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骚

“离骚”的解释自古至今多有歧义，综观可达十三种之多。本书认为汉司马迁的离骚犹离忧说、班固的明己遭忧作辞说、王逸的离别忧愁说等比较符合实际。

《离骚》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最长的一首浪漫主义政治抒情诗，也是楚辞和屈原作品中最有代表性、最具思想性及艺术性的作品，后人常用“骚”代称《楚辞》作品，以“骚赋”代指屈原的作品。后代楚辞作家的作品，也主要是学习与模仿《离骚》的创作风格。《诗经》与《离骚》一起成为我国文学史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两块奠基石。

《离骚》可分十二章。依次追述家世、姓名的由来，历数上古圣王、尧、舜、桀、纣等人的为政得失，申述作者远大的政治理想和在政治斗争中遭受的迫害，对社会政治的黑暗进行了揭露和批判，对幻想中的美政理想境界进行了热情的讴歌。此篇集中反映了屈原追求自身价值及社会理想的坎坷过程和最终美政理想破灭却忠于故国、独立不迁的人格，以及志洁行廉、上下求索的傲岸情怀。

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本篇的写作时间应在被楚怀王疏远之后；而司马迁《报任安书》又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则当在楚顷襄王当朝，诗人再放江南时。至今尚无定论。

帝高阳之苗裔兮⁽¹⁾，朕皇考曰伯庸⁽²⁾。摄提贞于孟陬兮⁽³⁾，惟庚寅吾以降⁽⁴⁾。皇览揆余初度兮⁽⁵⁾，肇锡余以嘉名⁽⁶⁾。名余曰正则兮⁽⁷⁾，字余曰灵均⁽⁸⁾。纷吾既有此内美兮⁽⁹⁾，又重之以修能⁽¹⁰⁾。扈江离与辟芷兮⁽¹¹⁾，纫秋兰以为佩⁽¹²⁾。汩余若将不及兮⁽¹³⁾，恐年岁之不吾与⁽¹⁴⁾。朝搴阰之木兰兮⁽¹⁵⁾，夕揽洲之宿莽⁽¹⁶⁾。日月忽其不淹兮⁽¹⁷⁾，春与秋其代序⁽¹⁸⁾。惟草木之零落兮⁽¹⁹⁾，恐美人之迟暮⁽²⁰⁾。不抚壮而弃秽兮⁽²¹⁾，何不改此度⁽²²⁾？乘骐骥以驰骋兮⁽²³⁾，来吾道夫先路⁽²⁴⁾。

【注释】

(1) 帝：帝之本义为花蒂（吴大澂说）或胚胎（姜亮夫说），引申为始生之祖。在夏、商、周三代，称已死的君主为帝。屈原与楚王同宗，故也以帝高阳颛顼为始生之祖。高阳：颛顼有天下，号高阳。高阳是南楚神话中的地方神，始由天神所派，后逐步由地方神演变为楚人之祖先。苗裔（yì）：子孙后代。兮（xī）：语气词，楚地方言。一说可读若“啊”。

(2) 朕（zhèn）：上古时代第一人称，至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诏定为皇帝自称。这里是屈原自称。皇考：对亡父的尊称。皇，大，美，光明。考，指亡父。但也有学者提出皇考是指先祖或祖父。伯庸：屈原父亲的名或字。一说是屈原先祖或祖父的名或字。

(3) 摄提：此处为“摄提格”的省称。岁星名。古代岁星纪年法中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辰之一，相当于干支纪年法中的寅年。《尔雅·释天》：“太岁在寅曰摄提格。”也有学者认为“摄提”不是“摄提格”的省称，而是星名。贞：古与“鼎”字同。鼎，当也。孟陬（zōu）：孟春正月。正月为陬，又为孟春日，故称。

(4) 庚寅：屈原出生的日子，庚寅日为楚民间习俗上的吉宜日，古有男命起寅的传说。降（古音hōng）：诞生，降生。本义为自天而降，这里屈原自言天生。

(5) 揆（kuí）：度量，揣度。初度：此处释为刚出生时的器度。度，态度，器度，气象。

(6) 肇（zhào）：开始。一说认为“肇”通“兆”，占卜的意思。锡：同“赐”，送给。

(7) 正则：公正而有法则。《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者，名平。”正则是对“平”字进行的解释。

(8) 字：取表字。灵均：灵善而均调。王夫之《楚辞通释》：“原者，地之善而均平者也。”

(9) 纷：美盛。内美：先天具有的内在的美好德性。

(10) 重（chóng）：加上。一说是轻重之重。修能：即“修态”，即“美好的外表仪形”。能，通“态”。一释为“长才”，即“很强的才干和能力”。能，通“耐”。

(11) 扈（hù）：披，楚地方言。江离：亦作“江蓠”，又名“靡芜”，香草名。一说江离是生于江中的香草。辟芷（zhǐ）：幽香的芷草。一说为生长在幽僻处的芷草。

(12) 纫：搓，捻。一释为续，接。又可释为结，贯。

(13) 汩（yù）：疾行，快速。

(14) 不吾与：即“不与吾”之倒言。

(15) 搴（qiān）：拔取。阰（pí）：山名。木兰：香木名，又名杜兰、林兰，皮似桂而香，状如楠树。

(16) 揽（lǎn）：采摘。洲：江河中的陆地。宿莽：经冬不死的草。

(17) 忽：通“”，迅速。淹：通“延”，逗留，停留。

(18) 序：通“谢”，过去，逝去。

(19) 惟：思。

(20) 美人：此处指楚怀王。迟暮：比喻晚年。

(21) 不抚壮而弃秽兮：诸本此句无“不”字，非是。抚，凭，持。壮，指盛壮之年。一说指国势强盛。秽，指污秽的行为。一说指杂乱的政事。又一说指小人。

(22) 此度：指上文“不抚壮而弃秽”的态度。

(23) 骐骥（qíjì）：骏马。驰骋：纵马疾驰，奔驰。

(24) 来：相招之辞。道：通“导”，引导。夫（fú）：语气词。先路：先王的道路。

【译文】

我是远祖高阳氏的后裔啊，我父亲的名字叫伯庸。岁星正好运行到寅年正月啊，我呱呱降生。父亲端详我初生时的气度啊，从那时起他赐予我这贞祥的名字：他给我起名叫正则啊，起字作灵均。我欢喜自己刚出生已有如此众多的惠质啊，又加上具有出众的才能。披戴着江离和幽香的白芷啊，缀结秋兰作为腰间配饰。我快速前行看似追寻不上目标啊，担心岁月不再留给我更多的时间！早上拔取坡地上的木兰啊，傍晚采摘水洲中的宿莽。日月倏忽不返从不停下脚步啊，春天与秋天季节在更替。想到草木都要凋零啊，就怕楚王步入衰残的暮年。为什么不趁着壮年抛弃污秽啊，就此改变你的态度？骑上骏马奔驰吧！来吧，我在前面为你开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¹⁾，固众芳之所在⁽²⁾。杂申椒与菌桂兮⁽³⁾，岂维纫夫蕙茝⁽⁴⁾？彼尧舜之耿介兮⁽⁵⁾，既遵道而得路⁽⁶⁾。何桀纣之猖披兮⁽⁷⁾，夫唯捷径以窘步⁽⁸⁾。惟夫党人之偷乐兮⁽⁹⁾，路幽昧以险隘⁽¹⁰⁾。岂余身之惮殃兮⁽¹¹⁾，恐皇舆之败绩⁽¹²⁾。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¹³⁾。荃不察余之中情兮⁽¹⁴⁾，反信谗而齌怒⁽¹⁵⁾。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¹⁶⁾，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¹⁷⁾，夫唯灵修之故也⁽¹⁸⁾。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¹⁹⁾。初既与余成言兮⁽²⁰⁾，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²¹⁾，伤灵修之数化⁽²²⁾。

【注释】

(1) 三后：有五解：一说指夏禹、商汤、周文王（王逸）；二说指三皇，即少昊、颛顼、高辛（朱熹）；三说指楚之先君（汪瑗）；四说指伯夷、禹、稷（蒋骥）；五说指黄帝、颛顼、帝喾（王树枏）。当以汪瑗“楚之先君”说为是。纯粹：纯正不杂，引申指德行完美无缺。

(2) 众芳：喻众多有才能的人。

(3) 杂：会集，兼有。申椒：生得重累而丛簇的花椒。菌桂：像竹子一样圆的桂树。

(4) 维：仅，只。蕙茝（zhǐ）：均香草名。

(5) 尧舜：唐尧和虞舜的并称，远古部落联盟的首领，古史传说中的圣明君主。耿介：光大圣明。

(6) 遵道而得路：遵，循。道，正途。路，大道。

(7) 桀纣：夏桀和商纣的并称。猖披：衣不系带，散乱不整貌。引申为狂妄偏邪之意。

(8) 捷径：原意指近便的小路，此处喻不循正轨，贪便图快的做法。窘（jiǒng）：困窘，窘迫。

(9) 夫：彼。党人：朋党。偷乐：贪图享乐。一作“苟且偷安”解。

(10) 幽昧（mèi）：昏暗不明。险隘（ài）：危险狭隘。

(11) 惮（dàn）：畏惧，害怕。

(12) 皇舆：君王乘的车子，比喻国家政权。败绩：原意指车之覆败，引申指事业的败坏、失利。

(13) 前王：即上文之“三后”与“尧舜”。踵（zhǒng）武：足迹。踵，足跟。

(14) 荃（quán）：香草名，多喻君主。中情：谓内心真诚。

(15) 齌（jì）怒：疾怒，暴怒。齌，炊火猛烈，引申为暴烈。

(16) 謇謇（jiǎn）：直言的样子。患：害。

(17) 九天：谓天之中央与八方。正：通“证”，验证。

(18) 灵修：能神明远见者，此处当指楚怀王而言。

(19) “曰黄昏”以下二句：此为衍文。

(20) 成言：定言。

(21) 难：畏惮，畏惧。

(22) 化：变化。一作“讹”解。

【译文】

从前楚国三位贤王德行完美、纯正无私啊，因而成为群贤毕集的所在。花椒与菌桂聚集一处啊，缀结的何止蕙和茝？尧舜光大圣明啊，他们遵行正道使国家走上正途。桀纣一样荒乱偏邪啊，贪图近便小径以致走投无路。结党营私之徒享乐啊，国家的前途晦暗不明危险难行。难道我是害怕自身遭受灾殃吗？我是怕君王的车子遭到颠覆。我匆促奔走于君王鞍前马后啊，希望他能追踪先王的足迹。君王却不明察我内心的真情啊，反而轻信了谗言而勃然大怒。我本来就知道正道直行会引起祸患啊，宁可忍受痛苦却无法改变初衷。手指天地作为我起誓的明证啊，这都是因为君王的缘故。说好在黄昏时分相约会面的啊，走到半路又中途改道。当初已经跟我订下誓约啊，随后又反悔另有他求。我已不再为君臣分隔而难过啊，只是哀惋君王朝令夕改。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¹⁾，又树蕙之百亩⁽²⁾。畦留夷与揭车兮⁽³⁾，杂杜衡与芳芷⁽⁴⁾。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⁵⁾。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⁶⁾。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⁷⁾。羌内恕己以量人兮⁽⁸⁾，各兴心而嫉妒⁽⁹⁾。忽驰骛以追逐兮⁽¹⁰⁾，非余心之所急⁽¹¹⁾。老冉冉其将至兮⁽¹²⁾，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¹³⁾，夕餐秋菊之落英⁽¹⁴⁾。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¹⁵⁾，长颔亦何伤⁽¹⁶⁾？擥木根以结茝兮⁽¹⁷⁾，贯薜荔之落蕊⁽¹⁸⁾。矫菌桂以纫蕙兮⁽¹⁹⁾，索胡绳之⁽²⁰⁾。謇吾法夫前修兮⁽²¹⁾，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²²⁾，愿依彭咸之遗则⁽²³⁾。

【注释】

(1) 滋：栽，栽种。九畹（wǎn）：极言其多。畹，古代面积单位，十二亩田曰畹，一说三十亩田曰畹。

(2) 树：种植。蕙：香草名，所指有二：一指薫草，俗称佩兰。古人佩之或做香焚以避疫。二指蕙兰。

(3) 畦（qí）：分畦种植。留夷：香草名。一说即芍药。揭车：香草名。

(4) 杜衡：亦作“杜蘅”，香草名，俗名马蹄香。芳芷（zhǐ）：香草名，即白芷。

(5) 竢（sì）：等待。刈（yì）：割取。

(6) 哀：悯惜。众芳：指上文所言之六物——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喻众贤。芜秽：荒芜，谓田地不整治而杂草丛生。此处比喻自己所培养的人才变质了，它们竟变成了一片恶草。

(7) 凭：满足。楚人名“满”曰“凭”。

(8) 羌（qiāng）：楚地方言，发语词。恕己以量人：谓以自己之心来忖度他人，犹俗语所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9) 兴心：生心。

(10) 驰骛（wù）：疾驰，奔腾。

(11) 非余心之所急：此句屈子自表其心不同于众，而众人不必嫉妒他。

(12) 老：老景。冉冉（rǎn）：形容时光渐渐流逝。

(13) 饮：小口吸食。

(14) 餐：吞食。落英：坠落的花朵。一释为“初生的花朵”。

(15) 信姱（kuā）：真正美好。姱，美好。练要：谓精诚专一，操守坚贞。要，约束。

(16) 颔（kǎnhàn）：因饥饿而面黄肌瘦。

(17) 擥（lǎn）：执持。木根：兰槐之根。

(18) 薜（bì）荔：香草名，又称木莲。蕊（ruǐ）：花心。

(19) 矫：“使之直”的意思。菌桂：香木名，今之肉桂、桂属中的一种。

(20) 索：绞合使紧。胡绳：香草名。（xǐ）：长而下垂的样子。

(21) 謇（jiǎn）：为楚地方言，发语词。一说为用心竭力、艰难勤苦之意。前修：犹前贤。

(22) 周：调和，适合。

(23) 彭咸：王逸《楚辞章句》：“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以后各家释彭咸者均承此说。

【译文】

我栽下了九畹的兰花啊，又种上了百亩的蕙草。将芍药和揭车分畦种植啊，其间兼有马蹄香和白芷。希望它们枝繁叶茂啊，我愿等待时机将它们采摘。即使枯黄凋落又有何伤感啊，悲哀的是这许多花草变成遍地荒棘！众人都争名逐利、贪得无厌啊，孜孜以求从不满足。他们以自己的心肠来猜度我啊，各自私念丛生又充满妒忌。急切奔跑追逐名利啊，并不是我的心中所求。人生暮景渐渐就要降临啊，我担心的是人生的美名没有树立！早上啜饮木兰上滴下的露水啊，傍晚含咀坠落的秋菊。只要我的情志美好、精纯如一啊，长久以来的神形消损又怎值得悲戚！持取木根绕结茝花啊，将薜荔刚绽放的花心联结成串。使菌桂变直并缀结上蕙草啊，再把胡绳绞合起来而彰显飘逸身姿。我效法前贤的装束啊，并非流俗之辈所能服习。即使不能迎合当世的人啊，我愿依从彭咸留下的范型！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兮⁽¹⁾，謇朝谇而夕替⁽²⁾。既替余以蕙兮⁽³⁾，又申之以揽茝⁽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⁵⁾，终不察夫民心⁽⁶⁾。众女嫉余之蛾眉兮⁽⁷⁾，谣诼谓余以善淫⁽⁸⁾。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⁹⁾。背绳墨以追曲兮⁽¹⁰⁾，竞周容以为度⁽¹¹⁾。忳郁邑余侘傺兮⁽¹²⁾，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¹³⁾，余不忍为此态也⁽¹⁴⁾。鸷鸟之不群兮⁽¹⁵⁾，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¹⁶⁾，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¹⁷⁾。伏清白以死直兮⁽¹⁸⁾，固前圣之所厚。

【注释】

(1) 虽：通“唯”。修姱（kuā）：修洁而姱美，喻美德。羁（jījī）：马缰绳和络头，比喻束缚。

(2) 謇（jiǎn）：发语词。谇（suì）：谏。一释为“诟”、“让”，意即指责，责备。替：废，废弃。

(3) （xiāng）：佩带。一说即今香囊之属。

(4) 申：重复。揽茝（zhǐ）：姜亮夫认为此“揽”字当为“兰”字，“兰茝”与上文“蕙”为对。

(5) 灵修：指楚国国君。浩荡：犹荒唐。

(6) 民：人，屈原自谓。

(7) 蛾眉：指女子美丽的容貌，又用以比喻屈原自己优秀的品质。

(8) 谣诼（zhuó）：造谣毁谤。淫：邪乱，淫乱。

(9) 偭（miǎn）：背，违背。规矩：规和矩，校正圆形和方形的两种工具。错：通“措”，措施。

(10) 绳墨：木工画直线用的工具，这里比喻正道直行。追曲：随意曲直，没有一定的法则。

(11) 周容：迎合讨好。度：常行之法。一说为态度。

(12) 忳（tún）：忧郁，烦闷。郁邑：忧愤郁结，忧懑压抑。侘傺（chàchì）：失意而神情恍惚的样子。

(13) 溘（kè）死：忽然死去。流亡：谓淹忽而死，随水以去。

(14) 此态：指小人工巧、周容之丑态。

(15) 鸷（zhì）鸟：指凶猛的鸟。一说鸷鸟当为忠贞刚特之鸟。不群：猛禽不与众凡鸟为群，喻刚正之君子不与阘茸之小人为伍。

(16) 方圜：同“方圆”。周：合。

(17) 忍尤：容忍罪过。尤，罪过。攘诟（rǎnggòu）：容忍耻辱。以上“屈心”与“抑志”、“忍尤”与“攘诟”均为对文。

(18) 伏：通“服”，信服。

【译文】

长长地叹息我掩面拭泪啊，感伤人生的道路是多么的艰难。我虽爱好美德却遭受羁縻啊，早上向君王进谏傍晚就被废弃。废弃我的原因是因为我身佩蕙草啊，又加上我用兰茝作为佩饰。它们都是我心头之好啊，为此即使万死我也不后悔。埋怨怀王行事荒唐啊，终究不明察我的忠心。女人们都嫉恨我美丽的容貌啊，恶语中伤说我善于淫逸。本来流俗善于取巧啊，背弃原则篡改措施。违反标准并无原则啊，争相迎合讨好且以之为常行之法。忧郁压抑我失意不乐啊，偏偏独有我受困于时。宁肯突然死去形体不存啊，我不忍心作出那副样子！鸷鸟高飞远走、卓特不群啊，先世以来就一向如此。圆凿方枘如何能够互容啊，谁可以道不同却彼此相安？委屈本心压抑情志啊，包容过错含垢忍耻。坚持清白之躯为正义而死啊，那才是先贤们所珍视的事。

悔相道之不察兮⁽¹⁾，延伫乎吾将反⁽²⁾。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³⁾，驰椒丘且焉止息⁽⁴⁾。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⁵⁾。制芰荷以为衣兮⁽⁶⁾，集芙蓉以为裳⁽⁷⁾。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⁸⁾。高余冠之岌岌兮⁽⁹⁾，长余佩之陆离⁽¹⁰⁾。芳与泽其杂糅兮⁽¹¹⁾，唯昭质其犹未亏⁽¹²⁾。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¹³⁾。佩缤纷其繁饰兮⁽¹⁴⁾，芳菲菲其弥章⁽¹⁵⁾。民生各有所乐兮⁽¹⁶⁾，余独好修以为常⁽¹⁷⁾。虽体解吾犹未变兮⁽¹⁸⁾，岂余心之可惩⁽¹⁹⁾？

【注释】

(1) 相（xiàng）道：观察道路。一释为寻找道路。察：详细察看。

(2) 延伫（zhù）：长久地站立。一释为长望。

(3) 步余马：骑着我的马慢慢走。一释为训练我的马。兰皋（gāo）：长着兰草的水边高地。

(4) 椒丘：尖削的高丘。一释为生有椒木的丘陵。焉：于此。

(5) 初服：未入仕时的服装。

(6) 制：裁剪。芰（jì）荷：指菱叶与荷叶。一说芰荷为一物。衣：上衣。

(7) 芙蓉：荷花的别名。裳：古代称下身穿的衣裙，男女皆服。

(8) 其：句中衬字，无义。

(9) 岌岌（jí）：高高的样子。

(10) 佩：身上佩带的剑。陆离：长的样子。

(11) 芳：草香，亦泛指香，香气。泽：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认为此为“臭”字之讹变。糅（róu）：混杂，混合。

(12) 唯：有三解：一释为“独”；二释为“辞也”，即发语词；三说同“惟”，表明心中冀望之意。三说均可通。昭质：明洁的品质。亏：损。

(13) “忽反顾”以下二句：屈原欲离朝去野，隐居避祸。忽，不经意。游目，放眼纵望。四荒，四方荒远之地。

(14) 缤纷：繁盛的样子。繁饰：众多的彩饰，盛饰。

(15) 菲菲：香气很盛。

(16) 民生：即人生。

(17) 好修：喜作修饰。常：常规，习惯。

(18) 体解：分解人的肢体，古代酷刑之一。

(19) 惩（chéng）：克制，制止。

【译文】

悔恨选择道路时未曾看清啊，站在那里久久凝望而后我就要回返。调转我的车头重归正确的路啊，趁误入迷途还不是太远。让我的马漫步在长满兰花的湿地上啊，跑到遍是椒树的土坡上在那里休憩。进谏不被君王接纳却承受过错啊，我将隐退重新穿回当初的衣冕。裁制菱叶作为上衣啊，缀合莲花以作下裙。没有人理解我也就算了吧，只要我的情志真正高洁芳郁。加高我的帽子使之显得危耸啊，加长我的佩剑使之更加奇诡斑斓。芳香和腐臭混杂在一处啊，只有明洁的品质尚未缺损。倏忽间回首远望啊，我将去四方荒远之地游览。戴上众多华美的佩饰啊，浓郁的芳香使它们更加耀眼。人生各有各的乐事啊，我偏好美洁已习惯成自然。即使躯体分解我也不会改变啊，我的心中还有何畏惧？

女媭之婵媛兮⁽¹⁾，申申其詈予⁽²⁾。曰鲧婞直以亡身兮⁽³⁾，终然殀乎羽之野⁽⁴⁾。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⁵⁾。菉葹以盈室兮⁽⁶⁾，判独离而不服⁽⁷⁾。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⁸⁾。

【注释】

(1) 女媭（xū）：有六解：一释为屈原之姊；二释为屈原之妹；三释为女巫或神巫；四释为女伴、侍女；五释为贱妾，比喻党人；六释为一个假想的女性。婵媛（chányuán）：痛恻婉转陈辞。

(2) 詈（lì）：责骂。

(3) 曰：说。以下至“夫何茕独而不予听”是女媭责备屈原的话。鲧（gǔn）：传说中古代部落酋长名，号崇伯，禹之父。据说奉尧之命治水，未成，而被舜杀于羽山。一说被舜幽囚在羽山，最后死在那里。婞（xìng）直：倔强，刚直。一说为“刚愎自用”之意。亡身：一作“方身”。一说当作“方命”，是不听指挥，不服从命令之意。一释为忘身。

(4) 殀（yāo）：早死。一释为死。又释为不得善终而死。羽：羽山，地名。

(5) 纷：纷然，美盛。姱（kuā）节：美好的节操。一释为奇异的行为。

(6) （cí）：积聚。菉（lù）：草名。葹（shī）：草名。

(7) 判独：分别离散，与众不同。服：用，使用。

(8) 茕（qióng）独：孤独。不予听：即不听予。予，我，女媭自谓。

【译文】

女媭满心痛彻啊，重重责骂我。她说鲧因为刚直而遭流放啊，最后幽殁在羽山的郊野。你为什么还博采众芳而爱好美洁啊，美好的节操显得如此与众不同！蒺藜、荩草、地葵充满屋子啊，你却迥异于众人偏偏不肯佩用在身上。不可能向每个人都详尽说明心中的想法啊，谁能明白我们内心的真诚呢？世人相互推举而好朋比为奸啊，你为什么茕然独立却不听我的劝告。

依前圣以节中兮⁽¹⁾，喟凭心而历兹⁽²⁾。济沅湘以南征兮⁽³⁾，就重华而陈词⁽⁴⁾。启《九辩》与《九歌》兮⁽⁵⁾，夏康娱以自纵⁽⁶⁾。不顾难以图后兮⁽⁷⁾，五子用失乎家巷⁽⁸⁾。羿淫游以佚畋兮⁽⁹⁾，又好射夫封狐⁽¹⁰⁾。固乱流其鲜终兮⁽¹¹⁾，浞又贪夫厥家⁽¹²⁾。浇身被服强圉兮⁽¹³⁾，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¹⁴⁾，厥首用夫颠陨⁽¹⁵⁾。夏桀之常违兮⁽¹⁶⁾，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¹⁷⁾，殷宗用而不长⁽¹⁸⁾。汤禹俨而祗敬兮⁽¹⁹⁾，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²⁰⁾。皇天无私阿兮⁽²¹⁾，览民德焉错辅⁽²²⁾。夫维圣哲以茂行兮⁽²³⁾，苟得用此下土⁽²⁴⁾。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²⁵⁾。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²⁶⁾。阽余身而危死兮⁽²⁷⁾，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²⁸⁾，固前修以菹醢⁽²⁹⁾。曾歔欷余郁邑兮⁽³⁰⁾，哀朕时之不当⁽³¹⁾。揽茹蕙以掩涕兮⁽³²⁾，沾余襟之浪浪⁽³³⁾。

【注释】

(1) 节中：犹折中，取正。

(2) 喟（kuì）：叹息，叹声。凭：满。历兹：至此。

(3) 沅（yuán）：沅江，古称沅水，源出贵州云雾山，东北流经黔阳、常德到汉寿入洞庭湖。湘：即湘江，源出广西，流入湖南，为湖南最大的河流。

(4) 重（chóng）华：虞舜的美称。一说舜重瞳，故名。

(5) 启：指夏启，大禹之子，夏朝君主。一释为“开启”。《九辩》：夏代乐名。一说天帝乐名。《九歌》：古代乐曲，相传为禹时乐歌。一说《九歌》也是天帝乐名。

(6) 夏：有四解：一释为大，二释为太康，三释为下，四释为夏王。此释为“大”。康娱：逸乐，安乐。

(7) 不顾难：不回顾其最初取得天下之不易。以图后：为后代作谋划。

(8) 五子：有四解：一释为启的五个儿子，二释为太康昆弟五人，三释为启之第五子，四释为启的兄弟。用失乎：即“用乎”，“失”字为衍文。用乎，因之，因而。家巷（hòng）：内讧。巷，通“”。

(9) 羿（yì）：传说中夏代有穷氏之国君，因夏氏以代，善射，不修民事，为家臣寒浞所杀。佚（yì）：放纵。畋（tián）：畋猎，打猎。

(10) 好（hào）：喜好。封狐：大狐。一释为大猪。“狐”是“狶”之误。

(11) 乱流：乱逆之流。鲜（xiǎn）终：少有善终。

(12) 浞（zhuó）：传说中夏时有穷氏后羿之相。羿不理政事，寒浞遂杀羿自立。厥（jué）：其，这里指代羿。家（gū）：通“姑”，古时对妇女的一种称谓，这里指羿的妻室。

(13) 浇（ào）：即过浇。传说中夏代寒浞之子。被（pī）服强圉（yǔ）：负恃有力，即依仗自己强大的力量。一释为穿着坚甲。

(14) 自忘：忘怀自身安危。

(15) 用夫：因而。颠陨（yǔn）：坠落。

(16) 夏桀：夏代最后一个君主，名履癸，相传为暴君。常违：经常违背天道和人理。

(17) 后辛：即殷纣王。后，君主。辛，纣王之名。菹醢（zūhǎi）：亦作“葅醢”，古代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后亦用以泛指处死。

(18) 殷宗：殷商之国祚。用而：因而，因此。

(19) 汤禹：商汤与夏禹。一释为大禹。俨（yǎn）：恭敬，庄重，庄严。祗（zhī）敬：恭敬。

(20) 循（xún）：顺着，遵从。绳墨：木工画直线用的工具，此处喻规矩、准则和法度。

(21) 皇天：对天及天神的尊称。私阿（ē）：偏爱，曲意庇护。

(22) 民德：在皇天看来，人君也是臣民，故此“民德”是指那些得了天下的君王而言。错辅：安排辅助。错，通“措”，安排。

(23) 维：同“唯”，独。圣哲：此处指具有超人的道德才智的人。茂行：德行充盛。

(24) 苟：于是。用：拥有，治理。下土：天下。

(25) 相（xiàng）：看，观察。计极：兴亡的原因。

(26) 服：行，行事。

(27) 阽（diàn）：临近危险。危死：濒临死亡。

(28) 凿（záo）：榫眼。正：审定，确定。枘（ruì）：器物的榫头。

(29) 前修：古代的贤人，此处指因忠言直谏而遭到菹醢之刑的贤人，如龙逢、梅伯等。

(30) 曾：通“增”，屡屡。歔欷（xūxī）：悲泣，抽噎。郁邑：即“郁悒”，苦闷，忧愁。

(31) 哀朕时之不当：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当，引申为“值”，逢，遇之义。

(32) 茹：柔软。一释为香草名。

(33) 沾：浸湿。浪浪：泪流不止的样子。

【译文】

依从先贤的价值标准进行评判啊，满怀感喟为何遭此厄运。渡过沅、湘向南进发啊，到帝舜跟前大声陈说：夏启创制《九歌》、《九辩》啊，恣意寻欢作乐以致放纵堕落。不顾念先王创业艰难并为后代打算啊，五位王公因此内讧相争。后羿过度沉溺于狩猎啊，又喜欢射杀大猪以取乐。本来恣肆妄行就没有好下场啊，寒浞夺权又占有了他的妻子。浇恃强尚武啊，放纵欲念不肯放弃糜烂生活。每天沉浸于燕舞笙歌浑然忘我啊，他的头颅因此而掉落。夏桀所行与常情有违啊，最后终究遭受了灾祸。纣王辛发明将人剁成肉酱的酷刑啊，殷商因而不能国祚绵长。大禹庄穆而敬畏神灵啊，周详地施行仁政而没有差错。推举贤德、任用能臣啊，遵守法则而不偏颇。上苍不会偏袒谁啊，视民心向背加以辅佐。只有贤达睿智、德行充盛啊，才能拥有这整个天下。回顾历史展望将来啊，考察人世治变的道理。谁不是因为忠义而被任用啊，谁不是因为纯良美好而成为奉行的楷模！我身陷危难几蹈死地啊，静观初心从未后悔。不度量凿孔而选用合适的榫头啊，这本是前贤被剁成肉末的原因。我频频悲叹抑郁忧伤啊，哀惋自己生不逢时。拿起柔软蕙草掩面痛哭啊，泪珠滚滚滑落打湿我的前襟。

跪敷衽以陈辞兮⁽¹⁾，耿吾既得此中正⁽²⁾。驷玉虬以乘鹥兮⁽³⁾，溘埃风余上征⁽⁴⁾。朝发轫于苍梧兮⁽⁵⁾，夕余至乎县圃⁽⁶⁾。欲少留此灵琐兮⁽⁷⁾，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⁸⁾，望崦嵫而勿迫⁽⁹⁾。路曼曼其修远兮⁽¹⁰⁾，吾将上下而求索⁽¹¹⁾。饮余马于咸池兮⁽¹²⁾，总余辔乎扶桑⁽¹³⁾。折若木以拂日兮⁽¹⁴⁾，聊逍遥以相羊⁽¹⁵⁾。前望舒使先驱兮⁽¹⁶⁾，后飞廉使奔属⁽¹⁷⁾。鸾皇为余先戒兮⁽¹⁸⁾，雷师告余以未具⁽¹⁹⁾。吾令凤鸟飞腾兮⁽²⁰⁾，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²¹⁾，帅云霓而来御⁽²²⁾。纷总总其离合兮⁽²³⁾，斑陆离其上下⁽²⁴⁾。吾令帝阍开关兮⁽²⁵⁾，倚阊阖而望予⁽²⁶⁾。时暧暧其将罢兮⁽²⁷⁾，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²⁸⁾，好蔽美而嫉妒⁽²⁹⁾。

【注释】

(1) 敷：铺开。衽（rèn）：衣之前襟。

(2) 耿：耿介，光明正大。此中正：此中正之道，即上文所说明主贤臣相得、昏君乱臣相残的道理。

(3) 驷（sì）：古代一车套四马，因以称驾一车之四马，或四马所驾之车。这里意思是以四虬龙驾车。虬（qiú）：传说中的一种无角龙。鹥（yì）：传说中的鸟名，凤凰之属，身有五彩花纹。

(4) 溘（kè）：忽然。埃：微小的尘土。征：行，此处指乘坐四龙所拉的凤车飞上天空。

(5) 发轫（rèn）：拿掉支住车轮的木头，使车前进。借指起程，出发。苍梧：一名九嶷，在湖南宁远东南。

(6) 县圃：又作玄圃、悬圃，传说中神仙居处，在昆仑山顶。

(7) 灵琐：君门。姜亮夫《屈原赋校注》以为即玄圃之门。

(8) 羲（xī）和：古代神话传说中驾驭日车的神。弭（mǐ）节：缓慢行驶。节，车子行驶的步调。

(9) 崦嵫（yānzī）：山名，在甘肃天水西境，传说为日落的地方。迫：迫近。

(10) 曼曼：形容距离远或时间长。修远：长远。

(11) 上下而求索：求索的对象，各家说法不一，联系上下文，当以“求天帝之所在”近是。

(12) 咸池：神话中谓日浴之处。

(13) 总：系，结，束结。辔（pèi）：驾驭马的缰绳。扶桑：神话中的树名。传说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miǎo）而升，因谓为日出处。

(14) 若木：古代神话中的树名。一说即扶桑。

(15) 聊逍遥以相羊：聊逍遥、相羊，是联绵词的不同变体，意思相同，都有徘徊之义。

(16) 望舒：神话中为月驾车的神。先驱：原指军队中的前锋，此处引申指向导。

(17) 飞廉：即风神。一说能致风的神禽名。奔属（zhǔ）：奔跑着紧跟在后面。

(18) 鸾（luán）皇：亦作“鸾凰”。鸾与凰，皆瑞鸟名，常用以比喻贤士淑女。

(19) 雷师：神话中的雷神。或说就是丰隆。未具：驾御未备。

(20) 凤鸟：凤凰，传说中的瑞鸟。

(21) 飘风：旋风，暴风。屯：聚集。离：附丽。

(22) 帅：通“率”，率领。霓（ní）：虹的一种，又称副虹（相对于主虹而言）。

(23) 总总：聚集一处的样子。

(24) 斑：荣盛。陆离：光辉灿烂的样子。

(25) 帝阍（hūn）：天帝的看门人。阍，看门人。

(26) 阊阖（chánghé）：神话中的天门。

(27) 暧暧（ài）：昏暗的样子。

(28) 溷（hùn）浊：混乱污浊。

(29) 美：品德、才能皆优秀的人。

【译文】

衣襟铺开跪着慷慨陈词啊，我得到无私正道心中豁然通明。驾驭四条无角玉龙所拉的凤车啊，倏忽间我依托风云直上天空。早上从苍梧出发啊，傍晚到县圃停歇。我打算在神门前稍歇片刻啊，日头渐渐偏移入暮。我让羲和徐徐前行啊，看到崦嵫山暂且止步。前途漫长遥远无边啊，我将上天入地寻求出路。在咸池饮我的马啊，将马缰系在扶桑神木。攀折若木遮蔽日光啊，姑且逍遥徜徉自由自在。使月神望舒在前面开路啊，让风伯奔跑于后。早有鸾凤为我戒严道路啊，雷神却告诉我严装未备。我命凤鸟们腾翔于九天啊，夜以继日不得疏忽。暴风骤集欲使队伍离散啊，统率着前来迎接的云雾。来势盛大忽散忽聚啊，上下翻转光彩夺目。我命天帝的看门人打开天门啊，他却倚靠在天门外视而不见。此刻光线暗淡日将西落啊，只得编结幽兰长久停驻。世道混乱良莠不分啊，喜欢掩蔽贤才妄加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¹⁾，登阆风而马⁽²⁾。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³⁾。溘吾游此春宫兮⁽⁴⁾，折琼枝以继佩⁽⁵⁾。及荣华之未落兮⁽⁶⁾，相下女之可诒⁽⁷⁾。吾令丰隆乘云兮⁽⁸⁾，求宓妃之所在⁽⁹⁾。解佩以结言兮⁽¹⁰⁾，吾令蹇修以为理⁽¹¹⁾。纷总总其离合兮⁽¹²⁾，忽纬其难迁⁽¹³⁾。夕归次于穷石兮⁽¹⁴⁾，朝濯发乎洧盘⁽¹⁵⁾。保厥美以骄傲兮⁽¹⁶⁾，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¹⁷⁾。览相观于四极兮⁽¹⁸⁾，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¹⁹⁾，见有娀之佚女⁽²⁰⁾。吾令鸩为媒兮⁽²¹⁾，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²²⁾。心犹豫而狐疑兮⁽²³⁾，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²⁴⁾，恐高辛之先我⁽²⁵⁾。

【注释】

(1) 白水：神话传说中源出昆仑山的一条河流，相传饮之可以不死。

(2) 阆（làng）风：山名。神话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在昆仑之巅。（xiè）马：系马。

(3) 高丘：楚国山名。一释为传说中的神山。

(4) 春宫：神话传说中东方青帝居住的地方。

(5) 琼枝：神话传说中的玉树。

(6) 荣华：原意指草木茂盛、开花，此处喻美好的容颜或年华。

(7) 相（xiàng）：视。下女：有多种解释，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认为“指下处宓妃诸人；对高丘言，故曰下”。诒（yí）：通“贻”，赠送。

(8) 丰隆：神话传说中的雷神，后多用作雷的代称。一说是云神。

(9) 宓（fú）妃：神话传说中的洛水女神。

(10) （xiāng）：佩带。结言：用言辞订约。

(11) 蹇修：人名，传说中伏羲氏之臣，古贤者。一释为以钟磬声乐为媒使。理：使者，媒人。

(12) 纷总总：此处形容使者纷纷攘攘，络绎于道。

(13) 纬（huà）：乖戾，不合。

(14) 次：留宿。穷石：神话中传说的地名。

(15) 濯（zhuó）：洗涤。洧（wěi）盘：神话传说中的水名。据说发源于崦嵫山。

(16) 保：依靠，仗恃。厥（jué）：其，指宓妃。

(17) 来：回来吧！这是招回丰隆的话。违弃：抛开，丢开。

(18) 览相观：三字同义，看。四极：泛言四方之边极。

(19) 瑶台：美玉砌的楼台。偃（yǎn）蹇：高耸。

(20) 有娀（sōng）：传说中的古国名。殷始祖契之妃简狄，即有娀氏女。有，词头。佚女：美女。指有娀氏美女简狄。

(21) 鸩（zhèn）：传说中的一种毒鸟，以羽浸酒，饮之立死。

(22) 恶（wù）：讨厌，憎恨。佻（tiāo）巧：轻佻巧佞。

(23) 犹豫：迟疑不决。狐疑：猜疑，怀疑。

(24) 凤皇：即凤凰。受诒：指凤凰已接受了送给简狄的聘礼，准备前去说媒。诒，通“贻”，指聘礼。

(25) 高辛：帝喾初受封于辛，后即帝位，号高辛氏。事迹详见《史记·五帝本纪》。

【译文】

早上我将渡过白水啊，登上阆风山系马驻足。忽然回首眺望潸然泪下啊，哀伤楚地高丘没有美女。我迅疾游历青帝所居之春宫啊，攀折那琼枝来补充我的佩饰。趁着缤纷的花草还未零落啊，我寻访美女赠送给她。我让雷神驾云而去啊，探寻宓妃所在的居处。解下佩戴的香囊来订下誓约啊，我命蹇修来当媒人。纷繁盛多来去不定啊，善变乖戾难以迁就。晚上回穷石过宿啊，早上在洧盘濯洗秀发。倚仗她的美貌心骄气傲啊，每天安然享乐游玩无度。虽然她确实美丽却缺乏礼教啊，回来吧蹇修，让我们丢开她再去别处寻求。察考天下四方啊，绕天巡行后我降临下土。望见玉台高拔耸立啊，我看到有娀氏的美丽公主。我命鸩去为我做媒啊，鸩告诉我她的种种不好。雄鸠高叫着远去啊，它轻佻讨巧实在令我厌恶。犹豫不定狐疑满腹啊，我打算亲自造访又不合礼数。凤凰虽已接受信物啊，又怕帝喾比我提前一步。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¹⁾。及少康之未家兮⁽²⁾，留有虞之二姚⁽³⁾。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⁴⁾。世溷浊而嫉贤兮⁽⁵⁾，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⁶⁾，哲王又不寤⁽⁷⁾。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注释】

(1) 浮游：不知所求，无目的地漫游。逍遥：徘徊不进，与“浮游”义近。

(2) 少康：夏代中兴之主，帝相之子。

(3) 有虞：相传是虞舜后裔的部落国家，故址在今河南虞城县。二姚：有虞国君的两个女儿。

(4) 导言：传达疏导之言。

(5) 世溷（hùn）浊：时世混乱污浊。

(6) 闺中：宫室之中。邃（suì）远：深远。

(7) 哲王：明智的君王。寤（wù）：醒悟，觉醒。

【译文】

想在远方栖身却无处落脚啊，姑且漫游天地飘荡不前。趁少康还未成家啊，有虞氏的二姚尚待字闺中。使者无能媒人拙劣啊，恐怕无法传达心曲不能让人信服。时世混乱嫉恨贤良啊，喜欢遮蔽美善称扬邪恶。宫闱如此深远啊，明君却偏不觉悟！怀有我这样的衷情却不能舒泄啊，我怎能强忍郁闷抱恨过此一生？

索藑茅以筳篿兮⁽¹⁾，命灵氛为余占之⁽²⁾。曰两美其必合兮⁽³⁾，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⁴⁾，岂唯是其有女⁽⁵⁾？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⁶⁾，孰求美而释女⁽⁷⁾？何所独无芳草兮⁽⁸⁾，尔何怀乎故宇⁽⁹⁾？世幽昧以昡曜兮⁽¹⁰⁾，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¹¹⁾。户服艾以盈要兮⁽¹²⁾，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¹³⁾？苏粪壤以充帏兮⁽¹⁴⁾，谓申椒其不芳。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¹⁵⁾，怀椒糈而要之⁽¹⁶⁾。百神翳其备降兮⁽¹⁷⁾，九疑缤其并迎⁽¹⁸⁾。皇剡剡其扬灵兮⁽¹⁹⁾，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²⁰⁾，求矩矱之所同⁽²¹⁾。汤禹严而求合兮⁽²²⁾，挚咎繇而能调⁽²³⁾。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²⁴⁾。说操筑于傅岩兮⁽²⁵⁾，武丁用而不疑⁽²⁶⁾。吕望之鼓刀兮⁽²⁷⁾，遭周文而得举⁽²⁸⁾。宁戚之讴歌兮⁽²⁹⁾，齐桓闻以该辅⁽³⁰⁾。及年岁之未晏兮⁽³¹⁾，时亦犹其未央。恐鹈之先鸣兮⁽³²⁾，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何琼佩之偃蹇兮⁽³³⁾，众然而蔽之⁽³⁴⁾。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³⁵⁾，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³⁶⁾。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³⁷⁾。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³⁸⁾，羌无实而容长⁽³⁹⁾。委厥美以从俗兮⁽⁴⁰⁾，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⁴¹⁾，榝又欲充夫佩帏⁽⁴²⁾。既干进而务入兮⁽⁴³⁾，又何芳之能祗⁽⁴⁴⁾。固时俗之流从兮⁽⁴⁵⁾，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⁴⁶⁾。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⁴⁷⁾。芳菲菲而难亏兮⁽⁴⁸⁾，芬至今犹未沬⁽⁴⁹⁾。和调度以自娱兮⁽⁵⁰⁾，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⁵¹⁾，周流观乎上下。

【注释】

(1) 藑（qióng）茅：即旋花，一种多年生的茅草，可用于占卜，又称灵草。筳篿（tíngzhuān）：筳，木棍，一说为竹片。篿，楚人用茅草加木棍或竹片的占卜方法的统称。隋唐以前折竹为卜，为筳篿本义。

(2) 灵氛：神巫名。灵，神巫。占（zhān）：占卜吉凶。

(3) 曰：以下四句是灵氛的答语。一说“曰”字以下四句是屈原问卜之词。两美其必合：这里“两美”有象喻义，承上文“求女”而来，指男女匹合。其深层象喻意义则是指圣君贤臣的遇合，屈原作品经常以男女关系比喻君臣关系。

(4) 九州：《尚书·禹贡》中称当时中国有冀、徐、梁、雍、兖、荆、扬、青、豫九州，而此处似为更加宽泛，与邹衍所言“赤县神州”之大九州说近。

(5) 是：此处，这里，指楚国。一说指上文所云天地四方，即宓妃、简狄、二姚之所在。女：美女。承上文“求女”而来。

(6) “曰勉”以下四句：也是灵氛劝告作者的话。

(7) 女：通“汝”，你。

(8) 芳草：与上文“女”一样，都有象喻意义，喻指贤人。

(9) 故宇：指家园，旧居。宇，屋檐。

(10) 昡曜（xuànyào）：迷惑混乱。昡，一作“眩”。曜，通“耀”。

(11) 党人：特指楚国谄上欺下的结党营私之徒。

(12) 服：佩带。艾：白蒿，一种恶草。盈要：满腰。

(13) 珵（chéng）：美玉。当：得当，得宜。

(14) 苏：即“索”一音之转，有拾取义。帏（wéi）：香囊。

(15) 巫咸：古神巫名，史有其人，而后人加以神化。

(16) 椒糈（xǔ）：以椒香拌和的精米，类似粽子。椒，香料。糈，精米。要（yāo）：同“邀”，迎候。

(17) 翳（yì）：华盖。此处用作动词，遮蔽。备降：一同降临。

(18) 九疑：即九嶷，山名，在湖南宁远县南。此指九嶷诸神。

(19) 皇剡剡（yǎn）：皇，大。剡剡，光华四溢的样子。扬灵：显扬神灵。

(20) 曰：以下至“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都是巫咸劝告诗人的话。升降以上下：上天入地，周游四方，有寻找贤君知己之意。

(21) 矩矱（yuē）：即规矩、规约。矩，本指画直角或方形的工具，后引申为法度。矱，亦指尺度。

(22) 严：通“俨”，庄重，恭敬。合：匹合，这里指与自己志同道合的贤臣。

(23) 挚（zhì）咎繇（gāoyáo）：挚，商汤名臣伊尹。咎繇，舜臣，又作“皋陶”。

(24) 媒：本指出使以通聘问之人。此指通达己意于君王左右的媒介、使臣。

(25) 说（yuè）：即傅说，殷时贤臣。操筑：版筑。操，持。筑，土。傅岩：地名，傅说服贱役的地方，在今山西平陆东。

(26) 武丁：殷高宗，一代中兴之君。

(27) 吕望：即姜子牙，晚年出仕，助武王破商，受封齐地。鼓刀：指运刀镞时虎虎有声。鼓，舞动。

(28) 周文：周文王姬昌，韬光养晦，广求贤才，到儿子武王时一举实现灭殷大业。

(29) 宁戚：卫人。《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

(30) 齐桓：春秋五霸之一，曾九次召令诸侯拱卫周室，并为盟主。该辅：征用以备辅佐之选。该，备。

(31) 晏：晚。

(32) 鹈（tíjué）：鸟名，即子规、杜鹃，或作。

(33) 琼佩：玉佩，这里象征美好的德行。琼，美玉。偃蹇：形容美盛的样子。

(34) （ài）然：遮蔽的样子。

(35) 缤纷：这里形容时世纷乱混浊。

(36) 茅：茅草，这里比喻谗佞小人。

(37) 直：竟然。萧艾：贱草，这里比喻谗佞小人。萧，即白蒿。艾，艾草，生于山原，茎直，色白，高四五尺，霜后始枯。

(38) 兰：指子兰，乃怀王少子，襄王弟。一说此处“兰”并非实有所指，只是喻指变节之人。

(39) 无实：徒有其表，缺乏内在实质。容长：外貌美好。容，外貌。长，华硕，美好。本句历来多认为有影射时事之意。

(40) 从俗：追随世俗，与小人同流合污。

(41) 椒：一种说法认为是影射当时楚国大夫子椒。另一种说法认为只是对于一班变节之人的比喻说法。慢慆（tāo）：怠惰佚乐。

(42) 榝（shā）：似茱萸而小，赤色。夫：于，乎。

(43) 干进：即汲汲于进退之间。干，求。进，进身。务入：即务必求进，与“干进”同义。

(44) 祗（zhī）：尊敬，爱护。

(45) 流从：如水流顺势而下，滔滔不返，比喻时俗盲目从众，不辨是非。

(46) 揭车与江离：借喻贤才之变节者。

(47) 委：丢弃，这里是遭人抛弃的意思。历兹：到这步田地的意思，意即遭遇祸殃，以至于此。

(48) 亏：亏损，消歇。

(49) 沬（mèi）：这里是香气消散的意思。

(50) 调度：格调和法度。调，格调。度，法度。

(51) 饰：佩饰，服饰，这里比喻年岁。壮：壮大，壮健，这里比喻年富力强。

【译文】

取竹片、茅叶来卜筮啊，命灵氛为我占知。他说两种美好事物一定能会合啊，哪个真正美好的人不会招人思慕？想一想九州之地的广大啊，难道只有这里才有美女存在？他说勉力远走不要迟疑啊，哪个真心追求美好的人会把你放弃？哪里没有芬芳的花草啊，你为何单恋旧居？世道昏暗使人迷乱啊，谁说能明察我心的善恶！人的好恶尺度有别啊，只有这些党徒们格外令人不可思议。家家户户将艾草挂满腰间啊，说幽谷香兰不能作佩饰。察考选用的草木都不得当啊，难道能公正地衡量玉石的美质？拾取粪土装满香囊啊，他们说大椒毫不芳馨。我打算听从灵氛吉祥的卜辞啊，心里却还怀疑彷徨。巫咸傍晚就要降临啊，我怀揣香粽前往迎候。众神遮天蔽日纷纷降临啊，九嶷山灵纷纷也来迎接。煌煌威灵神光特显啊，他们告诉我灵氛吉卜的缘故。我上天入地周游四方啊，只为寻求君臣间同心戮力。汤禹虔敬求索与己合德的贤臣啊，伊尹、皋陶得以与之调和共济。只要内心崇尚修洁啊，又何必用那使臣来进行沟通。傅说在傅岩操杵筑土啊，武丁任用他毫无猜疑。吕尚挥刀屠肉啊，遇到文王而得到重用。宁戚击牛角高歌啊，齐桓公听到后让其入朝辅弼。趁年龄还不算老大啊，时机还未尽失。唯恐鹈早早啼叫啊，使花卉凋零黯淡了芳香。为何玉佩那么卓然高贵啊，人们却群起把它光芒遮蔽？只有这些党徒不诚信啊，恐怕会出于嫉妒将它摧折伤害。时代纷乱变幻莫测啊，又有什么理由长期逗留？兰草、白芷被同化而不香醇啊，荃、蕙变得与茅草无异。为什么曾经的香草啊，如今竟与白蒿、艾草同处一地！难道还有别的缘由吗？这是不喜好修洁带来的危害！我以为兰草可以依靠啊，却不知它华而不实只是外貌修颀。委弃它的美好而随波逐流啊，苟且偷生得以列入芳香花草的行列！椒专断谄佞飞扬跋扈啊，榝又想混进人们佩带的香囊里。既然一心只想钻营汲汲于名位啊，又怎能对芳华本有的品格抱有敬意？本来时俗就随大流啊，谁又能固持原则坚定不移。看到椒和兰也是这样啊，又何况揭车和江离？想到这佩饰如此可贵啊，它的美质遭人唾弃竟到如此田地。我的香囊芬芳浓郁难以消损啊，馨香至今还未散去。调节自我以求欢娱啊，姑且飘浮观览寻找知己。趁我正当年富力强啊，巡行天地上下游历。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¹⁾，精琼爢以为⁽²⁾。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³⁾。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⁴⁾。邅吾道夫昆仑兮⁽⁵⁾，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⁶⁾，鸣玉鸾之啾啾⁽⁷⁾。朝发轫于天津兮⁽⁸⁾，夕余至乎西极⁽⁹⁾。凤皇翼其承旂兮⁽¹⁰⁾，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¹¹⁾。麾蛟龙使梁津兮⁽¹²⁾，诏西皇使涉予⁽¹³⁾。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侍⁽¹⁴⁾。路不周以左转兮⁽¹⁵⁾，指西海以为期⁽¹⁶⁾。屯余车其千乘兮⁽¹⁷⁾，齐玉轪而并驰⁽¹⁸⁾。驾八龙之婉婉兮⁽¹⁹⁾，载云旗之委蛇⁽²⁰⁾。抑志而弭节兮⁽²¹⁾，神高驰之邈邈⁽²²⁾。奏《九歌》而舞《韶》兮⁽²³⁾，聊假日以媮乐⁽²⁴⁾。陟升皇之赫戏兮⁽²⁵⁾，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²⁶⁾，蜷局顾而不行⁽²⁷⁾。

乱曰⁽²⁸⁾：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注释】

(1) 羞：同“馐”，美味。

(2) 精：精细制作，去杂取纯。琼爢（mí）：玉屑，玉粒。（zhāng）：干粮。

(3) 瑶象：珠玉象牙。瑶，美玉，一说似玉的美石。象，象牙。

(4) 自疏：自我疏离，即离开楚国远行。

(5) 邅（zhān）：调转，转向。昆仑：古代神话传说中山名。

(6) 晻蔼（ǎn'ǎi）：遮天蔽日。

(7) 鸾：通“銮”，马铃。啾啾（jiū）：形容铃声如鸟鸣。

(8) 天津：天河渡口。

(9) 西极：最为辽远的西疆，传说为日落之处。

(10) 翼：这里形容凤旗庄重严整的样子。承旂（qí）：指凤旗与龙旗随风飘展，交互掩映。承，相接，相连。旂，竿头系铃，绘有双龙缠斗图样的旗。

(11) 遵：沿着。赤水：神话传说中水名。容与：徘徊。

(12) 麾（huī）：举手号令。蛟龙：传说中龙的两种。梁津：即在渡口间架起浮桥。梁，浮桥。

(13) 诏：告诉，这里有命令的意思。西皇：西方之神，传说为少皞。一指蓐收。少皞为西天之皇，蓐收则为西天之神使。

(14) 腾：传言，告诉。径侍：径直侍候。径，径直，直接。侍，侍卫。

(15) 不周：古代神话传说中山名。

(16) 西海：古代神话传说中西部大湖名。

(17) 乘（shèng）：四马驾一车称乘。

(18) 轪（dài）：车辖，即车轮与车轴固定在一起的插栓。

(19) 婉婉：曲折蜿蜒。

(20) 委蛇（yí）：形容车旗迎风飘舞的样子。

(21) 抑志：按压或安定心志。弭（mǐ）节：停车。弭，止。节，车行的节度。

(22) 邈邈（miǎo）：高远貌。

(23) 《九歌》：上古乐曲名。《韶》：相传为夏启之乐舞。

(24) 假日：假借时日。媮（yú）：一作“愉”解，愉悦。一作“偷”解，苟且。

(25) 陟（zhì）：上升，从低处往高处走，与“降”相对。皇：天。赫戏：辉煌隆盛貌。

(26) 仆夫：为诗人驾车的人。怀：眷恋，思念。

(27) 蜷（quán）局：拘挛回环，徘徊不前。

(28) 乱：楚辞篇末结束全篇的标志称为乱，与结束曲、尾声相似。

【译文】

灵氛已告诉我吉祥的卦辞啊，选好良辰我即将出行。攀折琼枝当做美味啊，精制玉屑作为点心。为我驾起奔腾的龙车啊，珠玉象牙缀饰车身。离心离德如何能同归一途啊，我将远走离开故国。调转车头我取道昆仑啊，路途遥远绕四方巡行。张扬云霓旌旗遮天蔽日啊，玉铃啾啾作响发出清鸣。早上由天河渡口出发啊，晚上我要到达日落的西方。凤旗庄严肃穆连绵不断啊，高高飞翔凌空舒展。我快行走到流沙地带啊，沿赤水岸边徘徊不前。指挥蛟龙在渡口间架起浮桥啊，命少皞帮我涉险过关。路途遥远艰险重重啊，传令众车径直侍候身边。路经不周山转而向左啊，遥指西海作相会地点。聚集我的车队足有千驾啊，使玉轮一起并驾齐驱。驾乘八匹龙马蜿蜒飞驰啊，载着迎风飞舞的绘有云霓的旗帜。气定神闲徐缓前进啊，神思飞扬超越无边。弹奏《九歌》应和《韶》乐而舞啊，姑且借这辰光娱乐身心。登临光明浩大的苍天啊，忽然向下一瞥看到楚地故园。车夫悲伤我马哀恋啊，徘徊不前无限顾念。

尾声：算了吧，国中没有贤士，无人理解我啊，又何必苦苦眷恋我的故国？既然没有谁能与我一起致力于政治革新啊，我将追随彭咸到他栖息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