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本书和三个人

《后汉书》是一本很奇特的书。按照中国古代修史的传统，前朝灭亡之后，后朝史官就开始修史了。当然，这是后来确定了官修史书制度之后的事，在这之前，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都是先由个人修私史，而后得到官方确认。这四本史书因为这一共同的特点，被成为“前四史”。《史记》《汉书》写作时间较早，题材独一无二，而《后汉书》则不同，这本书是在与同题材作品的竞争中才被确立下地位来的。

《后汉书》的作者是范晔。范晔生活在南朝宋时期，距离东汉灭亡已经过了三国和两晋两个朝代。但在范晔写作《后汉书》之前，早有人开始编篡东汉史书，其中知名的有编年体的《汉纪》，当然也有纪传体的《续汉书》。

《续汉书》的作者是晋朝的宗室司马彪。从名字上看，我们就能知道司马彪的《续汉书》是续《汉书》的作品，包括纪、志、传共计八十篇。但在范晔写完《后汉书》之后，司马彪的《续汉书》竟然被淘汰。被淘汰的原因除了《续汉书》本身不如《后汉书》优秀之外，南北朝战乱频仍也是重要的原因。大乱当头，藏书者自然要本着优胜劣汰的原则保留佳本，舍弃次本。但范晔本人却并没有按照自己的计划完成《后汉书》的所有内容。

这又是个悲伤的故事。故事的发端就是范晔名士风度造的孽。

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善弹琵琶，能为新声。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弹。上尝宴饮欢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晔乃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

范晔本人其貌不扬，就是一个怪大叔，但善弹琵琶，还会作曲。宋文帝刘义隆听说了，好几次暗示范晔，让范晔为他弹奏琵琶，但范晔就是假装不懂。宋文帝终于憋不住了，在一次宴会上，对范晔说：“我想要唱歌，你给我伴奏吧。”众目睽睽之下，范晔不好当面抗旨，就弹奏了一首。等宋文帝唱完了，范晔的琵琶声也停了，不肯再多弹。

这样的脾气时间长了难免让皇帝不高兴。彭城王刘义康久在朝中，素有威望，受到了宋文帝的猜忌。最后彭城王拉拢范晔参加了自己的兵变，但叛未发，就被宋文帝平定，范晔也因为参与叛乱而被处死。范晔的最后一天，颇有故事性。

　　将出市，晔最在前，于狱门顾谓综曰：「今日次第，当以位邪？」综曰：「贼帅为先。」在道语笑，初无暂止。至市，问综曰：「时欲至未？」综曰：「势不复久。」晔既食，又苦劝综，综曰：「此异病笃，何事强饭。」晔家人悉至市，监刑职司问：「须相见不？」晔问综曰：「家人以来，幸得相见，将不暂别。」综曰：「别与不别，亦何所存。来必当号泣，正足乱人意。」晔曰：「号泣何关人，向见道边亲故相瞻望，亦殊胜不见。吾意故欲相见。」于是呼前。晔妻先下抚其子，回骂晔曰：「君不为百岁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杀子孙。」晔干笑云罪至而已。晔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无极，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击晔颈及颊，晔颜色不怍。妻云：「罪人，阿家莫念。」妹及妓妾来别，晔悲涕流涟，综曰：「舅殊不同夏侯色。」晔收泪而止。综母以子弟自蹈逆乱，独不出视。晔语综曰：「姊今不来，胜人多也。」晔转醉，子蔼亦醉，取地土及果皮以掷晔，呼晔为别驾数十声。晔问曰：「汝恚我邪？」蔼曰：「今日何缘复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晔常谓死者神灭，欲著《无鬼论》；至是与徐湛之书，云「当相讼地下」。其谬乱如此。又语人：「寄语何仆射，天下决无佛鬼。若有灵，自当相报。」收晔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妓妾亦盛饰，母住止单陋，唯有一厨盛樵薪，弟子冬无被，叔父单布衣。晔及子蔼、遥、叔蒌、孔熙先及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子桂甫、桂甫子白民、谢综及弟约、仲承祖、许耀，诸所连及，并伏诛。晔时年四十八。

范晔不信鬼神，生活俭朴，死的时候虽然被老娘和老婆埋怨，但仍然神色如常，不改风度。他死的时候，《后汉书》只写完了纪、传，而原计划要完成的志则还没来得及写成。后人因为范晔生前夸赞过司马彪《续汉书》的志，于是将《续汉书》的八篇志掺入《后汉书》中，形成了一部完整的史书。

由此可见纪传体史书当中创作志的难度。志和纪传不同，不单记人物，而要如同写纪一样先找到一根主线，再铺开叙述。对史料的收集、材料的选取、主线的选择、文字的撰写都有很高的要求。所以，如果读者诸君觉得本系列不好，还请宽恕则个，写这个系列真不是个轻巧活儿啊。

但故事到此还没有完。司马彪的八篇志里，是没有《食货志》的。如果真的按照《二十四史》里的《食货志》写下去，那么到了东汉，本系列就要断档了，不过这样一来对系列的完整性就产生了影响。于是，机智的笔者找到了另外一本书作为替代，这也就是这个小系列不叫《后汉书·食货志新解》而叫《后汉食货志新解》的原因。

这本书就是当代著名汉史学家苏诚鉴先生的《后汉食货志长编》。苏先生是安徽歙县人，1941年大学毕业，1947年就编成了这本书。这本书的出现，弥补了《后汉书》没有《食货志》的不足，也展现出当代中国史学家“继绝学”的高超本领。

但《长编》和《志》是不同的。《长编》是资料的汇编，而《志》的完成则需要进一步去粗取精。苏先生完成了资料汇编的工作，剩下的工作我来完成小小一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