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 幽 默 与 谐 趣

林语堂《论幽默》说:“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国的文化,到了相当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学出现。人之智慧已启,对付各种问题之外,尚有余力,从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聪明起来,对人之智慧本身发生疑惑,处处发见人类的愚笨、矛盾、偏执、自大,幽默也就跟着出现。”这话说得大概不错。但“相当程度”是什么程度呢?他避开不谈。我想有一个前提是必要的,就是思想拥有所需要的自由,因而智慧可以获得滋养。在具有愚化作用的官方意识形态十分强大的年代,人心会变得麻木、虚伪,这对诙谐的趣味有着抑制的作用,使之不得生长。

林语堂又提出,在中国,“到第一等头脑如庄生出现,遂有纵横议论捭阖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所以庄生可称为中国之幽默始祖”。庄子当然是绝顶聪明,能够洞察世人的愚蠢和荒谬,他和他的门徒富于智慧的思考,对启发后人的幽默和谐趣益处多多。不过庄子的生活态度还是多了些激愤,他的情感在内里是悲哀的,所以要“从容出之”就很困难。林语堂封他做“幽默始祖”,意思是不是觉得他离真正意义上的幽默还有点距离呢?不晓得。

幽默、谐趣一类东西,本来不是给人用做考证题目的,我亦没有能力描述中国文学或文化中幽默精神的演变史。但要说在一个时代的精神生活中,幽默和谐趣被视为智慧的灵妙的表现而受到人们普遍的推崇和喜好,则首见于魏晋;记录这种时代精神风貌的书,就是《世说新语》。

从东汉末到西晋,战乱、灾害不断发生,上层的权力斗争亦层出不穷,波澜险恶,人命危浅成为士人普遍的忧惧。但这个时代思想是自由的,人之智慧在这种自由空气之中,各抒性灵,自成一路,酸腐气息就少。至于太平的时光虽然有限,但日子终究是各样的,奇想异趣还是要找机会来发出光彩。《三国志》及裴松之注便多载时人喜好滑稽嘲戏的事迹,像曹操、孔融、孙权都在其列。葛洪《抱朴子》也言及西晋士人“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的风气。到了东晋,在生活状态较前更为从容的情况下,士人承袭了前人对语言的机智的重视,在清谈和日常言谈中,幽默和谐趣表现得也更为突出。

我们把这一讲接在关于清谈的一讲之后,是因为魏晋士人风趣的言谈常常是与清谈联系在一起的。进一步说,沉湎于语言的游戏,藉此来显示智慧,是这一时期文化的显著特征,而清谈则是它的核心。至于标题上“幽默”与“谐趣”当如何区分,大约各人均能意会,要说清楚却有些困难。“幽默”一词在古汉语中虽偶见使用,但其意义为寂静无声(《楚辞·九章·怀沙》中有“眴兮杳杳,孔静幽默”之句);表示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长之义,是林语堂在20世纪20年代对英语humor一词的翻译,最早见于在北京出版的《语丝》杂志。它以音译为主而兼采汉语字面的某种微妙感觉,与原本表示寂静无声的“幽默”一词却无甚关系。不过林语堂的解释(主要是引西洋人)实在有点复杂乃至故弄玄虚,如果简化一点,其要点大抵在于:心灵的妙悟,对人世(包括自身)的愚妄、矫揉、虚夸、偏执等种种毛病明于鉴察却并不苛责,从容、自然却又令人意外的表达,等等。至于“谐趣”,它的一部分与“幽默”交叠,或者说幽默总是带有谐趣的味道,而比较单纯和直露但又不至于降为恶谑的嘲戏、滑稽、调侃之类,大概就是留下的部分了。不过,这种分辨说多了就容易出毛病,也就到此为止罢。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雅量》19)

前面说到魏晋士人风趣的言谈常常是与清谈联系在一起的,不过幽默的表达有时也可以一言不发,像王羲之(字逸少)坦腹东床的故事就是佳例。

文中郗太傅指郗鉴,他的那个后来嫁给了王羲之的女儿名“璿”,据说是美女。关于郗鉴在东晋前期所拥有的军事实力及政治地位,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解析得很清楚,简单而言,当王导与庾亮所代表的两大家族发生对峙时,郗鉴在京口的力量对维护王导执政中枢提供了重要的支持。所以当郗鉴派人求婚时,王导令诸子侄会于东厢,让使者(晋人称使者为“信”)任意挑选,这是给郗家很大的面子。而王家诸郎对于能否被选中都很在意,凡事一有得失之计较便难免紧张,紧张便导致矫揉,所以“咸自矜持”。王羲之是王导堂侄,其父早亡,身为族长的王导对他并不十分亲近。如果被郗家选中,对他当然很有好处。但急于得到一个好老婆而弄得自己心魂不安也是颇为失态的事情,索性他就拖个躺椅(古谓之“床”),坦着肚子睡下来了。其他各位心不在焉,未必注意羲之的举动,其实整个场面已经被他弄得充满滑稽的气息。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中,表现出幽默感就是表现出心智的优越,郗公有识,明白“正此好!”

坦腹东床的故事非常有名,后人的评点也不少。一般人都说得费力,李卓吾但云“此婿好肚皮”(《初潭集》卷一),我看也是“正此好”。

顺带说一句,最近有报道说,有人从北京买到了王羲之夫人郗璿的墓志石,不过那块石头被证明是假造的。

殷荆州有所识,作赋,是束皙慢戏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帖之而已。殷怅然自失。(《雅量》41)

这也是一个一言不发的幽默故事。文中殷荆州指曾任荆州刺史的殷仲堪,他和孝武帝皇后的兄长王恭均是东晋后期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人物。殷仲堪读到某个熟人所写一篇“慢戏”即游戏、滑稽性质的赋,如西晋时束皙所作的那一类,觉得颇有才华,特地向王恭推荐。抄写那篇赋的纸卷被他收藏在手巾匣中,可见很珍爱。王恭拿过来读,殷一边听一边大笑,简直受不了似的,王恭却毫不动声色,读完,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是用自己的如意去压平那纸卷(“帖”用作动词,弄服帖),意思好像说:“好纸啊,弄皱了可惜!”这使得兴冲冲大笑不已的殷仲堪转不过弯来,说什么都不对劲,只能是“怅然自失”。

以上两则均收在《雅量》篇。但关于殷仲堪的这一则实在想不明白与“雅量”何关。王恭的举动看起来温厚,其实很让人尴尬。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任诞》10)

七月七日晒衣或晒书是古代的一种习俗。对“北阮”——富裕的同宗在夏日下铺锦列绣、光色烂然的场面,阮咸(他和叔父阮籍——即上文中的“步兵”,籍曾为步兵校尉——同列于“竹林七贤”)也在自己的院子里竖起一根长竹竿,上挂一条粗布大短裤,作为呼应。这是自嘲吗?好像是,又未必尽然。所谓“犊鼻裈”是一种长仅及膝的裤子,是“傭保”之徒即体力劳动者的衣服,从前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后,为了使文君的父亲感到难堪,夫妻俩开了个小酒店,文君当垆,相如便穿着犊鼻裈在那里洗杯刷盘子。“南阮”虽贫,但那是从士大夫地位上说的“贫”,犊鼻裈也许偶尔穿着玩,但绝不是他们日常穿的东西。再则阮咸既然“尚道弃事,好酒而贫”(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以豁达纵放自许,也没有理由计较贫富,一定要用自嘲的法子达到心理解脱。那么,是讽刺对方的俗气?好像是,又未必尽然。富裕的“北阮”晒一大堆“纱罗锦绮”,或许有炫耀的意味,令人讨厌,但终究七月七晒衣既是习俗也是生活需要,你不能够挂一条粗布短裤让他们自惭。整个这件事情只在一个好玩,遍地“纱罗锦绮”和一面旗帜似的孤悬于长竹竿上的大布犊鼻裈彼此映照,透出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有一个笑颜高浮于这一切之上,那就是人的智慧对人的局促不安的嘲讽,那就是幽默。

元帝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排调》11)

本条牵涉到性方面的内容,严格说起来是带有点“猥亵”意味。幽默滑稽的故事或笑话常常与情色相关,古今中外皆然,这证明它在人性上是有依靠的;至于到何种程度可以容忍,则取决于具体的社会风俗。《世说新语》是一部趣味高雅的书,收入此条,表明它在编著者看来并不过于鄙俗。

这个故事的有趣之处在于:殷羡(字洪乔)的感恩之辞纯属惯套,这种套话到时张口即来,不须斟酌;但在某种特殊的条件下,套话不知不觉地就包涵了荒谬的成分。晋元帝在父亲的位置上自然比他人敏感,忍不住把殷羡言辞中内藏的滑稽给揭示出来:皇帝生儿子,难道你打算建立什么功勋吗?想必朝堂之上,众人无不粲然。

皇帝在隆重的朝廷聚会中说“黄段子”,这也反映了那一时代颇为特别的气氛。

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排调》22)

人在现实条件下能够得到的东西总是有限的,却相信可以从虚空里获得无限大的果实。这是人性的一种可笑的常态,它的各种表现经常成为嘲讽的对象。

阮裕(字思旷)调侃何充(字次道)的故事,是一种典型的表现幽默的方式:他先给对方一个超常的赞美,引起对方情绪上兴奋的期待,而后在进一步的解释中转到一个意外的方向,使原来的情绪完全被瓦解。愚拙的人也许会因为受到挖苦而恼火,聪明人却由自身心情的一紧一松,由尴尬而失笑。

郝隆为桓公南蛮参军。三月三日会,作诗。不能者,罚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罚,既饮,揽笔便作一句云:“娵隅跃清池。”桓问:“娵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娵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排调》35)

东晋永和初年,桓温任安西将军、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领护南蛮校尉、荆州刺史,位高权重。在桓温所兼各职中,南蛮校尉是不太重要的一个。郝隆所任南蛮参军,是南蛮校尉官署中幕僚性质的职务。

这个故事在表现幽默方面与前一则有异曲同工之妙。郝隆首先做出一个不合常规的举动(以蛮语作诗),引起桓温的疑问,然后在进行解释时,把问题转换到一个意外的方向上去。“蛮府参军当用蛮语作诗”,这个解释当然是荒诞的;但郝隆意在说明它是另一个荒诞——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的产物,由此从被追问的位置转换到反诘的位置。

在上司面前对自己的职位表示不满,在一般情况下这是相当严重的事情。但郝隆以幽默的方式来表达,就消解了原本难免的紧张。——幽默经常被这样使用。

高坐道人不作汉语。或问此意,简文曰:“以简应对之烦。”(《言语》39)

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问所以,云:“渐至佳境。”(《排调》59)

高坐是一位西域和尚(“道人”是当时对僧人的通称),刘孝标注引《高坐别传》称其胡名为“尸黎密”,“天姿高朗,风韵遒迈”,深受东晋士大夫礼敬。当时来华的异域僧徒不少,通常都学汉语,而高坐仍是操胡语,与人言全凭传译。其原因并无记载,司马昱对他人疑问的回答,既非被授权代言,亦非知情而转述,他只是借高坐之事描述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和想象:人世的言语大多是没有意义也不值得说的,因而默对烦言乃是人生之佳境。

顾恺之一条也很奇妙。甘蔗从哪一头吃起,只能说是琐细的日常习惯,定要“问所以”,真乃痴问。而顾恺之给出“渐至佳境”如此美妙的回答,它的诗意与食甘蔗完全不相称,也可以说是痴对。但前者之“痴”无聊无趣,后者之“痴”有情有味,令人于意外中心弦一动。

以上两则的共同特点是答非所问,归趣玄远,是《世说新语》中令人喜爱的短章。

魏晋清谈在很大程度上是智慧的较量。受这种风气影响,士人在日常聚会中也喜欢以言语争胜,出语欲其灵妙,应对务求过人。因为这主要是语言游戏,所以诙谐风趣的效果最受人喜爱。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言语》17)

《论语》记载,有“楚狂接舆”路遇孔子,为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意思说世事不可为,劝告孔子不要再试图从政。这类文字古人是很熟悉的,邓艾记得它也不算稀奇。但当司马昭拿他的口吃来开玩笑时,仓促之间,他能用举出文献中现成的句子作天然的佳对,而且毫不费力地借接舆暗喻孔子的“凤”暗喻自己,这种机敏实在是不容易的。邓艾是率军平蜀的大将,并不在文士之列,关于他的这则佳话令人感觉当时语言游戏的风行。

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排调》5)

西晋灭吴后,吴主孙皓投降,被封为“归命侯”——这个名称多少带有侮辱性。在宴会中,晋武帝司马炎又诱劝孙皓为他唱歌,这也是显示胜利者之优势地位的骄傲的姿态。《尔汝歌》究竟是什么性质的歌谣,我们不太清楚,从题目来看,可能是民间情歌一类。因为“尔”、“汝”都属于亲切而不讲究礼貌的第二人称。于是孙皓当场作歌,不仅内容貌似称颂而暗含讥讽,更且四句之中句句用“汝”。本来,“汝”可用于同等辈分、身份而关系亲密的人之间,也可用于上对下,但绝不能用于下对上。以两人的身份关系而言,孙皓原本永远没有资格以“汝”称司马炎,但这次是奉命而作,不妨大大地“汝”了一把。是以“帝悔之”。

孙皓在东吴做皇帝很不得法,到洛阳做“归命侯”却颇为机警。尤其为晋武帝唱《尔汝歌》,在劣势处境下以幽默的手段来攻击对手,聪明得可以。

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骙骙,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强,是以发迟。”张乃抚掌大笑。(《排调》9)

这是魏晋语言游戏的一个非常著名的例子。主人张华——身为宰相的文学名流,请二位客人作一番足以显示大才的对谈。陆云(字士龙)出语不凡,“云间陆士龙”,表面上只是普通的自我介绍:陆为华亭人,华亭古名“云间”,但这句话又双关“我乃云间之龙”的隐意;更有,当时虽然还没有平仄四声之说,但文人已经注意到汉语声韵的高低扬抑之美,此句用后来确定的格律来看,正是平平仄仄平。那么荀隐(字鸣鹤)呢,一句“日下荀鸣鹤”,与对手的出语完全相当:“日下”是时人对京城洛阳的美称(犹言“天子脚下”),荀隐为颍川人,距洛阳甚近,故自称日下之人(此据徐震堮先生《世说新语校笺》之说);《诗经》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句,所以这一句又双关“我乃太阳下一鸣惊天之鹤”的隐意;从声调来说,它恰恰是仄仄平平仄。

陆云接下去的一句是带有攻击性的:云开了,看到的是一只白野鸡(隐意:哪里有什么鹤呀),你为何还不张弓放箭?荀隐则照样反击:本以为真有什么云中之龙,其实不过是头野鹿,拿了射龙的弓箭去射鹿,实在是没意思。

如果只看字面之巧妙,双方可谓旗鼓相当。但论难度,应对的人难度更大,所以只要不落下风,便是胜家。

王文度、范荣期俱为简文所要。范年大而位小,王年小而位大。将前,更相推在前,既移久,王遂在范后。王因谓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范曰:“洮之汰之,砂砾在后。”(《排调》46)

这则小故事可以看出晋人生活的双重性,就是既有正经的一面,又有戏谑的一面,而且他们常常在两者之间进进出出。当王坦之、范启一起参见司马昱时(这大概是他以会稽王身份任丞相时),他们为应该是谁走在前面而相互推让:范启说应该按官位高低,请王坦之走在前面;王坦之说应该按年纪大小,请范启走在前面,真是谦虚得厉害(类似情形在我们今日的生活中还经常可以看到)。这事儿完了,又开起玩笑来,却是毫不客气。走在后面的王坦之嘲笑范启,说是就像扬谷子,簸之扬之,糠秕就跑到前面去了;范启还击,说就像淘沙金,洮之汰之,砂砾就掉在后面了。总之,礼仪要讲究,却不能因此使心智僵化。

《世说新语·排调》一门中还记载了多例以他人家讳开玩笑的故事(在言谈中禁用与祖、父名字相同的字,谓之“家讳”;社交场会中,必须预先了解并避免触犯他人的家讳),葛洪深感不满时人以嘲戏为乐而“上及祖考”,即指此。这看起来也很矛盾:魏晋时代重视家族本位,所以避家讳是一桩很庄重的讲究。某人父亲已亡故,在社交场合别人不经意间用到讳字,他就当场痛哭起来。那又怎么可以故意拿别人祖、父的名字开玩笑呢?有人对此感到不可解。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就是他们的生活同时存在正经与戏谑的两面,可以并行而不悖。当然这里面也有一定的规则,否则什么都搞乱了。

在上述矛盾现象中,是不是喑藏着一种深有意味的哲理和心理呢?就是:庄重的事物虽必须存在,但也需要用戏谑的手段给予适当的消解。这很值得想一想。

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因共作“了”语。顾恺之曰:“火烧平原无遗燎。”桓曰:“白布缠棺竖旒旐。”殷曰:“投鱼深渊放飞鸟。”次复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排调》61)

桓南郡,桓温之子桓玄,袭爵南郡公。所谓“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大概他们开始有一些要紧的事商议,随后则是一群人相聚选题目做语言游戏。“作了语”,是描述终了、结束的状态,“作危语”,是描述危险的情境。“火烧平原无遗燎”,一把大火将原野草木烧尽;“白布缠棺竖旒旐”,人生到此宣告结束;“投鱼深渊放飞鸟”,都是一去不回,也是一种“了”。虽是游戏,背后暗含“凡事皆有了”的感慨。了则了矣,将了未了,尤多可惧,所以又“作危语”。桓玄所说是刀口觅食的意思,殷、顾所举事例则是令人惊惧的具体场景,而参军之语乃臻绝妙:盲人骑马已是一“危”,竟然骑瞎马,竟然临深池,竟然夜半临深池!将危险因素层层加码,令人惊心动魄。或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十字中写出四层“危”,其实还不止,因为在座有对此危境特别敏感的人——殷仲堪眇一目。难怪他要大呼“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