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闯将

第一章 蛇鼠一窝

沈虎禅疾问道:“可有火摺子火刀火石之类引火的事物?”

那八名青年高手因沈虎禅冒险救他们的同伴,对他都生起敬意,齐声答:“有!”

沈虎禅知道这干人武功着实不低,而且配备齐全,是铁剑将军旗下的精兵,只是“蛇鼠一窝”阵势幽异诡奇,就算是武功再高十倍的高手,一样会被这幻影魔言所乱神,无法逃出这防不胜防的阵势。

沈虎禅又叱道:“把能着火的都点上了!”如果能尽量避免伤亡过重的冲出外面的包围,唯一的寄望便是他所料能中:“蛇鼠一窝”的阵式愈在暗中愈能发挥效力——他们是怕火的!

“马栓在什么地方?”沐浪花问沐利华。

沐利华远未及同答,沈虎禅已截道:“不要理会马匹。”

沐浪花十分不同意:“咱们冲出去,第一件事便是夺马,否则,纵然杀开了一条血路,也走不远的呀!”

沈虎禅道:“我们根本不需要走远。”

沐浪花忍无可忍:“难道我们在这里等死不成?!”

沈虎禅沉声道:“你说对了。”

沐浪花气得反而呆了一呆:“我们真要在这儿等死?”

“是在这里等?”沈虎禅说:“但不是等死。”

沐浪花不敢置信地道:“那你在等什么?”

沈虎禅道:“等他们来。”

沐浪花气咻咻地道:“那就是等于在等死。”

“不。”沈虎禅截然道:“不一样。”

“他们若攻了进来,我们只有死。”沐浪花情急地道:“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夺马逃生。”

“你以为他们竟会没想到我们要杀出重围,夺马逃亡么?”沈虎禅稳若泰山地道:“就算你杀得出去,攫得马匹,你敢骑上去么?”

沐浪花一怔,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想过这个问题。

“何况,”沈虎禅充满自信地道:“等他们来,不一定是我们死。”

“你的意思……?”

“是他们死。”

“他们要杀死我们,我们就只好先杀掉他们,”沈虎神道:“这是江湖上的定律。”

沐浪花为沈虎禅的气势而稍为镇定,但仍觉惶惑。

“可是,这样等下去,万人敌迟早都会赶到。”

“他赶到又如何?”

“他来了,我们都得死。”

“你怕他?”

“谁都不能不怕他;”沐浪花惊讶沈虎禅居然似并不如何了解万人敌的实力与武功,“就连铁将军也不敢轻惹这个人。”

“对了,所以万人敌才敢一再招惹将军,”沈虎禅发出一声喟叹道:“你知道这些年来,不管在朝在野,官场武林,万人敌的声威已渐渐逾越过将军的理由吗?”

沐浪花摇头。

他当然摇头,而且也只能摇头。

有些事,根本不是他们能想得通的;有些事,不知道好过知道;更有些事,不是他所应该懂的。

他之所以能够追随将军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原因之一,就是他一向都懂得这个道理。

“三代第一剑”宓近秋却似乎不大懂。

他和宓近秋、楚衣辞在武林中并称:“长风、须弥、铁将军”,称绝江湖,但是,铁剑将军不但在武林中德高望重,而且在仕途上也扶摇直上,才触怒本是武将出身的万人敌,两派实力,因而发生惨酷激烈的明争暗斗。

原本维持武林纪律、制裁黑白二道的势力“刀柄会”,此际则和“天欲宫”殊成死敌,难解难分。诸葛先生的“四大名捕”与蔡京、傅宗书的势力相捋,斗得鬼哭神号、日月无光。“青帝门”的力量一落千丈。而“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又在战乱相寻、争夺是尚。至于“四大世家”的影响力远在洛阳,白衣方振眉行踪无定,“桃花社”的赖笑娥重兵俱屯于长安,“五泽盟”蔡般若的影响力也仅在东北,谁都没法多加理会万人敌与铁剑将军之争。

然而这一争却极其重要。

万人敌原是童贯的家将,童贯是皇帝赵佶所信宠的供奉官,同时也是“镇边大将军”。不过童贯却没有什么真本领,只有依仗刘张、王厚、郭药师这些人带兵打仗,而万人敌等人则成了他排除异己的爪牙。童贯与蔡京等人朋比为奸,位置显要,党羽遍布,权势益重,内外勾结,表里为奸。

铁剑将军楚衣辞原为曾布所识,破格擢升,志在拢络道上英雄相为助,时新旧党争,营扰不已,曾布是新党重臣,为了排击旧党巨头的辅相韩忠彦,只好引蔡京为助,不料蔡京一旦得势,先除韩忠彦,再排曾布,跃而为相,曾布当然心有不甘,便望能与旧党消释前嫌,对付蔡京。

不过,这种用心,早为童贯所洞悉,便遣万人敌扼制铁剑将军。

曾布、蔡京原是同一伙的人,终成对立,更如水火,表面上,大家仍同朝共政,但暗里正展开险恶厉烈如殊死斗。

铁剑将军却从未见过万人敌,在他而言,万人敌只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铁剑将军屡建殊功,名望日重,“长风剑客”宓近秋和“飞声剑影”沐浪花便只成了将军的附庸,将军声名上扬愈速,他们就愈相形见绌。

然而,这两人本都是有过人之能的人物。

宓近秋较为不甘雌伏,为了增强名声,不惜冒险犯难,冒死争功,与人决战,终丧命于任笑玉剑下。

沐浪花却一直都非常安份。

是故他仍在将军麾下,而且是将军座中的一名要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活到现在。

可是沈虎禅这么一问,他也不禁暗忖:这些日子以来,万人敌的声势愈来愈强,把将军的势力打得几乎不能还手,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你们怕他。”沈虎禅道:“敌人是不能怕的,你越怕,敌人就越强大,你要是不怕,反过来欺负敌人,敌人就不会继续膨胀,甚至会灰飞烟灭掉。”

“将军怕万人敌,”沈虎禅道:“他越怕,万人敌就会越是强大。”

“对,凭我爹的魔力,其定理应是万人敌怕我爹爹,而不是爹爹怕万人敌,”楚杏儿眼睛发着亮。把秀气的胸脯一挺,“我们不怕万人敌。”

“要想当将军,”沈虎禅道:“首先得要不怕万人敌。”

“将军自有不得不顾忌万人敌之处。”沐浪花无奈,“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沈虎禅:“点火。”

沐浪花又是一怔:“点火?”

沈虎禅道:“把这里烧起来。”

“可是……”这次是沐利华说什么都憋不住了,“我们人在这里啊。”

沈虎禅一笑,“要对付‘蛇鼠一窝’非要水中取火不可。”

“水中取火?”楚杏儿不解,“水中怎能取火?”

“不过……”沐浪花不得不提醒沈虎禅:“火一点起来,我在明,敌在暗,这样,岂不是……”

“就是要敌暗我明,”沈虎禅说:“人生有些时候,应在石上种花。”

“石上种花?!”楚杏儿更奇。

他的“点火令”已下。

“你们竟找上了万人敌?!”王龙溪神情也像眼神一般热了起来:“就凭你们几人?!”

“就算杀他不着,只要能见着他而又活着同来,那就已经很值得了,”舒映虹禁不住在语气里透露出感喟来:“从来没有外人知道过万人敌的样子。”

将军也道:“我们为了要探听万人敌的模样,已牺牲掉十七个人了。”

他顿了一顿,沉重地接道:“十七名好手,”他似有一声微叹:“其中还包括了龙溪的孩子、‘一刀剑侠’郭静峰、‘枯肠寸断’杨锯、‘峰回路转’兄弟张回和张转、放虎禅师、归山上人,全都因想接近万人敌而牺牲了。”

说到这里,将军的语音突然静了下来。

停止得非常突兀。

大家都可以感觉到一件事。

他悲伤。

——将军也是人,他也一样会悲伤的。

何况,他所提到的名字,全曾是他十分信重的心腹,能力过人,但都为了完成一个任务而告“牺牲”——但“任务”却始终没有完成。

王龙溪只有一个儿子,叫做王不从,外号人称“天命难违”,也是在千方百计混入万人敌的组织里,俟最接近万人敌之时,就失了踪,三年迄今,了无音讯,想必是早已凶多吉少了。

王龙溪和舒映虹都低下了头。

只有燕赵在说话。

“万人敌无疑是个劲敌,他的手上有几个角色,都是极为难惹的人物,”燕赵说:“他手下有‘一八九十千”五大高手,齐九恨已死,谭千蠢败,却不知李商一、姚八分和张十文有没有来?”

楚杏儿点头:“来了。”

将军亦为之动容:“来了几个?”

“姚八分,”楚杏儿答:“还有张十文。”

王龙溪则不以为然,“齐九恨都死在沈虎禅的刀下,什么十文八分如的来了又怎样?”

燕赵眼里忽然浮起了笑意。

他柔和地问王龙溪:“你知道姚八分为什么叫做‘八分’?”

王龙溪不喜欢对方以这种“长辈问小孩”的态度来跟他说话,故意装得不在乎的答:“他总不是赌输了,只剩下八分钱吧?”

“当然不是,”燕赵语气仍然甚为和善,“这是武林同道给他起的绰号,因为,他无论跟什么人交手都好,都只用八分功力,无论遇到多强大的敌人,多艰险的事,他都只使出八分力量,便解决了。”

他笑笑又说:“每次他击败强者对手之时,别人都以为他尽了全力,可是俟他日后再遇上另一个更高强的对力的时候,才知道上回他仍留存了两分力——同样的,他对付新的对手,还是八分功力就解决了一切。”他补充道:“他曾击败过齐九恨,也是用了八分力。”

他怪有趣的又向王龙溪说:“张十文呢?你对张十文又有何了解?”

王龙溪有点讪讪然的道:“他当然不会是只穷得剩下十文钱了。”

“又错了,他就是只有十文钱。”燕赵说:“你知道唐多令不敢对谭千蠢和齐九恨出手的原因么?”

王龙溪这回说什么也得挣回个面子:“他们畏惧万人敌。”

“那还不是主要理由,万人敌有多厉害,唐多令没有见过,也无从怕起,”燕赵循循善诱地道:“可是张十文手上‘十文钱’有多厉害,蜀中唐门的人无不一清二楚,心惊胆颤,据说,能与张十文这手上暗器对抗到第七文钱仍不落败的暗器高手,在唐门世家里恐也不出九人。”

他笑了一笑,道:“其中当然不包括唐多令。”

王龙溪突然觉得很愤怒。

他明白了燕赵的笑意。

——那是奚落、揶揄并充满轻蔑的笑意。

王龙溪的一张铁脸,突然胀红。

舒映虹意会到要把紧张气氛冲淡,即道:“幸好我们这边也有杜园、狄丽君和侯小周。”

将军摇首。

“既然来的是姚八分和张十文,他们就应付不了。”他向楚杏儿吩咐道:“说下去。”

火光熊熊。

人在光中。

吹哨声渐渐急促起来,活像群鼠窃语,群狼低嗥,但异声总是离火光十七八丈外,不敢近前。

奇怪的是,他们也没有向火光中的人发射暗器,施加暗袭。

可是,火势蔓延,再烧下去,就算敌人不发动攻击,自己也得被烧成一堆炭灰。

沈虎禅下令:“拿起能燃烧的事物,跟我走出去。”

于是人人拿起着火焚烧的物件,旋舞出火龙一般的焰芒,跟随沈虎禅,大步向前逼去。

“怎么他们都不敢攻过来呢?”楚杏儿觉得很神秘,同时也感到异常兴奋:“他们真的都怕火?”

“他们是万人敌亲自训练的一群杀手,在黑暗中,他们可以杀死比他们强十倍的敌人,可是就是见不得光。”沈虎禅沉着脸沉住气沉声道:“他们可能是服了一种药,能在全黑里视物如昼,而且能把自己身体如同蜥蜴般变色,甚至化为物体,时为枯树,时埋土中,时成波浪,时变为石,倏忽莫测,据说修炼之法,是把道家的炼丹术和东瀛忍术、奇门遁甲茅山术并行,但是,也因此畏见强光:光亮,便是他们的罩门。”

“咱们这可算不算得上正义之光呢?”楚杏儿偏头笑问。

难得她在此时还有心情说这种话。

“我算。”沈虎禅居然也有心情应和她:“你不算。”

“你是强盗,”楚杏儿笑嘻嘻的说:“你也算?”

“正义无分王寇,无涉成败;”沈虎禅道:“正如忠奸不分男女一般。”

楚杏儿厥嘴儿一笑道:“我说不过你。”忽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早就知道‘蛇鼠一窝’怕光?”

“不知道,”沈虎禅道:“我只是猜的。”

楚杏儿不禁犹有余悸起来,“你不肯定,就把火头点得通亮,万一弄错了,咱们岂不是成了暗器靶子?”

沈虎禅反问道:“咱们现在有没有成了暗器靶子?”

楚杏儿只好答:“没有。”

沈虎禅一笑说:“那就对了。”

这时侯,他们已走出二三十丈地,那些鼠语豕声都越来越远隐,沐利华禁不住高兴的道:“好啦,他们可怕了咱们。”他已热得浑身是汗,正想丢弃手上的火把。

沈虎禅阻止道:“慢着。他们只是不敢上来,并不就说他们不会再上来。”

沐利华不服:“他们敢来?我们有火。”

沈虎禅冷冷地道:“火是会烧尽的。”

沐浪花接了一句:“有石就有火。”

“来了,”沈虎禅似喟息般的道:“不怕光亮的人终于来了。”

第二章 十文八分

来的共有五个人。

一个和尚。

一个王孙公子模样的年轻人。

一个美丽的少妇。

一个戏子一般举止的人。

一个道士。

沐浪花紧张了起来,可是旁人看去,他完全没有紧张的模样,但沈虎禅却一清二楚,沐浪花甚至连胡子都是紧张的,说话的语音乍听似轻描淡写,但是实已紧张得变了口音。

他正在沈虎禅的耳畔说:“那青年是侯小周,伶人是杜园,妇人是狄丽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他的用意很明显:这三个,是自己人。

“道士便是姚八分,也就是八分道人。”他接下去说,“和尚你是见过的了。”

和尚当然就是吃面的和尚。

杀人的和尚。

而且这是杀人不眨眼的和尚。

和尚杀人,道士呢?

道士杀人眨不眨眼?

眨眼。

少妇正在跟沈虎禅眨眼。

一个美丽如斯的少妇,向你眨眼,你会如何?

沈虎禅也不禁望向少妇。

一双幽艳的眼睛。

沈虎禅的视线跌落少妇的眼波里,忽然有一种人在吊桥上摆荡的感觉。

他只觉一阵昏眩。

——这少妇不是将军的人吗……?!

这意念经过他脑海,但已无暇细想。

少妇狄丽君的眼眸勾住了沈虎禅的魂,杜园已向沈虎禅窜了出去。

他手上的兵器,是两根翎。

翎即是雉尾,戴在冠上,是柔软韧性的长形条子,可是在杜园双手使来,直如两柄锐枪。

双翎抢攻拂击沈虎禅的死穴。

一上来就是剧战。

甚至不曾发话。

狄丽君以一双妙目,施展“眼儿媚”,吸住沈虎禅的心神,同时杜园已发动“双翻翎”,急取沈虎禅要害。

楚杏儿乍见狄丽君一对妙目,瞟向沈虎禅,已知不妙。

杜园冲上来的时候,楚杏儿也迎了上去。

以她手上的一管金钗。

——金钗短不及三寸、双翎长约八尺,交战起来,情形会是怎样?

只怕这连楚杏儿也不知晓。

因为沐浪花已抓住了她。

沐浪花从后一把扣住了楚杏儿的脉门,然后回身就跑,一面向他的部下叱道:“撤!”

“撤”就是“撤退”的意思。

——全力、全身、全心、全面撤走的意思。

沐浪花一把扣住楚杏儿的脉门,楚杏儿顿觉全身发软,不得不跟着他走,沐浪花低声疾道:“小姐,得罪了。”

楚杏儿失声呼道:“不许撤!”

沐浪花一扬手,索性连她哑穴也封住了。

其中一名青年高手忍不住道:“我们怎能在这时侯撤走……”

沐浪花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姓沈的正好困住来敌,要是万人敌来了,看谁能活着走!”

众皆不敢吭声,唯独是那浓眉剑手,曾为沈虎禅所救,仍坚持道:“二爷,这……”

沐浪花轻叱出一个字:“多事!”掌力疾吐,按在他胸上。

浓眉青年闷哼一声,萎然倒下。

沐浪花挽着楚杏儿,疾纵而去,沐利华和司马兄弟紧蹑而上,其他七名剑手,都不敢有违,尾随而去。

楚杏儿虽不能动弹。但她仍关心战局。

她离开火光战场的最后一眼,仍然看见:沈虎禅的视线仍为狄丽君所吸住,怎么都拔不过来,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把他双目缚上了柔弦似的。

而杜园的双翎,招招不离他的要害。

沈虎禅的眼睛不能转动,但人却能闪动。

他闪躲着杜园的凌厉攻击。

——可是这样岂不是等于一个瞎子在全面挨打?!

能捱到什么时候?

楚杏儿不知道答案。

她当然不知道答案。

她已被抓走。

身不由己。

——一个人身不由己的时候,自然就作不了主。

“沐老二这算啥意思?!”王龙溪怒叱:“他怎能在这时侯把大家拖走!”

“沐老二大概是想以沈虎禅敌住来人,”舒映虹为沐浪花解释道:“好让他和楚姑娘等人逃命。”

王龙溪仍是不谅解:“只剩下沈虎禅一人,要对付杜园、狄丽君、侯小周、姚八分、谭千蠢,沈虎禅得要被刺成九百一十八块!”

舒映虹却有一线希望:“你别忘了,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这三人,都是我们的人。”

将军忽然轻咳一声。

燕赵忽道:“没有用的。”

舒映虹不明所以:“怎么?”

燕赵道:“将军安排这三人好不容易才混了进去,没有将军的指令,不到重要关头,这三人是决不会败露行迹显示身份的。”

舒映虹道:“你是说……他们不会为了沈虎禅而……出手?”

“会出手。”燕赵坚定地道:“出手对付沈虎禅。”

舒映虹道:“这……这岂不是等于自相残杀么?”

“自古以来,能成为‘死间’的,莫不是不惜牺牲代价,为敌服务鞠躬尽瘁,务求使对方信任,才能在生死关头倒戈一击,发挥他最大的效用;”燕赵的眼色里流露了一种哀伤之意,“所以,死士和死间都是一样的人——他们只为任务而死,为主人而活。”

王龙溪见舒映虹说不出话来,他先前也领教过燕赵的揶揄,这下幸灾乐祸地道:“这回你可是遇上先知了,这人假如要为稻梁谋,可以改行去占卦问卜呢,包准包灵!”

燕赵仿似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何况,如果我猜的不错,狄丽君、杜园、侯小周这三个人,彼此之间,也不知道沈虎禅是不是奸细。”

舒映虹和王龙溪都联口道:“奸细?!”

“谁知道沈虎禅是不是用苦肉计,来引出谁才是在万人敌麾下卧底的人?换句话说,他们能把沈虎禅格杀于当场,便会获得万人敌进一步的信任,他们怎能失此良机?”燕赵道:“就算他们之间有人不想杀沈虎禅,也不得不怕‘蛇鼠一窝’的阴毒狠绝;就算他们也不怕‘蛇鼠一窝’的暗杀手段,也不容他们不怕‘一八九十千’这五大高手……”

将军咳了一声。想开口,但没说成话。

燕赵也不说话,等他说。

将军这才发现大家在等他,是以用拳压着唇,轻咳一声,随便抓了个话题随意的说下去:“‘一统剑客’李商一、‘八分道长’姚八分、‘九恨狂人’齐九恨、‘十文书生’张十文、‘千蠢和尚’谭千蠢,这里面没有一个不是青龙头上的人物,万人敌有这些好帮手,就像我有你们。”他这几句话无疑有些问非所答。

众人静了半晌,舒映虹咕哝道:“至少,我猜想侯小周一定很想出手救助沈虎禅的了,当日,他在沙狮坝遭金满楼和银子来一伙弟兄的围攻,还是沈虎禅替他解的围呢!”

将军微笑道,“我们何不听杏儿说下去?”

楚杏儿似没注意到大家在说什么。

她一直沉思在回忆中。

她本来就要再说下去。

犹有余悸的说下去。

“沐二叔拉着我,一直没命的奔逃,转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转入一条巷又一条巷……”

那实在是场恐怖的经历。

路,越走越黯。

直至没有路了!

在四周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

起先,那像是鼠齿在咬嚼硬物,接着,变成了一只瘦骨嶙嶙的手在猛然撕裂布帛,然后,那仿似尖刀刮过瓷盘的声响。

——几近划破耳膜的锐响!

湿的。

路是湿湿的。

墙也是湿漉漉的。

所有的火把,早已燃尽,剩下的火种,早已被厉风吹熄。谁都不敢再点火,怕照见活着的人所不能见的事物。

——可是风从何来?

那么寒洌。

那么阴森。

那么不像风,而像一块湿布,往人脸上直盖过来。

沐浪花把手指上沾的水渍放到鼻端一嗅,失声道:“血!”

众人还不及失声,就听到心跳。

仿佛是在长方形的黑暗中,传来的心跳。

是谁的心跳?

是谁的心?

有一个剑手突然倒了下去。

他的心跳已停。

他的心忽被挖空。

他的背后开了一个洞。

一个大洞。

血洞。

他的心已不见。

他已没有心。

有人扶着墙,踽踽前行。

忽然,这人发现他已“没有了”那只手。

他的手仍留在墙上。

他的人仍往前走。

他的手当然不会自己脱离躯体。

他的手是给人割断的——他正想狂喊出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离开了他的喉咙。

当然,他的头亦在同时离开了他的颈。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七名青年剑手,只剩下五个人。

两名同伴已无声无息地死亡。

鼠声窃窃,夹杂着各种古怪至极的异声,此起彼落,像是自体内的五脏六腑传来:体内似有一只逐渐壮大的怪物,正要破腔而出!

她被点了哑穴,不能呼喊。

可是沐利华忍不住,他再也忍耐不住。

他连同大恐大惧一齐撕心裂肺般喊了出来:

“天啊!蛇鼠一窝!”

谁都看得出楚杏儿的眼色。

惧。

恐惧到了极点,便是这种眼色。

大家都没有说话。

楚杏儿静了下来,他们也都静了下来。

将军以不带一丝惊讶的手,不扬片尘的搭在楚杏儿的柔肩上,不一会,楚杏儿苍白的双颊才逐渐地回复了血色。

大家都不敢马上要楚杏儿说下去。

“好敌手,”将军眼光发着热,看向燕赵,“蛇鼠一窝不愧是万人敌亲身调练,果然是劲敌。”每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会向着燕赵说。

“可惜,”燕赵的神色也很奇特:“可惜他们也有弱点。”

“怕光?”

“有弱点就不是劲敌。”

“谁都有弱点。”

“但劲敌的弱点是不会让你知道的。”

“你听说过雷损这个人么?”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他的弱点便是他怕死。结果他死了,就死在他随身的棺材里,然后在敌人以为头号劲敌已除大意疏神下,几乎让他一夜间毁了个连根拔起。”

“是有这个传说。”

“你听说过苏梦枕吗?”

“‘金风细雨楼’楼主。”

“他的罩门便是在他的病。他一身患十七八种病。其中有三四样是绝症,人人都以为他病得七七八八,所以放手对他攻击,但结果是……”

“人人都死了,他还没死。”

“对,所以对一个好手而言,把弱点暴露在对方眼前,很可能反而是他的高明处。你见过王慕之这个少年剑客吗?”

“他向人人哭诉,说他为女人所骗,其实,只有他骗女人,天底下没女人能骗得着他的心。”

“正如世上有一种人,常常跟你说他心中的秘密,只告诉你一人知道……”

“其实他这句话,都已经说第一百次了。”

“不过,‘蛇鼠一窝’总算是真的怕火,而这世上黑暗的时候实在太多。”

“万人敌却连个破绽也没有。”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模样。”

“也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的劲敌也真难找。”

“朋友随便交交,无关宏旨,知己二三人,不伤大雅,只有劲敌,务要精挑细选,如果一个人敌人不像样,不像话,实也不足观、无足论了。”

“兄弟也一样,一个人的结义兄弟没有看头,他自己也不外如是。”

“故此,老婆可以错娶,知交、兄弟、劲敌不能选错,宁缺勿滥。”

两人都是一笑。

“不过也有些人,相交遍天下,敌人满江湖。”

“这种人实在有福气。”

“好了,”将军向楚杏儿说,“我们都在等你把后来的情形说下去……”

第三章 后来……

“后来,”楚杏儿的心神仍被当日的恐怖情形一口咬住,就好像是给一头巨大的苍蝇攫着,摆脱不了,挣扎不得,可是厌恶与恐惧如海涛般把人淹没,“后来……”

“噤声!”沐浪花如此向他儿子疾喝。

但一件事物——在场的人之所以知道有这个“事物”,大概是因为那一点点细微的、好像蜻蜓在磨它的翅膀、芽虫在啮咬着嫩叶的轻响,因为漆黑不见五指,而那“事物”恐怕比黑色更黑,要不是这些高手听觉特别灵敏,根本不可能从肉眼中看见——那“事物”就在沐利华发了那一声的时候,已钻入他的嘴里。

别人看不见。

沐利华却感觉得到。

那“东西”竟窜进他的嘴里!

那“东西”会动!

那“东西”现在已钻入他的胃里!

那“东西”已到了他肚子里!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沐利华恐惧已极。

沐浪花已晃亮一片火摺子。

他不敢亮火,是因为怕敌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大多数人总以为人在暗中比较安全。

他不是不信沈虎禅的话,而是决没有胆子跟“蛇鼠一窝”硬撞硬。

——沈虎禅是沈虎禅。

——沐浪花是沐浪花。

所以沈虎禅在这刻可能已魂归离恨天,可是他沐浪花仍然活着。

沐浪花这样想。

他现在点火,不是不怕了。

而是他更怕的是失去这个儿子。

这个独子。

火摺子一亮,众人都看见了!

沐利华那张死色的脸。

一时间,众人都静到了极点。

连蛇行鼠语之声也静歇了下来。

一点晕火,晃动不已,照出人影幢幢,人人双瞳,都被一点火光点起无尽的惊悚。

静得连众人汗流浃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人人都看着沐利华。

沐利华张大着口,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张着手,膝盖抖得要滚下地来,他指着自己的肚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的瘦竹,眼里流露出极其畏惧和荒谬的神色。

沐浪花努力的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颜,突然间,沐利华叫了一声。

声音很低。

很沉。

但在场这些人,当然包括楚杏儿,都在江湖上混过,什么场面都见过,杀人不皱一下眉的人物,却都没有听过,比这一声低叫更恐怖的了,那充满了:绝望、痛苦、悲愤、凄惨……而且每一样都是被扭曲了的。

大家都看得见,沐利华的脸肌似有千百条蚯蚓在扭动,彷佛随时都要破土而出。

沐浪花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勉强敛定心神,说:“你……”

陡地,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这次是尖呼。

凄锐的尖叫。

这下子谁都看见他的肚子。

他的肚子突然胀大了,而且,凹凸不平,里面像住了一条毒龙,正在张牙舞爪,尽情恣虐着。

沐浪花说不出话来了。

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完全感受到纵是至亲的父子也不能代受其苦的滋味。

然后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惨叫。

遽然,一蓬黑水自沐利华的胸腹间喷溅了过来,火熄了。

火摺子再度燃起的时候,沐利华已“不见了”。

只剩下一滩血肉模糊。

甚至连血肉都分不清的模糊。

——是狼藉,而不只是模糊。

五名剑手,已有三名在呕吐。

一名感觉晕眩。

另一名则拔剑,狂呼挥舞,往黑暗里直冲了过去,还可以听到他呐喊的声音,但突然之间,他的头颅似被罩在一个布袋的里,发出微弱挣扎的声息。

未几,有东西抛了回来。

司马不可一手接住,那是一个人的臀部。

司马发较审慎,他闪开。

——那是一个人的眼睑和脚胫骨。

然后——

就没有了。

一个年轻人,就只剩下这几件东西了。

眼睫、臀部、脚胫骨。

楚杏儿记得自己没有呕吐,那是因为沐浪花封了她的穴道之故。

她呕不出来。

这点她想来有点感谢沐浪花。

可是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便要吐了出来——

假使没有将军的手,正在暗输功力,助她宁定紊乱的呼息的话。

“然后,”楚杏儿一向都是伶俐活泼、神彩飞扬的,可是现在她的样子,如同坠入万丈深渊里——正挣扎于回忆的深渊之中。

连燕赵也有点不忍心:如果叫楚杏儿说下去,就等于是让她坠入怖栗的回忆里,不能超生。

他奇怪将军怎会狠得下这个心。

将军只待楚杏儿说下去。

然后,大家都要崩溃了……

这个自然。

遇到那种情形,铁打铜人也都禁受不住。

楚杏儿继续说下去:“幸好,沐二叔……”

将军目光亮了亮。

他正是要听这个。

楚杏儿已安然无事:不然怎能在他跟前说话?

他好奇的是:以当时的局势,楚杏儿等人如何逃生?

——沐浪花怎样应付这个危局?

朋友多几个少几个无所谓,敌人要够份量,兄弟必定要精彩——这都是将军的原则。

——敌人够分量,对自己才有激发。

——结义兄弟姊妹要精彩,才反映出自己的格局来。

身边老是一班猪朋狗友、酒肉朋友、阿谀奉迎、不学无术之徒,此人格调再高,也好得有限;故此,不管“长风、须弥、铁将军”还是“将军摩下、三面令旗”:王龙溪、舒映虹、宓近秋、楚杏儿、沐浪花,连同“敌人”燕赵,无一不是高明之士。

将军就是要看沐浪花如何应对危难。

情形太过恐怖。

众人意志散乱。

斗志动摇。

大家都好像走入地狱里,眼前尽是种种怵目惊心的景象,别说反抗,甚至连逃命的勇气都被摧毁了。

看得见的敌人还好应付,看不见的敌人,却连“应付”都谈不上。

他们在畏怖中,又不能逃。

只能等。

等什么?

——等死亡一寸寸、一步步的到来?

——等待奇迹的出现?

——等候救星?

奇异的声响更近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汗透衣衫,谁都透不过气来。

——听过芽虫在啮咬叶子的声音吗?

当这种声音放大了一千倍,而且又是几万条虫儿同时噬咬,那会是怎么一种声音?

——那仍是啮噬的声音。

——只不过这啮噬是咬在你的心中!

司马发与司马不可都望向沐浪花。

司马发在顿抖。

他从十四岁已出来跑江湖,知道“怕”是最不管用的一件事。

如果你怕一个人,那个人就真以为你怕了他了。

正如你怕死,结果,往往不是不死,而是死得更快。

面对一件事情,要是不怕,总会比怕来得好办一些。

所以他在三十四岁以后,总结了受创无数的教训,决定了一件事。

不怕!

——无论遇上什么事情,第一件要做到的就是:不许怕!不要怕!不能怕!

他发现他的兄弟在怕。

怕的要命。

他唯有寄望于沐浪花。

可是在他失望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绝望。

——沐浪花不是怕。

——他是在悲痛。

——丧子之痛已几乎击溃了他:这个保养得像一把名剑的中年汉子!

司马不可立刻升起了一种恐惧。

不是怕。

而是恐惧。

恐惧是比怕还深刻的畏布。

——敌人再强大,有沐浪花在,也许还可以顽抗,但沐浪花已接近崩溃,凭他们的力量,已不足以突围、反击、甚至自保!

楚杏儿也在此时,感到这一点隐忧。

沐浪花双手颤抖着。

他望着那一滩血迹。

——那想必是他儿子的骨血罢?

楚杏儿看着他剧烈顿抖着的手,觉得深沉的悲哀:你怎么能叫这样的一只剧抖着的手去拔剑?……出剑!……亮起剑影的飞声?!

正在这时侯,楚杏儿却听到一种声音。

清越的啸声。

楚杏儿说到这里,将军笑了。

“老二;”他说,“好个老二。”

“剑影飞声。”他彷佛为沐浪花没有令他失望而感到很欣慰,“他果然没有被击毁。”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剑气。

楚杏儿先感觉到剑气。

然后是剑影。

剑影一晃即逝,在极黯中炸出一道虹,直刺入黑暗的心脏。

最后才是剑风。

剑风响起时,人已同到场中。

司马不可即晃亮了火摺子。

火光中,沐浪花的剑在滴着血。

沐浪花铁青着脸,火光一映之下,森寒得煞气逼人。

他平时的优雅已完全消失。

换上了煞气严霜。

“三个人。”沐浪花的语音如同金铁交鸣,“他们杀我三人,我也杀他三人。”

司马不可突然升起一种宽慰的感觉。

——沐二爷战志未死。

他也感觉到司马发不这么害怕了。

那咬啮的声音也减弱了许多,只剩下一些噫噫哱哱的微响。

沐浪花剑诀一提、剑尖一指,把楚杏儿交给一名剑手搀扶,叱道:“我们闯出去!”

说到这里,楚杏儿突然哼了一声。

这正是沐浪花力挽危艰、反守为攻的情节当口儿上,楚杏儿这一声哼,众人为之一愕。

燕赵即说:“不对。”

王龙溪没好气的说:“又什么不对了?”

燕赵道:“那剑手有问题。”

楚杏儿委屈地咬着银牙,恨声道:“那兔崽子……还敢趁人之危,他……”

燕赵道:“轻薄你?”

王龙溪大怒:“王八蛋,是哪一堂辖下的,叫慕小虾由香主起一律腰斩!”

“那厮当然不是自己人!”燕赵淡淡地道:“将军麾下,还没有这种人。”

舒映虹也道:“想必已在黑暗里掉了包。”

“故此,敌人已潜了一名进来,就在老二身后,空门已卖了给人。”将军脸有忧色,似颇为感慨,“这种情形,进退失据,防不胜防。”

燕赵忽然反问将军:“这人能潜至沐老二背后,杀人掉包,武功自是甚高,依你所见……”

将军即道:“万人敌门下,有这样功力来混水摸鱼的,不少过十人,但在这等危急关头仍图轻薄的,却只有一个。”

“是他?”

“是他。”

舒映虹奇道:“谁是他?”

“且别管他是谁,沐老二可真是笨驴!”王龙溪迫不及待,催促楚杏儿:“我的好侄女,你还不说下去?”

被王龙溪骂为“笨驴”的沐浪花,奋起精神,连杀三名,“蛇鼠一窝”,精神大振,就在这时,暗处人影一闪。

这人影相当怪异,犹似从地面上缓缓曲起,然后像一块薄片般撑立起来。

也就是说,这人不像是“人”,而似一道“影子”。

薄薄的影子。

司马兄弟同时出手。

司马发看来怕得像只惊弓之鸟,但他的身形一旦展动,才是真正如惊弓急鸟!

他右手五指,如五只槌针,直戮过去,左手如钩,扣杀逼进!

他的右手虽曾为唐宝牛所伤,但似乎并不会影响他“达摩铁指功”的指劲!

司马不可这才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他这个兄弟并不是“真怕”,而是“装怕”。

——“装怕”恐怕比自己“不怕”这要更胜一筹。

——因为“不怕”只令人知道他强大,而“装怕”则让人低估。

——有时侯低估对方,就等于是毁灭自己。

司马不可正想出手,司马发已抢先一步。

他要趁着沐浪花出袭得手的声势,先毁灭掉眼前这名敌人。

可是他毁灭掉的人却正是:

他自己。

第四章 怖

人恒常在做毁灭自己的事。

如果问:世上有什么事物最适合作毁灭人的工作。

答案是:人。

——还有什么东西,比人毁灭起人来更兴味盎然、千方百计、出尽法宝、乐此不疲?不但要把人杀死,还处心积虑、挖空心思,用千奇百怪、极尽残虐的法子,来把人整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而最终又难免一死,还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试想:除了“人”,谁有这份“雅兴”来作这样的工作?谁有这种“人性”来做这种事?

司马发当然不想毁灭自己。

他就是为了毁灭敌人以俾敌人无法毁灭自己才出手的。

可是他才出手,就发现那影子原来是一个“人”。

——敌人当然是“人”,这点绝不出奇。

但是这人不是寻常人。

甚至也不是其他的人。

这人竟是熟人。

沐利华!

沐浪花的独子沐利华!

司马发就算碰见再强大的敌人,他也一定下手。

因为他只有下手一途。

——他不杀敌人,敌人就要杀他。

在江湖上的人。常常只有在“杀人与被杀”间作出选择。

而今司马发却不能出手。

因为眼前的不是敌人。

而是自己人。

——是幽灵一般的沐利华。

司马发强把招数猛然收住。

不过结果还是一样。

——他不杀人,人就杀他。

只不知这样杀害自己人的人,还能不能算是个“人”?

沐利华一言不发,就在司马发在惊喜中收招之际,“须尔金厉手”全扣入了司马发的胸膛里,然后一把抓住他的心脏、用力一捏一扭。

司马发发出一声谁听了都会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惨呼。

沐利华又逼了近来。

他的身子奇异地薄了起来,五官脸容都一样,但却似被抽空了血抽去了脑髓的,整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完全不同了个人一般。

他向司马不可走去。

司马不可大叫一声,目睹自己的兄弟死在沐利华手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好。

他情急地望向沐浪花。

等候指示。

沐利华却在这时候忽然抚着额头,双腿一软,就要栽倒于地。

一名剑手连忙上前搀扶。

可是他的遭遇比司马发更可怖。

沐利华一把攫住了他,一口就咬在他的咽喉上。

那剑手清清楚楚地听见,并且清清晰晰的感觉得到,自己颈侧大动脉血液全被吸到沐利华嘴里的声音。

沐利华不但咬,还一面舐着,一面咀嚼着喉管的碎肉和血块。

三名剑手惊、怒、要出手,又不敢。

沐浪花忽道:“华儿。”

沐利华还在猛吸着剑手的血。

沐浪花平气又叫:“华儿,放手。”

沐利华怔了怔,又舐了舐脸上的血污——他的舌头竟长得可以倒舐自己的眉心!

然后他竟一口咬下那血干死去剑手的左耳,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

沐浪花长吸一口气,又道:“华儿,我是你爹爹!”

沐利华放了剑手的尸体,忽然大力拍着自己的胸膛,然后仰天长嗥起来,那情状,使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感觉到他是一个人。

眼见的沐利华,如果硬要跟“人”沾上关系,那只有三样事物:一是僵尸:一种死了又复活来害人的“人”。一是人狼:是狼而不是人的“人”。一是人猿:像人其实是兽的“人”。

沐浪花眼中泛起泪光。

他是前去。

舒映虹失声道:“啊,不行。”

王龙溪也道:“危险!老二怎能感情用事!”

楚杏儿这次并没有停顿。

她说了下去:

沐浪花离他儿子已非常之近。

沐利华也“发现”了他。

他的眼里发出一种光芒。

绿色的厉芒。

沐浪花眼里却充满了慈爱。

一种父子亲情的光辉。

沐利华笑了,他的白牙沾着鲜血。

他张开了手,谁也不知道他接着下来要干什么——一道剑光,已在他能干任何事之前刺中了他,自颈喉到腹间全剖了开来。

沐利华尖嘶。

那是野兽般的呼号。

然后他分开、分裂成两半。

和着血腥倒地。

沐浪花一剑指天,急嘶道:“张十文,我知道是你,没有你的‘十石五麻针’,我的孩子就不会死。”

只听一个人阴阴地道:“你的儿子是你杀的,我还想认他作干儿子呢,这又关我何事!”

听到这里,舒映虹不觉“啊”了一声。

楚杏儿的转述做了一停。

燕赵向将军道:“沐二侠当机立断,阵上斩子,这是非常手段,非常人不能为也。”

将军捻髯,愁容未展:“可是,眼下这情节,恐怕万人敌旗下第二员猛将张十文已经到了。”

众人又转望向楚杏儿,楚杏儿点点头,抿着下唇,好一会儿才说:“是……”

先行出来的是一名道人。

一个满脸不怀好意地笑着的红脸道人。

楚杏儿一见到他,心就沉了下去。

——八分道人。

——姚八分既然来了,沈虎禅还活得了吗?

沐浪花居然可以强抑丧子之痛!看姚八分现身,点点头道:“很好,张十文呢!”

姚八分笑道:“你很想见他?”

沐浪花转身先替楚杏儿解穴,边道:“杏儿,这种局面,谁都再顾不了谁,能不能活命,就得看自己的本领。”

他口里与楚杏儿说着话,可是陡然间,他已向持在楚杏儿背后的青年剑手,发动了他有生以来最凌厉的攻击。

——大须弥金厉重手法。

——飞声剑法。

同、时、出、手!

同时、出手!

同时出手——

“好!”王龙溪拍案叫道。

舒映虹也喜形于色:“他看出来了!”

燕赵却道:“可惜。”

王龙溪怒瞪了他一眼。

将军很感慨的接道:“可惜宓老三却不在了,如果他不是为任笑玉所杀,此际能跟沐老二并肩作战,局面一定大不相同。”

燕赵眼里出现一种奇怪的神色,既似向往,又似有点嫉妒:“二爷跟将军一同出道,果然名不虚传。”

将军道:“沐老二的杀子杜患,英明果断,他的‘大须弥金厉掌’和‘飞声剑影’,也确有过人之能,可是,十文书生的暗器手法,听说是唯一以暗器闯入四川唐家堡而又能活着出来的人。他所发明以人体四肢为暗器和使人迷失本性的‘十石五麻针’听说唐老太太也成立了专门的小组来研究制作。”

燕赵加了一句:“何况还有姚八分。”

将军叹道:“敌人又何止姚八分……”

燕赵道:“所以,沐二爷一切努力都得白费,他决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王龙溪忍不住叱道:“你少长他人志气!”

舒映虹赶忙道:“且听杏儿怎么说……”

那青年剑手大喝一声,没料到沐浪花突然出袭,连返八步,再跃一丈,然后鹞子翻身、黄莺上架、蜻蜓三抄水,足足逸出二丈七,这才稳住了脚步。

沐浪花为之膛目,但不忘解了楚杏儿受制之穴道。

那“青年剑手”也愣住了。

沐浪花没想到自己出奇不意的一击,竟然仍不能奏效。他故意让敌人错以为他看不出来,而把楚杏儿交于敌人之手,在敌人正要以楚杏儿为胁或将之突击格杀他的时候,他突然全力出手,要先歼此强敌。

一个姚八分已够头痛了。

何况还有张十文。

他决意要先除一名强敌。

不料,他这一番布置、以如此先机,尚不能致敌于死命,敌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虽然未放手一战,沐浪花已然知道结果:

他败了。

张十文也十分惊讶。

他以独门暗器毁了沐利华,自是十分得意,但旋见沐浪花杀子,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霹雳手段,心中已暗喝一声采。今见沐浪花行近,正要出手,但被沐浪花先发制人,张十文几乎就要吃了大亏。

一招把他逼退三丈,张十文为这个前所未有的挫败而怔住。

两人都呆了一下。

场中变化如此之剧,剩下的两名剑手,以及司马不可,全不知所措。

自从万人敌旗下的高手掩至,“蛇鼠一窝”杀到,这些人就仿似掉落在一场永不完结的噩梦里,身不由主,历经一场比一场更恐怖的恐怖。

楚杏儿已被解开穴道,但血脉犹未畅顺,身子阵阵发麻。

她初时对沐浪花极为不满。

——原来由始至终,沐浪花只当她是一颗棋子。

但现在她不得不深为佩服沐浪花的临危不乱、深藏不露。

这时侯,她听到张十文说:“好险,好险!”又说:“佩服,佩服。”

沐浪花惨笑道:“这句话似该由我来说才是。”

“谁说都一样。”张十文道,“反正,你就要死了,你们的人,一个个都得死,除了这女人,我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既然是死人,不妨多说几句你佩服我的话,我佩服你的话,反正都要死了,谁也传不出去了,谁都不会失了面子。”

沐浪花的态度很实事求是,“看来,我们之间除了一决生死,是不会有第三条路了?”

张十文答:“不对。”

沐浪花奇道:“哦?”

张十文道:“不是没有第三条路,而是连第二条路也没有了,现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他森然道:“如果我还没射你儿子一针,或许,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又或者,你不那么聪明,看不破我匿在这儿,那么你可能会有利用下去的价值,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而已。”他似乎很明事理的问:“试想,要我换作是你,你又怎会让我活下去?”一副以为沐浪花是死定了的样子。

沐浪花也不急怒。

他仰天长叹。

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后悔,”他说,“早知如此,我不如跟沈虎禅一起,共同进退。”

这句话一说完,场中的格杀、遽战、惨烈,令一直都能保持无惧的司马不可听得胆心寒。

沐浪花飞剑直取姚八分。

他不是攻向张十文。

楚杏儿也攻向八分道人。

将军麾下的人自有一种秘密暗号,楚杏儿一见沐浪花的手语,便知道他正下令:先行格杀姚八分再说。

楚杏儿虽然对沐浪花心怀不忿,但她不致在这生死关头对沐浪花的意思会有所违逆。

——大敌当前,只可团结,不容分裂。

楚杏儿是将军的女儿,她当然知道这些。她说什么都不会在这时候与淋浪花为难的,何况,对付姚八分,至少看来要比对付张十文来得安全些。

可是她却没想到沐浪花也对姚八分发动攻击。

——人人都对付八分道人,那谁来应付十文书生的攻击。

正在此时,一个人陡然出现。

像一座陡然升起的大山。

高不可攀的山。

深不可测的山。

山外有山。

山的山上是刀。

一把魔刀。

一个刀神。

沈虎禅。

当然就是沈虎禅。

第五章 好个沈虎禅

舒映虹惊道:“什么?”

王龙溪奇道:“沈虎禅?!”

燕赵吁了一口气:“果然是沈虎禅!”

将军铁脸也似有一抹难以形容的笑意:“好个沈虎禅!”

张十文果然发动了攻势。

他的两只手突然“长”了起来,就像装上了弹簧、驳上了链子一般,嗖地到了沐浪花和楚杏儿身后!

沐浪花霍然返身,双手发出凌厉的金芒。

他以双手硬接了张十文的一对“怪手”的攻击,嗖的一声,张十文双手缩回袖子里去。沐浪花脸色惨白,敢情这两掌接得他很不好受,手上的金芒也骤然黯淡了不少。然后张十文做了一项更怪异、荒诞、不可思议的攻击。

他“攻击”自己。

他一反手,“拔”掉了自己的头!

全都愣住了。

张十文却还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竟把自己的“头”扔了出去。

向沐浪花扔去!

沐浪花在这种怪诞的感觉里,也不知应该要如何应对是好。

就在这时候,有人猛地喝了一声,犹如炸起了一道惊雷。

“快躲!那是雷震子!”

沐浪花扯着楚杏儿,飞身急闪。

爆炸声起,楚杏儿被炸力震得斜里飞跌。

在这千钧一发间望去:只见那具“没有头”的张十文,颈肩间又徐徐“升”起了一颗头颅来!

这头正升上来之际,一个人就在他背后出现。

——全无征兆、突然出现。

好似冒升自土中,又似在平空乍现。

这人一出现,就喝了那一声,同时出刀。

刀光又惊起一道惊电!

楚杏儿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那刀光过处,那个刚升起的头颅,在一声极有力的砍肉削骨的闷响后,随着黑色的沫液,喷溅半空,飞落街头。

——这大概就叫做白刃的飞沫罢?

楚杏儿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况:

沈虎禅在最重大的关头、最重要的时机上,及时出现、及时出刀,一刀砍下了万人敌麾下二号人物张十文的头颅。

直似天神一般。

那一刀之力、之厉、之绝、之烈,足可教生机灭绝、死仍可活!

只不过楚杏儿在惊喜中,仍瞥见张十文在中刀前,已半旋过身子,双肩奇异地耸了耸。

沈虎禅那魁梧的身躯也似搐了搐。

然后一切都平息了。

一切都平静下来。

张十文的身躯缓缓倒下,噗的一声。

之后是沈虎禅还刀回鞘的割耳哑响。

战斗剧烈,但已结束。

战斗只有一招。

这一招已是两大高手毕生所聚。

结果是:张十文死。

沈虎禅收刀。

听到这里,将军不禁发出一声悠悠长叹。

“希望沈虎禅不是我的敌人;”将军道,“幸好他不是。”

他望向燕赵:“有这样的敌人,寝食难安。”

燕赵道:“恐怕万人敌现在已是吃不下、睡不了。”

王龙溪仍听得不大明白:“张十文为啥要拔掉他的头?”

将军道:“幌子。”

王龙溪奇道:“张十文的头是幌子?”

将军横睨了他一眼,道:“他手上的十文钱。”

舒映虹怕王龙溪再问下去,会惹怒了将军,忙道:“将军的意思是说:”张十文素以‘十文五针一元宝’称雄,但江湖上人人皆知它的‘十文钱镖’厉害,也知道他的‘十石五麻针’歹毒,但谁都不明白何谓‘一元宝’。”

王龙溪发现老鼠吞大象似的叫道:“‘一元宝’就是他的头!”

舒映虹暗底下舒了一口气,可是王龙溪又问:“可奇怪呀!他怎能拔掉自己的头?他的头又怎会爆炸呢?”

这回连慕小虾都在暗忖:王总把子虽然武功盖世,据说只有他的武功能与将军匹敌,但成就永不能及将军项背,主要原因便是,将军能用脑,王龙溪只是用手。

舒映虹只好答:“那是假头,里面装上雷震子的炸药。”

王龙溪这才恍悟过来,“哦”了一声,喃喃地道:“雷震子?莫不是张十文也认识雷家的人。”

此语一出,连将军也微微一震。

——蜀中唐门,擅用毒及施暗器。

——江南霹雳堂雷家,精制炸药和擅于指法。

自从江南雷家曾蒙大耻,决定“挂剑封刀”之后,雷家子弟辈出,不乏精英,他们精修指法,而且把炸药的炼制又拓展出新的境地,“雷震子”正是霹雳堂著名的“三大炸药”之一。

张十文精于暗器,与唐门似已有挂钩,而他掷头袭人,又暗伏雷震子,莫不是也跟雷家有关联?

——张十文是不是跟雷家有关联,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万人敌有没有得到江南霹雳堂的支持?

如果有,万人敌更加难敌。

王龙溪一句无心的话,却道破了一个将军心中的隐忧。

不过将军很快的便恢复了,说:“沈虎禅很沉得住气。”

燕赵点头:“他等张十文掷出了他的看家法宝:它的‘头’,再等他自己真正的‘头’伸出来时,才一刀了断。”

将军道:“好刀法。”

燕赵道:“好手法。”

将军道:“好刀法就是好手法。”

燕赵道:“一刀砍出,一剑剌出,必须要配合天时地利人和时势机缘才能,这一点,沈虎禅是做到了。”

将军道:“所以他才能一刀杀了张十文。”

燕赵道:“这一刀看似轻松,但却历尽大艰辛。”

将军道:“他是个人才。”

燕赵道:“沈虎禅确是个人才。”

将军道:“人才难得。”

燕赵道:“人才不易为人所用。”

将军道:“我一向不用人,只用人才。”

燕赵道:“人才善用人,将军善用人才。”

将军道:“我们知道沈虎禅一刀杀了张十文,却还未知道前文和下文。”

王龙溪撞:“前文?下文?”

舒映虹道:“前文就是沈虎禅如何能闯出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的包围,及时赶到救人杀敌;下文就是沈虎禅怎样带杏儿他们杀出重围。”

“对!”王龙溪一拍大腿道:“杏儿,你说下去。”

楚杏儿也是后来才知道沈虎禅是如何才会“及时赶到”的。

这是那名青年剑手说的。

那名青年剑手叫蔡可饥,原本是将军所调练新锐一代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建过不少殊功,只是这一遭“蛇鼠一窝”的布阵实在太诡异莫测,这“十一少年剑”才致未动手便损兵折将,只剩三人。

蔡可饥就是在沐府里被卷落地洞、沈虎禅冒死把他救上来,而在沐浪花要不顾沈虎禅独战群敌之际逃走、上前阻止沐浪花而被击倒于地的那个人。

他亲眼看见沈虎禅如何突围。

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子的事:

一大群人,而且都是一流高手,围剿一个人,结果居然是——一个人“追斩”一群人!

沈虎禅的困境有两大危机。

沐浪花忽退,令他陷在孤军作战的危境。

另一个不是杜园的双翎,而是狄丽君。

狄丽君的一双媚眼。

那是一种蚀骨融心的妩媚。因为艳夺一时,反而完全不必卖弄风情、散作风骚,甚至还是正派亮丽的媚色,不掺丝毫淫邪。

这双眼睛,令不动如山、定如岳的沈虎禅,也为之神眩。

他的眼神完全被狄丽君吸住。

那就像两瓣红唇,吸吮着他的神志。

杜园趁此发出猛烈、厉烈、狂烈的攻击,以它的一对长翎。

不过,沈虎禅虽没有转移视线,但仍能奇迹地从容应付。

他练的是禅刀。

使的是魔刀。

刀未出鞘、刀已出手。

刀已攻破杜园的攻势,刀柄锐烈地敲在杜园的肩膀上。

杜园大叫一声,抚肩疾退。

侯小周立即补上。

谭千蠢也正有所动。

沈虎禅却大喝一声。

这一声喝,震起一道惊雷。

狄丽君眼神立即散乱。

刀光在这时侯飞起。

刀光直砍姚八分。

姚八分正想出手。

他一直袖手旁观,是要先摸清沈虎禅的武功。

可是他不明白:一个人怎能视线完全被控制,但心神可以全不受影响?

——这就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魔刀?——可是魔刀尚未出鞘!

——这就是武林中沈虎禅自创的禅刀?——可是禅刀尚未出招!

姚八分已决定出手。

他知道再不出手,气势则全为沈虎禅所夺,不但杜园侯小周狄丽君等难免心怯,连自己和谭千蠢都会战志消减。

——一个人只要长期不与人相斗,斗志自然就会逐渐消磨。

就在他聚力要出手之际,沈虎禅已作出反攻。

杜园伤。

狄丽君已制不住沈虎禅的眼神。

姚八分立即动手。

他一动,沈虎禅已动。

而且先他而动。

同一刹间,侯小周因沈虎禅反扑之气势而退避,谭千蠢的攻势,却因沈虎禅猝然发动而击空!

姚八分抬头就见刀光。

只见刀光,不见刀。

姚八分只有两条路:一是与沈虎禅相互抢攻,二是先躲开这一刀再作反击。

以沈虎禅这等气势,饶是姚八分,也不敢行险抢攻。

他只有选择第二条路。

他先求避过沈虎禅的第一刀,然后再行反击。

他错了。

因为他已没有反击的能力。

也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甚至他也没能躲开沈虎禅的这一刀。

他的武器是一张八弓弩。

八弓弩是古代兵器,是可连续发射箭矢的大弓,箭如车辐,镞如巨斧,能射五百步以外,连通鉴亦有记载。

姚八分手上只有弩,无箭矢。

他的人看来很文弱,一个弱不禁风,飘飘欲仙的道人。

那张弩既比他高、亦比他阔,不过,他自黑暗里掣出大弩,手里使来,直轻若无物。

八弓弩共有八弓,银丝金线琥珀弦,弓色呈一种被火烧过的焦红之色。

姚八分要用这张八弓大弩来格住沈虎禅的一刀。

沈虎禅乍然发现,姚八分的兵器是“八弓弩”。

——“八弓弩”除了可以一弩八箭之外,更可怕的是,任何武器,一旦给它缠上,都必定脱手。

沈虎禅发现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的攻袭已发了出去。

他的刀已出鞘。

刀已出手!

“八弓弩”天下闻名,据说只有万人敌一人能挽能射,而由李商一保管箭矢,姚八分保管弓弩。

“八弓弩”能夺天下雄豪手上任何犀利兵器!

沈虎禅的刀名震天下,能看得清楚他出刀的武林高手已寥寥可数,更休说是能接他一刀的雄豪有几人。

他的刀锐莫能挡、无坚不摧。

——究竟姚八分仗着“八弓弩”,夺不夺得了沈虎禅的刀?

——究竟沈虎禅这一刀,破不破得了眼前的古之神兵“八弓弩”!

一刀砍下,齐扬!

姚八分突然看见沈虎禅的眼神!

他惊见沈虎禅澎湃的气势!

他乍见沈虎禅的刀光!

他心头一栗!

(能不能接得下这一刀?!)

(就算接得下,八弓弩是不是能承受这一刀之威?!)

(要是承受不住,八弓弩有损,这是万大爷的宝物,可怎么担待?!)

姚八分还没有接这一刀。

但他已为沈虎禅的气势所窒。

他战志崩溃。

他只有避开再说。

这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瞬间。

姚八分从要围攻、到偷袭、至招架、最终选择了退却一途,他已未战先怯,不战而败。

一败涂地。

一退不可收拾。

他退到哪里,刀光就追到哪里。

他退的时候,已来不及兼顾后方。

有墙阻、他裂墙而退;有柱挡,他裂柱而退;有房屋隔着,他也直撞了进去。

一时间,凡他退处,树折屋破瓦塌阶崩,他退得极快,瓦木纷纷坍塌而下,但那一道刀影,仍追着他、仍钉着他、彷佛不一刀砍下他的头就绝不空回。

只听得乒另乓啷、鸡飞狗叫,姚八分也不知自己已撞倒了什么事物、多少东西,幸而他功力深厚,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他疾退之势。

但他只有退。

那一刀在追。

一追一退。

一退一追。

谭千蠢一干人,嚎叫叱呼着,左右包抄而上,但都来不及救他。

他不能停。

一停,刀就至。

他可不想死。

他只有拚命的退。

——这一辈子里,他就算这一战最狼狈,还未交手一招,已被这一柄凶神恶煞的诡异刀追得个半死不活。

在青年剑手蔡可饥的眼里,只见到一个诡奇景象:

沈虎禅出刀。

姚八分扬弓。

刀弓正要相接,姚八分就“不知为了什么”,一味的退、没命的退、疾狂的退。

退得屋分瓦裂墙塌柱倒鸡飞狗走尘沙飞,那一道刀光仍火把一般的亮着厉芒飞追着他;杜园、狄丽君、谭千蠢、侯小周全掠身上前救援,但就是不敢接近那烛光烧天似的刀光。

然后,这一群人就消失在夜色里。

只剩下了他,和他的负伤。

第六章 一刀砍下,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蔡可饥想挣扎起来。

他知道自己再起不来,就会被这恐怖的夜所“吞噬”。

——夜当然不会吞噬人,只是在夜的黑暗里,还有极可怕的事物,随时要择人而噬。

——蛇和鼠都喜欢黑暗,所以它们喜欢夜。

蔡可饥想到这里,更五内如焚。

他犹记得刚才的映象:

追追追追追。

退退退退退。

追。退。

退。追。

——不过,这不可能是长久的事。

追的人要是追不到,可能就没有了退路;退的人如果被追上,就退无可退。

沈虎禅要对付姚八分、谭千蠢、狄丽君、杜园、侯小周还有“蛇鼠一窝”这么多敌人,纵能不死,也难保不败,就算能够不败,也决兼顾不了仍伏在地上的一个小角色。

——那小角色却不幸的正好是他自己。

蔡可饥越想越心慌。

——只要那些人一旦“解决”沈虎禅就决不会容让自己仍活在这里。

他就只有这个“机会”潜逃。

——逃是一回事,能不能逃出生天又是一回事。

可惜他连“逃”的机会也没有。

因为沐浪花虽然没有向他下重手,但为了怕他碍事,一掌撞闭了他胸前四处要穴。

这时血脉一时不得解,他便连起立的能力也没有。

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又是被粘住了腿的蚂蚁。

就在这时侯,他就看见一样事物。

那事物是在地上。

贴在地上。

借着落在地上火把残余的光,他看到了贴在地上的影子。

——影子?!

蔡可饥忽然想到沐利华!

一股洪荒猛兽般的恐惧,似迎面一拳把他击中,遂又扣住他的咽喉,几令他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影子。

高大的影子。

人影。

人影的头影之外,还有一柄长长的刀柄。

蔡可饥惊喜得几乎要叫出来。

耳畔已传来沈虎禅温和的语音:“他们不该把你留在这儿的。”

然后他一把抓起蔡可饥,道:“来,我们去找楚姑娘他们去。”

还随手拍活了蔡可饥的穴道,又道:“我已把姚八分等人暂时吓退了,不过,他们会配合张十文等去偷袭楚姑娘的。沐二爷这一走,是走错了棋子。”

蔡可饥忍不住想问,但又不敢问。

沈虎禅温和地道:“你要问的,都可以问。”

“您那一刀,有没有砍着?”

“砍中了又怎样?砍空了又如何?”沈虎禅微微笑道:“一刀砍下,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沈虎禅以耳贴地,听出格斗的所在,赶去会合沐浪花,正好就是张十文要出现之际。

沐浪花阵上斩子,悲恸至极,同时也愤怒如焚,但他依然精明机警。

他听出沈虎禅来了。

沈虎禅也故意让他听了出来。

所以沐浪花全面向姚八分发动攻击,务求缠住八分道人,至于十文书生,自有沈虎禅料理。

沈虎禅果然“料理”了张十文。

可是,沈大哥也并没有讨着了便宜;楚杏儿早已在不知不觉里称沈虎禅为“沈大哥”了,“张十文实在也是难惹的马蜂窝。”

“马蜂窝?”

“沈大哥虽然一刀搅破了马蜂窝,但也令蜂群全出螫人,代价不可谓不大;”楚杏儿眼里流露着一种很复杂的神色,有:仰幕、关怀、心疼、担忧、羞赧,各种情绪交揉在一起,分不清哪一种较强、哪一类较弱、哪一种较浓、哪一类较淡。

“沈虎禅怎么了?”

沈虎禅一刀杀了张十文。

剩下姚八分、谭千蠢、杜园、狄丽君、侯小周等一下子退个干干净净。

沈虎禅仍立在那儿,像一座铜像。

他的刀已回鞘。

沐浪花也没多说什么,在他儿子尸首前蹲了下来,痴痴的看着。

青年剑手蔡可饥这才敢在沈虎禅背后现身,另两名剑手见他出现,显得十分振奋。

——他们都明白是沈虎禅救了他们这位师兄弟。

——在这种危险关头,能多一名伙伴就是多一强援!

——就算在实力上并不能起死回生,但在心理上有着极重大的安慰。

楚杏儿一见沈虎禅,喜而惊呼:“沈大哥——”

沈虎禅忽身子一顿。

蔡可饥第一个发现:“血!”

沈虎禅背后有血!

——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张十文的血?

蔡可饥这一叫,楚杏儿也发现沈虎禅身上有血!

然后她才看见:

沈虎禅受伤了!

十枚钱镖,一枚不缺,全打入沈虎禅身体上!

楚杏儿的喜唤变成了惶呼:“沈大哥!”

将军动容。

燕赵色变。

两人互望一眼,迅而疾。

楚杏儿说下去,眼泛泪花。

沈虎禅晃了晃,两道浓眉一紧,有力得像要在眉心捏碎一道冰河,他的语音如铁石交鸣,快而有力:“不要怕,要镇定,敌人以为我没事,才不敢恋战,必走不远,说不准,还在附近,你们一旦惊慌,他们就会大胆作出反扑了。”

楚杏儿道:“可是……你的伤……”

“我稍歇一歇,不碍事的。”沈虎禅道:“你要好好看顾沐二爷。”他指了一指自己的胸。

——有时侯,“伤心”确比受伤还伤身。

——沐浪花不止于丧子之悲,而且还有亲手杀子之痛。

楚杏儿问:“你自己呢?”

沈虎禅道:“我还要去追一个人。”

楚杏儿实在想不透沈虎禅身受重伤,还要去追什么人:“谁?”

沈虎禅道:“谭千蠢。”

楚杏儿更奇:“追他干什么?”

沈虎禅道:“取回高唐镜。”

楚杏儿道:“那一面镜算得了什么!你犯不着再冒险犯难”

沈虎禅道:“你对那面镜子不是势在必得的吗?”

楚杏儿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但你已受了伤……”

沈虎禅道:“就是受伤,我才去追。”

楚杏儿听不明白。

沈虎禅道:“狗追人跑,人越跑,狗越是追,要是人忽然不跑了,反过来去追狗,可能就把狗吓得回头就跑了。”

楚杏儿道:“你的意思……”

沈虎禅道:“我已受伤,要是我们逃跑,他们还有姚八分、谭千蠢、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蛇鼠一窝这些高手在,一定会追袭、截击我们的;假若我反过来追杀他们,他们说不定就会惊惶失措、只顾逃命,你们便能趁机回到将军的势力范围内。”

楚杏儿道:“只不过,你……”

“我没事的,”沈虎禅用温厚的大手,按在她柔弱的肩上,有力的说:“我已杀掉张十文,正好大挫他们的锐气。谭千蠢一向精过鬼,今晚若不能逼他交出高唐镜来,一旦到了万人敌手里,只怕就不易得手了。”

蔡可饥上前一步,身子挺得像根标枪似的:“我跟你去。”

沈虎禅倒是好奇:“你?”

“你救了我两次,我的命死一次是你的,死两次也是你的;”蔡可饥道:“我一向不喜欢欠人的情,何况是欠人两次情!带我去吧,说不定你用得着一个人替您拿火把,好让您一刀杀敌。”

沈虎禅笑了。

“我的刀就是火把,所以已经不必再点火;”沈虎禅道:“不过你倒不妨跟我去一趟,因为有一个人,需要你来抬他回来。”

楚杏儿和蔡可饥都问:“谁?”

王龙溪与舒映虹也问:“谁?”

燕赵答:“徐无害。”

将军道:“对,他一直都跟沐老二在一起,但自从蛇鼠一窝出现之后,杏儿的转述里,便一直没有提到他,只怕已落在敌人手里。”

燕赵道:“沈虎禅不但能救自己,还救了沐二爷和楚姑娘,而且兼顾蔡可饥,更没忘了徐无害,他真是个……”

将军替他说了下去:“豪杰。”

王龙溪重重的哼了一声,才想起刚才说话的是将军,而不是燕赵,一时间抓耳朵捋头发摸鼻子,不知怎么收拾场面才好。

舒映虹忙道:“你们就趁沈虎禅去追击谭千蠢的时候回到这里来?”

楚杏儿用力地抿着唇,点头。

将军叹道:“幸运。”

王龙溪几乎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忍得笑:“这还算幸运?”

将军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才是不幸?”

王龙溪振振有辞的道:“十一名少年剑,至少丧了八名,司马兄弟死了个司马发,沐老二亲手杀子,徐师侄又失踪了——这还算幸运不成?”

“要是没有沈虎禅,而万人敌或李商一其一亲自出战,你试想一想,结果又是如何?”将军反问。

王龙溪想了半晌,突迸出一句:“他妈的他奶奶的他祖宗十八代的万人敌!别教我遇着,我把他切开三百七十一块!”他无可发泄,一股牛脾气只好诅咒万人敌以泄愤。

楚杏儿说:“一路上回来,仍有零星的埋伏,但主敌已教沈大哥吸住,总算都安然回到这里。”

将军关怀地道:“老二呢?”

舒映虹忙答:“他精神体力已消耗过度,心力交瘁,而又伤心过度,我已把他送‘神仙鱼’那儿去休歇。”

燕赵忽道:“他肯静下心来休养吗?”

舒映虹道:“我也奇怪,他很平静,如果不是现在听杏儿转述,我还不知道他昨天才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燕赵眼里露出了一种神色。

通常他只有在看向将军的时候才有的神色。

他说:“好个沐浪花。”

将军道:“他下决心了。”

燕赵道:“你是说……”

将军道:“报仇。”

将军向楚杏儿问:“剩下那两名‘少年剑’,是不是楚冲、楚撞兄弟?”

楚杏儿答:“是。”

燕赵望向将军的神色,就像他刚才说:“好一个沐浪花”和“果然是沈虎禅”一样。

他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将军即问:“你不喜欢这对兄弟?”

燕赵道:“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两个人。”

将军道:“那你叹什么气?”

“我叹气便是因为我居然完全不知道的两个人,而你却了如指掌;”燕赵道:“你的人手,多不胜数,但他们的武功特长名字,你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有你这样的敌人,我能不叹息?”

将军微笑:“我只知道,在那种场面里,如果还能有最后二人活命下来,那么,就一定是楚冲和楚撞。”

燕赵道:“结果你猜对了。”

将军道:“有一件事我却不敢胡猜。”

燕赵道:“什么事?”

将军道:“沈虎禅现在究竟已夺回高唐镜,还是已被人夺了命?”

燕赵望向楚杏儿,问:“沈虎禅有没有跟你约好,他什么时候才回到‘将军府’?”

楚杏儿一向都很喜欢这位“燕叔叔”。

因为这位“家里的敌人”、“眼中的钉”、“肉中的刺”,却比任何人包括她爹爹更关怀、了解和照顾她。

她恨愿意回答燕赵的话。

虽然她回答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

因为她的确很担心。

很担心沈虎禅的安危。

她不知将军也很担心。

很担心她为何会对沈虎禅这么担心。

“他说今天日落前就要回来,”楚杏儿不知道自己眼梢已有泪,悄没声息地滑落到柔颊上,“要是没有回来,就叫我告诉爹爹,不必再等他了……”

日落的时候,沈虎禅会不会同来?

夕阳西下,断肠人还在不在天涯?

第七章 空虚寂莫冷

沈虎禅并没有留在楚杏儿身边多少时候,只静坐调息了一会,就走了。

带蔡可饥一道走。

沈虎禅甚至没有拔掉嵌在身上的钱镖。

楚杏儿一见,那十枚镖,无一不打在死穴要害上,张十文的暗器手法,就连沈虎禅也破不了。

不过,钱镖只堪堪沾及皮肉,并没有深入肌里筋脉。

沈虎禅在发刀的时候,罡气早已遍布全身,钱镖是打在他身上,但并未曾造成多大的杀伤力。

楚杏儿想替沈虎禅拔掉钱镖。

沈虎禅陡地睁开双目。

他按住了楚杏儿的手。

楚杏儿先是吃了一惊,后又觉得羞赧。

“不要拔除,”沈虎禅柔声道:“一拔,我的真气反而泄了,让它留着好了,待事情过后再拔除,不妨事的。”

他拍了拍楚杏儿的手背,像安慰个小孩子。

然后便运气调息。

更剧烈的战斗在前面侯看他。

楚杏儿不敢再骚扰他,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一旦决定了要去做什么事,便谁都挡不了挽不住劝不得的。

她只有替他护法。

——强敌说不定还在周围。

“少年剑”中的楚冲、楚撞兄弟正向蔡可饥追问发生的事,并替他舒筋活络,蔡可饥把沈虎禅单刀追斩数大高手的事说得活灵活现,楚杏儿便是在这时候听得沈虎禅如何救蔡可饥而退姚八分的。

沈虎禅只歇了一阵子。

甚至还不及一盏茶时光。

他立起、抄刀、吸气,向楚杏儿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向蔡可饥道:“走吧。”

沈虎禅就这样走了。

楚杏儿和沐浪花、司马不可、楚冲、楚撞一路支撑着回到“将军府”,然而现在已近黄昏了。

沈虎禅仍然没有回来。

——沈虎禅还会不会回来?

将军疼惜地看着他的女儿。

独生女儿。

而且也是仍是独身的女儿。

“你已经很累了,”将军道:“你为何不歇歇呢?”

楚杏儿说:“我要等他。”

“让我们来等他,不一样吗?”

“他救过我,我不想看他出事……”

“他救过我的兄弟和女儿,我也不想让他出事。”

“爹,”楚杏儿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问:“如果他能回来,你会对他怎样?”

将军微微笑道:“你要我对他怎样?”

楚杏儿低着头说:“他是个人才……很有用……”忽然抬起了头,恳求似的说:“爹,女儿看他是真心效忠于你的,你就……”

将军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疑人不用。”

楚杏儿的心往下沉。

她抗声道:“可是……”

将军依然把话说下去:“不过我也一向用人不疑!”

他声音转为慈霭:“他不是个很有用的人吗?爹爹一向喜欢用有用的人;他不是很忠诚吗?爹爹一向喜欢用肯为我效忠的人。”

楚杏儿喜出望外,要不是当着这许多人面前,真会掠过去飞抱将军。

将军笑了:“何况,他还是我女儿所欣赏的人呢!”

楚杏儿的脸红了。

因为她是将军的女儿,将军苦心要培植她,让她一早就出来江湖历练,原因很简单:“杏儿,爹爹要你受煎熬历风霜独自解决难题,不一定是要你成为我的强助,也不是要你非有大成就不可。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爹爹的仇家不少、树敌又多,你要是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解厄克敌的能力,只怕日后险途难渡,所以你一定得要自强不息。”

楚杏儿也真的自强不息。

加上她的聪明、机巧、讨人欢喜,很快的她便真的成为将军麾下的三面令旗之一。

可是,一个洁身自爱而又自视甚高的女孩儿家,在江湖上,在风尘里,同样会感觉到空虚、寂寞和冷。

她是将军的女儿。

谁也不敢沾她。

她的武功眼界皆甚高明,谁都沾不上她。

将军是她的严父,她对他且敬且畏,但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吐的人。

她自幼丧母。

母亲也是文才武略俱能的人,可惜就丧在万人敌手里。

但是万人敌的独子,据说也丧在将军剑下。

故此,将军与万人敌除了在派系上的对立之外,彼此还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楚杏儿平日结交了不少豪杰英侠,诸如兜玉进、唐多令、冷秋帆等,但她不会向他们倾诉心事。

她宁愿向燕赵倾吐。

燕赵虽是将军的敌人,却是她很好的倾听者——甚至可以说是她的知音。

这些年来,她在江湖上闯荡,已学会了不怕凶无惧恶而且脸皮已厚得不会变色良心早已不见了,没想到,将军的话,竟会使她脸红,一念及沈虎禅,还会心跳加速。

这点连楚杏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将军接下去的话,她便无法集中精神,只听到一部份,将军好像有些喟叹的说:“只不知沈虎禅肯不肯为我所用……”

然后他们便讨论了起来。

其中又以王龙溪为最大声。

她真想叫王龙溪为“王大声”——不,是“大声王”才对。

这么多人里,她最不喜欢听王龙溪说话:既快、又急、特别大声、而且不经脑袋、还自以为是!

——这头大没脑、脑袋生草的呆瓜!

她宁愿听舒映虹说话。

至少舒三堂主很温和、耐心、聪明、且善解人意。

她也情愿跟慕小虾说话。

慕小虾虽魁梧、粗鲁、大块头,但是他怕她。

她喜欢人怕。

人越怕她越高兴。

武功越高块头越大的人越是怕她就越好玩。

可是她知道沈虎禅不怕她。

一点也不怕她。

说也奇怪,她反而有点怕他。

也不是怕他什么,而是怕他不高兴、怕他不开心、怕他不喜欢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怕这些。

——这本来又“不关她的事”。

她忽然觉得千头万绪,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一晚的惊恐,受了一夜的风霜,同时也战斗了整个黑色的晚上,她的脸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两颊一下子凉,一下子烧,脚下也有些轻飘,头上更有些恍惚。

她勉强敛定心神。

——可不能歇看。

——要等沈大哥回来。

她集中精神,正好听到将军在跟燕赵说:“你也累了。”

——燕大叔累了?

——他为什么累?

——他怎会累?

燕赵道:“不累。”

将军道:“你也忙了整个晚上。”

燕赵道:“忙,不一定就累。”

“对,正如疲,不一定倦,”将军道:“疲只是身体的累,倦则是连精神意志都累了。”

燕赵道:“只要忙得有收获,就算疲,也不觉倦。”

将军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有收获么?”

燕赵爽快地答:“有。”

将军一笑。

可是楚杏儿不懂。

她不懂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没留意先前的说话,以致跟不上内容。

其实不仅是她不懂,连舒映虹等人也没听懂,将军和燕赵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过他觉得自己必需要报告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是东北“五泽盟”总盟主。

他在武林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高唐指”不但是东北一绝,据说只有当年的“长空帮”帮主桑书云之“长空神指”,以及白衣方振眉之“王指点将”才能克制他,他德高望重、博学旁通,有人说,如果不是他遇事太过裹足不前,不能全身投入,他旗下的“五泽盟”,早就在二十年前大举中兴。

正如将军和万人敌足以相峙,蔡般若在武林中的位份,只有西南“万水千山”钟诗牛才能匹比。

“五泽盟主高唐指”与“万水千山总是牛”本身就有很多缠绕不清的渊源与纠葛,总之,“五泽盟”的蔡般若,因西南有“南天王”钟诗牛在,一直都不肯踏入长江以南一步。

可是蔡般若这回却来了。

以蔡般若跟万人敌与将军的微妙关系,他的出现,足可影响均势的战局。

——问题是:蔡般若因何会在此时此境此际此地出现?

连王龙溪都不禁动容。

将军并不动色。

燕赵也不动容。

燕赵望望屋梁。

将军也看看屋梁。

他们倒似一早就已知道此事。

连舒映虹也不禁愣了一愣。

——难道是自己报导错了消息?

曾有过这样的先例:舒映虹孜孜地报告一个重大而秘密的讯息,结果到了后来,才知道根本是个错误的,将军早就知道了,当面指出时,舒映虹不免有些讪然赧然。

他当然不希望这种事情会重现。

——一个人,确实没有几次面子可丢。

不过看将军的情形,又不似对他所提供的讯息怀疑。

他反而向燕赵心平气和的道:“他果然来了。”

燕赵也平静地道:“他真的来了。”

将军抚髯:“也许,他早该来了。”

“要掌灯了,”燕赵说:“沈虎禅也该回来了。”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远远远远远远有马嘶声。

一人仓皇而入,足不沾地,身法极为高明。

他人未到,已屈膝,脚未沾地,额头已向将军一头跪了下去,发出“砰”地一响,疾道“禀报将军,有敌骑一人正往关口里闯……”

语音未了,另一人已疾掠而入,额上满是密集的汗珠,来不及跪倒便已叫道:“禀将军,来人已闯入大门!”

他的话未完,马嘶声已极逼近,又一人如流星般射到,人未到大厅,张口便喊:“不好了,他已……”

他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因为没有说完的机会。

这刹那间,马嘶已自大厅响起,一骑如风卷云涌般冲了进来,一时间众人惊起走避,王龙溪大喝一声,正要徒手上前拦截,那匹神骏陡然勒住。

一切都静了下来。

唯有将军和燕赵,仍站在原处,纹风未动,静观其变。

马上有三人。

楚杏儿喜而叫唤:“沈大哥。”

一人自马后一跃而下。

那是蔡可饥。

他脸上青一块、瘀一块、人中渗着鼻血、嘴角也有血丝、一条腿还瘸了,可是他的表情,既光彩又振奋,彷佛刚好打了十八场大胜仗。

他手里还抱着一人。

徐无害。

徐无害虽脸色青白,状甚衰弱,但如将军这些明眼人一眼看去,已知徐无害并无大碍:

——他死不了。

还有一个人。

第三个人。

这个人就在马上。

是他策的辔。

是他控的马。

也是他救的人。

他仍然神威凛凛。

可是他并没有下马。

他是整个人栽倒下来的。

——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回来了。

和他的刀。

第八章 眼波可以酿醇酒

他的刀,仍矗峙在他的背上。

——他的人呢?

沈虎禅已栽倒下马来。

可是他立时盘膝而坐。

他的头上并没有冒出白烟。

——而是冒出黑气。

若有若无、约隐约现的黑气。

将军看了一眼,眼里立即露出惊讶之色,对燕赵说:“他和李商一交过手了。”

燕赵说:“是的。”

将军道:“李商一是万人敌麾下的第一高手。”

燕赵说:“要不是有他敌住李商一,谁也不易得手。”

蔡可饥大声道,“不,不止是李商一,那不公平!”

将军平静的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大哥为了救我;”徐无害挣扎道,“他几乎敌住了所有、统统、全部的人。”

将军反而有些诧异:“李商一算是活回头了?他从前都不肯做这种丢人的事!”

燕赵沉声道:“李商一也有身不由已的时候。”

楚杏儿又喜又惊,过去探看沈虎禅,只见他身上有十来伤处,血汩汩渗出,但沈虎禅却完全无动于衷。

看他的情形,似正全力压制体内的一种伤。

楚杏儿甚至无法弄清楚:究竟沈虎禅正在运功压止内创、毒力还是调息元气?

她只好望向将军。

——以求助的眼神。

将军明白她的意思。

楚杏儿毕竟是他的女儿。

“他受的是剑伤,”将军道:“被李商一创的伤,谁都帮不了他的忙。”

楚杏儿说:“可是,他是为了救我们,为了夺回高唐镜才受的伤……”

将军抚髯反问:“你以为爹爹是见死不救?”

楚杏儿恐惧一下子涌了上来:“他……他会死……?”

王龙溪怒道:“我去杀了李商一!”

燕赵即问:“你是李商一的敌手?”

王龙溪冷笑道:“没有打过,焉知打不过!”

燕赵点点头,嘴边又浮现了一个讥讽的笑意:“对,没有死过,焉知死不去。”

王龙溪气得眉毛都开了花:“总好过光说不敢动手的人!”

燕赵悠然道:“光说不动手的人总比光动手不说的人来得不具杀伤力一些。”

将军反问王龙溪:“你知道李商一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

将军道:“那你怎么杀他?”

王龙溪一怔道:“找到他就可以杀他了。”

将军居然很耐心的道:“你怎么找他?”

王龙溪想了想,居然也答得出来:“找到万人敌自然就可以找到李商一了。”

将军这回嘉奖似的道:“那你知道万人敌在那里?”

王龙溪怔了怔,答:“不知道。”

将军又问:“你知道万人敌是谁么?”

王龙溪搔了搔头皮,还是硬着头皮答:“不知道。”

将军仍然问:“你知道万人敌的样子?”

王龙溪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不知道。”

将军脸色一沉:“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找万人敌?凭什么去杀李商一?”

王龙溪吃将军一叱,只胀红了脸,嗫嚅的分辩道:“这……这小子能,我……我也一定能。”

燕赵冷峻地道:“这世上偏就有别人可以,而你不能的事。”

王龙溪忿然道:“你长他人志气!”

将军接道:“有时候,长他人志气是对自我要求加强,不一定会灭自己威风!”

王龙溪为之语塞,仍不服气:“我……我去找高唐镜!”

将军眉心一皱:“你要到何处找?”

王龙溪说:“不是说在谭千蠢手上吗,千蠢和尚总比李商一好找得多了罢?”

将军捻髯道:“你想证实什么?”

王龙溪大声道:“我要证明别人做到的我能做到,连他所不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将军“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沈虎禅夺不回高唐镜,你能。”

徐无害忽然叫道:“不。”

他喊道:“沈大哥已夺回高唐镜了!”

舒映虹眉宇一扬,疾问:“在哪里?”

徐无害垂下了头,悲声道:“可是为了换我,他又还给了他们。”

舒映虹和王龙溪一齐倒抽了一口气:“什么?”

将军转首向徐无害,不怒而威。

徐无害不敢抬头。

他在“将军府”里的辈份已不小,但跟“三面令旗”级的高手公然抗辩,还是平生第一遭。

将军叹了一口气,拊髯缓缓的说:“你还是把事情好好的说一说吧。”

那对徐无害而言绝对是恐怖但又香艳的经历。

事情发生在他随着沈虎禅火烧大宅步出大门之际,他在火光熊熊里忽然看到一双眼睛。

那一双眼,在火光中焚烧,也直似在心中映照,在苍穹里闪耀。

媚眼可以酿醇酒。

就这样,徐无害就慢了一慢,没能跟上大伙儿步调。

这使他几乎从此就万劫不复。

等到他发现那双美目愈来愈近时,他只能捂心发出一声呻吟。

那女子走到他面前。

他想拔剑。

(那女子向他一笑)

——浅笑可让人溺毙其间。

他要拔剑。

(那女子向他招招手)

——一招手是一盏水上灯。

他一定得拔剑。

(那女子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一道幻彩的梦痕。

他不能不拔剑。

(那女子的手已触及了他)

——触及了他欲火焚腾的地方。

徐无害又一声呻吟。

他已崩溃。

他已被彻底的击溃。

他连剑都未出手,整个人都被欲念充塞膨胀,而在这时,那女子已封了他身上几处穴道。

徐无害在转述的时候,不敢提这些。

他也不能提。

这件事并不光彩。

而且痛苦恐怖。

可是他并没有后悔。

在他欲念高涨至极之际,那美得令人一口唾液都咽不下喉里的女人,点了他身上几个完全不知道原来也是穴道的穴道。

这使得徐无害本来充满全身高亢怒张的欲火,一泻不可收拾,几近虚脱。

那女人笑了。

火光照不着的地方仍是黑暗。

她向黑暗里作了个吩咐:

“把他抓起来。”她补充说:“这人留着有用。”

当这对媚眼没有向着他的时候,他才想起万人敌麾下有一个人物。

狄丽君。

——“眼光可以酿醇酒,风情可以迷杀人”的狄丽君。

他知道她就是狄丽君的时候,他刚怒升的欲火亦已宣泄,他几近沮不能举。

他已“完了”。

而他的梦魇刚刚开始。

这时倏沈虎禅也正开始与姚八分等人在剧斗,狄丽君自然也加入了战团,而无暇去理会徐无害。

他当然寄望沈虎禅能杀了狄丽君,前来救他之厄,可是他另一种心情却非常奇特:

——只要多见狄丽君片刻,就算是死在她手上,也心甘情愿。

他居然希望狄丽君能回来看他!

他竟渴望见狄丽君!

而他落在“蛇鼠一窝”的手里,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海底里被一大群死鱼压着。

——又滑、又腥、又臭、又完全着不了力!

他为这一点而感觉到痛苦绝望。

他是因为狄丽君而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他竟不恨狄丽君。

他甚至还觉得:刚才的一刹那,狄丽君离他是那么的接近,呵气若兰,垂手可得,他虽然还没有拥有过她,也不曾拥抱过她,但她曾在自己欲火的尖端点水似的一触,那便教他融骨销魂、永生难忘。那瞬间她是他的,就算隔着距离,他还是觉得他一泄如注、酣畅无比,就像和她情投意合、一起欲仙欲死一般。

就算只是假象,也总比连假象都没有的好。

这样一个女人,他见了又想再见。

他甚至希望一生一世一辈子都能见着她。

——因为她曾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

“蛇鼠一窝”当然没有杀他。

可是他比死更难受。

因为那一干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有的嗅他、有的吻他、有的舐他、有的捏他,至少咬了他二十一口吃了他一只耳朵扯断了一只尾指和十八根头发而且还拔了他三只牙齿四条鼻毛十六根眉毛!

——这样的事情竟然都会发生!

这时沐浪花拖走楚杏儿,全面撤退。

沈虎禅出刀,逼走姚八分,一群万人敌的主将,全在墙崩瓦裂唏哩哗啦间走得一干二净。

那黑暗里的“蛇鼠一窝”也随着紧蹑而去。

他们当然也“带着”徐无害。

一直到这一刻为止,徐无害虽然已能动弹,但还是可以判别得出眼前所发生的事:诸如沐浪花临阵只求自保、不战而退,沈虎禅独战群敌、以一刀追斩众人。

他看见几个人。

几个人都气急败坏。

几个气急败坏的人都很狼狈。

最狼狈的是那个曾被沈虎禅挺刀追杀的人。

看来,他在这些人当中身份最高,可是现在最狼狈不堪的也是他。

其余几个亦气喘吁吁。

其中包括了一动手就制住了他,江湖上人称“眼儿媚”、武林道上给她一个绰号“莫道不销魂”的狄丽君。

徐无害原本是将军的门生,虽然后来调入三当家舒映虹的麾下,但他以“追随将军一十三载”的名义,不管在“将军”府里还是武林道上,谁都得对他另眼相看。

他跟随了将军多年。

将军与万人敌对敌了多年。

因而,他对万人敌麾下的名人,多少也有点了解。

他一看那几个人,便猜到他们是谁。

除狄丽君以外,还有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

徐无害知道自己完了。

眼前这些人,就算是以一对一,他也自知求胜希望极微。

何况这些人全都在一起。

更何况自己又已受制于人。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已完全没有希望、彻底的“完了”之后,只怕要比真的“完了”时还要悲哀。

徐无害现刻的心情就是如此。

哀莫大于心死,他连挣扎求存之心也没有了。

他听见他们犹有余悸的争论起来:

“那人简直不是人。”

这句话好像完全不通。

人当然是人。

可是徐无害亲眼见过沈虎禅出手。

——那真的是一个“不是人的人”。

姚八分说的话似欠通,但说的是实在话。

那确实是他的感觉。

“他那把刀也不是刀。”

这也是句实话。

徐无害虽为狄丽君点了穴道,但他仍能看得见沈虎禅出刀。

他到现在仍看不清楚沈虎禅的刀。

——究竟是因为那一刀太灿亮、太惊艳,还是太凌厉,令人浑忘了刀、浑忘了人、甚至浑忘了闪躲。

甚至连“看”,也忘记了。

这已经不是“刀”了。

——要不是“神”,就是“魔”。

太过惊世骇俗的事物,就不可能是凡人凡器。

“你实在不该让他先行出刀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几个人去围攻他,结果,却教他向我杀了过来,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搞的。”

“我们都以为你会抢先出手的呀!”

“大家一拥而上,不待他拔刀便解决了他,岂不是干净得落!”

“他向我追杀,你们也不见得能给我支援、替我解围!”

“喂,嘿,连姚道长也要求救么?我们都还不敢置信哩!”

“你这算是风凉话!”

“不敢,不敢!”

“其实咱们都困他不住,良心话,也解不了你的厄。”

“却不知他为何要收刀?”

“因为他想逃。”

“不,我看他是要赶过去援助沐浪花那一股。”

“沐浪花临阵背弃潜逃,他还会去救他不成?”

“将军的人,总会救助将军的人的。”

“对,正如狗改不了吃屎。”

“那么,张书生那儿恐怕有险了。”

“好,咱们说什么也得要去看看。”

“你留着这厮干吗?”

“他是徐无害。”

“徐无害?”

“徐无害是将军当年弟子,而今在舒映虹手下当红,“五泽盟”有没有跟“将军府”结盟的事,最好去问问他”

“他会说?”

“他能不说?”

“就算他不说,对咱们也无害。”

“对,人都死了,对谁都无害可言。”

“咱们要把他拖去张书生那儿么?太累赘了罢!”

“‘剑客’可会赶来?”

这句话是狄丽君说的。

狄丽君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仿佛提了一个不该提的人一般。

一个不该由他们这样轻率的从口里说出来的名字。

这个名字仿似“尊贵”得应从圣旨里宣读出来、听的人要三跪九叩膜拜才是。

可是在江湖上,“剑客”根本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名辞。

隔了好半晌,才听杜园吞了一口唾液,问:“‘剑客’……他,他今晚也会来吗?”

姚八分长吁一口气道:“要不是他为了要截击‘南天王’派来的人,他早就到了。”

谭千蠢脸上还带了个诡异的笑容:“‘剑客’来了,那头没尾老虎还凶得了多久?”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可是笑容里似乎也有些不快。

仿佛“剑客”是他们所恐惧的人,但不是他们所欢迎的人物一样。

“就这样说定罢,”姚八分道:“把他留下来,我们再在‘落井竹’聚合好了,到时再来好好的审一审这个人。咱们还得要赶去接应张书生。”

“其实,有张十哥,那头两脚老虎也怕早变成了两截老虎了。”

“那就别磨菇了,咱们去了再说。”

狄丽君示意,叫人带走徐无害。

徐无害觉得自己又跌落入海藻一般的物体里,整个人似货物一般被人搬走。

——谁是“剑客”?

——“落井竹”是甚么地方?

对徐无害而言,现在别无所求、只愿速死。

第九章 一张痛苦的脸容

可惜,人生在世,常常不是说死就死的。

想死的人不是就可以去死,或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死去。

徐无害现刻的情况就是这样。

这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仍然无法看见“蛇鼠一窝”的样子,也弄不清楚“蛇鼠一窝”究竟有多少人。

不过,他总算明白了这个地方为何被称作“落井竹”。

因为这地方种满了竹子,竹身呈暗红色,竹叶茎部作淡紫,竹节粗大,像一截截木桶,如果井口拓得不大,根本还投不进井里。徐无害从来就没见过那么粗大的竹子。

徐无害被“掷”于此处。

有一匹骏马,正在竹林边吃草。

接理说,那几名万人敌麾下的“巨头”尚未回来,理应没有人向他动手才是。

不过“蛇鼠一窝”似以“整人”为乐。

徐无害已被“修理”了一顿。

对方“修理”他的方式,并非不“人道”,而是不把他当“人”来办。

只把他当作了一种“娱乐”。

他们给他吃饭、喝水。

他马上发现那是咸饭、盐水。

他当然不吃。

可是他立即被“强迫”吃下去。

“强迫”的方法,只要徐无害稍有“违抗”之意,他的肠子几乎要从肚门里被钩子勾了出来!

徐无害只有吃。

吃了以后,只有猛喝水。

鲸饮的结果,更不堪设想。

盐水都喝完了,徐无害哀求喝只要是不加盐的水。

只要不放盐,放什么都可以。

结果给他喝辣椒水。

喝法是从鼻子里直灌下去。

徐无害一口气还未喘过来的时候,那些“看不见的人”又想出了新鲜玩意。

他们这次又来了一桶水。

一大桶。

这桶水既不放盐,也不加辣。

而是蜜糖、糖浆。

整桶糖水从头到脚往他身上淋,然后再把他扎手扎脚绑在竹干上。

不久,徐无害的“访客”就来了。

这些访客便是徐无害的“酷刑”。

来的是蚂蚁。

大大小小、各种各类的蚂蚁,开始往徐无害身上叮、攒、噬、咬、蝥。

徐无害这次是与其活看受苦、不如一死。

就在这时候,马蹄急响。

有人来了。

——不管是谁来,徐无害也没妄想有人会来救他,他只望有人过来,把他一刀杀了就好了。

来的是姚八分、谭千蠢、杜园、侯小周、就是没有狄丽君。

徐无害只想见狄丽君。

——能见着一面,总是好的。

——就算死,也要死在她手里。

可是狄丽君并没有来。

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的神态,比刚才还要狼狈。

“张十哥他……他死了。”

“他在对付沐浪花一伙人的时候,眼看就要杀尽他们,擒下楚杏儿,可是半途却杀出了个沈虎禅!”

“沈虎禅一刀杀了十哥。”

“不过沈虎禅好像也……”

“他似乎也受伤了。”

“如果他伤了,就不可能一刀杀得了十哥。”

“可是十哥已发出了暗器。”

“谁也逃不过十哥的‘十文钱’。”

“你别忘了,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又怎样?”

“沈虎禅至少能杀得了十哥。”

“你这是替敌人喝彩!”

“你这般有理,又不见得你刚才杀了沈虎禅!”

“我杀过去有什么用?你们全都退走了。”

“嘿,原来阁下的威风,还得要靠我们来助长。”

“你……”

这几个人似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可是最令徐无害毛骨悚然之处却是:他们前一番话,似在向谁人报告;而后一段话,又像在向“上级”之前争功诿过。

但是徐无害的身前身后,左右附近,完全没有另一个人。

只有竹和风。

还有马。

一匹紫骝马,神骏无比。

——难道他们是向马匹邀功卸责?

这种情景委实使徐无害觉得荒谬绝伦,然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怖。

侯小周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杜园沮丧地道:“我们这次真是损兵折将,张十哥、齐九哥都死了,回去如何跟万大人交代?”

姚八分沉声道:“和尚,高唐镜还在你手中罢?”

谭千蠢道:“在。”

姚八分道:“‘东张西望’和‘清明时节’都在不在附近候命?”

千蠢和尚道:“余分分、张看看、徐望望他们本就跟着一哥,决不会走远。”

姚八分于是道:“你叫‘东张西望’、‘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护着你,先回总坛拜见大人再说。”

徐无害纵然已知自己无望,但乍听之下,知道万人敌麾下高手,几乎已“倾巢而出”,也颇为震动。

万人敌座下的“五大高手”,是“一八九十千”,即是:李商一、姚八分、齐九恨、张十文、谭千蠢。除此之外,还有“四大护法”:那就是万人敌的“耳目”、外号人称“东张西望”的徐望望和张看看,以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两大异人:“清明时节”余分分和“大名鼎鼎”孟顶顶,他们一向迅于行动,执行万人敌的命令,一如万人敌之手足。另外还有“三大外援”:即是世家子弟的侯小周、豪门弃妇的狄丽君、戏班名伶的杜园。“蛇鼠一窝”和“黛绿嫣红一泼风”两个部队,全是万人敌的精兵。

也可以说,是蔡京、童贯、王黼等人在武林中的实力,确是要比铁剑将军的手下部队为盛。

徐无害听得单止是今晚之决战,已出动了万人敌部下的:姚八分、齐九恨、张十文、谭千蠢,还有侯小周、狄丽君、杜园,以及“蛇鼠一窝”,现在只怕连余分分和张看看、徐望望都来了,看来此役万人敌是志在必得的——除了将军亲至,有什么人能闯得过这些在武林中神秘而又厉害的高手所布的阵呢!

只听姚八分又恨恨地道:“没想到杀出了个沈虎禅!”

谭千蠢惋恨地道:“我们在此聚合,本来兵分两路,一路是把沐浪花等人一网打尽,夺得高唐镜擒下楚杏儿,要楚铁剑进退两难,看他如何去解“五泽盟”和“南天王”的怨结仇障!另外一路就是要把蔡般若和钟诗牛派来的人先行干掉,让他们疑神疑鬼,继续拼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杜园问:“不知道蔡般若派来的人是不是方恨少?钟诗牛派来的人是不是唐宝牛?”

姚八分骂道:“你脑袋变成麻包袋了罢?他们怎会派这两个蠢蛋来!你当名字里有个‘牛’字即是一路的了?那么有黑须就是你老爹,有白须子就是你祖公吧!我着小周查过,他们只是沈虎禅的先锋!”

他恨恨地道:“而且还是两个笨先锋!”

杜园被姚八分这一番奚落,心里很是不忿,但只能讪讪然的,不敢抗辩。

侯小周脸上充满同情。

他同情之意如许之盛,以致谁都难以觉察出他眼里那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人在同一个“部队”里做事,难免你抑就是我扬,我表现好就是你表现差了;就像同在一条舟子上,不管外面是否狂风暴雨,也不论舟子是不是可以遮风蔽雨,总之,别人站立的位子多一点,自己处身之地便少了一些。

——是故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人的精力,大多是浪费在这种无谓之争里。

——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但不争要有不争的实力与条件,普天之下,纵大智大慧者,有几人能够“不争”?

——大人物有大人物之争,小脚色有小脚色之争。

——就算你不与人争,人亦欲与你争。

——杜园被斥,侯小周似乎想要掩饰喜悦;张十文被杀,姚八分似乎也兴奋多于悲愤。

除非是死人,才能不争。

因为已不能再争。

已经没得好争。

——连一口气都没了,再“争”什么?

像这一刻的徐无害,才是没有可争的。

——连生存都挣不到,有什么好“争”的?

那些人也真的当他死人一般,所以什么话都说,毫不顾忌。

这种情形,无疑是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说”得出去了。

徐无害也心里明白:他们要逼自己道出所知将军的机密,所用的条件,至多不过是让自己死得痛快一些。

——如果他们说会放了他,他们说了也等于没说,自己也不会相信。

——他们会不会逼我加入万人敌的组织呢?

徐无害心里忽然燃起了一线生机。

——要是他们真的提出这个条件,要不要答应他们呢?

——不答应,是死!

——答应,是……

就算是再高风亮节、雪志冰操的人,在某些时候某种情境里,也难免会有动摇的时候——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变了节,还是仍能临大节而不屈,但一时间的犹豫和顾虑,总是难免的。

不过徐无害已没有机会再想下去。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因为一声沉叱已打断他的思维。

“交出高唐镜,可以不死。”

说话的人就在他的背后。

徐无害正倚一株巨竹而靠。

发话的人自然是在巨竹之后。

——他在什么时候潜了进来?

——他如何在一众高手眼下潜进来?

答案没有人知道。

但人人都知道。

说话的人一定是沈虎禅!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本领。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胆色。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分量。

——也只有沈虎禅这种人才会在一众高手的伺伏下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众皆失色。

谁都没有动手。

因为沈虎禅就在徐无害的背后。

只要沈虎禅在,谁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本事把徐无害“抢”过这边来,而且,更没有勇气去“杀”徐无害。

可是沈虎禅要的是高唐镜。

——给?

——还是不给?

——不给能不能敌得沈虎禅的魔刀?

——要是给,万人敌会怎么处置他们?

姚八分、谭千蠢似在后退。

——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地位和身手,一个“还未出现的人”居然把他们几个人一齐吓退,可以说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姚八分等人都尝过沈虎禅有历害。

——哎,那一把匪夷所思的刀……

谭千蠢性子凶悍。

他还想斗。

他已败在沈虎禅手下三次。

三次他都未曾正式向沈虎禅动手,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仍是跃跃欲试。

——沈虎禅真的有那么厉害?他仍想动手。

不过,他虽然外表莽然,但着实不是鲁莽之辈。

他看见姚八分没有动手。

——在万大人麾下“五大高手”里,要以李商一武功最高,张十文次之,姚八分排行第三,齐九恨又次之,而自己则忝居其末。

——连姚老道都不敢动手,自己又何必吃眼前亏?

——就算上头责怪下来,自己好歹也有理由可以推责诿过。

谭千蠢正那么想着的时候,忽觉背门给一物顶着。

凉。

冷。

冰。

冻。

他的心也凉了,手也冷了,脚也冰了,甚至全身都冻得发僵,更糟糕的是:不但僵,而且还抖。

发抖。

然后他听见沈虎禅的沉甸甸的语音,就自背后传来:

“我再说一次:交出高唐镜来。”

——沈虎禅不是在徐无害背后的巨竹后吗?

——他怎么又到了谭千蠢身后?!

姚八分等霍然转身。

只见沈虎禅。

和他的刀。

刀和人,就在谭千蠢的背后。

再看徐无害的时候,只见竹后转出一个人。

蔡可饥。

他已扶起徐无害,一面替他揩去身上的蜜汁。

没有人敢去制止他。

因为谁敢动他,谁就等于先“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要沈虎禅动刀?

看来,谭千蠢已没有选择。

他不能选择。

他只有交出高唐镜。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锦缎包裹着的高唐镜,颤抖着反手交到背后去。

身后自然就是沈虎禅。

沈虎禅正要接过来,忽听一个简单、木然、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音道:

“留、下、高、唐、镜,我、就、留、下、这、两、条、命。”

然后那棵紫红色的巨竹忽然裂开了。

裂成一个整齐的圆周。

竹枝喀喇喇地倒了下来。

竹枝中间是空的。

净若明台的巨竹中,竟端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人,抱着一把剑。

一把短短的、仿似一节节的、一叶叶凑成的、梭形的剑。

红色的剑。

——那么红丽欲活的剑,彷佛剑里流着的是鲜血,剑是活的。

人呢?

人完全苍白,而且苍老。

其实这人,看来最多只三十岁,可是却有一张痛苦的脸。

痛苦至极的脸容。

这使得旁人看来,以为他不但已十分苍老,而且还非常沧桑。

这样看去,仿佛他是死的,他手上的剑才是活的。

——在他没有削断竹子之前,竹子是没有裂缝的,他是怎么走进去,坐在其间的呢?

——他为什么要躲在竹子里呢?

徐无害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刚点燃起的希望,忽遭暴雨般的淋熄打灭了:……

——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等人,刚才正是向这人“报告”。

——这人一直都在竹子里。

——这人正是李商一。

“一统剑客”李商一!

未见过李商一的人,也一定会听过他的剑。

他那一把不但饮敌人的血、也喝自己的血的剑。

——那一把“古之神兵”。

红色之剑。

第十章 红剑

巨大的竹子。

竹子里的人。

手上的红剑。

一切都构成一个奇诡的映象。

沈虎禅一见到他,脸色还没有变,“锵”的一声,他背上的刀柄弹起,刀竟自动出鞘一寸三分!

那个拥有一张痛苦沧桑脸容的人,手里的红剑也忽然生起了奇异的变化:那柄剑就像折叶一般,一瓣一瓣的打了开来,迅即又叠合在一起,复合成一把梭形的剑。就像一把扇子,开了又合起来;也像一截蟒身,蠕动了那么一下又静止了下来。

剑色变得像剑身里布满了血脉一般,一点腥红一斑绯红,红得来不及调匀,但更怵目惊心。

然后沈虎禅问:“你要我交回高唐镜,就放了他们两人?”

李商一看也不看他,只道:“一、个、人。”

沈虎禅道:“两个。”

李商一摇头。

蔡可饥猛然转身,就要出剑。

沈虎禅大喝一声:“不可!”

蔡可饥陡然住手。

沈虎禅有点紧张的样子:“别惹他!”

他曾在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挟持楚杏儿的威胁之下,轻易反击、从容救人,可是遇上李商一,他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了。

他变得很谨慎,好像脚踩刀山、手捧油锅似的,错不得。

他鼻尖已密布汗珠。

“我手上也有一个人。”

“他、死、活、与、我、无、关。”

“可是他死在你面前,也不是件光采的事。”沈虎禅指的当然是谭千蠢。

李商一冷哼一声,突然,徐无害和蔡可饥只觉整个人飞了出去。

——也没有大力撞来,甚至完全感觉不到外力的存在,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两个人都想努力站好,可是徐无害已失去挣扎的能力。

蔡可饥则不然。

他在眼看要栽倒在地上之际,忽一个怪蟒翻身、鱼跃龙门、点挂回龙弹,想要平平稳稳的落下去。不料,这一用力,反而在要紧关头重心大失,“叭”地吃跌,正要用双手接地,但双肘发麻,门牙被竹根一叩,顿时掉了一只,一嘴是血。

徐无害动弹不得,还扎手扎脚的摔了下来,但要到地面的时候,反而双脚平平落地,而被封的穴道,也神奇般地全解开了,不过因体力一时无法恢复,仍瘫软在地上。

徐无害为之怔住。

沈虎禅既没有去接,也没有去扶他们。

他只把刀柄移开,对谭千蠢沉声道:“走吧。”

谭千蠢如蒙大赦。

李商一道:“他、们、可、走、你、却、走、不、得。”

沈虎禅谨慎地道:“他们会让他俩走?”

李商一眉头一皱,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走。”一面还挥了挥手。

沈虎禅注意到他的手:那就似皓雪般的玉手。脸部皱纹虽多,手却白净皎好。

蔡可饥狼狈地爬起来道:“我不走。”

“走吧。”沈虎禅把话先说了下去,“有李剑客的话,他们不致留难你们的。”

蔡可饥挺胸大声道:“你走,我们才走。”

“你不想走,”沈虎禅道:“也得要送徐兄弟回去。”

李商一忽道:“说、完、了?”

沈虎禅平平的望着蔡可饥,“你不走?”

李商一道:“你、死、了、他、们、也、一、样、可、以、走。”

他自恃的时候,皱纹都爬满了眼角额前:“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

沈虎禅爽然道:“好!”

然后他的手已搭住刀柄,道:“请。”

李商一点了点头。

傲慢的点了点头。

倨傲的抬头。

然后抬头望夫。

看他的神态,彷佛眼前已没有人,眼中也没有人,世间已没有什么东西能教他放入眼里。

——就连沈虎禅也没看在眼内?

——沈虎禅的刀呢?

——天底下,谁能无视于沈虎禅的刀?

——李商一,他,能不能?听到这里,燕赵忽道:“可惜。”

将军抚髯道:“很可惜。”

燕赵道:“这一战,没能亲眼目睹,实在是损失。”

将军喟息道:“不过,结果我们总算已知道,也不必为沈兄捏一把汗了。”

燕赵道:“对,沈虎禅已回来了。”

将军道:“他回来,就是李商一战败了。”

燕赵道:“李商一的红剑之剑,可称天下第一,可是终究还是败在沈虎禅的刀下。”

“错了,”说话的人是蔡可饥,他立即省悟到自己用语重了,可是还是忍不住再说一句“不是的!”

燕赵也没生气,只是有点讶异:“你是说……李商一胜了?”

蔡可饥激动地点头。

燕赵和将军面面相觑。然后燕赵试着问:“那你们又是怎样回得了来?”

李商一的脸容有一种很奇怪的变化。

他的脸还是如常的一张脸孔。

可是这张脸却突然开朗了起来。

一个人的神情是因他的心情而改变,这句话在李商一的身上得要加强十倍。

沈虎禅望定着他,然后解刀。

——是解刀,不是拔刀。

沈虎禅双手紧握连着木鞘古意的刀柄,直举头顶。

李商一看了沈虎禅一眼。

然后他鼻子里哼了个调。

沈虎禅的刀徐徐而落,双手执刀,刀尖指着地面。

李商一却做了一件事。

他弃剑。

——是弃剑,不是拔剑。

剑就插在竹节上。

那柄剑刺入竹节里的时候,也不觉特别锋利,但却隐隐带有音乐的声响。

也就是说,当剑锋遇上硬物的时候,便会发出一种似是音乐般的声响,好听极了。

——难怪武学家认为:死在李商一剑下,是一件舒服而且荣耀的事;很多人都认为李商一的剑杀人是不令人感到痛苦的。

——可是李商一很少杀人,甚至很不愿意动手杀人。

沈虎禅继续谨慎而缓慢的动作。

他用双手捧刀,专注而心诚的往前抱刀拜了三拜。

李商一忽然自竹节内走了出来。

剑仍留在竹内。

——没有了剑,他如何对付沈虎禅?

没有剑,如何克制沈虎禅的刀?

沈虎禅仍双手托刀,小心翼翼地捧刀平举于额前。

蔡可饥看不明白。

以他的功力,当然看不明白。

他只看明白了一件事。

——大家的神情。

别说杜园和侯小周了,就连姚八分,他脸上的神情,比沈虎禅挥刀追斩他之时还要怆惶,而谭千蠢也比刚才受沈虎禅胁持之际还要紧张。

——到底为什么?

——难道就为了沈虎禅那几下毫无意义的舞刀?

这时候,沈虎禅已回刀合抱,默然稽首为揖。

他这些动作,却又不是冲着李商一的。

李商一却竖起一根指头。

左手食指。

他用这只手指,找了一块苍古的石头,竟磨砌了起来楚杏儿叫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将军神色凝重:“他们已打起来了。”

楚杏儿和舒映虹都诧道:“打起来了?!”

楚杏儿补问了一句:“怎么打?”

燕赵道:“好厉害的李商一!”

将军觉得是遇上了知音:“他用的是‘道剑’。”

燕赵羡然的说:“他的剑已达到了:‘道即为空,空即为道’的境界。”

将军道:“所以他已不必持剑。”

燕赵道:“他的手指就是他的剑。”

将军道:“他和剑虽分了开来,但实际上那剑仍为他心志所纵控,人在剑在,人不在剑也在。这比‘剑在心中’的‘心剑’还要再进一步。”

燕赵道:“可是沈虎禅也不简单。”

将军道:“他是想以‘儒刀’以破之。”

燕赵也有点奋说:“所以他刀未出手,招已先露,正大光明,磊落逼人,‘天地君亲师’五记招路,先亮了出来。”

“好个‘道剑儒刀’!”将军叹道:“唉,这真是一场绝世难逢的比斗。”

王龙溪瞪大了虎目,几乎是一把手要把蔡可饥揪了起来:“结果如何?!”

——还没有结果。

沈虎禅以刀敬天、敬地、敬君、敬亲、敬师,然后面对敌人。

李商一却在竹节上以手指刻字。

刻了八个娟秀的小字。

“弦年蝶鹃,泪烟忆然。”

刻完了,他拍了拍手,一张脸突然又被痛苦所布满。

沈虎禅大喝一声,举刀、提步、上前。

蔡可饥忽然觉得几乎不能呼吸。

——那一刀如未出手,那一刀若未命中,彷佛谁都呼不出一口气、吸不进一口气!

李商一盯住沈虎禅。

不看他的刀。

不看他的眼。

只看他的眉心。

沈虎禅大喝一声,攻势的刀忽成守势。

他以刀锷护着眉心,印堂上只觉一阵烧灼。

他喝道:“好剑!”

李商一痛苦地嘴角牵动,算是笑了一笑。

沈虎禅叱道:“出剑吧!”

李商一淡淡地道:“你已着了我一剑。”

沈虎禅握刀的手青筋像怒树一般贲突着:“你的见就是你的剑?”

李商一傲然道:“我看见你,你便着了剑。”

沈虎禅厉声笑道:“谁是我?”

李商一叱道:“你就是你!”

沈虎禅狂笑道:“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谁是我?我是谁?”

他的眉心发赤,他的刀带着檀香味,像一道彩虹,直划向李商一:“谁都是我!我不是谁!”

李商一没有闪,没有躲。

突然间,那嵌在竹内的红剑,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线牵羁着,飞射而出,直钉沈虎禅!

这刹间,沈虎禅眼前的大敌变成两个:

——一是李商一?

——一是红剑!

稿于一九八七年二月赴林真宴与利智等叙于电影工作室讨论“英雄本色II”

校于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台湾联合报约写武侠并访问《杀了你好吗》将在美洲世界日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