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勇将(原拟名虎将)

勇将——就是一个亘常在组织里,第一个出击,最后一个撤退,但都能保持战力、屡告大捷的人。

第一章 灭杀拳

风刮得很急。

雨下得很大。

乱线密缝,漫天风雨,侵人寒意。

如果风是刀雨是剑,那么,今晚下的当然是劲矢利刃,风狙雨袭!

雨点像是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般的粗。

而且壮。

就像那个人的胆子。

那个人,仿佛谁跟他相处久一些便是对他的侮辱。

他那种人,好象每说一句话都似在用火棒去搠对方的耳朵。

他那种眼神,足令你望久一些都会受伤的。

——他,当然就是“五泽盟”的总盟主蔡般若。

大雨滂沱,交织如网,网上惘然,网中囚人。

雨水群起而歌,仿佛群魔乱舞,漫山聒噪,要将大地万物,消解于雨中。

钟诗情一出手,就以内力揉合了一团水球,迎面撞向蔡般若。

这水球好比是迎面送蔡般若一个麻蜂窝。

——如果任由雨球打在脸上,就像是给一个巨型的铁蒺藜砸中一样,除死无他。

——要是闪躲避开,只会引得群“蜂”四散追噬,在雨中黑夜,又能躲到那里去!

——如发真力与它硬拚,捣毁了蜂窝,人又岂能敌得过千百只发了疯的蜂!

那水球本是由雨点组合而成的,可见说话泼辣、形态疯癫的钟诗情,就这么一搓一揉间所聚合的真气内力,真个非同小可,浑厚无比。

水球直推向蔡般若。

蔡般若不能挡。

挡则水滴四散如飞蜂,袭面而至。

蔡般若不能避。

一避则先机尽失,现在正霪雨纷飞,钟诗情既可在顷刻间聚内力凝合成一水球,自然还可以制作出第二个、第三个……水球来,蔡般若在这雨夜里还能躲到那里去!

可是蔡般若不闪。

不躲。

不避。

他甚至不挡。

不硬拚。

他只出手一招。

一招一指。

——高唐指。

高唐如一梦,弹指夺天工。

那一指隔空弹出,“嗤”地一道指劲,打在水球中央。

“花”的一声,水球散开,化作万千水珠。

每一颗水珠,融在雨里,就像千百只拳头一样,发出胡啸之声,刺耳划过,尖啸飞越,四散冲击,竟在夜雨、雨夜的四面八方扩散飞射了出去。

蔡般若出手只一招,一指化作千百道水珠,如千百只灭杀之拳,在黑暗风雨里四突冲击。

就在这一剎间,只听蔡般若咆哮了一声:“‘风刀雨箭一埸空’,给我出来!”

这句话竟不是向钟诗情、莫星邪、冷不防而发的。

当然,也不是向方恨少、明珠叱喝的。

蔡般若怒发贲张,须髭飞扬,他竟是向整个黑影幢幢的漫山遍野、风雨之夜发出的吆喝。

一个老人。

对著雨夜:

这样怒吼!

——难道他疯了不成!

也在同一瞬间,方恨少注意到:蔡般若的身后衫后竟涌出了一蓬火!

火在焚烧。

——但火光一闪而没。

方恨少定睛再看,已不见火,也没有火。

他几疑是自己眼花。

——一定是自己眼花。

“女天王”发出了“泥牛掌法”之后,她要看定蔡般若的应变之法。

她一向嚣。

也一向狂。

但她却不轻敌。

——至少,面对蔡般若这样的强敌,是丝毫轻忽不得的。

她并不认为自己可以一举击杀蔡般若。

所以她要追袭,而且还要防衛。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蔡般若不是向她反击。

而是向雨。

向风。

——向整个风雨之夜!

是以,当蔡般若沉浑尖锐的向风凄雨厉叱出了那一声断喝后,钟诗情也怔了一怔。

随即,她就听到在豪雨急风里,不断发出“劈劈拍拍”的星火炸起之声,接着,还有“玎玎珰珰”的兵刃碰击的声音,而且,还夹杂着有人痛呼、呻吟、惊叫、怒吼的声音,在风里雨里。

钟诗情立即明白过来了。

她心里也不由得暗叫了一声:

“惭愧!”

行走江湖三十余年的她,居然一直没有发觉:这苦雨急风中,竟埋伏了这么多看不见的、摸不著的、未察觉的、那怕是一流高手也难以察觉的敌人。

敌人就匿藏在风中。

杀手就埋伏在雨里。

——而且人数还相当多。

风呼啸遮去了他们的声息,雨霖霾掩藏了他们的行藏,何况,他们已下了手。

而且还是杀手!

至少,有上百支箭,十余把刀,一齐在两大高手之际偷偷的向他们攻来!

这些暗算,主要是向蔡般若而发。

但也有的向钟诗情、莫星邪、冷不防攻到!

就连刚披上未焙干的衣服,走出来观战的方恨少、明珠也不放过!

蔡般若却迎空发出一指,一指击破水聚球,又化作千万点水珠,每颗水珠为真气激荡,变成一记记“灭杀之拳”,把射出来的雨箭、攻出来的风刀,一一击溃!

连偷袭暗算、躲在风啸雨诉里几乎完全隐没不见的杀手,也一一杀伤、击退、打散。

这一指之威,若完全攻向她一人,她是否能接得下?

这已不是指功。

更非指劲。

——而是一种具有足以灭杀万物、灭绝生灵的神秘力量。

钟诗情因为这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使她深刻的想起:

要是老哥在就好了。

——南天王总有办法对付北高唐的!

面对这么个强大的敌手,钟诗情更为一股更强烈的战意所烧痛,发出老虎跃涧一般的斗志:

这么多年来,这老怪物都瞧不起我!

我要打倒他!

我一定要打倒他!

我一定要打倒这老怪物!

第二章 钟诗情的私情

钟诗情今天四十九岁,还差一岁,她就是五十岁了。

她这个人很妙。

由于她还差一岁,就满五十岁,所以,她一直只当自己只是刚步入四十岁的人。她也一直以为自己的尊容,大概顶多只三十开外。然而,她的活力,却只逗留在二十出头,甚至,可以这样说,她的心态,大概只有十来岁,而她的耐性,只怕连十岁的孩童都不如。

也就是说:爱美、恃宠、暴躁、臭脾气、犟性子、无耐心都是她的写照。

所谓“恃宠”,是她恃“南天门”门主钟诗牛对她这个胞妹的宠爱;就连钟夫人,也对她让着三分,护着三分。

——连这些江湖上顶尖儿的人物都护她、让她,其它的人自然也就纵容她,终于把她惯出了暴躁、没耐性、犟脾气……诸如此类来了。

有病人才有医生。

有旅人才有客栈。

妓女存在,是因为有恩客。

保镖存在,是因为有危险。

所以有人宠才会生骄。

有竞才有进步。

其理亦同。

钟诗情原本也相当漂亮,只要在众里一站出来,男人都眼光多落在她身上,带著色迷迷;女人的眼光也多瞟向她,含著妒嫉。她那时候,少不钟意,就对人吆吆喝喝,甚至打打骂骂,爱发脾气就发脾气,要使性子就使性子。

由于她的老哥是当今“南天门”门主,她对武功又有天分,生性又泼,脾气又坏,对部下约束又严,但她自己常使性子,所以人人背底里都叫她做“女魔头”而不名之;武林中人喁喁细语时,只要提到:“南天王那只母夜叉”、“南天门里的女魔头”,大家都一定能意会:指的是谁。

只大家都不便(也不敢)直呼其名。

钟诗情因性子太辣,到近三十还嫁不出去,她老哥也曾为她办了一场比武招亲。

因为她艳丽漂致,加上娶了她就可以在“南天门”里充半个老大,所以,胆敢来“比武”的江湖好汉忒也不少。

那一场打了三天。

结果谁也没娶了这刁泼艳女。

因为谁也不够她打。

而她等著来比武的人,却没有来。

擂台上明明写了“点到为止”、“流血不智”,但钟诗情对那些看不顺眼的、她认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以及是登徒子面目可憎之徒,她还是忍不住多砍两刀,多踹几脚。

她的“泼风刀法”可不是诳的。

“南天门”的“天涯十八翻”和“海角十八踢”也不是盖的。她甚至连她的彩伞绝技都不必出动。

其中有个叫“天菩萨”谢胜,上台时非常嚣张跋扈,志在必胜似的,但“南天门”的智囊高手“见光死”舒钊迅速告知她:此人一早已有妻妾成群,儿女盈门,钟诗情气将起来,下手决不容情,十一招内把他击败,还在他脸上划了道十字血痕——划了之后,还不满意,还砍掉他右手两指,还一脚把他踹下台来。

这件事,钟诗情一直很扬扬自得。

这件事过了好一段时间,钟诗情在街上偶然遇上了一个人,此人形容恐怖,脸上纵横著刀痕,神态落魄,衣衫褴褛,一见到她,像见了鬼一样,走避狼狈。

钟诗情警觉性高,觉得奇怪,便著人去打听,这才晓得:

她遇上的人,便是谢胜。

他原是有名镖头,开了一家“有胜无赔镖局”,生意兴隆,不少人仰仗他的名号,托镖求保。不料,自从擂台比武招亲后,他竟招一个女子所败,且在脸上镂刻下耻辱的痕印,何况他两指已断,连刀也握不住了,又如何替人保镖?于是,生意一落千丈,他也意沮志隤,不敢见人,以致妻离子散,沦为乞丐,等死渡日,渡日如年。

钟诗情闻之,心里不免恻恻,特别托莫星邪、冷不防去好言慰问、赠金抚恤。

这件事本来得意,后来于心不忍,心常耿耿。

更在“比武招亲”之前,钟诗情风头更盛、风华更茂之际(这个当然,到了要钟诗牛为她安排“比武招亲”时,已届他揸心他的妹妹“嫁不出去”的年龄了),钟诗情有次在市肆路过,对街边摆卖注目时,有个纨懓子弟模样的家伙,对她佻言轻薄。

钟诗情是什么性子?

她顿时发作。

大打出手。

那人也是好手。

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堂,叫“拓大荒”李强。

可惜他挑错了人。

轻薄错了女子。

得罪错了人。

李强再强,也非钟诗情之敌。

钟诗情一把火起来,斫跛了李强一只腿,再挑断了他一条胳臂的手筋。

多年后,钟诗情发现了谢胜凄惨下场,回想起这件事,于心不安,于是又托“见光死”舒钊去追查打探李强的下落。

这一探查,才知道李强原本是垦荒征夫的头子,他因一番轻佻言语,致使钟诗情下重手,断其一手一足,等于给废了。他家中无别的弟兄,老父失明,老母病弱,惟有其妹去替人为奴婢,其姊沦落青楼作妓,以可耻资赀养家。

李强下场,也生不如死。

钟诗情得悉之后,心常戚戚,连忙著冷不防、莫星邪多加接济,并深悔自己出手太重、下手太狠——才不会应约上台比武求登龙,或者耍嘴皮子挑逗几句,用得著让人一家大小陪著痛苦渡日吗?

——只不过受了伤的人,也这般凄凉下场,那些丧命在她刀下、掌中的人,还算少么!

每忆及此,钟诗情的脾性就收敛了许多,下手也就没那么狠辣了。

她在江湖上,也时遇不平事,拔刀相助,其间杀伤过不少人,自此之后,她凡事都多留一分余地,没必要也不下重手,可谓性情大变了。

这种心里边的变化,主要是来自她的悟得:武林中拥有大权力、江湖上练得好武功的人,应该要好好的节制自己的本领和权威,正如使用兵器一样,用得好可以护己防身、保家衛国,万一使用不当,成了是兵祸血灾,是一样的。

钟诗情因为受过教训,有了体悟,下手杀人,是能忍则忍。

但她的性情未变。

本来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性格,顶多只能转化,改头换面,很少可以彻底改变的。

本来是喜欢豪赌的,现在不了,但却迷上看戏听戏。

原来是好色的,现在改了,但却喜欢拣好的够味的吃。

原本是爱唱歌的,年纪大了,现在却喜欢上听歌;从前是好打斗的,脾气改了,现却爱看侠义故事了。

原来的恶性,只要转化向正面,就是一种莫大的成功了;要完全、彻底的根除,似缘木求鱼,几近不可能。

个性难易,但习惯可以戒除、转移:譬如喜欢扔石头的,可以转化为喜欢收集石头;沉迷于嫖妓的,大可以变作喜欢画仕女图。

钟诗情就是这样。

她的脾气那么燥,别人或认为跟她“一直嫁不出去”,一定有关。

其实,她一直都喜欢上一个人。

但那个人好象一直都没看上她。

她在比武招亲时,也一直暗底里渴望“那个人”会来。

她甚至叫“如是我闻”、“姑妄听之”、“见光死”给过那人暗示:

——叫他来。

她几乎没一句说明:

——就算我打赢你,也一定会佯作输给你的。

可是那人没来。

一直都没来。

她的希望落空了。

那个人,她在十几岁的小丫头时,已素仰其大名;二十来岁,她的家族与他的帮派,成了对头;三十余岁,对方已娶妻生子,但又因一场恶斗,她老哥又在无意中杀了他的夫人;现在钟诗情已近五十岁了,她还在等他,等这个始终不把她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上的“对头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五泽盟”盟主:蔡般若!

她一直认为蔡般若看不起她。

她一定要让蔡般若瞧得起她。

所以她要打败蔡般若。

——彻底的打败他!

其实,她一直都很看重蔡般若这个人。

——只有这个人,才有资格与她兄长为敌,而且还是长期处于对敌状态。

她还未成年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既精明又犀利武功更是厉害的敌手;等她成年之后,他却结了婚、娶了夫人、有了家室;她一度觉得对方不只是等不及她,而是背弃出卖了她。好不容易等到他丧偶之后,她也已渐渐垂老(虽然她不承认——就是因为不承认,所以依然浓脂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如少女时期),可是他也没对她加以重视。

——你辛辛苦苦,奔波劳碌,对抗“南天门”,对付“将军”,对敌“万人敌”,何不索性娶了我,“南天门”与“五泽盟”结而为一,你又何愁不坐拥天下?又何必如此处心积虑,这般辛苦攒营!

其实她也暗中对付过他。

不,明来的也有。

她曾单刀挑战他。

没有用。

他也没击败她。

他只是不屑一战。

——他不想打就不打。

钟诗情用尽浑身解数,居然打不了这一场仗。

这才可怕。

原因是:如果你武功高于对方,你要对方打就打、败便败、死即死;就算武功在伯仲之间,你既然已出了手,对方也不得不还手。

如果会发生你要打也打不来的情形,只有在武功远逊于对方——甚至是差距很大的情形下,才会发生的事。

那一次,就是发生了这种事。

第二次,钟诗情只好“暗”中来。

她一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她伏击蔡般若。

不过也没有用。

蔡般若轻易躲过了,只他的近身的两大高手之一:“波涛汹涌”张笑舫受了点伤。

蔡般若既不还击。

也不计较。

他只刻意避战。

钟诗情其实是故意击伤张笑舫的。

因为张笑舫是个女的。

——谁教她是蔡般若的亲身得力助手!

还有一次,钟诗情是率众截击蔡般若。

那一役中,钟诗情带去的人手成功杀伤了蔡般若另一得力高手:“拖泥带水”招久积。

第三章 风刀雨箭一场空

这一遭,蔡般若似乎是真的动气了。

但还是没有真的打成。

因为钟诗牛已及时收到讯息,派“见光死”舒钊飞马过来阻止这场决战,钟诗情回到“南天门”之后,还受到少有的处罚。

之后,钟诗情就没有再“动”过蔡般若。

但她并没有死心。

有些女人,既然“色”吸引不到她所喜欢的男人的时候,只好用别的方式。

有的用才干、能力。

有的用胆大、骚劲。

有的用财、势。

钟诗情则用武艺。

——蔡般若毕竟是她心底里头的一个私情。

她刚刚对蔡般若发了一招:

不管蔡般若避开、还击,甚至一招把她打伤、打杀,她都没那么受辱:

蔡般若却反而借她的内气,化作千点激劲反攻黑雨里匿伏的敌人!

对这反应,钟诗情视作是:“没把她放在眼里的”的解说。

所以她更急怒。

年纪越大,她的脾性越急。

更易怒。

她觉得受侮。

她明明可以跟这冤家、仇人力拚一场的,但这干埋伏的宵小之辈却阻挠了她们。

是以她也发出了尖啸:

向黑夜。

“万人敌,你有种就滚出来,大家死里活里拚一场,本姑娘我最恨的就是鬼鬼祟祟的躲在夜里雨里,用见不得光的卑鄙技俩来暗算人!”

她一火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了。

她浑忘了自己也曾对蔡般若施过暗袭——虽然不是很成功。

她当然知道来的是甚么人:

——风刀。

——雨箭。

只要他们来了,就会斫刮一个空。

一场空。

她也当然知道“风刀雨箭”的幕后大老板是谁:

万人敌。

当然是万人敌。

——万人莫敌的“万人敌”!

她当然晓得万人敌是谁。

她也十分了解:万人敌是不好惹的。

惹不得的。

可是她现在却给惹毛了。

惹火了。

她“大姑娘”一旦给惹毛火了,可是天打雷劈皇帝临都不怕的!

所以,“姑妄听之”和“如是我闻”,只有面面相觑,大家面上都有些儿变了颜色。

当然,脸黑的变得脸更黑,本来花脸的变得脸色更花——也不知是不是长时间遭风雨侵蚀,以致脱了颜色?

万人敌身边、手上,有好些厉害人物。

最著名的当然是:“一八九十千”。

“千”是:千蠢和尚,他的“旱天雷”和“暴行手”,他只不过在几招之间,就格杀了江湖上第一流的飞贼“千变人.万化手”辛己泣。只不过,他在万人敌身边“排得上号”的高手中,排行最末。

“十”是:张十文,人称“十文书生”。他的“一元十石五麻针”,几乎可以说是武林中最可怕的暗器之一,沐利华就是给他射了一针,弄得人不如死。他的“雷震子”也几乎把“飞声剑客”沐浪花炸个粉身碎骨,但沈虎禅却先一步斫下了他的头颅。

“九”是:齐九恨,又名“九恨狂人”,外号“平生久恨恨未消”。“毒菩萨”俸化天一照面就放倒了谭千蠢,但齐九恨一上阵就擒住了俸化天。他够狠、够毒、也够辣,本来能够活得好好的,可惜他却做错了一件事:

他不该去夺沈虎禅的刀。

结果,他就在夺刀之际中刀身殁。

“八”是:姚八分,又名“八分道人”。他手上的兵器“八分弩”更为万人敌亲手所赠,攻无不破。不过,他也几乎命丧在沈虎禅的追斩之下,幸在刀光下趁黑狼狈落荒而逃。

“一”是:李商一。他使的是红剑,红剑中还有小红剑,剑法名“一统神剑”,已透悟心剑与道剑,更以“锦瑟剑诀”力斗沈虎禅,几乎要了沈虎禅的命。在万人敌身边“排得上号”的高手中,似以他的武功为最高,然而,他却是一位瞎了眼的剑客。

他的武功、气派、风范、修为,当然比谭千蠢、张十文、齐九恨、姚八分等人加起都高,还高出许多,故有人称他为“万人敌手上第一高手”,他却不敢认,知道内情的人也不敢苟同。

因为还有“百”。

没有人(至少很少人)知道“百”是谁。

极少人见过“百”(见过人的人绝大多数都死了,甚至也不知道是不是给他杀害的)。

大家连他的名字、出手、形貌都不大清楚,只道听途说。

加上万人敌本身的“万”,这“一、八、九、十、百、千”合共七人,可以说是万人敌阵营中最有战斗力的七名勇将。

但事实上,决不止于此数。

万人敌本身还有四大护法:

“大名鼎鼎”孟顶顶。

“清明时节”余分分。

这两人合称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万人敌麾下两大巡使。

“两面三刀”张看看。

“虎头蛇尾”徐望望。

这两人又并称“声东击西,东张西望”,系万人敌手上的两大密使。

除了他们之外,万人敌还有三大外援:

以世家公子系为首的是:“铁胆小孟尝”侯小周。

以豪门怨妇为首的是:“眼波笑杀人”狄丽君。

以戏班优倡为首的是:“悠悠杜青衣”杜园。

万人敌手上人马鼎盛,锐将如云,所以才能叱咤风云,骎骎然有雄霸天下之势。

可是,真正为万人敌组合而成的精兵,共有四支:

两支是万人敌的亲信——

蛇鼠一窝一团黑。

嫩绿嫣红一抹风。

这两个杀手集团,因为要包围、截杀沈虎禅,已为沈虎禅杀伤了不少精英,折损了不少人手,元气大伤。

两支则是万人敌的子弟兵——

水深火热一齐攻。

风刀雨箭一场空。

今夜,此际,来的正是:

——风刀雨箭。

凡他们过处,一扫而空。

“风刀雨箭”是万人敌一手调训出来的部队,他们最可怕之处,是能够匿身在风沙中,一旦觅着破绽、契机,就会向猎物发出雨箭,令人防不胜防,躲无可躲。

但而今却为蔡般若看破。

只听风里、雨里,有人气若游丝的道:“蔡老头儿,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你别以为在武林中有名堂,就可以径自在猪圈里玩斗牛,就你一人大!我们可没犯著你,你干吗要砸我们的锅子……”

又有声音在黑夜里倏忽莫测的说:“……兀那野鸽戴帽子混充鹰隼老不死的,你杀伤了我们多名兄弟,我们‘风刀雨箭’,与你立下不解之仇——”

还有一个语音妖声妖气的飘了过来:“——蔡总盟主,没想到你儿子发神经,你老人家也活胡涂了,乌龟甲鱼,都一路——”

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没说下去。

最后一个字该是“货”字。

蔡般若对前面两个语音,都不声张,也没发作,直至第三个语音,说到他儿子蔡黛玉的时候,他才双眉一轩,目中忽然发出一种光芒。

红。

——一种透厉的、剔丽的、连风中雨中黑黯里都一样绽出像红宝石般的光芒。

然后他疾喝了一声:

“货!”

这“货”字抢那妖里妖气的人先说!

——也可以说是同时把“货”字吐了出来,但蔡般若的“货”字已压住了那人的语音,是以,大家只听到蔡般若的“货”字!

接著下来,是一道黑影在斜雨里,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第四章 你也有老的时候

这是一个瘦长汉子。

他捂著胸口,脸容扭曲,十分痛苦的样子,颤哆著手,指向蔡般若,喉咙格格有声,好不容易才说了一个字:

“你……!”

忽然狂吼一声,五孔鲜血迸喷,倒地而殁,真的去了“货”!

方恨少、明珠相顾骇然:

蔡般若竟用极高的内力,藉著与对方吐出同一频率的语音、和同一发声的心志,以声波融合了“般若神功”,震碎了对方心脉,摧毁一名强敌。

一声断喝,可怕竟此!

他这一招一露,一时间,只闻风声沙沙,雨声沥沥,却再也没人敢开声说话。

大家都不开声,蔡般若可开声了:

“来的不止是‘风刀雨箭’。”

风声、雨声,无人相应。

“来的还有‘清明时节’余分分,对不对?催风降雨,没有余巡使还真少了个主儿!”

风声。

——蔡般若一说话,连风雨之声也给压下去了:这人,仿佛连凄风苦雨都怕了他、避了他!

“我刚才明明听到铁胆在手里搓动的声响——侯小周,你也在这里。”

雨声。

——这人怎地竟可在大风大雨、千百人包围、强敌对伺下,居然还分辨得到:小小两颗铁胆握在手里发出碰击的声响?

“‘刀柄会’的‘三环抱月刀’萧邦,我也听到他的刀环琅珖之声了,怎么你也来凑这个热闹呀?”

依然无人相应。

“还有‘象鼻塔’的朱大块儿,你也来了,我闻到你身上的猪肉气、猪血味。”

呛咳声。

陆陆续续,在雨里出现了许多身影。

有的人招呼:“蔡总盟主。”

有的人拱拱手,有的人作个长揖,有的人只手按刀柄剑锷,冷眼怒视。来人愈来愈多,有的还点起了防雨烛避风灯笼,有的像才刚刚从风雨中赶来,聚合这里,还不知就里。加上陆续赶到的,怕有近百人,影影幢幢的,形貌各殊。

蔡五泽皓发苍髯,一一看在眼里,口里冷冷地道:“哦?‘毁诺城’的‘九龙湾刀’萧靓妹萧女侠也来了?‘飞鱼塘’的‘千字架’余别恋居然也在这里……嘿,连‘棺棺王’白不采、‘生死桥’何奈、蒲田七斤大师、‘飞残铲’梁废……嘿嘿嘿,全都来齐了,赏面赏面。”

他说一声。

哼一句。

哼一声。

才说一句。

大家都不答腔。

好一会,只听一个高大个儿、左看看、右盼盼,发现没人肯第一个开声,这才期期艾艾的涩声道:

“蔡总盟主,请了。”

“请了,朱少英雄。”

蔡般若淡淡地道。

“我们是听闻这儿出现了‘高唐镜’,才一一赶过来凑这个热闹的——不知惊扰了大侠办正事。”

“还是‘象鼻塔’的朱少侠比较敢说话。”蔡五泽冷哼道,态度一点也不友善,“我办的也不算啥正事,只不过要跟‘南天门’私仇私了而已。——却不知是何人,通知你们前来这儿,冒大风大雨老大不小的来找一面镜子?”

群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说:“没有镜子?”

一个问:“只是‘五泽盟’火拚‘南天门’而已?”

一个细声说:“这两大派系的一流高手拚命决斗,也好看得很,不容错过!”

另一个轻叱道:“我们在这里,他们怎么打?人家可不是卖解的。”

还有三两个跺足顿脚叹道:“看来,我们给人耍了!这不关‘高唐镜’的事,我们用不著来冒这趟浑水呀,万一殃及池鱼……”

另一人啐道:“你‘飞鱼塘’才是池鱼,我‘鹰爪门’可是鹰飞不怕狼哩!有打架看,那有白不看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见各异。

蔡般若双眉一轩,还是冷哼著问:“到底是谁通知你们聚合在这儿的?”

大家你看我,我望你,谁也没敢直接跟蔡般若答腔,皆因不知这五泽盟盟主会不会又重施故技,运聚“般若神功”,一喝震碎响应者的心脉。

——刚才给震炸心脉而殁的,也是道上顶有名的人物:“血手印”言双冬。万人敌旗下“蛇鼠一窝”、“嫩绿嫣红”、“风刀雨箭”、“水深火热”的精锐,其实有不少是武林中已成名的人物,江湖上有头有面的辣手把子,只不过给万人敌收服了、招揽了,甘心听命的替他组合阵势,维护万人敌、充实“万人军”的阵容。

还是朱大块儿讷讷地响应:“我们都收到了‘飞鸽传书’。”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展:“飞鸽传书……?谁传的?”

朱大块儿答:“不知道。没有署名。但却画了个白眉和尚。”说著的时候,他肚里似有什么事物在蠕动,一会鼓胀,一会又凹凸不平。

蔡般若又深皱著眉心:“白眉和尚?……怎么不是道人?”

朱大块儿答:“不知道。”

其实,蔡般若后面那句问题旨在打趣,可是朱大块儿为人纯朴,一样答了个实心。

“那么,”蔡般若问,“传书里写的是什么?”

朱大块儿老老实实的说:“说是‘南天门’已夺得了‘高唐镜’,而且还盗得了‘高唐指诀’,并且练成了将‘隔山打牛’神功和‘高唐入梦’指法合而为一,将在‘今忘寺’伏杀你,并吞‘五泽盟’,成为中原第一大帮。”

他本来就拙于言辞,说话不是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就是摆摆愕愕的,但这一番话,由于是背诵自传书内容,他倒说来流畅无碍,但因为他的舌头实在有点不灵活,发音有点闷闷、滚滚的,在雨里风中,不细听可听不清楚。

但蔡般若还是听清楚了。

而且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是双眉一剔。

——他本来形貌深沉、阴冷,但就在他目中神光大现、双眉轩动之际,就英气勃发,神定气足,仿似顾盼无人能及的大将军。

钟诗情就是爱煞了他这点。

但她现在正恨煞了他。

因为他刚才说了一句女人听不得的话。

——尤其是她那样脾性的女人。

“……你虽然是个丑女人——”

——这句话,女人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所以,刚才在风声雨声夹杂的漫骂声里,有人骂了几句钟诗情非常钟听的话,使她几乎要鼓掌喝采:

“蔡老头儿……”

“老不死的……”

——你咒骂我,你也不一样给人詈骂!

——你也有老的时候!

钟诗情听了就高兴。

但不知怎的,除了高兴之外,竟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什么滋味?

那应该是一种感受。

——什么感受?

也说不出来,反正,也不是太开心就是了。

她心里有点隐隐的痛恨起那两个骂蔡般若“老”的家伙,甚至默默地记起了他们的形貌,恨恨地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她差一点已出手对付这两个人了:

——一个是隶属于“风刀雨箭”中的狙击手,原由“五泽盟”推荐过来的高手:“白额龙”陈三。

——另一个是“长发鬼”宋锋,这人也是新近遭万人敌收罗入“风刀雨矢”成员里。

但她强忍住了。

因为没有名目。

——何况,那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

另且,自尊心也不允许她那么做。

没料,蔡般若果然已沉不住气,出了手。

他只发出一声断喝。

喝断的却不是陈三、宋锋的命。

他喝杀的却是另一个人说得还算比较温和的:“血手印”言双冬。

——大概,这老人并不太介意人家骂他,但十分介意人侮及他的儿子吧?

钟诗情私底下是那么想:

——他那宝贝儿子,就碰不得、骂不行呀!

第五章 飞鼠传书

只听蔡般若冷哼道:“其它的人呢?都是飞鸽传书么?”

众人见朱大块儿与蔡般若对话无碍,这才七嘴八舌的说:

“对,我是接到飞鸽传书。”

“当然是飞鸽传书。”

“署名也是画了位长眉和尚。”

“不是和尚,是老僧,不,既已得道,应该尊称为神僧才是。”

有人更正道。

看来,这些人对“白眉老僧”还颇为尊敬。

也有人说:“我住的是鹰愁岩,鸽子都飞不进来,我收到的是飞鼠传书。”

“飞鼠?”

也有的人觉得不可置信。

但立即有人声援他:

“我也收到飞鼠传书。那兽是鼠头兔身蛇尾,毛发如翼,真的飞了过来。我们就住在西川绝岭崖葬的棺椁里,飞鸽觅不著我们,这鼠兽却有通天本领,还是把信柬送到了。”

也有人有另一种说法:

“我们就住在井底,不管飞鸽、飞鼠,都寻不著路。偏有一日,一只蛮蛮兽潜了过来,把信递了给我们,转瞬就不见了。”

“飞鼠?”

“蛮蛮兽?”

不少人都觉得无稽。

“的确有蛮蛮兽和飞鼠。根据“海外西经”所载,蛮蛮兽栖息于刚山脚下的洛水一带,生有甲鱼的首脑,鼠身吠鸣,能潜泥破土,瞬息现隐。飞鼠则产于天池边上,鼠头兔身,尾若长蛇,它背上的毛发茂密粗长,平时收敛,一旦张扬,便能似翅飞翔。“大荒南经”亦有提及。不过,近年已绝少罕见。”蔡五泽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这人能操纵劲鸽、飞鼠、蛮蛮兽,还能把“山海经”、“水经注”里所载的飞禽走兽都请出来,只怕也是个罕见人物。”

他随即目光一长,沉声道:“内容可都一样?”

“一样。”

有的答。

有的说:

“大同小异。”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轩,连苍苍白发都似要戟指、腾动起来:

“人家这样写,你们也在江湖上滚过大风踩过大浪来的人,怎么就信个十足?”

其它的人,也陆陆续续说话了:

“我们不得不信。”

“为什么?”

蔡般若沉住气问。“千字架”余别恋率先说话,他也站离蔡般若最近,几乎是对面而立。“这白眉老僧署名的,不管是劲鸽传书,还是飞鼠传柬,抑或是蛮蛮兽送信,内容都相当可信。”

“哦?”

蔡般若的表情是啼笑皆非。

“一次,这飞鸽传书写出了京城的‘金风细雨楼’将有内乱,鹊占鸠巢,果然,二当家白愁飞发动狙击,篡夺了苏梦枕的领导。”

这次说话的是“九龙湾刀”萧靓妹。

“最近有一次,这白眉老和尚押花的传书说:青帝门将毁于沈虎禅刀下。刚听到的消息,印证了果然如是。”

这次说话的是“抱月刀”萧邦。

“还有一次,这飞鼠传书说‘有桥集团’二大头领会互相倾辄,本来是杀了我的头都不相信,但却的确发生了。你说,我们该不该信?高唐镜这么显眼的宝物,高唐指与隔山打牛这么厉害的功力居然能融合为一,万人敌说什么都会派我们也来观望一下吧?”

这次是“清明时节”余分分说的话。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轩:“顺便,也来暗算我们一下吧?”

余分分尴尬的笑笑,只听一声牛哞,一声马嘶。

原来,来的人都是各山各路、各家各派的江湖异人、武林好手,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隶属于“风刀雨矢”这组织,他们都趁风夹雨来的。但其中大概有另三分一的人,大多是施展轻功,偷偷或静静的掩了过来,当然,其中也另三分之一的人是骑马来的,骑驴来的,有个“飞禽帮”的甚至是坐了只大雕过来的。

其中最独特的,不是那顶由两个赤膊巨汉抬著的轿子,也一样过来凑热闹的,而是其中有一个怪人,是骑著一种叫“褚犍”的怪兽,另一个则骑在“[馬軍]”上,同样冒风冒雨的来到“今忘寺”前。

这骑士是何人,方恨少倒没多大兴趣。只不过,他看过“山海经”,才知道眼前的两头兽几乎已绝无仅有:

——“[馬軍]”是一种只有归山才有的兽,成天喜在它们出生地的山峰上盘旋、徘徊、舞蹈,它形如羚,体比马壮,头上长著四只犄角,身后还拖著一条马尾,最特别还是足:牠的脚掌之后像鸡足一般,有明显而突出的尖骨。吃草时,吃有毒质的,更见肥壮。高兴的时候就叫,像个七八岁的男孩拉嗓子唱歌。

——“褚犍”是牛耳、豹躯、独目的怪兽,原产单张山,喜对落日、山峰嚎嘷,发音一长三短,而又三长一短,前则代表它活跃、高兴,后者表示它忧伤、怒愤。它最奇特的是有一张像人面的头,但一只眼眨时另一目不霎,据说是怕双眼齐眨时遭敌暗算。它的尾巴实在太长,行走时极速,嫌它碍风,便衔在嘴里,休息时怕它累赘,便盘卷在腹下。不吃肉,但蝇虫蚊螆,一概下肚。

这两种兽,只怕大多数的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但而今居然已给人驯服,并且骑了过来。

可见天下之大,真个无奇不有,而且奇人异士,也在所多有。

有些人坐骑并不出奇,但他们奇装异服,颇为出奇,有的昂藏七尺男子,偏偏满头戴花扎辫;有的明明是个大姑娘,却只穿长衫及膝,下身寸缕全无。

最奇的是有些人带来的事物:有三个服装一样,浑身黑色鱼皮水靠密缝的汉子,竟合力抬著两条沉重滚圆的木柱过来;另有四人,额上都刻了日月图印,却是抬了口棺材来。有个额扎白布的川人,推了一头栩栩如生的木牛来。另外还有名老汉,推了一辆载满了一捆捆干草的车,就搁在那里,任风吹雨淋,狼狈歪斜乱堆了满车漫地。

老实说,这些人,方恨少想也想不通他们是打从那儿来的。

看来,明珠也跟他一样的疑惑不解。

第六章 断喝

蔡般若咳了一声,沉重中带了点无奈:“所以,你们就相信了:南天王已夺得了高唐镜?”

大部分的人一齐点头。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轩,发出一声干柴烈火般的爆笑:

“他?能有这个本领么?!”

钟诗情一听,怒火中烧,对蔡般若戟指大骂:

“你这老匹夫!难道你又配拿高唐镜?”

蔡般若也不愤怒,只说:“我是没有高唐镜,不然,风大雨大,我来争个什么!”

大家一听,显然都很有点失望。

那个外号叫“棺棺王”的白不采阴森森的问:“那你在风雨之夜,躲在今忘寺作啥?!”

“是呀,”这次居然是方恨少也加入疑问团里,因为他也的确有一团疑问:“蔡老爷子,你的确躲在梁上做什么?真的要当梁上君子乎?”

蔡般若睖了他一眼,发出三声断喝:“我是为什么来的?!我到底是为什么来?!我是为什么来受这一场窝气的?!”然后仰天狂笑起来。

他三次一连串的问题,居然是一句句反问他自己,逼问之际,波磔嚣狂意态尽显。

大家不由自主,都静了下来,那三声断喝,犹自在众人耳畔嗡嗡作响。

看来,蔡般若并无意思尽吐神功,要不然,这三声断喝,至少得喝断这儿三成性命。

断喝在风里雨里,轰轰发发滚滚荡荡的传了开去,好一会,俟众人定过神来,蔡般若才平息下来,忿忿的道:

“我也一样,收到传书——”

他的左腕一掣,忽地掉出一份信柬来,他握在手里,愤愤地道:

“这信是南天王写的,要我来这儿,共商夺镜大计。没想到,他没胆来,还是先行捷足先施诡计,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夺了不知到底在俸化天还是沈虎禅手上的一面照妖镜,就没种再来赴约了,却教他妹子给老夫设埋伏,叫大家给老朽来个大围剿!”

这段话一说,人人都窃窃私语,喁喁细语起来,在这风声雨声,人人咬耳朵细声说话,反而更显诡怪。

钟诗情已忍不住抗声怒道:“你瞎说!我老哥决不做这种事!何况,我这次来,只是偷听打探你的行踪而得悉的,我老哥根本就不知道我会来!你这老狐狸,分明瞪著眼说瞎话!”

蔡般若嗤笑,道:“那妳自己看一看吧!”双指一掀,迎风一扬,已打开了信柬,迎灯一照,众人定睛看去,还来得及在雨水溅湿信笺之前,看到信末那一朵黄菊花的签署。

武林中人都知道,“南天王”的签署就以一朵黄菊为记。

钟诗情一看,脸都涨红了,那朵黄菊,却是“南天门”的印记,别人可仿造不出来;就算假冒,也瞒不过自己眼睛——莫不是老哥真的……

蔡般若冷哂道:“怎么?没话说了吧?”他依然愤慨地说下去:

“所不同的是,我这传书不是来自劲鸽、飞鼠、蛮蛮兽,而是赫然就在我卧室里床上发现的。”

他气得连胡子也翘了起来:“也就是说,我‘五泽盟’里有‘南天门’的人,可以直入老夫卧睡的地方,干净俐落、堂而皇之的放下了信,安全离去,嘿,嘿嘿,佩服,佩服。”

这几句话,他是瞪著钟诗情一字一字自牙缝里吐出来的。

钟诗情刷地又涨红了脸:“没这回事!我们‘南天门’的人决不做这种事——”

众皆哄然。

大家心中都有了个底儿。

——南天门与五泽盟数十年来对立,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钟诗牛要对付蔡般若,只怕也理所当然,毕竟一山不能藏二虎;反过来说,蔡五泽也不见得能容得下钟天王。

不过,若是要用到这种见不得光的技俩,把江湖上各路好手都惊动了,要趁一时大意、一个误会来联手伏杀蔡般若,那就未免太为人所不耻了。加上他自己躲在一边,或者根本没出来,却让他妹子与手下去斗蔡五泽,也未免有失大宗师风范。

那是为武林人士所唾弃的。

所以大家议论纷纷,却是心中有数。

忽听一个柔和、细小但清越的语音传来,在细雪阵风中飘入众人耳里,甚是受用好听:“会不会是钟门主也不知晓此事,而是门里其它要人,送这信来的呢?”

众人听来好受之余,转目望去,只见是一盈盈女子,小鸟依人的站在一个文雅的书生之旁,脸上娇柔憨态,就算在风里雨里,杀气腾腾中,这样看了一眼,也令人生怜惜之意,亲近之情。遥遥看去,书生女子,恰似一对璧人。

说话的人当然就是明珠。

蔡般若皱了皱眉头,翘着胡子道:“什么?!”

这时,有个轻佻的语音在老远的人群中怪声怪气的说:

“怎么了?南天门还有其它要人么?莫不是——钟夫人私下约蔡盟主来这儿幽会不成?”

此语一出,钟诗情杏目一翻。

她一掌倏地拍击。

她出手也不怎么快,但一出手,就命中,给打中的人,别说连避也没有避得过,简直连想也未曾想过,钟诗情怎么会对他出手的。

因为说话的人不是他。

他是刚才给蔡般若喝破名字才现身的:“飞残铲”梁废。

他可一直没有说话。

一句话也没有说。

甚至连喁喁细语也没有。

说那句阴阳怪气、阴损轻薄话的人,却在人群中。

而且还是躲在人群靠后的远处。

说话的人一直都爱说话。

刚才在大骂蔡般若时,他也有一份。

他是“风刀雨矢”的一员,就叫陈三,江湖人称:“白额龙”,那是因为他额角上有一个白印记之故,而且,在戏台上涂了白粉演出的,多代表是奸诈小人之意,大家以“白额”相称,也多少有暗指这意思。——至于“龙”之意义,则是投其所好,人总不喜给称虫称猪,既然这人“白额”(狡诈),那么,更不可当面称之为“白额狗/蝇/蛇/蚁……”之类的绰号了,尊之为“龙”,准没错儿,管他背后又怎么一个叫法。

“白额龙”陈三躲在远处发话,当然是肯定自己身在安全之地。

梁废做梦都没有想到:钟诗情居然打的是他,不是陈三。

连陈三也没料到:

钟诗情打的是梁废,而不是他!

——天下事焉有是理!

打的无理。

却变的有理。

这一掌,出手看来颇慢,但到众人发现时,梁废已著了一掌。

梁废的名字本来当然不叫“废”,而叫“肥”。

可是,他的人实在是太瘦太瘦了,瘦得干巴巴像柴皮一般,他嫌自己名字有个“肥”字,故宁可人家叫他谐音为“废”,都不许这“肥”字叫破了,让他一辈子都肥不起来。

梁废中掌,叫了半声,忽然,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飞到半空。

一阵热流,自中掌处翻涌而上,丹田之气,急冲而起,他自己则秋毫无损,但却不由自主的,右掌一抬,什么也没看清楚,就打了出去!

他没想到,这一掌,打的就是陈三!

钟诗情一掌把他打飞出去,运劲巧妙,让他落地时已接近陈三,并注力其身,乱脉弹经,让他打陈三一掌。

这一掌就是名震江湖的:

“隔山打牛”!

陈三正在笑嘻嘻的。

突然,梁废凭空而降。

忽然,梁废一掌打来。

出手快。

而怪。

陈三要避,已然不及。

第七章 喝断

如果没有那一声喝断,这一次,陈三是死定了。

蔡般若这一次喝,声音很小。

小得几乎听不到。

人人都听到这喝声。

但声音很微弱。

——虽然是极微弱的喝声,但偏是人人都听得到,而且听了都很难受。

这喝声,跟上次迥然不同。

上次神定气足,犹如晴天打了个霹雳。

这次气若游丝,但却如山雨欲来,令人窒息。

不过,在钟诗情听来,真像著了一记雷殛。

这喝声是只冲著她来了。

她连忙运聚“泥牛入海”大法,护住心脉。

不过,宛若头上著了一道焦雷,她还是震了一震,颤了一颤,同时也窒了一窒。

顿了一顿,这就够了。

就在这一剎间,蔡般若遥弹一指。

“啪”的一声,遥遥击中陈三。

这一指遥劲,就打在陈三眉心上。

陈三怪叫了一声,额上长发,雨飞水溅,仰天跌了出去。

梁废那一掌,便击了个空。

可是梁废的掌,虽然击空,其势却未止消。

他的掌力继续吐了出去。

原来陈三的身后,是一口棺材。

梁废的那一掌,变得正向这口棺材疾拍了过去!

当场,眼快的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一口棺材。

至少,不会误伤了人。

可是,变化却出人意表。

棺材旁边有人,四个额闪奇异图纹的大汉,这四个人一齐愕然抬首,但在棺材之前,还一直守著一个长发遮脸,但一双大眼,还是自披发中透露出凄凉、孤寂之意的年青人,他身著宽松长袍,嘴边还衔了一朵雏菊,在这风雨之夜里佇立于棺椁旁,更形诡怪。

棺材旁当然有人。

——人本来就很多。

也很挤。

——要是没有人,棺材又怎么给抬进来的?

棺材可不会自己“走”过来的。

那长发披脸的青年,就是刚才蔡般若一语喝破的“棺棺王”白不采。

白不采一见梁废一掌拍空,眼看还打在棺材上。

他突然冷哼一声,疾踢出一脚。

他上身完全不动,下身却直挺挺的陡然踹出一脚。

这一脚的脚掌,正好对在梁废的手掌上。

——原来这“棺棺王”一直以来都是赤足的,而且,一直在湿漉的泥泞上走过来,居然脚板底仍一片雪白,连裤管也不曾染污!

这互对一掌,长发披脸白不采冷哼一声,退了一步。

第一步,脚已踩在泥地,滋滋有声。

之后,他站住了桩。

但晃了一晃,力道仍在。

他再退。

退了两步。

每一步,脚均陷入泥泞,及至足踝。

他长吸一口气,算是站稳了。

未几,劲道依然倒冲而来。

他只好又退。

这一次,足足退了五步。

到了第五步,他一脚陷在泥地里,已有膝盖深,另一足则已没入土里,直至大腿。

不过,他还算是站稳了。

梁废则完全没退。

他只晃了一晃。

这时候,他已定过神来了,对发生的事,还没弄得很清楚,发现自己中掌、飞身、打人、劈棺、对掌,登时差愕莫已,忍不住向钟诗情大喊道:

“妳……妳——你怎么打人哪——”

话未说完,忽听“咯嚓”一声。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右臂骨折了一段。

他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张开了口,还未惊呼出声,那只胳臂“喀嚓”、“喀嚓”两声,又断裂了两处。

由于太过震惊,他终于尖叫起来。

他的尖叫声在风里雨里,分外刺耳怪异。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自己的臂骨突然断了三截。

然后才感觉到痛。

钟诗情却明白发生什么事。

——蔡般若喝断了她的“隔山神功”,所以她才功亏一篑,没能立时打杀陈三!

她虽然没正式跟蔡般若交手,但大家已藉梁废、陈三对了一招。

她已吃了暗亏。

这使得她更愤怒。

她抢身戟指责问:“姓蔡的,枉你还是在武林中有头有面的人物,你到底讲不讲理,要不要面?”

蔡般若好整以暇,只皱了皱眉:“你这句话像在讲理吗?”

钟诗情咧开了大口,呼雾气,用手上的伞尖指著蔡般若: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杀陈三?!”

蔡般若依然好暇以整:“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你凭什么说杀便杀?”

钟诗情的手镯玉扣,敲敲叮叮乱响:“他在辱骂我大嫂子,你聋了没听见?”

蔡般若审视著她,像跟小童说话一般的语气:“就算说了些无理话儿,也大可晓之以理,或置之不理,何必动辄就取人性命?”

钟诗情这回气得连头髻上的珠炼琥珀,也一齐乱颤不已:“老匹夫,你竟敢拿本姑娘当孩儿耍?!”手上抄了把伞,伞尖晃颤不已。

那全身穿著新袍铁甲衣的大汉,绰枪一挺,截住蔡般若左后侧。

另一个素衣简服,高皂花脸汉子,手上抄了一支玉珪,即时拦在蔡般若右后方。

一下子,蔡般若左右后三处均不能作寸移。

蔡般若的眼睛又红了,不看其它,只盯住彩伞。

雨里风里,夜里黑里,更红得令人怵目惊心。

只听他沉声喝道:

“干什么?!”

钟诗情,“刷”地张开了雨伞。

这伞涂得七彩八色,一旦转动起来,和著她手上的镯子,踝上的铃珰,令人眼花缭乱,目迷神移,并且一步步向蔡般若逼近。

“我们得做完刚才未完的事。”

“什么事?”

“决战。”

蔡般若冷笑:“我可没意思跟你打!”

钟诗情发出一声尖啸,花的一声,头发全在雨中散扬了开来:

“你不打也得打!”

第八章 漩涡

漩涡。

钟诗情迅速卷动著雨伞,周遭的人都觉得,就在伞的周边上,激起了一道极为强烈的漩涡,这力量大得足以把人卷了进去,也足以把人彻底粉碎。

这伞本来就很精致。

伞纸上绘著许多图画,有的是格调优美的江南烟雨图,有的是鹭鹚、鸳鸯、比翼鸟,还有极难得一见的子桐水骨鱼、何羅鱼的图案,也画在伞上,栩栩如生,有的是精心绘制的杜蘅、祝余,乃至“南山经”传说中的仙草白咎,也可在伞上觅得,手笔精巧,格调高雅,但也绘有一些交媾时的姿势与方式,上色斑烂,动作下流,男女都赤条条的裸露著,在干那回事,又显得相当低俗。

只不过,那伞一旦旋动,就漾起了激流,几乎要把周边的人,全都吸了进去。

人吸进去之后,只怕就要给人绞个肢离破碎。

就算没给吸进漩涡里,但眼睛一旦接触了旋转中的伞,就收不回来,那怕是人没给绞碎,神魂也已失陷在漩涡里了。

漩涡仿佛有一种动力。

——有一种教人“死在里边”的能力。

就连站在周边上其他的武林人,也都感觉到了。

但他们亦不能自拔。

至少,视线都收不回来。

神智正给吸引。

——仿佛有一股莫大的力量,要把他们一一推入漩涡一般。

不过,这伞面、伞尖,并不是向著那些雨中的武林群豪。

而是向著蔡般若。

可以这样估计:那些各家各派的武林群雄,所感受到的压力,只怕,也不过是蔡般若所直接感觉到的十分之一。

连在场中的马和驴,已忍不住,不安的嘶鸣起来。

就连那头诸犍,也哀叫了起来,三长一短,又三长一短。

甚至连站在那口棺材边、抬棺材来的四个大汉也不约而同,不由自主的,从四角按住了棺椁,像怕它给卷走抢去似的。“棺棺王”白不采只是把那口棺柩领过来的人,抬棺的是另外四个高矮、肥瘦不一的汉子,他们的特征是额上更有星、云、日、月的图形,也不知是绘上去,还是雕上去,或是粘上去,亦或是天生下来就有的。

蔡般若首当其冲。

他的眼睛紧盯著旋动中的雨伞,也不知是给伞面上急旋中的图案所构成的情景吸引住,还是给一股莫大的旋力胶住,他的视线也收不回来。

他的眼死盯住急扭疾旋中的伞。

可是他口里却沉声喝道:“不干事的人离开,万勿给吸了进去!”

他是警告在场的人。

但没有用。

功力不够的人,一早已给那旋伞所制造出来的漩涡所吸引住了,定力够的人,却更加渴切要看蔡般若与钟诗情的殊死战。

——正因为一开场就吸引住了,一开打就有分量,所以更加要看下去,看到分晓才甘休。

人就是这样。

——往往为了要马上精采,而忘了自身安危,更忽略了平淡中的余味,平凡中的意境,平实中的况味。

是以,蔡般若的儆告,完全不生作用。

由于方恨少离蔡般若最近,他和明珠几与蔡五泽平齐并排,所以,那伞面形同也向著他们两人。

明珠定力较浅,嘤咛一声,娇柔的身子几给吸到漩涡的中心了。

方恨少眼明手快,一把手挽住了她,但他的心志也正给卷入流动的漩涡中心里,他只好一面闪动移步,施展“白驹过隙”之法,以动制动,才敢拖宕住逐渐给吸过去的身子。

因而,方恨少拖著明珠,一味在蔡般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左右前后,飘来闪去,游走不已,令人眼花缭乱,又显得狼狈豕突,蔡般若忍无可忍,双眉一轩,叱问了一声:

“到底,王龙溪是你什么人?!”

钟情诗没有回答。

也不知她是答不来、不能答、还是怕一开口就泄了气。

“你怎么懂得‘兜率漩涡,宝伞大法’?!”

蔡般若双目,突然红光大盛。

钟诗情依然没有回答,忽然一声低叱:“退下!咱南天门不干这种事!”

只听两声闷哼,两道人影急闪跄踉退开,原来是冷不防与莫星邪!

大概,两人想趁蔡般若集中全力应付伞劲,而又大意闪神时,暗施偷袭,却遭钟诗情发劲逼退。

——这干人中,只一个逼得最近的“千字架”余别恋却半步不退,还向前倾而观战。

忽然间,那伞面迅速接近蔡般若。

也就是说,那漩涡也忽尔贴近了蔡五泽。

——漩涡的力量既没能把这“五泽盟”盟主卷进去,它就自己过去将他吞噬掉。

兜率宝伞的力量已充分凝聚。

漩涡粉碎一切的劲道已到沸点。

漩涡旋到了蔡五泽身前,像一开门就猛见一道天河!

而且,还是旋转中的河流!

把什么东西都能卷入绞碎的黑洞!

蔡般若忽然做了件事。

他也只做了这件事:

他左手一抓。

五指箕张如鹰爪。

一抓就按住了伞。

伞原本急旋。

激转。

一按就按住了。

也按停了。

他一抓一扯一扔。

抓,是抓住了伞。

伞一停,他便一扯。

一扯之下,伞脱手,将之一扔!

“嗖”的一声,伞飞出!

钟诗情控制不住伞。

蔡般若一手扔掉了伞。

只一招。

一式。

只不过,却有变化:

变招!

“铮”的一声,伞虽脱手,钟诗情却立即自伞柄抽出了长刀。

刀劈蔡五泽。

犹如黑夜一记闪电。

雨里一个霹雳。

也许,她就是等他判断错误,夺去她的伞,那么,她才可以抽出伞中“斩牛刀”,一刀而下。

一刀命中!

第九章 斩牛刀

这一刀好快!

好速!

而且防不胜防。

伞一脱手,蔡般若变成与钟诗情面对面。

而且还几乎面贴面。

没有了隔碍,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竟然是恁地接近!

接近得钟诗情一出刀,就斫到了蔡五泽的天灵盖上。

刀已及额。

蔡般若仰面。

这一刀之势,足以把他斩为两爿!

但刀并没有斫下去。

因为斫不下去。

——不是钟诗情忽然心软,不忍下手,而是真的斫不下。

原因是:刀给嵌住了。

给两只手指拑住了。

拑住的方式,堪称十分奇特:

蔡般若用右手两只手指:而且还是食指和无名指,挟住了刀锋。

——而且就在刀锋仅仅及鼻端的那一剎间,夹住了。

一旦挟住,拔钉撬岩,都抽不走。

然后,蔡般若一弹。

他弹出了中指。

“珰”的一声,一股大力涌来,钟诗情手上的单刀,就给震飞了。

飞。

飞!

飞!

“夺”的一声,又是钉入了那口棺材里!

蔡般若端的与那副棺柩有仇似的。

在棺旁那四个额缠白巾的汉子,一齐为之震动、怒愤!

刀柄还自晃荡不已。

可见力道之劲,蕴酿激荡,久久未消。

蔡般若只不过用了一招:

钟诗情的伞就脱手。

他只不过再施了一招:

她的刀也甩手。

本来已高下立判:

可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又“叮”的一声——这下可比闪电还快。

连刀光都没有。

没有光。

只有声。

——急啸之声,飞抹而过。

刀飞去。

但钟诗情及时在刀甩手之前,自刀锷抽出了一支剑。

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刺。

细。

而长。

尖。

而锐。

轻。

而利。

那么细的一条长刺,在意想不到的变化下,无法闪躲的距离中,一刺刺向蔡般若——他的胸膛:

心口!

刺心!

——心刺!

蔡般若原来夺去了她的伞,但她伞里有刀;蔡五泽再打脱了她的刀,可是她刀里有刺。

她是钟诗情。

她的“隔山刺”。

——隔著伞和刀,她才能把她这“兜心一刺”的精华、精萃,完全、彻底的发挥出来!

突如奇来的一刺——

着!

钟诗情甚至已感觉到刺中了。

——刺中了他的胸口。

她升起了一种“得心应手”的感觉。

她甚至没由来的掠起一个想法:

她刺中他了!

她刺杀他了。

——她竟将他刺死了。

——怎么办?

他死了,她就快乐吗?成功吗?胜利了吗?满足了吗?

——她对他的确是心中有刺,他是她的心刺,可是,她真的想他死吗?渴望他死在她的手上吗?

她竟惘然了起来。

但随即她发现他没有死。

——至少,是未曾死。

因为她还不算“刺中”了他!

那利刺眼看刺中——也真的刺著了蔡般若的胸膛:至少,已刺破了他的胸衣,可是,蔡般若的胸膛,却忽然似瘪了下去了。

凹了下去一大块。

那一刺刚好差一点。

差了那么一点点。

就刺了一个空。

钟诗情临机变招。

不,招不变。

只变势。

她的手一送。

刺依然刺出!

仍然刺心!

这一次,她又升起了“命中”的感觉。

可惜还是没有刺中。

至少,没有刺实。

因为蔡般若已“升”了起来。

他整个人,忽然浮了起来。

这一“浮”,变成刺不著他的胸。

他双脚离地,斜斜贴著那一支刺,刺已划破了他的胸襟,但依然没刺入他的胸膛。

钟诗情一咬牙。

再刺。

既然刺不穿他的心,那就刺破他的肚子。

——看他再怎么避?

第十章 刺身

这一刺,仍是空。

不过,并没有刺空。

只不过没有刺中。

蔡般若就在刺上。

——他整个身子,轻若无物,脸和胸膛,就紧紧依附在刺身上。

也就是说,他好象整个人都粘在刺上一样,但刺尖并没有刺进他的身子里。

刺直刺。

蔡五泽人在半空。

与刺平齐。

——这样看去,他整个人悬空,与刺成平行,只不过,刺短人长,他的胸膛还粘贴著刺身,刺直递而出,当然就刺了个落空了。

这一下,钟诗情已尽全力,招式已老,变招无及,正待撤招,忽然间,蔡般若的指已拂至!

那一指,就在她额上一捺。

她只觉眉心一热。

已然中指。

她的刺刺不著他的心。

她的心刺未除。

可是她已为人所制。

她著了指。

雨里众人,全都静了下来,全都目定口呆,看蔡五泽如何按下那一指,怎样格杀钟诗情——只要这一指一发力,钟、蔡两家的血海深仇,就没完没了了。

有的人期待。

有的人等待。

有的人惋惜。

有的人情急。

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阻止无及,更有人巴不得血流当堂、杀个天下大乱、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可是,蔡般若那一指并没有按下去。

也没有戳下去。

他只是轻轻拂了一拂。

并且,还叹了一口气。

目光还红了一红。

风里雨里,仍然红得像火。

仇火。

恨深。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却又是为何不杀?

“老匹夫!你少假惺惺!”钟诗情切齿怒叱:“老娘我可不领这个情!”

——她气火了,也忘了在年纪上、称讳上的寸土必争了,本姑娘也变作老娘了!

“你果然是‘南天门’的一大勇将。”蔡般若叹了一息,道,“可惜你到底还是女的,再好,也不过是只母老虎、老虎乸。”

他皮笑肉不笑的掀了掀唇角:“女人这么凶没有用,这么好战也划不来,搞不好,就一辈子嫁不出去。”

此语一出,不少人窃笑起来。

蔡般若依然整个人轻若鹅毛,把身上贴附在刺上,钟诗情的刺既收不回来,也撤手不得,更抖他不下来。

听了这句话,明珠忍不住向方恨少小声的道:“总盟主这句话说绝了,也说重了,这句话对女人可是比刀比剑伤得还重。”

方恨少不解地问:“这钟……大姑娘这么凶悍,对你岂不一样刻薄尖酸?又何必为她——”

“不。”明珠连忙纠正,“钟小姐尽管慓悍,可是对下人倒一向待如亲属,不分彼此,她性情是火燥些,但豪爽过人,急人之难,援人之急,对我……尤其好,在‘南天门’的时候,女天王和四少爷都待我不薄。反而是总盟主一向对我们这些下人,不假辞色……”

只听钟诗情恨得牙嘶嘶的道:“姓蔡的,你少得意,你要杀便杀,要剐就剐,少来折辱本姑娘——你既然赢了,有种就下手哇!本姑娘皱一皱眉头,就不是钟家的人!”

蔡般若冷笑一声:“我不杀你。”

钟诗情凶巴巴的道:“你不敢杀!”

蔡般若道:“你少来激将!我不杀你,有两个原因。”

钟诗情不屑地道:“你怕我们‘南天门’!”

蔡般若不去答理她,却又叹了一口气:“第一,你其实没有输。”

这一句,连钟诗情也没料到。

她眨了眨眼睛。

蔡般若忽然笑嘻嘻的问:“我在动手前曾说过,我要用几招杀你?”

“………”

“三招。”

答的是方恨少。

刚才他在场。

他是记住了。

所以他代答。

“对,三招。”蔡般若反问:“刚才,我对付女天王,用了几招?”

方恨少道:“你一招扯掉了她的伞。”

明珠接道:“第二招弹去了她的刀。”

钟诗情可一点也不卖这个情:“第三招你应该杀了我——可是你没种!”

蔡般若哈哈笑道:“错了。”

方恨少的拗脾气又来了:“何错之有?”

蔡般若道:“之前,还有一招,你们漏算了——她以‘隔山掌’把梁废打到陈三那儿去下杀手,我替陈三挡掉了——那也算一招!”

钟诗情绷着脸孔疾道:“不算!”

蔡般若道:“算。”

钟诗情死不领情:“我说不算就不算!”

蔡般若沉下了脸:“我说算就算!刚才用了三招,我是第四招才胜你,便不该杀你!所以我不杀!我蔡某人一向出言如山,决不食言!”

钟诗情怒道:“我要你杀了我!”

蔡般若铁了心肠道:“我说不杀便不杀!”

钟诗情道:“杀!”

蔡般若道:“不杀!”

钟诗情自齿缝里迸喷出几个字来:“去你妈的!我要你杀,你敢不杀?!”

蔡般若道:“妳奶奶的!我就不杀,偏不杀!”

钟诗情索性使泼:“我偏不成全你的诺言!你不杀我,我自寻死去!”

蔡般若可不受胁:“妳死妳事!你自己输不起,脆弱求死,可不是我杀你,我可也没打败你!”

两人如此争执下去,看得群雄挠舌不下,听得难以置信:这两大高手,刚才还处处争锋、招招抢攻,现在却一个争死不已,一个硬赖并未取胜。

忽听一个语言道:“其实蔡总盟主也说错了。”

两人争端,一时僵住。蔡般若一看,又是那个跟明珠在破庙里在一起瞎缠的书生,不明所以,双眉一轩,用鼻子重重的一声:

“嗯?”

“依我之见,”那书生方恨少“刷”地打开了折扇,悠闻优雅的道:

“却是蔡总盟主败了才对。”

第十一章 棺棺伤胃

蔡般若听了,徐徐吸了一口气。

“飕”地一声,他半空翻了个斛斗,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这时候,钟诗情的刺,还横在半空,胳臂发酸,筋脉发麻,一时还不能把刺收回。

众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那文质彬彬的书生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说?”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剪。

“还有一招。”

书生笑态可掬的道。

“还有一招?”

“对。”

“那一招?”

“一开头。”

“开头?请教。”

“一开始,这位女天王,”方恨少伸手向钟诗情那儿引了引,“用内力聚雨球,迎面向你砸来,”说到这里,他又用手向蔡般若指了指,“你则用指劲把水球打散,将‘风刀雨箭’和这一班大哥、大叔、大伯、大佬、大天二、大瘪三……”说至此,他又伸出水蔥似的手指,向那一大干武林人物指指点点,“全都逼了出来;那——”

他遂转身向蔡般若笑脸迎人的道:“你是大盟主,敢情是讲理的。你也会基本算计法,不然我抽空教教你也无妨。庙门前打水球,是一招。隔空弹走陈三,算一招。你夺伞,”他指了指脚下,钟诗情脱手的宝伞就恰好落在他身前,插入土里,几至没柄,“也是一招。你弹刀,又是一招。嗱嗱嗱,已经四招了。四、招、都、没、取、胜、喎——这还得了。你这么一下,”

他伸出了手指,按了按他自己的额顶,“是得胜了,不过横算竖算,那要算是第五招了——是不?那应该不是赢了,而是输了,对不?”

忽尔瞧见蔡般若火烧似的烘了一烘,连忙伸了伸舌头,鞠了半躬,打揖著说,“对不起,我说的是实话,总盟主是明理人,当然是讲道理的。”

忽听“噗嗤”一声,原来是明珠。

她忍俊不住,笑了。

虽然,她也听得担惊受怕——怕方恨少小命不保。

她知道方恨少是要讨好她。

想讨她欢心。

可是这却使蔡般若光火了。

只看他双眉一剔,身后似“哄”的一声炸起,竟似起了火了。

“你——”

钟诗情自己也听得目瞪口呆,一见方恨少不妙,马上抢身拦在这书生前面:“姓蔡的,你有脸身为武林大宗师,小朋友说真心话,你就想杀了灭口不成!众目睽睽,你还要不要面子?!这位——”

她回头望了望方恨少,“这位——喂,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方恨少答:“方恨少。”

“方恨早?”钟诗情乍听,不由得低声咕哝了几句,“他奶奶的,他妈怎么知道她这个儿子因为多话死得早?”她以前认识了个道上相知的义兄,姓“孙”名“死”,她也诸般不明白,为何孙死的爹娘怎会给孩子取个“死”的名字?莫非他们做爹娘的,不想把他养育成人?还是故意叫破,让他可以挡灾避劫?

方恨少听不清楚:“怎么了?”

“没什么!当心小命就是了。”钟诗情继续提防蔡般若对方恨少猝然发难,她也知道对方实在难缠,当下刻意把话题岔了开去,“你刚才说有两个原因,还有一个呢?不是给小辈们逼得忘了下文吧?”

她也明白方恨少那一番话是维护她,但毕竟当著众人之面,姓蔡的再量大只怕也下不来这个台,她也著意维护方恨少。

蔡般若又长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看去,他背后的火光才像似隐去不见了。

“是还有一个原因。”

“说。”

“我不想杀你,我要杀的是南天门里更有代表性的人物。”

“呸!”钟诗情嗤笑道:“别死要面子了,老匹夫!”

她指了指身后的“如是我闻”冷不防和“姑妄听之”莫星邪,“难道他们比我更重要?”

“不是他们。”蔡般若冷峻地道:“是他。”

他遥指。

“他才是南天门里真正的勇将。”

众人随指望去。

蔡般若伸出的是食指。

左手食指。

但在众人回望之际,他的其他四指同时弹拂了出去。

“高唐指”。

四只手指,四缕指风。

四指弹向一直守在棺椁旁的四名汉子。

当蔡般若那末一指的时候,四人已早有了警觉,可是,指劲还是来得太快、指风也到得太急了。这四人同时应变:

人人应变方式均是不同!

为首的汉子,额刻太阳图样,他怪叫一声,全身弹起。

真像弹丸一般疾弹了起来。

他陡伸出一手。

右手。

右掌一骈,硬接一指。

然后,左掌迅速按在右掌背上。

之后,左脚又急踩在左掌后。

最后,右脚又猛踏在左脚背上。

——也就是说,他用了两掌两脚,接住了这一指。

接著,他又大叫了一声,自半空翻落了下来,单手捂住肋部,脸色惨白。

另一名汉子,头刻月亮,也闷哼一声,忽然俯首、蹲身、侧头。

说时迟,那时快,那一缕指劲,已正正中中的打入他耳孔里。

他立刻甩了甩头。

甩得劲急。

奇剧。

说也奇怪,那一缕指风,就给他偏头一甩,自另一耳孔甩了出去,大家还可以听到那一缕指劲余风,啸地消失、淡灭在空中。

这汉子又冷哼了一声。

躬身。

身退。

他左手捂胸。

目光很凶。

还有一名汉子,眉心刻著一颗星星,忽然脱掉了长袍,还除下了长靴和裤子,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只剩下短截截的内服。

他卸衣极快,简直快到无伦。

衣一除下,他马上迎著指风一拦,和身以衣服一兜——他竟以衣服鞋裤裹住了指劲!

然后他自半空中落下来。

落下来还摔了一个大跤。

起来的时候,衣服散开落地,穿了至少百来个小洞。

他自己却抚著胃部。

好象那儿很痛。

剩下一名汉子,印堂雕了一朵福云,忽地拍胸捶地,大叫三声。

跟著下来,他像一只虾米似的,躬身弹起,半空迎上了指劲。

他一张口。

好大的一张口。

一张口好大。

“啸”的一声,指风竟射入他的口中。

他也一口“吃”掉了指劲。

这还不够,他还用袖裹著双拳,拚命塞住了嘴巴,好象是以防指劲会蹓了出来般的,死死地捂住了嘴。

然后,他弓身一阵搐动,放了一个大大的屁。

臭屁。

最后,他以手按住了“梁门穴”部位,痛得皱起了眉头。

四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去接了蔡般若各一指。

可是,蔡般若仍以一招伤了四人。

四人都伤了胃。

——四个人都好象一同一口气啃了只涂了辣油的石头似的。

方恨少忍不住悄声问:“他们是谁?”

他看到蔡般若出指攻袭之际,明珠雪玉似的脸上,出现了情急的样子,他就猜估她会知道。

她果然知道。

“他们是四少爷身边的‘四大护卫’。”明珠兀自担心、目不转睛的看著那口棺椁,“他们成名于川西。川西多山崖绝壁,死人多置于棺中,而棺则搁于绝壁峭崖上,谓之‘崖葬’,是当地风俗。他们是徒步背棺翻山越岭,为人崖葬,练就了一番好身手,招式古怪,套路独特,后给四少爷破格招揽,他们也为‘南天门’立下不少汗马功绩,人称‘四大名棺’。”

“四大名棺?”方恨少忍不住笑了:“我听说过‘四大金刚’、‘四大天王’、‘四大皆空’、‘四大名捕’……甚至‘四大凶徒’,却没听过‘四大名棺’——”

“他们本来姓‘官’,”明珠委婉的解说,但显然心不在焉,“一个名字叫日,一个叫月,一个名云,一个名星,大家叫开了,就称他们为‘日官’、‘月官’、‘星官’、‘云官’,他们好抬著棺材行走,所以江湖人背里戏称为‘四大名棺’。”

“哦,”方恨少唯唯诺诺地道:“原来如此,却不知——”

明珠依然愁眉不展:“却不知在棺材里的是谁?”

她忧虑的是:刚才钟诗情的刀,就钉入棺材里,只怕一定刺穿棺椁,那棺材里的人岂不……!

她只是担忧,钟诗情却已叫出声来:“原来是你们!”

她说的“你们”,指的是日官、月官、星官和云官。

但接下去一句话却问得更逼切:

“——是你们来了!那棺材里的到底是谁?!”

她当然比谁都情急。

因为那飞扔一刀是她的。

显然的,她也不知道这件事。

第十二章 棺棺王

大家都盯著那口棺材,屏息以待。

——棺里的是谁?

是人?

是鬼?

为何要躲在棺材里。

只听蔡般若怒笑道:“你既敢约我来,到现在却还不敢出来,难道给我那一刀砍下了头?”

那棺材没有动静。

没有动。

只静。

遽尔,一声尖啸陡然响起。

大家都吃了一惊。

方恨少则吓了一大跳。

因为这声尖啸,正是自他身后:几乎是贴近背脊骤然响起的!

他此惊非同小可,连忙脚踏虎尾拖鲤步,左手揽住明珠小蛮腰,急移四尺,返身回腰伏马,右手折扇斜指护胸,才立步定睛一看:

叫的是那个长发披脸,晶亮著一双大眼,身罩长袍直及脚背,阴阳怪气的“棺棺王”白不采。

啸声刺耳。

方恨少护胸的扇拍拍胸口:“好端端的叫什么叫,给你吓死了我!”

白不采这一叫,大家全向这儿望来。

白不采啸声陡止,回了一句:“我叫我的,你怕什么怕!”

方恨少又想开口叫骂,就在这时际,“砰”地一声,那口棺材里好象注满了张力似的,那把原来嵌入了棺柩里的刀,忽然“嗖”地倒飞了出去!

飞得极快。

——好象是给内力雄厚的人飞扔出去似的。

——又似是给装在强力连弩上,以机括发射出去的。

它快的连刀尖调转都来不及。

也就是说:这把刀,原本是钟诗情自伞柄抽拔出来的。

那一刀,几乎斫中了蔡般若。

可是,蔡般若随手一弹。

刀飞去,直钉棺材,几至没柄。

之后,那把刀一直留在那儿。

现在,一股强大激烈的力量,使刀倒飞而出。

快得连破空之声,也得要在命中了目标之后,才传入众人耳里。

它的“目标”是陈三。

陈三刚刚才站了起来。

他抚著额。

他刚才著了蔡般若一指,才能躲过梁废一掌。

他是险死还生。

不过头还是很痛。

也很昏。

不过总算不死。

他平生就喜欢尽说些阴损的话来讽嘲揶揄他人,何况他一向是“五泽盟”的人马,蔡盟主说的话,他当然支持。

而且还是大力支持。

——不过,说到要“出力”支持,他自度恐怕打不过“女天王”钟诗情。

所以他只好大声支持。

——所谓“精人动口,笨人动手”,他只开声挑衅不出手,大家都知晓他是站在“五泽盟”那一边,但又不祸及自己;何况,他站得那么远,钟诗情正面对第一流的强敌,谅她没有余裕来对付他,他就算不敢为所欲为,但大可言所欲言。

没想到钟诗情居然在大敌当前,隔得个人山人海、天遥地阔的,一样公然对他动了手,他也差一点就死在那一掌下。

还好有蔡般若的一指。

不过,他的额又瘀了一片。

一大片。

他摸著搓著,只见锅耙的皮质落了满肩都是,他不由得暗忖:

——以前因为失信于人,给“不死凶铃”余裕用飞铃削了一皮鼻头肉,给人称为“白额龙”,而今头上又来这么一下,别给人唤作“黑头虎”就好了……

他这样想著的时候,搓首勉力而起,就这时候,忽闻啸声,他也想抬目看个究竟,但“嗖”的一声,刀已到!

已入胸。

——是刀锷先打入胸前,刀尖倒露出来。

他大骇。

欲呼。

但叫不出声音来。

只吐出了血。

他吐血而殁。

死因是:刀柄击碎了他的肋骨,直接撞砸了他心脏机能。

大家这才省悟:

白不采的叫声是“声东”。

这一刀才是“击西”。

——棺材里倒底是什么人?竟能叫“棺棺王”为他开路,竟能教这一刀倒飞有如此威力?!

这一下,也不知是欲救无及,还是本来就静观其变,蔡五泽也不及动手、或全无出手相救陈三之意。

他只冷冷的遥望那口棺材:

“你是不是已摆够了架子,可以出来了?”

只听棺材里的人打了个呵欠。

呵欠好长,好象在怨秋远夏日长。

然后“篷”的一声,棺材给打了开来。

伸出了两只手。

——这两只手跟平常的手,没什么不一样,既没瘦骨嶙峋,也没见白骨长甲,甚至连腐臭亦不可闻,只约略嗅到一种淡淡幽幽的菊香。

这两只手伸出来,好象是因为人在棺材欲起,久卧后的懒腰。

这人缓缓自棺里爬出来,样子也没啥特别,没有绿眼,没有长舌,在夜里黑里,加上风雨,连最眼尖的人只怕也决不会看见他耳下仍淌著的血印,以及他肩膊上愈渐扩散的血渍。

蔡般若冷冷地道:“你来了。”

那人长长拜揖:“晚辈梁四,拜见蔡盟主。”

第十三章 说老大,谁是老大

蔡般若重重的哼了一声。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来人是“南天王”里,除了门主钟诗牛之外,武功几与钟夫人不相伯仲的第一高手:梁四。

方恨少和明珠,因为见过四公子,所以比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先一步认出是他,明珠更十分忭喜,唤了一声:

“四公子——”

方恨少却心中一阵黯然。

梁四只颔首,没有回应。

钟诗情却显得十分意外:“是你?”

梁四也向钟诗情揖了一揖:“姑姑。”

钟诗情寒著脸:“你来了那么久,也没招呼一声,哪当我是你姑姑了。”

她因为落败于蔡般若之手,巴不得少一人看见便好,对目睹她铩羽的一众群雄,她也恨不得挖掉他们眼珠子、拔掉舌头,但总归是行不通的。

不过,这外甥的到来,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毕竟,“南天门”又增添一大强助。

她是最清楚梁四的战斗力的。何况,梁四一现身就已替她挣了个面子,以她的刀,杀了陈三。

只见梁四已跨出了棺柩,朗声说:“是我事先约蔡总盟主,来今忘寺叙议的。”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

——原来真的是“南天门”的人约谈“五泽盟”,可不知到底有什么居心?安的是什么鬼胎?

钟诗情拉长了脸孔:“这,可连我当姑妈也完全不知晓哩!”

梁四苦笑道:“晚辈不但未秉告姑姑,连爹爹也不怕事先说明。”

钟诗牛没有儿子,一早已拿梁四当儿子看待,梁四也当钟天王为父,视钟诗情为姑母,连声称讳都当是嫡亲相唤。

钟诗情一听,又来火了:“好哇!你这算先斩后奏,私通外敌了吧?你跟这老不死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居然要瞒著我们去进行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也奇怪,钟诗情听人在骂蔡般若老家伙、老匹夫之时,也为他觉得不忿,但她听了却不自觉的,每句骂他嘲他的话,总带了个“老”字。

她也不明白。

——如果得不到他,那么,至少也要在语言里伤害他、折辱他。

好象这样才至少会赢得重视。

梁四始终彬彬有礼,但笑容里很有点苦涩:“因为小辈要试一试。”

钟诗情没好气:“试什么试?这老东西说风度没风度,说人品没人品,说功夫更是误打误撞三脚板凳儿,没啥好试的。”

梁四耐性的道:“我是想找蔡总盟主试谈一谈,是不是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看看是否可以联手、合作。”

这话一出口,大家又为之哄然。

蔡般若双眉一轩。

钟诗情一听,气得连鼻子都歪了,项上、颈上珠佩环铃玎珰响个不已:

“反了,反了,你敢瞒著我和你爹,勾结外人,出卖我们?!”

梁四垂手道:“小的不敢。不过,小的已将计划,详细给母亲大人禀报过,经过细虑,娘亦认为亦可以一行。”

钟诗情一听嫂子也默许此事,便硬生生噎下了本来要破口而出的大骂。

原来钟诗情天不怕、地不怕,对她的嫂子钟夫人白风花却十分敬服。她只有一个兄长,一直相依为命,加上受到百般爱护娇宠,她本来对那时刚入门的大嫂子也心怀不服、暗自不忿,专门跟她找碴。但白风花出身于“感情用事帮”白氏一族,江湖跑惯,阅历丰富,手段自有一套,能服人心,在钟诗情太过嚣张时顺势利导,在她得罪了钟诗牛时又百般周护,到钟诗情沉落沮丧时又多方鼓舞,使钟诗情对她大嫂,渐渐剔去了厌恶,终于拿她当自己人办,加上大家都是妇人,没有话不可说,无事不可交流,钟诗情渐渐对白风花推心置腹,俯首听命,若有人侮及白氏,她不惜挺身相宪,感逾身受。

蔡般若却冷哼道:“什么玩意儿?你有心,我可无意。”

原本,“南天门”与“五泽盟”一直相争不已,势同水火,而今梁四忽然提出联结、和解,可以说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事,众皆相顾愕然。

——要知道,一旦“南天门”、“五泽盟”不再相斗,结合为一,对一些本来就是要坐观虎斗,乐收渔利的人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而对于渴切见到武林不再腥风血雨,天下太平的人来说,又是一件天大的喜讯!

这消息正是许多人所最不乐意听闻的,也是很多人期盼已久的!

而今,却亲耳听梁四口中说了出来。

可是,又马上听得蔡般若断然否决。

可以肯定的是,不但今晚钟诗情与蔡般若这一战会传得天花乱坠,就连梁四这个建议和蔡五泽的坚拒,也一定会传个沸沸荡荡。

只听梁四恭恭敬敬的说,“我恳请蔡总盟主能再三思虑。区区不才,天性鲁钝,见识愚昧,但我这意见却是江湖上大多数好汉的企望,也是武林的福气。”

蔡般若板著脸孔道:“我们结盟?有什么好处?你说说看。”

梁四道:“好处实在多的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杀戮再添,均非两派之福,不如团结和谐,方可壮大繁盛。我们不打、不斗,那万人敌就吞并不了我们,将军也吃不下咱们,就连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有桥集团,谁都会让著咱们五分,咱们大可漕运、盐糖、蔬果、镖押生意做大,何乐而不为之哉?既然分则两弊,合则两利,那又为何不联结实力,给江湖息纷争,在武林做榜范呢?”

支持两家联盟的人,一时都听得颔首不已;反对的人,也明知这青年人说的是真话,更加揸心顾忌起来。

只有方恨少听了大声喝采:“对了,对了,这才是大丈夫的志气,大英雄的胸襟!”

却见蔡般若沉吟了一阵,抬起头来,双眉一耸,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梁四喜道:“多谢蔡总盟主成全——”说著便要拜谢。

蔡般若忽尔目中红光一炽:“慢。”

梁四双目一阵茫然:“前辈还有何吩咐,尽管指示,只要可使两家联结,晚生无有不从,定竭力以赴。”

蔡般若冷冷地道:“你的话是有道理……但你可知道,光是过去一年里,有多少人跟我提过这种意见?”

梁四不知其意,一时不敢乱答。

蔡般若绷著脸孔道:“没一百,至少也有八十。你知道我怎么应付看?”

梁四摇摇头。

蔡般若道:“我查出是奸细的,杀了。发现是骑墙的,割下他的耳朵,斫下他的手指。如果是朋友,逐走。如果是敌人,打上一场。”

然后他望定梁四:“你是我的敌人——你知道今晚会怎样?”

梁四冷汗潸潸而下:“晚辈只是不懂:为啥宁可分裂,让人诟骂,都不结盟共进,携手御敌?”

蔡般若一阵哈哈大笑。

他笑得须发戟张,全身骨胳,格格乱颤;众人却听得掩耳无及,震耳欲聋,一时脚下蹬蹬后退。

蔡五泽笑声陡止。

但仍笑容满脸:

“你不懂?”

梁四道:“正要请教。”

“好,让我告诉你,”蔡般若向对小孩子一样和气的问:“要是我们结盟,你爹当老大,还是我当老大?”

“不分彼此,”梁四答得很快:“都是老大。”

“好。”蔡般若又宽和的问:“那么,我们两帮结为一体,到底该‘南天门’听‘五泽盟’的?还是‘五泽盟’听从‘南天门’的呢?”

梁四答的爽快:“大家都是一家,谁都听谁的,谁也不必听谁的!”

蔡般若笑容陡然敛去:“依你所说,两个都是老大,那么,如果我认为钟天王犯了帮规,我斩了他,你们服不服气?要是他判定我犯了规矩,要斫杀我,我是不是任由他处置?嗯?”

梁四一时无言。

蔡般若又道:“就不说我们两个。要是你犯了罪,我的徒弟要斩你,你那义父、师父会不会阻止?如果是我那义子犯了法,你要假公济私,我该不该阻止你?”

梁四额上聚集的水珠,也不知是雨是汗?

蔡般若又说:“假若将军率众,攻打我们,那么,我下令‘南天门’的弟子去抗敌,你们会不会觉得我保住‘五泽盟’的实力,让‘南天门’的人去白白牺牲?同样,钟老头儿要并吞万人敌,派我‘五泽盟’的人去主攻,你说,我会不会让我自己的子弟兵去送死?”

梁四没有话说。

蔡般若可有:“如果言出不能法随,威信何在?一车两辔,到底何往?一马两头,伊于胡底?两派人马,遇敌不能团结,相互猜忌,互相耗损,还结什么盟,还联什么邦?”

他厉声道:“说老大,谁是老大?我老实告诉你:我是唯一的总盟主!我可要当老大,不要当老二、老三、老四、老幺!我统统都不要!我要搞好五泽盟,就不要结盟!我要一口吞掉南天王——有本事,南天门并吞了我,我也没有怨怼!但我就是不结这种假仁假义的虚盟!”

第十四章 三招了

然后他又恢复了和气,和颜悦色的问:“你还有什么要劝我的?”

梁四长叹:“没有了。”

钟诗情不屑地道:“我都说过了,你跟这腐迂古板的老顽固谈大义,他那有这个胸襟去接受!你偏要与你心眼儿容不下一粒砂子的老匹夫共商大计,真是对牛谈琴,瞎费心了!”

方恨少却大摇其头:“枉你一番心意,蔡盟主却没听进心里,唉呀呀,今番真是老不如少,新不如旧。昔时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就是说朋友有不对之处,尽心劝他,好好开导他就是了。如果他不听,也就算了,不必自取其辱也!”蔡般若结结实实的瞪了方恨少一眼,“你忒也多嘴!”

这一眼,方恨少跟他望了个成对,只觉又是“轰”地烧旺了一下,不过,这次却不是在蔡般若身后,而是焚在他自己的心头上,很不好受,倒真的一时“多嘴”不起来。

明珠暗中扯了扯他,大概也是央他勿要多口之意。

不过,他这回不是听话,而是一时说不了话。

蔡般若偏著头问:“你好象很遗憾似的,是不?”

梁四道:“是。”

蔡般若嘿声笑道:“只恨说不动我?”

梁四道:“我自己本有这个想法,近日,又受到两位朋友相劝,我才立定心志,向你劝说。事先,那位高手劝我,此事勿议于大庭广众,否则,不成反招祸害,看来,他说的是对的。”

他叹了一息又道:“不过,我原无意要在大家面前讨论。”

他的确是私下约晤蔡般若,甚至自己躲在棺材里让手下大将抬了过来,没意料到还是一早给蔡般若识破了——要不然,蔡般若又何必在刚才与钟诗情一战时,已设计操纵“方便铲”梁废往棺材上打上一掌。

接著,还利用钟诗情补上了一刀。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轩:“那位朋友,高姓大名?”

梁四道:“我的朋友,隐姓埋名,恐怕不愿我道破。”

蔡般若哼了声道:“不是说有两位朋友吗?另一位该也不是畏首藏尾,个个都鬼鬼祟祟,见不得光吧?”

梁四倒是含笑道:“那位朋友,倒是今个儿白天萍水相逢,就已以肺腑铮言相劝,他爱不爱露面,我倒未知其志。”

蔡般若侧目道:“哦?”

他明显将信将疑。

忽听一人道:“他说的是我。”

只见一个人漂亮斯文、白净可爱但衣衫尽湿的书生,用手指著自己露出的两只兔子牙:

“今日白天,是我劝他和蔡五,应该联手同心,反制当前大敌的!骑骑。”

说罢,末了,他居然还笑了两声。

蔡般若忽然觉得这书生颇为碍事,但一时又却没奈他何。

“你再怎么劝,我都不会动心的了。”蔡般若说,“但你既然来了,我说什么都不可以没给你个交待,少了个说法,免得别人说我们‘五泽盟’的人,不懂得招呼客人。”

梁四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几绺头发飘落到鼻梁上来,很有点失意的样子。

蔡般若道:“请吧。”

梁四道:“请?”

蔡般若道:“你出手吧。”

梁四惨然道:“就算不结盟,也无需动手吧?”

蔡般若道:“你约我来,是为了议盟;我应约,却是为了一战——我还以为是你师父约我决一死战呢,换上你,也只好聊以充数。”

梁四道:“我却不想跟你打。”

蔡般若道:“都一样。你不跟我打,我也要跟你打,都是一样。”梁四苦笑道:“我来议和,却成决战,岂非事与愿违,有负本意?”

蔡般若道:“世上有几件事能随得人意?你若肯战,我是你长辈,也不愿欺压你。你算是‘南天门’里第一勇将,但说来还是我后辈,我照样让你:只要接得我三招,我就不杀你,放你走。只要你们不先违规,我也一定守诺。”

这次,他可能有鉴于上次给方恨少拿著了把柄之故,把话算是放软了些,把允诺也说得不那么绝了。

“你若不打,我则只好开杀戒了;”蔡般若咄咄逼人的道,“你姑妈本来就是我手下败将,我现在要杀她,易如反掌;否则,我再加一指,你的‘棺棺四卫’,也只有报销一途了。”

“你看我这个样子,还像个勇将么?!”他苦笑了一下,“像苦将那还差不多!”

梁四长吸了一口气,道,“我打,我不用你让。”

“小子,你别狂妄;”蔡般若怒道:“我蔡某人一向出手只三招,言而有信。众目睽睽,你在我面前说不必让你,你这是托大。”

这次梁四还未答话,钟诗情已怒叱道:“老不死,你别卖狂!再打下去,你年老气促,可不是本姑娘的对手!”

然后,又迅速向梁四补加了一句:“小四子,要打,就答应他,到时候,饶他个全尸就行了——别忘了留给自己一条活路!”

前面几句,可是充场面的话;后一句,说的语重深长。有心的人,都听得出来。

梁四也听明白了钟诗情的意思。

——蔡般若的确是个可怕的对手,决不可小觑。

于是他说:“好,那就承让了。”

他站得离蔡般若颇远。

至少,有三、四丈那么远。

蔡般若人在庙门石阶前。

梁四在人群里——不,应该说是在人群的后排。

风已渐收。

云亦渐散。

雨渐停。

这两人说是交手,但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如何交手——隔开那么远,能打得成吗?

只听蔡般若道:“你先出手吧。”

梁四道:“蔡盟主是前辈,理应——”

蔡般若不耐烦的一声断喝:“啰嗦!前什么辈!我先动手,你还有命在?!若不是我看你先负了伤,我早已一指送你上西天了!你背脊中指,大概是我那干儿子下的手吧!肩上那一刀,是躲在棺材里捱的吧?动手吧!我三招便了结你!”

钟诗情也情急起来:“小四子,制敌机先,还客气什么!”

梁四道:“好,那就有僭了——”

大家都不知道他怎么动手:毕竟,两人相隔,确有一段距离。

而且还是一大段距离。

不过,群雄大都忘了一件事:

“南天门”的成名武功:

——隔山打牛!

山都可以隔,何况是人!

第十五章 说时迟迟那时快快

梁四一句“有僭了”,已出了手。

出手一掌。

可是敌人却在远处。

——难道他施的是劈空掌?

不。

他一掌拍出,就打在他身前一人的背上。

那人“哎吔”一声,著了一掌。

——那人名字就叫何奈,外号“生死桥”,这“桥”不是过桥的“桥”,而是指他的“桥手”,即是胳臂膀子上的功夫,已到了可以动辄定人生死的地步,恰巧他姓何名奈,加上绰号上的“桥”,大有把关“奈何桥”之意慨。

这个何奈也跟“飞残铲”梁废一样,断没想到梁四会向他出手——也许他们事后会这样想:怎么姓梁的姓蔡的姓钟的动手打架,却找他们来受罪?

不过,在事发的一刻,他们除了震愕之外,就只有身不由己了。

梁四一掌,打在何奈背上。

何奈吃了一掌,没事,却不由自主,也打出一掌。

何奈那一掌,陡击在他身前的一名汉子肩上。

那名汉子,也是武林好手,就叫“风云铡”单红。

单红莫名其妙,著了一击,却下意识的将手一伸,一掌击在前面的女人臂上。

那女人也是会家子,外号“人心不足”,姓马名屯珠,由于太过贪婪,大家也在背后戏称她为“人心不足马吞猪”。

马屯珠中了一掌,往前一个踉跄,又撞在另一个老叟身上。

于是,说时迟迟那时快快,一个接一个,一下子,已一人撞击一人的,接触了十七、八人,打在“飞鱼塘”的余别恋背上!

余别恋右手执持“千字架”,是一种很特别的武器,其实是挝的一种变形,此际,他也不能受控的,将“千字架”往前一递,疾刺向就在他对面的蔡般若。

这样说来,一个接连一个,以一人碰触另一人才发招,好象很慢,但当时发生,却是奇速无比,真合乎一个讲法:

说时迟,那时快。

几乎是梁四才一动手,不到顷刻间,已经由“生死桥”何奈传到靠得蔡般若最近的余别恋身上。

余别恋就一挝刺了过去。

蔡般若脸色凝重。

方恨少又发现他脑后仿佛又“火”了一“火”。

他一直盯住群雄一个接一个出手的变化,是以,当余别恋一挝刺来时,他一矮身,就避过了。

可是,突变遽生!

说时迟,那时快。

余别恋一挝刺空,但左手却倏地一掌拍来!

蔡般若正半蹲身子,余别恋这一掌,却急拍蔡五泽面门。

要是换作别人,这一掌,来的突然,已经必然命中无疑。

但蔡般若确有过人之能。

他怒啸一声,居然双目红芒大盛,吐气扬声,右手一封,“格”地接了一掌。

不过,这一掌一接,他也立即生悔。

原来这一掌有排山倒海之力。

——按照估计,如果光是余别恋一人之力,蔡般若自信绝对接得住,接得绰绰有余,接得还可以反弹反击反挫反客为主。

可是不然。

原来余别恋那一掌,竟已聚合了所通过接触的十七、八名武林好手之力,而其中独特奇功、押阵之力的梁四“隔山打牛”神功之力,也混杂于其间。

那当然就非同小可了。

这十七、八名高手,如果单打独斗,的确大都未必能在“五泽盟”盟主蔡般若手一招之敌,能接得下他两招的,只怕也只十之一二,但这十七、八人加起来的功力(而且还功力各异),那就非常可观,而且是相当可怕了。

更可怕的还是梁四在后面支撑的那一股主力。梁四本来就是“南天门”的第一号勇将:战力恐怕犹在钟诗情之上。

但对蔡般若来说,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

他作战经验丰富已极,人家是身经百战,他是身历百死——所以,他已经有经验到了:

他认为出手只要三招。

——既然三招猛攻还收拾了不了敌人,就该知退。

知进退可保全身,可得全盛。

久斗无益。

速战速决。

这是他对敌的一种知己知彼的打法。

也是一种智慧。

更是他的风格。

他的傲慢。

——这跟赌博一样:在赌场、赌坊中,“磨烂席”的,到头来一定没好下场。“山中无甲子,赌场无日夜”。输是输在大数法则上。开赌局的人当然希望你赌个不亦乐乎,不分昼夜。才赌片刻,可以完全凭手气、运气,但玩得越多,玩得越投入,比例上的负值就会占了个扭转乾坤的位置,那么,十赌九输,久赌必输,就会成为唯一法则。是的,古今赌场从不让赌徒知道时间,既无窗户,亦无沙漏,更不报时,室内尽可能装璜得金碧辉煌,围绕赌场非酒即色,大鱼大肉,任君品尝,就让赌徒流连忘返,赌场才可蚕食掉你手上的银两。

蔡般若当然是“有实力”的赌徒。

他拥超强的战斗力。

正因为他珍视自己的实力,所以更不容斗志、战力给胡乱消耗掉。

是以他一直标榜出手三招,以集中火力、强势急攻,要是不成,不打也罢。

这是他的战略。

他绝少失手。

——这三招的火力,有时要比三十招、三百招还大。

他是有名的“三招了”。

了不了,都干净俐落,高手风范。

他从不死拖活拉,苦缠烂打。

——有时候,从另外角度去观察,决斗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赌”。

赌生赌死,犹比赌输赌赢更需策略和方针、实力和胆气。

——事业上的赌成赌败,何尝也不一样?

蔡般若此际心头大震的,不只是十七、八道内力和梁四的内劲。

最可怕的是:夹杂在那十七、八道功力之间,还有一道甚为古怪、奇诡的劲道,突然连蔡五泽也纵控不住、难以抵御的。

由于动手的人有十七、八人,连蔡五泽也分不清到底出自于何人之手上。

说时迟,那时可快。

他的掌力甫一接触,便知来势汹汹。

他即时祭起“高山大泽”神功。

他硬拚一掌。

一掌拚十七、八掌。

硬吃一击。

硬撞硬。

这一掌一击,犹如排山倒海,惊涛骇浪冲击而来,但蔡般若另一只左手,却一削而出!

他打的不是人。

而是伞。

伞就插在土里。

那是他击落的钟诗情的花伞。

伞吃一掌,弹起,陡然张开,急旋,飞、飞、飞——一直飞著旋转,飞割场中的梁四!

这一下变化极快。

也极诡。

梁四正“主持大局”:

他运聚“隔山打牛”大法,从第一个受掌力冲击的“生死桥”何奈身上,急传至对可以直接向蔡般若出手的“千字架”余别恋手上,发出无以匹敌、沛莫能御的攻击。

但蔡般若一面以“高山大泽”神功,强接近二十人之掌力,却同时以钟诗情的“天网宝伞”,向他发出了回旋反击。

说时迟,那时极快。

伞已削至!

第十六章 六十六

(注:作者原稿正好是“将军剑法”总回目第六十六回,回目号码与题目相映成趣。本社为方便读者独立阅读起见,故已征得作者同意,每集以独立篇章处理,是故章回编号略有不同。为尊重原著起见,特此注明。)

伞急旋,发出极其尖锐的急啸。

梁四大叫一声,撤掌,双手要接!

钟诗情大叱一声:“接不得!”

——为何接不得?

难道伞里仍有暗器?伞纸里有毒?伞骨里有机簧?还是钟诗情及时看出蔡五泽那一掌已把杀著寄于飞伞之内?!

不知道。

梁四只好退。

伞飞旋追。

梁四疾退!

伞急追!

钟诗情腾身掠来!

蔡般若冷哼一声。

梁四心分二用,也大吼了一声:“不可!”

——因何不可?

莫非梁四算准蔡般若以伞为袭,就是要引诱钟诗情出手救他,那么,他就可以不守“三招”之约了?还是梁四自度应付得来,不需人相帮?抑或他自视过高,不愿在人前丢脸?还是他也觑出蔡五泽在伞里注了内力,就连“天网宝伞”的主人也接不得!

——只要你接得我三招,我就不杀你,放你走。

——只要你们不先违规,我也一定守诺。

这两句话,同样是在告诉大家:

“你接不下,我便杀了你。”

“你们如不守规,我也必食言。”

梁四这么一叱,钟诗情在半空的身形一时顿住。

生生停住。

说时迟,那时忒快。

伞已旋啸著转绞而至。

梁四已避无可避。

退无可退。

倏地,他大叫了一声,仰身跌入了身后的棺材里!

伞飞旋而过。

几乎打了一个空。

梁四落在棺材里。

——棺边溅了几滴血。

伞已不知飞到那里去了。

可是梁四所擘划出来的那一掌之力,已完全撤消了。

给瓦解了。

蔡五泽一出手就击溃了梁四的部署。

梁四落在棺里。

他岂会放过这千钧一发、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飞身而上。

犹如夜枭。

一下子,他已掠到了棺材的上空。

这只不过是瞬间的事,朱大块儿却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嘴边有血。”

只五个字。

“他”是指蔡般若。

朱大块儿是说给方恨少听的。

他跟方恨少本是相识,在京城武林的斗争里,他们还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可参看“说英雄,谁是英雄”故事系列)。

雨仍未止。

风犹未息。

夜正浓。

黑更炽。

在这交手的电光火石间,场中人数逾百,但能在这片瞬间发现蔡般若唇边有血的,只怕除了朱大块儿,也没几个人矣。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方恨少。

方恨少至少已知晓了这个“消息”

——这个“情报”。

这点,对方恨少自己,以及以后的情节,都起了一定的作用。

梁四已掉落在棺里。

蔡五泽却到了棺口之上。

蔡般若整个身子,罩住了棺口,二话不说,双手急弹,往下发指。

他刚才对付钟诗情的时候,也不过是单手发指。

只发一指。

而今,是双手一齐弹动。

急弹。

——谁也不知道他一气发了多少指,只知指劲破空急啸,在棺里的梁四又如何闪?怎样躲?有什么可以拿来封架?!

有。

棺椁。

梁四一掉进棺材里,仿佛就已知道、算准去路会给封死。

他已运聚“隔山打牛”之力:六块棺板,忽然呼呼飞旋而起,好象自己会动似的,格勒有声,一齐急弹而出,迎空砸向蔡般若!

蔡五泽正好人在半空!

这六块棺材板,四大二小,但都十分沉重,居然半空要把他像拍苍蝇一样打死!

这就是“隔山打牛神功”。

——只要给他一个“隔碍”,他就可以运用得神乎其技,出奇制胜!

六块棺板,在空中截住了蔡般若!

蔡般若正发出了“高唐指”。

这六块棺板,本来是要分左、右、前、后、上、下包围砸打蔡般若的。

可是,当蔡五泽“高唐指”一出,六块棺板,好象有灵性似的,一齐往前聚合,一下子,六块棺板,飞旋合一,变成拦在蔡般若身前。

也就是说,蔡般若和梁四之间,正好隔了棺板。

——不是一块。

而是六块。

大大小小,正好是六块棺材板。

这六块棺板这么一拦,就遮住了蔡般若的视线。

它们好象为主人不惜舍身似的:

既已护住了梁四的安全,同时间,又奋不顾身的向蔡般若迎面砸去!

这六块棺板,就像是梁豢养的六只灵犬一般,早通人意,现为主人舍身立毙宿敌!

这一次,大家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张口结舌,目定口呆。

这一招,连蔡般若也给截死了。

两大高手,过招何其迅疾。

蔡般若跟梁四说好了出手的规矩。

梁四先下手为强。

他以隔山打牛之力,聚十八人之内劲,攻向蔡般若。

蔡五泽却即以原先逼钟诗情撒手之彩伞,飞掟梁四。

梁四避得了伞,落入棺中,已失却了先手。

蔡般若立即飞身腾上,堵死了梁四的出路!

而且还对他发出了“高唐指”。

梁四立即反击。

他以六块棺板,拦在中间,立置安全之地,并迎面直砸蔡般若。

这数度变化,兔起鹊落,目不暇给,但在两大高手身上演变开来,只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真是说时迟迟,那时快快。

说时太迟,那时飞快!

六块板把蔡般若和梁四隔开。

可是蔡般若并没有收回指势。

“高唐指”仍然发了出去。

“嗤嗤”指声,破空而出。

六块棺板迭合,但依然教指劲穿破了一个洞又一个洞。

蔡般若在上。

人在半空。

梁四在下。

蔡般若的指劲,就是这般居高临下的射落!

尽管,两人一开始动手的时候,人们知道两大高手一旦发动,定必非同小可,所以早已让出一大块空地来;后来见梁四一伸手就能藉身传力,生怕又给利用,散开的人更多。不过,再怎么远离,也仍在附近聚合——一是因为变化太急,不及走远;二是因为实在太好奇,此战精采,不容错过。

其中还包括了不肯相离弃的四大名棺。

所以,若梁四走避,指劲隔著迭合的棺板射落,只怕得要伤及无辜,死伤必众。

梁四没有了选择。

他不退。

不避。

不闪开一边,更不逃离现场。

他反而腾身而上。

他大喝一声,白脸挣红,双手陡然击出!

他的双掌,就击在迭合的棺板上。

这时候,棺板正“噗噗”连声,穿了一个孔又一个孔。

当梁四双掌击在棺板上之际,他的身子已离棺材甚近,而蔡般若也几几要给棺板砸个正著之时。

这件事过了一段时间,江湖后辈再来回顾现场时,好不容易才在四散的各处,找回那六块棺板,大家才发现:

棺板上穿了许多个圆孔。

好事的人仔细数了一数:

总共有六十六个。

——六十六个指洞!

第十七章 其伤在足

梁四揉身而上,奋勇迎击蔡般若之初,指风透棺板而至,他一面挡格,已经发出闷哼。

他离棺板愈近,抽搐愈是明显,甚至是整个人都在颤动。

可是他势不止。

战志更盛。

他双掌已击在棺板上。

蔡般若忽然发出一声虎吼——在他咆哮之际,在远处观战的方恨少,又肯定自己瞥见了:火光在这须发戟张的老人身上,红了一红。

然后,蔡般若在吼叫声中,双手十指如钩,紧紧地抓住了棺板。

是抓住,也是抱住。

他竟反而以棺板为阻隔,硬吃了梁四一记“隔山打牛”,而且,他反而紧紧攥著棺板,向梁四当头压砸了下来。

这是硬碰硬。

也是恶斗恶。

——这是生死拚。

再也不是比胜负。

较高下。

——看来,棋逢敌手,将遇勇士,大家都拚出了真火。

梁四当然不让棺板迎头砸著。

他“嗖”地一声就闪开去了。

在防风灯和避雨烛的映照下,他飞身掠出,迅若星飞。

他要先避其锋锐。

然后,觅一个“隔碍”,再作反击。

——他的武功,一如象棋中的“炮”,要“隔”一才能“杀”一;隔碍愈多,愈能保护自己,杀伤力也愈巨大。

可是,素来在格斗称雄的蔡般若,可怎会让他逃离手心,重建堡垒,来对付自己?

蔡般若发出一声长吟,六块棺板,一齐追击了出去。

棺板破空,发出急啸如虎。

一块又一块棺板,追砸梁四。

梁四人在半空,正在飞掠,寻觅隔碍。

但蔡五泽决不让他如愿。

以这些沉甸甸的棺板发出来的声势:砸在背上,必定五脏全毁;打在头上,必肝脑涂地;切在腰上,脊骨必折;就算只给它约略扫中击著,只怕也得立即骨折人殁。

六块棺板,在半空发出虎虎、呼呼锐响,所荡起的急风,纵使已罩在琉璃里的灯、石棉里的烛,都给摧得闪闪欲灭,其中还有几盏给当堂扑熄了。

众皆惊呼。

——纵然是定力较高的,也为梁四的安危吊胆提心。

只见梁四左闪右避、上窜下伏;躲开了一板,一板又至;再让开了一记要命的,却又来一记要害的。

无论他再左腾右挪,那六块板,绐终对著他截杀、砸撞过来。

然而,这六块棺板,刚才还“忠心耿耿”的,在他的控制下,力攻蔡般若,而今,却成了蔡五泽的“趁手兵器”,到处追杀梁四,就像是一班本来忠于自己的部属,忽然被人收买叛变,势必要砸杀主子才甘休似的。

这个时候,梁四的下盘修为、轻身功夫可全逼了出来了。

只见他不再穷闪忙碌,反而在半空中一吸气,飞腾而上,足踩棺板,借力飞翔,脚踏飞棺,御气滑行,急步卸力,走到尽处,又飞豋在另一飞板上。虽然板板相击,棺棺互碰,但他的足底好象粘在棺板上一样,始终都没能把他给砸下来。

蔡般若不惜硬受一击,发力要把棺板攫夺在手,其战略大意是:

一,令梁四失去了趁手的“兵器”,无板可隔,“隔山打牛”的威力就发挥不出来。

二,反过来利用梁四的“武器”,将之击倒。

三,就算不能把他击杀,至少,也用这六块棺板,来阻截梁四去找任何“靠山”作为“障碍”,完全孤立梁四,只要他“隔”无可“隔”,要取其性命便到手拿来。

不料,梁四还是借力使力,施展一身修为,绝世“踏雪寻梅”轻功,飞掠出了蔡五泽的“势力范围”。

众人见他这么一个翩翩俗世佳公子,自上空踩棺飞过,喝采之声,如雷响起,一声又一声,一处又一处!

其实,梁四要驾御这些横空而过的棺板,也观易行难,战战竞竞,有苦自知。

——在飞行的棺板上,要取得平衡,已何其不易,何况还要应付大敌,驾御滑行之势,又得避过众人,不忍枉伤无辜,更加是难上加难。

虽然难,他还是干。

不干,这六块棺板只怕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归宿。

就算难,也得行,因为没有了退路。

再难,也只好上阵。

既然已骑上了虎背,就得打这一趟虎。

因为他是勇将。

——一个真正的勇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这时候,棺板之间,因为在半空不断的相互碰撞,原来极其威猛的力道渐渐消解,只剩下了一些余力。

但犹有余威。

梁四这时候,轻身功夫也使得差不多了,下盘更见跄踉。

不过,他也已踩到最后一块棺板,而且,那块棺板正长空斜斜滑落,梁四藉力作最后一段滑行。

他竭力取得平衡。

他全力滑向目标。

“轰”的一声,棺板终于止息。

那块棺板飞入庙门,插落在大威德金刚雕像的法座上。

棺板嵌入木雕神像座下,也有半尺之深,梁四则仍踏足于木板另一端,斜斜高翘著,并未因剧烈的震动而落下来。

是他刻意要掠入庙内。

一旦入庙,就有很多“障碍”。

——庙况许多陈设,大可用作他的“隔山”,来打蔡般若这头悍牛。

隆然一响之后,“飞行”终于停顿。

梁四稍稍定过神来,正欲回首应敌:

他料定蔡五泽必定紧跟掠入庙里来,与自己再决生死。

他正欲返首。

回头。

忽然,他僵住了。

他感觉到了。

他动不了了。

完了。

来了。

敌人已经来了。

而且,就在他的头顶。

更糟糕的是:

敌人已经出了手。

更可怕的是:

敌人的手指已按住了他的天灵盖。

他看了一眼:

是蔡般若。

他已掠到了大威德金刚的肩膀之处,来得无声无息,甚至比他还捷足先豋一步。

然后等自己来。

只等自己一到,弓步箭势,俯身出指。

这一招,他已化解不了。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

仅仅一眼。

就闭上了眼。

——反正,命已在他人手上,由不得自己了。

除了风声,就是雨声。

除了雨声,就是烛在燃、火在烧的低微劈啪声响。

没有人声。

人都不作声。

不敢开声。

大家都屏息以待。

——就连一向凶悍的钟诗情也不敢开口,生怕若有一句话激起了蔡般若的杀机,梁四可就命不保矣。

良久。

只听蔡般若问:“你在与我决战之前,曾跟人交过手来?”

梁四点点头。

蔡五泽道:“但已伤了后劲,耳朵淌了血。”

梁四滋滋地道:“那不碍事。”

蔡般若又道:“但你在肩膀上著了我一记刀伤之前,脚也受了点伤,是不?”

梁四微微笑道:“受点伤不算什么。”

蔡般若正色道:“但伤了脚,就影响了纵控滑行的能力,要不然,你也许不会比我慢这一剎。”

说著,他霍然收回了手指。

这时,只听那只叫褚犍的兽,一长三短的叫了一声。

只有“[馬軍]”应和了一声。

它们像是对唱,只不过,一短一长,一多一寡。

第十八章 未到六十八,莫要叫人小王八

(注:作者原稿正好是“将军剑法”总回目第六十八回,回目号码与题目相映成趣。本社为方便读者独立阅读起见,故已征得作者同意,每集以独立篇章处理,是故章回编号略有不同。为尊重原著起见,特此注明。)

梁四摸摸自己的额头,颇有险死还生之慨。

蔡般若道:“你在跟我决战之前,居然还敢先与人动过了手?”

梁四道:“我可不知道要跟你交手。”

蔡般若道:“能用指劲隔空伤了你的扶突、井肩二穴的,只怕方圆千里之内,除我那不肖义子,别无他人可以办到。”

然后他厉声道:“难道你也跟他动过手来?!”

梁四苦笑道:“我也没要跟他打,只不过,他是出了手,我也只是脚底加油往活里走!”

蔡般若瞪住他:

一在神像之上。

一在神像之下。

碎石满地。

尘网布于梁上。

神像在顶上,俯视人间,突睛怒目,状甚威严。

蔡般若望著他,目光发赤。

望了很久。

终于,叹了口气,眼里红光像“呜”的一声熄灭了。

“我不想人说我们父子俩先后打你一个,今日且饶你不死。”

一听这句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梁四也似松了一口气:

“多谢。”

忽又听一人抗声道:“不对。”

说话抗议的又是方恨少。

“又是你!”蔡般若已开始懊恼起这个不知好歹的呆书生来了,当下冷笑道:

“莫非你要我非杀了他不可?”

“非也。”方恨少整整衣襟,理理方巾,道:“你饶而不杀,是件好事,但名目不对。名不正而言不顺,是以,必也正名乎?”

蔡般若为之气结,在众目睽睽下也不好发作,只哼道:“小王八,你又要作甚梗,放什么屁?!”

“非也,非也。”方恨少又连忙更正道:“我只是依理直说,据理力争。老前辈,您也是讲理的,对不对?何况,我看您老也未届六十,何必开口闭声,叫人乌龟王八?所谓:未到六十八,莫要叫人小王八——你这自贬身价,自降风范,却又何苦呢?”

蔡般若气得背项又火红了一下,方恨少甚至还能隐约听到闻得“红”地一响,不知怎的,别的人可全都瞧不出来。

“好,好,好。”蔡般若红著眼怒笑道,“你有连我也不知道饶他不死的大条道理,那就快说出来;说的对,我给唤老王八;说的不对,我看你也且接我三招吧。”

别人一听,都为方恨少捏了一把冷汗。

方恨少依然笑嘻嘻的道:“你不杀他,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主要不是为了他受伤在先,与令郎一战在前之故,而是你要遵守诺言,不想在人前失信。”

蔡般若的红芒又黯淡了下去:“怎么说?”他沉声道。

方恨少捋了捋袖子,露出白生生秀气的小手腕:“首先,梁四透过多人向你出掌,是不是?”

蔡般若点头。

方恨少伸出了手掌:“你接了掌,是不?”

蔡般若颔首。

方恨少挑了挑眼眉:“那算是一招了吧?”

蔡般若也剔了剔眉:“算。”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分量极重。

方恨少已伸了一只手指,“之后,你一手挑飞那口伞儿,飞袭梁四少,对不对?”

蔡般若道:“对。”

也只一个字。

方恨少这回伸出了两只手指,但第二只手指屈伸不已,故意试探着问:

“这……也可以算是一招啰?”

蔡般若长吸了一口气:

“是。”

方恨少似笑非笑的伸出了两只像开了叉的指头:“现在可是两招了。”

蔡般若只道:“说下去。”

方恨少道:“之后,他落到棺里,你掠到棺材上面,出指——”

蔡般若似欲言,却又止。

方恨少接着道:“梁四少却用棺板向你攻袭,但你依然将指劲透过六层厚的棺板,反击梁公子……”

蔡般若终于抗声道:“那一轮指叫‘疏而不漏’,本就是一招,我并没有变招——”

“好,好,就算一招,一招,”方恨少嘻嘻笑著,伸出了第三只手指,“不过,算来算去,左算右算,可是已第三招了,是也不是?”

蔡般若重重的哼了一声。

“还有,还有;别忙,别忙。”方恨少贼忒嘻嘻的笑著接道:“你还用棺板掟掷梁四少,对不对?”

蔡般若为之气结。

他以棺板反掷梁四的手法,叫做“六六金刚大手印”,当今之世,恐怕只有少林方丈、红教活佛等三、四人能施此法,方恨少居然把这绝招淡淡说成:“用棺材板掟人”,不过,他所说的又事不离实,所以蔡般若也发作不能。

“这可是第四招了。”方恨少刻意的晃了晃他的手指,而蔡般若的神情,像要把他的手指一只一只的剁下来生吞啃吃掉。

“还有,”方恨少仿佛不知乞人憎、讨人厌似的,侃侃而谈下去,“你隔著棺板吃了梁四两掌,使用棺材追扔他之后,再先一步掠到这儿来,一指戳下去——虽还没下杀手,但这可是第五招了吧?”

然后他仿似已功德圆满,欠身微笑,一只只手指自掌心里弹出来,说:

“一、二、三、四、五……你五招才能制住梁四侠,啫啫啫,”他摇头摆脑的说,“君子大侠、宗师盟主,岂能言而无信。幸好,你这一指,没真的戳了下去,不然的话,嘿嘿嘿……”

蔡般若脸色铁青,全身似微微轻颤。

方恨少似不知死活,笑嘻嘻的就昂然立在蔡般若身前,仿佛讨赏似的。

群豪都为方恨少干著急,就算他说的话有道理,但既然蔡般若已收了指,没有立毙梁四,那又何必当众揭穿他呢?以蔡般若名重江湖,一代宗师,总要给他一条下台阶呀!

可是谁都不敢说话,只不知谁骑来的马匹,希律律的一声长嘶。

梁四轻咳了一声,勉强平下了喘息,正要说几句为方恨少、蔡般若缓颊的说话,忽然,蔡般若陡地睁开双目,两道白眉,往额角高高一耸,道:

“你叫什么名字?”

“方恨少。”

“你那么憎恨你的嫂子啊?竟叫这种名字!”大概是受到刚才钟诗情的误导,连“五泽盟”盟主蔡般若也一样以为是“嫂”字,“你说的对,我确是用了五招,才制伏梁四。”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叹道:

“所以,我输了。”

他这句话一说,众人为之震动。

蔡般若瞪住方恨少,道:“你叫吧!”

这次,连方恨少也迷惑了起来:“叫?叫什么?”

第十九章 踩屎

“老王八。”

沈虎禅听到这里,忽然说了这三个字。

连燕赵听了,也皱了皱眉头:

蔡般若力战钟诗情,用了四招,胜而不杀;决斗梁四,使了五招,赢了认输——无论怎么说,在众人眼前认栽,已算光明磊落了不起了,沈虎禅这一句“评语”,也未免太重了些。

“说对了,”方恨少却兴奋得把拇食二指一扣,发出“啪”地一响,“我当时也迷糊了,蔡老头要我‘叫’什么?你却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不是判断,是记忆。”沈虎禅道,“是你自己转述的,蔡般若当时说了那么一句:‘你有连我也不知晓饶他不死的大道理,那就赶快说吧!说对了,我就给唤老王八;说的不对,你也得受我三招。’现在你是说对了,而蔡般若看来的确是一诺千金的好汉子、大丈夫,所以,他要履行他之诺言,要你叫他‘老王八’。”

他居然把刚才方恨少、明珠转述过蔡般若的说话,如数家珍、倒背如流的重复了出来,最多,只更动了几个字——当然,那也只是方恨少口中的转述蔡般若的句字,其中也难免有些许更动,但大意却是十分明确的。

“是的,他就是要我叫他‘老王八’。”方恨少道,“你说,我该不该叫?”

沈虎禅道:“天下乌龟王八何其多,听你所描述那一战,要算王八,老的嫩的大的小的,都排不上他那一号。”

“对。”方恨少也心有戚戚焉,“所以我不肯叫——但他硬要我叫,说什么:‘大丈夫言而有信,给你说对了,便让你叫,决不翻面’云云。”

沈虎禅含笑道:“那你到底有没有叫?”

方恨少摇首:“没有。”

沈虎禅道:“做对了。”

给他一向敬重的“老大”那么一夸,方恨少立即兴奋得脸都红到脖子里去了:“我也觉得他虽爱权好斗,但不失为一个言而有信的英雄人物,所以也下决心不这样称呼他。可是……”

沈虎禅道:“那么,他有什么表示?”

方恨少道:“他只是瞪住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今晚你说的,我会记住的。我不欠你的。’就这么几句。”

沈虎禅听了,皱了皱眉,认真的重复了一句:“他是说:‘今晚你所说的,我会记住的。我不欠你的’?”

方恨少不明白沈虎禅为何那么特别重视这几句话:“是啊。他当时是这样说了。我那时还不明白。”

沈虎禅听沉吟一阵,忽然改换了话题:“看来,战祸已休,一切都在控制中——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他这样问,是因为在“今忘寺”的争端,虽然剧烈,但大致上已和气收场,蔡般若对敌人胜而不下毒手,仇没结深,赶来看热闹的人也似看了场精采好戏,却不出人命,除了一个他一上阵就下杀手立威的“血手印”及“白额龙”枉死之外,正好可息鼓收兵,不伤和气。——可是,如果真的一切如愿,方恨少身上怎挂了彩?明珠身上那来的瘀伤?他们又怎会在这里?为何要央他救翡翠、唐宝牛?又为什么阻止蔡般若取高唐镜?

至少,到现在为止,听来高唐镜像是落在“南天门”的人手里,多于像是在“五泽盟”的人手里。据沈虎禅所悉:“高唐镜”应仍在“万人敌”那一帮人手中,“清明时节”余分分和“风刀雨矢”那干人,却又来冒什么浑水?

“变化,”方恨少恨恨地道:“是的,没想到,看来大家大可化干戈为玉帛,一片祥和,但到头来还是血流成河。”

明珠听了,掩泣起来。

沈虎禅急了起来,燕赵在旁看了,忽道:“两位还是先到‘采菊轩’里坐坐吧?先洗把脸,沏杯清茶,吃点东西,再好好告诉你们大哥和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恨少道:“但救人如救火,我可吃不下……”

明珠也流著泪说:“血海深仇,奇冤未报,我只想请沈大侠跟小女子作主,为我家主人主持公道,救我姊姊……”

忽听“咕辘”一响。

大家停了声,又听“咕碌”、“咕噜”连响几声。

沈虎禅问:“什么响声?如雷贯耳。”

方恨少垂下了头,看看自己不争气的肚子,苦著脸道:“我……”

燕赵笑了:“肚子在叫,是不?”

沈虎禅道:“你嘴里不饿,但肚子饿了,对吧?”

方恨少有点赧然,明珠也粉脸飞红:“其中有一声,是我的——”

“那就好了,”燕赵道:“既然如此,还是先充饥,再边吃边说。”

“可是——”方恨少舐了舐干唇,“我们急著……”

“要真的十万火急,你们也才不会从头说起,早已扯我打马去救了。”沈虎禅这回打断了他们的话,“就算不吃,也先喝点水才有精力去救人啊!我们且到……”

燕赵微微笑道:“这‘采菊轩’去。”

沈虎禅又记起了那房里的菊香和书香:“方便吗?”

“没啥不方便的。”燕赵说:“这儿本就是梁四公子的居停之处。”

沈虎禅倒大觉诧然,回眸只见方恨少、明珠,都在颔首点头。

他也忍不住咕哝了一句:“看来,我所不知道的事,还多得很……”

就算是罕世奇才、不世英雄,所知的事情,也有限得很。

这世间本就无处不是学问,多而大,广而博,要以有限的生命去追寻无限的知识,的确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

然而,却不能因生命短促而不去追寻生活的真谛,生存之可贵或许就在这儿。

不过,真正的盖世雄豪、英明领导,许或也不过是他所专注的范围内,知道的比较深邃广远一些而已,可是,他们却能利用别人的才能和长处,来弥补自己不足之处。

所以沈虎禅有他的弟兄。

将军有他的支持者。

万人敌有他的人。

——蔡般若当然也是旗下猛将如云,可是,在“今忘寺”前后二战里,“五泽盟”的子弟兵,却一个也未见出现,何故?

卤水鸭舌、五香猪脚、白云凤爪、淮盐花生、菊香鸡珍……都是很平凡的凉菜小吃,但味道却浓的够浓、香的够香、脆的够脆、韧的够韧,反正,都很够味。

何况,还有三杯两盏清茶,更是菜根有味。

吃了喝了,也换过衣服、抹了把脸之后的方恨少,精神就上来了。

至于明珠,洗去铅华和风霜的她,却出落得更清纯娇丽,丰腴动人。

燕赵唤了两个老妈子服侍明珠,两名小厮侍候方恨少。沐浴更衣,打点一切。

事后,两个老妈子都向燕赵挤眉弄眼,对明珠都赞口不绝,赞她柔肤娇嫩如玉,美目清秀如画。

燕赵心里就在思忖:

一个女子,跟男人亲热过后,是不会留下记认的。如果能成功的避过怀孕妊娠,而举止端庄如淑女,冷若冰霜,尽管依然艳若桃李,但一般人还是猜不透、估不著这女子是否“半点朱唇万人尝”,是淫荡还是贞洁,是节妇还是荡女?

因为光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如果在举止上再行节制收敛,可谓更加莫测高深了。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光从明珠的形貌来看,谁都会为她的清纯而起怜,为她的娟好而生情。

燕赵这样想,是因为他看得出来:

方恨少很迷明珠。

他对明珠显然有著深情,也有著深刻的眷恋和想望。

只是,明珠对他呢?

——燕赵承认:他可看不出来。

如果可能,假如可以,他也想问问沈虎禅有怎么个看法?

燕赵把其他闲杂人等,全都支了出去,只留下一名亲信候命,然后咳了一声,方恨少大概以为他已沉不住气,要问下去,他便先行开了腔:

“踩屎。”

这一句话,可听得人一头雾水,摸不著脑袋:

“踩屎?”

“对,踩屎,”方恨少眨著明亮的大眼睛,认真地道:

“我是踩著了大便。”

第二十章 我爱午夜场

他是真的踩著了大便。

人最不希望误踏的事物,也有不少,包括:地雷、针、刺、蛋、自己的影子、帽子、蛇、虫、鼠、蚁、青蛙、火炭、铜线、泥泞、水畦、瓷片、甚至是当时少见的玻璃、琉璃……当然,一个惜物的人,也不想一脚踏在茄子、柑橘上;除非那人变态,否则,也没有人要一脚踩在鲜花上和女人的脸上。

但人最有可能踩著自己最不喜欢踩著的事物:那就是大便。

方恨少就踩著了大便。

——只是大多数人都会有这个经验:当然是不快的经验。

踩著了大便,是件麻烦的事。

就算高手,也总不能就在粪便上施展“一屎渡江”、“渡水登粪”。

可是踩著了粪的方恨少,惹的不止是麻烦。

而且是杀身之祸。

不,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别人的杀身之祸,而且这一脚也踩开了武林一场腥风血雨、凶案黑幕的大秘辛。

蔡般若承认没在三招内击败钟诗情,也没于三招内收拾梁四是一种失败之后,他就离去了。

可是他的态度,反而不是让人觉得他应为“失败”而感到耻辱,而是对他肃然起敬:

——他言而有信。

——他不会赢要输耍。

——他是真英雄。

——他不愧为大宗师。

连钟诗情也不敢讽嘲他。

方恨少虽然在嘴里咄咄逼人,但他都是为了明珠的央求而说的,明显的,明珠在卖身入“南天门”的日子里,欠了梁四的情,也受了钟诗情许多恩惠,但在“五泽盟”里,蔡般若可不大知晓她这个角色。

在蔡般若感到索然无味,立即就要离去之际,梁四还是提出了他的期望:

“希望总盟主还是能再作周虑,考虑与我‘南天门’结义同盟,永不相弃,造福武林,守望互助。”

蔡般若这回并没有立即严拒,沉吟了一下,只说:“好,要真有诚意,叫钟诗牛亲自来与我说。”

梁四大喜过望,忙请教蔡般若该作如何安排。

“我现在有事在忙,要到落井竹、鸿运堆那儿走一趟,七天后,要是钟天王有这诚意,就到吸神峰一聚。”

梁四喜出望外,答应唯恐不及。

他一直认为:只有“南天门”与“五泽盟”摒弃己见,联手合作,武林才有宁日,天下才会太平,不管将军、蔡京、万人敌,都无法击溃侵占他们的实力。

——只要团结一致。

蔡般若说完了就走了。

群众见已无热闹可瞧,尽都相继散去,一时间马鸣兽嘷,看了两场大格战,总算是趁兴来捡便宜不著,但还是可以尽兴而归。

这时已几近半夜。

钟诗情却对梁四大为不满。

她一向反对结盟。

“那老匹夫没安著好心眼,老爱充老大,崖岸自高,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方法是:把他打垮——何必跟他这等人联盟结义,称兄道弟!”

钟诗情因对方恨少和明珠出言相帮,存有好感,也不拿他们当外人办,加上她又向来爽直脾性,便当面向她那儿甥作出抗议。

梁四了解他这姑母脾气,口硬心软,只一味唯唯诺诺,说与义父商议了再决不迟。

钟诗情也不为甚已,挑了“姑妄听之”莫星邪跟她离去,践行前表示:“听说这几日万人敌和楚将军那儿闹得厉害,沈虎禅也插上了手,高唐镜不知花落谁家,我且去踩一踩线。你这儿需要人手,冷坛主就留给你,莫坛主跟我走。”

梁四虽表示不必动用姑母的人手,但钟诗情言出决随的道:“我已意决,你正用人之际,不必谦让。何况,这也是冷、莫二位坛主的一番心意。”

梁四当不再婉拒。钟诗情带同莫星邪一走,他也安排“棺棺王”白不采先行飞马通知钟天王有关今晚一战始末,他还得到一个地方,见一“故人”,办件“要事”,再赴“南天门”会父细议此一等大事。

打点完毕,白不采已走,留下“如是我闻”冷不防,以及负伤的“四大名棺”,跟梁四同行。

梁四特别过来,向方恨少表达谢意。

方恨少对这翩翩俗世佳公子,既羡慕又妒嫉,只说:“我只是据理直言,谈不上相帮,你不必欠情。”

梁四也表示要赶赴别的事情,带同五人便走,临行时才望明珠一眼:

“丝萝以寄乔木,明珠得托良人。方公子是侠骨仁心之士,我为你感到幸福。”

明珠只低著头,没著声。

梁四走了,由于有伤在腿,所以走路的样子有点像鸭子划水。

俟梁四走后,明珠央方恨少:“我们且随他走一趟,可好?”

方恨少本来就又嫉又忿,当下便说:“跟他干什么?”

明珠扯了扯他衣角,眤声挨近道:“一起去嘛。”

方恨少索性横走几步,表示不要理她,不意却一脚踩在一堆大便里,又臭又烘,也不知是刚才的牛还是马,褚犍还是“[馬軍]”兽的粪便,总之一脚都是,明珠忍不住噗嗤一笑。

方恨少更一股气上头,跺脚指著堆粪便冒火大骂:“屎啊屎,你真是一堆屎,从来没人瞅睬没人理,你命比蚁便宜,你活来毫无意义,人家名仕你当兵士……”一面狠狠把皂鞋往草地上抹揩。

明珠幽幽的问:“你骂谁?”

方恨少兀自忿慨:“我骂大便。”

明珠偷偷拭去泪水,幽怨的道:“公子不愿与小女子为伍,又何必糟贱自己,我径自去冒这个险就是了。”

方恨少一听,怜香惜玉之意大盛,好奇心也大起,道:“冒险?冒什么险?”正因为从脚底抹去大便,忽然发现,草堆里似竖著一细长竿子,定睛看去,原来是那把给蔡般若用来飞袭梁四的伞,就插入草地泥土里,只剩下一截伞柄。那可是钟诗情的趁手兵器,钟诗情可能是面上挂不住,也可能一时大意,竟把它忘在这里了。

“我想杀冷不防。他若跟莫星邪在一起,不好对付,而今两人分开,正好下手,杀不了他,伤他也好。”明珠说,“他们那次,虽没杀了娘,但却伤了她,且奸污了我们母女。”

方恨少一听,豪气上冲,在脑门里“哄”了一声:“去!杀这种人,怎能不去!何况现在已将届午夜了,我最恨早眠!哪儿有戏在午夜上演,我就在哪儿上场!反正,这天网伞看来还真是宝贝,我还得走一趟,送还给南天门的人。”

随即又问:“你可知梁四往那儿去?”

“是!”明珠一听,即抿嘴乖巧的笑道:

“知道。”

她亮著眸子,忽然挨近,向方恨少面颊亲了一口:

“你真好人。”

方恨少一时脸红耳赤,心跳头热,摸著给那温柔小嘴亲了的那一处,心中百般滋味,却没想到这一去,却遇上一场怵目惊心的惨案,历上一段险死还生的杀戮,几乎还活不回来见他的老大沈虎禅。

他当然是为了逗明珠开心才走这一趟的。

虽然结果却几乎换来了死亡和泪。

稿于二零零零年十月十一日:与静余何梁同游长洲,船上订大计,海边谈发展,同日推出“一间”创业作“将军剑法”,“七大寇”久蛰复出,“战将”定江山,港版至靓的书。

校于二零零零年十一月十一日:舒展超推出“闯将”,细谈“少年名捕”长远计划于南京小食、红蚂蚁,拜谒圆玄学院,三教合一,关帝求签,参拜修葺中之西方寺,登山拜龙母,愉景新城尽欢聚。受挫折,未为折;闻噩耗,不消秏。踏入新世纪,翻转寒武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