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货殖

东汉时著名思想家仲长统生活在帝国末年，他曾经对两汉时代的贫富分化现象有以下议论：

汉兴以来，相与同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君长者，世无数焉。而清洁之士，徒自苦于茨棘之间，无所益损于风俗也。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贷，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宾客待见而不敢去，车骑交错而不敢进。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败而不可饮。睇盼则人从其目之所视，喜怒则人随其心之所虑。此皆公侯之广乐，君长之厚实也。苟能运智诈者，则得之焉；苟能得之者，人不以为罪焉。源发而横流，路开而四通矣。求士之舍荣乐而居穷苦，弃放逸而赴束缚，夫谁肯为之者邪！

意思是说，帝国建立以来，有钱的富豪们出现了不少。品行高洁的人，具有浓郁的屌丝特征，只是自己在野地里吃苦受罪，却对风俗的改善和恶化没有任何影响。富豪之家的生活可谓穷奢极欲：房子也多、良田也多、奴婢也多、门客也多；拥有的各种牲畜，山谷里都放牧不开；装修豪华的屋里，全都是美貌的小受和妹子……当时的风气认为，靠偷奸耍滑获得财富，大家都不觉得这是什么罪过。

当然，仲长统生活在帝国末年，可能议论略有偏激，但作为一个严肃的、不受曹操待见的思想家，他说的事情可能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现实情况。

樊宏是南阳人，是世祖的舅舅。樊家世代善于经营，“三世共财”，没有分家，成为南阳一代重要的富豪，产业涉及农业、水产养殖业、畜牧业和漆器等手工业。樊家重视家族的教育培养，子弟们“朝夕礼敬，常若公家”，宏父重，性格温和、遵纪守法。樊宏八十多岁去世，遗命将生前贷给别人的数百万钱的借据烧毁。

世祖的第一位皇后郭圣通是真定人，世代是郡里的大姓。国舅爷郭况，子承父业，积累了数亿钱的资产，家僮四百人，产业涉及黄金、冶炼。当时的人认为，郭家的产业，“不雨而雷”，以此形容郭家锻炼业的声音有多么响亮。

肃宗时，济南安王刘康特别有钱，大修王宫，宫内奴婢有一千四百多人，马匹则有一千二百匹，属于自己的私田有八百顷。刘康生活奢侈，宴游无度。

马防是马援的次子。马防兄弟显贵之后，分别拥有千人以上的奴婢，资产巨亿，并在京师附近买下了肥沃的土地，修建豪华的宅邸。马家富贵了之后，门客也多。门客中最出名的就是担任过京兆尹的杜笃，此外，还出了很多刺史、太守、县令级别的官员。除了生活奢侈、豢养门客之外，马防还养了很多马匹，并在家中蓄养了羌人、胡人。肃宗对马家的这种做法很不高兴，多次加以谴责。

梁冀曾任大将军，后来被抄家，所有家产折合三十多亿钱。朝廷得到了梁冀的财产，对天下的租税减半征收。

以上几个，要么是外戚，要么是宗室。世祖起兵南阳，但登基却是在河北。在这一过程中，得母族和妻族助力不少。特别是世祖在河北时，由于郭家的鼎力支持，才奠定了中兴帝业的最重要基础。为此，世祖不惜让原配夫人阴丽华屈尊做小，而娶郭圣通为正妻。而马援之女、显宗的皇后马皇后本人其实十分低调，但遇上一个这么一个高调的兄弟，马家的衰落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处多说一句东汉的外戚。早年郭家因为过分高调，导致郭圣通被废后。有鉴于此，之后的阴家、马家，皇后都对子弟约束甚严，而皇帝本人在有容母族的同时，也对母族过于高调的行为有所打击。显宗、肃宗对阴家、马家最终都只能算是客气，但绝对不会容许他们坐大。到了和帝的邓皇后，专擅权柄十六年，加之皇帝早夭的多，皇权对外戚的控制力就下滑很多，最终出现了跋扈将军梁冀。等到汉桓帝之后，无论是世家出身的窦太后还是家世寡薄的董太后，由于缺少拥有足够实力的外家，外戚势力就很难超越皇权了。等到汉灵帝去世，何太后的兄弟何进本来就是草根出身，愚蠢地跟宦官集团来了次火并，就彻底将外戚的势力和宦官的势力这一东汉皇权的左右手一并埋葬了。纵观东京一朝，郭、阴、马、邓、梁、窦几个外家，最后都因为过于嚣张，干涉到了皇权而衰落，董、何两家本非世家，不自量力进行政治斗争，最后灭亡就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了。

除了外戚之外，很多世家豪强也家财巨亿。东汉世家豪强们崇尚儒学，多是以家族名义掌握巨大财富，或是在财产上对亲族多有照顾，这一点就和西汉年间的巨商不同。比如中兴初年的，广武的荀越，家中资财千万，悉数散于九族。司徒种暠的父亲曾经担任定陶县令，有家财三千万，种暠将父亲的遗产全部赠给宗族及县里的穷人。荀彧的爷爷荀淑，赋闲在家时，产业每有增加，就会赠与宗族中的亲友。虽然上述几人因为有资助同族的“善举”而在史书上留下事迹，但一个县令一辈子聚敛三千万也颇令人咋舌。董卓曾经上书，说黄门侍郎、宦官张让，父子兄弟在京畿一代就拥有良田数百万顷。由此看来，汉灵帝的官，卖的价钱还算是很公道的。

而董卓本人死后，人们在他聚敛财富的郿坞发现了黄金二三万斤，合二三亿钱，此外还有银八九万斤，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则堆积如山。

从相关史料看，东汉时期的有钱人，不是外戚、宦官就是达官显贵，这和西汉时期尚有大商人拥有大量财富形成鲜明的对比。究其缘由，一方面是汉武帝时期的专卖、均输、缗钱政策打击了富商阶级，让他们逐渐离开了历史舞台；另一方面，则是豪强地主们迅速占领了富商们丧失的阵地，发展成为控制权力、土地和手工业的超级集团。因此我们在东汉相关史籍中，再也看不到如《史记·货殖列传》中那样富有进取心而发家致富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