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奋和对生命的思索

沈龙朱

沈从文的青少年时代,曾混迹于湘西的土军阀部队之中,亲眼见过无数滥杀中无辜生命的消失(他在文章里写过当地辛亥起义失败后对农民的镇压,地方军队的“清乡”,被迫挑着人头进城的老百姓,天王庙里靠打告决生省死的判案……),这不能不引起他对人性和生命的思考。人的一生本来就短暂,而当时社会环境的恶劣,更有无数看来偶然的因素,随时都可能造成一个鲜活生命的死亡消失。他不能不思考自己的这一生到底应该怎么度过。在五四精神的影响下,终于下决心跳出当年湘西那个圈子,要独闯北京来上学,来打开自己生命的新天地。

小学毕业的学历,考北大当然不会被录取。考燕京被录取了却没有钱交学费,从老上级陈渠珍那里得到的27元资助,维持得了几天?欠着小公寓的房钱,小饭铺的伙食钱,还不得不到当时农大、北大的朋友和同乡那里去“打溜”(现在叫“蹭饭”吃);他穿着南方带来的夹袍子在北京小公寓那不生火的房间里过冬;他努力写文章,向报刊投稿,希望得到几块钱稿费维持生活,但往往是没有下文。据说,当时主编《晨报》文艺副刊的孙伏园先生曾把他的投稿粘成一长串,当着其他人的面展示并团成一团投入纸篓。沈从文在无奈下写信求助于郁达夫,并且得到了他的热情帮助和支持。

我们后来人听说这两个对比鲜明的故事,往往为后者感动,对前者不平。其实爸爸在说及前者时,是当作自己的笑话来谈的,一点没有对孙先生的怨恨。一个只有小学学历的人,当然知道自己当时的文字生涩而幼稚。我们后来才知道孙伏园先生是五四以后,新文学运动发展中很有功劳的人,是他把《晨报》的文艺专栏扩大为专版副刊,刊登过像鲁迅、冰心等著名作家早期的不少名著,那是对新文学运动的重大推动,使后来的报纸文艺副刊成为发展新文学,特别是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杂文的重要阵地,也成为发现新人的重要来源。照我猜想,父亲还可能应当像感激郁达夫一样感谢孙伏园先生,正是这两种鲜明对比的刺激,让他看到自己的不足,发奋写作,试验探讨各种题材,大量阅读学习,从幼稚生涩的文字中渐渐闯出有自己特点的写作天地。

孙伏园那一代先行者创办的报纸文艺副刊,后来也成了沈从文一生写作生活中极其重要的部分。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起到四十年代末,在教书、写作的同时,他始终没有完全脱离过文艺副刊的编辑工作。他对来稿极其认真,认为不错的文章,就会细致加以修改后推荐给读者,许多后起之秀正是由此走向写作之路;他认为不理想的稿件,就会同样认真地写退稿信,细致、平等地讨论文章的不足之处,鼓励作者改进。在整理他遗留的信件中,就发现过不止一封这类信件。我想正是从单纯求得生活,为有口饭吃而写作,到成为那个时代的职业作家,这个过程更让他感悟到生命的宝贵,懂得了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只有勤奋再勤奋!

父亲的勤奋,贯彻一生。因为生命宝贵,他要利用好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分钟。既然已经投身写作,他希望作品带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饭碗和名声。其实,他还就是不喜欢所谓的名声,因此生前对挂他的名字做什么事总是持反对态度,在世时,像他捐款兴建的小学图书馆,要求他题写“沈从文藏书楼”,他就只是写下“藏书楼”三个字;他多次写信嘱咐吉首大学和研究他作品的朋友,不要专门举办以他的名义的活动。秉承他的意愿,我家人谢绝了以他的名义举办文学奖,谢绝了以他的名字命名凤凰县的广场……

对工作与生命的思索,在抗日战争以后,他关注更多了。逐渐把自己的作品当作生命的一种延续。也许因为他自己喜欢写短篇小说,他自己经历过的生存环境让他关心着在底层的老百姓和普通小职员,他很欣赏和推崇俄国契诃夫,他对于自己的要求就是写它五十年能赶上契诃夫就不错了。实际上他已经把契诃夫留给全人类读者的作品,看成是契诃夫生命最有意义的延续。

工作有各种各样的分工,有的能出头露面,有的也许显得平庸,但是只要是勤奋踏实地去做好自己的事,这种生命的存在就是有意义的。《边城》中沈从文对爷爷的描述,就是这种看法的反映。老船工一辈子风雨无阻地在那小河边为老百姓摆渡,沈从文喜欢这样踏踏实实做事做人。他对自己也有这样的要求,对我们兄弟,同样也希望能成为扎扎实实做事的人,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做任何事都“要耐烦”。他写文章勤奋耐烦,文章一遍一遍地修改,常常在深夜流着鼻血工作;他批改学生文章非常耐烦,有时在文稿上写的建议比原作正文还要多;他编辑文艺副刊非常耐烦,他的修改、推荐和转寄稿费同时发出的鼓励信件,使许多青年作家后来成了他的朋友……父亲以自己做事的那种勤奋和耐烦,无形地培养着我们兄弟一生的工作态度。我们没有他的写作才能,也没有像他后半生那样转行搞文物研究,但是学到了在任何困难环境之下扎实做好自己工作的那份“耐烦”。

建国以后,沈从文从北大教授改行到了博物馆,彻底结束了文学生涯,一头扎进了文物研究这一行,后半生终于也有了一定的成就。我想,还是与他对生命的思索紧紧相连着的。他研究、爱好文物,首先看重的是历史上前人劳动的成就,前人那些精美的设计、高超的工艺,实际也就是生命的一种延续。他把古人丝绸的花纹、织锦的编织技术、陶瓷的造型推向苏州、杭州、景德镇,当时的口号“古为今用”,不就是为了这些前人的工艺成就在我国更有生命力地延续下去吗?就在这新的一行里,他重新用二十年代刚到北京时的那种勤奋、扎实去一点点地学习、积累,在库房里靠整理文物学习和积累;在展厅讲解员的位置上学习和积累;在编写展览柜的说明中学习和积累;在旧文献和大量新出土的文物中学习和积累……在五十年代以后不断的政治运动造成的批判、思想的混乱、抄家和被迫中断研究的干扰下,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工作,他最终实现了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将生命延续给未来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