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每一个人类学家都梦想能发掘出人类远古祖先的一副完整的骨架。可是,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这个梦想还没有实现。死亡、掩埋和石化等变化莫测的因素导致了人类史前时代纪录的贫乏和破碎。离体的牙齿、单块的骨骼、破碎的头骨片成了重建人类史前时代故事的主要线索。尽管这些线索的不完整使人灰心丧气,但我并不否认它们的重要性。如果没有这些线索,我们就无法叙述人类史前时代的故事了。当我见到那些并不完整的人体遗迹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无法抑制的兴奋,它们毕竟是我们祖先身体的一个部分,与我们通过数不清的世代传承有着血肉的联系。但是我们最根本的目标还是要发现一副完整的骨架。

1969年,我有着特别好的运气。我决心去探测肯尼亚北部特卡纳湖东岸广大地区古老的砂岩堆积。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地介入化石的领域。我被强烈的自信心所驱使,相信在那里会发现重要的化石。因为我在一年前乘小飞机飞过这个地区时,我认识到那里的成层堆积物是富有潜力的古老生命的库藏,虽然许多人不相信我的判断。那里的台地崎岖不平,气候异常炎热和干燥。然而对我来说,那种地貌是极端美丽的。

得到了国家地理学会的资助,我组织了一个小组,在这个地区进行踏勘,成员包括以后成为我妻子的米符•埃普斯(Meave Epps)。在我们到达那里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米符和我在进行了一个短时间的勘探以后正通过沿着干涸河床的一条捷径回营地去,因为我俩都感到口渴难忍,想避开中午烧灼般的炎热。突然,我看到就在我们正前方的橙色沙土上,有一具完整的化石头骨,它的眼眶茫然地凝视着我们。它的形状无疑是人的。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年,我已记不起当时对米符说的确切的话,但对这个偶然的发现,我表现出一种既兴奋又怀疑的复杂情绪。

我立即认出它是早已绝灭的人类的一个物种,即南方古猿鲍氏种(Australopithecus boisei)的头骨。这具头骨在埋藏了近175万年之后只是最近才被季节性的河水从沉积层中冲刷出来初次出露在阳光下。这是已发现的很少几个这样完整的远古人类头骨之一。在这具头骨出露几个星期之后,倾盆大雨形成洪流充满了这个干涸的河床。如果米符和我没有遇到它,这个脆弱的遗物肯定会被水流毁掉。我们恰在这个时候为科学发现了这个长期被掩埋的化石,机会实在是太宝贵了。

一种不寻常的巧合,我的发现和10年前我的母亲玛丽•利基(Mary Leakey)在坦桑尼亚奥杜韦峡谷发现一具相似头骨的日期,几乎是同一天。然而,我母亲发现的头骨像一个使人气馁的旧石器时代的拼板玩具,要用几百块破片来重建。看来,我是继承了我的母亲玛丽和父亲路易斯(Louls)所享有的著名的“利基幸运”(“Leakey luck”)。的确,我的好运道保持在随后我领导的特卡纳湖的多次考察发掘中,它使我发现了更多的人类化石,包括已知的最早人属的完整头骨。人属是人类系统中最后产生了现代人,即智人种的一个分支。

虽然我在年青时曾发誓不卷入寻找化石的工作,希望避免说成我是受了我的闻名于世的父母很大的荫庇。可是这个事业的绝对魔力还是吸引我进入了这个领域。东非掩埋着我们祖先遗骸的古老而干燥的沉积层,有着无可否认的、特殊的艳丽,但它们也是无情的和危险的。寻找化石和古代的石器常常被描绘为浪漫的经历,它确实具有浪漫的一面,可是这是这样的一种科学,它的基本资料要到远离舒适的实验室几百或几千公里的地方才能找到,这是一种需求体力的事业,也是一种有时会影响到人的生命安全的工作。我发现我有组织的才能,能妥善地解决人事以及物质方面的困难。特卡纳湖东岸的许多重要发现,不仅吸引我进入了一个我曾一度强烈避开的职业,而且建立了我在这一行业中的名声。可是,发现一具完整骨架的最终梦想仍未实现。

1984年夏,怀着坚定的信念和意志,我的同事和我看到那个梦开始成形。这一年我们决定开始去勘查湖的西岸。8月23日,在一个狭窄的被季节性水流刻蚀成的沟壑附近,一个斜坡上的砾石之间,我最早的老朋友和同事卡莫亚•基穆(Kamoya Kimeu)发现了一小块古人类的头骨。我们随即开始细心地寻找这具头骨的其他碎片,我们立即找到了许多这样的碎片。其数量之多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在这些发现之后,我们总共在那里呆了7个多月的时间。在这次大规模的发掘中,我们共搬走了1500多吨的沉积物。我们的发现使我们最终得到了一个人的几乎全身的骨骼。这个在160多万年前死于古代湖边的人,我们叫他特卡纳男孩,死时刚满9岁,死因不明。骨骼化石的发现,一块接着一块。臂骨、腿骨、脊椎骨、肋骨、骨盆、下颌骨、牙齿和更多的头骨片,这确实是一次非凡的经历。这个男孩的全身骨骼碎片在地里躺了160多万年以后再次被复原成一个整体。人类从来没有发现过比尼安德特人时代即10万年以前更早的像这样完整的骨架。这一发现除了使我们激动万分之外,我们知道它预示着人类对史前时代这一关键阶段的内幕会有非常深入的认识。

在我继续讲这个故事之前,先说一句题外话。在人类学中有许多神秘的专业词汇,除了专业人员之外,一般的人很难理解。在本书中我将尽可能避免使用这些专业词汇。史前人类系统上的每一个种,都有一个名称,这是种名,我们不能避开使用它们。人类系统的各个种的成员,也有它自己的名称,叫霍米尼德(hominid)1。我的有些同事更喜欢把霍米尼德这个名称用于所有的远古人类各个种的成员。他们争辩说,“人”(human)这个字应当只用来指像我们这样的人。换言之霍米尼德中能叫作“人”的只能是那些显示有像我们那样的智力水平、道德观念和内省意识的人。

我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在我看来,使远古的霍米尼德与当时其他的猿相区别的直立行走的进化,使其他的许多进化便成为可能,最后出现了人属(Homo)。根据这个理由,我相信我们理当把所有的“霍米尼德”的种,都称为“人”的种。我这样并不是假设所有的远古人类的物种,都体现着我们今天所知的精神世界。我所说的“人”最最基本的,就只是指能够直立行走。在以后所有的章节中我将采用这样的含义,在我论述只是现代人才有的性状时,我会指明的。

特卡纳男孩是直立人种(Homo erectus)的成员之一。直立人种是人类进化史上关键的一个种。从多方面的证据,即遗传上和化石上的证据来看,我们现在知道第一个出现的人的物种是在大约700万年前。在距今大约200万年前时,直立人在历史舞台上出现了,这时的人类史已经很长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在直立人出现之前,曾经有过多少人类的物种生存和消亡过,但我认为至少有6个种,甚至可能有加倍的种数。可是我们确实知道,在直立人之前的所有的人的物种,虽然已能两足行走,但在许多方面是很像猿的。他的面部向前突出,脑子相对来说较小,他们身体的形状在某些方面更像猿而不是更像人,例如漏斗形的胸廓、短的颈和没有腰部。直立人的脑子增大了,面部比较平扁,身体更为硕壮。直立人的进化产生了许多像我们身体的特征。人类的史前时代在200万年前时,明显地经过了一次巨大的改变。

直立人是最早用火的人的物种;最早以狩猎作为生活的重要部分;最早能像现代人那样地奔跑;最早能按照心想的某种模式制造石器;最早分布到非洲以外的地区。我们不能肯定他说,直立人已有某种程度的语言,但是几方面的证据表明他们已有这种能力。我们现在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是否已有某种程度的意识,像现代人那样的自觉意识。但我猜想他们已具有了。毋庸赘述,语言和意识是智人的最值得骄傲的性状,可是这些都没有在史前时代的纪录上留下任何痕迹。

人类学家的目标在于了解像猿那样的动物怎样转变成我们这样的人的进化事件。这些事件曾被浪漫地描绘成一出伟大的戏剧,以人性的出现作为故事中的英雄。然而实际情况却相当平凡。这种转变是由于气候和生态环境的改变而出现,而不是史诗般的奇遇。这种转变胜过其他一切事件。作为一个物种,我们对自然界和我们在其中的位置有着一种好奇心。我们想知道,而且必须知道,我们是怎样成为今天这样的?我们的未来又是如何?我们找到的化石使我们的身体与过去的相联系,并要求我们去解释这些线索,其中蕴涵着对我们进化史的性质和过程的理解。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类学家能站出来宣布史前时代的每一个细节,然而关于人类史前时代的总的轮廓,研究者们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可以肯定他说,人类史前时代存在着4个关键性的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人的系统(人科)本身的起源,就是在大约700万年以前,类似猿的动物转变成为两足直立行走的物种。第二个阶段是这种两足行走的物种的繁衍,生物学家称这种过程为适应辐射。在距今700万年到200万年前之间,两足的猿演化成许多不同的物种,每一个种适应于稍稍不同的生态环境。在这些繁衍的人的物种之中,在距今300~200万年之间,发展出脑子明显较大的一个物种。脑子的扩大标志着第三个阶段,是人属出现的信号,人类的这一支以后发展成直立人和最终到智人(Homo sapiens)。第四个阶段是现代人的起源,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的进化,具有语言、意识、艺术想象力和自然界其他地方没有见过的技术革新。

这4个关键性的阶段,提供了本书即将叙述的科学内容。显而易见,我们开始研究人关史前时代时,不仅要问发生了什么事件,这些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而且要探究发生那些事件的原因。并将人类置于那一出展现进化过程的剧本中来。研究我们和我们的祖先,正像研究象类或马类的进化那样。我们并不否定智人在许多方面是很特殊的,例如他们与进化上最近的亲属黑猩猩有很大的差别,但是我们已开始在一种生物学的意义上来理解我们与自然界的联系。

在过去的30多年里,大量化石的发现以及采用新的方法来对隐匿在这些化石内的各种信息的解译和综合研究,使人类学这门学科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像其他所有的学科一样,人类学是一门非常求实的学科,研究者之间有时会存在非常对立的观点。这种情况有时是由于化石和石器的资料不充分而引起的,有时则源于不恰当的解释方法。有鉴于此,有许多有关人类历史的重要问题还未有确切的答案。例如什么是确切的人科系统树?人类复杂的有声语言最早起源于何时?是什么原因促使史前时代人类脑子显著地增大?在本书以后的各章中,我将会指出在哪些问题上存在不同的观点,以及为什么会有那些不同的观点,有时我也会介绍一下我自己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