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宗教分野

原始先民对大自然的客观物质世界及人类本身缺乏认识，相信“万物有灵”，出于依赖和畏惧心理，乃有多神崇拜形式，由此产生了原始自发宗教信仰。

原始宗教的信仰对象极为广泛，但其分野不外乎为自然崇拜和鬼魂崇拜两大类。自然崇拜有出于对日、月、星、云、风、雨、旱、雷、虹、雪等等的天象或气象崇拜，有对山川土石等等的地神崇拜，有对飞禽走兽鱼虫的动植物或某类器物的崇拜，各神基本持有各自的神性。鬼魂崇拜无非本之人类对自身构造或梦境、生死的思维探索，其反映的人鬼关系，又每构成社会关系的缩影。

但至夏商时代，早先的信仰系统已趋规范化和制度化。《尚书·尧典》记虞舜“禋于六宗”，贾逵注云：“天宗三：日、月、星也；地宗三：河、海、岱也。”分野规范明简。夏商自然神中，又细分出天象、气象或气候神，属之天神，与地上的四方神、山川地祇动植物神相对应。鬼魂崇拜重在祖先崇拜。神域领域有一定的领属关系。与此同时，与王权的建立和强化相对应，社会生活中遂渐产生了一个比原有诸神更强有力的大神，即超自然色彩的上帝崇拜。

上帝崇拜的出现，是原始自发宗教向早期人为宗教成熟过渡的重要分水岭，也是社会形态变革和人间关系在宗教领域的反映。《楚辞·天问》有云：“帝降夷羿，革孽夏民。”《尚书·汤誓》有云：“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墨子·非乐上》引“汤之官刑”，有云：“上帝弗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降之百祥。”九有犹文献恒称的夏代地理的九州。似夏代为上帝观念产生之嚆矢，深化则在商代。

商代甲骨文中反映的上帝权能，具有超自然的色彩，除像“帝害我年”（《合集》10124），握有左右农作收成，以及第七章所述帝的“令风”、“令雨”等发号施令主宰自然的神性之外，又几乎涉及政治、军事、社会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上帝为管理下国的主宰。略举例于下：

癸亥卜，翌日辛帝降，其入于大实，在庭。（《合集》30386）

□卯卜，帝其陟……（《合集》30387）

癸卯卜，帝自入。十一月。（《合集》15973）

庚午卜，吉爯呼帝降食，受又。（《合集》21073）

贞帝示若，今我祀奏。四月。（《英藏》1286）

□辰卜，，贞隹帝令害。（《合集》14159）

帝乎。（《合集》14243）

甲辰卜，争，贞我伐马方，帝受我祐。一月。（《合集》6664正）

不隹帝曰。（《合集》14242）

庚午卜，内，贞王乍邑，帝若。八月。（《合集》14201）

贞帝隹其冬（终）兹邑。

贞帝弗冬（终）兹邑。（《合集》14210正）贞帝唐邑。

上帝降在庭（《合集》30386）

贞帝弗唐邑。（《合集》14208正）

癸丑卜，争，贞我宅兹邑，大□宾，帝若。三月。（《合集》14206正）

畜五鼓，上帝若王，有佑。（《合集》30388）

帝其乍王忧。（《合集》14182）

贞隹帝肇王疾。（《合集》14222正丙）

贞帝官。

帝不官。（《合集》14228正）

……帝其降摧……在兆。王占曰：其有忧下上。（《合集》14173正反）

……来岁帝其降永。在祖乙宗，十月卜。

……帝不降永。（《屯南》723）

□□王卜，曰兹下上若，兹吉王帝……见。（《合集》24980）

贞隹王帝□，有不若。（《合集》24978）

……爯王帝，今日……（《合集》30389）

帝也称上帝，能下降，能升陟，能入，能示（视）能令，能呼能曰，自上临下，不纯为自然神性，兼带人化色彩；从“帝降食”、“帝示若，今我祀奏”看，似乎不受享人间生物祭牲和祀礼的惯例巳有所改变，显示出某种人格化属性的萌生。帝能够“示（视）若”、“若王”、“乍王忧”、“官”、“有忧下上”、“降摧”、“降永”等等，被赋予了一定的人性。“帝冬兹邑”，冬读如终，《广雅·释诂》“终，穷也”，是说帝穷迫兹邑。“帝孜唐邑”，孜有致害义。“若”有顺、祥、休善、嘉美之义。“我宅兹邑，大□宾，帝若”，盖谓兹邑落成之大宾礼，帝嘉美护佑。“帝肇王疾”，意思说帝会否致王疾。“官”读如，《广韵》：“悹，忧也。”官也可能读如宽，宽待优容之义。^[1]“下上”泛指天地间神祇，也可能指下国上层贵族统治集团及人世间下民。《尚书·盘庚下》有云：“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治）越我家。”《商颂·玄鸟》云：“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汤诰》云：“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降摧”，《说文》云：“摧，敲击也摧击、摧折、摧毁之义。“降永”即降永命，义同《尚书·金縢》“天之降宝命”^[2]。“王帝”一名始见于武丁之后，或谓指已故商王，体现了王权的神化，但从其能“下上若”等看，与帝或上帝无两致，应是上帝的另称，因视之与商王持有特殊关系而特名之“王帝”。与此紧紧相应，已故人王也或亦以帝称，地位被有意强化，如“帝丁”（《合集》24982）、“帝甲”（《合集》27437）、“文武帝”（《合集》36168）、“文武帝乙”（四祀邲其卣铭）。显然商代的上帝，其神性作用范围遍及整个国家的生民，已打破了地域界限，有全民性的一面，但却又被商统治者着意利用，成为商王朝统治阶层政权利益的直接保护神。

上帝高居天界之帝廷，或称帝所。殷遗《叔夷镩》铭有云：“虩虩成唐，有严在帝所。”与人王一样，帝廷也有一批受上帝驱使奔走的帝臣、帝使。甲骨文云：

……帝宗正，王受又又。（《合集》38230）

庚午，贞大，于帝五丯臣宁。在祖乙宗卜。（《合集》34148）

癸酉，贞帝五丯[臣]其三□□。（《合集》34149）

王侑岁于帝五臣正，隹亡雨。

□□侑于帝五臣，有大雨。（《合集》30391）

隹帝臣令。（《合集》217）

辛亥卜，帝工害。（《合集》34482）

辛亥卜，帝工害我，侑三十小率。

辛亥卜，小帝北巫。（《合集》34157）

乙巳卜，贞王宾帝史，亡尤。（《合集》35931）

于帝史凤二犬。（《合集》14225）

燎帝史凤牛。（《合集》14226）

帝宗可能为放置上帝神主的宗教建筑场所，是人王再构天界帝廷的对应设置。天界帝廷自有列位天神，帝臣、帝五丯臣、帝五臣、帝史、帝工，均是帝廷的诸执司，但具体指属不明。“帝五丯臣”，丯旧释玉或介，陈梦家先生据金文“玉十丯”（《三代》7·34·6），认为丯乃工字，工为玉之单位词，并证以《淮南子·道应》：“玄玉百工”，高诱注：“三玉为一工也。”丯像三玉成串之形。帝五工臣相当于《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述商代神话中掌天时的“五雉为五工正”^[3]。“小帝北巫”与“帝工”同卜，别辞云：“癸亥贞今日小帝于巫一犬一”（《合集》34155）、“帝东巫”（《合集》5662），则北巫、东巫等四方之巫先神，亦属帝廷臣正，原本当出自对商王朝有功德的专门知识阶层之已故巫师，已转为带有自然神性的人格神。“帝史”即帝使。“帝史凤”，郭沬若先生说：“卜辞以凤为风。《说文》：‘凤，神鸟也。’……盖视凤为天帝之使，而祀之以二犬。《荀子·解惑篇》引《诗》曰：‘有凤有凤，乐帝之心’，盖言凤凰在帝之左右。足知凤鸟传说自殷代以来矣。”^[4]

商的先王也可以宾于上帝，如甲骨文云：

贞咸宾于帝。

贞大甲宾于帝。

贞下乙宾于帝。（《合集》1402正）

咸即《尚书·酒诰》说的“自成汤咸至于帝乙”的“成汤咸”，为商开国之君大乙汤之一名。《古本竹书纪年》云：“汤有七名而九征”，《金楼子》也说：“汤有七号”，是知当有所本。^[5]下乙对应于大乙汤，指祖乙。旧谓商的先王宾于帝，是配列、配享、居住在天界上帝那里，其实难说。宾者，宾见之仪。《说文》：“宾，所敬也。”《礼记·乡饮酒义》：“宾者，接人以义者也。”“宾于帝”当属非常性礼仪，而非居常在帝所。《山海经·大荒西经》云：“夏后开（启）上三嫔于天”，郭璞注：“嫔，妇也，言献美人于天帝。”《天问》“启棘宾商（帝）”，也是讲屡次三番宾于帝。夏商时帝与人王无血统关系，先王与帝所处不在一个层面，帝在天界最上层，先王处在中层天地间，《尚书·微子》即有云：“殷其弗或乱（治）正四方，我祖底陈于上。”“陈于上”与“宾于帝”，均有下上层位相异的涵义，这反映了殷人宗教信仰观念中的宇宙世界。西周以降王自命为上帝之子而称“天子”，人王位置上升，观念是有代变的。

陈梦家先生曾系统归纳上帝权能有十六个方面：

（1）令雨；（2）令风；（3）令（即云霞之气）；（4）降艰；（5）降祸；（6）降潦；（7）降食；（8）降若（顺、祥）；（9）帝若（允诺）；（10）授佑；（11）授年害年；（12）帝咎王；（13）帝佐王；（14）帝与邑；（15）官（忧）；（16）帝令。

陈氏指出，甲骨文中“上帝有很大的权威，是管理自然与下国的主宰”，其权能大致可分为善义与恶义两类，其所管事项有年成、战争、作邑、王之行动其权威或命令所及对象有天时、王、邑等。^[6]朱天顺先生则认为，陈氏归纳的这十六个方面，其实可统理为两大内容，一是上帝支配气象上的现象，以影响人间祸福，基本上综合了原先人们所信奉的日、月、风、雨、云、雷等天上诸神对以农业为主的人类社会生活的影响力，并归于一个抽象的意志的作用；二是上帝具有支配社会现象和支配社会统治者的神性。这表明，商代的上帝崇拜，本质上是原先所崇拜的自然神和社会神的综合、抽象和升华。同时也反映着商族战胜他族，兼并统治他族的社会现实。但应指出，商代上帝的神性，主要是满足人们提出的具体要求，人们还没有把它当做主动支配社会命运的中心力量来崇拜，跟社会道德、政治制度的结合还不多、不突出，因此只是较初期阶段的产物。^[7]

商王朝“邦畿千里，维民所止”^[8]。当此之际，“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9]，王朝频频举行内祭外祭，众神祁祁。就诸神格言，除有超自然神上帝及帝廷供驱使奔走的帝臣、帝使外，甲骨文中又有祭天间诸神，如：

叀御牛于。（《屯南》2241）

叀豕于。（《合集》22454）

辛酉卜，。（《合集》22453）

庚午卜，……大星……非鸣。（《安明》1934）

……辛未有设新星。（《合集》6063反）

……七日已巳夕[庚午]……侑新大星并火……（《合集》11503反）

上举受祭对象的，一释夫，疑即天字，《逸周书·世俘》“告于天宗、上帝”，朱右曾注：“天宗：日、月、星辰。”大星非鸣，鸣为祸忧的征兆，则此大星当有其神性。犹别辞云：“兹隹祖辛鸣”（《合集》27253）；“之日夕，有鸣鸟”（《合集》17366反）；“丁巳卜，贞鸟鸣□忧”（《合集》17367）。《尚书·高宗肜日》：“高宗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雊。”《史记·殷本纪》云：“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正义》：呴，雉鸣也），武丁惧。”“有设新星”，设亦寓祸忧义。“新大星并火”，盖列星名。

除了天间众天象气象气候神，如日、月、星、风、雨、旱、雷、云、虹蜺、雪、寒、暖、雹诸神等等（另见本章第三节），另还有众多自然世界的山川河岳、动植物、建筑、器物或火崇拜等神祇名。如：

□申卜，□祀岳。（《合集》22153）

壬戌卜，，贞寻燎于岳。（《合集》14474正）

燎岓。（《合集》30413）

……于。（《合集》18072）

于。

于。（《合集》30463）

其年、于小山㲹豚。（《合集》30393）

丁亥卜，侑于五山，在□陮，二月卜。（《合集》34168正）

勿于九山燎。（《合集》96）

辛□，贞其燎于十山。（《合集》34166）

甲申卜，兕、目、岳羊。

甲申卜，山。

甲申卜，十山。（《合集》34747正）

丙烯、、火。（《合集》21110）

……兕、河、岳、……（《合集》22419）

贞兕害我。（《合集》17362）

于乍，王弗每。

于凡，王弗每。（《合集》30445）

□□卜，，得石。大吉用。（《合集》30000）

贞祏。（《怀特》176）

壬寅卜，其伐归，叀北用，廿示一牛，二示羊，以四戈彘。（《合集》34122）

癸卯卜，贞乙巳自上甲廿示一牛，二示羊，土燎，以四戈彘，四巫豭。（《合集》34120）

壬辰卜，乎光御于右示。（《花东》290）

叀新示凡。（《合集》21124）

叀新用。

辛未卜，王令厚示臿汊。（《合集》34123、34124残辞互补）

庚申卜，奏渊不我。（《合集》21252）

戊寅卜，王，贞勿泉。（《合集》21282）

戊子，贞其燎于洹泉大三牢宜牢。（《合集》34165）

己亥卜，，贞王至于今水燎于河三小，沉三牛。（《合集》14380）

……今水河燎。十月旬在鬥。（《合集》14370丁）

燎于水犬。（《乙》1577）

乙丑，子□，川示。（《合集》21801）

年于滴。（《合集》40110）

丁丑卜，王，于……六月。（《合集》15959反）

戊午卜，王，燎于□陷三又一珏。（《合集》14362）

贞隹河害。

贞隹岳害。

贞隹夒害。

贞隹企害。（《合集》24960）

其燎于土。（《合集》34187）

甲申卜，侑土。（《合集》34031）

贞勿年于邦土。（《合集》846）

于亳土御。（《合集》32675）

其于膏土。（《屯南》59）

辛酉卜，，贞燎于白牛。二月。（《合集》14380）

贞帝鸟三羊三豭三犬。（《合集》14360）

乙卯卜，，贞于示。（《合集》14348）

贞帝于于土。（《合集》14773）

辛巳卜，贞牛示自上甲一牛，隹羊，隹彘。（《合集》14358）己亥卜，，贞不牛示齐黄。（《合集》14356）

庚午卜，，贞……牧示洲……（《合集》14357）

辛未卜，龟二大示。（《屯南》935）

丙寅，贞叀亻以羌蚕于示用。（《合集》32033）

贞元示五牛，蚕示三牛。（《怀特》898）

燎于䖵一豕。（《合集》20970）

庚戌卜，，贞䖵害我。五月。（《合集》14707）

癸酉卜，禾于三黾。（《合集》33304）

侑于。（《合集》14346）

贞燎于。（《合集》14347正）

辛卯卜，燎吁。（《合集》14771）

癸丑卜，贞翌……新壴示。（《合集》19597）

丁酉卜，争，贞其告鼓。（《合集》15223）

甲午卜，燎于，允若。（《合集》22050）

……雍示。（《合集》14909）

庚寅，门示若。（《合集》34126）

燎于。（《合集》14364正）

庚戌卜，宁于四方其五犬。（《合集》34144）

……来刍陟于西示。（《合集》102）

壬寅卜，王，贞北示宅。（《合集》19534）

贞燎东西卯黄牛。（《合集》14315正）

帝于南，犬。（《合集》14323）

甲子卜，其雨于东方。

庚午卜，其雨于火。（《合集》30173）

丙寅卜，，贞其侑火。（《合集》2874）

辛亥卜，去火，王受又。（《合集》28189）

燎于。（《安明》112）

癸酉卜，宁雨□岳、梖。（《合集》14482）

辛巳卜，其燎于，燎既。（《安明》1734）

□申卜，其去雨于望利。（《安明》1835）

贞侑于杺。（《合集》14710）

贞燎于。（《合集》14749正）

贞亦燎于三牛。（《合集》14690）

贞侑于。

贞侑于蔑。（《合集》14775）

贞侑犬于娥卯彘。（《合集》14778）

壬申卜，贞侑于东母西母若。（《合集》14335）

贞下上示弗其若。十三月。（《合集》14269）

上下神示（《合集》14269）

以上有岳、岓、、、、、、、、小山、五山、九山、十山、厚示、石、袥等陵岳山石神，有渊、泉、洹泉、今水、水、川示、河、滴、等水泽河川神，有兕、、夒、鸟、示、牛不、、龟二大示、示、牧示、 蚕示、、䖵、三黾等走兽飞鸟禽虫之类的动物神，有、、 、鼓、壴示之类的器物神，有雍示、门示、诸房屋建筑神，有四方、四戈、西示、北示、北众方神或地域神，有由巫先而合自然神性的四巫；有土、邦土、亳土、膏土等社神，有火神，有、梖、杺诸草木植物神，还有蔑、娥、东母、西母、、、、、、企、右示、新、新示等属性不详的神祇名。另外上揭“下上示”，即徹，钟柏生先生谓“下上徹示”即“下上列示”，“乃指上下所有神示”^[10]。

上揭诸神，十之七八见于商代武丁时期，恐怕不少并非商人固有信仰崇拜中的神，有的当原属其他雄族的强神，其融入商王朝祀典，有臣服或盟结各地雄族，委其诚心达到“收族”的功利目的。《越绝书》卷三记有一则夏代开国初期“夏启善牺于益”的传说，其云：

夏启献牺于益。启者，禹之子。益与禹臣于舜，舜传之禹，荐益而封之百里。禹崩启立，晓知王事，达于君臣之义。益死之后，启岁善牺牲以祠之。

此颇有小说造作的意味，禹子启对益能“达于君臣之义”，又能“献牺于益”，可是在夏史文献中却另有一种传说，是讲禹死益代，启又把益的君位攻夺了过去。如《天问》云：“启代益作后。”后者指君位。《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云：“古者禹死，将传天下于益，启之人因相攻益而立启。”《战国策·燕策一》云：“启与支党攻益而夺之天下。”看来，启夺取了益位后，又把益列入夏初祀典，自有其用意，大概出于控制益的“封之百里”之地及其民人的目的。

《越绝书》又记有一则商初汤献牛荆之伯的传说，其云：

之伯者，荆州之君也。汤行仁义，敬鬼神，天下皆一心归之。当是时，荆伯未从也，汤于是乃饰牺牛以事。荆伯乃愧然曰：失事圣人礼。乃委其诚心。

说的是商王成汤利用宗教对荆伯进行政治羁縻，使之归附。这与“夏启善牺于益”的用意是相似的。同样，武丁之所以能“复兴殷道”，一改“比九世乱，诸侯莫朝”^[11]的政治衰落局面，实现“邦千里，维民所止”的宏图，与他利用宗教，“率民以事神”，不能不说是重要的成功因素之一。

但殷商诸神中占要位者还是与商王有明确世系血缘关系的先祖先王、先妣先母以及已故诸子，如“翌乙酉侑伐于五示：上甲、咸、大丁、大甲、祖乙”（《丙编》41）之类。另外，还包括少数先公远祖神与旧臣神，如：

叀高祖夒祝用，王受又。（《合集》30398）

其告于高祖王三牛。（《合集》30447）

贞侑于王亥四十牛，辛亥用。（《合集》14726）

贞燎于王亥。

贞侑于王恒。（《合集》14763）

辛酉卜，品，贞季咎王。（《合集》14720）

……侑于王□二犬。（《合集》14709）

己亥□，□，贞王……。右占□：兹隹祖辛鸣。（《合集》27253）

贞隹丁示。（《合集》14904）

贞旨千不允若于帝佐。（《合集》14199正）

贞侑于戊。（《合集》3515）

贞侑于咸戊。（《合集》3507）

侑于学戊。（《合集》15015）

其侑蔑伊尹。（《合集》30451）

贞黄尹害王。（《合集》14746）

贞乎黄多子出牛侑于黄尹。（《合集》3254正）

帝黄奭三犬。（《合集》3506）

王占曰：其侑黄示。（《合集》3505反）

贞我家旧老臣亡害我。（《合集》3522正）

高祖夒、高祖王、王恒、季、王等，是所谓先公远祖神，然这类人鬼所显示的神格，颇带有氏族神色彩，与商王的世系血缘关系并不十分明确，属于祖神之亚型。旨千、戊、咸戊、学戊、伊尹、黄尹、黄奭、黄示等神，是昔曾对商王朝做出过贡献的“旧老臣”。与先王先妣神相比，先公远祖旧臣受享的丰厚隆重程度自难比拟，其神性往往与自然神祇无大异，基本与自然神祇处于同一层面，却又高居于地下最下层的鬼魅世界的人鬼之上。商代武丁之后，王权相对稳定，先王先妣神的致祭大盛，并日趋规范化，而早先带有自然神属性的诸神，几乎汰去十之七八，包括这些先公远祖神与旧臣神，也均在商人的祭坛上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武丁之后诸神的淘汰与取留，无不与讲究实际功利相关。

夏商以来所形成的超自然神上帝、天地自然世界诸神及祖先神祇、地下鬼魅的三大板块式信仰系统，承前启后，成为中国古代固有宗教观念的发展模式。《周礼·春官》云：

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燎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薶沈祭山林、川泽；以疈辜祭四方、百物；以肆献祼享先王，以馈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夏享先王，以甞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

又云：

国有大故，则旅上帝及四望（郑注：旅，陈也。陈其祭事以祈焉，礼不如祀之备也。上帝，五帝也。郑司农云：四望，日月星海。玄谓四望，五岳四镇四渎）。

《逸周书·作》云：

设丘兆于南郊，以[祀]上帝，配□（以）后稷、日、月、星辰，先王皆与食。

《国语·周语中》云：

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

《礼记·祭义》云：

唯圣人为能飨帝。

从上揭文献可见，自西周以降这一信仰系统中的神祇，可大别为居于最高层的超自然神上帝一类；居于次层的天神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飌师、雨师等第二类；居于再次层的自然神祇社稷、五祀、五岳、山林川泽、四方四望、百物、百神及人鬼先王等第三类，但其中的先王在神域的位置已异于夏商的“宾于帝”，演变为“丕显考文王，事糦上帝，文王德在上”（大丰铭），“朕皇文烈祖考，其格前文人，其频在帝廷陟降，申恪皇上帝大鲁令，用保我家朕位”（㝬簋铭），“隹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丕显祖考先王，其严在上”（㝬钟铭），先王上升到配天和“频在帝廷陟降”或“其严在上”的崇高位置。在这一信仰系统中，上帝始终只是消极、被动的祈求对象，并且只有贵族统治者握有这方面的祭祀权，早先上帝崇拜中那部分带有支配全民生活的神性，也因古代王权的逐渐强化而未能充分展开，仅变为威临下民而“克昌厥后”^[12]，确保最高统治集团阶级利益的精神支柱，这点与西方基督教的全民性上帝崇拜，是截然不同的。在这一信仰系统中，天地自然神祇也并非所有人都能致祭祈求，甚至连不同的贵族集团，祭祀权的与否，也要据其兴衰存亡而定。《礼记·祭法》有一段文字，对此作了揭示，其云：

燔柴于泰坛，祭天也。瘗埋于泰折，祭地也，用骍犊。埋少牢于泰昭，祭时也。相近于坎坛，祭寒暑也。王宫，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坛，祭四方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诸侯在其地，则祭之，亡其地，则不祭。

所谓“有天下者祭百神”，意味着强大王朝对四外的兼并征服，原所在地人们崇拜的神，有可能纳入王朝的祭祀系统，成为下属神之一。这种宗教领域的兼容性，与统治者收取民心的精神羁縻的现实政治目的是一致的。“诸侯亡其地，则不祭”，当然是失去了其神，失去了祭祀权，无疑也就丧失了其存立之本的民人。显然它原本是一套发于宗族或家族，上达国家的信仰系统，演成社会的伦理和礼制，统治者正可利用来整合政治等级秩序和社会行为规范。故在这一信仰系统中，神权也即统治权，是王权政治的组成部分，该一批天地神《祭祀权的归属，是完全随着政治结构的再组合而游移的。

除此之外，这一信仰系统还显示出重视功利的取舍淘汰原则。如《祭法》有云：

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财用也。非此族（类）也，不在祀典。

这样，凡有功烈者可得上升为神格而受祭，一些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包括尧舜禹汤文武，不管其是否出于本族本国先人，都能纳入这一信仰系统，一些天地神祇，也因为民瞻仰，为民取财用，而列在祀典。以功利标准列众神、备祭祀，则一些原本为土著族落崇拜的强神，可得纳入王朝祀典，而为强化王权政治发挥作用，但也可能被贬低或抛弃。即使已在祀典的神格，也会因其影响力的衰退，或其他政治的社会的原因，逐渐被淘汰。“道而得神”，“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13]，“得神以兴”^[14]，大致是古代国家政治兴旺和开拓盛世的景况在宗教领域的反映，至其时过境迁，王权稳固或衰退，多神信仰都有可能发生淘汰或转变。

统观之，夏商宗教的分野，主要有最上层上帝、中层天地间自然神祇和祖先神、最下层鬼魅世界三大信仰系统，由此构成当时的宇宙观。上帝具有超自然神色彩，不是天神，而是自然社会神的综合、抽象和升华，乃属社会形态变革在宗教领域的反映，起有神化王权的精神和政治作用，惟上帝的神格尚未上升为中心神或至上神，仅仅象征为维护统治集团上层具体利益而显其权威。自然神包括部分传说中遗留下的所谓高祖远公神，与经济生活或土地结合的神性极为显明，其中有承自原始信仰中诸神，也有来之各地族落崇拜的强神。基于当时政治制度的规立和国家疆土观念的拓开，宗教表现出很大的兼容性和功利性特征，兼容在于委结各地雄族，使之归附，重功利乃有诸神的取纳与淘汰。要言之，夏商的宗教，是以社会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王权政治的整合为其要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