不见,根本不能对抗你的刀法。不过,你杀人的手法,却不似刀法那么难以捉摸,莫测高深。”

沈虎禅正色地道:“你是要告诉我:杀人的方法要似刀法一样,让人倏忽难防?”

燕赵眼睛发着亮,含笑不语。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沈虎禅庄重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要和将军一起出去对付万人敌,我希望你是他的强助。我希望是你一刀砍下万人敌的头颅,而不是将军遇了祸;”燕赵说,“将军是我最好的敌人,我不想这么好的一个敌人,却让别人家给杀了。”

“你不怕我知道了这些,却用这些法子去杀将军吗?”

“如果你要杀将军,就算我不告诉你这些法子,你也一样会去杀他;”燕赵不慌不忙他说:“假如将军是这么好杀,我早就得手了,何必劳你费事。”

沈虎禅笑了:“你真的是将军的敌人?”

燕赵也笑了:“你真的是将军的朋友?”

“你知不知道如果要试出那人是不是你真正朋友,有什么法子?”沈虎禅反问。

“什么法子?”

“跟他交朋友。”沈虎禅说,“只有跟他交朋友,才能知道他是不是你的真正朋友。”

“你知道怎样才能试出他是不是你的敌人?”

“请说。”

“与之为敌,”燕赵说,“只有在对敌的时候,你才会确切地知道,他是不是你真正的敌人。”

“看来,要知道一个人是敌是友,通常都是要付出代价。”沈虎禅说,“相当大的代价。”

“除了敌友,我现在还想知道一件事,代价可能更大。”

“什么事?”沈虎禅诚恳的问。

“你的武功有多高?”燕赵眼里闪着精灵一般的烁芒,“或者,你的刀有多快?”

“你很想知道?”

“嗯。”燕赵沉着地道,“惟有知道了这些,我才能确定:你或者将军,有没有希望活着回来。”

“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逼我出手。”

“而逼你出手也只有一个方法,”燕赵沉吟道:“是我先向你动手。”

沈虎禅沉默了一阵,凝肃地道:“是我先行闯入这里,你大可为此向我动手。”

“对,你闯入这儿,却被我发现了,要不然,说不定你是来谋刺我的,而今,你只好说成有刺客暗杀你,你一路追到这里……”燕赵接着道,推论下去:“为此,我为自保,杀你也是应该的——假使我杀得了你的话。”

沈虎禅不再说什么。

他在等。

——等燕赵的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动手还是拱手?朋友还是敌手?

燕赵忽然笑了。

哈哈长笑。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来杀我的,你也不知道我究竟跟那名要杀你的杀手有没有关系;”他爽快地道:“不过,无论如何,刚才那名杀手用这种方法试图去暗杀你,那是件极愚笨的事,因为,你也曾用过类似的方式,去杀了江方寸、省无名和不笑上人。”

燕赵这么一说,一下子,一触即发,剑拔弩张的气氛全一扫而空。

这园子清幽的气氛也好似生气蓬勃起来。

沈虎禅也笑了。

他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这三间房子,就你一个人住?”

“你存心咒我?我又未分成三截,一个人怎住得下三间房子?”燕赵笑说:“以前有一桩案子,就是有两间大仓库,里面却空空如也,却只摆放了一尊佛像,四大名捕出动了追命去查,才发现……”

“干这件事的人就是要引人去查探这件事,等到他想引出来的人也过去检查佛像时,他才发动石像内的机关,喷出毒箭,狙杀来人。”沈虎禅接道,“所以,秘密本身就是要人好奇想揭破这个秘密。”

“那一役,追命机警,幸而未死,只受了点伤……”,燕赵语音一顿,忽道,“这三间房,我住一间,其余两间,都是秘密。”

沈虎禅淡淡地道:“幸亏我不大喜欢知道别人的秘密。”

燕赵道:“你不好奇?”

“不,”沈虎禅道,“是我不想早死。”

“可是,这秘密你却很想知道。”

“凡是知道秘密都是要交出代价的;”沈虎禅道,“就算对方只要你不说出去,但那也是一种代价。”

“但这秘密却是人。”燕赵神秘地说。

“凡是秘密都跟人有关。”沈虎禅似仍不大动心。

“不过你却很关心这人。”

“哦?”沈虎禅有点动容。

燕赵领他到右首那家漆上黄漆的房子,房前有一丛菊花。燕赵笑着指了指:“目前这房子的主人,也是个爱菊的人。”

“一种爱其实也是一种病,不管爱花爱草爱书画爱美人都是。”沈虎禅谐谑他说:“还好,我一向都对菊花免疫。”

“只恐你对爱菊花的人未能免疫。”燕赵一面笑着,轻轻一挥手,髹上黄漆的门依呀一声,开了一半,里面一片漆黑,燕赵招呼道:“进去吧,秘密一向都是喜欢躲在黑暗里。”

“但愿,”沈虎禅随燕赵走了进去,“在里面没有蛇和老鼠就好了。”

第四章 大方无隅

——沈虎禅跟燕赵进到那一片黑漆漆的屋里。

屋子里有一种很特殊的味道。

其实这种特异的味道并不特异。

——凡是读书人、爱书人的房子都会有这种味道。

书味。

书的味道。

——也许,所谓的“书卷气”就是这么来的,不过,也有人称之为“穷酸气”。

屋里果然有很多书。

沈虎禅是“摸”出来的。

屋里并没有人。

他没有问燕赵。

他知道燕赵该说的时候准会说,不然问了也没用。

一个聪明人,当然知道不该问时就不问,可是,该问时就一定要问。

——这世上却又有另一种人,除了不该问、不该说的时候偏偏乱问多说之外,还用不问不说来企图使自己不暴露弱点,看来更讳莫如深的人!

——这种人其实要比问个不停说个不休的人更悲哀:盖因有些人做事根本乐得人来问,有些事也必须要有人表示意见,一个怯于表达己见而又不敢请教他人的人,学识见识极有愈来愈差,最后难免遭受淘汰的命运!

智者永远懂得把握时机发问,争取机会发言。

——问重要的问题,说有份量的话!

沈虎禅不问是因为燕赵既然把他请了进来,就一定会告诉他一些事。

——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但燕赵只是说:“坐下来。”

“我们在黑暗中坐下来,”他的声音黑暗一般的沉静而孤寂,像夜一般,“等他回来。”

然后就不再说话。

外面有如刀般的冷月。

屋内才是平实而孤独的夜。

沈虎禅坐下来,运气调息。

——像他这样一个猛虎般的人,任何时候都能以过人的精力应付猝起的惊变,也许就是因为他能在任何时候,都争取了时间休息!

渐渐有光。

光是从屋外“浮”起来的。

当光线自屋板缝筛进来的时候,让屋内的人有一种荡漾在舟上的感觉。

灯光给人的感觉,不仅是美,而且是华采中总带点寂寞。

有人在黑暗的楼里头挑了一盏灯,远远地、蹒跚地行了过来。

两个人。

一盏灯笼。

细声说话。

轻声笑。

还唱了几句江湖的歌、旅人的词、伤感的曲:

不知是谁吹起谁家的笛

在寒街陌生的楼头

我把异城守成神州

在暗杀血染长街的夜

彼此都忘了江湖传说

我在城深时戊守日落

想起我在寂寞的时分

你该会记起我

你该会想念我

我是披着发的男子

光线凝聚在门外。

来人已到了门口。

门开了。

温暖的笑语涌了起来,如潮拍岸。

温暖的灯光像潮水般流了进来。

温暖的人影也投进屋里来。

同时间,屋内屋外的人,隔着一道门槛,都看见了对方!

“有人!”

对方惊叱了一声。

沈虎禅已掠了出去。

像一道旋风。

一道来自黑暗里扑向灯光的旋风。

灯光一晃,将熄未熄。

——当世界上的灯火将灭未灭,有哪一个豪壮的身躯,及时护往那一点希望的火?

有。

有人护灯。

一个纤瘦的白衣人影。

这人身法奇快,一拦身已护在女子和灯前,出掌、折扇一递,刷地张了开来,紧接着一声清叱:“给我躺下!”

折扇张外,灯火映照,横空书了“大方无隅”四字。

他身法快,出手也奇。

可是他扇子才递了出去,发现灯笼已落入来人的手里。

鼻端还袭来了一股檀香味。

这终于唤醒了他的回忆。

这使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的好朋友。

他的结拜兄长。

沈虎禅!

却不是沈虎禅是谁?

当然是沈虎禅!

沈虎禅笑唤:“大方,是我!”

白衣书生忍不住又跳又笑,一把抱住了沈虎禅:“大哥,是你!你怎会到这里?我找得你好苦!你知不知那头牛在哪里?发生了好多事哎!该死,我没想到是你!你再不作声我可能会伤了你啦。我差些儿就再也见不到你啦!你有没有见过将军……”他一叠声又问又说,像出闸的激流关不住。

沈虎禅只淡淡地笑道:“刚才你那一招‘晴方好’,进步了,但乍看你的纸扇,还不知道是你。”

白衣书生当然就是方恨少。

——他瘦了,脸色苍白,身上还裹着伤。

方恨少一听沈虎禅赞他,顿时乐忘了形,笑得嘴巴也合不拢。

然后他才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

“燕先生也来了!”他因而记起身边的女子,向沈虎禅说:“她是明珠姑娘……我跟她说起很多……有关你的故事,”

沈虎禅只见灯笼后一个娇憨清纯、无暇无邪的女子,用一双清人心肺的明眸在观察他,便笑道:“反正他说的是故事……好坏都不可尽信。”他说着的时候,发现明珠身上有多道瘀伤,对这样一个纯真可爱但又透发了一种迷人的魅力的女子,这样出手太不珍惜了吧?

明珠眨了眨眼,“你是沈大哥?”

沈虎禅叹了口气,道:“有时我也希望我不是。”

明珠忽然跪下来。

一下子,她吹弹得破、白净如雪的脸上,已挂了两行泪。

在寂寞的夜色里愈见晶莹的泪。

沈虎禅一怔,忙要扶起:“这算什么?”

明珠跪求道,“沈大哥,你要救救翡翠姐。”

沈虎禅:“裴翠……”他望向方恨少,方恨少以一种少见的严肃,说:“你也要救救那头牛。而且,你要阻止蔡般若,不能让他取得高唐镜。”

沈虎禅苦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阿牛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燕赵忽道:“你们既然已见了面,何不到屋里面慢慢说个分明?”

原来在那一次,在“金陵楼”里,侯小周把方恨少静悄悄的唤了进去,以致他对后来唐宝牛大闹金陵楼,力斗司马兄弟,苦拼沐利华的事,完全无法参与。

因他自己也遇到了变故。

侯小周可以说是“金陵楼”的常客、熟客,也是贵客与恩客,像他这种名门之后、王孙公子,很多酬酢都不得不设在这种“有声有色”、“大鱼大肉”的地方进行,所以,他在“金陵楼”另辟有一室,名为“扫眉阁”,常年留给侯小周待客用。

侯小周一进室内,即对方恨少沉重地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初不以为意,还趁机说大道理,“世上哪件事不是从错中来的?做错了才知道什么是对!对不对?错有什么要紧,那是对的序幕,世上没有大是就没有大非,同样的,平庸的人才没有大错也无大对!沈大哥说过英雄都是忘了过去的错失以图未来的人。所以怕什么犯错!人不敢犯错,宁可不做,这才是无可救药的错!”

侯小周没料引出了这人一番道理,怔了一怔,搔搔后脑,“这道理我好像听谁说过?”

“我对很多人都训示过;”方恨少忙道,“可能流传出去了。你犯了什么错?”

侯小周期期艾艾地道:“我不该带你们两位来这里。”

“对,这种地方,销金丧志,随声逐色,是不大适合我们这些洁身自爱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好酒贪花,慕色多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侯小周打断道,“我是不知道他也在这里,才把你们两人也扯来了。哎,怎么却碰在一起……他来得好快!”

“他?”方恨少奇道:“他是谁?”

“沈虎禅。”侯小周道,“你们的沈大哥。”

“他!”方恨少高兴得几乎没立刻跳起来,“他在哪里?我找他去!”

“他,就在花厅里。”侯小周阻止道,“可是你不能去找他。”

“他在花厅?怎么我没看见?”方恨少狐疑地道:“我总不会连沈老大都不认得吧?”

“他就藏在柱子里。”

“柱子里?”方恨少更加不可置信,“他在柱子里干什么!”

“是这样的,”侯小周愁眉苦脸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但这件事关系到沈兄的大计和安危,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方恨少一口担待了下来:“我自会省得,你说好了。”

待侯小周娓娓道来,方恨少才知始未。原来沈虎禅已先他们而找过侯小周,在听了侯小周一番陈辞之后,跟后来方恨少和唐宝牛作出几乎是同一样的决定:绑架将军,勒索一笔不义之财、接济了三阳县难民再说。

这决定使沈虎禅跟侯小周详细打探接近将军的方法。“接近将军”可以趁机下手绑架将军;并且可以趁此多了解将军的虚实。

这行动就是“将军”!

将军身边,高手如云,而将军本身的武功又深不可测,要绑架将军,除了要“接近”将军之外,还须得将军“信任”,以期可以进行绑架计划;趁势消灭另一恶势力:万人敌。

侯小周所提供的方式是,要接近将军,首先要去接近非常“接近”将军的人。

——而要接近“接近”将军的人,就得要找借口先行“接近”将军的人身边的人。

他们的目标是:沐浪花。

透过的“桥梁”是:沐利华。

沐浪花本身是个对将军忠心耿耿的人物。

他老练、精明、武功也高绝,要骗他并不容易;可是他有一个不长进的儿子,通过他那个不长进的儿子去接近他,事情便不会太难。

——一个人要是不长迸,那就等于浑身都布满令人可乘之机。

沐利华就是这样子的人。

他好色。

他对翡翠念念不忘。

侯小周料定他会再来金陵楼闹事。

只要翡翠对他瞧不起,不顺从,事情必会闹大。

事情一闹了开来,任笑玉就可以出手了。

任笑玉本就看沐利华不顺眼。

他本来就要教训这个纨绔子弟。

何况他还欠沈虎禅的情。

他一旦出手,沐利华和司马兄弟就绝对应付不了。

那时沈虎禅就可以出手“相救”。

事情一闹,必有人去通报沐浪花——

沐浪花是个律已甚严的人,只不过他过分溺爱这个独子,无论是这个儿子在欺负人或是被人欺负,他都一定得丢下手边的事赶过来的。

——这样一来,沈虎禅正好跟他建立交情。

计划于是定了下来。

翡翠是侯小周安排在金陵楼里的人——

将军一向眼光独到,深谋远虑,他认准金陵楼这种地方,龙蛇混杂,品流复杂,又位居要冲,是必争之地,所以预先布下“眼线”,这眼线就是侯小周。然而侯小周的身份又非常特殊: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将军的人,另一方面,将军又暗下授意,要他为万人敌所争取过去,是为万人敌的“三大外援”之一,其实却成为将军派潜万人敌的“死间”之一。万人敌“三大外援,全都成为将军所布下的“过河卒子”,因而,侯小周向将军通风报讯,也不能太露痕迹,于是翡翠成了侯小周与将军之间的“线”:联络人。

翡翠既是侯小周的人,当然乐于效命。

——要激怒沐利华这种公子哥儿,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况且翡翠跟任笑玉,又有一段相当特别的因缘。

故而一切准备就绪,沈虎禅布好了局,一切就只待沐利华踩人网中。

只不过,这场“好戏”究竟在什么时候上场,侯小周并不清楚。

事情商量妥定之后,沐利华上金陵楼的时间日期,只有翡翠才测得准,侯小周因要应付将军和万人敌愈来愈紧张的对峙局势,而不能分身,同时,也不敢对这件事太过参与,以免暴露身份。

这次方恨少和唐宝牛来找他,他只想先把将军的种种劣行说上一说,让两人心里先有个数,待沈虎禅出现的时候,再把计划详细地告诉他们。

侯小周也顺便把他们带上“金陵楼”。据侯小周说:万人敌一直对他都很不放心,所以也派了人跟踪他,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这次藉故带两个外宾到金陵楼去,他也是想借此向翡翠打听一下,沈虎禅究竟在什么时候动手?

没料,他们上金陵楼的时际,正是“将军计划”进行的日子!

——因为沐利华上了金陵楼。

侯小周一上去,就听到任笑玉的叹息。

那是暗号!

但他知道不对劲的时候已不能退!

——一退,就更露了形迹。

他心里大为焦急。

所以,他在“行动开始”之前,先把方恨少一个人叫了进去,告诉了这些前因后果。

他的目的是希望方恨少能够不着痕迹地把唐宝牛扯走。

——因为方恨少比较了解唐宝牛的个性,由他来扯走唐宝牛,比较不引人生疑。

他告诉方恨少这些事,也是以防待会更引起误会,造成混战或不小心道破。

——他不敢先拉走唐宝牛,一是因为他见唐宝牛对翡翠一舞如痴如醉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愿离开,二是以他所见方恨少说什么也比唐宝牛机警敏捷而且好说话多了。

这就是他把方恨少拉进来细说从头的原因。

第五章 有鱼·有鱼·有鱼

方恨少一听,叫了起来:“那我们还不赶快通知老唐!不然,他必会闯祸的!”

可是话未说完,厅外已传来吆喝和动手的声音。方恨少急道:“你去制止他们呀!”

“不行。”侯小周似有难言之隐,“我已被钉梢了。”

方恨少道:“钉梢?人在金陵楼么?”

侯小周肯定地道:“你也要小心些……她就是明珠。”

“她?!”方恨少无法相信。

“一定是她。”

“她是那方面的人?”

“我也不敢肯定。外表看来,她是翡翠的好姊妹,不过,我看并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定她们两人联在一起隐瞒些什么事也不一定。”

方恨少站起来,说,“你既然不方便,那由我出面好了。”

侯小周道:“好歹也要把唐兄镇住,别破坏了沈大哥的大计。”

方恨少抛下一句话:“我自会晓得。”人已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的时候,厅上的格斗声已十分激烈。

他转过曲廊,见金陵楼的宾客和仆役纷纷走避,心里也有些快意:这样也好,闹上一闹,让这些恶人见见真正的恶人,让这些附庸风雅的人丧丧魂失失心!

可是就他这么一转念里,却让他瞥见了一个人。

从这个人身上,却带出了一连串的事!

那是个女子。

夹杂着纷纷抱头鼠窜的人丛里,那女子白皙干净得让人一眼就瞧见,一见就难忘。

方恨少只要见过一眼,就忘不了。

她是明珠。

就算方恨少在事后回想:明珠那时候一双略带惶怯的眼神,仍足以教他心疼到了绝楚的地步。

——当一个女子,让你看了一眼就似看到了一生,而千人万人之中,你就是只望她一眼,望见了就不能忘,甚至已使你忘了所有的忘记,这时候,教人怎么可以不在意这女子!

方恨少望了一眼,身子仍没有停。

他仍往大厅掠去。

不过他忍不住再望一眼。

这一望再望,就“望”出问题来了:

他发现了一件事情。

明珠似被挟持着的!

明珠身旁有两个男子,一左一右。

两个男子都剑眉星目、轩昂挺拨,在众人之中看去鹤立鸡群,他们穿着极为平凡的服饰,可是看上去却似是金銮殿上面圣议事的官!

那两个男子挟着明珠,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由于明珠的清纯好看,使方恨少忘了看她身边的人,以使他第一眼时忽略了这两个英风凛凛的男子。

不过再看的时候还是看到了。

因为这两名男子的英朗外表,更使方恨少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不是滋味,所以再仔细的看。

他已可以肯定一件事。

明珠是受这两个人挟持着走,既不是折返大厅,也不似人潮般往外涌,他们是转向西边的月洞门,在后院的方向而去。

——为什么要到后院去?

——这两个是十么人?

——明珠是什么身份?

——她会不会有危险?

这些问题,使方恨少必须要作出一个选择:先去大厅制止唐宝牛?还是先去救明珠?

“乒!”

方恨少跌了一大跤。

他没注意看路,已撞上了一个人。

撞个满怀。

那个人已给他撞晕过去了。

香姑!

香姑撞上正神不守舍的方恨少,可以说是她的不幸。

方恨少虽然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他撞到香姑怀里,就这么轰了一下,方恨少觉得自己满身都是俗艳的浓香味儿,挥也挥不去,甩也甩不脱。

不过,方恨少毕竟有“一气仙”的内力护身。

他跌了一跤便又爬了起来。

香姑则晕了过去。

这一撞,方恨少自以为是把自己给撞“醒”了。

——当然是先去救明珠!

他有大条道理,所以越发振振有辞:

一、既有沈老大在大厅,唐宝牛就绝不会出什么生死大事,至多不过给搅扰了一下子,还闹得了什么大祸!

二,明珠给人挟持,却是生死大事,当然是救人要紧了!

三,唐宝牛毕竟还是会在大厅里,可是明珠这给人挟持走,过一会便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不救,还待何时!

所以他一转身就赶了出去。

可是他在起身之前,已跌了那么一跤。

他虽然起来得快,但毕竟仍是摔了一跤。

人生正如赛跑一样,只要你跌上一跤,就算爬起来得快,要迎头赶上别人,但也迟了那么一步,或几十步,总是比别人吃亏,也比旁人吃力些。

万一要是你起得慢,那么根本就追不上了;如果起不来,则被淘汰出局,人生里再也没你跑的路。

除非你特别努力,追得特别快,又或是轻功特别好,找到捷径,才有希望跟人一较长短、比比看谁才是快一步的人。

又或是特别幸运。因为你摔了一跤,别人同情你,特别看得起你,在人生的长路里给你打上另眼相看的分数。

不过,摔跤已先是一种不幸,其余就算有幸,那也是意外和额外的了。

万一搞不好,你已摔伤在先。很容易又会再摔一交。

——人生里,怎容得你有几次跌倒?怎待你几次起来?谁会等你伤愈?谁来管你死活?几次大起大落,就算起得来,自己也不一定受得了。

只是,一旦跌倒,只有尽快起来再跑,余无他策。

如果你赖在地上不起来,纵或不被人踩死。待自己再爬起来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力气和勇气再跑了。

——跌倒已是一种不幸,要是跌倒了爬不起来,那就是一种悲哀了。

方恨少是一跌即起。

可是转身之间,明珠已经“不见了”。

——她和那两个挟持她的人,已在人丛中“消失”了。

方恨少不甘心。

他要去找明珠。

——在他而言,就等于在人海茫茫中找一颗他心目中的明珠。

他一路寻寻觅觅,到了后院,除了假山假石、栽草栽花之外,阳光怔忡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外。

方恨少在长廊的黯影下一阵发呆。

阳光在外面,亮得像旧事,午后的蝉鸣,更强调出无限凄迷的寂意来。

伊人已不见。

——伊人已不在。

方恨少转过了身,想离去。

就在这时候,方恨少突然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很特别,完全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却非常真切。

他感觉到明珠就在这里。

一定在这里!

他非常肯定。

他虽然还未曾与明珠说过一句话,但他那依恋不能忘的眼神,仿佛已挂落一些在明珠的身上,以致他可以凭这些“线索”感觉得到明珠可能就在这里!

——就算隔了几面墙,他依然可以感觉得到!

甚至也感觉到:明珠正处身于危境!

他急了。

他一定要找到明珠。

——如果明珠在这里,他没有理由会看不见。

他转到假山后面。

没有人。

他自假山石林里转了两转,觉得这些林木山石布置得十分俗气,十足这种销金窟的货色。

不知怎的,他觉得有些不妥。

但他也没发现什么。

假山上还有道小喷泉。

泉下有湾小池。

池水清澈。

这是一般庭园的布置,也毫无特出之处。

他这时只好怀疑自己的感觉了。

——难道明珠不在这里?

一定是在外面。

他掠到后门去,却发现门闩布着灰尘,好久都没人打扫过了。

自然,也不会有人打开过,否则一定留下了指印。

他正要放弃,忽然省起:凭那两个“挟持”明珠的人之功力,要挟持着明珠越墙而去,决非难事,又怎须打开门闩!

他一念及此,即飞身越过后院的墙,轻得就像是一张纸。

——一张静静晌午间忽然“飘”过围墙去的纸。

不过,这张“纸”很奇怪,他一飘过围墙去,即似遇到了古怪的旋风,又飘了回来。

方恨少落回院里。

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即直掠到池边。

池里有水。

水清澈。

——一切如常。

可是方恨少却觉得不正常。

池里没有鱼!

一条都没有!

通常,有池就有鱼。

如果池里没有注入活水,没有鱼也是正常的,但池里有活的水源。如果有池有水却没有鱼,对金陵楼经营的生意而言,在风水上是不吉利的,干这种勾当的人会忽略这一点,简直不寻常了!

——养几尾鱼本就非难事。

甚至可以说,池里没有鱼,也不是奇事。

奇的是有鱼——

鱼的声音。

鱼也有声音的:鱼鳍滑过水波的声音、鱼尾轻摆的声音、鱼吐气的声音……

方恨少都听到了这些轻细的声音。

可是池里并没有鱼。

——鱼的声音,竟是从房里传出来的。

院子里有一排五六间厢房。

在阳光的午后,静寂得像一个被遗忘了的角落。

方恨少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这一列厢房里。

他不管一切,推门而入。

他推开了第一扇门。

门一开,阳光就洒然照了进去,照见了一切……

他准备看到这房里有妓女与嫖客、甚至敌人与高手,以及房里一切应有或不该有的事物,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看见明珠。

可是他永远想不到,推开了这扇门,竟会看见这样的一幕什么也没有!

——这房间里,外表一切如常,但里面空空如也,连一张家俱、一点灰尘、甚至连一只蚊子都没有!

这当然不正常。

——销金窝的“客房”,大都给人‘销金’的,怎么可能空置不理?

何况,这儿灰尘不染:分明有人来过,而且常常打扫。

方恨少除了纳闷之外,那感觉更强烈了:

明珠似是愈来愈近了!

明珠就在这里?!

他立刻就发现:房间的尽处是一道门。

他立即走过去,推开了门。

门后是另一间房子。

房子空无一物。

只有一张白色的毯子。

毯子大概是用比兔毛还细嫩的绒毛编就的,一直铺了过去,直到房间尽头。

房间的尽头又是一道门。

白毯子直至门隙铺了进去。

——原来这几间房全给打通了,只靠一间又一间房门连接着。

——这扇门之后又是什么?

方恨少毫不犹豫。

他担心明珠有祸。

——这么一位清得有甜味的姑娘,怎能让她受苦受折磨?!

方恨少甚至怜香惜玉得不忍明珠有泪,所以他又推开了第三道门!

然后他就看见了:

鱼。

第六章 天才猫

——天下焉有斯鱼?

方恨少虽然听得到游鱼的微息,可是他也并不以为真会有鱼游在房间里,而且一推开门就赫然在那里!

一个几近透明的大缸。

一条鱼。

——鱼其实不止是一条,而是有数百千条;有的细如蚊须,有的扁平四方,有的青脸獠牙、穷凶极恶状;有的五彩斑烂、五光十色;有的钝如朽木,直似凝固水中;有的游若导电,简直眨眼不见;有的成群结队,簇涌而过,有的疏疏落落,影动有致。

虽然有那么的鱼,但教人一眼望去,只看见一条鱼。

这条鱼在水中央。

——只要它在那里,仿佛其他的鱼,都成了点缀、附庸。

一条孤独而完美的鱼。

方恨少凝视着那一条鱼。

鱼也似凝视着他。

方恨少看着那条鱼,似浑忘了一切。

鱼也凝视着他,忘了自己是鱼。

这一刻里仿佛人忘了是人,鱼忘了是鱼,人鱼两不分而至鱼人两忘,鱼也忘了人,人也忘了鱼。

到头来,在对望里,人还是得要眨眼睛的,鱼却不眨眼。

方恨少眨了眨眼,他就看到鱼倏地一张嘴,十七八条闪着翠光银光、大大小小美丽或木讷的鱼,都给它吞到肚子里去了。

——原来其他的鱼,都只是它的食物而已。

正如人会吃人一样,鱼也会吃鱼。

这条鱼虽然特别,但也不是例外。

特别和例外,有时候是完全两码子的事。

方恨少发现它是一尾吞食同类的鱼之后,同时也发现缸底下铺着毛毯。

白色的毛毯一直连续另一间房间去。

不过,这间房门是开着的。

而且有人。

人都在那里,只不过因为方恨少的视线给那尾鱼吸引住了,一时没有发现人。

但房里的人自然都发现了他。

方恨少在这一刻几乎要跳起来,用左脚踩自己右脚十八下,用右脚踢自己左臀二十下,然后左右开弓正反交加掴自己二十九下耳括子。

——大敌当前,怎可大意一至于斯!

——要是对方趁自己失神之际下手,自己早就可以被人剁碎了来喂鱼了!

——怎么每次看到美的事物之时,总会浑然忘我,也忘了危机当前!

——下次要改,一定要改!

(这句话方恨少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了,他自己也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了,不过决定改和改不改得了也完全是两码子的事。)

方恨少面对这些人。

五个人。

——五个漂漂亮亮的人。

五个这么好看的人在一起,实在是件令人眼睛舒服的事。

不过五个好看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是方恨少所最喜欢、亟欲见到的:

那当然就是明珠。

明珠正侧着头来看他。

那神情美得像宠物,有几分痴、几分真、几分无暇与无邪。

方恨少一时意乱神迷。

然后他向明珠招呼道:“嗳。”

明珠眨了眨眼睛。

美丽得黑是黑、白是白、衬在一起黑白分明的眼睛。

方恨少也向她眨了眨眼睛。

然后才去看其他几人。

那四个好看的人,浓眉俊目、龙庭风阁、高大豪壮、相貌堂堂。

他们手上都或端或捧、或持或执着一件“事物”。

少年人手里捧着个瓶子。

古瓶子雕着篆字。

青年人手上执了一个皮鞍。

鞍上烙刻着一方朱印。

中年人手中持着长戟。

这根长戟木柄直锋横刃,钩啄锋口反卷。

壮年人则双手端着一个磬。

铜磬上刻着甲骨铬文。

方恨少觉得很奇怪,简直有点以为这四个是从古代墓陵里走出来的。

可是墓陵里的“人”才没有他们身上散发的活力和劲。

方恨少觉得他们手上拿的是“事物”,瓶、鞍、戟、磬,不知有何用途,只觉十分怪异。

——直至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武器!

方恨少先定了定神,问:“你们在干什么?”

那四人不答理他。

方恨少又去问明珠:“他们竟敢这样对你!”

明珠闪着清亮的眼,偏着首,以致看来她的头像玉瓶一般细致:“你是谁呀?”

“我……”方恨少很想百般介绍自己:如何天资过人,如何品学兼优、如何温柔体贴、如何善良侠义,但一时都说不出口也说不上来,只好挺了挺胸,道:“我……我是来救你的!”

明珠一愕,“救我?”

“对,你别怕!”方恨少一副大义凛然肩挑千钧的样子,“我来救你,自然容不得这些人欺负你!”

“方恨少。”忽听有人叫他,“我们找的不是你。这儿没你的事、你滚出去吧!”

方恨少闻声望去,才看见一个一直都在那里的人。

这人就在鱼缸边。

他在看鱼?

他身前地上有一张纸,纸上墨渍未干,纸边有砚有笔。

他在写字?

——这人样子长得实在平庸,以致光芒为房里四个俊美勇子。一位清丽女子所夺,方恨少居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方恨少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连头也不抬:“你闪进来的时候,用的是‘白驹过隙’的‘过隙奇步’,一看就知道了。‘白驹过隙’的奇门步法,使来像你那么烂的,便绝对不是‘晴方好’方试妆,也不会是‘雨亦奇’施算了,那么必然是方恨少这种三脚猫的角色无疑了!”

方恨少几乎没跳了起来:“你敢骂我?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笑了:“我岂止于骂你?杀了你又何妨!”

方恨少在自己心中注重的女子面前可丢不起脸,怒叱道:“你们杀得了我?哼!嘿!你们全窝在这里,显然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你,连头都不敢抬,敢情缩头乌龟不是!”

那人抬了抬头,向他望了一眼,然后继续写他的字。

方恨少定眼一看,这人貌不惊人,不抬头还有一股气质,一旦面对则连气质都消散无踪,只有平庸俗气。方恨少心忖:难怪他不敢抬头了,大概是自形秽陋吧?然后他又为自己找到了个好借口:难怪我一进来的时候没瞧看见他了,那么庸欲,跟一颗石头在地上一般毫不显眼,不踢着了谁看得见!

那人却也没生气:“听说你还念了些书,但目光如豆,脑袋如草,犯不着与你一般见识,也不值得与你动手,滚吧!”

方恨少倒是给那人的不屑激怒了:“你家少爷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且向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一向胸怀坦荡、才德卓绝,不像你,畏头藏尾的,连个姓名都无!”

明珠忽叫一声:“五公子。”

方恨少喜出望外的应了一声,却发现明珠并不是叫他。

那人冷漠地睨了明珠一眼,眼白多,眼珠一点,却黑如漆墨,闪闪发亮。

明珠委婉的说:“这事都是明珠惹起的,请公子降罪……但不关这位方公子的事,请五公子网开一面。”

那人冷哼一声,脸色黑里泛青,就像寒冬里的沼泽,令人看了,不寒而栗。

方恨少忿然道:“不必跟他这种人多说,像他这种货色,少爷我应付十个八个还绰绰有余!明珠姑娘,我们走!”

他一闪身,就要去把明珠拉走。

明珠又侧了侧首,说道:“你……为什么……?

方恨少忽然想起他家里的猫。

他以前豢养过一只很可爱的小猫,它会把身子会缩成一个拳头大小,眼睛金亮亮的待人走近时突然跃出伏击人的脚踝。它寂寞时,就两只手趴在树干上练爪子,有时候看到一张飘下的落时,也自顾自的玩了一个晌午。有时它窜上树桠围墙,见人走过,偏着头儿细看,就好像明珠看人时候的样子。

方恨少常常都对人说:他家里有一只很有天才的猫儿,冬天会钻到主人的肚子上睡觉而不惊醒主人,夏天会对着主人不喜欢的来客频打呵欠,秋天它会去吃菊花,春天它会追自己的尾巴——敢情它以为自己是人,而不是猫,至多只要摘掉了尾巴就可以当成人了,所以它努力摘掉自己的尾巴。

——眼前的明珠,却是一样可爱的表情。

他看得心里好疼。

他却不知道他在看明珠的时候那“公子”也在看他。

那公子只看了一眼。

一眼同时看方恨少和明珠。

然后他便不再看:

——看他的神情,好像世上没什么事情可以激起他的兴趣多看看。

方恨少要过去牵明珠的手。

忽然间,在明珠和他之间,多了一面墙。

——其实不是墙,而是人。

四个人。

一个端瓶,一个持戟,一个捧磐,一个执鞍,拦在身前,就似四个天神,一座铁壁铜墙。

方恨少一咬牙,知道只有硬闯。

此刻他心里极怀念一个人:唐宝牛!

——或许只有那个大块头蛮牛才能冲得倒这座峭壁似的人墙!

“你知道这四位是谁吗?”那人忽然问了一句。

方恨少打从鼻子哼出声道:“一表人材,为虎作伥,这种人我一向不多识。”

“说说你们的名字。”那公子漠然地道。

端着铜磬的壮年人道:“我姓陈,名庆。”

持戟大汉道:“我叫何吉。”

执鞍青年接道:“李安。”

捧瓶者道:“我是张平。”

“幸会幸会,没听说过。”方恨少嘴里说话心里想:这几人的名字都极平凡,都不似他们的外表那么出类拔萃。

“你是在想:怎么名字都那么平常,是不是?”那人道,“所谓大道无名:管仲、陈平、张良、刘邦、刘备、孔明、李白、杜甫、王维……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平凡无奇,但他们若不是闯出盖世功名,就是写出传世诗文,创出万世大业,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们是不世高人,自然不须有俗世虚名。所以说,名字不重要,阿狗阿猫都可以出名,只看他有没有真本领,看他自己要不要出名而已。”

方恨少也藐然笑道:“你也敢厚颜来说庄周的道理!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如果你真有本领,就像锥子在布囊里迟早会刺破一般,早就出名了。”

那人反问道:“你不是我,焉知我不出名?”

方恨少道:“你出名?我恐怕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人果然生气了,转过头来盯住方恨少。

这回方恨少不但发现他眼睛白多黑少,而且在看人的时候还发出一种青色的寒芒——就像恶毒的暗器一样。

明珠怕那人真的向方恨少动起和来,忙道:“方公子……这位五公子就是‘五泽盟’少盟主蔡五公子,这四位便是‘五泽盟’的‘四方巡使’:平安吉庆。”

方恨少一听,脑袋里轰地一声,一时只觉心跳几乎停止,脚发软,喉咙干涩!

怎么是他?

——竟然是蔡五蔡青山!

而且还有“瓶魔鞍神戟妖馨仙”!

江湖人传:“梁四风流蔡五狂”。

——梁四就是“南天王”钟诗牛的衣钵传人。

——蔡五便是“五泽盟”总盟主蔡般若的养子。

这两人加上将军的女儿楚杏儿,可以说是武林世家子弟中最不好惹的人物!

何况还有“平安吉庆”四大巡使。

——据说这四名巡使的身份武功,在江湖上,绝对可以跟任何一派掌门平起平坐,毫不逊色。

甚至还有人盛传:“平、安、吉、庆”这四大高手要不是一早为蔡般若所收服,以他们的身手武艺,身份地位只怕还要在峨嵋、点苍、雁荡、昆仑派掌门人之上。

方恨少这次是恨自己先前没听清楚,也没好好去想一想:

——张平、李安、何吉、陈庆,摆明了就是“平安吉庆”这四位名动江湖的人物嘛!

第七章 这一大片留白

方恨少只好嘻嘻一笑道:“啊,久闻大名,缘悭一见,不料今日得见高人,实是方某之幸也。”

蔡五黑着脸,理都不理他。

“刚才不打不相识,各位真人不露相,这下可真是冒犯虎威,不过各位海量大涵,不知者不罪,宥过无大,刑故无小,我这是无心之失,无意之过,诸位必不以为非……”方恨少涎着脸道,“……我这就不打扰各位了。”

蔡五仍寒着脸,连眼皮都不抬。

“四方巡使”脸上呈现了不屑之色。

明珠忙向他示意:“你就快走吧。”

“好,我这就告辞了……”方恨少团团一揖道,“请了……”

然后他就走。

他“走”的方法是:身子疾如激箭,飞射向四大巡使,右手扇倏张平,左手二指急戳李安,右足尺踢何吉,同时一口唾液疾吐陈庆。

这种长身扑打,简直是置死生于度外,攻其无备,凌厉但志在退敌不在伤人。

平、安、吉、庆四人是江湖上响响当当的人物。

他们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但他们却一时没有防备。

——眼前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在知道了他们的名号之后,还奋不顾身的以一攻四,上前拚死!

他们还是接下了方恨少的攻击。

仓猝应战,四人都没有吃亏,只陈庆弄得一手都是唾液。

他勃然大怒的时候,已拦不住方恨少。

方恨少已闪了过去,拉住明珠的手就走。

明珠的手柔软温热,就像鸟的身躯,方恨少心头一荡,但危险关头,明知明珠微微一挣,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有叱了一声:“失礼了!”已疾向外闯去。

方恨少有一点极为自信:

不管以他的武艺,是不是这几人之敌,但只要一旦给他施展出“白驹过隙奇步”,就算沈虎禅出手也未必留得住他。

而今“白驹奇步”已然发动。

一发莫可留!

方恨少进来的时候,要经过鱼缸。

鱼缸就在门口!

出了这道门,还有三道门。

——不过,要是能出得了群敌环视下的这道门,还怕前面有几道门!

方恨少疾向门外掠去。

他特别留意那口鱼缸。

他志不在鱼——而是鱼缸旁的人!

距门口只有一丈三尺七之遥。

以方恨少的轻功,根本不需刹那便可越过——就算他此际拖着明珠,也不需一眨眼的功夫,便可突围而去。

他只要特别提防蔡五。

不过蔡五并没有出手。

——他是来不及动手?

方恨少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竟然出不了门口!

蔡五并没有出手。

四方巡使平安吉庆也来不及拦阻。

但方恨少就是出不去。

——门口大开,阳光映照,为何以方恨少的不世奇步,居然还走不出门槛?

因为门口会走!

门是空无,是物件,只有在人的观念里有“门”它才存在,门是死物,它当然不会“走”。

可是对方恨少而言,“门口”实在是太遥远了!

凭他的“白驹过隙”,一连七弹五跃三掠,居然还是到不了门口。

——门槛就在前面,但他就是过不去。

鱼缸在门前。

可是他就是越不过鱼缸,更别说是门口了。

这丈余之遥,似比百里路还漫长。

方恨少顿悟了一件事,登时便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在阵中。

——眼前的空无一物,竟然是自己生平未遇的奇阵。

他破不了阵。

蔡五似在重新打量他,眼白多,眼珠黑,眼光绿,脸上不是不屑,而是连不屑也不屑去不屑。

“你不逃了?”他问他。

“我从没有在逃,”方恨少强自平定喘息,“我只是在闯。”

“你不‘闯’了?”蔡五倒是从善如流。

“不了。”方恨少平实地道,“闯不过去的。”

“闯不过就不闯了吗?”蔡五似有些不解。

“闯不过只叹技不如人,还硬闯来干吗?”方恨少老老实实地道。

这时候,方恨少发现了一件奇事:

蔡五的黑瞳,竟似扩大了一些,眼白也似褪去了一些……方恨少从未见过那么有趣的眼睛,眼白竟可多可少,眸子也可大可小。

“你一闯不过就认了,立刻放弃,不白费气力,”蔡五居然点点头,像在嘉许他的弟子般道:“这点还算是个人!”

方恨少也不知气好还是笑好,最后还是选择了笑:“谢谢你推许我是个人,承你谬夸,愧不敢当。”

“你不用不好意思,”蔡五安慰他,“你还勉强担当得起。”

方恨少这回倒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说:“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泥——像你阁下,马不知脸长,倒令我大开眼界了。”

“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语出于“书经”的《五子之歌》,意指即是厚脸皮也还是有羞耻之心,而蔡五大言不惭,狂妄自大,己不能从常理推度了。

蔡五只淡淡地道:“井底之蛙,见天不过方圆,自然是夏虫不足以语冰了。”

方恨少哈哈干笑了两声,遂放开了明珠的手,跟她低声道:“你不要怕。”

明珠又侧了侧头,眨了眨清纯的眼睛:“嗯?”

方恨少鼻际嗅到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只觉好闻极了,却不敢多嗅,依依不舍的放开了明珠的手,临放开前还握了一握,再说:“你放心,别怕,有我在。”

然后他转身向蔡五道:“我冲不出去。”

蔡五眼睛又一大片空白,“我看到。”

方恨少恭谨地道:“有一件事我倒要向你请教。”

蔡五眼神里才有一些变化,傲慢地道:“你说,我教。”

方恨少道:“这儿空无一物,到底是什么阵法?这阵法叫什么名字?”

蔡五笑了。

笑得很得意。

“留白。”他答。

“留白?”方恨少不明白。

“你有没有看过画。

“画?我没看过!”方恨少像被针刺着般地叫了起来,“‘云雨斋’的画没有我评鉴过,还不敢挂到正堂呢!”

“无论是什么画,都要懂得留白的道理。留白,走笔能有余地,观者才有余裕。留白是不画之画,留了一笔,亦等于画了百彩千笔,引人神思无穷。画之留白,一如音乐之弦外之音、诗文之言外之意,以有限寓无尽,以殊相显共相,以小我见大千,以有形变无穷。拾零为整,取碎成全,这才是不画之画,阵中之阵。”蔡五有条不紊人说,“是以此阵名为‘留白’。”

他下结论:“我就算留这一大空白给你,但你就是破不了、出不去。”

方恨少听得很用心,听完了之后,也很敬诚地道:“恨少受教匪浅,在此拜谢。”当下向蔡五深深一揖。

蔡五倒似有些讶异,“你倒受教得很。”

方恨少仍然恭谨:“你教完了这个,我还要向你请教另一个问题。”

蔡五“哦”了一声:“你问吧!”

方恨少道:“这个问题,我不是用嘴巴问,而是用拳头来问!”

然后他叱道:“我破不了阵、出不去了,但不代表我屈服。”

他一面叱喝,折扇霍地一合,已向蔡五疾点了过去!

蔡五猝然受袭,倏地伸指,在折扇尖上,点了一点。

这一点,竟就把方恨少灌注于扇上的功力完全消失,蔡五甚至连膝上的纸都不曾震落。

——这种消去对方功力的力量,要比消灭对手生命的力量更来得神妙可怕,更是来去无迹可寻。

不过,方恨少一招不中,早有后着,扇子刷地一张,抖出了一千个涟漪万重浪似的扇涛,攻向蔡五。

就在这时,“平安吉庆”四人,一齐大喝一声。

方恨少也不禁心神一震,不过招式不改,还陡然加速。

蔡五轻叱一声,“好个‘晴方好’!双手疾点迅拨,身形轻巧地猝然退出三尺,让过来势,依然连膝上的纸都不滑落。”

不过,方恨少凭一招“晴方好”,总算是把他逼退了。

他一退,门口便有了空隙。

方恨少回身去拉明珠,待再掠出,蔡五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方恨少无奈。

他也不强闯。

他只“恐吓”:“你像是看门狗一般守在那儿也没用,我的‘晴方好’一出手,依然可以把你逼退,你只要知机一些,我便不需多此一举了。”

蔡五眼又“黑”了一些,他的牙齿却很白——方恨少这才想起对方可能是冲着他笑了那么一笑。“你的‘晴方好’使得要比‘白驹过隙’纯熟一些。”

方恨少不禁也有些得意,“你知道就好。”

蔡五带点欣赏:“你那柄‘蝉翼扇’也很可观。”

方恨少悠然道:“这个还用说么!”

“要说,而且还应说看看。”蔡五建议道:“你何不打开你的扇子看看?”

“你想多看看我的扇子是吧?你直说嘛,何必拐弯抹角的,徒增小家子气!”方恨少嚓地又张开了白折扇,故作大方地道:“你要看就看吧。”

蔡五淡淡道:“我早看过了。”

方恨少嘿声道:“自己心里羡慕,嘴上逞强,要看还不快看,我可要收回去了。”

蔡五只道:“你收回之前,自己也不妨看看。”

“看?看什么看!自己的扇子,早已看过一千二百八十八遍了,你少来搞小把戏,你家少爷我”……说到这里,边霍地张开折扇,还扇了扇,忽然,竟扇不下去: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他的扇子上多了点“东西”:

多了几个字:

“大方无隅”。

这四个字,写得锋含沉静,神魄冲和,但仔细一看,实暗含没磔之笔,锋芒毕露,纵放自如,直欲破空飞去。

以方恨少反应之速、身法之快、加上“晴方好”一招之巧、“蝉翼扇”运使之妙,但竟让对手在刹那之间在扇上连书四字还不自知,虽说他曾因“瓶、鞍、戟、磬”四人发出这断喝而略分了心,但蔡五功力之高,出手之快,已可肯定:要杀自己,断非难事。

方恨少长吁一口气:“可恨。”

“你本来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蔡五半讽半嘲的道:“你现在可是‘武到困时方恨少’了。”

他指了指方恨少扇子上的字:“这几个字写得飞越徘徊,意态雄逸,临时无法,任笔而成,但仍能存筋藏锋,灭迹隐端,真是浑然天成,无懈可袭,我自己极为满意……”

方恨少瞠目道:“你赞自己,倒是当仁不让。”

“是好就要赞,内举尚不避亲,更何必薄待自己!”蔡五把膝上的帛纸一扬,说:“这手字刻意无功,我就十分不喜欢!”

方恨少一看,纸上以行书写了:“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写得字字挺拨,笔笔奔放,如飞鸟惊蛇,力道自然。不禁脱口道:“也不错呀。”

“不好,就是因为我太注重,所以写来法度森严,什么九分力满、十分疾过、散水联飞、布方映带,太过讲求法度,反而尽是斧凿。若不是我给你一招变起非常风卷云舒的‘晴方好’,逼出了返朴归真入妙超凡的‘大方无隅’四字,今天就算是白过了!真是妙笔天成,哈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还不忘自赞自夸:“不过,我这纸上的字,让凡夫俗子看了,仍足以叹为观止——只是我层次太高,不以此自满罢了!”

方恨少没有见过比眼前更自大的人了,只得冷哼一声。

“你不服气,是不是?”蔡五倒越得意。“你妒忌我,是不是?”

“辞让之心,礼之总也;是冰之心,智之端也。你狂妄一至于斯,无礼反智,不足与论也。”方恨少负手长吟道:“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你如此自大,就算把字写得再好也没有用,一个人恶醉而强酒,哪会得人敬服?我妒忌你?嘿,休想!”

蔡五怪眼一翻:“你刚才一口气说了三个典故,都是引用孟子的话。孟子只是个辩士,他的话多为在论辩上取得胜利而以气势取胜,才华是有的,道理却不如何!”

方恨少几乎叫了起来,“孟子是圣贤,他说的话没道理?那你有何道理就说来听听,否则,‘遁辞知其所穷’,孟子骂的就是你这种人!”

“指出孟子理屈气壮和强词夺理之处,这又有何难?孟子说过:‘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优命’。意思是说,实行仁政传播得比驿站的马跑得还要快,这是以驿马传书之速来比喻人民渴望仁政——这算什么道理?实行暴政就传播得不快吗?”君王无道,盗贼四起,贪官当道,恶霸横行,如果仁政的传播得比驿马还快,那么暴政的流传则要比劲鸽还快了,难道不是吗?”蔡五又说:“孟子又说:‘仁之胜不仁,犹水胜火’,这更不通。他认为仁必胜不仁,可是世上也有的是不仁胜仁的事。把仁比作水,不仁比为火,那是强比——为何不调转过来,以水喻不仁,以火喻仁?况且,水也不一定能灭火,有时候,火还是可以把一锅水煮得沸腾呀!”

蔡五侃侃而谈,方恨少倒一时答不上来。

“还有,孟子又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这个更没道理,我也一样可以说成:‘人性之恶也,犹火之向上也;人无有不恶,火无有不上。’而且,水是水,人性是人性,两者搭不上关系,不能穿凿附会。”蔡五倒是说起了劲:“那位天才孟先生还说过:‘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为智乎?’他不谈‘智’还可,一提‘智’我就火大!他的意思是说:要堆一座高山,心须先有丘陵:想挖一道深沟,必得利用河川。故而为政也应要用先王之道。你看你看,这‘兴’得是不是有些离谱儿!丘陵川泽的事,跟必要用先王之道何干?要是这道理说得通,我也可以相反地推论为:有深谷才有高山,有溪流才有大海,所以为政者应用小人之道!”

方恨少一时倒找不出驳他之法,听他竟辱及平生所佩服的圣贤,十分气愤:“你……你蛮不讲理!”

“我不讲理?”蔡五嘿声笑道:“这句话、你去骂亚圣吧!他是大理论家,却不能容人,一味排斥异已。‘能拒扬墨者,圣人之德也。’他的意指杨朱和墨翟所主张的都是迷惑世人的邪说,这可不是一尊天下,莫可非之的想法吗!还有,他知道杨朱:‘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也论墨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既知扬子墨子的立说,一为私已之利,一为天下之利,但他却全面排拒,这算是什么做学问的态度?这才是狡辩、这才是歪理!”

方恨少气极了,一时竟不知拿孟子哪一句话来反驳过去才好。他生平极爱读书,问题是更加贪玩,所以真正苦读的时间并不多,而且读是读了,却不知怎的,不像别人能琅琅上口,随时倒背如流,也没什么融会贯通后的独到之见。

他为这点而苦恼极了。

——他恨自己读得不够多!

——更憎恶自己记不牢,又无精见!

——所以才给眼前这“变态狂人”咄咄逼得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漫声道:“谈是论非、臧否人物、月旦文章、评议古今,当不能以偏概全、断章取义。孟子虽有霸气,但也是因情势所迫,他不是说过吗?‘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只见外头阳光荡荡,花木寂寂,时间有一只白蝶翩翩,院里却不见有人。

声音却偏从院子里漫悠悠的传来。

“你果然来了。”蔡五只悠忽忽地道。

方恨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蔡五的眼珠,忽然黑了起来。

——不但黑,而且似乎还扩大了,变成黑多白少,而不是刚才那一只四白眼!

——真是奇怪的眼睛!

方恨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千变万化的眼睛:通常,眸子的变化通常都只是在眼神,蔡五却是眼白眼眸的比例无时不在变。

“你约我,我怎能不来?”那语音仍悠漫漫的回荡在园林花木间。

“所以你派这个笨先锋来?”蔡五傲慢地道。

“他不是我的先锋。我虽然知道他是谁,但也没见过他。”那语音道。

“哦?”蔡五这回倒是别过头来,端详了方恨少好一会,才说:“原来你不是他的人?”

方恨少这才恍悟两人所说的“(笨)先锋”正(竟)是自己!

“你问我?!”他气鼓鼓地说:“‘他’是谁!?”

第八章 破阵子

“看来,是我弄错了,”蔡五居然有些“惭愧”的说,“我误会你跟他是同一伙的。”

方恨少尽管还是莫名其妙,但却发现了眼前这狂人蔡五却有一个好处:

——这人自视甚高,但一旦发现有误,也肯直认不讳。

蔡五也没跟他说“他”是谁,已转首去跟那空荡荡的庭院说:“刚才你引用孟子那句话:说他不是喜好辩论,而是迫不得已!就连这句话也正是孟子好辩的最佳例证。”

那人仍不同意:“你对孟子有偏见,所引用的话,都成为你强辞的援例,那不公平。”

蔡五道:“有什么不公平?难道孟子所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可行的事吗?你去问问曾得天下的古人和在争天下的今人,试问谁能办得到?”

“孟子说的话,是理想的指标,能不能实行固然是要点,但他劝人向善之心却更重要,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实情,所以也说过:‘以力假仁者霸”、‘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力不瞻也’,同时指出了靠武力得天下的伪善者,是借王道而行霸道;而以暴力征服人者,人民并不是真正心服,一有机会即会起来反抗。”

“这个……孟子有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的,至少,他那一句:‘不得志,独行其道’,就说得很有曾子那句,‘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慨。

曾子那句话是说:“在反省之后,确知自己所为正确时,即使对方有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不过,曾子的话还有上半句……”

这回方恨少忽然记起他读过的《公孙丑》来了,“哈”地一声抢着说:“我知道!我记得!这句话的上半句是:‘吾尝闻大勇于天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然后才是刚才那下半句。”

“背得很好。”那语音道:“你可知道是作何解?”

“当然知道!”方恨少只怕表现不及,”那是说:反省之后知道自己做错了,即使对方是一个身份卑下的我也会畏惧的意思。”

蔡五重重地哼了一声。

“其实孟子很有辩才,话说得极有神采,而且也极有道理。他是个好反省其身的人,他说的,‘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已’,便很见胸襟气度,把待人宽责己严的道理再推衍了一大步。”那语音忽似吐了什么东西似的,顿了一下,然后才接道:“你不同意我的话吗?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郝郝然,非由之所知也——即是不赞成对方的意见但又装作同意,真不知其居心何在……你总不会是这样的人吧?”

蔡五沉思了一会,然后持平地说:“我所举的都是孟子有语病的话,因为我觉得他太狂妄;你举的都是孟子发人深省的话,因为你敬重他。所以,人之论断,少不免仍为个人好恶而左右。我到现在,仍不能接受他所说的:“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不错,春秋是成了,可是乱臣、贼子、昏君、贪官……不还是一个个鱼贯而出,络绎不断,又有哪个暴君盗贼惧过了?”

“好,我也不跟你辩孟子了,反正各人喜好不同,不过,他说的一句话,你一定大大的同意。”那语音带笑地说:”孟子说过:‘狂者进取,涓者有所不为也。’我想你一定同意,因为阁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狂士!”

“这倒是。若论狂、谁能比我狂!”蔡五又来一次受之无愧、当“仁”不让,“连你梁四也得站到一边去。”

“这是实情,我不是狂士,你是;”那语音毫不在乎地道:“我只是狷者,我一向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顿了顿,又似轻轻吐出污垢似的东西,然后再说下去:“不过,孟子有一句话,你反对得十分合理。”

蔡五问:“什么话?”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我想,你一定不会同意,你是必取鱼而舍熊掌。”

“对!”蔡五眼睛亮乌乌地笑道“我一向只喜欢鱼,对熊掌毫无兴趣,熊掌就让了给你吧!”

“我则一向喜欢兼得。”语音口气不小。

“兼得不得,反而两者落空。”蔡五似是警告。

“我一向野心都不算小,”那语音道:“所以今天才来见你。”

“你来见我?”蔡五目光如黑白分明的双锋利刃,“那你又为何不现身相见?”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骊一两声,日长飞絮轻……”那语音漫声长吟道,“如此艳阳,这般闲情,我既已来,岂可不见你!”

说着,假山裂开。

假山本来就是假的。

但再“假”的假山,也不致于假得是纸糊的。

可是这座“假山”真的是纸糊成的。

——黏得倒似真的一样。

“纸山”一旦裂开,人便现了出来。

——这个人匿伏在假山里,可是看他的样子,像睡在床上一般舒坦自适,笑嘻嘻地跨进院子来。

这人当然就是梁四。

“梁四风流蔡五狂。”

——蔡五人在这里,梁四还会远吗?

方恨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上“五泽盟”的蔡五,而且还遇上“南天王”的梁四,并且都在同一时间里!

他刚才听蔡五谈论的时候提到“梁四”这名字的时候,他就整个人怔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儿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怎么南北二号悍将都出现在这样一座妓院里?

方恨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蹚上趟浑水了。

不过他却没有离去之意。

他当然有自己的原因:一、他舍不得离开明珠;二、他好奇,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三、就算他想走,也未必能离开得了,他刚才已尝试过了;人虽难以把他留住,但这空晃晃的奇阵却使他想不留下来都不可以。

是以他向梁四说:“是你?佩服。惭愧。”

他初见梁四,不说“久仰”,而说“佩服”、“惭愧”,加梁四也不免有小诧。

“佩服?你佩服我什么?”通常人对初见面的应酬话,只随便敷衍便算过去了,梁四却认真地问个清楚:“惭愧?你有什么好惭愧的?”

方恨少道:“我佩服的是你一直都在庭院之中,我却没有发现,你造的假山,简直要比真的假山还真,不由得我不佩服。”他说的是衷心话。

他衷心赞美。

——一个人能够看到别人的长处,然后衷心诚意的赞美,本身就已是一种美德了。

——更何况方恨少自身仍在险境。

梁四听了却很凝重:“你是说:比假山还似真?”

方恨少奇道:“是呀!”

梁四又再重复问了一回:“你认为:我造的假山比真的还像?”

方恨少更奇:“那又有什么不对?”

“你没有不对,而是我做得不够好;”梁四道:“仿冒的目的是以假乱真,惟妙惟肖.所以只能假得像真一般就够了,不能比真的还真——比真的更像真的时候,就是假过了头,火侯还不够,这就像煮饭一样,不能太生,不能过熟。也像说谎一般,太过夸张,就给人听出是吹牛。”

“看来,我仍得要下点功夫才行。”梁四又问:“惭愧呢?为什么说惭愧?”

“你刚才现身的时候,不是念了几句词吗?什么‘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骊一两声,日长飞絮轻……’我分明念过,可是却忘了是谁写的词。”

梁四温和地笑了:“这是首‘破阵子’,……”

方恨少在苦思道:“‘破阵子’?……‘破阵子’……我快想起来了……”

梁四提示地道:“写的人是位风流蕴藉,一时莫及的前朝贵人,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都出自于他的门下……此君喜宴客,未尝一日无宴饮。少年时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官拜宰相……”

“对了!我想起来了!”方恨少这回叫了起来,“他是晏同叔!”

“便是,”梁四微笑道:“便是晏殊的‘破阵子’”。

“哎呀,”方恨少敲着自己的头,“我这记性怎么这么差呀……不知怎的,书我是读过,但读过后一转念便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像没读过一样……”

“这样读书,只荒废时间,全无益处,不像你们,博学强记,读过的都能背诵,而且都有独特的见解,我……”方恨少沮丧地道,“我这脑子不知怎么搞的!”

“记不得那有什么关系?”梁四笑着说:“读到的书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读书讲究的是通和化,强记又有什么用?读书最重要在融会贯通、潜移默化,不在于立竿见影、滚瓜烂熟!”

方恨少苦恼地道:“可是……能记能背,总比我这种读过就忘的好!”

梁四安慰道,“你是全忘了吗?不是!今日你行侠仗义、扶弱锄强,这些想法从哪儿来的?能背书的人不见得会用书,品格修养的高低,在于对知识的了解与运用,而不是谁背得烂熟谁就是大学问家,所以状元秀才,不见得就是智者,智者不见得必须要有科名。蔡京位极人臣,书法也是天下一绝,但为人如何,你心里有数。字好不等于人好,一如能背不代表能悟。你能读能忘,正如习武一样,基础要下得精深,但要成为大家,一定要忘去原来的功夫,然后以本身的底子来创出自己的武艺才行。”

方恨少想了一下,展颜笑道:“你真好。”他由衷地道:“你很会安慰人。”

梁四莞尔:“我说的是真话。”

票五冷冷地道:“你说太多的话了。”

——刚才梁四那一番话,曾例举字好并不就是人高明,语锋直刺蔡五,蔡五当然怫然不悦。

梁四仍留在院外,向蔡五注目笑道:“我一向话比较多,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代里,沉默不再是美德,你要是太缄默,别人根本就当你不存在,或者以为人不值得重视。这世间已换了天,你不说话休以为持重,不作解释活该受人误会,不勇于表现理应被埋没。我从前也很寡言,结果几乎再也开不了口,我现在宁可多说多错,也不肯不说不错。”

“正如别人骂孟子好辩,孟子回答说他是迫不得已之辩一样,”蔡五说:“我说你话太多了,你的回答却是更多的话。”

梁四平和地道:“其实我今天约你来,本来只有一句话。”

蔡五道:“说。”

“请对‘高唐镜’放手吧,”梁四一字一句的道,“这样我们双方都可对万人敌和铁剑将军之争不致牵涉其中。”

蔡五对梁四的话全不意外。

他只是怪眼一翻:“你说本来?那么,现在还不止是一句话了?”

梁四道:“现在么?还有一句。”

蔡五索性不问了,他在等对方说下去。

“请把明珠放了。”梁四上下唇一紧即自缝隙里急吹出一口锐气,似是吐出什么污垢毛尘事物般的,然后才说,“最好,把这位方老弟也一并放了。”

然后他就静了下来。

等蔡五的答复。

“我千里迢迢南下。为的就是高唐镜,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我有个弟弟,他幼年时体弱,得过癫痫症,头脑不大清醒,如果有‘高唐镜’,会使他快些复原……你说,我有什么理由空手而回?”

“我明白。你只是蔡总盟主的养子,他的亲子是蔡黛玉,但蔡总盟主一向待你恩厚,你为了报答他,也须努力取得高唐镜献给他。况且,据说有高唐镜,便有助于练‘高唐指’。”

“你知道就好。”

“可是我对高唐镜也志在必得。”

“你要高唐镜作甚?”

“我跟你的理由,十分相近,我自小即入师门,蒙师父教我育我。近年来我的师妹,她是师父的独女,不知因何竟为鬼魅缠身,据说也只有高唐镜能辟邪驱鬼,为了答谢师父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也别无选择。……而且,家师在昔年曾为蔡总盟主一指暗算,戳伤了脑门,以致练功有碍,若能有高唐镜,必能悟出破高唐镜指力之法,对师父的痊愈也极有帮助。”

“那你是要拿高唐镜来制我们的高唐指,恐怕还觊觎我们‘五泽盟’,居心叵测!”

“随你怎么想!你要取得高唐镜,无非也是为了巩固实力,以求无人能破高唐指,进而荼害中原,进侵并吞‘南天门’!”

“你这是恶人先告状!你们南天门的人是企图以取得高唐镜来博蔡京欢心,然后联同万人敌来歼灭我们!哼,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正是你们五泽盟要干的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万人敌勾结、要先灭铁剑将军的势力,下一个目标就是南天门。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又怎样?有本领,就不要光吟‘破阵子’,也进来破我的阵看看!”

“别吵!”方恨少见两人一在房里,一在院外,愈吵愈是激烈,忍不住喊道:“你们为何要争吵不休,却为何不联手抗敌?”

他这一嚷,两人都静了下来。

晌午已渐近黄昏。

夕照是阳光艳丽的魂。

——世上最凄艳的光芒或许就是自焚吧?

过了半晌,梁四才苦笑道:“方老弟,我们不能够合作。”

方恨少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对敌已经几十年了。”梁四道。

“我们各有伤亡,积怨已深。”蔡五也说。

“而且,高唐镜的效用,是发挥一次便减弱一次。”梁四补充。

“还有,万人敌也不容我们选择,不是联敌以制我,便是联我以制敌。”蔡五加强语气。

“那么,你们更加应该联合起来,”方恨少反问:“一起反制当前共同的大敌!”

又一次,蔡五和梁四都愣住了。

一时找不到话说。

第九章 漂到这里成了嫖

“如果你们共同的敌人是万人敌,为何不联合起来牵制万人敌?”方恨少一副勇者无惧地问:“要是你们的敌人是楚衣辞,何不联手对付楚铁剑?”

他咕哝了一句:“我真不明白。”

“你是不明白。”梁四一番沉默之后,只能这样说,然后他吩咐道,“明珠,你告诉他。”

明珠向梁四福了一福:“是。”然后向方恨少有条有理地说:“南天门和五泽盟对敌已近三十年,蔡般若曾重创过钟天王,而钟天王亦曾误伤蔡般若夫人腹胎,以致今日蔡黛玉神智痴騃,这个仇,已经结深了。三十年来双方几番恶斗,各有折损,血海深仇,怨隙太深,无可化解。就算公子所言有理,但数十年的仇怨,也不是他们点一点头说言和就可以尽释前嫌的。——他们要是这样做,恐怕他们本派的人都不会放过他们。何况,这些年来,五泽盟致力在民间扎根,与地方官吏取得一定的关系,而南天门一脉则志在联络武林同道,协力同心。大家的鹄的志向都不一样,而且势力互有抵触,合作化解,谈何容易!”

方恨少听娇俏戆丽的明珠娓娓道来,当真是直了双眼。

“你……你到底是……”

明珠幽幽一叹:“我原是南天门的人,家父在当年两派剧战中为五泽盟的人所杀,钟天王授我武艺,抚养我成人,我自愿投身五泽盟,甘为奴婢,以刺探敌情。但这是机密,只有钟天王和四少爷知道此事,因而便误了事……”

在院里的梁四接道:“我们‘南天门’里有两位悍将,一位是‘姑妄听之’莫星邪,一位是‘如是我闻’冷不防,他们两人憋不住,一次摸上五泽盟,要杀掉改投敌阵的明珠……结果,是蔡五出手,逐走了两人。这两人心怀不忿,回来要杀了明珠之母泄恨,但却给……”

在一旁的张平忽道:“却给我们四人夤夜救了出来,使明珠姑娘母女团聚。”

梁四苦笑道:“这样一来,明珠姑娘在敌我之间,犹豫莫决。”

明珠无奈地道:“五泽盟既是我杀父大仇,但也予我有救母大恩。而且,我委身于五泽盟已有好一些时日,对他们也自生了浓厚的感情,要我谋害有恩于我的五公子,我办不到,要我叛逆信重于我的四少爷,我亦不能。所以,只好……只好跟翡翠姊姊逃离了这是非之地,一路漂泊到了这里……”

然后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清纯的笑靥里展现了完全不调衬的世故与成熟,“漂到这里就成了嫖……像我们这样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子,除了投身烟花场所,还能漂到哪儿去?”

方恨少嗫嚅道:“你……翡翠……”

明珠宛然道:“翡翠姊原也是‘南天门’的高手,但因不能见容于南天王的胞妹钟诗情,所以为铁剑将军暗中网罗。她假意加入五泽盟,为的也是刺探情报;不过,后来却发现,五公子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只是不予以揭穿,翡翠情知再留下去也只有自招其辱,故有离开之心了……”

方恨少讶然道:“……没想到……翡翠也是武林中人……你也是……”

何吉插嘴道:“你还不知道哪!她们俩就是‘南天门’里大名鼎鼎的‘浓艳一刀’和‘委婉一剑’,她们出道可比你还早!”

陈庆补充道:“不过,咱们公子早就洞悉了她们的阴谋,只是不予揭破,好让她们知难而退罢了。”

方恨少只在叹道:“……原来这地方……倒真是卧虎藏龙!”忽又好奇地道:“敢不成那位香姑也是武林高手了吧?”

明珠粲然地笑了起来:“她?她倒是货真价实的老鸨。”

方恨少一想:这也是的,刚才香姑不就给自己一撞便撞晕过去了么!

梁四在院外悠然地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方恨少也想问原由。

“因为我们知道你是沈虎禅的兄弟,也得悉沈虎禅要介入万人敌、楚衣辞和‘高唐镜’的事,”梁四语重深长的道,“我是希望你有机会能转告他:这些事,不是他所管得了的。这儿没他的事。他既化解不了,最好就不要插手。”

“他插手也讨不了好。”蔡五也道,“高唐镜是五泽盟的。”

“其实你们已斗了几十年了,近年来也相安无事;”方恨少嚷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迫,既有互利,你们何不放弃成见,联声共气,更增实力呢!”

这次已没有人再理会他。

梁四已转向蔡五:“听你的口气,这位方老弟你是不想杀了?”

蔡五傲然道:“这种人还不值得我杀。”

方恨少怒道:“你——!”

梁四道:“你不杀,我也不杀,但你今天找到了明珠,我也找到了她,我看你还是放了她吧。”

蔡五道:“我本来就只要她告诉你一句话。”

梁四道:“我的人已在这里。”

“那我便直接告诉你,”蔡五道:“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就滚回南天门去吧!”

梁四笑了笑,低下头,想了一想。

他低头的样子很斯文。

他笑得很潇洒。

——方恨少甚至觉得他自觉自己的潇洒和温文,可能因为这点自觉,方恨少反而觉得他缺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并不令人感受到真正的潇洒温文。

梁四似已考虑清楚:“你刚才说过,吟‘破阵子’不如真的破阵,是不是?”

蔡五瞳孔收缩得像猫遇上了狼犬一般迅疾:“我这阵一片空白,你破得了再说。”

梁四目光闪动:“这位方老弟,他破不了,便走不出去?”

蔡五冷冷地道:“你要是破不了,也走不进来。”

他的话一说完,梁四就开始走。

走了进来。

他在门槛停住,方恨少屏息以待:

他想知道梁四是不是破得了这一阵。

(他心里倒是希望梁四破不了:要是破得了,自己岂不是太差劲?)

梁四上望望、下看看、左睨睨、右瞄瞄,然后眼光停在那一缸鱼上。

“这是一缸鱼,”梁四意味深长的道:“但我只看到了一条鱼。”

“有它在,其他的鱼都不是鱼了。”蔡五看着这条鱼的时候。眼神变得极有感情。

“对了,”梁四同意,“它真是一条孤独的鱼。”

“不,它只傲慢,而且完美,”蔡五坚决地道:“事实上,它是条快乐的鱼。”

“我们快要变成庄子与惠子之辩了。”梁四忽反过来问方恨少:“你知道庄子和惠子游于壕粱之上那一场‘子非鱼’的论辩吧!”

“我知道!”方恨少惟恐说迟了:“我虽然不记得他们话是怎么说的,但大意是:庄子指着鱼说:‘你看这鱼是多么快乐!’惠子反问他:‘你不是鱼,怎知道鱼快乐?’……”

“对!”梁四接道:“然后庄子答曰:‘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惠子即以庄子的论辩法反击:‘固然我不是你,我是不知道你知道鱼的快乐,但你也不是鱼,所以当然也不知鱼到底快不快乐。’……”

“按理说,庄子的论辩已返魂乏术,无力回天,再难以反击,但他还是有办法作出了有力的反击,他说,‘等一等,我们从头再来一遍。刚才你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不快乐,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因为站在壕梁之上,所以我才知道鱼是快乐的。’”这回是蔡五接了下去,“庄子固然是聪明绝顶,但太过英雄欺人,他的妙处是在目击道存,一如禅宗的直指人心,但若论情理,这种说法总有点强辞夺理。”

“这便是了,你也一样,”梁四笑眯眯地说:“你刚才正是说它是一条快乐的鱼。”

蔡五立即回击:“可是你也说它是一条孤独的鱼。”

“我说它孤傲,你说它快乐,我们之间,各有各的看法,可以并存。”

“不能并存,因为我了解鱼。”

“错了,你以为你了解鱼,其实鱼根本不认为你了解他。”

“这就扯回头了,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我到底了不了解鱼?怎么知道鱼认为我不了解他们?”

“因为你了解的根本不是鱼,”梁四凌厉地道:“而这条也不是鱼。”

蔡五蓦地吃了一惊。

梁四已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了他的话:“你眼中根本无鱼。”

他接下去有力地道:“你看的不是鱼,而是你自己。”

他喝破似地道:“可是,你仍是你,鱼仍是鱼。”

他一掌击破了水缸。

水缸光啷一声,水滚瀑溅涌出。

梁四叱道:“你不是鱼!”

鱼缸一破,梁四已跨步进来,一手挽了明珠,一面向方恨少低声疾呼:“跟我走!”

方恨少长于轻功,而且长年跟沈虎禅在一起,反应已算极快,梁四身形一动,他也掠了出去。

说也奇怪,水缸一破,方恨少一跃便出了庭院,毫无障碍。

但就在他掠出去之际,耳边忽听一缕比水缸破裂还锐的急啸。

方恨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到他跑出了金陵楼,跟梁四足足跑了十七八里后,直至梁四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梁四两耳都渗出了血迹。

方恨少骇然指道:“你……有血……受伤了?——”

梁四的脸,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

他用白巾抹去耳边的血,淡淡地道:“我还要去做一件事,明珠,你就跟方公子一道儿走吧。”

明珠关切地道:“四少爷,您的伤——”

“不碍事的,”梁四扬着两只眉毛,长吸了一口气,忽然之间笑了起来。“就算碍事,我还是得赶去试一试。”

方恨少却发现他一笑的时候,耳孔里又有血涔涔而下。

梁四随手把血渍揩掉,一面说:“高唐指,好厉害,所以更不能让他夺得高唐镜了。不然……”他脸有忧色。

明珠殷切地说:“四少爷,我跟你一齐去……”

梁四一挥手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回来呢,你跟我去干吗?”

明珠委屈地说:“那我……我等你。”

梁中未等明珠说完便大步而去,一下子便消失在金黄的稻穗田里,好像他整个人被稻浪吞食了似的,只有他的语音漠漠地传了回来:“如果你一定要等……可到‘今忘寺’候着吧……”

方恨少急喊道:“梁兄、梁兄……”可是夕阳下稻麦一片金黄,随风摆浪,哪里还有梁四公子的踪影?

明珠的明眸,也掠过一片宛如暮以般的黯然,低首搓揉着自己的衣角:“他走了。”

方恨少不解地道:“他——他急着要去哪里?”

明珠的发,为晚风所乱,衣袂飘扬的时候,丰腴的胴体紧绷住身上的衣衫,与她纯洁清秀的容颜更映出充满诱惑的对比。

明珠眼里流露的黯然神伤,就似夜把窗帘挂上,清澈明亮转成了忧伤。

方恨少不知怎的,看了也一阵心酸。

朋珠道:“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

然后他发现她眼里浮起了泪光。

方恨少看得一阵心酸,心里不忍,忙找个理由大骂梁四:“那个王八蛋,爱跑就跑,管他去哪里做什么!”

明珠摇首,在她纯真的几近天真的清亮眸子里,有无比的坚决:“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但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方恨少只好讨好着问:“他去做什么?”

“杀人”!明珠回答。

“杀人!?”方恨少吓了一跳,“一他要杀谁!?”

明珠看了他一眼。

稻田上的蓝空里,一弯皎月初升。

暮空灰蓝的有点不近情理,像冰的爱惜,碎的记忆。

在这样一个稻穗初熟的暮晚里,方恨少忽然觉得,明珠那一双美眸里,有他的无敌,他的梦醉。

第十章 不好色还好什么

晚风送来稻麦和泥土的甜香。

明珠是背着风向的。

风先经过明珠的身体,再送到方恨少的嗅觉里。

——那味道就似他已闻到明珠身上的甜香。

和着稻子熟了、夜晚临了、泥土睡了的淳朴清香。

方恨少很珍惜这一刻。

像一个梦一般甜。

眼前的明珠,比刚从海里升上来的月色还白皙,他心中只深深地记住:

——伊哭起来的时候有酒涡,笑起来的时候有两只兔子牙。

(我一定要记住这个。)

(这个比诗句辞章,诵易背难,这是有缘才相见。)

(那不是梦里陪着的女子,美貌如心中的思望,就算忘了我自己也不能忘记你。)

(——不管天涯海角,只求海角勿忘了天涯!)

明珠幽幽地答:“他是去杀李商一。”

“李商一。”方恨少不自觉地跟了一句,然后,这名字突然勾起了他脑子里的一些联想,使他忽然叫了出来:“什么?李商一!”

他差一点没揪住明珠(要是别人,他早就揪住了):“你是说万人敌麾下首席高手,‘一统神剑’李商一?”

明珠点了点头。

“他要去送死不成!?”

“你怎知道他不是李商一的敌手?”明珠不悦。

“是。这……是……”方恨少不敢唐突玉人,生怕自己又语无伦次,只好以问代说,“他为什么要杀李商一?”

明珠心头忽然掠过一种寂寞的感觉。

很奇怪,如果不是因为这奇特的感觉,她大概不会回答方恨少这问题的。她毕竟跟眼前的人不熟,而在她心头最熟悉的人又已远去。

明珠不禁看了看眼前这男子。

——一个比女子还俊秀的男子。

俊美得令人生起美艳的感觉。

明珠忽然觉他有点痴。

所以她觉得很好笑。

一笑,天真得像似白玉瓶上滚过一粒珍珠。

颦笑间,镌刻尽成方恨少心中的顾影。

“我们先去了今忘寺,好吗?我知道路,我带你走。”明珠的语音像风里羽毛,柔柔和和,千依百顺,“我们一面行,一面说与你听。”

方恨少如奉玉旨纶音。

他们在阡陌间走过。

麦浪,晚风以及月亮。

还有个意乱情迷方恨少。

——如在云端上的书生:

(与我同坐,清风明珠我!)

也仿似没在风里,连风都是甜的。

(希望路永走不完。)

(走不完的路。)

他心中暗骂自己:这算什么,方恨少,你陶陶然的没半点大志,这像什么话!

可是他很快的就开解了自己。

古人有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一个人没有恋爱,有大志又有何用,连色都不好还好什么!?

想到这里,他就释然了。

简直飘飘然。

梁四的父亲原本是梁忘机,外号“天公地道”,因为他行事,一向是光明磊落、天公地道。

钟诗牛、梁忘机、李商一,原是结拜兄弟,钟为老大,梁是老二,李排老幺。

可是梁忘机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的女子。

他本来已有妻子洛氏,但那年轻女子一出现,他便情不自禁,有了一段孽缘。

这一段情本来还如火如荼,可是那女子趁梁忘机痴如醉的时候,向他提出杀钟诗牛夺“南天王”之位的意见,还劝他杀掉洛氏,立她为正室,梁忘机这才幡然省悟,这女子居心何其恶毒!

梁忘机因而与这女子疏远。

这女子找不到梁忘机,便找上李商一。

李商一以为二哥有妻室在,不便照顾,便替二哥照料这女子。

不料,李商一也坠入情网,不可收拾。

这女子这次也学精了,并不要求李商一杀两个义兄,只说愿一生一世与李商一在一起,然后激李商一杀了好一些人。

这些人既不该死,也不该杀。

“南天王”钟诗牛知悉之后,不敢攫犯众怒,只好将李商一逐出南天门。

后来还是梁忘机为李商一说情,只要能手刃妖女,将功赎罪,钟诗牛对李商一还可以破格收容。

李商一却不愿也不忍杀她。

梁忘机见那妖女害了不少良善无辜,而且发现她是万人敌一党的人,可是也念在与她有一段情,一直迟迟不肯下手。

结果,洛氏却给女子杀了。

梁忘机痛心疾首,要李商一一起去杀了这妖女——这个女子武功了得,非两个人联手不可。

李商一见兄嫂披祸也很激愤,便与梁忘机一齐找到了这女子,动起手来。

结果:李商一不但下不了手,还让这女子拉入了万人敌一伙里。

梁忘机却为这女子所杀。

那时候,梁四也十岁出头了,梁、李二人,把他留在客栈里,梁忘机一死,李商一怕这女子要斩草除根,连夜把梁四送回“南天门”,临别前,梁四还问他,“我爹爹呢?”李商一抚着他的发顶跟这小孩子说:“日后,你可以暗杀我三次,我都绝不还手。”

说罢黯然一叹,飘然而去。

日后,梁四才知道:爹爹虽非死于李商一之手,但也可以算是死于李商一的不出手。

他认为李商一出卖了自己的父亲。

他要报仇。

同样,“南天王”的人也想杀这女子为梁忘机报仇。

可是李商一仍然维护着这女子。

不过这女子很快的又搭上了别的男子。

她有一种妖冶的魅力,不但能满足男人的想和企求,也激发了男人的渴切和欲。

这女子仿佛是他命里的克星。

李商一几次想杀她,但都动不了剑,下不了手。

最后,李商一只能做一件事:

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割了自己的舌头。

——只有不看她,不跟她说话,才可以禁得住她的诱惑。

瞎了和半哑了之后的李商一,终于成为一代剑客。

“可是四少爷总是认为:李商一毁目割舌,不但咎由自取,而且是旨在不受外魔所侵,索性不视不言,专心得以练成‘惘然之剑’,再创‘一统神剑’。”明珠把“故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方恨少之后,这样补充道,“所以,他一有机会,就去暗杀李商一。李商一也守诺,并不还手。”

说到这里,明珠望着犹似沧海般的苍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他已试过一次,可是失败了。”

她那张不经忧愁的稚脸,洋溢着不胜负荷担忧。

“那妖女究竟是谁?”方恨少忍不住问。

“狄丽君。”明珠心不在焉的答。

——要是明珠要我杀我不愿意杀的人,我是不是也会去杀?

——不会的,明珠是那么天真善良的女孩,才不会叫我做这种事。

方恨少想到这里,才放了心。

由于他痴痴的想着,给明珠看了出来。

“怎么?”明珠问:“你没有听?”

“听,听,”方恨少慌忙慌惶的说,“我一直都在听。”他几乎要发誓了。

他们一路谈笑。

天色愈黑,连那一弯明月都消失得尸骨无存了。

风急了。

——莫非远处有雷暴?

对方恨少而言,他不想知道,也不理会。

只要有明珠在身边,他便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人生里有些事,就算是幻觉也无妨。

——最怕的不是不去恋爱,而是感觉不来。

既然美丽只是一闪而过的光芒,便宁愿痛苦也不逃避,好汉只问有情无,江湖上的人物,只求一刀夺了天工。

——反正失去要比得到容易,爱过,便连苍凉都有力些。

一个人去恋爱一定要有把自己押了出去的决心。

要爱便爱得狂,要玩便玩到癫,要做事便要做得全心全力——这是一个江湖人的本色。

所以在他们的故事里,充满着失望也充满着希望,总是有刀光里的泪光,刀光里的泪影,刀影里的泪花。

也有梦醒、也有乍现。

常有不平的寂寞。

寂寞的不平。

未到今忘寺前,他们经过了一个市镇。

此际还不太晚,街上还有不少行人,食肆和摊贩生意正好。

——有这么一位清纯标致的小姑娘,和一个清朗文秀的书生走过,谁都难免会加以注目。

望的当然还是小姑娘。

不管男的女的,看的对象,总是女子。

因为女子好看。

男的看了,可以想入非非,有非非之想,也可以光看不想;女的看了,可以评头品足,比较一番。

他们看见明珠,似是在禾秆里发现一颗明珠般的,眼前一亮。

可是却很快的有人认出她来:

“咦,她不是那‘金陵楼’里的歌妓吗?”

“对呀,她怎么会来这里?”

“难道她来这里……嘻嘻……”

“……嘻嘻……”

“怎么!”

“找男人呀!”

“呸!男人?她身边不是有了个小白脸了吗?”

“……哇,那么美的女子,她是谁呀?”

“谁?金陵楼里的明珠呀!有钱你就可以买下她,骨碌一声吞到肚里去!”

“也不要这样缺德!听说,她是卖笑不卖身的哩!”

“不卖身!有钱看这种娘儿还卖不卖身!听说阿芮早半年已经睡过她了……”

“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这么清楚这种事,一定是又背看我去鬼混!”

“哎呀呀,不是呀,冤枉啊,我……我这是听人说的嘛!”

“这狐狸精还乳臭未干呢!连你都敢沾,不怕惹得一身骚,你给我回去!”

“——是。”

“嘻嘻,今晚贝老头儿可有苦头吃啰!”

“——都是这小狐精害的人嘛,哼唧唧,怎么我一见她就浑身发痒……”

“你看她嫩得快要滴出水来了……卜老大,我看咱们改天也要去金陵楼淘一淘……”

“可贵着呢!”

“这么样的货色……值得嘛,反正穷根栽了大半辈子,也不在一次掏光了。”

方恨少的恨不少。

他恨极了。

他想冲过去,把那些缺德多嘴、无耻卑污的人打倒于地。

可是明珠拉住了他。

拉着他疾行。

耳际还传来一些登徒子的调笑声:

“咦?怎么?小娘子还害臊呢!”

“才不是,又不是未经人道,才不像你老妹那么脸嫩哩,人家是赶着跟小郎儿去……”

方恨少恨声道:“我去杀了他们!”

“你练武是为了打无还手之力的平民的么?”明珠反问:“如是,你尽管去打。”

方恨少怔住了,恨恨的道:“可是,他们对你……”

“谁叫我真的在金陵楼呆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人会管你卖色还是卖艺?”明珠一双清纯得经不起惊慌的美目,正在凝视着他:“你是高雅的读书人,我是个欢场女子,你跟我走在一起,不怕折辱了你么!”

方恨少大喝一声。

他一拳打断了一棵小树。

小树喀喇而折,乡镇里的人全部住了口。

没有人敢再开声。

方恨少拳骨上有血。

痛。

痛得使他不知拳骨碎了没有。

可是,这样却使他感到好过一些。

因为他把内心的痛苦全都发泄在那一拳上。

明珠用目光细细的观察他:

——他因气愤而脸都白了。

——就像是一个悲愤的小孩。连忿怒时表情都那么样的细腻。

——可是他怎么会那么激愤?

——难道他……?

明珠开始感到有点儿不寻常。

她觉得要重估眼前这个男子。

第十一章 无欲·无欲·无欲

雷。

雨。

雷雨。

雷电交加,明珠和方恨少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方恨少用衣袖遮着明珠跑,明珠推开啐道:“哪有这么费事!”

两人一直奔到“今忘寺”,才松了一口气,跟着发现今忘寺已成了一座废弃的古刹。

前些时候,明珠还来上过香,没想到过不多久,好好一座香火旺盛的古庙也会变成破落不堪的残垣;再仔细察看,大致可以猜到这庙宇曾遭祝融之灾,难怪会成为一座无人料理的废刹了。

两人走进庙里,雨水东一串、西一串,自破漏的屋瓦上滴下来,两人几乎要用躲避暗器的步法行走,才不致给雨水滴个正中。

方恨少茫然四顾:“这就是令忘寺?”

明珠解释道:“从前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方恨少哦了一声:“大概是给大火烧过了吧。”却发现除了后进的房子给烧塌了之外,大殿只给烧焦了几处,大部分的瓦梁柱棂都是完好的。

明珠把一些废木干草收集起来,取出火捻子生起火来。

方恨少这才省起,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该死!”连忙过去帮明珠生火,两人都静静的没有说话,只有外面的千言万“雨”。

火生起来了。方恨少借着火光,见明珠膊侧到腿侧的衣服,全湿贴到肉上,便用手摸了一摸,叫了起来:“还不去把湿衣服脱了……”

他这般一碰,明珠却震了一震,霍然回首,护胸厉目,粉脸发寒,叱道:“你……”

“我……”方恨少给吓住了,手忙脚乱:“对——对不起,我一时忘了你是女子……”

明珠看到他这样子,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语音也柔和了:“方公子。”

方恨少听她一叫,本来正冷得发颤,整个人即似浸在温水里,一下子便打从心里暖了起来:“什么事?”

明珠只微微一笑,低下了头,火光立刻从她下颔到秀气的鼻梁上映上黄金一般的边。

方恨少心中怦然。

“明珠姑娘……我……我到外面去好了。”说着起身要走。

“你去哪里?”

“我到外面去。”

“外面下着雨呢。”

“我到阶前去。”

“你去干什么?”

“你要把湿衣脱下来烘干,不然会凉着的。”方恨少背过去说,“我去替你守着。”

“那你呢?你身上也湿了嗳!”

方恨少看看自己:原来真的湿了,湿透了。

他只好说:“我不打紧。”

“可是我怕黑、怕鬼,”明珠温和如这雨夜里的火:“我要你留在这里陪我。”

方恨少高兴极了。

他又转了过来,随即脸上又出现为难之色:“可是……这不大方便吧?”

“方公子,”明珠抽起了一根湿的本条,插入一条干的竹枝,炸起了一蓬星火。她吩咐似地道:“不大方便,是女孩子说的话,女孩子都没开口,男的不许先说。”

方恨少这回倒是应得利落:“哦。”他这才坐了下来,发现明珠看着火堆的神情,真像一只深情的狐狸。

明珠额前的刘海湿了,贴在秀额上,给人一种亲密、可怜的感觉。方恨少一时很想过去,拨开她那湿了的发,轻吻她的额,问她:“你冷不冷?”

方恨少当然没有真的这样做,他只是想了一想。一想已经开始脸红了,幸而趁着火光,脸红脸黑都看不分明。

明珠仍在拨弄着火堆,撬出一串串的火星子,都炫了那么一下即告逝去,“怕什么?我们有什么好怕……”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

这时候,方恨少的眼光正落在明珠的身上。明珠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直贴肌肤,所以也可以直接看到肌肤的颜色。其实,那也就是火光映在上面的色泽,暖晕晕的,在秋寒的雨夜里更令人兴起烫贴上去的冲动。从方恨少那儿望去,明珠自颈肩一直到乳房凝脂般的肉体都清晰可见,不过,明珠身上的白衣也绣着浮花,有时也因湿皱而浮折了起来,这些皱纹和浮花恰好遮住了她身上几处更美不胜收的部位。

方恨少觉得喉颈渴切,视线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这火能当成水喝他也会一口干尽。

他忽然背起诗来: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明珠懵然,说道:“你干吗背诗?”

方恨少强忍着不去看她,突如其来地一笑道:“在这里,若不背诗,还能做啥?”

明珠仍是不解:“你为何会在这时候背这首诗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谁是豆?谁是豆萁?谁迫害你了?”

这首诗原是曹丕命令曹植在走七步这样短的时间内吟成的诗篇,后人总以这首诗来喻意大家在一起不该互相迫害,是以方恨少这无端一吟,倒令明珠好生不解。

方恨少讪讪然地笑道:“那我吟别首好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行乐当及时……”

“什么及时!”明珠嗔睨了他一眼,啐道:“你不是说衣服都湿了吗?还是快快脱下烘干才是。”

方恨少涨红了脸:“这……”

明珠又偏了偏头,看着他,美得奇情,敏感得像窜动的火。

她的手已在解衣,一面问他:“你……不脱呀?”

方恨少张大了口,“我……”

明珠嫣然一笑:“你转过背去。”

方恨少转过了身子,听到解衣唏唏簌簌的声音,一颗心直从心坎跳到了喉头,又似从喉头跳出了口腔。

“你背过去,先别回身,”明珠的语音自后面幽幽的传来:“你也除下衣服,递给我,我替你烘干。”

方恨少依言做了,却剩下了内服未脱。

明珠噗嗤一笑,“里头的衣服就不湿了吗?好汉还害臊呀?”

方恨少嗫嚅地道:“这也脱?……我看,这不必了……”

明珠笑道:“不必了?你用内力把它逼干不成?”

明珠本意是调侃,不意方恨少却像在激湍里抓住了根浮本,一叠声的道:“是是是,我就是以内力把衣逼干,我练的内功,叫做‘一气仙’,只要运转一大周天、垂帘、收视、止观、回光,以下丹田培气,中丹田运气,上丹田发气,以‘河车工法’蕴蓄神气,吐纳之精,自能转为元阳火力,烘干件衣服嘛……很简单的事耳……”

明珠忽道:“方公子。”

方恨少“嗯”了一声,几乎要回过头去,突然想起,马上强拧了回来,眼里已烙下一个如火柔丽的女体。

明珠笑了笑:“你别老是想回头嘛。”

方恨少脸红耳赤,分辩道:“我……”

明珠不待他说下去便问:“公子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方恨少怔怔地道:“我只有一个老母,住在杭州……”他没忘了加一句:“我还没有娶妻……”

明珠扑哧一笑,不说话了。

方恨少心里也怦怦地跳着。

只有火舌跃动的微响。

还有庙外的雨声。

方恨少一直在心里不断的念念有词:无欲、无欲、无欲……无欲、无欲、无欲!

可是这一番沉吟,本来只是爱欲,却确确切切的升腾了起来,成了性欲……

方恨少禁止自己的欲念。

可是这种需求,既然起了就不能禁。

越禁越急。

明珠忽然说:“方公子……我……不是个好女子,你却是个好人。”

方恨少不解,他不明白明珠为何要这样说。在他心目中,明珠是他所有的疼爱,为了她,他可以不怕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惜一失足成千古笑。

这种突然生起的感情,甚至不去企求有深情的回报。

真正的深情,都是不求回报的。

“我……不是个正经女子,在进‘南天门’之前,品流复杂,我出身不好,早已跟男人……入了‘南天门’,我出身卑微,也常受人欺,幸得钟天王照顾我,可是,后来家父逝世,我母女贫弱无依,都是四少爷体恤帮忙,……他对我很好,所以我就跟他……”

方恨少一拳打在墙角上。

轰地一声,天地一亮。

大地乍亮起冷的灰色。

墙塌了一大块。

方恨少的拳头又在滴血:“那家伙……我去杀了他!”

“不要。”明珠恐惧地说:“不可以。”

方恨少霍然回身,咬牙切齿地道:“他这样对你,你还护着他,你……”

“我当然护着他!”明珠的深情使方恨少犹觉:千支针齐刺在心之痛。“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到现在仍不悔。四少爷……他是个人杰,我配他不起。”

方恨少握紧了拳头。

他发现除了捶打自己,已没有什么事物能使他泄愤。

“后来,我转去‘五泽盟’卧底,情况也恶劣危险极了,幸得……五公子照顾我……”明珠这样说着的时候,方恨少心里一直在狂喊:“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但明珠说的显然是真的。他一面听也一面在心里抗拒:“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下去……”结果他还是残忍地残酷地听下去。“……我说过,我是个浪荡的女子,所以,我跟五公子也……我要报答他们,可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有用我的身子……”

方恨少如雷地一声断喝:“不要说了!”

明珠顿时静了下来。

方恨少指着她,手指颤抖着:“你……你这个……”

明珠仰着脖子:“我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方恨少发出一声浩叹,垂下了手:“罢了,罢了!”

“我告诉你这些,”明珠如明珠般的两行泪,自玉颊挂了下来,似这滂沦大雨,千点万滴里最珍贵的两串水珠。“就是要你对我死了心。”

方恨少平息下来了,只黯然道:“这……都是为环境所迫,也……怨不得你。”

明珠一听,大为讶异。

这回,轮到她颤声道,“你听了这些……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方恨少苦笑道:“那时候你还没认识我,而且也不是你想要的……”

“你这句话说得好骄傲,”明珠笑了,笑得很妩媚,一个原本那么清纯的女子,在脱下衣服以后,完全变成了令瞎了的男人也动心的女人,这变化只有在这么美丽的女子身上才会彰显。“不过,我却是自愿的。四少爷是我心目中一直慕恋的人。至于五公子……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爱慕他们。”

她以为说了这番话,方恨少就得要梦碎,对她的好感便会完全破灭。

没料方恨少一听完,却喝起彩来:“好!我果然没看走眼。你虽然只是个小女孩,但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我也……很喜欢!”

明珠愣住了。她力图改变“航向”:可是,后来,我进了‘金陵楼’……也并没有守身……我……像我这样一个女子,你还……!?”

方恨少这次说得更坦荡。

“像你这样一个女子,才值得我欣赏。”他宣称,“才值得我爱。”

明珠觉得有些发晕。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像个小孩子的男子,恐怕是她一生以来,遇上的最可爱的一个男人。

她只有发出一声荡人心魄的呻吟:“好,那么,你要我吗?”

她原来还用外袍裹着身子。

现在她掀开了袍。

袍内已没有了衣服。

在火光映照下,方恨少甚至看见,她因感微寒而在凝脂的冰肌上,浮起一点一点的小点,但最美最大最柔最显著的点,是玉峰上的两点红梅。

她冷。

——除了去拥抱她、呵暧她,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可做?

“你要我吗?”明珠幽怨得像在风里在树上一朵快落的花,“要我就温暖我……”

第十二章 孤独晚间

方恨少跨过火。

走了过去。

他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手灼热。

肩滑如水中石。

一颗水珠正自伊的秀颔溜下来,婉蜒的滑过玉颈,不及一声惊呼,便往她胸前的斜坡滑落。

——那是雨珠还是泪珠?

——滑向雨沟还是乳沟?

方恨少抄起白色的衣袍,轻轻覆罩她身上,然后在她小额上亲了一亲,然后退去。

“我想,但不能。”方恨少道:“尤其你告诉了我这些话之后我更加不可以。”

“我是我,希望在你心目中,是一个完整,全部的我。”他补充道:“而不是其中一个。”

明珠忽然觉得:自己好尊敬和好喜爱眼前这个她本以为还未完全成熟的男子,因为他显然才是真正尊重自己的人。

“你……”

“你……”

两个人都没有说下去,都笑了。

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你……”明珠羞赧的问:“你不冲动?”

“我……”

“怎么?”

“要我说真话?”

“这还说假话吗?”

“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哦?”

“不说我现在就生气了。”

“我一见了你,我就冲动死了,真的,可是你一脱光了衣服,我反而……不知怎的,有些紧张,一怕,反而起不来了……起不来,我反而可以真正去思考些事情……”

明珠觉得好好笑:“这回事,哪有人像你?光去想,不做的!”

“做了让你看不起,我才不做呢!”

“只要做了快乐便可为。你刚才不是念过的吗?为乐当及时,何须待来兹……快乐就去做,管谁看不起谁!”

“你小心,有一天,我原形毕露……哼嘿,哇!”

方恨少装了个狰狞相,张牙舞爪。

“我怕,”明珠笑得乐不可支,连衣袍也掉落下来了,“我怕你?”

“我也不怕你,你刚才那样子,真瞧不出,可骚透着呢!”方恨少还去学明珠的神态。明珠笑骂他:“你这个鬼!”

方恨少身上也衣衫不整,但两人现在都浑似忘了这回事,故而也没有尴尬。

两人隔着火,谈男欢女爱的事,边谈边笑,又互相取笑对方,完全没有隔碍。

明珠望着火,那神情又像一只猫。

一只沉思的猫。

方恨少像是在逗一只小猫似的问:“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明珠倦慵的说,“我只是很开心。”

“开心?”

“哎,我好快乐哦,”明珠开心起来的样子大家都为她开心。“以前,我很怕晚上——”

方恨少听着,却注意到她的乳房很好看,像一双白玉香瓜……

是香瓜吧,唔,又不大像,说是木瓜,又似太大了些吧?还是像芒果……那又太小些了。像西瓜?却太大……到底像什么瓜呢?甭管了,反正都是白玉研制,除了白玉,那有白得那么如琢如磨、欲砌欲搓的!

方恨少在天马行“胸”的时候,明珠还在悠悠的讲下去:“我总是觉得,晚上,是孤独的。我总是在晚上,才想起娘……可是,今天,和你在一起,好开心,整个晚上都是热闹的……”

然后她嗔道:“你!不要脸!老是盯着人家的奶子!”

方恨少吃了一惊,失声道:“瓜!瓜……”

明珠迷惑了:“你呱呱叫干什么?”

方恨少这才指着:“你右乳上,有一颗小痣,好可爱。”

明珠自己俯首看了一看。

方恨少多想借她的角度去看。

——从那儿望去,一定更好看吧?

“是呀,原来有……”明珠哧哧地笑着,“真有一颗痣。”

方恨少调笑道:“我以后张扬出去,说明珠姑娘右乳颈上有一颗痣,看你还做得成人不!”

明珠笑着过去捶他:“你敢!你敢!你也不是好东两。屁股上,哼!一记青疤,好难看!”

方恨少忙掩住了后面,登时翻了脸:“你……你看人家的……好,你去说,看到头来,谁说谁才是不要脸!”

两人笑着闹着,嘻嘻哈哈,好不热闹。两人甚至浑忘了对方的性别,在这夜雨破庙,恣情欢笑,天真无邪,就像两个小孩子一样。

直至一声忽然、突然、陡然、猛然的厉啸,自庙外划破雨网,直割入庙里来。

“蔡老头,你到底抓了多少个不成气候的小毛猴,给你壮胆来着!”

更令他们错愕的是,在那火焰之上的梁上,蓦然、悠然、猝然、竟然传出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钟婆子,你放心,蔡某这次收拾你,一个人已绰绰有余,什么人也没带!”

他们做梦都想不到梁上竟会有人!

更令人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是,一直匿伏在梁上的竟是——

明珠一见那下来的人(那是个落拓的老人)就跪了下来。

她怕/惊/同时惶栗:

“总盟主。”

她叩唤道。

——总盟主?

方恨少也怔住了。

错愕莫已。

这个落拓失意的老人,一直都在梁上的人,竟然就是威震东北指冠天下的“五泽盟盟主”蔡般若!

“很好,”蔡般若虽在赞人,但脸色铁青,令人不寒而栗了,(他在赞人都如此可怕,如果在骂人呢?别的还不怎么酷似,但脸色则与他儿子蔡五相近得很哩!——方恨少想。他觉得不可想像,而且也有点不敢多想。)“你们俩,荒唐儿戏,但已做到不欺暗室。”

“我老人家在上面睡觉,你们在下生火,还争吵不堪,哼!”

说罢就走了出去。

——一只腿好像还是瘸的。

——左脚。

——头也向左边勾拗扭。

——这样的一个落拓失意阴森的老人,竟就是“高唐指”第一高手:蔡总盟主蔡般若!

庙外。

雨似粗线乱针密缝。

阶前有三个人。

一女二男。

三个打扮都怪的怪人。

一个女人:年纪相当不轻了,可是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穿金戴银,胭脂口红,涂得很浓,长而尖的指甲,还涂着凤仙花汁,手腕戴金镯玉扣,头戴珠冠琥珀,脚踝还圈着铃铛。她己有相当年纪了,可是瞧她的神态,还当自己是十五二十时的少女来打扮,几乎见到女人都当是娘来撒娇,见到男的就当作勾引的对象。她拎着一把伞,连伞都漆得五颜六色,但她身上滴水未湿。

一个男人,身着红缨桂冠披坚竖锐招鞍认蹬联珠帽全新袍铁甲衣,如果不是人在雨里,教人一眼看去,准以为:不是戏台上走下来的戏子,就是从庙里走出来的神像。

另一个男人,素衣简服,可是皂鞋高足七寸,更特殊的是:他涂花了一张脸,看去像一头狮子,或是一只金钱豹什么的。只不过,他虽然已穿上七寸高鞋,但站上去仍不过五尺。

方恨少看傻了眼。

可是明珠还似很担忧。

“总盟主亲自出动,一定有非比寻常的大事,我怕……”

“既然是蔡总盟主亲自出动,还有什么大事不能解决呢!”方恨少安慰道。

“可是,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女的便是‘南天门’的‘女天王’钟诗情!”

方恨少也不禁“呀”了一声。

“‘南天门’的第一代顶尖儿高手,共有三位,为首的便是‘南天王’钟诗牛,紧接下来便是‘钟夫人’,以及‘女天王’钟诗情。”

——钟诗情是“南天王”的胞妹。

——钟夫人当然就是“南天王”的妻子。

这三人创立了“南天门”,成为西南第一大帮。

——没想到这古里古怪,浓妆艳抹的女人,竟是出了名心狠手辣的第一号女魔头女剑侠:钟诗情。

“另外两位,”明珠说,“花脸的便是‘如是我闻’冷不防,披坚竖锐的是‘姑妄听之’莫星邪……他们都是‘南天门’里第一流高手。”

——在“南天门”里的第一流高手,就是武林中的顶尖儿高手!

——怎么他们今晚都来了这里!?

——莫不是要来对付那个落拓失意疲乏的老人:蔡般若?

明珠曾在“南天门”出身,她自然熟悉,“南天门”里的人。

她也曾在“五泽盟”待过,同样也认得五泽盟里的人重要人物。

而今这样子的局面,只能担忧,不能相帮。

况且,以她和方恨少的武功,只怕要帮也帮不上忙。

方恨少想说一些话来舒缓明珠的忧虑与紧张:“为什么他们一个叫‘如是我闻’,一个叫‘姑妄听之’呢?他们不是曾摸上‘五泽盟’来杀你的吗?可恶!”

“他们以为我背叛‘南天门’,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明珠说,“‘姑妄听之’是个聋子,他看对方嘴型开合以猜出所说的话,‘如是我闻’则很多心,别人说什么,他总是要猜对方是不是另有所指、有无言外之意、有没有作腹诽之议。”

“那也真好玩。看来,今晚,这儿不但不孤独、寂寞,”方恨少望向雨帘交织,双方对峙的外头,感慨地道:“而且,还热闹得很、刺激得紧哩。”

明珠稚气的点点头,也望向雨中。

蔡般苦一跛一跛的走到阶前,走入雨中。

他的身姿颇为苍凉。

钟诗情瞄着他,待他走近、站定,才问:“庙里的人不是你请来的?”

蔡般若道:“来杀你们,还用请人?”

钟诗情笑了一笑,脸上就只有一张大口,白齿森森:“今天,历史会记下这一笔:‘五泽盟盟主’蔡般若,为‘女天王’钟诗情所杀,死于‘今忘寺’前,他们倒可来做目击证人的。”

她很肯定地再说一遍,“历史会记下我这一次。”

蔡般若冷冷地道:“历史是会记下你的死。一齐上来吧。”

“如是我闻”冷不防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我们以多欺少,好让你来以寡击众,自命不凡?”

“姑妄听之”莫星邪则说:“他是要咱们一起上。一起上就一起上,反正杀了他就是了,管它人海术还是车轮战,能杀得了敌就是好事。”

他俩听觉都不好,所以说话特别大声。他们一开口说话,便盖过了雨声。

“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蔡般若道:“我一向的规矩是:只出手三次,三次不死的,我便不杀。”

“姑妄听之”即兴高采烈的直着嗓子道:“好,有便宜,捡了再说。”

“如是我闻”则雷公一般的喊道:“有便宜莫乱捡!谁知道他安着什么居心!”

“蔡老头,你这算什么意思?你瞧不起人啊你!”钟诗情十分气愤,“我跟你是同辈,你对我也来这一套,要折辱人呀!”她的意思仿佛蔡般若对她让招,就是对她天大侮辱似的。

“我可没瞧不起人,若真的没把你看在眼里,也不会来赴你的约来杀你了。”蔡般若道,“你我虽是同一辈人,但你是女子,原则上我是不跟女流之辈动手,不杀女人的,你算是例外了。不过说到头来,你虽然是个丑女人,但仍是个女人。我要跟你交手,你就得降半辈,所以我照样让你一让,三招后,你死不了,我便不杀。”

“至于你们,”蔡般若像是阎王点名,“只要三招不死,便算是我输了。”

“姑妄听之”脸色一沉,“其中必定有诈。”

“如是我闻”则喜出望外,“好哇,那你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死定了。”

钟诗情锐笑道:“难怪你有个这么狂妄的儿子,原来父子都是自大狂徒。”

蔡般若傲然道:“能狂得起理应狂!”

钟诗情却加了一句:“可惜你真正的骨肉却是个半疯不颠狂不成变成妄的自痴!”

蔡般若怒啸了起来。

他一怒,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全都斜飞而运动了,激如漫天暗器。

他一怒,人就完全变了。

他充满了杀意。

——一种只能胜不能败的斗志。

——一股可胜不可败的战意。

“你知道吗?”明珠忽在方恨少身边忧心忡忡的说,“总盟主一生只许胜,不许败,败则必死。”

方恨少忽然想起沈虎禅。

沈虎禅也难得一败。

他的禅刀只胜不败,可是,他一向都认为:胜是胜,败是败,均无足以至死!

人的一生里有多少次成败,如果一败就得死,人又有几条命?

蔡般若傲啸的时候,钟诗情已出手。

双手一分,在雨中拍出。

千万雨点,聚合成一水球,以极雄浑的掌力,茫茫地撞向蔡般若。

这是“隔山打牛”:“泥牛掌污”中的一式,这一式不但不缓慢笨重,反而举重若轻,轻迅灵动。

“双手推开窗前月”。

蔡般若一看,仿如高明医师,瞬即间作出“对症下药”的决定。

他“嗤”地弹出一指,看来是随手发,事实上是五十年修为苦练的“高唐指”中的一式:

“一石击破水中天”!

谁胜谁负?

谁生谁亡?

稿于一九八七年四月十日与汉立、慧中、湘湘、应钟、衍泽、家和、耀声、小琁设宴翠亭村接待母亲、秀芳、瑞英校于一九九○年八月十启用“黄金屋”内“知不足斋”第三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