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悍将

第一章 红剑之剑

那一抹红,像美人吐的一口飞血。

快、而凄艳。

并且带着一阵清响,悦美如一梦。

沈虎禅大喝一声,终于拔刀。

拔刀、出刀。

出刀、收刀。

刀还是刀。

刀仍在鞘中。

他拔了刀,但人人都看不见他的刀。

再见时刀仍是在木鞘里的刀。

不过在刹那的永恒里,“叮”的一声星火四溅。

剑刀相击。

红剑嗖地飞回李商一手里,就像一只温驯的蜻蜒。

李商一手里执着剑,他的脸忽然红了。

剑色的烈红,似乎有点淡褪。

沈虎禅仍持着刀,盯着李商一。

他和李商一的视线犹似在空中互震起一串刀花剑火。

沈虎禅执刀的右手,自袖口到腕沿,流下了一抹血痕,就像一条红色的小蛇,正在探索着蜿蜒而下。

沈虎禅受伤了。

交手只不过一招。

沈虎禅已负伤。

李商一马上发动了攻势。

他一口气攻出了五十剑,每一剑之力,如庙堂巨柱,而每一剑运使之巧,如丝织锦绣。

他的剑势时而伤怀,时而追回,到了后来,全交织成一片惘然,像一场繁华终成幻灭,这些剑之梦影,只是为之招魂,为之太息。

沈虎禅人在剑网之中。

剑影如花瓣。

艳得自具伤情,红得莫辨人意。

沈虎禅的冲天豪气,仿似被这软韧的剑意绞成碎片。

这就是李商一和他的剑。

红剑之剑。

将军听得眉飞色舞:“好剑法!”

燕赵脱口道:“万人敌有李商一,难怪可以强盛一至于斯!”

将军道:“那恐怕就是‘锦瑟’剑法了罢?可惜悭缘亲睹!”

燕赵吟道:“难怪有人说李商一是李商隐的后裔,只不过前者写成诗,后者化成剑而已。”

“究竟由你来大谈考据。”王龙溪粗声粗气的对燕赵说:“还是由他们来说下去?”

“锦瑟剑固然厉害,但沈虎禅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刀……”这次燕赵既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生气,“说下去,战果如何?”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五十剑”固然厉害,但沈虎禅以步步为营,执中两用之刀,一一应付: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李商一的剑法诗意,破不了这个自给自足、严密精确、浑然天成的架构。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他收剑、回剑,扒开衣襟,一剑就往自己胸膛刺下去。

血溅飞。

红剑沾上了他的血。

血红。

红剑更红。

——听到这里,连王龙溪也忍不住失声喊道:“‘自残剑法’!‘先伤己,后杀人’!剑一旦喝了主人的血,敌人便绝对逃不了!沈虎禅这次一定……”

他本来想说“完了”。

可是他说不出口。

因为沈虎禅还在这里。

就在他眼前。

——沈虎禅至少并没有“完”。

近百余年来,有一派剑法,十分诡秘,使这一派剑法的人,也十分神秘。

这是“自残剑法”。

这种剑法,非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施用。

——因为它未伤人,先伤己。

——先使自己的剑喝了主人的血,再去杀敌。

——当手上的剑,喝了自己的血后,伤痛和饮血的剑都同时激发出一种斗志。

——一种使敌人“唯可死、不可生”的战志。

李商一扒开自己的衣襟。

他的胸膛瘦而青白,而且伤痕累累。

一共是十一道剑伤。

这些伤痕只透露出一件事:

——自残剑法,李商一用以对敌,只用过十一次。

能逼使李商一施用“自残剑法”的,一定是武林中高手中的高手。

但这十一人都死了。

李商一仍然活着。

——因为“自残剑法”。

——一种“伤己杀人”的剑法!

剑已饮血。

沾血的剑像突然注入了生命。

狂飙式的生命。

毁灭式的生命。

它以它狂烈的生存来结束其他人的生命。

沈虎禅的眉毛已被汗水湿透,交结在一起,但他的眼睛却发着亮。

在他眼里看来,李商一手中的剑,已不是剑,而是好像一个爱好书法的人眼见有人在他面前,施展王右军的“兰亭神笔”,舒卷顾虎头的“点睛妙笔”之际的感觉。

沈虎禅的刀势本一向以快而凌厉见长。

而今他刀法倏然一变。

变得十分朴拙。

每一刀如蕴有大力、激起古风。

他的招式法度森严,可是他出手的方位十分荒诞。

第一刀攻向李商一的头发。

第二刀砍向李商一的尾指指尖。

第三刀劈向李商一衣领。

第四刀……

——在这生死关头,他每一刀救命招式,竟都是“无用之刀”?

这不但把蔡可饥看得呆住了,连李商一都动了容。

燕赵也大为动容:“好刀,好刀非刀。”

将军道:“好大胆的刀。”

楚杏儿因为听不懂,所以问:“怎么个大胆法?”

“他的刀专往不可能处攻击,而且他的刀更进一步把攻击化为不攻击、伤人转为不伤人、杀人转为不杀人,他的刀已不是杀人、伤人、攻人的刀,而是道,”将军肃容道,“沈虎禅的刀即是道,刚好对上李商一的以空为道,以道为空,悟寂为道,悟道返空,这一战已足成武林佳话、永垂不朽。”

“沈虎禅就像是大雕刻家,他的刀就是他的凿子,专从最不可能处下手;”燕赵赞叹的说,“李商一的剑却已经活了,像一个大画家画成的画,就算画师死了,画仍是活的,让每一个懂得画的人看一次便活上一次。”

他叹了一口气,遗憾的说:“这一刀一剑,本不该拼上的,该让寂寂人间,留有神兵。”

将军忽道:“错了。”

将军一向敬重燕赵,他说的话将军大都赞同,而今却直斥燕赵说错了,倒是前所未有的事。

将军道:“既是神兵,就应该用来发挥它的神威;既是利器,更应施展它的锋芒。就算这只是刹那间的光芒,但别忘了许多刹那合在一起,便是永恒了。”

燕赵沉思,然后道:“你说的是。”

将军长吸一口气,道:“也许,我们到了应该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他转首过去向蔡可饥:“到底谁赢谁输?”

有决战便有胜负。

有比斗便分存亡。

问题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沈虎禅突振衣而起,如怒虎一头,变成一头怒虎。

李商一冲天而起,如白鹤一只,变成一只白鹤。

两人在空中交手:

刀和剑,风和烟,千万人里的一触。

惊喜一场,各自分散,永不相忘。

少年只有一次……花只开一次最盛。

感情只是那么一阵。

许或是那末一次深夜的长街。

未央。雾浓。独自行。

所有的期待不过是一盏灯。

梆声响起时楼头有人吹箫。

使你惊觉人生如梦……

(刀光剑影之后是什么?)

(掠起的是身姿,落下的又是什么?)

(谁杀了人?谁伤了心?谁才是那个在天之涯、海之角寂寞的汉子?)

(是刀佩着人?还是人佩着刀?)

(是剑负着人?还是人负着剑?)

(谁是那抚剑的燃灯者?)

(谁是那写诗的佩刀人?)

刀剑交加之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李商一的剑变了。

它的剑已不是剑。

而是花。

它的剑,竟然开了花!

——一把杀人的剑,怎会变成了一朵令人惊艳的花?!

燕赵失声呼道:“红剑之剑!”

红剑里,确还有剑。

那把红剑忽然一瓣瓣绽开,落下了红衣,就像花瓣一样。

然后,它就吐出了它的蕊。

它的蕊是另一把剑。

更美更艳更玲珑的一把剑。

一把小小小小小小的红剑。

红剑飞叮沈虎禅的咽喉。

沈虎禅却做一件事。

他出刀。

出刀并不奇。

遇上李商一,他已不能不出刀。

奇的是他的出刀。

他竟一刀砍落。

砍向自己的影子!

(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他竟砍这样的一刀!)

(——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

(难道他一直不是在跟敌人厮拼?而是跟自己的影子决战?难道他是一直是以刀光洗脸、与影子搏斗?!)

将军喝了一声:“‘禅刀’!”

——什么是禅刀?

蔡可饥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教他终生难忘的情境:

沈虎禅的刀和李商一的剑正要定胜败之际,姚八分、谭千蠢两人倏然同时出手,攻向沈虎禅。

遇到李商一这样的强敌,谁都不能分心。

——就算沈虎禅也不能。

刀过处,剑止息。

两人都落了下来。

沈虎禅一阵抽搐。他的抽搐,是从脸肌、直至手背、然后延至脚踝,五脏六腑,似给一只铁箍一把夹住,紧紧地揉捏成一团。

——他已中剑。

他的刀已还鞘。

他以刀鞘支着身子。

李商一落回竹节内。

他静静的端坐着,没有表情。

姚八分和谭千蠢脸上都有狂喜之色。

他们都知道自己已得了手。

他们的攻袭已命中了。

——也就是说,沈虎禅败了。

在那种情形之下,败了几乎就等于是死。

——而且还不止沈虎禅一个人死。

“沈大哥败了,”蔡可饥痛苦地说,“因为姚八分、谭千蠢不顾江湖道义,罔视武林规矩,竟施暗算,所以沈大哥败了,而且,还受了伤……”

他几经艰辛才吐出了两个字:“重伤。”

将军、燕赵、楚杏儿脸上都有惋惜、遗恨之色。

“不对!沈大哥没有败!”被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的徐无害忽然大喊道:“我看得清楚:败的是李商一!”

徐无害虽历经折磨,但并没有疯。

他不是疯子。

所以谁都不明白他何以会这样说:

——因为沈虎禅明明是输了,曾还受了重伤!

第二章 锦瑟

当时,徐无害是趴倒在地上的。

狄丽君的点穴手法特异,徐无害穴道虽已为李商一所解,但全身仍浑不着力。

所以他的角度诡异。

他当然看见沈虎禅以刀支地的样子。

——要这样一个猛虎般的人物几乎连站都站不住,除非是他身上的伤早已足以令一般高手命丧当堂。

徐无害一见这种情形,第一件事情就想到:要是沈虎禅死了,这些人还会不会放过他?

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希望,就不愿再死。

徐无害赶忙去看李商一。

因为李商一是答允放过他们的人。

李商一端坐在粗大的竹节里。

风动。

风过处,竹叶厮磨,自成天籁。

远处还有落花香。

就在这种情境里,徐无害蓦然发现了一件事。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竹节后端的裂缝渗出了鲜血。

竹子当然不会淌血。

竹子就算会落泪,也不致会流血。

那么,血一定是从李商一身上流出来的。

——李商一受了伤!

——而且还伤得颇为不轻。

他的胸膛流着血,那是因为他曾自刺一剑——可是,胸上流的血并不算多,彷佛都给那把红剑吸去了。

此际李商一淌的血,肯定不是胸前的伤口。

既不是胸膛上的伤口,那就必定是为沈虎禅所伤。

——沈虎禅是在何时伤着了他?!

——莫非是沈虎禅向他自己影子攻出的那一刀?!

——难道在那生死交替的刹那,李商一竟变成是沈虎禅的影子?!

徐无害看不懂。

他也不明白。

但他只知道:沈虎禅受伤了!

姚八分、谭千蠢照了一个面,两人一齐迅疾的向沈虎禅包抄过去。

——两人的神色分明,他们决不会让沈虎禅活着回去。

——就连徐无害与蔡可饥也休想能活着离开。

徐无害的心又往下沉。

沉到底。

——一个人如果一直没有怀着希望,那么他也就不会失望;主要是沈虎禅不出现,徐无害决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活下去,所以也就不会像现在一般:眼看有活命的机会,但又旋即面临死亡。

沈虎禅却伤得似连动都不能动。

他额上布满了苍苍的汗。

他闭着目,既似在运气调息,又似在强撑一口气不倒下去。

——这样的情形,沈虎禅如何能与这两大恶魔交手?!

徐无害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

——沈虎禅这次赶来,不管是为了抢夺“高唐镜”还是为了救他,总之沈虎禅要是死了,自己也别想活了。

一股冲动,令他站了起来,要过去护住沈虎禅。

但蔡可饥已先一步冲了过去。

蔡可饥拦在沈虎禅身前,拔剑,震起一道惊雷似的道:“谁敢动他!”

姚八分的八字眉一分,“现在,”怪笑道:“有谁不敢动他?”

谭千蠢怪有趣的望着蔡可饥:“我岂止动他?我杀了他你又能如何?”

蔡可饥凛然无惧:“要杀他,先杀我!”

谭千蠢哈哈笑道:“杀你又有何难!”

说着便要动手,李商一忽道:“住,手。”

姚八分向谭千蠢示意地眨了眨眼,遂向李商一恭谨的道:“一哥要亲自动手,那自是最好不过了。”说着又同谭千蠢挤了半个古怪的笑容。

李商一脸无表情,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你,的,脸,在,干,什,么?”

姚八分楞了一楞,才道:“刚才,有蚊子……”

李商一不听他说下去,截道:“放,了。”

姚八分又是一怔,不敢置信地说:“什么?!”

谭千蠢忙道:“一哥,沈虎禅此人已为楚衣辞收买,决饶不得……”

李商一冷哼一声。

谭千蠢顿时不敢说下去了,可是脸上尽是不服的神色。

姚八分沉吟了一阵,似鼓足绝大的勇气,道:“一哥,别的事我们都可以听你的,不过,沈虎禅是万大人志在必得的人物,可万万放不得!”

李商一道:“我,说,放,了。”

姚八分脸上出现一种恨色。

一种强烈的恨意。

杜圆在旁问:“他是我们的敌人,杀了我们不少人,为何要放?”

李商一默然。

好一会,他才说:“他,胜,了,我。”

姚八分与谭千蠢骇然相顾。

谭千蠢抗声道:“明明是你胜了,还重创了这厮……”

李商一握红剑的手突然紧了紧。

白皙的手更白皙。

手背上的青筋突现。

谭千蠢把下面想说的话全吞了回去。

姚八分却接了下去:“就算他是赢了又怎样?咱们合力把他干了,天下谁知此事?依我看,一哥,不如……”

李商一吐字如剑:“放!”

姚八分也疾喝道:“好!”

他向谭千蠢猛一颔首,在这一瞬间,他和千蠢和尚,一连向沈虎禅骤下二十三道杀手!

每一道杀手,都是要沈虎禅的命。

要他立即死亡!

“我真的没有想到……”徐无害喃喃地道,“他们一出手,李商一也出了手!”

王龙溪这时忍不住呸了一句:“卑鄙!”

燕赵反问:“什么卑鄙?”

王龙溪道:“争杀一个伤者,算得了什么英雄!”

燕赵道:“我看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的。”

舒映虹在旁道:“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莫非竟向自己人出手不成?!”

徐无害有点懵懵然的道:“正是,李商一竟向谭千蠢和姚八分出手……”

那么无奈、凄落的剑光,交织成一张如烟似梦的剑网。

美丽得似场灾祸。

将军这时忽然正色的道:“无害。”

徐无害肃然道:“在。”彷佛将军一声叫唤,使他连身上的痛楚都尽忘。

将军问:“你是亲眼看见李商一出手的了?”

徐无害答:“是。”在将军面前,他不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将军道:“他是向姚八分和谭千蠢出手?”

徐无害道:“是的。他一剑攻向两人。”

将军道:“他是怎么一剑攻向两人的?”

徐无害道:“他的剑像一层层的塔,在出手的时候像突然开成了花,他只刺出一剑,却似有五十朵剑瓣,分别向千蠢和尚和八分道人……”说着不由神往。

将军仔细的听完:“说一说你对李商一剑法的感觉。”

这次徐无害没有立时听懂。

将军补充道:“我是指:他这次出剑同时攻向谭、姚二人,你在外边看了,有什么感触?”

“那一剑,”徐无害神驰的道,“那一剑……真是惊丽,而且令人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无端。”

无端的剑。

无端的剑法。

无从捉摸的人和剑。

“你呢?”将军嘴嚼了一下“无端”两个字,回头向蔡可饥,“你人在剑网里面,站得最是靠近,你又感觉到了什么?”

蔡可饥想。

一想,彷佛就见到那一剑。

那一剑,比谎言美丽。

那一剑,比理想更美。

那一剑,就似憧憬里的梦景。

——美丽得令人原谅一切。

——可是,却又怎么会使人在想起的时候,生起一种微微的伤感、淡淡的感伤?

“惘然;”蔡可饥答,“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惘然。”

惘然,惘然得茫然的惘然。

恍似,恍如一梦的惘然。

惘然的人在梦中不知梦,身在客中不是客。

“无端。惘然。”将军沉吟着:“好一个李商一,不愧为万人敌的情敌,多年来,他虽没赢得那女子,毕竟,却使他创出了‘锦瑟剑法’的菁粹。”

舒映虹却不明白,他觉得在这时候,应可向将军直接求教,“可是,李商一却为何要救沈虎禅?”

“他不是在救沈虎禅,”将军微笑道,“他只是在还情。”

“还情?”舒映虹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沈虎禅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将军忽然返首过去问徐无害,“他的影子投影在那里。”

徐无害没料将军忽然有此一问。

“……投在地上呀,”忽想起什么似的接道:“有一半投影在那匹马上。”

“马?”

“紫骝马。”

——那匹马一直都在那儿。

沈虎禅与李商一在空中刀剑交手,有一半的影子就投映在马背上。

“沈虎禅发出了那一刀,”将军眼睛亮了,有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自豪,紧接着问:“那马怎么了?”

蔡可饥这回抢先答了:“一刀过处,马鞍裂了。”正要说下去,将军已胸有成竹地一笑,向燕赵道:“果然是他来了。”

燕赵眼里流露着钦佩之色:“开始时我还没觉察到,你一问起马来,我才省起。”

将军踌躇满志的道:“既然是他来了,李商一这下当然算是欠了沈兄的情。”

燕赵脸上的神情,就似同时遇上了一个平生重大敌手和生平知交一般,带着傲然又带点奋然的说:“他跟他师父一样,总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和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出现。”

燕赵一向已没有敌手。

他的敌手只剩下了将军。

燕赵也一向没有故交。

他的故交只剩下了将军。

他是将军的敌人,也是将军的故交。

——谁才是敌手的敌手?谁是这故交的故交?

——难道这不是人?

——而是一匹马?!

马是马。

人是人。

——人和马怎么能成为知交?

事实上,有些人爱马,尤胜于爱人;有些人跟马接近,尤甚于和人亲近;有的人情愿跟鸡犬豕猫在一起,亦不愿与人在一起。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人会处心积虑的害人伤人利用人,而其他的动物都没有这种德性。

将军转头问徐无害:“我猜的对不对?”

徐无害答:“服。”他本来要答“对”字,但将军只听他们片面叙述,已对场中的事了如指掌,且尽皆推测料中,徐无害心中震服之余,心里口里脑里都是一个“服”字,所以脱口说了出来。

王龙溪几乎要大叫:“怎么回事?”

徐无害征询的望向将军。

将军点头。

徐无害遂向蔡可饥征求道:“我们一起说好不好?”

因为接下去的局面变化迭生。

他怕自己说不清楚。

何况,当时他受了伤,现在伤仍在作痛。

他必需要蔡可饥作补充。

蔡可饥道:“是。”徐无害的身份在“将军府”里比他为高,所以,徐无害吩咐的话,其实就是命令。

就算他救过徐无害也一样。

将军麾下,本就分际严整,合作紧密。

这就是蔡可饥和徐无害夹叙的情形。

第三章 敌手的敌手

李商一的无端之剑和惘然之剑,逼退了谭千蠢,击退了姚八分。

看李商一的剑势,就算他要一剑杀了姚八分和谭千蠢,也决难非事。

可是他只击退他们。

他只是制止两人向沈虎禅下手。

这一剑的用意,显然是志不在此。

而在彼。

“彼”就是那匹马!

李商一剑势回刺,极尽“无端”之意,但又似日升月落,移动虽足以扭转乾坤,但偏又在不经意中完成,一如韶光消逝,华年侵蚀,剑风卷起落英缤纷,还响起一阵悦耳的天籁妙韵。

这一剑之风情,也到了“凄美到绝楚”的地步。

这样令人心碎欲绝的一剑,不是攻向人,而是攻向马。

其间还夹杂李商一两声大喝:“出、来!”他连喝声也分开两截!

剑光过处,马也分成两截!

没有血!

没有马鸣!

只有人。

这看来比真马还要像是一匹马的“马”,竟是假马。

“马”只是虚壳。

有“人”藏匿在其中。

任何人匿伏在这样一种“环境中”,必定都会有些狼狈、局促、甚或衣衫不整。

然而这人英朗如故、文秀如常、潇洒有致、怡然自得,就像他是在文士雅宴中起身敬酒一般儒雅清爽。

这是一个年轻人。

两道剑眉,一对星目,彷佛蕴藏了许多风流——到底风不风流还不晓得,但看他样子,至少很自命风流。

“自命风流”这四个字是蔡可饥说的。

燕赵叫他“不妨叙述得详细一些”,他便连人的样子也一并用话“描绘”了。

坦白说,他是有些看那厮不顺眼。

——在那种紧急情境下,那人居然还可以一派舒然、悠闲自得的样子,相形之下,自己和徐无害都变得更加狼狈尴尬起来。

谁知道“自命风流”四字一出口,燕赵就一拍大腿,喝道:“好好好,‘梁四风流蔡五狂’,‘人不风流枉少年,得风流时且风流;一时风流便风流,是真名士自风流’,不改青山不解恨,梁四还是老样子!”

“梁四?”蔡可饥愣住了。

将军只微笑说:“说下去罢。”

这一剑,带着六分怅惘、三分无端、还带有一分不可拆解的谜,直取自马中裂现的青年梁四!

梁四却不闪躲。

他只笑嘻嘻的望着李商一。

还有李商一的剑。

他只说了两个字:

“诺言。”

这两个字一出口,就像两把刀。

两把沈虎禅的刀!

——要不是沈虎禅这样有分量的刀,又怎能令李商一这几近无敌的剑遽然而止!

剑在空中顿住,不得寸进。

梁四神态潇洒依然,除了眼神。

他眼里像在看自己的生死存亡。

李商一却没有看他。

一眼也没有看他。

他像用了极大的坚忍和努力,才能稳得住这出手一剑倏然中止。

他的脸肌搐动着。

红剑漾出一片令人呻吟的艳丝。仔细看去,这把剑竟也起伏如波浪,似有什么事物要破剑飞血而出,李商一手里的剑,竟似是一个活着的长形的心脏一般!

李商一脸上忽然出现极其坚毅的神色,以致他双眼一直似铺着一层泪胶黯影,此际也明亮了起来。

他一剑回刺自己。

血飞溅。

血却流得不多。

这把红剑竟会吸血。

血注入剑里。

剑平伏。

红剑更红。

剑宁定、沉静、温驯如初。

美艳如故。

更苍白的是李商一。

他的脸皱纹更多,像一座苍老的海。

——究竟活着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剑?

——究竟他手中的剑是夺取敌人顽强的性命:还是反在吸取主人生命的精华?

——究竟是他在用剑?还是剑在用人?

蔡可饥和徐无害不约而同,都生起这种想法。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

也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一把剑。

梁四见李商一御剑不住,回剑自刺,洒然的神色里也流露出尊敬之色。

他啧声道:“人说‘红剑’若落在他人手中,只自速其死,唯落在李商一手中,才可以驾御得住,这句话说得并没有夸大。”

沈虎禅却忽然发话了。

他的声音很有点虚弱。

“人说‘梁四风流蔡五狂’,梁四一向风流潇洒,没想到这次初会,却逢着你向正在决战的人施暗算。”

梁四一双明利的眼睛,盯住沈虎禅,张开纸扇,徐徐的扇了扇,眼珠一转,才问:“你就是沈虎禅?”

沈虎禅道:“是。”

梁四道:“也是闻名不如见面。”

沈虎禅道:“彼此彼此。”

梁四道:“听说你是义盗,官府虽视你为巨寇,但你为百姓人民所做的义举善事,恐怕武林中的似谓‘大侠’,一百一十五个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人多。”

沈虎禅道:“过奖。”

梁四道:“可是今回第一次见,你却成了将军手下的走狗。”

沈虎禅道:“你为‘南天王’,我为‘楚将军’,咱们河井不犯,各事其主。”

梁四道:“你为铁剑将军效命,楚铁剑介于正邪之间,这倒也罢了,可是,你却连万人敌也勾搭上了,可真教在下失望,对阁下另眼相看!”

沈虎禅道:“哦?”

梁四道:“你可知道万人敌的身份?”

沈虎禅道:“他是相爷手上红人。”

梁四冷哼道:“这种人祸国殃民、逞势图利,身为武林中人,理应自珍羽毛,而你却同流合污,当真是……嘿嘿,原来沈虎禅也只图高官厚禄,浪得虚名。”

这番话一说,谭千蠢、姚八分、侯小周、杜圆等为之勃然大怒。

他们却不敢动手。

因为李商一为了这人,宁可自刺一剑,也不敢出手伤之。

——到底为了什么?

没弄清楚之前,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沈虎禅也不生气,只道:“谁说我跟万人敌是一条阵线上的人?”

梁四道:“因为你刚才救了李商一。”

他有点心怀不忿的接道:“没有你那一刀,我那一掌早就隔着土木马破空击杀了他;你为了破我一掌,而吃了他一剑,这不是明着向万人敌示好吗?”

沈虎禅道:“我发现木马内有人,而且有掌力侵袭,我不允许我的敌手死在他人的暗算下,我是为了这一点而切断你的掌力。”

梁四怔了怔,瞪大了眼望定沈虎禅:“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救李商一?”

沈虎禅奇道:“不然为了什么?”

梁四像骤然吞了一个不明就里的东西:“你为了这一点,不惜硬捱李商一一剑?”

沈虎禅啼笑皆非的道:“他跟我是一对一的对决,我怎能够胜之不武?”

梁四闷哼道:“你是要公平?”

沈虎禅道:“就算你要杀死的是你的敌手,也得要公平;你对你的敌手不公平,那只是看不起自己。”

梁四双眉一展道:“可是,对敌手公平,往往就是对自己不公平;天下无敌手的高手,往往不是未逢敌手,而都是在敌手猝未及防的情形下消灭了敌手,这才能无敌。”

沈虎禅淡淡地道:“这样子的无敌,无疑是骗人骗己。”

梁四讥诮地道:“其实,什么‘无敌最是寂寞’,这句话也一样骗人骗己,完全是一厢情愿:天下哪有无敌手这回事?就算有,你自己认可,不见得别人也认同;一小撮人认同,不见得人人都认同。无敌最是寂寞、最是痛苦?谎话!废话!要争取无敌、挣扎走向无敌之路才是寂寞和痛苦,至于到了真正无敌的境界时,不是虚寂无欲就是重返光风霁月的境界,哪有寂寞痛苦可言,有痛苦、寂寞,此人修为有限,离无敌至少还有戈壁到江南那么远!”

沈虎禅静静的听梁四把话说下去。

他不知道这年轻人为何有这么多的唠叨。

梁四却把话题一转:“可是我是你敌人的敌人。”

沈虎禅道:“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梁四道:“你应该联合我,来打击你的敌人。”

沈虎禅道:“我一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来解决敌人。”

梁四道:“看来,能够成为你的敌人,是一件荣幸的事。”

沈虎禅道:“可惜你还不是我的敌人。”

梁四笑道:“幸好我不是你的敌人。”

沈虎禅道:“最好我们永远不要成为敌人:你的‘隔山打牛神功’和‘风花雪月四式’,刚才只隔着土木马露了一手,恐怕谁都不会愿意有你这样子的敌人。”

梁四一被人赞,开心得眉花眼笑起来:“好说,好说,”遂而正色道:“不过,你这样对敌法,很吃亏,到最后,难免要死得不明不白。”

沈虎禅微笑道:“天下事,本来就有许多都是不明不白的,尤其一个人的成败生死,谁也掌握不住。”

梁四道:“你现在伤得就有些不明不白。”

沈虎禅道:“你为什么要暗算李商一?”

梁四道:“我知道若论武功,我难以取胜,我只有暗算他。我一向都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至于我为何暗算他,“他用手一指李商一道:“他心知肚明。”

沈虎禅问:“他为何不还手?”

“因为是他欠我的;”梁四悠然道,“他答应过我,有过允诺,我可以暗算他三次,他只能闪,只能躲,只能避,但不能还手。”

他一副有风驶尽帆的样子:“如今,他还欠我一次。”

沈虎禅道:“哦,原来你已暗算过他一次了。”

梁四说着又有点忿然:“要不是你,我已用不着下次了。”

沈虎禅道:“我不得不动手。”

梁四诧道:“为啥?”

“因为,”沈虎禅道:“直至到我以‘杀己之刀’出手,才知道原来他是个看不见东西的人。”

李商一突然激动起来。

他脸上的皱纹起伏一如怒海。

他哑着语音吼道:“我,瞎,了,跟,出,手,无,关!”

“是无关,”沈虎禅道:“可是我不能对我的敌手不公平。”

他缓缓地接道:“如果我要铲除一个恶霸、一个枭雄、一个败类,我可以像你一样,暗中伏袭,一击得手就走,但你却是我的敌人。”他顿了一顿,接道:“我所尊敬的敌手。”

他又停了一停,才道:“刚才你在竹子里,我没有察觉,反而只知在木马中有敌,如果当时你向我袭击,我就不准能活到刚才与你交手。”

他的话说得很慢,但很清晰,彷佛元气充沛。

只有那几个停顿,很有点不自然。

李商一敞开的胸膛起伏。

血又开始自伤口渗了出来。

梁四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他很沮丧似的接下去说:“我在马内,你一早就知道了,但你以为是李商一。”

沈虎禅道:“我忘了李商一精擅于剑法,喜在封塞壅闭的所在,自囿自囚以静修‘一统神剑’,但若论手艺之巧、才艺之高,对奇门遁甲、莳花诗酒、木牛流马、琴棋书画皆有造诣,除‘风流四公子’外,却还会有谁!”

梁四苦笑道:“弊在我件件通、却没一门精,要不然,也不会被你一眼就看破。”

沈虎禅道:“李剑客本来也定当发现,只争在他的眼睛不方便。”

“谁教他当日因情而毁目割舌?”梁四此语一说,李商一握剑的手背,青筋又突现了起来,梁四把话锋一转,道:“不过,他也因为你的出现,而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你的身上,因而才没有发现到我的存在;”

他耸了耸肩,道:“因此我才出手暗算。”他嘴里彷佛沾着了什么垢物般的,轻呸了一声,似把渣滓吐了出来,道:“但是你才出手救了他。”

沈虎禅嘴角一翕,但要说话,忽然双眉一皱,像双手抱刀一拢似的,紧紧的把眉心锁成一个川字,话便说不出口了。

梁四审察似的道:“你的伤,很不轻罢?”不待沈虎禅答话,又自言自语的道:“当然不轻了,先中了李商一一剑,又被八分道人的‘八弓弩’击中,再吃千蠢和尚一拳,你能硬挺到现在,还说了那么些话,恐怕当世再无几人能有此修为了……”

他自语自言的道:“楚铁剑可不可以?万人敌能不能够?蔡般若行不行?师父能不能?”他一笑又道:“像我,我就不能了。”

“人贵自知,我自知不行,”梁四悠闲得就像在评赏书画:“像你在破了我的掌力后还能回刀反挫李商一,这点我就绝对办不到。”

他看向李商一,一双亮目呈露出如小童般的好奇来:“你也伤得不轻罢?可是刚才你的“惘然之剑”,先退和尚、道士,再来攻我,依然利害得很!”

他啧啧有声地道:“可惜,可惜。”

他向沈虎禅和李商一都望了一眼,充满惋惜之情:“你们两位,都受了伤,而且都伤得不轻,反而是我,没有受伤,体力也在最盛之时。要是在平时,单打独斗,要杀你们任何一位,我恐怕力有未逮,可是,现在……”

沈虎禅截道:“你错了。”

梁四唇边又似吐出什么垢物似的,用鼻子问:“嗯?”

沈虎禅道:“你只杀得了我。”

梁四轩起一只眉毛:“哦?”

沈虎禅道:“你别忘了,这儿还有姚道士、谭和尚、侯公子、杜青衣,有他们在,加上李商一的‘一统神剑’一直都还没有出手,你是讨不了好的。”

梁四很爽落的道:“说的也是。他只以‘红剑之剑’发出了‘锦瑟剑诀’,看家法宝‘一统剑法’确是一直未曾出手。”

沈虎禅道:“所以,你能杀的和你要杀的人,只有我。”

梁四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你、要、不、要、杀、他、都、一、样,”李商一开口了:“你、杀、不、了、他。”

梁四又剔起另一只眉毛:“我杀不了他?为什么?”

“因、为、我、不、准。”李商一道:“你、若、动、手、我、就、跟、他、联、手、杀、了、你。”

他这句话一说,沈虎禅倚着的木鞘刀,突然下陷土中,疾沉寸余。

梁四把两边眉毛都扬了起来,哈哈笑道:“很好,听你这样说,今天,我是谁都杀不了了,连高唐镜也夺不回,那我还留在这儿干啥?”然后鼻子里哼了个调、很轻松、很愉快、很悠闲的样子,大步消失在竹林里。

只剩下满地的落叶。

远处的落花香。

第四章 黛玉青山

听到这里,将军自案前拉出了左手第二个抽屉,取出了两粒沉甸甸的铁胆,捏在手中,搓揉着,众人听到隐约自他手掌里,传出极悦耳的声音。

——在蔡可饥和徐无害听去,那乐声甚至有些跟李商一那一把红剑刺入竹子里的声音有些近似。

将军一面搓揉着铁胆,一面斜睨着沈虎禅。

沈虎禅脸如紫金,双目紧闭,端然不动。

他全身衣襟,已为汗水浸透。

——如果这时候有人向沈虎禅出手攻杀,只怕沈虎禅唯死一途了吗?

——可是如果没有将军的命令,谁敢在将军府里动手杀人?

——除非是将军要杀沈虎禅。

——将军会不会杀沈虎禅?

——他要不要杀沈虎禅?

——想不想杀沈虎禅?

谁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果有人会猜测到一些,那人定必是燕赵。

将军的敌人:燕赵。

将军忽然向燕赵问道:“转述到目前为止,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燕赵道:“第一,我怀疑梁四也受了伤。”

将军即问:“是何事使你生疑?”

燕赵道:“听徐、蔡二位转述,梁四公子在足可乱真泥塑土木马内出掌,偷袭李商一,这一掌不带风声,隔土木马侵袭,定必是‘南天门’名成于世的独门掌功:‘隔山打牛’了。”

王龙溪在旁一脸不屑地道:“隔山打牛?这等三流江湖人物五流功力施为的九流掌法,垃圾不如!”

燕赵一笑,铁脸上对映着豪迈与风趣,“别人的‘隔山打牛’,确是雕虫小技,但钟氏一脉的‘隔山打牛’,可不能小觑!”

王龙溪嘿道:“我就不信!难道姓钟的这头牛有三只角不成!”

将军忽然插口道:“龙溪。”

将军忽尔这样严肃的叫,王龙溪一时楞了愣,肃然道:“在。”

将军正色道:“‘隔山打牛’是劈空掌力里最难练也是最难练好,几乎历古以来都还没有人能够完全练成的一门掌功,你要是遇着了,千万不要轻敌。”

“是!”王龙溪这次不敢应得有丝毫轻忽。

燕赵看看自己的掌心,道:“听说钟诗牛的‘隔山打牛’,曾有过隔着老农丘一掌震毙一头牛的纪录,要不是他当年曾被“五泽盟”盟主以‘高唐指’震伤后脑,功力恐犹不止于此。”

王龙溪喃喃地道:“这似乎夸张了一些罢!”

燕赵一笑道:“传言总是有些夸张。”

舒映虹道:“梁四说什么也没他师父厉害罢?”

“我不知道,”燕赵一摊手,道:“我既没跟钟诗牛交过手,也跟梁四素昧平生,倒是将军……”

将军道:“我跟钟天王倒是交过手。”

人人都把视线转向将军。

人人都想知道战果如何。

将军却只问燕赵道:“‘隔山打牛’这种掌功,若被武器所破,只怕极难自保。”

燕赵道:“可是沈虎禅却破了他的掌力。”

将军接道:“用他的刀。”

燕赵颔首道:“所以四公子也极可能受了点伤,他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说出来,李商一负伤,沈虎禅受伤,但还有谭千蠢和姚八分,”将军道:“梁四当然想活着来,活着回去,日后还要活着暗杀李商一。”

“故此,他用话来慑住场面,然后洒然而退。李商一可能看得出来,但他无意要杀梁四。沈虎禅或许也一早看破,但他更无力杀梁四。”燕赵补充道:“他要不是也受了伤,断不会连‘高唐镜’也不设法夺取的。”

将军含笑道:“高唐镜?”

燕赵道:“这便是我第二个疑虑。高唐镜原是蔡般若志在必得之物,因为他练的是‘高唐指’。据江湖传言,蔡般若的‘高唐指’之所以略逊方振眉的‘王指点将’和桑书云的‘长空神指’,而与雷卷的‘失神指’及白愁飞的‘惊神指’齐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足以助成练功关键的‘高唐镜’。”

“就算没有高唐镜,蔡般若的高唐指已是东北一绝了,“将军似有些忧虑,“若然再有此物,无疑如虎添翼。”

“同样的,‘万水千山’钟诗牛对‘高唐镜’也求之若渴;“燕赵道:“这件事是使‘南天王’和‘五泽盟主’多年失和后再度碰头的三大原因之一。”

将军问:“‘南天王’钟诗牛为何对这区区一面镜子,也有这么大的野心?”

“因为鬼。”

众人俱听不明白。

“鬼?”

“对,”燕赵一点也无戏谑之意,“钟诗牛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做钟小倦。”

楚杏儿笑道:“听这名字,可真有点倦了。”

沈虎禅运功疗伤,已渐见好转,楚杏儿心里舒宽,这才又比较呈现爱玩的本性来。

“钟小倦一向得南天王的宠溺,可是她现在很倦,”燕赵道:“真的很倦。”

“倦?”楚杏儿奇道。

“据说她是给鬼魅上了身,神智不清,”燕赵道:“以南天王的势力,遍求名医,药石罔效,到最后,也只有相信了这一个事实:钟小倦若不是给鬼上了身,就是撞了邪。”

将军恍然道:“无怪乎他对高唐镜志在必得了。”

楚杏儿仍是不懂:“为什么?”

将军对他的女儿特别宽和:“因为传说高唐镜除了可以照人纤毫毕现,比目见更明之外,还可以照出妖邪,辟鬼逐魔。”

将军道:“这倒奇了,无独有偶。”

燕赵眼睛一亮,道:“你是说蔡黛玉?”

楚杏儿忍不住又问:“蔡黛玉?什么蔡黛玉?”

“蔡般若早年娶妻,只余一子,武功高绝,”燕赵道:“他是……”

楚杏儿即接道:“蔡五?”

“别自作聪明了,”将军微愠道:“蔡五原名‘小五子’,只是蔡般若收养的一名孤儿,长大后取名‘青山’,但江湖上人人尊称之为‘五公子’。蔡般若的亲子,是蔡黛玉。”

“蔡黛玉?”楚杏儿偏了偏首道:“这像是个女儿家的名字嘛。”

“你别小觑了他,这年轻人的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据说此人若全力出手,恐还在其父之上,惜乎他的武功,时灵时不灵……”燕赵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楚杏儿索性问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子?”

“他这儿,”燕赵用手指了指头部,“有点不大好。”

楚杏儿仍是不明白:“不大好?”

“传说他忽如天才,忽似白痴。时发人之所未见,智慧过人;时又语无伦次,形同疯癫;”燕赵说,“据说他也曾被妖孽缠身,方才致此。”

将军道:“蔡般若为了他的儿子,钟诗牛为了他的女儿,对高唐镜都是非到手不可。”

燕赵道:“正是如此。”

将军道:“可是,这面高唐镜,咱们也是势在必得的。”

楚杏儿婉然一笑道:“这面镜子爹爹当然不是要夺来送我的。”

“这是面照妖镜,据说连人心败坏、忠诚与否,都可以立即照出个所以然来。”将军说:“只要一人在镜后,手拿镜子向对方一照,就可照见对力是否真心诚意,露出原形。”

楚杏儿道:“你是想给当今圣上照照,好让蔡京、童贯、王黼、李彦这些奸佞之徒都无所遁形。”

将军道:“不呈圣上照一照,他是永不相信蔡京等人是如何弄权误国,无法无天。”

燕赵道:“所以,万人敌对高唐镜也志在必得,要不能得,宁可毁之。”

将军道:“高唐镜,是‘南天王’、‘五泽盟’、万人敌和我们共同争取的一件东西。”

“这番南天王派人北上,五泽盟遣人南下,却不只是为了高唐镜。”燕赵道:“据说是蔡京策动,梁师成献计,以朱勔出面,向这南北二宗武林实力招手,要他们参军平山东张万仙、河北商托山之乱,实是要将武林势力收揽为己所用,以壮声威。”

王龙溪一听,始知此事关系重大,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们会答允吗?”

“他们都不是庸手,未必看不出蔡京招揽之意;”将军道:“这下他们定必左右为难、难以取决、进退失策、动辄得咎:要是加入,很容易便被江湖好汉瞧不起,而且当作残杀武林同道的先锋,死也死得不干脆;要是不允,可能马上就变成了朝廷要敉剿的对象。”

燕赵道:“因此,他们派出手边的爱将来打探虚实,与蔡京协商。”

将军道:“同时,也意在夺取高唐镜。”

楚杏儿道:“这样看来,他们这次派来的人定必是高手。”

燕赵道:“而且人不能多,以免打草惊蛇,所以他们才派出‘狂五风流四’这等好手北上南下。”

将军试探的道:“那末,你的第二个疑虑就是:梁四不敢正面抢夺高唐镜,一是已经负伤,怕得不了手;要是他未曾受伤的话,则是要留一条后路,以便他日与万人敌好相见?”

燕赵点点头,神色很有点沉重。

“可是你别忘了,梁四一见沈虎禅,就痛斥他为何要踉万人敌同流合污沉瀣一气。”将军提省的道。

“沈虎禅与万人敌的手下打得飞砂走石、日月无光,梁四在假马中,没理由看不见,他问也是白问、骂也是空骂。”

“你的意思是说:梁四骂归骂,只是对外表态而已,不一定就不跟蔡京的部下结盟。义正辞严的痛斥,有时也可能只是一种造作和伪装?”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燕赵道:“我还担心‘五泽盟’也会跟‘南天王’作同一抉择,那么敌众我寡,情势就不妙得很。这是我第三个疑惧。”

将军本来双眉深皱着,此际忽展眉笑道:“幸亏你是我的敌人。”

“我一向都是。”燕赵有些微诧的说:“为何却说是‘幸亏’?”

“因为你既是我的敌人,也就是万人敌敌人的敌人,”将军笑着捋髯道:“所以,敌人再强大,只是对付我,而不是对付你。”

燕赵笑了。

他的笑极为苍劲、豪迈而有力。

“你没听沈兄说过吗?”燕赵说:“他说: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说的好,”将军道:“不过我对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看法。”

“愿闻其详。”

“蔡般若和钟诗牛有没有加入蔡京一党、跟万人敌是敌是友,我们还不晓得;”将军道:“不过,听他们转述中梁四的口气,他是很瞧不起蔡京和万人敌的。我总觉得,‘南天王’和‘五泽盟’对敌十数年,没有这么轻易便会同一阵线起来:你不妨猜猜,钟诗牛向蔡京提出联盟的条件,会不会是要朝廷派兵先行歼灭‘五泽盟’?而蔡般若所提出的要求,会不会是要蔡京派大军铲平‘南天王’呢?”

燕赵听了这番话,想了一阵,道:“我不知道。这世上敌我之间,本就很难说。能共利就是朋友,有竞争便是敌人。敌友之间,一线之隔,谁才是敌?往往要到在人群中被人打伤倒地,转首的刹那才知是谁在持械。谁才是友?常常要到生死关头谁扶你一把哪个人冒死替你挡一枪,才能分晓。”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像钟诗牛与蔡般若,本是至交,后来成了宿敌。”

将军笑着接道:“难保他们日后再变成怎样。”

燕赵微微一笑道:“就像我们这样。”

两人哈哈一笑,楚杏儿却心中仍有疑团,非要问出结果不可:“为啥梁四暗算李商一就可以,而不敢向谭千蠢、姚八分等出手呢?杀伤李商一,这也不就是得罪了万人敌了么?”

将军道:“这件事,我总会告诉你的。现在,我想知道,在梁四离去之后,你们和沈虎禅又遇上了什么险?”

他这句话当然不是向楚杏儿说的。

而是问蔡可机和徐无害。

楚杏儿诧道:“怎么?还有险么?”

将军有点不悦地道:“杏儿,你是越来越大意了。”

燕赵有意替她圆场地道:“时间,你没有注意到时间。”

“如果沈虎禅在‘落井竹’之战后即行赶返,没理由到现在才抵达将军府;”舒映虹道:“而且,沈兄身上的泥尘……”

——仆仆风尘。

——就像跋涉长途,脸上、身上、衣上都沾满了风霜。

“还有伤,”燕赵补充道:“有一点很重要,恐怕连梁四也没看出来:沈虎禅各捱了姚八分和谭千蠢一击,但他早已把对方的力道转注入往土木马砍出的一刀里,故此,已把这些外力消解了大半,而且借此破了梁四的掌功。以李商一的应变之快,一旦发现同伴偷袭沈虎禅,而沈虎禅刀砍土木马,他一定会全力撒手,因而,只是剑气撞中沈虎禅,并不是剑刺中沈虎禅——虽然仍然是伤,但伤的轻重大有分别……”

楚杏儿想了想,问:“燕大叔的意思是:沈虎禅既与梁四还能说善道,伤得就决没有刚才他进来时的重,除非是……”

燕赵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疼惜,承接她的话而道:“除非是他在回来将军府的路上,没有机会疗伤,或是在长途奔波之际,又再受伤。”

“他奶奶的,”王龙溪只觉忍无可忍,“既然还有下文,干吗一吞二吐的,还不快说,老子听不耐烦时,管你钢七郎当的,气上火来一伞一个打成肉稀泥!”

王龙溪这一光火就骂,蔡可饥和徐无害自是觉得好冤枉。

因为不是他们不说,而是给燕赵和将军打断的。

将军和燕赵说话,却没人敢打断。

——被人打断的是他们。

——受气的也是他们。

蔡可饥和徐无害真是越想越冤。

“先拿点水给他们喝,”幸好将军在这时候颁下了指令:“让他们先洗洗身子、敷上伤药、换上衣服、再到堂上来,共进晚膳,并把事情说完。”

他目光一转,落到沈虎禅已回复红润黄明的脸上,道:“楚冲、楚撞,你们先扶沈兄进去‘牧羚楼’歇歇,戊初再请至‘笑悠堂’来,我们将设宴以待。到时一并把沐先生请来。”

楚氏兄弟有力的相应。

王龙溪一副忿忿的样子,将军在他口出大言后才下令各自休歇,无形中是下摘他的面子,令他难以下台。

他从鼻子里一劲儿的哼道:“这,这算什么?!这算啥……这……姑奶奶的,这是啥玩意儿……说一半就不说了,咽了气啦!”

将军忽低沉的叫了一声:“龙溪!”

王龙溪登时垂下了头,也垂下了手,此际看去,一直雄纠纠的王龙溪简直有点垂头丧气。

将军转身负手,走入了中堂。

王龙溪只好没精打采的跟了进去。

大堂上的人谁都知道:

——王龙溪只怕又得遭一番责斥了。

将军是想给这位得力手下留点面子,所以才不当众斥责他。

将军的沉着冷静,和王龙溪的鲁莽炽烈,恰成对映。

楚杏儿正想跟到“牧羚楼”去照料沈虎禅,忽听燕赵唤她:“杏儿。”

楚杏儿转首道:“嗯?”

“你也累了,”燕赵关切的说,“何不歇歇再说?”

楚杏儿抿着嘴,摇了摇首。

这几天她心里忽起忽落,起伏不已,时如舐蜜,时如嚼蜡,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要是不累,”燕赵温和地道,“我们不如谈谈。”

“好呀。”楚杏儿觉察到燕赵的关怀。她也很想找个人倾诉心事。

第五章 你是枭雄我不是

一转入了中堂,眼前的光线登时幽黯下来。

这已是酉末时分了。

只有中堂四个角落还有四盏八角瑠璃灯,灯火似有点故意的不大明亮。

将军负手踱到堂中,并不言语。

微火把他照成四个淡影,分别投映在四个方向的地面上。

王龙溪站在将军的身后,一反常态,完全的缄默。

两人都未说话,静得连隔着瑠璃的火焰吞吐,都历历可闻。

良久,将军才徐徐抬头,依然没有回头。

“龙溪。”

“在。”

“你有什么看法。”

“万人敌的实力,确不可轻视。沈虎禅在十五岁时,已轻易格杀革动地、省无名、江方寸三大高手,连公羽敬、古锦藏、万古烧这等人物,也一一死在他刀下。他杀任笑玉、雷唇、东天青帝的时候,何等轻松自如。但一旦对上万人敌,他就显得吃力了。直至如今,万人敌还没有现身,但沈虎禅已接二连三的挂了彩。”

“你的意思……”

“如果目前的形势没有太重大和突然的变更的话,以将军府的实力,要对付万人敌,只有三条路。”

“第一:”

“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第二:”

“出奇不意,攻其无备。”

“第三……”

“暂时言和,不惜结盟,把战局拖延得一个月是一个月,一天是一天,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

“……万人敌有这么厉害?”

“万人敌最厉害的是让你根本不知道谁是万人敌。”王龙溪冷峻地道,“连你和他作对了二十年,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不被人了解的人才是最难应付的敌人。”将军同意,“任何人都有他的弱点,但你不了解他,便无从知道他的弱点。”

“就算你以为已了解他,说不定那只是他故意显露出来的弱点。”

“一旦你去攻击这个弱点,这弱点马上变成他的长处,所谓破绽,有时侯就等于埋伏。”

“不过,万人敌也有一个罩门。”

“你是说:我们派去的卧底?”

“杜圆、狄丽君和侯小周。”

“只是,我们也有一个罩门。”

“你是指:我们不知道杜圆、侯小周和狄丽君,究竟是我们派去的卧底,还是万人敌派来的卧底?”

“一个敌人如果要真的害你,总会让你毫无防备才动手,”将军忧虑的道,“所以,不到最后关头,决不容易知道谁是敌人?谁才是朋友。”

“就像你的敌人。”

“燕赵?”

“燕赵。”

将军笑了。

“谁都不敢肯定:燕赵到底跟你是敌是友;”王龙溪道,“如果是你的敌人,您已背腹受敌,有他这么一个敌人,谁都寝食难安、不易应付。”

“假如是友呢?”

“如果他是你的朋友,”王龙溪断然道,“不论‘五泽盟’、‘南天王’还是‘万人敌’,只要他们不联手一起,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撂倒将军府。”

“也许……”将军顿了一顿,道,“连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敌人还是朋友。”

“说实在的,”王龙溪居然笑了,他的笑意居然狡猾如狐狸。一头老狐狸。一头让人被人吞了食了连骨头都不吐后还感谢他大恩大德的老狐狸。”连我也不大看得出来。”

“也许,”将军的笑意里也蕴含了慧黠和狡猾,“就像你一样:人人都以为你是个莽撞的人。其实你在外面,常常替我说了不便由我说的话,而且人人都不会防范一个莽撞的人,因而,你可以更加留心的观察、更加正确的下判断、更加审慎的卫护将军府的安全。”

“我只维护你的安全。一切能威胁到你安全的事,就是威胁我的生存;”王龙溪这才似略有一丝微的激动,“因为,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

“或许,”将军微喟:“没有你,我也不能活到现在。”

“不,没有你,就没有我;”王龙溪截然道,“但没有我,却一样有你。”

他顿了顿,才一字一句的说:“因为你是枭雄我不是。”

“只是,”将军深邃的双目望入他的眼里,“这太委曲你了。”

“在这天地间,每个人都会有他的位份,和他的义务职责,以及他所扮演的角色;”王龙溪平静地道,“只有蠢人,才什么人都想当,什么事都想掺一把,自己能力所未逮的事,也要逞强,陡惹烦恼,自取其辱。”

他眼里充满荣幸地道:“我适合当这个角色。”

“你是一个时时在外面被我苛责,”将军用一种奇特的口吻接道,“其实却常常予我意见的人。”

“要不是将军知遇,”王龙溪道,“我的意见只是意见,无人见用,便不会实行。”

“能看到别人采纳我的意见,”王龙溪的语气里洋溢着奋悦,“那是一件最快乐的事。”

将军含笑,望着他:“江湖上有谁晓得:我的脑子已交了给王龙溪,而我却在人前大骂他没长脑袋。”

“太聪明的人看不见太多的东西,因为人们不信任他,不给他看;”王龙溪笑道:“我这个笨人,倒是占了便宜。”

“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将军正色道,“你对沈虎禅,有什么看法?”

“就算你现在要杀他,恐怕杏儿也舍不得;”王龙溪说话一反他在大堂时的声宏气盛,而今出语轻而清晰:“沈虎禅这人是武林中一大战将。万人敌手上还有李商一的一天,我们便不能没有沈虎禅。”

“不过,李商一会为万人敌所用,沈虎禅却非池中物,普天之下,只怕除了将军你,就没有什么人能用得起他了;”王龙溪意犹未尽的道,“这种人,留着太可怕了,始终是祸患,最好的方法:是要他去杀敌,或是给敌人杀了,这样才一了百了。”

将军微笑道:“你的意思恐怕是连我都用不了他,不过怕伤了我的面子,只好把我剔除。我听得懂。”他这样一说,倒把杀不杀沈虎禅一事略过不提。

王龙溪也不迫问。

——一个人,身为别人的智囊,就只能他被人问时竭尽所能的献计,而不是反过来,探问别人的决策。

这是绝不能反客为主的事。

王龙溪这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人自然深明这个道理。

“你对梁四又有什么看法?”将军问。

“我对这个年轻人了解不多。钟诗牛在这么重大的关头派他北上,独战武林,自必有他非寻常处。”王龙溪谨慎地答,“不过,此人太好造作,这要不是他强处,就一定是他心中弊病的根源。”

“你认为‘南天王’会不会跟‘万人敌’结盟?”

“这问题在于钟诗牛敢不敢违抗蔡京的意旨。”

“你说呢?”

“以‘南天王’一脉的作风,自是不屑与蔡京一伙为伍,但形势比人强,只要再加上一些因素,就殊为难说。”

“譬如”

“譬如高唐镜已落入万人敌手里,万人敌以此要胁……”

“还有?”

“又如‘五泽盟’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行加入了蔡京一党……”

“这样的话,‘南天王’就只有对抗或屈服这两条路了?”

“现在的局势,我们跟‘五泽盟’、‘南天王’、‘万人敌’都处于最微妙的形势中,牵一发动全身。设若钟诗牛与万人敌联成一气,蔡般若则与我们结成一伙也不一定;同理,如果万人敌能同时拉拢到南天王和五泽盟,我们则必一败涂地无疑。”

“可是,我们却不似万人敌,有招揽这两大势力的能力。”

“所以,咱们是处于完全被动、全面捱打的状态;”王龙溪坚定地道:“要赢这一场仗,除非咱们能转化被动为主动。”

“例如夺得高唐镜?”

“这也是事小。”

“何事为大?”

“对万人敌主动出击;”王龙溪坚决地道,“并且杀了他。”

“只有万人敌死了,万人敌的势力冰消瓦解,我们才不必担心,南天王和五泽盟的势力才不会投向他;”王龙溪全身仿似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斗志:一种令人震悸的不死不休的斗志战意:

“杀了他。”

“杀了他?”将军沉吟:“杀了万人敌?”

“杀了万人敌。”王龙溪沉声道。“你知道在哪里及可能在什么时候和用什么方法才可取他的性命。”

“杀万人敌是件危险的事,”将军忽然奇诡的笑了起来,“但也是件足以快意平生的事。”

“危险?”王龙溪道:“天下间的大事有那件不危险的?世间的小事在你我眼里却又没意思得很。”

“杀万人敌这种事,就算在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几个人能进行,”将军盘算:“譬如:我和你……”

“将军,”王龙溪忽然跪了下来,鲁直的脸上恢复了那一种深挚的热诚,“让我去,为您战死,还是在您麾下立功,全在这一役。”

将军扶起了他。

第一次,这百战沙场、铁衣不碎的大将军,感到手在颤抖。

心也在颤抖。

“杀万人敌。”

这是件没有人做过的事。

没有人敢做的事。

也许有人想做,但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

将军想到这个意念的时候,彷佛见到自己手起剑落、万人敌倒下地去。

——可是万人敌仍只是一个模糊的形像。

——谁才是万人敌呢?

——不知道谁是万人敌,如何谋杀万人敌?

第六章 太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大家都在宴席上。

能出席这个“将军宴”的人,向来在武林中被认为是一项“殊荣”。

将军轻易不请客。

请来的客人来得也不轻易。

来头更不简单。

自“将军宴”离开的人,有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有的在一段风霜岁月之后,渐露头角,也成了武林里举足轻重的角色。

故此,被将军“看得起”,列为座上“贵宾”,是一件大事。

一件在他日江湖途风波路值得记取和回忆的大事。

当然,将军请人,不一定只请“成材”的人,也不只请他“喜欢”的人。

有时候,他也请他不喜欢的人。

那些人往往很“有用”。

——连将军都觉得“有用”的人,当然这些人自有别人所爱莫能及之处。

另外还有一种人:

“不得不请”的人。

凡是大宴,总少不了有这几种人:有你喜欢的,有你厌恶的,有你非常识重的,也有你看不起但却不得不请的。

——就连将军的夜宴,也不例外。

将军当然是坐在主席。

他身边居左的是沈虎禅,居右的是燕赵。

这两位“贵宾”,却都是他的“敌人”。

——他们到底是不是将军的敌人?

其他的人有: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楚杏儿、徐无害、慕小虾、楚冲、楚撞、蔡可饥,总共十二人。

徐无害、蔡可饥、楚氏兄弟,都自死里逃生归来,因而受邀列席,将军设宴备酒,为他们“压惊”。

沐浪花也是从生死边缘回来。

他只是喝着酒。

喝着闷酒。

谁都明白他的心情。

所以谁都不敢劝他。

沈虎禅的伤似已痊愈了七七八八,他的话说得很少。

反而徐无害和蔡可饥说得很多。

——蔡可饥本身就很爱说话。

——徐无害则觉得应该在将军面前表现他的转述能力。

而且他们也不得不说。

因为将军表示:把未说完的那部份,继续下去——

他们在休息的时候,早已搭配过了,本来是安排蔡可饥先说。

蔡可饥刚要开始,忽然,眼里劈入了一簇簇鲜亮亮、烈艳艳、火辣辣、红彤彤的颜色。

那么鲜丽的颜色!

——简直美得令人不惜溺毙其间。

令人不惜为它而死的美色。

而且死而无憾。

不是美人。

而是美景。

——如此美景良辰,就连在生死一发间的蔡可饥,而今回忆起来,也不禁为之神醉……

那么绝美的景致,带了点凄凉。满山遍地,只有四种颜色:黛绿的、嫩黄的、鲜红的,都是树叶,两地上也铺满树叶,是棕色的。除此以外,便是天色了。

蓝湛湛的天色,像浸透了一亿年的寂寞。

然而人间的碧绿金红,仍正杀得灿烂。

纵是在逃之中,蔡可饥也不禁为之神怡。

——这满山枫叶,开得这么盛、这般璀灿,他不但见都没有见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人间竟有此美景!

美得可以令人忘怀一切!

包括危机。

蔡可饥几乎就想留在这儿,不愿再逃亡了。

人生前路多风霜,不如栖息在这枫林的千种绝色万种风情里,从此不历人间风波恶!

正在这时侯,沈虎禅说话了。

他一直没有说过什么。

自梁四消失在“落井竹”后,李商一只挥手道:“走。”沈虎禅也没谢一句,只示意蔡可饥和徐无害先行,他则殿后。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眼睁睁的望着,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他们不但怕沈虎禅。

他们同时也惮忌李商一。

——李商一不许动手。

如果他们硬要向沈虎禅动手,就等于是同时向两个人动手:

沈虎禅与李商一!

——这两个人,无论是那一个,都是动不了的人,就算他们已受了伤,也还是惹不得的。

他们都清楚李商一的脾气。

至少,在李商一面前,他们还不敢妄动。

于是,沈虎禅带同蔡可饥、徐无害,直奔了十二三里地。

如果一切无碍,只要再一个半时辰光景,大概就可以进入将军的势力范围了。

就在这时,他们来到了这遍山枫叶亮且丽的山坡上,幽林深处有泉鸣,美到了极点,也静到了极处。

就连空气,也清爽得似一场开朗的梦。

蔡可饥看得迷醉了。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诗人。

只是他学文不成去学武,写诗无成去拔剑而已:他一向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他自己也曾反省过:他的剑法一直不能登峰造极,同时也做不好一个杀手,便是因为太重感情之故。

可是舒映虹却曾告诉他: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性格也失去了,怎能当一个好杀手?一个人要是连感情也没有,怎能对剑有感情?要不是对手上的剑没有感情,又怎能擅于用剑?

这几句话使蔡可饥大为省悟。

——与其把感情全然抹煞,不如把情感注入剑法中,这样才能练成自己的剑。

蔡可饥年纪虽轻,但总共失恋了十一次,次次都是感情受创,他无可宣泄,只有把这一腔凄伤,转注于剑理之中。

他的剑法就叫做“伤心”。

他的兵器便叫“伤心剑”。

——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的剑法仍无大成。

大成虽无,小功却是有的。

他成为“将军府”里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剑手。

然而他总觉得自己以写诗之手去提剑,以创宇宙万化之手来杀死活着的生命,无论如何,却难以获得使自己感觉到美满的成绩。

——可是他已弃了笔,握住了剑。

——人只要一天握住了剑,就很难放得下来。

当你要放下剑的时候,剑不一定肯让你放手。

更要命的是,当你的手离开了你的剑,别人就可能拔了你的剑来杀了你。

故此,人一旦要役剑,很可能反而终生为剑所役。

蔡可饥只好安心去作一名剑手。

直至今天。

他看到了遍山枫红。

他为这情景感动莫已。

他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感动。

甚至还有写诗的冲动。

他这才明了,这些年来他没写诗,并不代表他已忘怀了诗。

正如已多年没跟那女人在一起一样,不是他已忘记她了,而是把她藏在更深的心里。

一旦忆起,连根拔起牵枝攀藤的,更加痛苦。

他觉得很有点悲哀。

——多年来的拔剑,以为握住了依凭,原来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甚至抵不住一叶枫红的诱惑。

他根本没有拒抗诗的能力。

他觉得徐无害也是这样想。

——也许大家都累了,都想在江湖风霜险途上歇一歇。

可是他想错了。

徐无害也是想止歇在这里。

他却不是因为诗。

也不止是因为眼前的美景。

而是眼前枫红如胭脂泪、要人醉,使他想起了人。

——真正的美色。

——令他崩溃受辱的美丽女子。

——狄丽君。

就在他们的步伐有些迟缓之际,沈虎禅便说了话。

他看着不远处飘来一朵白里翻铅、迟缓的云朵,低沉的说:

“太美丽的都是场灾害。”

“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我们一定要在那朵云未飘到我们头上之前,离开这座枫林。”

“一定要。”

沈虎禅这样说。

他的话,很低沉,但很有力。

如果徐无害的神思正坠入了故梦里,蔡可饥的心思正沉缅在美梦之中,那么,沈虎禅的话就是一场梦醒。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纵尚未暮,黄昏也快降临了吧?

他们在林中疾行。

叶落。

落叶。

叶落如雨。

——飘下来的,巴掌大小的枫叶,有的嫩黄、有的深绿、有的直比情人的血还红!

无风,为何落叶?

——是因为秋已近晚、苍天无情?

——还是因为大地上隐伏着的肃杀之气?

枫林愈来愈幽黯,越走越幽深。

——如此说来,是那朵云已飘到树林之上了吗?

蔡可饥心中忐忑。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啥会飘到枫林上就不可以?

但他信任沈虎禅。

他觉得沈虎禅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林愈走愈深,林子里的色泽就愈来愈深丽,深绿化不开,郁红羁不住,像一团红的火绿的火自各人内心里燃烧了出来。

沈虎禅陡然止步。

他的手已扣住了刀柄。

徐无害和蔡可饥也连忙搭住了剑。

杯中除了泉韵,什么声息也无,连鸟鸣虫啡也没有——是不是太静了一些,静得有些异常?

“剑也是有感情的。剑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是对流的,不是单向的。你只对剑有情,轻则玩物丧志,重则为物所役。正如你对女人的感情一样,如果完全是单面的,那么徒招苦痛而已。”沈虎禅也不知是对蔡可饥还是徐无害说,但两人都听得心头一阵阵震荡,“如果你的剑轻若蜻蜓点水,那么蜻蜓是俏巧地挂在花瓣上,如果连着所有的感情,那就太沉重了,花会落,而且蜻蜓也飞不起了。如果以伤心为剑,人之决战气势尤先于剑法制人,一个伤心的人,就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未战已先落了下风,用什么来求胜?”

徐无害亮了眼神。

蔡可饥不住点头。

他们都希望沈虎禅多说一些。

沈虎禅却说:“如果我在此战死,你们记着我的话,发挥你们的剑术,或可杀出一条生路。”

他这句话一说,就拔了刀。

动了手。

杀了人。

杀人的第一条件,就是先要有杀人的能力。

其次是要“有人”。

——“有人”才能给人杀。

可是这林子里除了沈虎禅自己,就只剩下徐无害与蔡可饥。

而今是沈虎禅拔刀。

难道他杀的是蔡可饥?

还是徐无害?

都不是。

沈虎禅纵身而上,挥刀。

只见刀光起。

落叶纷纷急下。

树与树之间、枝与枝之间、叶与叶之间、桠与桠之间,尽是兵刃交击之声。

还有人低沉的呼喝,在树与叶间。

落叶上都沾了血。

鲜血。

血沾在红叶上。

血染在黄叶上。

血溅在绿叶上。

叶子都纷纷落了下来,被刀气还是杀气逼落了下来,血也滴到地上的棕色残叶上。

——树上有人!

——敌人!

——埋伏!

而且还是极其厉害的敌人,极其厉害的埋伏,以沈虎禅的身手和刀法,居然也抢不上树,落不下来。

并且不止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徐无害忽然省起了什么似的,恐惧的向蔡可饥(也只能向蔡可饥)叫道:

“黛绿嫣红一泼风!”他畏怖的张大了口:“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第七章 黛绿嫣红一泼风

万人敌手上有两大精兵:一是“蛇鼠一窝”,一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蛇鼠一窝”负责暗夜行动。

“黛绿嫣红一泼风”则负责白天任务。

在前个黑夜里,他们已遇上“蛇鼠一窝”。

那是一场残酷的斯斗。

是令他们毕生难忘。

而在此际,他们就遇上了:

“黛绿嫣红一泼风”。

看情形,像一阵风的倒是沈虎禅。

烈风。

狂飙。

沈虎禅一直从树与树之间飞跃跨越,他始终未曾飞身上树,但也足不沾地,他掠起了一阵阵猛虎掠扑般的烈风,更锐烈的急风却来自他手上的刀光。

刀光过处,有人轻呼,有人嚎。

被削断的兵刃纷落。

血也洒落。

——但就是没有人摔落下来。

这使得蔡可饥心里不觉升起了一个疑问:

究竟在树丛间的,是不是人?

——虽然不肯定是不是人,但已可确定是敌。

——又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

然后蔡可饥又发现了一个事实。

一个不幸的事实:

沈虎禅纵高伏低,但他身上的伤口,包括被张十文暗器所伤、谭千蠢、姚八分暗算所伤之处,全渗出了血迹。

不仅是渗出,而且是淌出。

不仅是淌出,更且是流出。

伤口显然因剧烈的动作而崩裂,更加严重了起来。

他因而又看到了另一个事实:

沈虎禅不是不想停下来。

而是他停不下来。

他既不能停下来,而且也无法纵上树去,更不能落到地面上来,他就像单枪闯入敌阵的大将军,已陷于敌人的重重包围里,前后均无去路,只有强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冲杀。

不停的冲杀。

——一停,只有死。

——死也不能停。

蔡可饥终于明白了沈虎禅的处境,也等于了解自己所身处的险境。

可是他不知怎样才帮得上沈虎禅的忙。

——是帮忙,而不是愈帮愈忙。

他连敌人都认不清,这使得他更不敢贸然出手。

徐无害的情形,似乎也是这样。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刀势忽然变了。

他大吼一声,一刀就砍倒了一棵大树。

那是长得特别茂密鲜亮的红鲜的绿美得像整棵都在燃烧着绰约风姿的树。

这枫树响起一声坍落了呻吟,断了、折了、倒了。

倒得像一个英雄。

倒的时候似一位美人的轻吟。

第一棵树倒了,第二、三棵树也相继而倒,惊呼叠着惊呼,树叠着树。

然后是四五六七八棵……

刀光飞掣。

刀似铲除巨人的电殛。

树是巨人。

树叶似巨人的飞血。

血是白刃的飞沫。

才不过是转眼功夫,战斗已止息。

树已倒了十来棵。

那么美丽的树。

这般残狠的摧折。

沈虎禅立在当中,已可见一片天光。

他的刀在他背后,刀柄依然高他一个头。

“煮鹤焚琴……”沈虎禅浩然道:“是你们要逼我出手的。”

然后他跟徐无害和蔡可饥说:“你们一个在我前面,一个在我后面,我说走就走,不要回头。”

他再次的说:“记住,不可以回头。”

蔡可饥曾经听过一个童话故事,那是她妹妹蔡嘉绯告诉他的:英勇王子要救美丽公主逃出魔窟,但在逃亡的过程里决不可以回头。他几乎要问:为什么不可以回头?难道回头就会变成一颗石头?

他还没有问出口,徐无害就说话了:“我一向贪生怕死。”

沈虎禅回首,看着他,心平气和。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说下去的。

“我当然也很想能活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你一个人闯出去,还有希望,如果你带着我们两个人,到头来可能三个都活不下去;”徐无害果然说了下去,“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了。我们只是无名小卒,你犯不着为我们丧命,不如你活着回去,请将军替我们报仇,或者,你还记得咱们的话,杀万人敌的时候,替我俩多砍他一刀。”

蔡可饥忽然觉得很感动。

他一向都不了解徐无害。

他知道徐无害是舒映虹的部下。

他一直都以为徐无害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将军府”里人人称他为“徐四哥”,彷佛除王龙溪、沐浪花、楚杏儿、宓近秋之外,这“徐四哥”也是一个特别值得敬重的人。

蔡可饥本来并不怎么明白。

也不如何服气。

现在他明白了:

——一个人的武功不算太高、胆子也不算太大、智谋也不算太高明,只是,为大局可以不惜牺牲,临大义可以不怕死,办大事可以无私,这种人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白痴和懦夫,在大关节上,仍算得上是名汉子!

他几乎要为徐四哥喝采。

沈虎禅却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

“你错了。”

“第一,我杀人,一刀了事,杀得死就杀,杀不死就人杀我,从不为人、也不为己多砍一刀。”

“第二,在我眼中,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无名小卒,人人都是人,你是、我是、他是,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伤我,我就伤人。”

“第三,我不带你们走,也未必走得了。带你们走,就算走不了,我也可以无憾。我一生能够无悔,就是因为我从不做使我遗憾的事。一个人与其寄望将来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倒不如现在就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我不喜欢与我一起逃出来的朋友,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一起走,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徐无害吞下了一口唾液,狠狠的道:“承你盛情,咱们就一起去拼条活路吧。”

“出得了这林子,就有活路。”

“如何离开这林子?”

“只有闯;”沈虎禅道,“人生有许多局面都必须要咬牙闯一闯,闯了再说,冲了再算。”

徐无害又问:“如何闯?”

“在那朵云,”沈虎禅指着那朵已经接近他们头顶上的沈甸甸的铅云,说,“还没到我们头上遮住了阳光之前,我们要从最靠近我们的一棵树,杀到最后一棵树去。”

“好!”

“你呢?”沈虎禅霍然盯住蔡可饥。

“我!”蔡可饥觉得浑身的意志鄱在跳跃,被亢奋斗志烧得每一根骨骼都在呐喊:我这儿有热血有人头有肝胆,随便你取哪样去!”

沈虎禅厉目看了蔡可饥一眼,又锐目瞪徐无害一眼,忽然叹道:“像你们这样子的部属,将军到底有多少个?”

他自行笑了一笑,用手搭住脑后的刀柄,喃喃地道:“张炭、宝牛、恨少,咱们都在一起该多好!”

话一说完,他已冲了出去。

闯了过去。

冲了前去。

杀了上去。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因为看不见敌人。

——看不见敌人,并不等于没有敌人。

——相反的,看不见的敌人,比可以看得见的敌人更可怕。

沈虎禅一动,自然带动着一股力、一股气,促使蔡可饥和徐无害一前一后的随他杀出去。

像杀入颜彩里。

杀入仙境里。

一阵风吹来。

风起长城远。

风吹落花香。

风中有刀声。

风过不留痕。

风甫至,沈虎禅就变了脸色。

如临大敌。

——仿似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似的。

就在这时,漫天落叶纷纷下……

黄的、绿的、红的、棕的叶子,轻柔而曼妙的徐徐落下……

这一阵风,把万叶千树的艳丽颜色全混在一起了。

何止于风情千万,简直是比死亡更美,美得令人想到死,如等待再生,彷若等待一场美丽的惊喜……

美丽的令人等待死亡温柔的覆盖。

沈虎禅挥刀舞鞘,兀地虎喝道:“别让树叶沾着!”

徐无害和蔡可饥这才想到闪躲。

闪不了的便用剑去搪格。

——这才发现,剑碰上了叶子时,发出了“叮”、“乓”的声响。

——这才看见,美丽的叶沿,闪着锯齿一般的厉芒。

沈虎禅凌厉的功势突然变了。

他抱刀归元,岳停峰峙。

风掀起,万树千叶摇,黄和绿,红和郁,沈虎禅一刀一步,每一刀,重若千斤,但他又举重若轻,每一刀砍出,只走一步,有时候,只是一小步,小小的一步,一步一为营。

这样的刀。

这样的步伐……

然后前面豁然而开——

已到了林外。

沈虎禅一步跨出去,蔡可饥和徐无害心中一喜,正要紧蹑而上,忽然,眼前一花,他们看到树动了……

一点儿也不错,有两棵树,花叶特别灿丽,竟“动”了起来。

他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整个人就被沈虎禅扔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都听到沈虎禅的一声大喝。

刀芒一盛。

即没。

他们跌在地上,头仍往后强拧着,去看沈虎禅。

沈虎禅自林子里走了出来,一身都是泥泞。

脸上多了一道伤口。

颈上也淌着血。

伤痕令沈虎禅更强大。斗志,已烧痛他的眼神。

他用手指在脸颊上一抹,然后放到嘴里,舐了舐了,吮了吮。

他们知道又欠了沈虎禅一次恩情。

这时侯,那朵奇怪的云,已到了树林之上。

雨,便下了。

再退一步,他们便因雨困林中——林中遇雨的情形会是怎样?

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从沈虎禅的神情上了解:这场雨下着的时候,他们是万万不可以仍留在林中的。

雨,把枫叶林洗刷得更新亮,更清新,更艳绝人间。

他们都在雨中。

雨水群起而喧,像一场箭的欢歌。

听到这里,将军忽向沈虎禅道:“你到后来,用的是‘不惑之刀’?”

沈虎禅点头。

燕赵一仰脖子,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雨细山色清。

雨后山色新。

在远处眺望那铺满枫树的山坡,一簇簇沁人的黄,一簇簇醉人的红,一簇簇明媚的绿,一簇簇追回的棕,美得就像是一场回忆。

不再拥有才会回忆。

将要逝去总想挽留。

蔡可饥欢悦的说:“逃出生天了!”

沈虎禅沉重的摇了摇头。

他说:“逃亡现在才刚刚开始。”

逃亡刚刚开始。

他们一直在逃,也一直听到一种声音。

雷鸣。

——不是雷鸣。

初听以为是雷鸣,其实是马蹄声响。

——马队正在搜索着他们。

——李商一显然已控制不住局面。

——万人敌是要在沈虎禅突破他的地盘,进入将军所控制的阵地前,要把这心头大敌铲除。

沈虎禅已伤重,且已力战而疲。

敌方高手如云,不是蔡可饥和徐无害所能应付的。

马蹄声近了,像苍穹里的一阵雷,天堑似的劈到脑门上来了。

沈虎禅等人急急的走着。

——任何作战,要获胜,都得要天时、地利、人和。

——人已负伤。

——不可恋战。

——只好有求于天时、地利。

沈虎禅眼前一亮。

地上都铺着药材。

——刚才的那一场雨,并没有下到这儿来。

这院落显然是采药人家的,地面上铺着要经日晒雨淋的药材。

院子里后门旁还有几箩药材,这户人家可以算得上是丰收。

马蹄声已逼近了。

近得像一场梦魇。

这儿空荡荡的,连一根长得比较高的萸草都可以一览无遗。沈虎禅只有决定藏身到药材筐子里,先躲一躲再说。

第八章 只看一眼亦无憾

说到这里,蔡可饥就停了下来。

他的双颊因亢奋、激动而漾红了一片,这使得他看来有一股少年人的英气之外,还有一种难言的秀气。

徐无害接下去说:“该由我说下半段了。”

“蜻蜓剑客”徐无害虽比蔡可饥年长几岁,但也很年轻。

他的身子非常瘦削。

脸也很削。

剑更削。

但他说话,很沉着。

也很清晰,很有份量。

蜻蜓点水,不费力气,但也足可漾起一池涟漪。

可是徐无害在回忆白天的遭遇,在心湖所激起的岂是涟漪?

离开“落井竹”的时候,已过午时。

冲出枫林,已入未时。

当他们到了这晾晒药材的院子时,早已到了申时。

这几个时辰对徐无害而言:是一幕幕幻象、一场场梦魇,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与震荡。

——如果他们还能活着,今天的遭遇,在一生中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院子里有七八个竹筐。

竹筐里有的有药材,有的则是空的。

竹筐都有竹编成的盖子,竹筐里铺有些竹叶。

他们找了三个竹筐,跳了进去,匿藏在其中,盖上了盖子,用竹叶封住了较大的缝隙。

以下就是徐无害在竹筐缝隙里所看到的情境:

那一轮马队,像擂鼓坠落山坡般的轰响着,可能因前头曾下过雨之故,尘头却不算太大,但队伍十分井然有序。

他们到了晒药场,一齐勒马,停了下来。

除了几声马嘶,和错落的蹄响,这百多名汉子,比一个人站在那儿更寂静。

然后徐无害就看到有五个人下了马。

他们就是:

千蠢和尚、八分道人、侯小周、杜园,还有一个长相十分威严的人。

李商——果然拦不住他们。

——然而李商一呢?他仍在“落井竹”?还是被万人敌召回去了?

徐无害急急的自竹筐里缝隙中转换视线的角度,又怕弄出声响。

他亟于要看一个人。

——只看一眼也无憾。

那人当然是狄丽君。

可是,她没有来。

姚八分、谭千蠢、杜园、侯小周还有那个威严的人,都走到院子里来。

他们脚踏着青石板上的药材。

这些晒着的药材,有的十分罕有、珍贵,但自这些人的行动看来,对这些药材却不屑一顾。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究竟是谁晒这些药材?

这五人已行近。

呼息调匀。

步伐沉稳。

甚至是步步为营。

——莫不是他们已发现了竹筐中有敌人。

(该怎么办是好?)

(一切都应以沈大哥马首是瞻。)

(如果沈大哥揭盖而起,那就放手一拼!)

徐无害这样思忖着,他的伤口剧烈的痛给他的神经知道,他的心在狂跳给他胸臆知道。

这时候,他就听到那五人的对话。

姚八分:“他们决走不远的。”

谭千蠢:“沈虎禅是已受了伤的老虎,再跟‘黛绿嫣红一泼风’在‘秋诗林’里一战,他已是没牙没爪的病猫,咱们决不能放虎归山。”

姚八分:“问题是:他们逃到哪里去了?”

威严的人:“这儿是谁看的铺子?”

姚八分:“走投有路。”

威严的人:“‘走投有路’?”

姚八分:“王先生看守这隘口。”

威严的人:“有他守着,我就放心了。侯公子。”

侯小周:“在。”

成严的人:“听说你有一种本领,你听过的声音、你看过的人、你闻过的气味,都不会忘记,就跟张炭一样。”

侯小周:“嗅觉我还行,若论视力与听觉,张炭比我高明。”

威严的人:“你能以持平之心评人论己,难得……不过,张炭近日已遭了毒手是吧?”

侯小周:“我曾听沈虎禅提起:张炭已失了踪,情形有点不大妙。”

威严的人:“沈虎禅的几个兄弟,不是死了就是失了踪迹,他的情形也不大好。”

侯小周:“他得罪了万大人,当然不可能会好过了。”

威严的人:“你跟他很熟?”

侯小周:“不算太熟,曾是朋友。”

威严的人:“现在他跟我们为敌,你会不会有些为难?”

侯小周:“我是万大人的部属,沈虎禅敢于和万大人作对,他就是我的敌人!”

威严的人:“不是朋友?”

侯小周:“不是朋友。”

威严的人:“既然不是朋友,你又曾经见过沈虎禅,一定能辨别得出他的气味了。”

侯小周:“大概还辨认得了。”

“那么,”威严的人好整以暇的道,“你认为他会往那儿逃?”

当那威严的人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徐无害就紧紧地握住了剑。

他知道:完了。

——侯小周一定会指认出沈虎禅匿藏之所在来。

——那个威严的人,到底是谁?怎么连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等对他都恭恭敬敬的?

——难道他是……?!

“我看……”侯小周沉吟了一会,才道:“他不会在这儿附近。”

“哦?”

“如果他在,我总会知道的,”侯小周居然还带点风趣的道:“我今天鼻子没塞着,也没伤风。”

“就算我信不过你,”威严的人道,“也信得过你的鼻子,你看他会不会往‘困雨沟’那儿跑?”

“不可能,”杜园抢着道:“谁不知道您老人家一出现,就风云色变,一出手,就风雨交加,在‘秋诗林’里,算姓沈的溜得快,要不然……”

“就是您老人家一出现,人人都怕下雨,有雨就没命,见雨就流血,所以我认为沈虎禅反而会从‘困雨沟’突围,因为……”

威严的人点点头,道:“因为他以为咱们断然料不到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反其道而行?”

侯小周道:“便是。”

威严的人道:“好,咱们立即去困雨沟!”

后面的骑士齐发一声同应,然后策马住西北方向,整队列伍,只待威严的人一声号令。

威严的人道:“杜青衣。”

杜园紧步向前:“在。”

成严的人却以商量的口吻:“不如你在这儿打点打点,待‘走投有路’回来,让他警惕一下也好。”

杜园大声应道:“是。”

于是,这一队人马,忽然的来了,又忽然的退得像潮水一般,只剩下寂寞的沙滩。

这当然不是沙滩。

而是晒药场。

杜园和留下来的两人,已进入了屋子里。

过得了好一会,沈虎禅那儿,仍是没有动静。

太阳已渐西沉。

徐无害心里不觉有些着急。

——沈大哥莫不是等到杜园他们离开了之后,才走出竹筐来?

——其实又何必浪费时间呢?单凭杜青衣和两个手下,只要沈大哥一出手,必能轻易解决。

——争取时间逃走,方为上策。

徐无害已有些憋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忽然在他竹筐外出现,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人一现身便贴住了竹筐,以致徐无害只能看见他下半个身子。

那人低叱道:“出来!”

徐无害知道自己被发现。

他正要出剑——一剑自竹筐里刺出去。

那人却似已感觉到杀机,飞退七尺。

徐无害终于看清楚那人的脸孔:

沈虎禅!

——沈大哥不是还在井边的那一只竹筐里吗?

——他是在什么时侯走出来的?!

徐无害揭盖而起,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绝对不会想到他会看到这个人的。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除了在水边和镜里,他一生都不会看到这个人的。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现在,徐无害不仅看到了他自己,还有沈虎禅,以及蔡可饥。

除此之外,两个箩筐正慢慢掀开。

沈虎禅站了起来。

蔡可饥也冒了上来。

——看蔡可饥的样子,可比自己更惊讶。

自箩筐里出现的沈虎禅沉声道:“是你。”

那“突然出现”的沈虎禅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请原谅。”

徐无害这才发现:这“沈虎禅”要比沈大哥矮了许多、文秀许多,而且背上挂的木鞘刀,也有点怪样儿,并且没有那种特有的檀香味。

沈虎禅道:“我原躲在竹筐里,侯小周一定闻得出我阿难刀的气味,他是故意把‘清明时节’余分分引走的罢?”

假沈虎禅道:“我猜他也是将军派来的人。”

徐无害现在听出来了。

他听出“假沈虎禅”的声音。

杜园的声音。

——杜园是戏子,他对易容乔装,自然精擅。

——只是,他为何要扮成沈虎禅,甚至还着人扮自己和蔡可饥?

——无论如何,乍看可以假乱真,但细看之下,沈虎禅的气势,不管怎样都一定扮不出来的。

——当然,扮成自己和蔡可饥的手法则更为粗劣了。

只听杜园又道:“因为我也是将军派来的。”

沈虎禅道:“他是不是你同路人,你们两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吗?”

杜园道:“将军不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沈虎禅道:“那你留在这儿要干什么?”

杜园道:“万人敌已派手下,倾巢而出,四处兜截你。”

忽然,这时传来三声黑鸦的哑呜,极为难听,然后,又响起三下清越的锐响。

杜园陡然住口。

他侧耳听了一会,然后在眼神里闪过一丝喜色,道:“他回来了?”

沈虎禅双眉一轩:“他?”

这时,蓬的一声,一人自屋内冲茅顶而出,又飘若无物的落在茅屋顶上,一站在那儿,天高云闲,一副云停岳峙的气势。

那突然出现的人向下喝道:“是谁践污了我的药材?”

杜园仰首向上,叫道:“王兄,是我。”

上面的人是呆了一呆,道:“青衣?”说罢冉冉飘下,像只有一袭青袍,而没有身体,所以轻不着力。

那人一落地来,见到竟有两个沈虎禅,两个徐无害,两个蔡可饥,不由得又是怔了一怔。

徐无害也看见来人眉心一颗大灰痣,满脸胡碴子、满脸油光、满脸小疮子,觉得很是熟悉,忽然记起来了,几乎脱口呼道——

在席上的王龙溪已脱口呼道。“不从!”然后一把掀起了徐无害,一口酒气都往徐无害脸上喷:“是不是我儿子?!”

徐无害给吓了一跳,一时失了重心,衣衽勒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哪还答得出话来。

蔡可饥忙道:“是。正是不从兄。”

“难怪了,难怪了,我刚才听到晒药材,已觉得……”王龙溪喜得手舞足蹈的说:“我就知道我儿子不会无声无息,不明不白的就死在别人手里的。”

他的儿子王不从已派去万人敌那里“卧底”多时,杳无音讯,很多人都以为王不从已被发现身死,就连王龙溪自己也几乎死了这条顾念之心了。

没想到,在这场转述里,王龙溪知道自己的孩子仍在活着。

——喜出望外。

——这绝对是件好事。

——对王龙溪而言,更是个大喜讯。

将军对王龙溪说:“恭喜你。”然后对徐无害道:“你说下去。”彷佛,他有很多忧虑和隐衷,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九章 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

王不从的蓦然出现,徐无害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叫出声来,但蔡可饥可真的叫了出来了。“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王不从横了他一眼,眼光便转而落在沈虎禅身上。

他先看见沈虎禅的刀。

——应该说是刀柄。

刀柄总是高沈虎禅一个头。

然后他再去看沈虎禅的眉。

之后他向杜园道:“他是沈虎禅?”

杜园点头。

王不从道:“万人敌正要这个人的命。”

杜园叹了口不带声息的气:“今晨我接到密令,将军也正要保护这个人。”

王不从这回是打量杜园:“所以你就扮成沈虎禅?”

“若非必要,将军绝不轻易向我们下令;”杜园似乎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将军叫我做的事,我一定全力去做。”

王不从加上一句:“而且从来不问为什么。”

杜园又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王不从道:“他们已快逃入将军的地头了。”

杜园道:“只还差那么一点。”

王不从道:“所以我们要完成这一点。”

“你也没有选择,”杜园道,“这两人已认出你来了,要是他们给逮着了,难保不会把你在这儿卧底的事供出来,那你就……”

蔡可饥怒道:“我们才不会作这种出卖兄弟的事!”

杜园偏着头反问他;“生死当前,你也不会?”

蔡可饥道:“死就死,出卖兄弟的人,还活来干什么?!”

杜园道:“可是你还有荣华富贵、父母妻子,没有兄弟,一样可活。”

徐无害插口道:“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决不能弃义于不顾;有史以来,不论帝王将相、市井走卒,无人敢藐视于义。无义之人,父母耻以为子,妻妾耻以为夫,儿女耻以为亲,是故将军门下,无人敢不重义气。”

杜园呸然道:“你现在嘴硬,可是到了生死关头,骨头只怕只跟舌头一样硬了。”

蔡可饥光火了:“你那么喜欢出卖兄弟,你干吗不纠众来把我们出卖掉算了!。”

杜园冷笑道:“你值几个钱?要卖,我卖沈虎禅。”

王不从也道:“我也只有两条路。”

杜园道:“一条是跟我一样?”

王不从道:“设法让他们安全逃掉。”

杜园问:“另一条呢?”

王不从道:“就是在孟顶顶等人逮着他们之前,先杀了他们。”

沈虎禅怒道:“路不应由你们来选。”

王不从笑道:“难道由路来选我们?”

“都一样。我们选刀,其实就是刀选我们。你在众多的刀里选择了这一把,其实也是刀选择了你。你选一条路来走,换一个说法,也是这条路选择了你的脚步。”

杜园道:“有趣,有趣。”

王不从沉住气说:“你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沈虎禅道:“很简单。你们要是选择杀人灭口,问题是在杀不杀得了我们?如果要出卖将军,你们早已做了,用不着在这儿废话一箩筐。”

他下结论地道:“所以,你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杜园三人化装成我们,引开追兵,王不从则带我们往最可能逃走的地方逃走。”

“你说的对;”杜园苦着脸道:“要不是这样打算,我也不必打扮成这个样子了。”

“我要杀你,只怕不易,“王不从沉吟一阵,道:“不过我也不能带你们一道走,至多只能告诉你应该从哪里走;徐望望和张看看也快兜截过来了,单是青衣一人,未必能应付得了。”

于是,他们分头。

沈虎禅等三人直扑海棠溪。

——过了海棠溪,就是将军的地盘。

将军在那儿屯下重兵,布下陷阱,万人敌若无充份准备,也决不敢贸然轻犯。

将军的部下,早已接到命令,在“边界”上守候沈虎禅。

——只要沈虎禅一过“边界”,他们就会全力匡护!

可是他们也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他们一旦越界,万人敌部属的埋伏也会发动,这不但是难有全身而退之机,而且必定会触发一场大战。

没有必要,没有必胜的把握,谁也不想开战——万人敌和将军都是同一个想法。

杜园则反掠往困雨沟。

他的目的志在引走追兵。

王不从去协助他。

大家分道扬镳之际,蔡可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连王总堂主都以为你——”

王不从返首,淡然的道:“如果‘天命难违’不死,今天在万人敌手上,又怎会有个‘走投有路’?”

杜园接道:“因为在这儿有个‘走投有路’,你们才能真的走投有路。”

海棠溪。

日已夕。

晚风送爽,寒鸦急掠,在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两岸的灯火都点起各自的灯笼,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

——这像不像是个壮丽的朝代?

渡过河,彼岸就是将军的地盘。

沈虎禅、蔡可饥、徐无害走到这里,都已近筋疲力倦。

日西沉,他们正要快速渡河。

可是他们反而停了下来。

因为河中有石。

石上有人。

这一漠清溪,犹似玉带一般,洄然而下,曲折地勾出了许多神清骨秀的远山近景,像一场诗经里的缠绵。

人,到了一个地步,就会看开、看淡、看破、看化。

人生到了一个境界,就会高情忘情。

再俗气的人,如果到了灵山秀水的天然绝景,亦会生起出世的情怀。

海棠溪,比海棠更美。

何况西风冷、夕阳斜,白鹭行,昏鸦数点,这如梦的乳河一般的海棠溪,溪弯如刀,真比梦还不真实,比失恋还幽怨……

在水之涯的是沈虎禅、徐无害、蔡可饥。

只要再过一条河,他们就到了安全地。

日偏西,他们面对这样美丽的河弯,难免都有些感慨:江湖秋水多,是不是已到了该撒手的时候了?

他们却没有马上渡河。

因为河上的石。

石上的人。

那个人肥大得就像一座弥陀佛,一对火烧眉,背后一把刀。

大刀。

刀大石小。

他所坐的石块很小。

他整个人坐在那块小石子上,就像一个大象一屁股坐在一堆粪上一般。

那美丽的风景给他这般一坐,全给破坏无遗。

沈虎禅猛然止步。

手拦住徐无害与蔡可饥。

然后踏前一步,护在他们身前。

他的手已搭住刀柄。

徐无害隐约听到一种不易辨别的声音。

直到后来,他回想的时候,才能断定是沈虎禅在说话前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蔡可饥却没有听见。

他的内力还远不如徐无害。

接着他们都听到沈虎禅问:

“大名鼎鼎?”

那“弥陀佛”没有应,他只拔出了刀。

徐徐地抽出了刀。

就算在这将暮的残辉映彩里,这刀一旦拔了出来,连溪水也为之失色。

人人都只看见他手上的刀。

眼中已无流水。

这条河的生命,似都被他手上的刀吸去。

那人在反复的看他的刀,然后火烧也似的眉毛一耸,向沈虎禅笑眯眯的道:“你在叫我?”

沈虎禅点头。

那人笑得像拾到元宝一般开心:“你错了。”

他手一掣,横刀抚锋,道:“这把刀的大名就叫‘鼎鼎’,我不是,我是孟顶顶。”

他又笑道:“所以你刚才是叫我的刀,不是叫我,我不需要应你。”

他和气生财的补充道:“正如我不能叫你为阿难刀,而应该唤你作沈虎禅。”

然后征询似的问:“你说对不对?”

沈虎禅不愠不怒、不浮不燥的道:“你说的是。”

徐无害发现孟顶顶一直在笑,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笑过。

因为他生了一张完满的笑脸。

不止脸是笑的,还有一双笑眼,一对笑耳,一只笑鼻,就连法令,也成笑纹。

除了眉毛。

眉毛是愤怒的。

直如火烧。

所以他就算不是在笑,只要他一说话、一移动,牵动脸肌,别人看去,都会以为他在笑。

——这种人,通常都会让你以为他在对你友善的时候狠狠地不留情地一口吞掉你,保管连骨头都不剩!

徐无害只觉一阵心寒。

然后他发现那可能是溪寒。

最后他知道,真正的寒意是来自刀。

孟顶顶手中的刀。

刀名“鼎鼎”。

孟顶顶“飞”起一只眉毛:“过河?”

沈虎禅慎重地点头。

孟顶顶叹道:“人生的路程里,总会有些路,碰上险境,有些河,遇到急湍。”

沈虎禅道:“可是在人生里,有些山,是非翻不可;有些河,是非渡不可的。”

孟顶顶又“笑”了:“总是这样,人生里有些路,前面总会有人挡着,你不把他挤下去你自己便过不去,看来今晚我就是那阻着你前路的人。”

沈虎禅道:“就是争在你把我挤下去,还是我把你挤下去而已。”

“我这么胖。”孟顶顶心疼地把抚着他手上的刀:“你以为能把我挤下去吗?”

沈虎禅道:“我是用刀的。”

孟顶顶道:“当然,要不然怎称作‘禅刀’沈虎禅。”

沈虎禅:“但也有人称我为‘刀魔’。”

孟顶顶道:“禅到极处便成魔。”

沈虎禅道:“魔到极处便是禅。”

孟顶顶道:“这世上本来就忠奸不辨、神鬼不分的,更何况是禅与魔。”

沈虎禅:“你也是用刀的。”

孟顶顶抚刀笑道:“我的刀一向要比我的人有名,风头全叫它给抢光了。”

沈虎禅道:“所以你是你,刀是刀。”

盂顶顶道:“当然,刀不是人,人不是刀,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硬要把人当作是刀,刀化作为人,那不是伪饰就是强辞,说与刀共存之、同生死,那更是妄诞的事。刀只是我的伙伴。我跟我的刀,关系只在合作、配合、运使、运用而已。刀断了,只要人未死,还可以使用第二把刀,不可固执,不必腐迂,不必觉得羞耻。”

沈虎禅道:“好。”

孟顶顶眉毛一扬:“什么好?”

沈虎禅道:“说的好。”

孟顶顶道:“说的好不如做的好。”

沈虎禅道:“所以不管宝刀古刀,能杀人的就是好刀。”

孟顶顶呵呵大笑。他这回可真的是“笑”了,“果然不愧是用刀的沈虎禅。”

沈虎禅道:“那么,我们可以动刀了。”

孟顶顶眉毛又是一耸:“你迫不及待?”

“‘黛绿嫣红一泼风’的马队已经逼近,我们再不动手,渡的恐怕就是血河了。”沈虎禅道,“你的缓兵之计也确已成功地拖延了好些时候了。”

徐无害闻言,大吃一惊。

——原来马队已经掩近!

——怎么连尘头、蹄声都没有?孟顶顶低头。

他一直盘膝而坐的。

刀就架在他的双膝上。

他垂下头来的时候,只有一对眉毛,像不屈的怪火,腾动焚烧。

“你早看出来了,”他似在暮里掷出一声叹息,寥落地坠于水中:“即然如此,我们就爽快干脆点。”

沈虎禅平静地望着他。

孟顶顶道:“你出刀,三招内,我杀不了你,我就撤走,决不拦你。”

徐无害忍不住叱道:“狂妄!”

“不是狂妄,是自量!”孟顶顶立即毫无愠色的纠正:“如果我倾尽全力的三刀内还杀不了他,那就三十刀也胜不了他,三百刀也未必收拾得了他,既然如此,何不速战速决,利己利人?”

沈虎禅忽道:“好。”

孟顶顶眉毛一剔:“好什么?”

沈虎禅道:“你练的是佛刀?”

孟顶顶笑道:“佛刀用以降魔,我只修到了屠刀的境地。”

沈虎禅忽然伸手一指。

众人不禁扯头望去,只见一轮红日,已渐为大地吞噬。

大家一时都不明其所指。

就在当下“回首观日”的刹间,沈虎禅已飞掠过河,半空收刀,骈掌疾取孟顶顶之头顶。

第十章 不惑之刃·逾矩之掌

战况瞬即结束。

其实双方交手,最重要的关键是在“距离”,最难克服的问题也是在“距离”。

只要把“距离”缩短,就可以把对手击倒。

道理很简单:不管你武功有多高,若不能克服距离的问题,一样制不住对方。就算一个人精通掌功,可是若不能有办法把自己的掌力印在对方的身子上,掌功再好也没有用。同理,拔剑而斗就是要把对方的身子刺着,要是刺不着再好的剑术也只是花式巧饰,毫不实际。

也就是说,只要你能缩短距离,把对方的身子往你的武器上送,你便能击败或格杀对手。

所以距离最重要。

要是没有“距离”这回事,只要你心念一动,对方就命丧在剑下,这就根本不需要有“武功”了。

对手是活的。因而“距离”是会变的。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当你意图想缩短“距离”将之击倒的时候,你自己也同时缩短了“距离”致使对方有机会将你击倒。有时候,“距离”只是一个陷阱,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很难捉摸,不易把握。

一个人若“距离”把握得不好,那么,武功决不会高到哪里去。

“距离”有时候也会闪挪腾避,甚至会被封搪挡格,如何以最快、最短、最不能防的方式达到距离,以及如何克服解决达到距离目标的障碍,就成了武学的要义。

这些,徐无害自然都懂。

不过懂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得到又是一回事。

徐无害看了沈虎禅这一次出手,才知道真正武术上的“缩短距离”是怎么一回事。

沈虎禅一腾身,就到了孟顶顶身前。

他们之间本来隔了半条河。

孟顶顶是坐在河心石上。

沈虎禅是站在河边岸上。

他们中间至少隔了丈余距离。

可是沈虎禅一跨而越,仿佛他们之间,完全没有距离。

沈虎禅也没有出刀。

他出掌。

可是徐无害却听到刀风。

是孟顶顶出的刀。

然后情势急变,位置互易。

孟顶顶已到了这边的岸上,恰站在沈虎禅原来所立之处。

沈虎禅却到了石上。

他伫立在河心,如一座塑像。

日落西风冷。

极月苍茫。

暮泣。

然后徐无害发现,沈虎禅所站立之处的江水,漾起了几缕鲜红,冉冉的浮升扩染,然后又被流水冲淡。

那当然是沈虎禅的血。

——他受伤了?!

孟顶顶却没有伤。

他只摸了摸头顶。

他们位置互易,孟顶顶变得跟徐无害和蔡可饥站得极近。

所以孟顶顶有没有受伤,他们看得极为清楚。

他们可以肯定孟顶顶没有受伤。

他只是忽然间,似是苍老了许多。

“我知道沈虎禅名闻天下的有‘不惑之刀’,没想到还有‘逾矩之掌’。”孟顶顶拍了拍头顶,道:“如果你不是留了手,我这颗顶上西瓜,恐怕就成了一堆稀泥了!”

沈虎禅人在河中,衣袂翻飞,并未言语。

“你手下留情,可是我以为你要取我性命,所以毫不客气的出了刀,“孟顶顶渐渐又回复了笑容,笑意先自皱纹间漾起,“我的刀大名鼎鼎,一向都不空回。”

他顿了顿,又道:“连你也不例外。”

沈虎禅沉声道:“你的刀法要比刀更好。”

“一个人刀法好,用什么刀都会变成好刀,只有在两个人刀法都同样好的时候,好刀才会派上用场。”孟顶顶笑意更浓了,“但你没有出刀。”

沈虎禅道:“我不想出刀。”

孟顶顶道:“为啥不出刀?”

沈虎禅道:“我不必出刀。”

“你不想杀我?”孟顶顶道:“还是你认为不必出刀就杀得了我?”

“我如果要杀你,的确不必出刀,”沈虎禅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孟顶顶道:“因为我挡着你的去路,一个真正的刀客,遇神阻则弑神,遇佛阻则弑佛,人鬼不留,六亲不认,这才能成为真正的刀客。”

“在我眼中:你根本就没有挡着我的去路,而且,你要挡也挡不住,”沈虎禅道:“如果我斩杀了你,岂不是太看得起你了?而且,一个人非要刀下无情才能成为刀客,那只是刀的奴隶,只有刀下留情的人,才是真正控刀在手的主人!”

盂顶顶沉默了半晌,忽道:“谢谢。”

沈虎禅道:“何所谢?”

“一是谢你掌下留情,不杀之恩;”孟顶顶道:“二是谢谢你给我的意见,那对我实在很管用。”

他脸肌一抖又笑道:“你的‘逾矩之掌’,成就恐犹在‘不惑之刀’之上。”

“世上既有规矩,便有逾矩”沈虎禅道:“人可以按照规矩把事情办好,但只能在破坏规矩再作重建里才能把事情办得更神妙。”

孟顶顶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可惜你仍做错了一件事。”

沈虎禅道:“说的对本来就不一定也做的对。”

孟顶顶道:“你不杀我,恐怕是一大错事。你已为我所伤,我只要把你三人一并格杀,我败在你手下的事就天下无人知了。你说是不是?”

沈虎禅啥也没说,只说:“那好,请,请,请,请请请。”

孟顶顶不笑了:“你真以为我不敢;”

沈虎禅道:“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孟顶顶道:“不会?”

沈虎禅道:“你要是会干这种事,就不是‘大名鼎鼎’了。”

孟顶顶跺足长叹道:“罢,罢,罢,你们就帮个忙,快走吧。”

沈虎禅遥向他一拱手。

蓦地,水里激出一道水花,卷起一柱奇浪,在夕暮里幻化彩丽万端,直罩向沈虎禅。

夕照如春花美丽。

水花在半空,似一场彩虹的雨。

流星的梦。

在水花里同时夹杂了一声大喝:“走?我可不放行!”

水花变成一阵雨。

怪雨。

每一滴雨都似是一件暗器,倏忽莫定的向沈虎禅身上螫。

奇雨。

每一抹雨都像是一片闪丽的刀。

鬼雨。

那水流分成几注,每一注俱有狂飕千点,一簇一簇的分头涌袭:没有一种武器或暗器,能够那么无常,那么无端,那么诡异,那么绵密。

雨和水中,一人如蛟龙,长身而起,掩击沈虎禅。

沈虎禅大喝一声,整个人都不见了。

变成了一把刀。

刀如一把火。

他的刀就是火。

刀光如火。

人就是刀。

水影包围了火光。

火在水中。

——谁能在水中取火?

——谁可以在火里掏水?

“结果怎样?”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都忍不住问。

“结果他受伤更重,”将军接道:“但也击退了‘清明时节’余分分,而回到这里。他的伤,也因而更加沉重。”

燕赵道:“那么,那匹马……?”

沈虎禅等三人是骑马回来的。

——在渡河前,三人原无坐骑。

“我们一过了海棠溪,‘黛绿嫣焉红一泼风’的马队就到了,但这头岸上也奔出一匹枣骡马,飞驰而至,”蔡可饥道:“马鬃上挂了一张纸,纸上写:‘请坐’二字,署名画了四划,沈大哥那时已伤处迸发,便要我们一起骑上去,这马也真扛得住,这一番折腾,才能平安脱险……”

舒映虹轻舒一口气:“这匹马能驮三人,还可以比讯号还快的抵达将军府,不愧为名驹。”

燕赵沉吟道:“这是梁四公子的坐骑。”

玉龙溪眯着眼珠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赵似笑非笑地道:“他是向沈兄示好。”

王龙溪犹似不解:“示好?谁要他示好?”

燕赵淡淡地道:“他要沈兄欠他一个情。”

沐浪花忽道:“说不定,他是向咱们示好,要将军欠他一次情。”

将军扪髯道:“不管如何,梁四到目前为止,还是似友非敌。”

沐浪花道:“可惜这种局势,很容易发生变化,不易把握。”

舒映虹道:“但我们的形势,总比万人敌好些。”

将军趣味盎然的问:“何以见得?”

舒映虹道:“咱们一个沈兄,已杀了他们张十文、齐九恨,挫败了李商一、姚八分、谭千蠢,还和‘四大护法’中的余分分和孟顶顶交过手,同样占了上风。”

沐浪花道:“不过,你也该心里清楚:打败他们的是沈兄,而不是我们。”

舒映虹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沈兄不是我们的人,那我们就无功可言了?”

沐浪花脸上的笑容,也不知是惨笑而是自嘲。

舒映虹望向将军:“沈兄不是已投效将军了吗?”

沐浪花的笑容是悲戚多于欢乐:“就算是,要一个才加入的人来反败为胜,咱们也是够悲哀的了。”

舒映虹为之语塞,但又自豪的道:“我们还是占了点优势。”

王龙溪似比较乐意听到对己方有利的事:“你说出来听听?”

舒映虹道:“咱们至少有四个人,已混入敌方阵容里。”

王龙溪一拍大腿,意兴勃发的道:“对,狄丽君、杜园、侯小周,现在还外加一个不从,随时可以给他一个窝里反,万人敌休想安枕入寝!”

将军微微一叹。

王龙溪怔了怔,问:“我说错了什么?”

将军笑了一笑:“你什么也没说错。”

王龙溪仍追问:“那么为何叹气?”

将军无限倦意的一笑:“因为我们只知道自己在万人敌阵中安排的卧底,对万人敌派过来的奸细,却完全没有头绪,这不但对我们自己不利,对派过去的伏兵也同样危殆。”

沐浪花道:“所以,咱们的伏着虽多,但很可能随时都会被人连根拔起。”

将军点头。

沐浪花又道:“除非是先把万人敌派过来的奸细找着,就像把自己体内的毒瘤割除,才能全力对抗外敌。”

将军饮酒。

沐浪花道:“可是我们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才是奸细。”

将军这回接道:“若不能找出这个,我们便什么上风都没占。”

舒映虹也明白了整个形势,说:“所以有形的敌人并不可怕,无形的敌人才难应付。”

将军缓缓的道:“外敌不足畏,心贼最难防。”

舒映虹恍然道:“万人敌之所以难以应付,是因为谁都不知道,谁才是万人敌。”

燕赵忽道:“不过,我们也总算知道一些有关万人敌的资料。”

将军又饶有兴味的望向他。

“一、万人敌是蔡京这干人的心腹,只要密切注意蔡京,说不定就可以找出万人敌来;”燕赵道:“可惜,蔡京权倾天下,座下更是高手如云,为人比狐狸还狡猾,要从他那儿得到线索,只怕比自行找出谁是万人敌还难!”

将军道:“第二呢?”

燕赵道:“万人敌曾有个儿子,多年前就死在与将军的冲突战役里,因而,年纪绝不会太轻,而且武功定必高绝,并有威望收服得了李商一、余分分、孟顶顶这些豪杰高手,在武林中,有这些条件的人,还不算大多。”

舒映虹道:“简直没有几个。”

燕赵道:“我们还有一个可以找出万人敌的办法。”

将军道:“愿闻其详。”

燕赵道:“只要将军亲自出动,万人敌一定也会出手。”

舒映虹道:“因为万人敌知道谁都制不了将军。”

燕赵笑道:“或许,除了万人敌自己。”

王龙溪怒道:“你要以将军引出万人敌?”

燕赵道:“万人敌跟将军有杀子之仇,自是非亲自报仇不可。”

王龙溪斥道:“胡说!要将军涉险,此事万万使不得。”

将军微笑道:“万万使不得就得不了万人敌,何况,将军不战,还称什么将军?”

众皆震动。

沐浪花沉声道:“将军的意思是……?”

将军还未说话,忽见一人神色张惶,行礼步入。

舒映虹一点头。

来人在舒映虹耳畔迅速说了几句话,然后退去。

舒映虹显得有些神思不定。

将军看在眼里,问:“什么事?”

舒映虹恭声道:“禀将军,有人送礼来。”

将军“哦”了一声,道:“什么人送礼来?”

舒映虹道:“万人敌。”

将军问:“他派什么人来?”

舒映虹道:“‘清明时节’余分分。”

将军又问:“送礼人呢?”

舒映虹答:“已回到对岸去了。”

将军捻髯道:“看来,送礼的人不待回话,这礼也决不会是什么好礼。”

舒映虹也有隐忧的道:“看来是的。”

将军间:“可知道那是什么礼?”

舒映虹道:“司马不可已瞧过了,不会是炸药,也不可能有机关。”

司马不可是将军麾下对暗器和机括最有研究的人,张十文以“假头”飞掷沐浪花的时候,就是他一眼看出是“雷震子”,曾大声喊破的。

将军道:“为啥他不到席上来?”

——司马不可也是在酷战中死里逃生的,他自是“有资格”在今晚“将军之宴”里列席。

“他的兄弟死了,”舒映虹用眼角斜睨沐浪花,“不是每个人都像沐二爷一般坚强不折的。”

——沐浪花不仅爱子新丧,而且还是他亲手将之斩杀的。

可是他依然出席,虽然神色沉郁,但悲伤显然未能把他击溃。

将军道:“即然司马已经细察过,这礼物当然不会有暗算了——这却是什么礼物呢?”

王龙溪不耐烦地道:“将军何不看看,一看不是都知道了吗!”

将军笑了:“说的也是。世上最复杂的事情,往往都是由最简单的方法解决。”

解决了。

他们拆开了“礼”。

人头。

——沈虎禅的头。

一个人的头,要是被斫了下来,那必然已是个死人。

听说有些人的头被斫了下来,眼珠子还会转动,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还可以活着,只是一时没有气绝,但已离死不远。

可是沈虎禅仍然活着。

——他没有死。

世上没有两个沈虎禅。

——沈虎禅只有一个。

所以死的不是沈虎禅。

那只不过是一个很“像”沈虎禅的人。

杜园,杜青衣。

谁都没有叹息。

但都屏息。

他们看着绒缎里的使盒、锦盒里的人头。

沈虎禅仿佛也觉得自己的颈项有些冰冷,他用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良久,将军才说话了。

声音很低沉。

“沐二弟牺牲了他的爱子,司马卿痛丧了他的胞弟,如果没有沈兄,只怕杏儿今番也不能活着回到我身边,”将军用手指着杜园的人头,指尖仿佛有些微儿颤抖:“青衣也被揭破身份了,只怕不从也有危险……”

王龙溪握紧了拳头。

他的指骨发出啪啪声响。

“我现在确知有一个机会,万人敌势必会亲自出动的,但我也必须要亲自出手,才能引出他来;”将军悲痛地道:“敌方声势,日益壮大,我们牺牲的人,日渐添增,决战之期,不能再等,一击不杀,不如成仁。”

然后他平视众人。“这计划绝对机密,就只有在座的诸位知道。而执行这计划的,除了我之外,还须要一个人……”

舒映虹忽道:“将军,你不能去。”

将军道:“你没听到刚才燕兄的话么?事已至此,我不能不去。”

舒映虹忧虑地道:“万一……”

将军道:“人生在世,做任何事,只能顾全一万,不可只为万一。”

沐浪花道:“为何不多带点人手去,全力发动?”

“按照计划,这样反而打草惊蛇,而且,我要先无后顾之虑,就算我失手身亡,也要这儿的基业不坠,才能一往无前,所以,这里的根基还需大家把持大局,不让万人敌有可趁之机;”将军沉着地道:“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我只需多一强援就已足够。”

王龙溪大声地道:“我去!”

燕赵忽道:“你去?你不适合!”

王龙溪连额上都暴起青筋:“我不适合谁适合?”

燕赵站出一步,向将军道:“将军,燕某在此侯命。”

将军向燕赵拱手道:“燕兄好意,在下心领,唯此地安危,尚须燕兄明眼操心。”

他转首向沈虎禅,道:“杜青衣可以说是因你而死的,万人敌对你也志在必杀;”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要你去。”

他要沈虎禅去。

去杀万人敌!

沈虎禅才刚刚从万人敌的围杀中逃了出来,身上还有伤未愈。

可是将军什么人都不选,却就是选上了他。

——沈虎禅去不去?

沈虎禅会不会去?

(去杀万人敌;)

(——或是为万人敌所杀!)

(与将军一道去杀敌;)

(——或是去保护将军不为敌所杀!)

众人都在错愕中望向沈虎禅。

包括殷殷期盼而又忧怀满心的楚杏儿;

沈虎禅倒底答不答应?

沈虎禅究竟会不会去?

稿于一九九七年三月正式在港成立“朋友工作室”

校于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台湾“风云榜周刊”开始连载《白刃的飞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