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新问题

大凡欢喜写写字,且乐意到一个新地方从当地招牌上认识那地方文化程度或象征人物的,都可能有个相差不多的印象或感想,即招牌字体有越来越不高明的趋势。或者因为新式商店门面宽窄无定,或者因为油漆匠技术与所用材料恶劣,居多招牌字体比例就永远不会与匾额相称,匾额又照例难与门面装饰性相调和。至于请求名人动笔的商人呢,似乎已到不明好坏不问好坏情形,只是执笔的官位越大或为人越富于商标性就越好。至于写字的名人伟人呢,若还想把它当成一件事做,好坏之间还有点荣辱感,肯老老实实找个人代笔,还不失为得计。不幸常常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有些人(尤其是我们常见的“文化人”)许多许多竟特别欢喜不择纸笔,当众挥毫,表示伟大洒脱。不是用写径寸字体的结构方法放大成对径二尺三尺的大字,就是用不知什么东西作成的笔,三涂五抹而成,真应了千年前火正后人米颠说的,不是“勒”字就是“排”字,不是“描”字就是“刷”字,可是论成就,却与古人成就相去多远!虽说这种连扫带刷的字体,有时倒也和照相馆西药房这些商号本身性质相称,可是这一来,在街上散步时,我们从市招上享受字体愉快的权利,可完全被剥夺了。(但知识青年的纪念册,却正是这种伟人字的战场,恰恰如许多名胜地方墙壁上,是副官军需题诗的战场一样;论恶劣,真不容易公平批判!)

权利去掉后自然多了一种义务,那就是在任何地方都可碰头的伟人字和美术字。这两者合流,正象征一种新的形成,原来是奠基于“莫名其妙”和“七拼八凑”。从写字看文化,使我们感觉到像上月朱自清先生,对于政府十年前迫学生用毛笔的复古担忧,为不必要。也为梁思成先生主持北平文整会的修理工作的意见,同意以外觉得茫然。因为党国要人中虽还有个吴稚老,欢喜写写篆字,至于另外一位富有民主风度的于胡子,写的字就已经像是有意现代化,用大型特制原子笔作成莼菜条笔锋。北平琉璃厂的戴月轩李福寿,好笔作价已到三千万,政府哪还有兴趣能够强迫人用毛笔写好字!至于费三十五十亿来收拾的故都,也真只是将将就就来收拾一下罢了。因为国内最有历史价值的建筑雕刻,当数山西河洛,许多地方都是梁先生伉俪在二十三到二十六年亲身调查过的。八年沦陷,云冈和天龙山已面目全非,五台赵城的土木建筑,毁去的更无可补救。和平胜利后,随之而来是一个更猛烈残酷的内战,炮火焚灼所及,这些东东西西留下的废墟,也会因种种情形而完全毁去本来样子,作成个踪迹不存。十年前保存在中国营造学社,人间仅有的一些建筑照片,听说一部分即已在八年前寄存于天津一银行库中时为水毁去。能爱惜、研究、保存的专家,全中国只那么一二人,个人即雄心依旧,必和国内其他上矿专家一样,也快老了,体力精神消耗得都差不多了,即有机会再来工作,也恐怕来不及了。全个国家却正在具体和抽象的两种大火中无限制的焚烧。读读《大公报》上连载的梁先生那篇文章,让我们看到一个对历史和文化有责任有良心的专家,活在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中国,灵魂上的灾难实如何深刻。梁先生也许会和我有同感,即一个故宫博物院最大的用处,如只是五月二十这一天,把宫灯挂出来点缀纪念,不能作更有意义的改革,并供给多数人研究学习的便利,这个博物院的存在与否,实在都无意义可言!且不妨比朱佩弦先生主张听它毁坍还激烈,进而主张一把火烧去。但目前更重要的,或者还是凡力之所及能保存的,即毁去也无助于社会革命发展的,读书人的急进诅咒,莫一例来煽火扬焰。社会分解加剧,“文化保卫”四个字若还有点意义,有许多事就值得分开来说来看,而这个分别的责任,即落在对国家民族对世界文化有认识有良心的读书人肩上。这时节作豪言壮语易,说这种良心话却难。我们实在还需要更多像梁思成先生的意见,提出给全国各方面参考。因为任何一个新的社会来临,就还需要工业和其他!

从写字也可让我们明白,社会在变,字体在变,可是字的存在为人民继续当作一种传达意见情感的工具来运用,至少在中国总还有个百十年寿命可言。字本来是让人认识的,如像北伐以后,近二十年来政工人员写的美术字标语,实在不容易认识,也并不怎么美,使我觉得即此一事,提出向“传统学习”的口号,也就还有其必要!但是向一个现代从事政工人员说“标语字要明白简单醒目而有效果,宜于从传统学习”,当然像是完全胡说!因为凡是这一行工作,都正在打倒“传统”,而学的却是有现代性的“美术字”。辩论结果,只会相互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