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自 然 的 发 现

在第三讲中,我们集中谈了魏晋士人对名教与自然之关系的讨论。此所谓“自然”,是指人为的、造作的、束缚天性的事物的反面。而在倡导自然的同时,魏晋士人又表现出对自然风物的极大兴趣和富于美感的理解,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对此说过一句很动人的话:“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世说新语》中关于士大夫赏识自然风物的记载多为东晋之事,而中国的田园山水诗的正式成立也在晋宋之际,因而人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正是因为中原士大夫来到南方,被江南秀丽的山水风光所吸引,导致了对自然的发现。这一理解包含着一种潜在的前提,即所谓“自然之美”是一种单纯的客观存在,人所要做的是把它找出来和描述出来。

但事情绝不是如此简单。自然之美固然有赖于一定的客观条件,但这些条件只有与人的精神因素结合起来,才能显示为对于人有意义的“美”。换言之,所谓自然之美的“发现”,其实是一种精神创造活动;因而,它和整个思想文化的历史密切相关。我们相信宗白华先生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时,是将两者作为具有内在关联性的事件来看待的。不过,也许说“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向外发现了自然”,能够更清楚地说明自然被发现的精神过程。正是因为人将活跃的情感投射到外界,“与物徘徊”,才使自然风物精神化,从而充溢了美的意趣;反过来,由于这种自然之美代表着人所向往的精神境界,它又产生了洗涤心灵的作用。

从整个过程来看,自然山水审美意识的萌发至少在建安时代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在西晋又有进一步的发展。而到了东晋,一方面由于士大夫的生活条件更为优裕,其人生情趣更偏向于清高优雅,脱俗出世的态度受到社会高度的尊重;另一方面因为江南山林更容易与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使得对自然山水的审美达到一种高峰状态。《晋书·王羲之传》载:“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这里提及的人物均是一时名流,我们由此可以感受到当时社会的一种气氛。

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文学》76)

上文提及郭璞(字景纯)诗全篇已佚,所存者仅此两句。有的注家引《韩诗外传》“树欲静而风不止”和《论语》“逝者如斯夫”之语作为这两句诗的出处,但诗中所写只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自然景象,郭璞是否真有用典的意思,恐怕很难说。

对这两句简单的诗,阮孚作出了异常热烈的赞美:它的意境深广清幽(水广曰泓,山高曰峥),难以言说;每次读到它,就有一种超越的感觉(神指精神,形指身体。这里神形并举,意指生命整体)。单就诗而言,“林无静树,川无停流”真是说不上有多么高妙,但是它包含着哲理性的内涵,并引出一种延伸的思考:没有一棵树是安静的,没有一条河会停止流动,整个世界都处于无穷的迁变中,人为之痴迷、竭力追求的世俗荣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阮孚正是沿着这种哲理来思考人生,才格外感叹诗意的深邃和动人。

郭璞是两晋之交的人。在他之后,永和九年于会稽兰亭,有过一场以山水娱游为中心的高级士族文人的集会。他们陶然于山光水色,“游目骋怀”、“一觞一咏”,留下了数十首《兰亭诗》,以下举王羲之一篇为例: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碧天际,俯瞰渌水滨。

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春天唤醒了各种各样的生命,在这里能够寄托舒畅的心情。抬头遥望蓝天的尽头,低头看清澈的河水和水岸,辽阔而明朗的世界无边无际,用目光注视它,世界的真理就自然地向我呈现。伟大啊造化的业绩,一切存在之物都蒙受它的恩惠。各种各样的声音虽然高低不齐,给我带来的无不是新的生意。——我们能够休会到诗中的哲理与郭璞诗意相通。

对于晋人来说,自然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人类的基本问题之一,是在许多情形下,生命显得短暂、渺小、无意义,这给人心带来极大的压迫。而克服这种困苦的一个途径,是把生命和某些永恒、伟大的事物相联系,使前者拥有后者的品性乃至生命力。这种精神需要带有很深的宗教意味。在古代中国,儒学回答了许多问题,其中特别重要的一点,是认为由崇高的“天”决定了人间的秩序和道德,由此它也给出了生命的意义。但儒学作为一种官方意识形态,它与社会统治阶层的现实利益结合太多,不能够保持超脱的立场;而被人们利用太多的东西,自身容易变得庸俗,因而容易遭到破坏。现世性和实用性是儒学的优点,也是它的致命伤。

相比于儒家的以政治伦理为核心的“道”,老庄之“道”因其玄虚的特征,更宜于作出超越性的解释,从而满足人们对于生命的具有宗教意味的渴望:它永远具有无限的可能,化生万物却始终保持自身的虚静,不因世间的变化而发生任何改变。在万物源于道的根本原理之下,个体生命与道本是统一的;当生命摆脱了俗世的成败毁誉的羁绊而与道化合为一时,从精神意义上说,它自然也就获得了道所具有的品性。魏晋时代儒学的衰落与老庄学说的兴起,上面所说的区别是重要的原因。

但道体既然是虚无的,人又怎样才能亲切地体味和感受它的存在,使之成为生命的寄托或至少是慰藉呢?我们举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例子,也许更有助于对这一问题的理解。法国近代思想家卢梭在表示要抛弃由教会组织所宣扬的宗教教义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只有一本书是打开在大家眼前的,那就是自然的书;正是在这本著作中我学会了怎样崇奉它的作者。”(《爱弥儿》)他的意思是人应该并且也只能通过自然去接近上帝,其他途径都是可疑的。如果有创造者——不管人们用什么样的名义来称呼它——存在,大自然都是创造者最伟大的创造,最显著的“神迹”,因而也是创造者存在的直接证明。“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王羲之的诗句包含着相近的意义。可以说,魏晋士人正是试图通过自然去体悟作为宇宙本体的“道”,试图通过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达成人与道的一致。人们在这里赋予自然以特殊的价值:亲近自然的生活,代表了对俗世荣辱与利益的超越,代表了从容的、自如的和更富于诗意的生命姿态。从这一意义上看,自然美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客观存在;由于人心的需要在自然中得到满足,它才是美的。而自然的价值之所以在中国文化中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首先也应该从这一视角来看待。

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言语》81)

印渚在今浙江桐庐县西部,这里是富春江流域,以山明水秀著称。王司州指曾任司州刺史的王胡之。他赞美印渚,对溪水的物质性特征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从它引发的精神效果着眼,而溪水之清澈在不言之中给人以极深刻的印象。无论就言语之美而言,还是从体现晋人的自然观来说,这在《世说新语》中均是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清洁之水可以洗涤污物,这是日常经验范围里的事情,但说它可以使人情“开涤”——由壅塞而致通达,由污秽而致清爽,则只有从玄理上理解了。简单地说,这就是因为人情融合于自然而获得它的超越性,从而使生命状态转化为宽广从容,成为美丽的生命。有“人情开涤”,进而便有“日月清朗”,这也是自然而然。这里“日月”犹如说天地、世界。用晦暗的心看到的世界只能是晦暗的,而明朗的心则使整个世界呈现明朗。在这个短小的故事里,人与自然的一种精神性关联,即人如何赋予自然以特殊的价值,而后又从自然中体会这一价值,得到非常生动的呈现。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言语》61)

东晋简文帝司马昱,元帝少子,原为会稽王,桓温废司马奕(废帝)后,立他为帝,但政权完全掌握在桓温手中。他以帝王身份而好玄学,是一位著名的清谈家。上选一则,用十分优雅的语言表现人与自然的亲近、融合,自古以来一直为人们所传诵和喜爱。

“濠、濮间想”是《庄子》的典故,前者说庄子在濠水上观赏鱼儿游于水中的自由和快乐,后者说庄子在濮水边钓鱼,以不愿牺牲自由的生活为理由,拒绝了楚王隆重的聘请。司马昱引用这两个典故,是想说人未必要隐居于僻远之地,才能效仿庄子式的高蹈;但有“会心”——对自然的领悟,就在园林之中,面对林木和池沼,也能体会到这种从容的生命状态。

从司马昱的特殊身份来说,隐居不是一种可能的选择,所以他把“会心”视为首要的条件。而“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则描写了在人与自然相融的情况下,自然如何以一种活泼的面貌对人的展开。法国诗人兰波在一首题名为《黎明》的小诗中这样写道:

我遇见的第一件好事,

在白晃晃的清新的小径,

一朵花儿告诉我她的姓名。

这是一种非常相近的感受:只有热爱自然的人,才能为自然所爱,他们和自然之间有着神秘的语言。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88)

王子敬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言语》91)

“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如果说东晋名士的艺术美感首先源于心灵的渴望,那么,浙东“佳山水”则是令这种美感得到涵养和滋长的土地,而他们从大自然中获得的感悟,又标示了中国古典艺术发展的方向。顾恺之(字长康)本是中国画史上的名家,虽然他擅长的是人物而非山水,但言及会稽山川之美,正如宗白华所指出的:“这几句话不是后来五代北宋荆(浩)、关(仝)、董(源)、巨(然)等山水画境界的绝妙写照么?中国伟大的山水画的意境,已包具于晋人对自然美的发现中了!”作为书法家而留名于艺术史的王献之(字子敬)游览山水的感想,同样与中国山水画的精神相通。“山川自相映发”,将并无情感意志活动的山川描写得如此天真活泼,凸现了自然内在的生命力。而“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之语,更耐品味。江南山川及于秋冬之际,呈现一种清冷而萧瑟的气氛,但并不显得荒凉和枯索,更不会被冰雪所封闭。山川自然这种归于寂静的状态,似乎比春荣夏盛之景更能体现大地内涵的深邃,更能触动人的心灵,所以“尤难为怀”也!中国山水画每每喜欢写萧瑟的景物,正是追求这样的趣味——试读倪瓒枯笔山水,是否“尤难为怀”?

在晋人的理解中,自然不仅培养了人的超越世俗的品格,又给人以熏陶,使之具备优美、从容、高雅的情趣,它结合了德性与美感双重价值。我们不难体会到,这其实是将理想人格的某些最重要的因素寄托于自然。晋人喜好以自然风物为喻体来赞美人物,原因就在于此。由于这多是用象征的方法来表达,其中的佳例极富诗意。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容止》5)

以甘肃省博物馆所藏曹魏骨尺约相当于二十四厘米的标准换算,嵇康的身高达到一米八七,其人思想敏锐,性格刚烈,“风姿特秀”,真是可以想见。在《世说新语》常见的比拟方法中,“松”通常是正直和严峻的象征,但说嵇康“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则又在正直和严峻之中,融入一种萧散、洒脱的神韵。虽然除了身高,作者并不曾为读者具体描摹嵇康的模样,但他的精神气质,却能够感受到。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容止》35)

海西,指废帝司马奕,他退位后封为海西公;会稽王即后来的简文帝。这段文字非常巧妙地把写实与象征融成了一体。古时朝会的时间本来就早,而普通官员又需要提前等待,所以“朝堂犹暗”;司马昱的地位高,到得也迟,大约等他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亮多了。但在象征的层面上,“朝堂犹暗”又代表着朝政的昏乱和朝臣的无可奈何,而司马昱虽非出色的政治家,但气质高华,他似乎带给人们某种不确定的希望。所以,当他出现在朝堂时,给人的感觉就像朝霞升起。“轩轩”本是“举”的样子,在这里同时形容拔俗出众的精神气质。

刘尹曰:“清风朗月,辄思玄度。”(《言语》73)

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容止》39)

以上两条均是《世说》中篇幅最短的文字,却非常漂亮。刘惔(曾官丹阳尹)用“清风朗月”象征以淡泊清雅著称的玄言诗人许询(字玄度),“有人”以春天月下光洁的柳树形容美男子王恭,优美的诗意形象,令人叹赏不已。而从语言表现来说,前一条尤佳:它不是像后一条那样,直接拿自然风物去比拟许询,只是说每见“清风朗月”就让人想起他,带有暗示意味却并不说透,意象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更为空灵,情趣也更为活泼,特别能够体现《世说》一书语言简约玄澹的特色。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有一节谈“晋人的美的理想”,说得颇有道理,同我们上面所讨论的问题也有较大的关系,兹抄录在下,以备参考:

晋人的美的理想,很可以注意的,是显著的追慕着光明鲜洁,晶莹发亮的意象。他们赞赏人格美的形容词象:“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清风朗月”,“玉山”,“玉树”,“磊砢而英多”,“爽朗清举”,都是一片光亮意象。甚至于殷仲堪死后,殷仲文称他“虽不能休明一世,足以映彻九泉”。形容自然界的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形容建筑的如:“遥望层城,丹楼如霞”。庄子的理想人格“藐姑射仙人,绰约若处子,肌肤若冰雪”,不是这晋人的美的意象的源泉么?桓温谓谢尚“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天际真人是晋人理想的人格,也是理想的美。

孙兴公为庾公参军,共游白石山。卫君长在坐。孙曰:“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卫风韵虽不及卿诸人,倾倒处亦不近。”孙遂沐浴此言。(《赏誉》107)

孙绰(字兴公)是东晋最著名的文学家之一。他讽刺卫承(字君长。或谓“承”为“永”之误)的话,非常典型地代表了晋人对文学与山水之间关系的理解。为什么神情不关山水,其能作文就是很可疑的呢?因为在晋人看来,文早已不是助教化、移风俗的工具,它是一种高雅情趣的艺术赋形。而山水使人“神超形越”,于是脱俗,于是多情,遂为名士风流。倘非进入上述境界,作文是不能够有结果的。孙绰本人在《天台山赋》中对于从“游览”到“作文”过程的描写,就是一个不错的注解:“游览既周,体静心闲;害马已去,世事都捐;投刃皆虚,目牛无全;凝思幽岩,朗咏长川。”

过去一般文学史对东晋文学的评价不高,说起来,顶多就是陶渊明——而陶渊明现存作品又有不少是作于刘宋王朝的。这种评价不是没有道理。东晋时代由于玄学清谈的盛行,出现了哲学吞没文学的现象,被批评为“淡乎寡味”的玄言诗就是典型的代表。所以东晋百年的历史,像王羲之《兰亭序》、孙绰《天台山赋》那样的传世名作并不多;倘若不提跨晋宋两朝的陶渊明,其总体成就明显不如年代短得多的西晋。

但同时必须看到的是,如果要说“自然的发现”,这是到了东晋才真正完成的。那个时代,士大夫在对自然美的欣赏中寻求解脱,获得精神的自由,成为一种风尚。而恰恰是这种变化,在深刻的程度上启引了中国文学的重要演变,就是由陶渊明和谢灵运所代表的文学演变。

还有,本讲所引用的《世说》原文大多出于《言语》篇,也间接地说明了自然与文学的关系:为了描绘和赞美自然,人们首先美化了自己的语言。对此我们最后再引一个例子:

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言语》93)

要说明的是:当时称僧徒为“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