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笑将(旧版名麻将)

麻将——人若花太多时间沉迷在没有意义的游戏上,那就等同宣布对自己已没有了寄望,而用一种不珍惜生命的方式,不长志气的方法去消闲而已。

第一章 相随千里不觉远

人,有时候会对另外一个人,生起了一种“相随千里不觉远”的感觉。

这种感觉,可以是对亲人,也可以是对友人,甚至对自己不相识、未谋面却仰慕、敬重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会发生。

——可有没令你产生这样感觉的人?

——还是,仍有没有这种感觉?

对方恨少而言,却肯定有。

男女都有。

男的,他是对沈虎禅。

——世上有一种人,你为他做事、打拚、卖命乃至牺牲,仿佛都是理所当然,也心甘情愿的;对方恨少而言,沈虎禅就有这种魅力。

女的当然就是明珠。

——对明珠为何会这样子,方恨少也说不上所以然来。

他对温柔也好。

好得就像对唐宝牛、张炭一样。他可以为她不惜树敌,不问是非,都一定帮她。在别人遗弃她的时候,他一定支持她;在她需要朋友的时候,他也一定会在她身边。

他待温柔就像……兄弟。

——一朝是兄弟,一辈子都是兄弟。

一旦成了兄弟,那就不问贵贱,不求利害,他做错了不背弃他,他做对了就全力鼓励他,并肩作战,有难同当,那种在他今天得意时你叫他“大哥”,明朝他失意时你倒打一靶,跟他划清界限的,是猪朋狗友、酒肉之交,跟“兄弟”八辈子扯不上关系。

只要成了兄弟,你就准备成为他有难时的支点,无助时的支撑,雪中送炭时烧热的炭,而不只是在他已繁华似锦之际,攀附上去的那一朵可有可无的花。

可是,伴著明珠,方恨少觉得她才像花,他自己只像瓜。

傻瓜的瓜。

方恨少也喜欢玩乐。他以为走在细雨中,迎风吟诗,在月夜里,把酒浅酌,已经是很惬意的事了。

明珠也好玩。

却不是这般玩法。

入夜之后,下过一场一场大雷雨,他们就奔在雨中,雨势颇劲急,明珠在雨中,一面奔走,一面还要跟他比赛:

谁眨眼多谁便算输!

——问题是,雨那么大,那么密,又那么急,打在眼睑上,加上奔驰的速度,很痛,有时,直接打在眼睛里,不霎一下眼是不行的。

明珠却硬要比这个。

明珠有一对明眸,比真正的明珠还明亮些。

方恨少也有一双大眼。

他的眼睛就似童话里的小公主都拥有的那一种水灵灵的大眼睛,眸子黑而亮,眼白雪而明,可是,一场比赛下来,跑到今忘寺,他一双眼已给雨水打红了。

几乎还打肿了哩。

后来,俟今忘寺前蔡般若跟钟诗情与梁四连战二番之后,大雨已歇,换作雨细淅沥下,明珠拖着方恨少就走:

“我们追四公子去。”

对这一点,方恨少显然并不乐意。

“为甚么要追他?”

“我要找机会报仇。”明珠这样告诉他,带着她一向乐天知命的性情里少见的恨意,“我要杀冷不防。‘如是我闻’与‘姑妄听之’在一道儿,不好对付。趁他今夜落单,掩上去杀了他也好,伤了他也罢,一雪他们当日奸污我们母女之仇。”

方恨少一听就火起。

“该杀。”

——况且,他无意间拾获了钟诗情的“天网彩伞”,也想物归原主。

他听明珠说过:在她身在“南天门”时,钟诗情这“女天王”很厚待她,所以,他也对钟诗情生起好感来。

刚才,还出语助了钟诗情一把,把蔡般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

不知怎的,蔡般若看来能赢敢输,堂堂大宗师气派,武功又高不可测,杀着凌厉,恪守信诺,但方恨少却总有点不喜欢他,好象觉得这本来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历史人物,却终于硬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冷冷硬硬的神祗塑像。

他也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但他最有兴趣的,还是当明珠说出的第二个理由:

“只要跟四少爷走,就一定可以见得到两个人。”

“两个人?”

方恨少初时听得漫不经心,别说两个人,刚才今忘寺那一役,连两百个奇人异士全都见着了。

“两个熟人。”

明珠再加补充。

“谁?”

“沈虎禅?沈大哥?!”

方恨少最巴望的是见到他。

最近,有关沈虎禅的流言也着实太多了,何况,方恨少正遇上的一些棘手问题,难以解决,恐怕非要沈虎禅相帮不可。

“不是。”明珠卖关子的说,“是翡翠姊姊和唐宝牛。”

方恨少一听,兴致就来了。

自从在“金陵楼”一别,方恨少就没见过唐宝牛了,明珠告诉过他,沈虎禅正在设法透过翡翠,接近将军、并进行绑架计划。

由于翡翠是这计划的“引子”,她当然知晓这件事的始末。

她既然知道了,明珠就一定会知道。

她们是好姐妹,有着共同的身世,共同的亲情,以及共同的尴尬与悲戚。

所以,她们也有着别人所不能共赏的欢悦与知心。

她们曾私下约订:假如有其中任何一个发财了、富贵起来了,都一定要记得老友、顾住姊妹,不负此情。

不过,对于她们怎么才能富贵腾达得起来一事,翡翠、明珠以及当时还有另一位有着同样相近遭遇的姊妹水晶,都只能苦笑。

——像她们这样的“沦落人”,有谁会“扶”她们一把?还有甚么机会能让她们攫住?

大概除了嫁人吧。

——嫁到个好夫婿,至少,便可以从良了。

不过,像她们已沦落“青楼”,谁愿意要她们?谁还当她们是好女子?谁会要一个坏女子?敬重她们是个好女子?

她们只当彼此的约定是说笑。

她们活着,就像好一些人一样,并没有抱着甚么期望,只想让自己多些欢笑,至少,在还在青春的时候春风得意一些,一生中,能报恩就报恩,最好连仇也报了。

是以,她们勤于练武。

——练武做甚么?

也许,必要时,可以防身;或许,在别人欺侮她们的时候,可以反击;更且,时机来临的时候,可以报仇雪恨。

她们一个喜欢跳舞。

她勤以舞踊。

她把舞艺练成了绝技。

她是翡翠。

另一个爱唱歌。

因而常放声歌唱。

她的歌是她的天浴,是她的洗涤。

她是明珠。

还有一个叫水晶的,在一段时期里飘飘忽忽的出现过,后又因故糊里糊涂的消失了。

大家也没刻意去追索她的下落——只知道她活着,活得比她们都好。

翡翠、明珠只知道她叫水晶。她们都或认为她最漂亮。

水晶的嗜好是:

睡眠。

所以她的拿手绝技也是:

催眠。

第二章 统一

方恨少想见唐宝牛。

明珠想念翡翠。

她知道有一个人也极想见翡翠:

那就是梁四。

因为在协助沈虎禅接近将军这计划之前,为这件事,翡翠问过一个人的意见:

——那也是梁四。

她知道梁四也想接近铁剑将军。

梁四跟沈虎禅都一样想接近将军,取得将军的信任:

但他们的“目的”似乎并不相同。

沈虎禅要接近将军,是想绑架他,换取兄弟张炭,并向将军榨取一大笔钱,以解三阳县居民水深火热之危。

梁四则不然。

他接近将军,是为了想“统一”。

——统一?

这不是一个极“老土”的课题?

对,统一。

梁四一向主张统一,不赞成分裂。

他年轻、热情、有学识,少负奇志,视澄清天下为己任。

他敏而好学,使他观察得出来:朝廷想并吞各路武林人物。

本来,朝廷要招安,也是件好事,但朝政大权,尽落在蔡京、王黼、童贯等六贼之手,他们鱼肉百姓,穷奢极侈,藏污纳垢,荼毒社稷,如果连练就一身好武艺的江湖好汉,也全纳入他们旗下,为虎作伥,甘为鹰犬,那天下万民,可谓祸亡无日,惨不忍睹了。

梁四不赞成这样子的统一。

但蔡京等人已成功的安抚了惊怖大将军和万人敌等人,以万人敌为首,顺者昌、逆者亡。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则负责边远地区的抚靖与讨逆。

由于万人敌麾下猛将如云,他自己又武功高强、神秘莫测,加上朝廷在后大力支持,派出诸多高手、杀手翼助,光是武林中的一帮一派,都难以为敌。

这一点,梁四一向看好“将军”。

“将军”,就是“铁剑将军”:

楚衣辞。

楚铁剑是在武林中,靠自己强大的实力与过人的魅力,打出名声、杀出名堂来的。

后来,他也曾得到朝廷大臣曾布的支持,不过,由于他强烈、自主的个性,他一向不肯受朝廷的摆布、曾布的操纵。

是以,在曾布一党失势之后,楚衣辞在武林中的势力并不受影响。

铁剑将军一脉依然独立而完整,强大而英悍。

梁四于是决定要联系他。

在这之前,他已跟几个重要的帮派结了盟,守望相助,这包括了更衣帮、破衣帮、十五兄弟会、万劫盟,都与“南天门”结成一伙,但他主要目标,是实力最足以与万人敌相埒的“将军”系统,以及一直跟自己一派敌对的“五泽盟”。

梁四力争的是“五泽盟”的加盟——就算不能联结,也不要相助万人敌那一伙,也就是说,只要不为敌,不对立,那么,就算各自为政也没有问题。

可是,他却无法说服蔡般若。

他做这一切,都事先得到其义父钟诗牛的允可与同意。

事实上,如果没有“万水千山一脚踢”钟诗牛的促成,像破衣帮、万劫盟、毁诺城的人,根本不会相信一个在武林中冒出来还不足十五年的梁四。

钟诗牛一直在“万水峰”上、“千山崖”顶的“一间屋”里,运筹帷幄,他让他一手栽培的梁四,为他决胜千里,而他所信任的钟夫人,则替他掠阵、声援、支持、扫荡。

很多人都因为尊重钟诗牛,以及他夫人白风花的面子之故,都很乐意协助梁四的“统一大计”,其中,诸如“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发梦二党”的子弟,特别如是。

只不过,钟诗牛却与蔡般若的仇结深了,以致他无法化解这个怨,“五泽盟”始终敌对、游离,不肯结联、加盟,而且,明显倾向万人敌靠拢。

这使得梁四心急如焚。

不过,他的计划却幸得将军赏识。

铁剑将军楚衣辞,以前还曾跟“万水千山”钟诗牛一齐联手抗过敌。

他们对抗的是另一个“大将军”:

“惊怖大将军”凌落石!

那一役,楚将军得保实力,“南天王”钟诗牛功不可没,是以,大家已结了一个恩,欠了一个情。

何况,楚将军本就与“万人敌”势不两立,有“南天门”如此强助,对楚衣辞而言,岂有不愿的事。

而且,梁四的赤诚、热烈,更是打动了铁剑将军。

他视梁四为子侄。

寄予厚望。

甚至,他在“将军府”内建立了一间“菊晚小筑”,让梁四常与他共议大计、同酌大事之后,方便寝息之所。

将军知道梁四一向爱菊花,他就着种菊专家在小筑周围,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

那是因为在一次秉烛夜游的闲谈况,梁四藉着醉意无意间告诉了楚将军:

“将军可试过微醉赏菊于月夜?”

“我爱这花清淡,容易培植,又生命力奇强,不自清于世、又绝不艳压群芳,决不柔弱,但又娇而不恣。兰太君子,牡丹太过富丽,梅太傲,桃太艳,我独爱菊。”

“这花可饮可赏,不争妍,不斗丽,但一朵在手,清丽自放;一株在园,满园皆秀。”

将军就这么听了,没答理甚么。

不久,他就在一次宴请梁四后,带他入住新建的“菊晚小筑”。

梁四当然非常感动。

他断没想到:自己就这样随意说的话,将军竟听了进去,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还费了那么大的心力。

他还以为自己那晚自己不该借醉说了那么多无聊话。

“反正我有的是地方。”将军怕他负担,故意说得很轻松,“刚好你又喜欢菊花,我手上又有深谙此道的工匠,机缘凑合,举手之劳而已。”

梁四是聪明人。

他当然知道并不简单:光是群菊之中有“睡狮”、“七级浮屠”和“人脸团圆”、“薄幸霜天”、“大红袍”、“水云间”、“麻姑乐”、“跏趺坐”这些中原罕见、绝有品种菊花,就明白那是一座千辛万苦也只怕求之不得的,天下独一无二的菊花圃,何况,园圃又设计得幢幢叠翠,层次分明,寻幽探胜,莳花艳逢,妙处无穷,非高手、妙匠不能为也。

他更明白的是:

将军的苦心。

“那天你说喜欢菊花,我现在就送了一间种满天下名菊奇葩的别府给你,你高兴来就来,走就走,住就住,烧掉便烧掉,你知道我有甚么意思?”

梁四点头。

“试说一下。”

将军催促他。

“将军是爱护我。”

将军摇头。

“是,”他微笑道:“但不止。”

“将军也爱菊?”

“对,”将军伸出一只食指,摇了摇,已微带谴责之意:

“年青人,说实话。”

“将军想拉拢我。”

“也对,”将军笑了,“我是要告诉你,权力在手,说多好就有多好!”

梁四不明白。

“我有个好友,是位好汉,但他很爱他的夫人,他夫人却爱百合,他穷,没有办法,他很想为她种一院子的百合花,搜罗所有的白百合、红白合、吐蕊百合、火百合、香水百合、金百合、黄百合、蛇舌百合、破脸百合、胭脂百合、黑百合、九彩百合的种籽,但他依然没法送给他爱妻满园百合,”将军道,“因为,他连个私人的院子也没有。”

将军笑笑又说,“他只能听,听了他夫人所言,默默记在心里,却不能为她做些甚么。他夫人也不知道他将她随意说的话默默铭记在心里。有一日,他喝了点酒,也像你一样,告诉了我一些他的心事,我一向敬重他是一个好汉,所以,物色了一座院子给他,园里种满了各种各类的百合香花……结果,你猜怎样?”

梁四答:“他拒绝了?”

“对!他不接受。”将军有点诧异,“你是怎么猜着的!”

梁四道:“因为,你一直都说他是一条好汉。”

将军的语气里有无恨惋惜:“就因为他真的是一条好汉,不贪财,不牟利,难得一身绝世好本领,辜负了一个天生精明的好脑袋,但他依然窝在一个小小的官家职位里供了一份里外不是人、上下不讨好的闲职,也因为这份鸟差事,他更不能接受我的送礼,而他也只能偶尔饮酒消愁,对她妻子只不过要一院子的百合期想,始终未能如愿。”

他语音一转:“你可知道我为甚么要告诉你这些?”

“莫不是将军要我也像那好汉一样,”梁四道,“婉拒将军的美意?”

“当然不是。你不是他,别说你要菊花园,就算你要十座百花园,你义父也供得起。”将军正色道,“我是藉这件事来强调:有权力该有多好!我想建一座菊花园送你,说有就有。我只是下令,便达成目标,其实,我甚么也没有做。我没有浪费我的时间,也没有消耗我的精神,我只是吩咐、命令。因为我有钱。为甚么我有花不完的钱?因为我有权。”

“所以,有权真好,”将军回到了主题,“你认为是不?”

梁四认为将军仍有话要说的。

将军果然把话说了下去:

“因为权力实在太好、太迷人、太重要、太不可或缺了,所以,拥有它的人不想失去它,没有它的人则想拥有它。”将军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倒像是一个慈父,“你现今所做的事,等于是把权力拿出来,重新分配,试问已坐拥权力的人,肯不肯让你这样做?你的做法也形同把大家已掌握的权力,再作整合,要种菊花的,你可能只分配给他一园百合;喜欢百合的,你可能只能给他一朵菊花,本来只适合种植百合花的土壤,你偏要人种菊花,试想,大家会不会给你强行分派?”

将军说到这里,拍了拍他的肩膊,笑说:“所以说,老弟,统一是大事,也是好事,是美好未来,也是大好远景,可是,要是由你来发起,那你是自讨苦吃,自找麻烦,可不易为啊。我支持你,可是,却不赞成你来干,到底,人们热爱权力,刻不容缓,统一千秋大业,却事缓则圆。”

将军是语重深长。

“我暗里支持你,统一大业未完成之前,我不公开与你关系,这样,对你对我,都会好些。”

梁四若有所悟,但也有点泄气,“那么,将军认为,我以家父名义号召武林统一,对抗朝廷,为饱受荼毒的大宋黎民抱不平、申冤屈,可有作为?”

“如果统一对大家都没有好处,那还算好,大家只光把口说统一、独立,骂归骂,吵归吵,反而打不起来。”将军说,“要是只对单方面有好处,那就麻烦了,对另一方面来说,只是引狼入室,同室倒戈,那还统一来干甚么?相反的,谁要统一,谁就变成那方面人马的众矢所的了。”

“如果真的要统一,就得要先示好,表达好意和好处来吸引人,否则,就干脆用武力胁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暴力逼统好了。”将军温和的说,“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沮丧。知可为而尽力为之,是人生在世,理所当然的事。明知不可为,但义所当为的事,仍尽心把它做好,使它变成可为的事,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他笑笑又说,“但凡是认真、热情、全力以赴的事,不管是否成功、成事,日后回忆都必然自豪、甜美。”

他拍拍梁四的肩膀,道,“我也希望你有个甜美的回忆。倥偬岁月,偶有暇时,不妨多来菊晚小筑来歇息歇息,咱们聊聊天,也是美事。这,总不一定要等到统一那一天吧?”

梁四望着将军。

那晚,漫天星光,皓月当空。

将军就像是画里人物,反而有点不真实起来:至少,不像是江湖上传说的那个:贪婪霸道、杀手无情的铁剑将军楚衣辞。

“将军入住了将军府,又起了座‘将相门’,还建立了‘戏夏台’、‘观鱼阁’、‘赐子亭’和‘笑悠堂’……这每一个地方,都该有不少甜美回忆吧?”

梁四笑问。

“回忆,有的甜美,有的惊心。”

将军笑说。

那晚,有星,有月。

——梁四曾把那晚与将军的相契,还有星光、月色,一并告诉了与他相知的人得悉。

其中包括了翡翠、明珠。

第三章 我爱臭水沟

的确,梁四年轻。

所以有朝气。

也有冲劲。

这使他义无反顾、奋不顾身的担当上召集统一大计、联合对抗万人敌、童贯、蔡京朝廷宦官邪恶势力的召集人。

学识使他作出有眼光的裁夺:接受朝廷的招安,形同向自己的理想招魂。

他的热情也的确感动了不少人,同意了他,同时也支持他,连将军都是其中一个。

——这“一个”,可代表了好一大班的武林高手、江湖好手!

他因为有大志,所以分外易打动人,因为他不是为自己谋福利,而是为未来闯出前景。

他有理想,不肯放弃,都不易死心。

这段与将军的对话,他也曾告诉了他其中的两位红颜、知己:翡翠和明珠知道。

江湖人称“梁四风流蔡五狂”,梁四是真的“风流”,他的红颜知音、红粉知己,可决不只是明珠、翡翠二人而已。

他的“红颜”多得很。

——所以,也惹上了不少争端。

可能是因为梁四拈花惹草,终于惹上了些狂花恶草,闹得个争风呷醋,这些“奇”花、“异”草们不乏江湖侠女、巾帼英雄、荡妇淫娃、尼道妖孽,找梁四麻烦不获,争宠不成,便纷纷改而找上其义父钟诗牛“理论”。

钟诗牛可不管这些。

他纵控大局。

他只管修炼。

他把这些“琐务”交给夫人。

——钟夫人。

钟夫人便一个个请他们喝茶、吃饭,一次次的好好招待她们,既不逐走她们,也不评论甚么,只默默着人招待、善待这些“怨女”们。

如果硬要找她来“评理”,她只苦笑说:“我连自己夫君都管不来、管不住,那还能管得上年青一辈的事。”

诸等“红粉”听钟夫人笑着这等说辞,也无处发作,既找不上钟诗牛、又找不着梁四,就只好落得没趣,纷纷罢手,各自打道回府算了。

梁四依然故我。

我行我素。

他仍然尽力去完成他的大志,但依然风流他的快活事。

大家都认为他总有一天出事。

——人之所以会“出事”,大抵也是一种因果循环,因为先“生事”,才会“出事”。

甚至连翡翠、明珠,对这个一向维护、支持她们“一视同仁”的四公子,也有时难免会生起:“活该他出事”的念头和想法。

——毕竟,“风流”,其实多是自己“快活”,却招人厌的事。

不过,从梁四的转述中,翡翠、明珠都清楚了两件事:

一,将军其实暗底里支持梁四、钟诗牛、南天门的“统一大计”。

二,将军府里设有供给梁四的“行宫”:菊晚小筑。

大致上听到这儿的方恨少,就忍不住咕哝了起来:“今忘寺离将军的大本营甚近,你的意思是说:梁四会去‘菊晚小筑’?”

明珠眨了眨眼睛:“四公子的统一大计,似乎仍得不到蔡盟主的认可,这是一件大事,只怕他会立即向将军报告、问计。”

方恨少也霎了霎眼睛:“那么,你要我一道去‘将军府’,潜入‘菊晚小筑’,甚至冒上随时都会给将军手下格杀的危险,只是为了要见梁四?”

明珠用一双比夜明珠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你怕将军?”

“我不是怕将军。”方恨少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只是认为不值得。”

明珠又霎霎眼,道:“为甚么不值得?”

方恨少说来有气:“我跟梁四,本来就三七打不着一块。他那天在金陵楼那一间稀奇古怪鱼屋里,帮了咱们一把,闯出了半疯不癫蔡五那厮的掌握,我也在今忘寺前,为他跟蔡般若老头儿恶叉白赖的穷吱牙撑局了一番,那蔡老头气得红须绿眼的,明打赢还得当输论,我已算是帮了他一大忙了,两没相欠了,现在,我还得赔了性命去跟他天下一统、一统天下去,那还倒不如赔唐宝牛一桶桶老酒灌醉死算了!”

明珠忽然又眨眨眼。

她霎眼的时候,像一只趣致的猫;但在看人的时候,侧着首,倒像一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狗。然而,她看人看久了,又眨眨眼,而且,还是一只眼眨,另一只眼却完全可以不眨,更加可爱、动人。

她端详了方恨少一会儿,忽然,用手去摸了摸方恨少两颊。

给这亲荑玉手一碰触,方恨少只觉脸上一阵烧烫,却完全不想避开,也不知怎的,脑里想着的却是在下雨时瞥见那对白白嫩嫩的乳房,心中又是一阵狂跳。

明珠看他傻傻呆呆的样子,明珠吃吃地笑出声来,然后捧着他的脸,半嗔半笑的说:“我看你呀,好象有点不对劲,甚至可以不看,连嗅都可以嗅出来。”

方恨少本来心里就不大明白。

他现在更是听不明白。

他只是在生气。

他干巴巴的在生气,但到底在气些甚么,他自己也不是弄得很清楚。

他只是觉得,只要明珠还在抚挲着他的脸,他就觉得有说不出的舒服。

火气,也就不那么盛了。

他现在倒是揸心:

担心给明珠闻出个甚么味儿来。

——人在江湖,不是说要洗澡就天天可以洗,想冲凉就那儿都方便冲的。

有时候,也难免有一连几天是无澡可洗的,这还不打紧,经刚才雨水一冲,现在衣衫回干了,奔驰了一阵,身子也发了热,把那股味道自半干不湿的衣服里“攻”出来,那可不好闻。

方恨少本来一向就爱干净。

——可是,走江湖风尘扑扑,当然不比镇日在书房读书吟诗来得清洁明净。

方恨少一向都认为江湖不过污水沟。

可是他就是不甘于只在寒窗下皓首穷经过一世。

他就是喜欢闯江湖。

——冒险才好玩。

——历大风大浪,才算出过海。

——经起跌成败,才算过人世。

尽管江湖人粗俗,武林人横霸,而走江湖又累又崎岖,闯天下更是又苦又危险,但还是要面对千种困扰万种艰难闯一闯的无枉此生。

有时候,方恨少甚至在想:人世间,若缺少了江湖这条臭水渠,只怕在人间的种种臭的、腥的、膛的、臊的、连同骯脏的、龌龊的、邋遢的、渣滓的事物,也失去了一条疏导、排除的方式,那也真是可怕的事!

——我爱臭水沟!

这是沈虎禅告诉过方恨少的话。

“就算江湖是一条臭水渠,我们也得化身以清水和鲜血注入其间,至少让它不致于凝结、阻塞在那里。”沈虎禅曾说过,“那怕武林是座猛兽林,咱们也得弯弓拔刀设障碍,莫让林子里的飞禽走兽,危害人间百姓。没有臭水渠,大城小镇,还真不行。”

“人家当好酒、溪流、温泉、清茶……咱们就当臭沟渠,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当时,方恨少、唐宝牛、张炭等人都大声应答。

只有一个声音细声的答:

“我可不愿意当臭水沟。”

大家都静了下来。

没有人敢逆沈虎禅。

——但这人居然敢说“不”。

大家都怕沈虎禅会震怒。

说“不”的人仿佛又经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才问:

“我要当就当清水沟、香水渠,好不好?”

说这话的人当然是温柔。

第四章 红颜

过去情景,犹历历在目。

现在,方恨少最想让兄弟看见一件事:

他身边有位红颜。

——他终于有位红颜知己了。

唐宝牛一向自命风流,但他可不。

他可是读遍圣贤书(读一篇忘一篇,读一句不记得一句,那是后话)的儒生。

他懂礼教之防。

可是,他“光说不练”久矣,唐宝牛也大手往他肩上一拍,说:“多多努力吧,大方,不然,你就半卷残词十万书陪你过下半辈子了。”

连大哥沈虎禅也以充满鼓励的眼神望着他,说,“嘿,小方,书中的黄金屋,是要用学的智慧去赚取的,书里的颜如玉,也不会自行飞出来的哦。”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没办法。

方恨少只有这般不耐烦的回答。

却是温柔也用暧昧的语调跟他这样说过:

“喂,大方,你可以不可以的呀?”

“什么可不可以?”

方恨少当时莫名其妙。

“那回事呀!”

“哪回事啊?”

“要是你可以,”温柔也不耐烦起来了,“为什么连一个女伴也没有?”

“我怎知道!”方恨少气极了,“我要你管!”

“人家大侠总有数不清的美女相伴,也有说不尽的风流艳遇;”温柔只好索性明说,“我看你,孤家寡人那么久了,还是孤零零儿一个吟哦书生在那儿,一双筷子一只碗的,你要耗到几时?真要闹得个白首空帷、皓首穷经、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你管我!”方恨少觉得脸皮给拆掉了,没面目已到家了,索性耍赖,“你管你自己吧!就算我孤男,你也不是寡女么!你却还来管我!”

“好好好,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温柔也给方恨少的“反击”捺得懊恼了起来,“我管你老了变成一堆柴皮,给人炼了当龟板卜筮时敲个咇碌脆!”

——他们看死我方恨少没有女友!

——没有红颜!

——没有知己!

(我啐!)

他现在就有一个,那么温柔、那么可人,而且,还那么漂亮!

他要让所有的兄弟、手足、朋友乃至敌人都知道:

他可有了女友了。

他以身边一起的女子为荣。

他巴不得大家都知道。

不过,他压根儿没有想过,明珠的出身,她的职业以及她的恩客。

至少,在这时候,方恨少没有想过这些。

明珠却还是在笑他:“我好象闻到一些味道,怪酸酸的。”

看见方恨少脸红,明珠才马上改了话题,“不错,我看四公子这次一定会先去将军府,先到菊晚小筑,与铁剑将军共商对策,可是,我们要截住他们,得在‘红叶山庄’。”

方恨少奇道:“怎么又来了座‘红叶山庄’?”

明珠灵目骨溜溜的在方恨少脸上转了一转,抿嘴笑道:“因为从这儿赴‘将军府’,一定会先经过‘红叶山庄’。”

方恨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先到‘红叶山庄’截住梁四?”

明珠点点头。

疑问的是一双明亮亮的大眼睛。

方恨少正色道:“刚才我表示不愿去‘将军府’,也不仅是不想再跟那些名门望族贵公子交往,而是万一我到了那儿,坏了沈大哥的大计,那就不好了。沈老大做事,向来高深难测,要是我会着楚将军,一个沉不住气,又搞砸了他的大业,那就更麻烦了。我倒不是不敢面对将军,更不是怕见梁四——我还巴不得马上就见着沈大哥,介绍你们相识呢。我看倒不必窝在‘红叶山庄’,刻意回避‘将军府’之行。”

明珠温婉的道:“我倒不是刻意回避,你……你万勿介怀才好。”

方恨少也道:“姑娘……你也不要勉强率就,反正,我都一定陪姑娘走这一趟就是了。”

两人一时变得非常客气。

明珠又道:“选择‘红叶山庄’,除了比较快截住四公子之外,还有两个理由。”

她又恢复了娇俏佻皮:“一个理由是:翡翠姊姊一定会在那儿。”

方恨少也看过翡翠的舞踊,印象深刻,但他一向很少去追逐寻觅那种灿丽夺目的,反而很留意在旁不太触目但却至为清新可喜的人和物。

譬如,有一次,京城里遇上皇帝寿诞,城里张灯结彩,骏马、壮牛拉花车经过,车上花团锦簇,歌舞升平,车上上演着八仙过海、麻姑献寿、天官赐福、伏羲作琴、神农作瑟、白蛇盗丹……好不热闹。

人人都挂着看花车上的悦目表演。方恨少也在看,他也看凑热闹,不过,他却注意的是驾辔者、拉马的人、拖牛的汉子。

当表演到了高潮,欢声雷动之际,他也喝起采来,同行的温柔问他:“你看演嫦娥的好?还是演后羿的好?我觉得饰后羿的缺了几分豪壮,但嫦娥的忧怨反侧,举手投足,却恰到好处。”

方恨少说:“我不知道,我没留意。”

温柔白了他一眼:“你没留意,又叫什么好?”

方恨少道:“我为那几位拉马的汉子叫好。没有他们死拚稳住戏台,攥住健马,只怕那后羿射日的几个斛斗,早翻落台下了。”

他一向如此。那一会皇帝出游扬州时,画舫穿梭江上,烟花灿烂,笙歌满江,锦衣丽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美不胜收,清唱低吟,看得岸上的观众如痴如醉,连沈虎禅都禁不住恨恨的说:

“这个皇帝,那么享受,只怕晚年要折福了。民心沸腾,一旦发狠把皇帝老子扯下宝座来,天下非得要大乱不可了。”

方恨少却不同意。

他别有发见。

他看到御林军容鼎盛,虎虎有威,而且为了稳定画舫逗留江中,打旋荡漾,所以至少发夫千人,在两岸以巨索绁紧拖拉,稳住水势,方恨少看见这些纤夫,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可能因皇帝临幸江中,所以总算有发放牛犊短裤,不似平时形同耕牛驮马,片缕全无,但他们发力拉纤,齐声吆喝,脸上发光,仿佛能为皇帝俊命尽力,做牛做马,都是无上荣光似的事。

方恨少见了就说:“只怕天下万民,护主之心未息,甘作奴才。”

他就是看到这些,不管对是不对。

每年春节花市,挤得人山人海,喜气洋洋,繁花似锦,莳花闹春,有些人捧着水仙高高兴兴回家,有的扛着桃花愉愉悦悦说笑,牡丹富丽,兰花清傲,芍药堂皇,春花美丽,朵朵争妍,好花自是人人抢购,年宵未竟,已折了一地残叶落花,方恨少同行几个好友都争说这花好、那花美,都说那年风调雨顺,正是花好月圆,方恨少却叹了一口气。

唐宝牛当时瞪住他:“大好年节的,叹什么气!”

方恨少道:“我只叹那些还卖不出去的花,给遗弃在这儿,自生自灭。”

果然不久,年宵已过,夜市散禁,卖不出的花,贩者又不想别人捡得便宜,于是砸打拆压,甚至践踏其上,一一弄折丢弃。那花木本是同根生,有的到了大富人家,一齐渡年庆罗,有的却变作残枝败木,壅塞渠边暗处。

他就是这样,总是去注意一些遭人忽略的事物。

所以沈虎禅给他下了这样的评语:“小方的武功在我们当中不是最高的,但却是最有心思的。他的战斗力虽然不是最强,但他特异的轻功,有一日,不知会带我们进入何种境地去。这倒是无以猜估的。”

沈虎禅还带点惋惜的道:“可惜你没有好好的练好你的轻功。如果你练好了,连我也制不住你,甚至不知该到那儿找你呢。”

方恨少自嘲的道:“我也没有好好的读好我爱读的书。”

他们其中一位兄弟张炭却说:“我看大富大贵的人家,大多不见得读过什么书,他们一样能富能贵。可见读书只能读出一身酸味,满肚子不合时宜,跟富贵无关。”

“我喜欢读书,读书交友,快乐悠游;”方恨少笑道:“富贵于我何有哉?够吃够用便好。”

沈虎禅补加了一句:“富贵不一定就快乐。我们过得快乐、心足,而且活得有意思,而且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并能不让一天无惊喜,夫复何求?”

当时,他们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大多数的情形下,他们这干人一旦出了事,多是沈虎禅、张叹这些极具实力的高手,力挽狂澜,救了大家。

但也有例外。

仗着方恨少神出鬼没,时灵时不灵的轻功,居然也助过沈虎禅还有大家脱险,虽然代价也不少:有时候大家一齐迷失了,有时候不知坠落在何处,有时候甚至还几乎回不到人间世来,但无论怎么说,方恨少这倏忽莫测、连他自己也搞不懂的“白驹过隙”轻功,当真是不可轻忽。

的确,是有过上述的经历。

第五章 红粉

是以,方恨少听得明珠这样说,他以为她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来让他好过些,所以便闲闲的道:“是吗?你怎么知道她会在那儿?她又怎么知道你会来?”

他知道明珠和他在金陵楼一走之后,就压根儿没机会再与翡翠联系过。

“我们早就约好了的。”明珠知道方恨少不信她这个,于是腮梆子鼓鼓、眼珠子溜溜的分辩道,“我们有特别的约定。翠姊的任务是弄火了沐家公子,让他动手,任笑玉便出手,我们通知了沐家老爷,在他危急关头之际,沈大哥才出现,这样好结了跟将军一脉的一个缘。当时,我收到香姑通知,蔡五少爷和他的人来了金陵楼‘定鱼斋’,要我们姊妹一定得过去,我怕给五少爷搞砸了布局,只好先行过去一趟……之后就遇上你了。”

她睇了方恨少一眼,又悠悠的说,“但我姊妹已然约好,不管事成事败,只要活着,都到‘红叶山庄’相见。何况,翠姊是负责跟那位唐大侠在一道的,你要是去‘红叶山庄’跑一趟,很可能也会一并儿见着你那位好朋友的。”

一听到唐宝牛,方恨少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心头也热了。

“你要嘛就叫他‘阿牛’,不嘛,就叫他‘唐巨侠’,”方恨少笑道,“他可是以为自己不止于‘大侠’,而是‘大侠中的大侠’,所以,称之为‘巨侠’,准没错儿。”

说着,他不禁咔咔咔咔的笑出声来。

明珠望着他,有点讶异。

她好象有话要说,但并没有立即说出来。

“那么,你只要先到‘红叶山庄’,大概也就可以见着唐巨侠了。”明珠幽幽的说,“他可是你什么人?师兄?只是朋友?还是好兄弟?”

方恨少想到好久没跟这头犟牛吵过嘴了,说也奇怪,本来,他只要一天少了张炭、沈虎禅、温柔、唐宝牛这些热闹好玩的家伙,都浑身不自在,寂寞难耐,可是,自从跟明珠风里雨里走这一转后,他倒好久没想念过这几个宝贝儿了。

“我们是兄弟,”方恨少笑吟吟地道:“好兄弟。”

“哦。”

明珠只“哦”了一声,就没说下去了。

方恨少见明珠有点兴趣缺缺,本来要说下去的,也就不说了,“还有一个理由呢?”

“你知道红叶山庄最出名的是什么?”

问起这个,明珠的兴趣显然就来了。

“红叶?”

“不。”

“红叶山庄座落在吸神山,”方恨少喃喃自语,“莫非是磁铁、摄石?”

“也不。”

“那是什么?”方恨少索性不猜了。

“温泉。”明珠笑吟吟的道:“那儿的温泉暖和,温得刚刚好,泉水又清,听说能治百病。”

然后她说:“我想,如果跟你一齐在那儿泡温泉,一定好好受,一定会好好玩的了。”

这就够了。

方恨少已经神驰物外了:

清清的水,温温的雾,落魄江湖的浪子,光着身子,浸在其中,尘气全消,疲乏倦意渐渐褪去,身旁还有荡气回肠的红粉知己,美女娇娆,小鸟依人,你替我擦背,我替你抹身子,你摸我一把,我抓你一对儿……

想着想着,方恨少脸都红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思,勿思勿思勿思……光想想也不会死吧!

书里也许没有个活脱脱(想到这个字,方恨少的脸又刷地红了,雨中庙里情景,犹历历在目,那份灼热感觉,依然锐烈)的小美人,但水里总有吧?红叶山庄里总有吧?至少,身旁的小美人儿,主动提起的温泉之浴总有吧?

方恨少巴不得马上就飞到红叶山庄,他最期待的是:冲着那自命风流其实自作多情的唐宝牛劈面就说:

“看!这就是我的红颜知己!她还约我去泡温泉呢!哈哈,请请,再见再见。”

——“再见”之后,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了。

袒裎相见的世界。

太美了。

想归想。

至少,现刻还没到“红叶山庄”,却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奔驰了好一段夜路,然后,他们到了一个市集:

夜市。

方恨少从来没有想过:

这么夜了,居然还有那么热闹的地方。

这个市集,就在三家村镇的交汇点,又近处京城、古都,所以无论多么晚,都有睡不着的夜猫子前来浪荡,还有些白天做事不得已晚上才有闲暇的,也一样过来混混,使得这儿更加门庭若市,熙攘热闹,仿佛,人还得要变成一根根的椎子,还挤得进人潮里去。

这市集啥东西都卖。

什么人都有。

其时夜禁已废,坊门不闭,从雅致的徽墨、端砚、景德镇瓷,都在所多有之外,几乎连安邑之櫜,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都在此地发售。

其余杂货还有姜欗蒿谷,丝帛布缕,鲇鮆鲰鲍,酿盐醯豉,一应俱全;连同锅盖铲煲,碗筷匀杵,甚至华山之金石,霍山之珠玉,会稽之竹箭,翳无闾之珣玕,梁山之犀象,幽都之筋骨,居然在这里都可以找得着。

从珍玩、香料、书画、兽皮、山珍、海错、衣饰、犀玉,全都不缺,光是布帛、图画、花环、领抹、菜药,大有大的交易,小有小的买卖。女孩子最爱的香水、鲜花、铃佩、胭脂、抹粉,更是琳琅满目。

至于吃的,更不胜枚举,令人垂涎。什么八宝佛钱粥、清炒河虾、宋嫂鱼、燕麦米粥、腊味糯米饭,乃至云南米线、山东泡菜、东北大馒头、老家乱炖、富家团团、婆家饽饽、山西刀削面、闽南猪脚面线、蚵仔煎、鼎边锉、白云猪手,连同不可或缺的四川辣菜、湘菜、粤菜与扬州菜,大食小吃,可以说是:只要有钱就可以吃得着、买得到。

——而且也不需要很多钱。

这儿客人一定多。

生意一定好。

因为除了吃的、卖的之外,这儿还开了三种店子。

开得很大。

也很辉煌。

一间是妓院。

即是青楼。

数百美女,尽在其中,任君挑选,候君品尝。

毕竟,一夜风流,人生乐事,明知是销金窝,也不怕出来成了穷光蛋。

一间是博坊。

就是赌场。

牌九大小,翻摊掷骰,各形各式,发财请进。

反正,进去意图发财者众,但出来只怕破财难免。

有这两种生意,不愁这儿不旺。

但凡是在乡里、镇里或城中、市中不方便行淫、取乐、赌博的,便大可来这儿走一趟,享尽美色、刺激和欢欣,所以,在这里的人,谁也不会去问到底谁是谁,那一个人从那里来。

这儿只认得实实在在的金子、银子与老字号发出来的银票。

还有一种生意,是卖酒的。

来喝酒的,其实不过买醉,并不是坏事。

然而,这儿并不是弄了几十坛酒就卖老酒那么简单。

它好象挂的是酒旗,卖的可不只是醇酒。

它卖的是“掺酒”。

——也不是“掺”了水的酒,因为来这儿的人,不是三山五岳,至少也曾在江湖上闯下了名堂,手底下极有两下子,真是在这儿卖“假酒”,只怕店子早给砸了。

这店子不是用“水”掺酒,而是用“甩头蓝”、“冰天雪”、“十字嫁”掺合了酒。

——冰天雪、十字嫁、甩头蓝,听说本来是由“东北王”和“老字号”研制的药物,服了会令人产生幻觉,精神奋亢,激发本性,从而达至快感高潮。

但问题是:一旦服多了,就会要求更多,因为体能适应了之后,非加重药份不能产生兴奋感觉。

不过,服多了,就上瘾了,非长期服食不可。

这比酗酒更可怕。酒能乱性,但至少还要喝多了才发生;这药初时服食少量已神志错乱,之后服药愈重,风险愈高,到最后,如饮鸩止渴,长期服毒,非死不可;就算不死,也不复人形。

据说,这药物,目前是由一个朝廷大贪官,黑白两道都行得飞天遁地的吴铁翼和他的手下所控制,是以,他的钱愈赚愈多,势力也愈来愈大。

朝廷几次扬言要肃贪,诸葛先生等一伙清流,也确派出四大名捕东奔西走、栖栖惶惶要打“大老虎”,但都效果不彰,听说主要便是因为,吴铁翼的大后台是蔡京父子,大老板是王黼、朱勔,全是朝廷重臣,有富贵赢余,他们先分一杯羹,这样子打老虎,只怕连老鼠都收拾不了。

可能明珠的出身之故,跟那青楼和赌坊,仿佛都算有点联系。

跟这夜市就更熟络了。

这儿就叫:

“夜不归”市集。

第六章 见光死

夜不归,但到了早上,还是要归的。

这些人,就好象昙花一样,就是灿烂一次,死了也愿意。

他们是不见晨光誓不还。

“他们使我想起了一个人,”明珠一面带方恨少逛夜市,一面看那个选这样,但她真正买的并不多,而且只拣廉宜的买,“他就是我们‘南天门’里的舒小钊。”

“舒小钊?”

“对,他是我们门里愈来愈鼎力的人物,很得钟天王器重,辈份甚高,但却十分年轻,他那种人,冲劲冲天,杀劲逼人,干劲过人,他常常都说:‘成功就是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又说:‘你自己不承认就不会有失败’,还常对我们说:‘虽然一次的失败也许会使成功毁于一旦,但多次的失败一样能塑造一次伟大的成功’,他还问我们:‘你们可知道失败先生的老爹是谁啊?’”明珠说着,笑睇方恨少。

方恨少又听得有些酸酸的,“嗯?”他故作失神,本就分心在看珍皮、熊胆的事物上。

明珠仍然含笑看他。

“失败先生的老爹?”方恨少无奈何,“‘成功’吧?”

“我们也是这样回答。”明珠这才高高兴兴的说了下去,“但舒小钊却回答:‘是我。’”

方恨少啐道:“那有这样子的答案!”

“对。我们也不服气。”明珠笑得眉开了花似的,“他就说:‘我就是成功。我代表了成功。’”

方恨少听得满不是味儿,只用喉头笑了三声:“嘿,嘿,嘿,你提起他干吗?”

“就是因为他原来是个夜猫子。到了晚上,他就来劲了,一夜不睡,彻夜不寐,是常有的事;愈夜愈精神,愈晚愈奋发。”明珠说着连眼纹也笑得像刚扔进石头的水纹波一样,“可是一到太阳出来后,他就开始不济了。太阳愈是高挂,他仿佛就消融了,不行了,精力耗尽了似的,倦倦慵慵,就像点燃过的一堆蜡。我们都笑他是:‘见光死’。传开了,现在江湖中人都称他这外号了。”

明珠喜欢到这摊档摸这貂皮一下,逛到那档摊捏那幕帽一下,但都不买,只是看,看了只喜欢,说好漂亮。

“就是他,先带我们来这夜市里玩的。”明珠笑嘻嘻的看一堆刚孵出来的小鸡,一只只黄绒绒的小毛球,说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明珠甚至抓到手心把玩不已。

方恨少诚心的说:“我送给你。”

“不了。”明珠放下了小鸡,“没好好照料,又没有母鸡在旁,不容易养活的。有娘在身前,才算有宝贝孩子。”

便走开去了。

“你们?”方恨少忽然想起他刚刚听到了前一句两个他较为喜欢的字眼:“他不只是带你一个儿来?”

“对。”明珠这回一双乌亮亮的眼珠子,都吸在一对七彩具壳耳环上了,漫不经心的说,“我们,就是翡翠姊呀、水晶姐呀、我们一大帮姊妹团啊!他干什么要只带我一个人来?”

“是是是。”方恨少也在把玩那对耳环,说,“好漂亮。”

他问了个价钱,然后用手往衣襟里掏啊掏的,皱着眉头,终于笑逐颜开,因为知道自己还应付得起。

明珠一把隔着衣襟按住他正要掏钱出来的手:“干什么?”

方恨少讪讪然的道:“买给你呀。”

明珠低声啐道,“不要不要,破费来做什么?”还紧着脸蛋儿向他摇了摇头。

那卖耳环的没齿婆婆眼看有生意,又给搁住了,没牙却有火,嘟哝着说,“小姑娘,挡着汉子掏银子给你买漂亮的不许,碍着阿婆我的好生意发财路儿,也不嫌折!”

明珠跟她吐了吐舌尖,也不反驳,只扯开了方恨少。

方恨少急腾腾的说,“你既喜欢,我买给你,那有不可以的事!”

明珠逗小孩子的跟他说,“你别闹了,我在凤仙沟子、余家屯买,一半价钱还用不着呢!你们这些公子书生,只会拣贵的买,不晓得实价来路,不买不买。买了我也不要。你自己戴上。”

方恨少还是在那儿咕咕哝哝的在那儿不受劝的样子,其实,他的钱要是买了耳环,那就连买碗肉羹都够不着了。

明珠又笑嘻嘻的逗他,拉他到一巷口前,跟他说:“来,咱说你信不?在这条街两路摊子,任你叫好的吃,包管用不消三文钱!”

“我不信!”方恨少笑了起来,“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明珠一把手把三文钱放到他手心,“咱们来赌一赌,我先交三文钱给你,我也用三文钱,事先声明,吃饱算准,不可浪费,不准使诈,不能用内功,吃过了三文,就算我输。”

“你别看我书呆子,我可真很会吃,厉害着呢!”方恨少也兴致来了,何况,这巷子的烤肉、辣面、馄饨、烤小猪青都弄得可真令人垂涎不止三、四尺,“输了别哭哩!”

明珠吐了吐舌:“怕怕。”

提到了吃,方恨少咄咄逼人:“输了怎办?”

“输了卖唱,”明珠嗤笑着胡闹,笑个疯而美的小仙,“唱到有人可怜生悯,施舍发财钱。”

“好!”方恨少一股豪气上冲,一股馋气下肚,“赌就赌!到时别改姓赖,叫赖唱仙。”

他气虎虎的便去狂嚼猛食,要吃出个赢来。

可真不容易。

人说“十赌九骗”,对他而言,可能是读书多了,沾了穷气,成了十赌九输。

他一开“赌”,明珠立即尽找吃的吃,他自己在巷口街心,拿着三文钱,倒是一楞一楞的,搔搔头皮,喃喃自语:“奇怪?既然是各吃各的,各赌各的,干啥她还要给钱我去吃?”

于是,明珠吃到那儿他也跟到那儿,明珠吃什么他也吃什么,他明是替明珠付钱,其实是到那儿都舍不得离开她半步。

不过,两人吃一人付钱,也都一样,吃了六条煨辣鱼,另外烫渌了七串煨鸡翅、三支烧鸡心、还有两块烤羊脾,以及七八种他叫不出来的但吃得舌都嫌了的杂食,一文钱居然就够了,其他的,一文还有找赎,方恨少却已抱着肚皮叫不了不了。纵是嘴吃得下,牙也咬不住,喉咙也哽不进去了。

却看明珠在巷边渠前,捧着碗四川五香辣面,一次筷子绕一大柱一大柱的往嘴里送,其时天气回凉冷,碗里的面又浓又香,热气腾腾的,雾气遮停得明珠玉靥时显时隐,但见佳人时依然玉靥生春,给辣面烘红了颊,一双明珠似的眼,在爱馋时还像会说话似的,说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只听一下下夹面吞嚼的声音,呼啦呼啦,喀嘎喀嘎的,只方恨少看得痴了,只手足更加冰冷。

原来他看到美女,尤其入神、动情时,一定手冷脚冷,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跟他相处日久了的朋友发现了,唐宝牛就常常笑他:“大方看到美女,自形秽陋,所以手足冰冷,心里凉了个半截。”沈虎禅却为他找到借口:“一定是小方练了奇怪的绝世轻功所致。”

只见明珠吃了一碗,又换另一碗香油层耳粉条,吃得不亦乐乎,口口有声有息,也有呻有色,方恨少看得眼都直了。

然而仍不逾三文钱。

最后,明珠吃差不多了,杏目一瞪,筷子端往碗里一划,泼啦啦连汤带汁、和葱带蒜,全灌入喉头里,用袖子一抹油亮亮的唇,从小板婣上站起来,向方恨少眨了眨比星星还明比月亮还亮的眼,看着他,说:

“差不多了!”

然后又一指。

指向方恨少背后:

“我还要吃那个。”

第七章 君须早折,一枝浓艳

最后,明珠又吃了一碗丁香银鱼,一砵狗仔糕,两颗桃子一只木瓜三粒水蓊和一大包草莓和一大袋咸硊花生及半斤糖炒爆栗之后,才勉强心足了。

然后,还剩下那么一丁点的钱,她却去买了支棉花糖。

棉花糖,本来似有若无,但贩者用一支竹签在那儿捞捞索索,不久就粘满了整支竹签了,蓬蓬松松的一大朵,像绯色的云。

明珠每吃一口,几乎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云”里,呼噜噜一吸,“云”就缺去了一大片,她哗啦的笑出来,笑得像银器泼水一样,倒在琉璃上的声音,像在玩多像在食,更似是一只调皮趣致的猫儿,在初冬的夜里用小手玩绒球儿。

“你不来一口吗?”

方恨少笑着摇首。

“来,来,来尝一尝。”

方恨少看着眼前这女子,一面走,一面逛夜市,刚才手里还拿着鸡腿,啃得吱喀有声,现在却舐着棉花糖,十分专心。他只要眼前见着了,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更何况还伴着一起走。

方恨少边想着,边笑着摇手。

“吃一下嘛,吃过了苦该有甜,尝过了咸要试甘。”

方恨少只好过去啃了一口。

“这么斯文。”明珠笑啐了一句:“嗳,三文钱,吃两个人,都饱了,是不是?”

“好好好,”方恨少输得服服贴贴,“罚别的,就不要当街卖唱了,换了样,好不?”

“那我,”明珠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仍拿着棉花棒往嘴里送,眼里却看蹓跶着一个档摊,故意露出思考的神情:“本姑娘考虑、考虑,考量、考量。”

那档摊摆卖一种象牙瓷制的牌刻,上面刻着花朵、绿色的长条子、花色的圆点,多寡不一,有时还刻着字:“中”、“发”、“东”、“南”、“西”、“北”不等,还开了三四桌,有的人就在那儿搭搭理理、堆堆砌砌,呼卢呼雉的,居然是一种赌具。

方恨少可没见过。

他只怕当街卖唱——毕竟读书人嘛。

“饶了我,换样吧,好啦好啦!”

他只好央求。

“好吧好吧,”明珠忽凑过面去,一张美脸,呵气若兰的道,“就看你人好,你还是唱,不过不必当众,怕你怕满街的人都吓窜了,就唱给我一人听好了。”

她水灵灵的眼珠子又骨溜溜的一转,“不过,有条件,得要唱咱们女孩儿家唱的歌儿,才算过关合格。”

“哎呀,”方恨少抗声道,“我这堂堂读书人——你这不是折腾我吗?”

“好呀,”明珠故意扳起脸孔,“那你当街歌一曲,叫人施舍张棉被好过夜吧!”

“行,行,行。”方恨少登时迎着笑脸说,“得得得,没问题,我即低声为明珠姑娘歌一曲就是了,哎唷唷……”

他搔着头皮,苦思量,“要唱什么好呢?姑娘们唱的歌儿嘛……我唱不下,你可要帮着腔,省得我一个儿荒了腔。”

忽见有人在一角销售缝纫机、织布机,他灵机一动:

“不如就唱“九张机“吧。”

明珠拍手笑道:“好哇好哇,我也喜欢这歌儿。”眼里充满欢悦、期待,像个小孩。

方恨少清了清喉,笑了笑,整了整衣衽,欠了欠身,明珠也即时予以鼓励带劲的点了点头,方恨少开声便唱: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永夜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这首曲儿,原是女唱比男的合适,方恨少只好捏着嗓子清唱,自觉唱得颇得其神,十分入味。

这只是其中一段。

唱了这一段,方恨少稍停一下,向明珠笑说:

“你听,我的歌喉,是否上可比李师师,中可媲孙三四……”

话未说完,却见明珠擘大了口,成一○型,张口结舌。

方恨少正是不解,左肩膀却给人猛地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满额是汗、满手是白粉的大胡子,在对他瞪眼睛。

“啥事?”

“小哥儿,你能不能不在咱家店子门前唱歌?”

“我……”

方恨少正想辩说,那大胡子叫他拧过头来,原来是一家温州大馄饨店子,汤烧烫着,水烧开了,匀子捞子匙子面条子全齐备了,就桌上一个人也没有——本来应该是至少有三五桌的,可是像忽然间,客人遇上了什么惊吓变故似的,全都走个一乾二净,只桌上还有没吃完的连汤馄饨,撒了筷子、匙羹、油盐、姜葱和醋酒在枱上。

“你把我店里的人客全唱走了。”

“你——”

方恨少挣红了脸,还想分说,忽尔右膀子又给人拍了一记。

猛回首,又是一个瘦不伶仃、哭丧着眼、八字眉和个八字须再加满额八字皱纹的汉子,劈面就说:

“公子,我知道你沉落到这地步,要在街头卖唱,当然也身世凄凉,穷途末路,但求求你哪……别在我店门唱好不好?”

“这算——”

还没待他说下去,那瘦汉店家已引他回头,只见那家原来是“甜品大王竹筒饭”,如今,竹筒犹在桌上,香饭犹在竹筒里,但人客已走个清光,剩下一个,不知是因为吃太饱了走不动,还是因为惊吓太甚了不敢走,就蹲在桌子底下,双手抓住枱脚,双眼看向方恨少,瞳孔仍在放大。

胡子大汉说:“你行行好,真要唱,到远一点的地方唱好不好?”

瘦汉子也说:“我们这只是小本经营,经不起小公子你来砸场的——这样吧,”

他好不容易掰开方恨少手心,不情不愿的捽下一只小平钱在方恨少手心里,“你去弄点吃吧,看老天爷份上,别唱了,好不好?”

方恨少红透了脸,手心里还亮着那只小平钱,不知如何自处。

忽听一个柔丽、婉转、清越、而又幽怨入肺入心的嗓音在唱: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

千丝万缕相系系。

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方恨少与那两个店家本来正争执着,忽听有人唱歌,三人不约而同,都勃然大怒、佛都有火、老羞成怒,但还未发作,已听到第三个字,心就凉了,耳就凉了,听罢第一句,火都消了。

之后,就陶醉的陶醉,神迷的神迷,颠倒的颠倒,如听仙乐耳清明,到了第三句,不但三人在听,居然还吸引了一大票人来围听欣赏。

忽尔,曲调一顿,就没再唱下去了。

大家意犹未尽,纷纷欲叫好而强抑,眼睛充满她唱下去的渴望,嘴里都要她唱下去,耳朵也向前微倾,就是要她唱下去,却都怕一嚷嚷,反而破坏了歌曲的气氛。

唱歌的人是明珠。

不仅歌声清亮沁凉,越岭嘶秋,就连人也甜得似揉得出水来,众人围拱着她,像拱托着一轮明月。

明月婉然笑了一笑,凝目向方恨少。

方恨少目光痴迷,点头不迭。

明珠这就顺从着大家的意思,又悠悠开腔,唱: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

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大家仍听得痴了,叫好不已,都要她唱下去。

明珠笑着向大家幅了一幅,殷勤笑说:“要是诸位赏面,不如就到这两位大叔店子里,吃碗甜品,来碗馄饨,贱妾就再接下一段,给各位大哥大姐抬叠收拾好下咽。”

大家听得高兴,有不少人已各在馄饨店、甜品店占了位置,叫了吃的,没进去也在店门乘兴,一时间,夜市里,独这两家店子最闹兴。

胡子汉和瘦子,忙着叫伙计打点,忙得团团转,对方恨少全变了个模样,遥竖着拇指跟方恨少挤眉弄眼,嚷说:

“你家姑娘好了得唷!”

“你那姐儿最是当紧!”

待大家坐定了,方恨少本来站在那儿不忍坐,人嫌他挡路,扯他也坐定了,明珠才又再柔媚幽怨的唱了下去: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

合欢树上枝连理。

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这一次唱,方恨少又是成了座中客,隔了许多影影绰绰,才听到她清越的歌声,才看见她婉约的风姿,那甜仙山涧泉水的笑,也是隔了影影幢幢才传了过来,仿佛,又回到金陵楼的初见,多想搂住她来疼惜,但又无端无由,只是一个隔座的揣想而已。

不过,这儿虽是粗鄙方野,却不似金陵楼,看似高尚之地,却猥声连串,而今虽然汗息肉香,三山五岳,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耳际只闻叫好之声,一次比一次高昂,方恨少也烧热了双颊,为明珠感到高兴。

可是,毫无来由的,当他听到了明珠悠悠唱到:

……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不知怎地,他心中忽然一酸,难过得一时迷惘,一时凄凉,但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许是世间无常,或是歌曲感人,还是此情可待,凉味深邃。方恨少茫茫然一阵之后,赶忙敛定心神,回想明珠在唱:“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的时候,曾深深的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尽在歌里。

这人世间,仍有千波万澜,都在曲外。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

在奔向“红叶山庄”的路上,明珠清脆悦耳的歌声,仿佛依然萦绕在耳。

方恨少心里还一直回绕着那首歌,不禁问了一句:

“这歌你几时学的?怎么唱得那么好听?可有在人前唱过?”

第一句,是起句,随便问问而已。第二句,其实不是问题,而是礼赞。第三句,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明珠是歌者,正如翡翠是舞者一样,怎可能未曾在别人面前唱过呢?只不过,就算刚才明珠对着那么多人唱,可是在方恨少心里,纵在千人万人里,也总觉得她是只对他一人在唱,使他不但当时觉得陶陶然的,现在依然飘飘然的,如果明珠再对他唱一两句,他还会熏熏然起来呢。

明珠一面疾驰,一面笑格格、格格笑着回答,“这歌我小的时候,一边织布一边学的。水晶、翡翠姊姊她们都一起唱。我们三人,常在一起唱歌,还一面唱,一面喜欢在歌词里任意改几个字,甚至在歌词里调笑另一个,或改了歌词讽嘲别人呢。”

明珠还说了下去:“我唱得不算好,水晶姊姊唱得才好呢。但要说跳舞,就谁都比不上翡翠姊了。”

“我呀,要说一个人的话,我第一次一个儿对人唱,应该就是四公子了……”

方恨少那随便一问,可没想到明珠逐句逐段的作答,听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一颤,“嗯?谁?……”

“梁四公子啊!”明珠喜孜孜的说,“我和他,很谈得来,他也从来不拿我们当下人办。有一次,他先唱了首蟋蟀歌儿,叫我也来一首,我就唱织布机。他听到那一句‘四张机’,他就说:‘唱得太好了。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到我想哭了。’四公子这人啊,就是那么多情重义……”

方恨少听到这里,心里呻吟了一声,也要哭了。

可是明珠却不知道。

她依然无恨眷恋、兴致勃勃的叙述下去:“四公子是个很好玩的人物。他跟我们姊妹团,都很合得来。我们做下人的,都羡慕人家千金小姐有秋千可荡,闲谈间说起了,给他听着了。他真的在后院子里做了一架秋千——更难得的是,是他亲手做的,扶索上还布满了紫藤花哩,可见他多有心思呀。”

方恨少只擦擦鼻子,哼哼道:“他那几下子,可把你们一众姊妹逗乐了。”

明珠脚下忙赶路,嘴里却忙说话:“大家当然乐了。我们都争那秋千来玩,后来,玩疯了,忘了做事,钟天王气火了,就把秋千一怒割断了。他说:正事不做,只晓浪荡,别把大好富贵都摇呀晃的荡掉了!”

明珠说到这一段,脸上很有点惆怅,不知在惋惜秋千,还是感慨在秋千上荡出来的情愫。

方恨少听了居然点头称是:“对了对了,梁四只懂逗好讨乐你们,钟天王才是干大事好汉的气魄。”

明珠撅起了嘴儿,分说:“那也不尽然。四公子筛选人才,也有他一套原则的。很多女子都想透过公子入我‘南天门’来,大概他们都知四公子风流过人之故,殊不知四公子风流而不下流,调笑嬉戏有之,但很少乱来荒唐的。有人谄媚献身,公子一一予以严拒。当年,水晶姊要入我门,因她原本来自‘五泽盟’里,公子早已打算,只要对方一开口,他就拒绝。他还带同我和翠姊在‘南天门’后院‘妙不可斋’同见水晶,方便帮他收拾场面。当时夕阳如画,丹桂飘香,晚风徐来,花落如雨,水晶姊只说了一句:‘这儿的落日好美,能在这儿弹琴对弈,死而无憾。’四公子一听,就感动了,告诉我们说:‘就让她留下来吧。’……四公子真是个多情的人。”

方恨少道:“嘿,嘿,嘿。”

明珠说:“你以为他只会讨好人,对不?其实他的有情,也不只对男人、女子,而是对万物都有情义。我们门里在‘妙不可斋’里习武,难免刀剑枪箭,掌肘拳脚,都往院子里种下来的几棵老树作靶子,打啊戳啊的,那五人合围的大树也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了。四公子见了,就马上着人做了十几个沙包、草袋、木桩、石人给我们,还说:‘树也是有性命的,何况还是老树。人相对几天,也有情感,何况是相对了十几年的树木。别再对它喂招了,改用这些靶子吧!’那几棵老树呀,就给这样保护起来了……”

明珠说到梁四,眼都亮了,像遇上了知音,对方恨少说个不停。

方恨少听不耐烦这话题,便设法把话引了开去:

“那么,你在‘五泽盟’的时候呢?蔡五待妳又如何?”

方恨少以为至少引出了蔡五这么一个“巨头”来,至少可以抵住梁四这“大头”了吧?

“嗳,五少爷么?他倒跟四公子很不一样。”

方恨少巴不得话题从梁四那儿扯开去,意思意思的问:“对对对,却是个怎么不一样法?”

“梁四处事温和,五少爷则凌厉;四公子待人亲切,五少爷则冷漠狂傲。”明珠谈起这两人的兴致儿可大着、情趣儿也高着,“不过,五少爷在冷酷之中,却同有一种教人折服的能耐。有一次,他在黑夜里跟一个使红色的剑客交手,打到后来,对方已人剑合一,化成了‘剑’……”

方恨少忍不住插问一句:“红色的剑?剑人合一?是不是‘一统神剑’李商一?”

“正是‘剑客’李商一。”明珠说,“打到后来,两人住了手,似乎一时难分伯仲。五少爷却发现翡翠姊给人掳去了,他执意要去追,我们怎么相劝,他都不听。结果,他追击七十八里,斩杀对方十三人,救回了翠姊。那时天色已明,翠姊才发现他身上有伤口十一处,但他一路强忍,没有吭声,血都几乎流光了,脸上一片惨白,纸透光似的,可把翠姊吓慌了。她后来搀扶五少爷回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我们这才知道:五少爷也不是无情的人,只是一向比较冷酷,不愿表达出情感来而已。”

方恨少没想到又问出了这一号巨星来,只好从话里找碴儿:“你们从‘南天门’来来去去,梁四又待你们这般好,你们的五少爷也不嫉妒?如果他真的注重你,又岂会完全无动于衷?我看他也只不过是对你们……”

“你这提了我才记起,有一次呀,”明珠反而高兴方恨少的提问,让她记起了要说的事,“四公子把我们一干姊妹陶全召过去与宴,五少爷也没说啥,只问我们可不可不去?但那一遭呀,实在不行,是四公子的寿宴,咱们说什么也得去歌舞喜庆一下。五少爷知晓了,也没说些什么。咱姊妹回来了,他也只闷哼一声,倒是老招告诉我们……”

方恨少道:“老招?”

不是他听得用心,而是他巴不得除了“蔡五”、“梁四”这些一提便使明珠的眼睛比灯照明珠还亮的名字之外,还有其他人的名号可以缓冲一下。

“是‘拖坭带水’招久积,他是蔡盟主的左护法;”明珠解释,她的话题可意犹未尽,“他告诉我们说:他很担心。我们向他:担心个些啥?他就神神秘秘的引我们过去‘困鱼轩’——那就是五少爷住的房间哪——一看,哗,原来房里的东西、衣物、家俱、字画……全给摧毁了。我们还以为发生过打斗。老招就说:不是的,也不知为啥,你们才一走,少爷就回房,乱打一通,发了好大的脾气,我们都劝不住。——我们这才知道:原来,看来冷酷无情的五少爷,也一样很看紧我们,只不容易表达出来。”

方恨少道:“嗯,嗯,嗯。”

明珠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也不知看向天际,还是望向前路——不过就好象没看方恨少——她的眼神好象是在梦中,或者醒来之后还发现自己仍在梦里,她幽幽的道:“可是,现在,我们两头插秧的事给发现了,尽管都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但已经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咱这回是,哪里都回不得了,五泽盟觉得我是叛徒,只怕南天门也不会再容我,我……”

方恨少真想一把搂住她,大声喝醒她,跟她说:“还有我啊——”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当然不会这样做。

他只是很想把话题岔开去。

他确实很不喜欢听到这些,什么“梁四风流蔡五狂”,嘿,他才是小方风流恨少狂,不,他可不要抄袭他们,他是大方快活恨少强,不不,恨少“呛”也可以,他现在听着听着,可不只觉得够呛的了,简直还觉得很痛心。

总算,他想到一个话题。

那也是一个疑问。

他本来就要问。

一直想问。

所以他趁此便问:“刚才,你本来逛得好好的,怎么眼光好象往西南角那一摊子看了一眼之后,目露诧色,又看了几眼,就说不再逛了,这便嚷着要走……我也留意过那摊子,那儿只是卖一些草料、马革、缰辔、轮辕之类的杂物,并没有什么人啊!却是为何?”

明珠展颜一笑,道:“公子端的是好细心。”却依然脸有忧色。

“我逛着逛着,发现那一家摊子……”

说到这里,明珠明亮的眼珠黯淡下去了:“那店里是没有人。”

方恨少见到她目中的恐惧,就更加关心,催问:“怎么啦?”

“但那木梁正中,挂了一件骑具。”明珠眼神有点乱,“那是一只淡银色的马鞍,上面雕有一花五叶的徽号。”

“马鞍?”方恨少奇道:“那店子本来就是售旅客应用之物,挂有马鞍也是极正常不过的事呀。”

明珠想了想,道:“也许,是我太多疑了……”

二人本来在月下并肩奔行,一边谈话,忽然,明珠“呀”了一声,以手掩口,陡然停了下来。

方恨少轻功何其之好,奔行又何其速,明珠遽尔停下,才一瞬间,待方恨少猛然发觉、骤然停住,已越过足有二丈余,明珠已远远落在后头,他轻功何奇之佳,又何等之速,即刻返首倒了回去,回首惊问:“什么事?”

明珠脸色苍白,着不得心,不敢说话回答,只能用手指了指。

她指的是路的中心。

他的脚下。

方恨少低首一看,只见官道中央,有一银闪闪的事物,定睛看时,才知道是一只镀箔雕彩的瓶子。

宝袋瓶。

第九章 一个像她那么纯的女子

卖骑具猎器的摊档里,挂有马鞍,决不算是奇事。

但在官道上的正中心有一只完好的酒瓶,且一样雕着一花五叶的图纹,那就有点古怪了。

方恨少禁不住问:“什么事?”

明珠好象有点颤哆,方恨少心中生起一种怜惜之意。他刚才听明珠一直叨叨不辍的跟他说起梁四、蔡五的事,说他们怎么好、如何酷、又何等高明利害,他听得有点不是味道,甚至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可是,如今,却见明珠在黑夜里无助的眼神、无依的身躯,黎明前的寒风似把她直吹得往后翻跌似的,他就于心不忍,不禁出手扶住她匀秀的双肩。

他的手一搭上她的肩膀,她就不抖了,只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没有事。”

可是方恨少还是有点不放心。

他认为:一个像她那么纯的女子,是不该受劫难、遭波折的。

明珠也显然感觉到他的不放心,便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只想快快见到翡翠姊姊。”

方恨少温和地附和道:“我也想快些见阿牛,他这个馋嘴鬼,要是知道有‘夜不归’市集,他可每天晚上都窝在那儿吃不停呢!”

明珠牵动了一笑面靥,算是展开了一点笑意:“还好,已上吸神山,快到‘红叶山庄’了。”

方恨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禁不住胡思乱想:

他仿佛已见到漫山的红叶。

烫热的温泉。

还有曾是惊鸿一瞥但始终念念不忘的女体。

——却不知阿牛和翡翠,已洗过澡没?要是四人一道儿浸在温泉,是不是、算不算有失斯文,是不是不成体统?

“红叶山庄”里有没有红叶?

方恨少没去过,所以不知道,但想当然必有红叶,不然怎么叫“红叶山庄”?

可是,在这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里、最沁冷的寒风中,就算他经过夹道红叶,只怕他也无以分辨,无法看见。

只不过,经过一日奔波,竟夜折腾,他也累了,倦了,巴不得找到个舒服的地方,好好歇歇。

终于,听到流水之声了。

连那掩映在疏林密叶中的檐角、楼阁,也可以隐约瞧见。

甚至,连泉水氤氲着的雾气,以及微微升腾的硫磺味,也可以感受到了。

方恨少啐了一句:“唏!离他近了,倒真有点像那头牛的冲鼻味儿。”

这时,他们已到了园里。

园里有花木。

有果树。

——既有人悉心种栽的花木、果林,当然就有人家。

方恨少与明珠扶花摸树的前行,摸黑着走,速度也稍微缓了下来。

明珠的语音也舒缓了下来,说:“这就是‘红叶山庄’了。这山庄庄主也曾是武林中人,以前缔属于‘青帝门’下的坛主,后来退出江湖,金盆洗手,创这红叶山庄。”然后她又悠悠的低声自语:“却不知四公子是不是已先来了?”

这句话,说的跟先前的全然不同,十分荡气回肠,方恨少听在耳里,对投向温热的“红叶山庄”的想望,已冷了半截。

忽听明珠惊叫半声。

“怎么了?”

明珠仍以手掩住了嘴。

另一只手,还摸在一件事物上。

方恨少仔细看去,那也不是特别的东西:

只是一株果树。

这园子里本就种了许多花果,果树当然一点也不出奇。

方恨少看了看,闻了闻,就知道这是一棵橘树。

树上结了桔子。

明珠便是一手摸着了一粒桔子。

——果园里有桔树,并不稀奇;此近深秋,橘果圆熟,也是常理。橘树上结着桔子,更加不奇——要是桔树上长着荔枝、蕃茄、馒头,那才算奇!

唯一可以算是比较特别的是:

那橘子非常大。

可以说是异常的肥大:

大得足足像一个人头。

——更有趣的是:在桔子梗上,还整整齐齐的开了五张叶子,大小等同,就算在月色下,也照见它们的油绿可爱,而且,连着桔子的枝叶之间隙,还开了一朵橘子花。

仔细推敲,也许,奇就奇在这里:

不该有那朵花。

因为,同一棵树,开花、结果大致都会同一时节,没道理在同一枝上,一是已结成那么丰硕的果子,一却只是刚开了朵小花而已。

不过,明珠看了,似乎非常激动,几乎连泪水都涌出来了。

这次,方恨少紧紧的追问:“怎么回事?”

明珠欲言又止。

方恨少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你现在明明发现了事端,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那是明明不拿我当朋友了。你该不是嫌我当不上你的朋友吧?”

明珠沉吟了一下,才说:“我们刚才在夜不归的市集上,看到了刻着一花五叶的马鞍,对不对?”

方恨少还没回答,明珠又说:“然后,我们在来红叶山庄的官道上,又发现了一只雕着一花五叶的酒瓶子……”

方恨少的眼睛亮了,他接下去道:“我们在这里,又发现了一只大橘子……不,一只还开着一花五叶的大桔子——”

明珠反而不说了。

她在等他说下去。

“我们已看到了瓶子、马鞍和橘,那是‘平安吉’,还差一个‘庆’;”方恨少憬然而悟,边说,“那可是蔡五身边四大巡使的暗号?”

“不只是暗号,”明珠忧形于色,“同时也是他们要剿捕敌人,下手决杀前所发出来的清场令。”

“清场令?”

“对!”明珠毅然道,“也就是说,他们要动手了,而且要下辣手了,不关事的江湖朋友、道上人等,统统都得让开、避一避。”

她又补充道:“不是对付十恶不赦、深仇大恨之徒,或清理门户,剿灭叛徒,他们通常是不下这‘平安吉庆’决杀清场令的。”

方恨少也知事态严重:“但你可不是‘五泽盟’里的叛徒呀!”

明珠仍然忧心怔忡:“同样,翡翠姊也不是有心背叛的啊。”

方恨少也困惑地道:“然而他们却在这儿布下‘平安吉庆清场令’……”

然后他又忽发奇想:“莫不是此令是针对‘红叶山庄’的庄主不成?!”

明珠不以为然:“‘红叶山庄’庄主叶月珊,很少到这山庄来,何况,她原是‘青帝门’的人,与‘五泽盟’一向交好,也决无可能是什么叛徒。”

“我看哪……”方恨少仍在天真幻想,“至少,现在还不是什么决杀令,‘平安吉庆’只出现了‘瓶’、‘鞍’、‘桔’,还少了‘庆’呢!”

“说不定,”他越说越兴奋、越想越乐天:“这都是我们杞人忧天,纯属误会,想歪一边罢了。”

明珠叹了一声:“我也希望如此,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到‘观月塘’去看他们。”

“观月塘?”

“‘红叶山庄’庄主叶月珊给我们姊妹常聚在一处,就叫‘观月塘’,住的地方就叫‘观鱼阁’,”明珠说,“如果翡翠姊来了这里,就一定会在那儿,那地方,就我和几个亲密的姊妹陶知晓而已。”

方恨少口里相应,脚程加急,很快便随明珠的引领下,到了观月塘侧背,晨风送爽,方恨少只见塘内小阁,灯光晃泄,还传来两个声音,一男一女,男的十分熟稔,心头一热,便待呼唤,明珠却扯了扯他衣袂,回头只见她神色凝重,低声说:

“好象正在争执什么。”

方恨少仔细一听也是,除了男女,间中还有幼儿哇哇哭声,在观月塘邻近的阁外,好象也有点噪音杂响,咇咇啪啪,时杂人声,似在嬉戏,也似在争拗什么似的,但因给阁室挡住了,看不到是何光景,方恨少听得心中纳闷,明珠悄声道:“不如,咱们绕过去塘后,先潜近去听听再说。”

方恨少见阁栏走道不算宽敞,栏外就是池塘。只怕进退不易,便说:“要是贴得太近,易给烛光映出身影来,不如翻落到屋梁上去,可居高临下,听个清楚,也看个明白。”

明珠灵机一动,喜悦地道:“正好,我记得阁内屋顶上架着几柱大梁,听说是以前用来挂铜钟鼓革的,现在正好用作掩护。”

于是两人计议已定,双双掠向“观月塘”,在微微晨光中宛若一对白鹤、一双鹭鸶,先越过池塘,再跨过石栏,沿柱攀上,匕皂不惊,已上了屋梁,再从檐棂里挤身闪入,潜到了一如明珠所说的,交错互架的六根横梁上。

两人喘定,但室内的男女,争论未平。

阁内有三柱长烛,也有三个人:

一男。

一女。

还有一个婴儿。

第十章 一个像我那么蠢的女人

不错。

男的正是唐宝牛,不过,看来,伤得不轻,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还渗着血。

女的果是翡翠,依然风姿绰约,但脸色苍白,神色不宁,却依然不改其风流华贵气派。

另外一个是犹在襁褓中的小孩。

方恨少看得纳闷:

——这是谁家的小孩?怎么却在这儿?

要是在平时,翡翠和唐宝牛,也许还能发现有人蹓进来。

方恨少的轻功的确很好——光以轻功论,只怕他排行在铁剑将军、万人敌、沈虎禅乃至当年东天青帝、今日之追命面前,都不遑多让,只不过,他的轻功一如他的学识,时记得时失忆,时灵,时不灵。

可是明珠的轻功却不怎么行。

不过,现在就算是一头牛飞了进来,唐宝牛和翡翠也只怕不会发现。

因为他们没工夫去理会:

——其实,外面也不断传来“劈劈拍拍”,非常吵杂的声音,他们也懒得去理会。

翡翠跟唐宝牛正在骂架。

婴儿在翡翠怀里,号啕大哭。

只不过三个人在阁里,但各自发出声音,都很响亮,却各嚎各的。阁里有石枱、石凳,但两个人都站着,一个小的给搂抱着,谁也没工夫坐一下。

“你现在看到了吧?我叫浩妈妈把他抱了过来,我就是要你亲眼看见,好死了这条心!——你现在总算死了心了吧?”

这是翡翠的说法。

她说的时候,好象豁出去了,很有点发蛮的样子。

“死心?你想我心死,可没那么容易!我死了,对你的心,也决不会死的!我看见了又怎样,我喜欢你,我就连小宝宝也一并儿喜欢!大的小的老的,我全喜欢!我就不死心!”

这是唐宝牛的话。

好象更蛮。

仿佛更不讲理。

他们的态度,面红、耳赤、叉腰、挥拳、粗脖子、喷着唾沫子、彼此瞪着眼,分明是在骂架。

——但细听内容,又不似。

倒像是在谈情。

示爱。

“你——你这人,讲不讲理的呀!”

翡翠在跺脚。

“你才不讲理。”

“——我不讲理?我那儿不讲理了!”

“你不许人喜欢你——天下焉有是理,那不可不准人喜欢你的!”

唐宝牛直着嗓子回敬。

“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大的你已看过了,小的在这里,你你你喜欢我干什么?!”

“喜欢就喜欢,别问为什么!”

方恨少听得直了眼。

楞了脑袋瓜子。

“我告诉你,”翡翠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又打横着来,“你喜欢我也没用,你伤好些就走,别跟一个像我这么蠢的女人在一起,败坏了你唐巨侠的清誉!”

“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要讲到发横,只怕很少人能蛮得过唐宝牛,这点方恨少是十分了解的,“管你成了老妈子、变了老婆子,有八个孩子六个汉子,我就喜欢你!”

“你喜欢我有什么用?”翡翠泪花满眼,“我只会连累你。”

“你有本事就连累我吧!”唐宝牛嗤笑道:“我巴不得给你连累!你最好成为我的负累,这样,你就要服侍一辈子来报答我!”

——这样子的谈情法,方恨少可想都没有想过,不过,今日总算是亲耳听过了。

“你一定会后悔的!”翡翠哭了出来,“我包准你一定会后悔的!”

“那你就让我有个后悔的机会吧!”唐宝牛央求得十分诚恳,“要是你说走就走,我不会后悔,只会恨你的!”

那婴孩在翡翠怀抱里哇哇大哭。

没有人理他。

至多,只翡翠抚拂他几下;她自己也还在哭。

外面也有人在喧哗。

“碰!”

“慢着、慢着……”

“糊了!”

“——怎么又是你食了!……”

这一刻,里边有里边吵,外面有外面闹,总之里里外外,闹成一片。

只见翡翠拭了眼泪,咬咬下唇,忽然用一种非常决绝的语音,说:

“你喜欢我也没有用;”她下定决心说,“我不喜欢你。”

“甚……什么?”

“我说:你喜欢我,”翡翠狠狠说,“我不喜欢你。”

“你……你——!”

方恨少转首去望明珠,眼里充满疑问。

明珠的面靥让火光掩映得一片淡黄,但眼中亦有泪光,正在微微摇首太息。

“你死了心吧,”翡翠嘿声道,“唐巨侠,你就当没认识过我这个不知好歹的蠢女人吧!”

“好……哇,你——”唐宝牛抚着他的心胸,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如受重击,涩声道,“你,嘿嘿,敢情你早已有了心上人了。”

翡翠怀里的孩子又在痛哭。

震天价响。

外面的人似在争拗,七嘴八舌。

喧哗不已。

翡翠反而不流泪了,居然还有一丝笑,让唐宝牛看了心寒:“你说对了。”

“是那个冷傲过人的任笑玉吧?”唐宝牛痖声怪笑,“还是那些什么风流什么狂的?还是每一个都有份,人人都是心上人?!嗯?!”

“你又说对了,”翡翠说,“是任笑玉,还有梁四,以及蔡五,还不止呢?蔡总盟主、钟大门主……他们都是我入幕之宾!假如你的沈大哥愿意光顾,我也照单全收,无任欢迎——”

“啪!”

唐宝牛迎面掴了她一掌。

翡翠一时没哭,脸上还留了个冷冷的残笑。

但她怀中的孩子又哇哇大哭起来。

唐宝牛看着自己的大手,颤声戟指:“你……你这荡妇淫娃!”

“你现在才知道?”翡翠哂然道:“你刚才不是说很喜欢我的么?嗯?”

“你……你人尽可夫!”唐宝牛睚眦欲裂的吼道:“你——你无药可救!”

“好吧,现在,马上就变脸了吧?”翡翠冷笑道,“怎么,马上就后悔了吧!”

她把每一个字一个字都说的冷似冰剑,“唐巨侠,我用不着你可怜,用不着你来医我,也用不着你来批评我……我腐了,烂了,朽了,都不关你事。你请吧!”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正冲突个热火朝天,方恨少跟明珠,俯首梁上,唐说话他们就向唐望,翠反击他们就向翠看,侧首偏头,倒也忙个不亦乐乎。

有次,翡翠说话之际唐宝牛也一同发声,方恨少与明珠正在梁上忙得晕头转向,两个头颅几乎撞在一起,碰出星花来,幸而及时煞住得快。

“请?”

唐宝牛似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

“你走吧!”翡翠狠狠、冷冷的说,忽尔,语气转软,哀哀央求:“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唐宝牛瞪住她,眼大若铜铃,似要渗出血来,令人不寒而栗。

方恨少觉得这时候只怕是该现身了,至少,缓一缓局面也好。

他征询的望向明珠。

明珠这会儿的目光却似给梁上一团灰灰的吸引。

外面又一阵“跨啦跨啦”的搓揉声,像放鞭炮似的,咇啪劈吧,吵噪杂沓,像用点燃炮竹翻炒栗子。

唐宝牛正骂得火起,遽地春雷乍响的吼了一声:

“收声!”

震得整个阁室,好象抖了一抖。

外面语音陡止。

爆裂之声也突然停了。

一时鸦雀无声。

连娃娃的哭声都中止了。

却在此时,有一声惊叫。

惊叫声并不尖厉,但在此际,却是分外的响。

叫声就在方恨少身边响起。

第十一章 四大名捕·平安吉庆

叫的是明珠。

她失声惊叫。

——她为什么要惊呼?

因为她看见了一件东西。

——她究竟看见了什么事物,竟使她不意失声惊呼?

方恨少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了她所看的东西。

那也不是什么特别起眼的事物。

还是一个小石盘,灰涂涂的,看去,以为它蒙了一层厚厚的尘,但仔细辨别,发现其实不然,而是在梁上,到处都是尘埃,倒只是这口大约面盆大的石磬,一点灰尘也不沾,只不过,它是灰色的,补在朱红色的木柱横梁上,乍见还真以为它积的尘最厚,其实它却最干净。

最新。

——至少,它是最近才放上去的,要不,怎不会蒙尘?

不知怎的,方恨少看了,只觉头有点晕,思潮有点起伏,心绪也很有点乱——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所见所闻,实在太令他差愕、感慨之故?

又好象梁上阴黯处,有一团劲风,交错对流,还是有一个什么力量,正在这天人之间的层次蕴酿消融。他差一点在思绪上回到今忘寺那一幕,以为有个蔡般若也匿伏在那儿——不过,当然没有,梁上只有灰尘和他们两人,以及端放着一个磬,最多,梁上屋顶正中央,摆了一面八卦镜,和古铜钱系红绳小剑,那想必是风水镇宅用物。

可是明珠这一叫,唐宝牛可跳了起来。

高高的跳了起来。

他本来就在悲愤、羞忿中——更何况,他和翡翠这番对话,居然还让人偷听了?

他虎地跳了起来。

他虽然仍然负伤,一跳就搐痛了起来,但负伤的痛楚压不住他情感上的负痛,他飞扑过来,活像要把梁上偷听者撕裂。

不过,他听到的时候,翡翠也同时听到了。

“慢着——”她先是惊,后是喜,叫了一声:

“可是明珠?!”

唐宝牛这时又纵身上梁。

他正要一掌拍落下去:

这一剎间,他听到翡翠的叫声。

——他常听翡翠讲起明珠,他知道她俩是好姊妹,事实上,他也在金陵楼见过明珠,他也还很同情过明珠的遭遇。

而今,他乍然发现梁上的是一个女子。

——真的是明珠!

接着,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叫声:

“阿牛,住手!”

声音会不会化灰?还是化烟?唐宝牛可不知道,只是对他而言,这个声音,不管化灰、化烟还是化为一声狗吠猪嚎还是乌鸦叫,他都一定能认得出来。

所以他立即收掌,喜叫:

“大方,你也来了!”

他一时已浑忘了刚才对话遭人窃听之怒。

好朋友就是好朋友。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朋友呢?

——朋友相见,特别心欣。

真正做朋友,就是包括了宽容与原谅,不管他做错了什么,还有多予鼓励与关怀,要是他已做对了什么。

“你们却是怎么来的?”

“你们怎会在梁上?”这不是一句谴责的话,主旨只在:“你们既然来了,为何不敲门进来,让我们好好接待?”

从梁上下来之后,翡翠和唐宝牛就一直追问这个,犹如一对热情款待来客的夫妇,已经浑忘了他们刚才争执的事。

方恨少、明珠相顾会心。

——要是能让他们一时忘却刚才冲突的话题,那已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了,如果能够完全抹去他们刚才伤害彼此的话语,他们也会不惜一切,纵然再在布满尖螨的梁上再待上一天两夜,他们也乐意得很。

“刚才,”方恨少道,“就算我们敲响了门,你们也不见得就会听见。”

明珠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袂,方恨少忙补充道:“孩子哭声很响,中气可挺足的哩,是男还是女的呀,他是——”

见他又语无伦次,触及祸源,明珠又连忙揪了他一下,把话头接了过去:“刚才外面声响也大得很哩,不知是些什么人,这么热闹……”

翡翠奇道:“外面的人?不是跟你们一道来的吗?”

明珠脸色变了变。

方恨少摇摇头。

这使得翡翠问了下去:“那么,你在梁上又叫些什么呀?莫不是见了壁虎还是蜘蛛吧?我就知道妹妹最怕这些。”

明珠的笑容已有些发苦:“见着了这些还好。”

毕竟二人情同姊妹,相处已久,翡翠立即警觉不对劲,便把气忿摆到一边,问:“到底甚事?梁上可有什么?”

明珠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望定翡翠,这回只说了一个字:

“磬。”

“磬?”

翡翠一时不能意会这“磬”的意义。

明珠用一只手指,指了指上面,悄声说:“上面,有,一个石磬;”

她还用手比了比,“小小的石磬。”

方恨少忽然发现,明珠的手指很漂亮——听说手指:尤其是食指和尾指很尖细秀实的女子,一定很有艺术修养的,方恨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明珠有一身好本领,因何沦落青楼为妓——那怕就算是卖笑不卖身,那毕竟也是含垢玷辱的事呀。

翡翠听了,这才变了脸色,强笑道:“许或,那是前人留下来的吉祥物吧?磬,有时也可以用作风水镇压呢。”

明珠摇摇首,脸色更加白透:“不。我在赶来的路上,还看见了一颗大橘子、一只银酒瓶,还有一件扣环马鞍,上面,都刻有……”

翡翠的目光冷了:“一花五叶?”

明珠大力点头,眼光畏惧之意尽露:“嗯。”

翡翠咬了咬牙,忽问:“上面那口磬呢?有没有也刻着——”

明珠道:“还未及细看呢。要不要我上去拿下来……”

翡翠冷笑道:“瓶、鞍、桔、磬,全都齐了,看来,这四大麻烦人物已在搜捕我们,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唐宝牛听得如在五里雾中:“什么东西?平安吉庆?那好得很呀!四大……不是四大名捕吧?他们抓你们干啥?”

翡翠目中充满了戒备:“我们怕的,倒不是四大名捕。”

方恨少倒已梳理出一个头绪来了,“我们一路上见的,都是‘五泽盟’里四大巡使‘平安吉庆’的标记,他们下这标示,就是说要动手清理门户,对敌人格杀勿论了。”

明珠道:“说对了。他们若是留下这暗记,便是摆明了公告同道:谁插手就是跟‘五泽盟’对着干。”

现在只剩下唐宝牛犹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我可没得罪‘五泽盟’的人,他们找我麻烦干啥?”

“不是找你,”翡翠冷冷的道,“而是找我。”

明珠趋前一步,说:“还有我。”

方恨少疑惑不解:“却是为何要找你们?你们并非蔡般若父子的仇家,也决不是‘五泽盟’的敌人啊!”

“蔡总盟主不是钟天王,钟门主向来比较宽容;”明珠委婉的道:“你还记得那天你就在他们手里救了我的事吗?他们认为我们对‘南天门’投诚出卖了‘五泽盟’,当时就打算把我押回去受审,但你和四公子出手相救,我才能自由自在到现在。”

说到这里,好象自知逃脱不了,泪花又在眼眶里打滚,但明珠似竭力不让泪珠淌下来,哽声说:

“公子还是请便吧。他们是针对我们姊妹,此事与公子无关。我能快快活活跟公子逍遥到现在,已经……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方恨少听了,心头一热,一股豪气上冲,执着明珠双手,大声道:“不,有我在,你就一定会自由自在下去,直到永远,谁也不能碰你!谁也不能欺负你!谁敢动你,都得要问过我!”

明珠也一时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唐宝牛听来听去,越听越混了,怒道:“好哇!你们充英雄的充英雄,当好汉的当好汉,还有说不相识的便直似没见过的一样……你们这些大英雄、大女侠,有事不告诉我知道,有难不拿我作自己人,你们到底当我是那座山上那棵葱?!”

翡翠这回却不跟他争辩,只咬了咬下唇,下了极大决心似的,看了看怀里的孩子,逗弄了一阵子,然后抱着孩子,向唐宝牛盈盈跪拜。

“唐巨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有怪莫怪,贱妾只求你一个事,就是这孩子……”

唐宝牛跳了起来。

像给火钳炙着了般弹跳了半天高。

“慢着慢着,你别来这一套!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别以为我傻!”唐宝牛吼道,“还有一个事实,你须得认清:就是这孩子和那孩子,全都会由你一手抚养长大,成人成材,功成利就,反哺娘亲——不是我,我只负责养家,有仗,我来打,有事,我来摃,有难,我来当,有敌,我来杀——你别把他交给我,你跟他母子相依为命,我可不懂带孩子,我可以视同己出,像亲生子一样,但我可不会一个人带孩子!你万勿、千万、万万不可以一厢情愿的打算把他交给我——一个也不可以!你可别来这个,我可不受这一套!要活,一齐活,要抓,一齐抓!”

这一轮急话,可把翡翠下面要说的话窒住了,翡翠一时说不下去。

连同明珠本来也是要差方恨少先走,此际也说不下去了。

方恨少倒是笑了:“对了,阿牛这番才算人话,我也是要与你们共同进退,你就别再费唇舌了。”

却听外边也有人笑道:

“听来,他倒不似山上一棵葱,而是似田里一头牛。”

“他是说:要死一齐死!”另一人道:“果然像牛一般的犟脾气。”

“牛一样的愚钝,”又有一人道:“所以任人差使鞭挞,死了还给人剥皮吃肉。”

还有一人则说,“那也罢了,今日,咱们就先杀牛煮肉,再搜翡翠劫明珠。”

四人说罢,一齐纵声大笑。

十分张狂。

放肆。

第十二章 要死一齐死

翡翠倏然色变:“他们是真的来了。”

明珠失色掩嘴:“真的是他们!”

翡翠道:“我怕他们不只是来找咱们姊妹。”

“他们就是刚才给我一喝噤声的家伙么?!”唐宝牛怒气冲冲道:“来找我么!我还等不耐烦哪!反正,这几天,我养伤养得骨头都痒了!”

明珠失声低呼:“你是说……他们是针对‘南天门’而……?!”

翡翠点头,沉,而重。

明珠又颤声问:“姊姊可是把四公子也请来这里了?”

翡翠神情凝肃,低首看怀里婴儿之际,又愁眉不展,“沈虎禅与万人敌、铁剑将军开战之端倪,敌友之变易,我总要向他报告,何况,唐巨侠……”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但还是说了下去:

“还在我手里。”

“什么?!”唐宝牛一听沈虎禅的名字,连声都哑了,“你说什么?!………我、在、你、的、手、里?!”

明珠道:“我们也不必骇怕。他们可不一定是四公子之敌啊。”

翡翠道:“只怕他们来的不只是这四个‘麻将’,我怕连五少爷也来了。”

明珠道:“不过,他们来的人再多,也不见得会对付四公子。”

翡翠问:“何以见得?”

唐宝牛暴跳如雷:“你们在说什么?!那个四公子?!五少爷是什么鬼东西?!还有没有六郎七叔八小姐九姑娘的!”

明珠道:“今天在今忘寺,蔡总盟主力战过钟大小姐和四公子,但都没下杀手,放过了他们,并公然说会考虑两家结盟。”

翡翠道:“蔡总盟主真的这样说了?他现在往那儿去了?”

明珠道:“他说他要到鸿运堆去,另约钟天王七日后到吸神峰一叙,就由四公子带话。”

翡翠沉吟道:“鸿运堆?他去那儿干什么……莫非是——?!”

唐宝牛怒急攻心:“我操他奶奶鸿运那个堆,你们到底是‘南天门’的什么人?还是‘五泽盟’里的什么东西?!你们到底在讲什么鬼东西?!”

但尽管他又吼又叫,又骂又跳,翡翠、明珠径自对话,并没有理睬他。

明珠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翡翠道:“平安吉庆都已经来了,能怎么办?”

忽听方恨少向外长声道:“你们说的对,要死就一齐死的,还有我方恨少,请连我一齐算进去吧!”

说着,他推开了门棂。

门外,已晨光微现。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晨的空气总是沁凉的。

门外有一张桌子。

四张椅子。

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方恨少却觉得那股凉意,不是冷在空气里,而是寒在心里。

阁外回栏,有一面桌子,桌子是竹制的。

椅子也是。

桌上有一大堆竹制的事物,四四方方的,有的一对对的已搭成长城般的横线,有的却一只只横排,每张小竹牌约一只指节长,上面刻了花纹和字,有的成索状,有的呈圆形,有的写了字、雕了花,但背面都是一样竹节的颜色,分四面布置,而图样朝上的牌子,都聚落在桌心。

刚才劈劈啪啪的声音,大概就是这些事物在搓揉拍打下来所发出来的声音。

方恨少心中一栗,低声向明珠:“这是什么东西?”

唐宝牛抢着答:“一定是暗器。”

明珠道:“这叫‘麻将’。”

“麻将?”方恨少皱了皱眉头。

“对,麻将,”明珠道:“这是一种游戏,大家分四方位而坐,各摸牌子,互相克制求胜,可赌钱押注,相当刺激好玩。”

“现在已愈来愈多人玩这游戏,赢那一盘的人就叫‘食糊’,这玩艺儿也消耗了不少人的生命、金钱、时间。”翡翠道,“这种游戏,像练武功练到高深一样,高段的人,不仅可以克扣着你要的牌子,让你没有食糊的机会,而且,还可以让自己有足够的牌子,以倍数赢钱,即一翻再翻,赢个满盘满砵。”

方恨少听着也觉头疼:“可是,他们在这儿摆这个一个摊子,算什么意思呀?”

“‘平安吉庆’这四大高手,也是东南西北的四方巡使,原就是‘五泽盟’里的‘麻将’。”明珠道,“他们既是玩这种游戏:‘麻将’的高手,同时,也是他们敌人的‘麻将’,即是遇上他们就惹上天大麻烦的意思;或者,也可以说,他们是‘五泽盟’里带给敌人极大麻烦的将领。”

翡翠苦笑拍拍她怀里的孩子:“所以,我们现在遇上了他们,可也算得上是天大的麻烦了。”

“天大的麻烦!”唐宝牛不甘寂寞的虎吼道:“遇上我唐巨侠,只当他们是麻雀!”

“就算是有天大的麻烦,”方恨少的语音则比较平和,“就请把我方恨少也算进一份吧,我可是不怕麻烦的。”

忽听一个语音也是很平和的问:“我们曾见过你。你叫什么来着?对对对,方恨澡?你就那么痛恨洗澡吗?”

这语音已到了屋内。

方恨少长叹了一声,他摊了摊手,对明珠苦笑道:

“为什么人人叫我名字都弄错了字?我就那么不出名吗?在武林中就那么不受人敬重么?方恨嫂?方恨早?方恨澡?我就恨那么多东西不成!”

明珠望定他,说:“你出不出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心目中,你已是个名人,也是个好人。像你那么好的人,又那么有本领,只要你愿意,日后,一定会非常非常的出名,十分十分的有名的,你又何必介怀一些目不识丁的人在这一刻识不识你?何必介意在江湖上一小撮目光如豆的人在此际敬不敬重你?在武林中一班趋炎附势的家伙是否叫对了你的名字?”

她这一番话,说的非常诚恳。非常恳切。

——别说方恨少,就连在旁的唐宝牛,听了也觉羡慕:

羡慕方恨少的幸福。

不,艳福。

说完了这番话,明珠就扬声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大家都是故交,何必鬼鬼祟祟,装神弄鬼搞排场,何不有话直说!”

她长得很娇小,翡翠就高过她一个头。

眉清目秀,样子很甜。

她的笑容很姣好。

她的腿很肥美,但不够修长(也许就因为这点,翡翠在舞蹈上的造诣,要比她高多了),她的腰也约略有点丰腴,整个看去,她像邻家有女初长成,讨人喜欢,惹人怜惜,珠圆玉润,但个性并不强烈。

可是,在这时候,她说这段话,却是凛然不惧、英气逼人的样子。

隔了半晌,忽听有人说:

“抓。”

只一个字。

接着,又有另一个人,也是说了一个字:

“你。”

紧接,再有一人,自另一方位,也是说了一字:

“回。”

最后,剩下一人,说了一个字:

“去。”

文字这回事,是很奇妙的,每一个单字,有时候听起来是毫无意义的,但加在一起,却很有意思,甚至,是很激烈、可怕、充满威胁性的:

“抓你回去。”

那四个人,对明珠这样说。

然后,四人自屋子里的四个方位,一起现身,向她逼进。

四个龙庭凤阁、高大豪壮、浓眉俊目、相貌堂堂的汉子,各人手里拿了只皮鞍,捧了口瓶子,执着根长戟,端着一个铜磬,向屋里包抄了过来。

正是“平安吉庆”:

陈庆。

何吉。

李安。

张平。

第十三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见他们,方恨少就笑了。

他虽然饱读诗书,斯文儒雅,但有一样跟他半腹经纶(不算满肚子,因为他一向读得多,记得并不多;看得博,但也忘得快)很不相称:

那就是他长得一副孩子气的脸。

——一旦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显露一股稚气未除的样儿。

不过,他现在好象笑得跟平时不一样。

他笑得更豪壮。

更淡定。

更有男子气派。

——也不知怎的,在这片刻间,他好象就已成长了许多,也强大了许多,更自信了许多。

他笑着迎向他们,还说:“我认得你们。——咱们也算是故交了,虽然你们不记得我的名字,但你们的样子却很好认——既然是故友,有件事,我倒要请教你们的。”

“瓶魔”看去只是个少年人,他道:“你说。”

方恨少道:“你们既然已千辛万苦赶了过来,怎不索性大大方方的现身亮相,要闹那么多古古怪怪的活儿,还弄了那么张大桌子,唏哩哗啦的打这个什么……麻将,坦白说,这样故弄玄虚,不太那个……无聊些了吗?”

瓶魔、鞍神、戟妖、磬仙,一时都说不出话来,答不上来。

他们答不上,却有一人答了嘴。

“我倒知道答案。”

方恨少又微微地笑开了:他知道他的好搭档已恢复了平日的斗志,以及平常与他对敌时的默契。

“我也有答案,”方恨少鼓励的说,“你先说说看。”

“怕。”

唐宝牛学着他们的口气,只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口。

“怕?”

方恨少故意问,也是只一个字。

“对,”唐宝牛大剌剌地道:“只有心生惧怕的人,才会虚张声势;也只有缺乏自信的人,才会讲究排场。”

他好象要故意挖苦、冲击这四名饮誉江湖、出名难缠的人物。

手里拿着沉重的铜鞍的是“鞍神”李安,他却不生气,只平和的说:“也许你说的对。你们也听听我们的。”

另外一个持刁戟的中年人,便是“戟妖”何吉,他有条不紊的道:“麻将对我们而言,只是一种游戏。我们在打麻将,就是在玩游戏。游戏,当然是为了娱乐。”

还有一个端着铜磬的壮年人,当然就是“磬仙”陈庆,他把话接了下去:“我们在对敌前先搓搓麻将,也就是先玩一场游戏,松弛一下,舒闲一会,让我们全身精力和神气,完全回到最巅峰、最自然的状况下,那才对敌、出手——这才是我们的本意。”

唐宝牛瞳孔收缩。

他知道已遇上了敌手。

他身上的伤未愈:伤虽不在要害,但流了很多血,伤口也很大,一旦移动,伤处很容易便会迸裂,而且很痛。

唐宝牛一向勇于拚命,所以也常常负伤,但其实他是最怕痛的。

怕得要命。

他现在也很有点怕。

当然是怕在心里,在外表,唐宝牛依然勇猛,甚至表现得很不在乎。

他其实是想用话激怒对手。

只要敌人一生气,就难免有疏漏,就可以窥出破绽,那就好对付多了。

可是敌人并没有激怒。

也没有愤怒。

甚至反应也不剧烈,只据理陈说——这才可怕!

——激怒不了的敌人,才是最沉着、可怕的敌人!

幸好,唐宝牛对“麻将”这玩意儿还算有点认识,也听说过“平安吉庆”还有一些江湖名人,就喜欢成日泡在这玩意儿里的传闻。

所以他嘿声道:“你们喜欢打麻将,这的确是一种游戏,可是主要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消闲和开心。听说你们花了不少时间耽迷在搓麻将,据我推想,你们一定在‘五泽盟’里感觉到没有出路,在武林中感到无望之故吧?”

“甚……么?!”

戟妖何吉、鞍神李安、瓶魔张平、磬仙陈庆,均为之震怒。

“你说什么?!”

“什么话?!”

“胡说!”

唐宝牛的眼睛亮了:毕竟,人还是会给激怒的。

只要有七情六欲,就是一个人,只要是一个人(那怕是四个人),就会有破绽,有破绽,就会有攻破的机会,那就不必怕他了。

他笑嘻嘻的道:“一个人若花太多时间沉迷在没有意义的游戏上,其实是失意的表现,如果不是自己已对未来没有了寄望,便是失去了重大的抱负,对生命不珍惜的一种反射,所以才选择了用一种不长志气的方式消闲而已。”

他又剔着一边浓眉,笑嘻嘻的问:“你们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还不待他们回话,他已迅速把话题关门、下闸、放狗、封条:“要是承认了,那就知错可改;要是不敢面对,就更加无可药救了。”

何吉盯着他身上的伤口,问:“你就是唐宝牛吧?你身上的伤还不够重么?”

张平咬牙切齿地道:“武林中人的道理,是用拳脚说的,不是光凭张嘴巴说的。”

陈庆狠狠地道:“我们本来也只是奉命抓你,死的活的都一样,你既然自惹麻烦,那就别怪咱哥儿们不保全你。”

李安冷冷地说:“我们打麻将关你啥事?你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现在还来草人救火,岂不自取灭亡!”

唐宝牛回头,故意等方恨少打了一个照面:

方恨少看见他那“得意”的眼神,也不禁作会心微笑。

——这好兄弟还是老样子:

爱惹祸!

喜欢闹事!

——但别看他粗疏莽烈,对付敌人,才真有他一套,他在江湖上的名号,决不光是傻乎乎呆楞楞白搭出来的!

只听唐宝牛忽然喃喃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糟糕!”

他像着了魔似的自言自语。

“四方巡使”都不知他说什么。

李安是最后一个把话说完的,四个之中,最沉得住气的也是他,但见他呓语般的反应,更加不能理解,便问:

“你说什么?”

唐宝牛立即便冲口而出:“忘八!”

一时间,四人才知中计,吹胡子、瞪眼睛、抄武器、直喘气:唐宝牛刚刚只说到:“一二三四五六七”,李安一问,就变成“忘八”了。

这一下,四人一起勃然大怒,陈庆怒骂:“王八旦,你少在咱面前耍猴戏,我们撕了你当张烂破纸!”

唐宝牛十分镇定,即时反问:“王八骂谁?”

陈庆道:“王八骂你!”

唐宝牛、方恨少一齐拊掌大笑:“原来你就是王八!”

四方巡使又知中了“语障”,气得歪了鼻子,唐宝牛大声问:“谁耍猴戏?”

方恨少跟他配合惯了:“你。”

唐宝牛又高声问:“谁是猴子?”

“他们。”方恨少极之合拍:“一共四只大马骝。”

两人越说越高兴,相互击掌为庆,连本来如惊弓之鸟、忧心怔忡的翡翠、明珠,也忍俊不住,以袖掩嘴,笑了起来。

唐宝牛更加得意洋洋。

他看到翡翠、明珠在笑,他就更洋洋得意了:

——仿佛,这么个大个儿,还负着不轻的伤(至少伤口还淌着血),而又刚为了情爱与深心爱着的人起了剧烈冲突,但只要在口舌上占了一些小便宜,他就有莫大的喜悦、说不出来的高兴、形容不出的成就感似的。

第十四章 想活一起活

虽然在笑,也给逗笑了,但翡翠依然愁眉未展,明珠也未能笑逐颜开。

因为她们都知道:

既然“五泽盟”已下令要人,是决不会轻易放手、更不会随便放过的。除了因为言出法随之外,面子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要是说,江湖上有头有面的人,已经下令“抓人”了,结果,人没抓着,就撤消指令,甚至要抓的人还在江湖上晃来晃去,或者抓着了便“放人”,那么,这些头角上的人物大爷儿们,就成了灰头土脸了——所以这“面子”丢不得。

能下“平安吉庆清场令”的,在“五泽盟”里,大约也只有:“五泽盟”盟主蔡般若、署理盟主“拖泥带水”招久积,副盟主“波涛汹涌”张笑舫,以及总指挥蔡五这四号人物而已,如果要撤消这已发出去的追缉令、决杀令,只怕就只蔡氏三父子才能定夺:但其中一个蔡黛玉神智不清,就只有蔡般若和蔡五可以撤销禁令、主掌生杀大权。就算是蔡五有意要撤销禁令,只怕也非得请示蔡般若不可。

她们甚至不大明白:

“五泽盟”为何要对她们下此重令。

——尽管,她们各在“五泽盟”和“南天门”双方两头跑,乃犯江湖之大忌,但这件事,似乎两方面的顶头人物都已“心知肚明”了一段时期,却未痛下辣手处理她们,而今,“五泽盟”却突然杀气腾腾起来,似要严办此事,令她们好生不解。

——难道个中别有内情?

翡翠、明珠毕竟跟“平安吉庆”四方巡使相识一场,也不欲逼人太甚、嘲人太烈,弄拧了大家都难以下台,于是这回翡翠先拱手说:

“四位大叔,今日光临,所为何事?”

何吉道:“抓。”

李安道:“妳。”

陈庆道:“回。”

张平道:“去。”

——还是这个答案。

仍然是这四个字。

翡翠吸了一口气,走前了一步:“那就把我带回去吧,我不挣扎,也不动手。”

瓶魔、磬仙、鞍神、戟妖,互望了一眼,翡翠马上接着说:“不过,求四位高抬贵手,不要伤害他们,也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戟妖”何吉道:“我们要抓的,不只是你。”

明珠也站出了一步。

她跟翡翠站在一起。

“那就是我们两姊妹了,”明珠说,“我也束手就擒,就请放过其他的人。”

这次是“瓶魔”张平道:“我们只负责抓人,不负责谈条件。”

方恨少冷笑道:“如果抓不住呢?”

“磬仙”陈庆马上道:“那就拿死人头回去交差。”

唐宝牛也马上迈前一步,吼道:“开玩笑!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还要两个弱女子保护不成?!”

“四方巡使”最憎恨也就是这个人,于是“鞍神”李安说:“本来指令已说明,抓不到活的,就一概杀了。”

翡翠脸色变了,从打算委曲求存,变得不惜一战:“你们不是打算大小一概灭口吧?”

张平冷冷地道:“我说过:我们只负责执行,不负责谈判。”

“如果要下杀手,”明珠下决心的说:“我们便决不会束手待毙。”

何吉道:“束不束手是你们的事,杀不杀你们是我们的事——你们要是不反抗,我们就只抓活口,回到盟里再听候盟主发落,至少,你们还可以苟活一时。”

方恨少哂道:“给你们抓回五泽盟?那时要杀要剐,怎容我们置啄?”

张平道:“这儿本来就轮不到你来说话。”

唐宝牛突然爆出了大笑。

一排放鞭炮似的大笑声。

“咱们四个人,想活一起活,要死一齐死。”唐宝牛边笑边说,豪气干云,活似不把四人放在眼里,“咱们四个人对付四个人,还怕你们有三头六臂、七嘴八舌九屁股不成?!”

说罢,也许他自己觉得很好笑,自己便喀啦卡啦的豪笑起来。

“平”、“安”、“吉”、“庆”也相顾一眼。

他们知道这看来戆头憨脑的家伙,说的也确是实话。

他们也担心这个:

因为这四个人加在一起,也的确并不好对付。

他们跟翡翠、明珠一度份属同门,也算同僚,明珠、翡翠的武功,纵不可畏,但以一对一,只怕也要一番苦斗。

至于方恨少的轻功,他们曾经见识过,的确是倏忽莫测,只怕胜之不难,抓之却不易,杀之可更艰辛。

他们唯一摸不清底细的,反而是那负伤的唐宝牛。

不过,他们最恨的,巴不得杀了消气的,也正是这个人。

同样,他们最不担心的,亦是此人。

——一个受伤的人,血还淌着,笑的时候,许是牵动了伤口,眼中还渗着泪光哩,连站都站不稳,只不过死充强撑,没啥好怕的。

他们怕的是这四人虽是二男二女的组合,但看来很有默契、也很齐心,跟他们原先在门外听得的男女相詈、各出恶言的情况,很有出入,与他们一路跟踪那对男女,以为男的是书呆子、女的只是天真幼稚,一路只晓得打打骂骂、吃吃喝喝,也很有点不同——这四人连在一起,好象不需相互传达什么,已同心共气、同仇敌忾、结成一阵,不易攻破呢!

——早知道,在他们四人聚合之前,已下手逐个击破,来得着算!

“平、安、吉、庆”如此思忖,交换眼色,暗自惕惧。

同在此际,明珠和方恨少也在不约而同的忖想:就在他们猝不及防之际,要突下奇袭,攻破一个缺口,至少,让翡翠母子、负伤唐宝牛逃出去再说。

唐宝牛和翡翠也在计议:“五泽盟”的通缉令,其实是冲着我俩而来的,不关明珠、大方的事,设法吸住这四人,把孩子交给他们,逃出得一个是一个!

至于唐宝牛和方恨少,两人一向应敌,最有默契,也各在心中计划:佯作说说笑笑,不着边际,趁对方阵营一个疏失,猛下狠着,好反败为胜,让明珠、翡翠逃脱此地!

大家心中各有打算,却忽然听得一个语音懒洋洋、倦慵慵的道:

“本来你们也许还可以不死的,是你们自己一定要找死,那我也没办法了。”

听到这个“死不断气”的语调,好象还是从很遥很远的地方悠悠荡荡的传了过来,方恨少、翡翠、明珠都变了脸色。

也变了眼色。

一个沮丧。

一个气颓。

一个简直已经绝望。

因为他们三人,都知道说话的是谁。

第十五章 麻瓜

要是四个对四个,也就是一个对一个,方恨少绝对相信,还是可以一战的。

但他现在已准备放弃这个期想了。

因为他知道开声说话的是谁。

来的是蔡五,蔡青山。

方恨少犹记得那一缕指风。

——那急啸之声,比水缸裂破还锐。

梁四还因此负伤。

只一招。

——一指。

蔡五既然来了,他们就没指望脱逃了。

是没指望了。

但希望却还有一个。

——那就是在蔡五来到之前,他们已逃脱这儿。

一旦冲出“观鱼阁”,蔡五再厉害,也不能身外化身。

他最多只能追上一个人。

其他三人仍然有望可逃。

方恨少决定要引开他。

——真的打起来,他自知干不过蔡五,但若真的跑起来,他不相信蔡五能追得上他。

所以他笑看对唐宝牛说:“麻瓜。”

“麻瓜”是什么?

在场的人,除了方恨少和唐宝牛之外,当然谁也不晓得。

——这是他们几个自许为“大寇”之间的暗语。

原本,“麻瓜”的意思大致是指:那些呆子、不开通、保守、赶不上潮流、墨守成规、腐迂、老化的一群,但在他们之间,这两个字是代表了一个行动:

动手!

方恨少叫出“麻瓜”这句话的时候,当然在场的张平、何吉、陈庆、李安都听不明白,只以为他又讽嘲四人为落伍、讨厌的家伙,连同一伙的翡翠、明珠也不了解,“麻瓜”到底是啥意思。

但唯一听得懂的唐宝牛,却也好生不解。

他一听那“要死不活”的语音,只以为对方又来了一个麻烦人物,但见方恨少、翡翠、明珠全脸无人色,情知不妙,然后,他就听到方恨少对自己说出“动手”的暗语。

——来的人是谁?

——怎么翡翠、明珠闻声色变?

——为什么大方会听声辨人,自己却不知来者何人?

——为何大方要提早发动攻击?

原本,他便是要激怒“平安吉庆”,到了一个让他们浮躁气愤的程度,这才突然出手,才比较有胜算。

别以为唐宝牛人长得高大、说话憨直、脾气大、嗓门高、火性儿,加上赤子之心常流露,就是个呆子。

其实,他脑袋灵光得很。

而且,也很懂得使诈。

他还佻皮狡猾得很。

他觉得激怒这四人,现在还未够火候。

——本来,还可以加搧一搧风、拨一拨火。

但方恨少已要求“麻瓜”。

——为什么他要那么急于发动攻击?

——来者何人?

怎么使大方也乱了阵脚,逼不及待?

他没有问。

因为来不及。

而且,也没有时间问。

因为方恨少已然发动了攻势。

他也立即发动了攻击。

理由无他:

他出手,他就一定出击。

——要死一齐死。

——要活一起活。

因为他们是朋友。

是兄弟。

兄弟。

麻瓜。

——那是一个攻击令。

不必回顾。

不容置疑。

只有责无旁贷。

只能义无反顾。

生,同生。

死,共死。

生死相依。

共同进退。

肝胆相照。

不离不弃。

——再加上灵犀、勇气和默契。

造成了这一次的行动。

这一次的攻击。

方恨少整个人突然“飘”了起来。

他的身子疾如急矢,右手扇子,急取张平,左手二指,急戳其目,右足飞踹,踢向鼠蹊,同时一口唾液,疾射张平!

他这一招,曾在“金陵楼”后院,为了要救明珠脱逃出“平安吉庆”的包围时,曾经用过。

只不过,那时候,他这一招三式(最后那式吐口水,实在有点不入套路,所以不计算在内),是同时对付平、安、吉、庆四大高手,而今,他却尽往一人身上招呼。

那就是张平。

——张平守的是东门。

那是大门口。

方恨少从刚才唐宝牛信口雌黄的讽嘲揶揄中观形察色,发现张平、陈庆、李安、何吉之中,还是以何吉、张平最沉不住气。

最易给激怒。

但两人中,又以张平武功较弱——只弱上了一些,方恨少还记得当日他在“金陵楼”,扇取张平、指戳李安,足踢何吉,唾射陈庆,其中就陈庆弄了一手是痰,张平的几乎给他的扇子点击,是刮落了一角方巾。

所以,今日,他便选了他:

力攻!

主打张平!

——只要干掉了一个,攻破了一个缺口,一切都好办多了。

所以方恨少认准了:

全力突袭。

张平大叫了一声,似早有防范,或许,方恨少当日曾遽起突击,对“平、安、吉、庆”而言,这只是重施故技。

只见张平也全身急掠而起,半空迎住方恨少,右手宝瓶,截住扇子,左手二指,疾挟向方恨少指节,右足回蹴,反蹬方恨少脚胫,他居然完全用方恨少的招式,来反击方恨少!

只一招不同。

那是他把瓶口,微微一倾,噗嗤一声,“收”掉了那一口自方恨少口中吐出来的痰。

不,不是痰。

方恨少一向觉得当众吐痰,有失斯文。

他只吐口水。

——他坚持那不是痰。

对敌人,因为不赞同对方的作为,可以“唾弃”之。

但并非吐痰。

吐痰是制造脏乱。

两者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至少,方恨少心里的想法是这样。

第十六章 怕

唐宝牛在方恨少发动攻击的剎瞬间,也同时发动。

他整个人扑向李安:“整个人”的意思系指: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的胆色、气慨、豪勇、须发,乃至裹伤布和流着血的伤口!

他罩向李安。

——因为他发现在这几人之间,就以李安最沉得住气,最不易给激怒,只怕武功也最沉实。

他决定攻坚。

——攻坚就是往最难攻的地方攻进去,只要把最难攻克的所在攻破,那么,对方的防线就一定全然崩溃了。

他来势汹汹,好象把自己当作一块大石头,而李安就是一只抬钳冒泡的螃蟹。

但李安果然应对沉着。

他沉腰。

沉马。

甚至沉住了气。

他举起他那沉甸甸的铜鞍,双手一抬,手腕急转,向猱扑过来的唐宝牛反撑了过去。

铜鞍上刻着十几个甲骨铭文,就在他把铜鞍急旋之际,每一个甲骨文字,都好象变成活的暗器,脱离了鞍,向唐宝牛飞打过去。

唐宝牛怒吼一声,一拳打在鞍上。

蓬的一声,李安的身形,矮了一矮,可是,仍然撑住了,只脚下一阵脆响。

唐宝牛又怒叱一声,再打一拳。

李安的身子,又矮了一截,但双手举鞍,依然吃住了,只闻脚底一阵咇剥急响连声。

唐宝牛咆哮一声,一头撞进鞍上。

这一下,李安在鞍下,好象不见了一大截,原来足膝以下,全扎入破板、泥土里去了。

然而唐宝牛攻势没完。

他又一膝顶了过去。

他那一头两拳,只不过是在和身扑下的剎那间事,已攻出了三招,这一膝沉压下去,算是第四招,其间完全没有顿止、陡歇过——他显然才不让李安有任何歇息回气的机会。

可是,何吉和陈庆,也决不会让他有机会发动一连串的攻势。

他们一个守南、一个守北,而今,都一齐抄掠向西,一左一右,一戟一磬,一搠一砸,夹击唐宝牛!

就在这一剎,李安忽觉鞍上一轻:唐宝牛竟不见了!

李安大喝了一声:“紧守岗位——”

但没有用。

陈庆与何吉,为了要解李安之危,以及左右夹攻唐宝牛,已滑离了原先的位置。

李安首先警觉。

他一叫,何吉、陈庆立即意会,马上疾退回原来方位上——可是唐宝牛并不是往南边闯。

更不是向北方冲。

他只扑向东。

守东位的是张平。

——正在跟方恨少展开近身肉搏、贴身殊死战的张平!

唐宝牛飞身扑去,吐气扬声,一膝就顶撞了过去!

他那一膝,变得向张平撞去!

但他开声叱喝,却不是向“瓶魔”张平而发的。

“快走!”

他叱向翡翠。

以及明珠。

——他们已杀开了一条血路:

快快逃走!

——机会难逢。

时机稍纵即逝,不容错失。

像唐宝牛这种人,对敌之际,决不会等待时机。

一个真正的战士,绝对知道:时机如美人,要捉住她,不可以穷等待,只有引诱时机,追逐时机——要是没有,就创造出一个来。

唐宝牛那一膝,还击不倒张平。

但张平的防线已崩溃。

方恨少、唐宝牛二人使诈,联手攻破了他。

翡翠、明珠立即掠身赶至,闯出大门。

晨光满湖。

凉风送爽。

陈庆、何吉已一齐赶了过来——李安稍慢,因为他半截身子还陷入破板里、泥土中,正吃力、设法把双腿抽拔出来。

但何吉、陈庆、张平三人已结不成阵,也不及阻拦唐宝牛等四人。

唐、方一到了门外,掀翻桌子,往阁里一倒,夸啦花啦,百几十只竹牌,一桌“麻将”,全散向阁内四人疾射出去!

唐宝牛一面大笑道:“看我‘蜀中唐门’的‘麻麻烦烦密密麻麻千疮百孔十发百毒中毒’!”

这些麻将往屋内发射出去,当然不似唐宝牛所说那末厉害,但百几十张竹牌一齐激射,也决不是好应付的。

“平、安、吉、庆”就应付得极为狼狈。

唐宝牛、方恨少打算发出了这一大蓬麻将,转身就走。

——逃离这儿再说。

他们是转了身。

但没有走。

因为他们发现:

翡翠明珠没有走。

她们在这要害关头,居然跑不动。

跑不动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怕。

——害怕。

甚至已到了骇怕的地步。

她们怕,是因为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原来一直就在她们背后,如影附身,不即不离。

此际,方恨少也看到了这个人:

他的心也凉了大半截。

原来蔡青山已经来了。

他现在就坐在栏杆之上,摇着双脚,好象在欣赏晨色,陶醉在晨光之中,徜徉在晨风里。

他的神情很悠闲。

他的眼色很淡漠,白多黑少,瞳孔有点绿,脸上似笑非笑,神色间似有点不屑。

他还在端视自己的指甲。

唐宝牛这时候也看到这个人了。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大家怕的,正是这个人。

他却一向天下怕、地不怕,不知怎的,从见到这个人开始,他也有一种感觉:

怕的感觉。

几乎是说不出原由的,一向号称不知“怕”字怎么个写法的唐宝牛,心中居然莫名其妙的,有点害怕起来。

怕这种感觉,一向是会滋生、蔓延、茁壮、传染的。

唐宝牛决心不让“害怕”坐大、巩固、稳定下来。

所以他率先招呼:

“嗨。”

还向那眼白多眼珠只一点的人说声:

“早。”

并且热情的伸出了大手:

“我叫唐宝牛,唐太宗的唐,珠光宝气的宝,对牛弹琴的牛,你叫我唐巨侠便可。”

然后他问:

“你贵姓?”

“盟主有令,”那人只怪眼一翻,淡淡地道:“四个人都留下来,押回青山总盟里去。要是反抗,先杀书生和明珠,留下这莽汉和翡翠的狗命有用。”

他不是回答唐宝牛。

而是向张平、李安、何吉、陈庆吩咐。

下令。

他说话全不带感情。

唐宝牛却充满感情、十分熟络地作了回应:

“狗先生,素仰素仰,幸会幸会。”

第十七章 狗姑娘

这一句招呼,不光“平”、“安”、“吉”、“庆”全变了脸色,连翡翠、明珠、方恨少也脸色大变,就是冷漠得有点残酷的蔡五,也沉下了脸。

“你叫我什么?”

“是你自己说的,”唐宝牛天真活泼,热情如火的道,“那么长的一番话,我听不及,只听到最后是‘狗命有用’四个字——我正在问你贵姓啊?不叫你‘狗先生’,难道要叫你‘狗姑娘’不成?你的外号总不会叫‘狗命有用’吧?”

大家都觉得这唐宝牛真活不耐烦了。

只方恨少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故技重施。

他已知道来人不好惹。

——所以他才要激怒对方。

唯有可以给激怒的,才可以去对付。

唐宝牛便是在半癫佯狂里找出对方的来路与破绽。

就算那是座防守森严的碉堡,他也先扔块石头,看看有什么反应,那里涌出卫兵,什么地方有狗吠,那儿没有回音,那么,他就可以试探出、研判到,如果发动攻击,他应该怎样攻,攻那里,会有什么成效。

“七大寇”的成员向以游戏的心情,应付战争,那是为了可以在战场中打得更强、更灿烂、更成功,但他们决不是以戏谑的态度去对待残酷的战争——因为那无异于自取灭亡。

战争的首要目的就是求胜,唐宝牛只是选择了笑着去赢,当然,有些人是暴跳如雷的、可歌可泣的、严肃庄穆的、滑稽突梯的求胜利——方式人人不同,但战争就是为了打胜仗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唐宝牛的惯技是先去激怒对方。

然后他才以最强的一面去打击对方最弱的一面,最突然的方式去攻袭对手最疏于防守的一寰。

事实上,他也怕这个人。

——越是怕,他越是要找他的碴。

所以他才说这段话。

听了之后,蔡五却点点头,道:“我姓蔡,字青山,在‘五泽盟’里排行第五。”

他没动怒。

他没生气。

他只回答。

说话。

甚至完全不介意唐宝牛那段充满挑衅的话。

唐宝牛道:“原来不是狗先生、狗姑娘,我以为只有狗才会无故乱吠,狗眼看人低,无端咬人,原来连菜先生、肉先生也一样喜欢吠人、咬人,跟疯狗无异。”

蔡五道:“我不咬人,也不吠人,我只抓人、杀人。”说完了,他黑的白的眼看着唐宝牛,就像一对死人的眼,也似在看的是死了的人。

蔡五依然没有给激怒,反而是唐宝牛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意。

——现在已不只是“怕”,而是“畏”了。

就在唐宝牛打算用话“吃”住蔡五,但却反而给对方“击沉”了似的,慌晃晃的很不好受之际,翡翠却悄悄的跟明珠咬耳朵的说:

“我看今晚的事非生死不能了。”

明珠也细声疾道:“怎么‘五泽盟’一下子变得那么吃紧不饶人?”

翡翠沉重的说:“我看是他们已达成了协议。”

明珠听不懂:“协议?”

翡翠静静地在明珠手心里塞了一物:“如果不妙,立即就走,快快通知沈虎禅和将军,大概只有他们两人才可以制得住这些人的狼子野心。”

明珠呆了一呆,但手心已抓住那物:“什么东西?我该到那儿去找他们?”

翡翠压低声音,道:“你别问,记得交沈虎禅,他就会明白的了。沈虎禅现在理应在‘将军府’,你只要先赴‘菊晚小筑’,四公子的人就会接应你。”

明珠记住了,却道:“要去,咱们一齐去。”

翡翠脸色凝重:“他们只怕志在必得,我知道了一些他们想知道的,而他们又不想我知道的事。”

明珠有点情急,“你不是已通知四公子来这儿了吗?他可不会让五少爷一意孤行。”

翡翠眉心紧皱,明珠知道这姊姊一向乐天,但而今重逢,却未见她真正开心过:“我就怕四公子真的来了。”

说完了,她忍不住叹气。

然后,她忽然长身,对蔡五幅了一幅,诚恳的道:“五少爷你要的是我,我跟你回去,你放他们走,在江湖上,何必多结仇怨?”

蔡五皮不笑、肉也不笑,端详他的表情,绝对看不出个详情来,道:“刚才你不是已经要求过了吗?今晚,不管活的死的,每一个都早有了安排,我心里有数,谁也放不得行。”

翡翠放软了声调,试着求情:“就没有例外?”

蔡五瞄了她怀里的婴儿一眼:“小孩子的事,我是不管的。”

“五少爷,你要是连这也不管了,”翡翠像快要哭出来了:“这外间的江湖风大雨大,你叫他怎活?你不是一句坑杀了他吗?”

蔡五的眼里一边空白:“那可不关我事。要你不听话,这孩子少不得也在一道。”

唐宝牛忍不住咆哮了起来:“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这一回,到他沉不住气,冒上了火。

蔡五爱理不理的说:“你不是叫我做狗姑娘的吗?牛兄。”

唐宝牛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去你妈的,姓蔡的,你——”

方恨少干咳了一声:“蔡少爷,咱们昨天儿还见过面,怎么说也算是朋友,本来还说相见恨晚、相识嫌迟哩,没想到才过一夜,阁下可变得不讲理、耍流氓了。”

蔡五淡淡地道:“我跟你不是朋友。”

方恨少哼道:“什么‘梁四风流蔡五狂’,我看梁四确是风流倜傥,但蔡五就名不符实,快要疯狂了。神明要人灭亡,先让他疯狂——你可别应合了这句话。”

蔡五翻了翻眼:“大凡是伟大天才都给凡人说是疯子。”

方恨少一时为之气结。

明珠忽然步出,柔声委婉的道:“少爷就抓我们姊妹回去惩戒,其他的人,原不关事,少爷又何必——”

蔡五脸色一沉,疾叱:“我没功夫闲情听你们这些说了又说的废话!”

方恨少也给激怒:“你这家伙,枉读诗书,这就翻面不认人——”

他的话还未说完,蔡五突叱了一声:“说对了!”人就动了!

一动,就攻!

攻击得比唐宝牛、方恨少合作惯了、配合成习的攻势更突然!

他整个身子,陡然升起,然后斜飞向方恨少!

他的人飞扑方恨少,方恨少一面疾退,一面展开折扇,准备还击,翡翠、明珠、唐宝牛一齐疾喝:“小心!”并且一起出手、抢救、截击!

蔡五身子往前直掠,左手往后一伸,右指向后一弹,“噗噗”二声,指劲破空,激射起两只麻将,竹牌急弹,已凌空击中翡翠、明珠。

明珠、翡翠只觉身子一麻,已然受制,甚至连给人制住弹中的是什么穴道,也来不及知道。

第十八章 忘八

翡翠的穴道,一旦受制,身子一麻,手里一松,孩子便要落地。

方恨少本来在退。

一面退一面抵抗。

此际,他乍见掠来救他的翡翠忽然给点倒了,而孩子正在哭声中坠落下来,他反应奇快,轻功极高,立即一矮身、抢步飞掠,低马伸手,一扇子恰好承托住那婴孩。

这下真是快到绝伦,方恨少本在飞退中,为了救那婴儿,从疾退中强扭为急进,还及时俯身拾起了小孩,也拾回了一条小命,那小孩恍似在生死关头打了一个转回来,可是他自己当然不晓得。

可是,方恨少要救那婴孩,就非得要前趋伏低不可。

要凑前,而且还要沉马俯身。

就在他的折扇接着小孩的剎那,他与蔡五的身子交错而过。

婴孩已接着了。

他的肩也给点了一点。

——一指戳中。

他给定住了:

动弹不得。

他的确已救了小孩。

但却给废了在当堂。

——他本来是可以一战的锐将,而今,顶多,只成了一个全身发麻的废将。

蔡五只出过三指。

三指均得手。

——一人一指。

他已制住了三个人。

他陡然止住身形。

唐宝牛几乎猛地撞了上去。

蔡五霍然回身。

唐宝牛及时停住了,他看见蔡五向他伸出了手指:

中指。

他也看见了蔡五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三个字:

“你完了。”

然而蔡五其实并没有说出这三个字。

他只是说:“我要点你的‘膻中穴’,你不必挡了。”

——“不必挡了”的意思是:你挡也没有用,挡不住的。

——“不必挡”也同样可以引申为:也不必避/闪/躲,甚至不必挣扎了。

因为他已经动手。

——他一旦动手,敌手就一定没有反抗的机会,只有束手待毙。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些意思。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出指。

疾取唐宝牛的“膻中穴”。

这一剎间,从知道蔡五说明会向他“膻中穴”出手起,唐宝牛用了许多方法:包括闪、躲、避、挡,乃至招架与反击。

他决不甘心闭目待死。

他甚至不只防守“膻中穴”,他连大大小小、正正反反、前前后后、左右旁侧的天突、鸠尾、神阙、廉泉、云门、侠白、中府、天溪、大包、关元乃至天容、承浆、巨骹、神庭等大穴、要害,无一处不防。

他生怕蔡五言而无信。

声东击西。

可惜,到头来,他还是抵挡不住。

蔡五的确出手只一招:

一指。

攻的是“膻中穴”。

这指也没啥特别。

但唐宝牛就是挡不住。

他中了指。

他只觉全身发麻,轰然倒下。

他倒地的时候,还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痛骂:

“忘八……”

“旦”字还没有出口,蔡五连他哑穴一齐封了。

同时还点了方恨少、翡翠、明珠三人的哑穴。

然后他吩咐何吉:

“把这孩子先送走,交给张供奉,然后马上赶回来。”

何吉马上带走那未足岁的孩子。

之后,他就开始部署。

但并不是他动手。

他只是吩咐人做。

他找了一张翻倒的石櫈,挨着桌子,徐徐坐下,然后,叫人把推倒的门栓好,散落的麻将收拾好,踢翻的桌椅扶正,还摆了几张椅子,接着,烧水、砌茶、斟水、点灯,大家都忙着张罗,他却自自在在、悠悠闲闲的在茗茶、寻思,不时,他用手抓抓头发,发上散落了很多头皮,皮屑纷纷落在肩上、桌上,在晨光渐亮的光线中,甚至可以看得见随风飞扬的头屑。

他一点也不急。

但他明显在等。

——他在等什么?

他在等人还是等事?

翡翠和明珠最怕的就是他在等人。

唐宝牛和方恨少却完全不明白:

蔡五在闹什么玄虚?

他们只发现一件事:

李安、陈庆、张平,跟蔡五配合无间,他们仿佛还很怕他。

——甚至,他共事已久的属下怕他,恐怕不在他们之下!

布置好之后,蔡五点点头,道:“快到了。”

话未说完,何吉便已回来。

他额上有汗。

手上已没了那孩子。

翡翠的眼眶漾满了泪光,焦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何吉看了,拿眼睛瞄了瞄蔡五,不知要不要当众交待几句。

蔡五仿佛注意到了,他只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孩子在我们手里,翡翠便跑不了。翡翠走不了,唐宝牛也一样不会蹓。”

他待笑不笑的又加了一句:

“世上的亲情、友情与爱情,全是对个人心志与前程的一种伤害,唯独大英雄才能超脱凌驾一切。”

他示意四名手下摆布。

于是,何吉、李安、张平、陈庆,一人服侍一个的,把唐宝牛、方恨少、翡翠、明珠全弄上座。蔡五甚至还亲自用襟里的怀巾,替他们坐落的石櫈抹拭干净。

每人都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翡翠、明珠就在蔡五左右侧,唐宝牛、方恨少各在翡翠、明珠一边。

他们的枱上,各有茶杯、筷子、甜点、小食。

除了不能动弹,他们真的好象就聚在这儿浅酌低茗似的。

喝了几口茶之后,蔡五仿佛觉得颇为满意,他打开了那壸冒着烟的茶壸端详了一会,然后,迅速而熟练的掏出一小包裹,打开纸包,把淡绿色的粉末全都倒了进去。

然后,他好象颇感满意,又坐了下来,呷了呷他那一杯一早斟好的茶。

——他在干什么?难道要下毒毒死他们?

但他们不是早已失去抵抗能耐了吗?这岂不多此一举?

他们围着大半弧形的坐着。

桌子是圆的。

空出来的,还有两座石櫈。

“平安吉庆”并没有坐下来。

他们只站着。

——这儿并不设他们的座位。

为什么要这样布置?

——他们在等谁来?

他们满腹疑团,却不能问。

因为问不出。

他们只看见翡翠越来越忧愁,愈来愈忧郁。

唐宝牛、方恨少也想破口大骂,但也骂不成。

因为哑穴受制。

要是可以开口……

如果可以开骂——

他们一定会齐声破口大骂:

“忘八旦,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过,现在长夜已过,来的决不会是鬼。

当然,他们也决计想不到:

来的虽然不是鬼,但也跟鬼差不多,至少,是与鬼切切相关的事物:

棺材。

第十九章 请饮茶

棺材当然不会自己走过来的。

当然也不是自己飞来的。

棺材是由人抬进来的。

抬棺材的四个人,方恨少见过:

“棺棺相卫,四大名棺”,在今忘寺前遇上的日官、月官、星官、云官。

四人还负了点伤。

除了这四个人,以及还有一副棺材,还有一个人:

“如是我闻”冷不防。

本来,明珠便是要找这个人来报仇的。

而今,这个人来了。

不过,大家都动弹不得,甚至,还有口难言,连话也说不出来。

方恨少现在只希望:是明珠对冷不防有深仇,冷不防对明珠并无怨恨,否则,只怕仇报不成,还得任仇人渔肉哩!

此际,引领这“抬棺大队”进入“观鱼阁”的,正是这冷不防。

冷不防这个人,却人不如其名,他外型四四方方的,脸容也方方正正的,走路更四平八稳的,说话也稳重持正,只是皮肤黑黝了一点,像一尊铁馒头,一点也不让人冷不防。

他一进入“观鱼阁”,就有点冷不防:他显然没防着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外人!

他只瞥了一眼。

只一眼。

然后就马上退了出去,把嘴巴贴近那棺木,口里念念有词的说了一阵。

这时候,棺材就停在阁外,就是刚才“平安吉庆”开枱打麻将的地方——现在桌子仍在,麻将牌子亦在枱上,只不过,枱櫈已全移进“观鱼阁”来。

蔡五笑了。

他的笑容很友善。

他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很好客、很好奇、也很好玩的样子。

还带点殷勤。

“梁兄,咱们又见面了。”他笑着招呼,“怎么,咱每天见上一遭,还要隔着鬼域人间,对着棺板喊话么?”

“咱们可真有缘。”

棺材盖徐徐打开,棺里的人慢慢坐了起来:

“连在这儿也见到你。”

“我们都在等你,”蔡五仍然热烈招呼:“上座,请上座,咱们好好谈谈。”

棺里的人已跨步出来。

“我昨晚还跟令尊大人见过面,他的指劲好厉害,”梁四的脸色的确不太好,而且还明显有倦容:

“你们父子的指劲好厉害,你看我,给你们两回折腾,虽说已手下留情,指下留命,但我已七残八废,残花败柳,惨过害上一场大病了……”

这人居然用“残花败柳”来形容自己。

“梁兄若不是言重了,那就是开我的玩笑了。”蔡五请“平安吉庆”引领梁四入座,又亲给他斟了杯茶。

茶还热,冒着烟,浮着几片茶叶。

梁四手指敲桌,以致谢意。

他低首看茶,仿佛要吸取茶叶香味。

“家父和你的大计,已飞鹰传书,与我说了;”蔡五正色道,“两派联盟的事,我一向都很赞同……”

梁四一听,这可是他的毕生大志,兴致儿立即便来了。“五少海量汪涵,能包容万物,知兴废,辨是非,明得失,那就太好了。”梁四坐定,拱手道:“那实在是武林之幸……这江湖再乱下去,就只有自取灭亡的份儿了。”

他望了望身边还有一只无人坐的石櫈,奇道:“怎么?还有贵客吗?”

“是的,的确是贵宾,”蔡五含笑道,“顷刻便要来了。”

梁四目光一巡,看见唐宝牛、方恨少、明珠、翡翠等全都端坐不动,脸色各异,招呼道:“你们都来了,人可齐呢!”

蔡五道:“他们也在等你。我们昨夜议事到天明,便是为了你跟家父所提的大计,商榷可行之法。”

“诸位真辛苦了。”梁四歉然道,“但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莫非一夜未眠,就像我们门内的总护法舒钊一般,见不得晨光,见光便似死了一样?”

他在说笑。

蔡五举杯:“一言难尽,他们神色凝重,是因为知道此事若成,犹如千钧重担,各负在身。请用茶吧。”

梁四也举杯,“请,请。”

忽然向方恨少等四人傕问:“你们也喝茶呀!别客气。”

蔡五已将杯里的茶一口干尽,“这是大清早,只好劝饮茶,要是已日落黄昏,还是要与梁兄共谋一醉尽兴。”

梁四道:“共谋一醉,还是先得共商大事,才醉得有意思。”

蔡五用手一伸,道:“请茶,请。”

梁四举起了杯子。

外面旭日正亮。

湖光滟潋。

秋色连波。

波上寒光漾。

稿于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份:连害病三场,夫妻同病,目疾再犯,“狮鹫”推出“天下有敌”二集与“猛鬼庙”。

校于二零零零年十二月初:决意把香港版“少年名捕“交“超人鱼”推出,并成功取消Corporate之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