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的故事(上)

历史博物馆在午门楼上有个新的全国出土文物展览,三千七百件文物中有许多种脸盆和镜子。把它们的时代、式样,和出土地区都弄清楚后,我们也可以得到许多知识。如联系它们应用时的社会背景和发展关系,这些日用东西,也可为我们解决一些过去没有明白的历史问题。并启发我们,中国古文化史或美术史的研究,有一条新路待人去走,就是把地下实物和历史文献结合,用发展和联系看问题的方法。若善于运用,会有些新的收获可以得到的。

我们不是常说起过,人类爱美心是随同社会生产发展而逐渐提高的,至晚在彩陶出现的时期,我们老祖先既然能够做得出那么好看的有花纹陶器,又会用各种玉石兽牙虾贝装饰头部和手臂,石头生产工具也除实用外要求精美和完整,对于他自己的身体和脸上,总不会让它肮脏不堪。但是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除相互照顾可能就是从水中照着影子来解决。没有陶器时在池水边照,有了陶器就用盆子照。这种推测如还有些可信,彩陶中钵子式器物,或许就是古人作盥洗用的东西,本有名字我们已不知道。到后来随着社会发展,到了青铜器时代,洗脸和照脸分成两种器物,用铜作的来代替了。中国人最初使用镜子,到目下为止,我们还缺少正确知识。虽俗说“轩辕造镜”,轩辕的时代科学家一时还难于肯定。过世不久的专家梁思永先生,在二十多年前发掘安阳殷商墓葬和文化遗址时,据说从青铜遗物中,已发现过镜子。这就是说,中国人能掌握青铜合金作种种工艺品时,一部分人生活用具中,也起始有了镜子。算时间,至少是三千二百年前的事情!可惜没有详细正式报告,思永先生已成古人了。

从古代文献叙述中,可以知道有史以后,古人照脸整容,的确是用一个敞口盆子,装满清水来解决的。这种铜器叫做“盘”或“鉴”,盘用于盥洗,鉴当作镜子使用。古器物照例刻有铭文,盘铭最古的,无过于传说成汤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个字。其次是武王盘铭“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十个字。鉴铭最古的传说是周武王鉴“瞻尔前,顾尔后”六个字。都是语言警辟,可惜无实物作证。从文字措词比较,我们说这种盘子可能古到商周,铭文却是晚周或汉代读书人作的。最著名的重要实物无过周代的“虢季子白盘”(图〇八)和“散氏盘”,商周遗物中,虽常有虺龙纹和鱼鸟兽纹青铜盘出土,多和食器发生联系,可不大像宜于贮水化妆。这次西北区郏县出土一个东周龙纹盘,和华北区唐山出土一个燕国兽纹盘,就和食器同在一处。这类铜盘也有可能在祀事中或吃喝前后用来洗洗手,或诸侯会盟时贮血水和酒浆,参加者必染指盟誓。但和个人化妆关系究竟不多。鉴的器形从彩陶时代就已确定,商代瓦器中常有发现。这次郑州出土瓦器群,就有几件标准式样。是底微圆,肚微大,缩肩而敞口,和春秋战国以后的鉴很相近。但是这东西当时的用途,我们却取个保留态度。因为看样子,用于饮食比用于盥洗机会还多些。

镜子的故事(上) - 图1

图〇八 西周虢季子白盘,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成定型的青铜鉴,多在春秋战国之际才出现。目下国内最重要的实物,有如下几件:

一是现存上海博物院山西浑源出土的二大鉴,鉴口边沿铸有几支小虎攀援窥伺,雕刻得十分生动神气。另一件是河南汲县出土的水陆交战人物图鉴,重要处是它的图案设计,丰富了我们对于战国时人生活方面许多知识,剔空部分当时可能还填有金银彩绘。第三件是科学院新近在河南辉县发掘出土那一件,上面有精细刻镂花纹,包括两层楼房的建筑,和头戴鹖尾冠人物燕享奏乐射箭生活,鸟树狗马杂物形象,并且很像用熟铜捶薄方法作成的。第四件是大型彩绘陶鉴,也在辉县出土,花纹壮丽而谨严,可作战国彩绘陶的代表。另外还有一件传说辉县出土彩绘漆大鉴,原物已经残毁,不过从残余部分花纹,还可以看出它壮丽而秀美的构图,和同时代金银错图案极相近。其中除浑源大鉴,还像一个澡盆,辉县漆鉴,本来可能贮满清水时便于照脸,其余几件东西,居多还像酒食器。古代如果真的用鉴作化妆用具,求它切于实用,这种鉴可能是“漆”作的,讲究的就用错金银作边缘附件。证据是出土物中发现过许多这种错金银或青铜刻花圈形附件,小型的已知道是贮镜栉的奁具,口径大到一尺二寸以上的,至今还不能明白用途。照例说它是装东西的“容器”,是并不具体的。一切日用器物,决不会凭空产生的,和前后必有联系。它虽上无所承,而下却有所启,西汉初叔孙通著《汉礼器制度》称,“洗之所用,士用铁,大夫用铜,诸侯用白银,天子用黄金”。洛阳金村曾出土过战国小型桃式银洗。汉代瓢式银匜已有发现,纯金洗却未出过土。如照《贡禹奏议》所说,则银和金也可作金银镶边的漆器解。极明显,到了汉代,士大夫通用鉴式另有发展,而且专用作盥洗工具了,通名就叫做“洗”(图〇九)。别名叫做“朱提堂狼洗”,西南朱提郡是主要生产地,格式也有了统一化趋势,花纹不是一双鲤鱼或一只大角羊,就是朱鹭和鹿豕,并加上“大富贵乐有鱼”、“长乐未央”等等吉利文字,是用阳纹铸到洗中心的。另有一种小型洗,多用细线阴刻满花云中鸿雁麋鹿熊罴或龙凤作主题,绕以活泼而流动的连续云气,用鎏金法作成的。显然是照叔孙通所说,汉代王侯贵族才能使用。在汉代工艺品中,这是一种新型的生产。还有一种中型缺边碗式洗,铜、陶、漆都发现过,多和贮羹汤醴酒的羽觞一道搁在平案上。晋代青釉陶瓷的生产,既代替了青铜的地位,洗即发展成两个式样:大小折衷于中型鎏金洗和平底碗之间,在边沿或留下一圈网纹装饰和几个小小兽面,或只有两道弦纹,中心留下两只平列小鱼浮雕,反映到南方缥青瓷生产的,随后就有印花越州窑、龙泉窑的中型洗。至于宋代钧、官、汝、哥南北诸名瓷,却多把一切装饰去掉不用。北方定窑则在双鱼外又加有种种写生花鸟装饰。这种“洗”如依然有实用意义,大致只宜洗笔不再洗手了。还有一种容量和“朱提堂狼洗”相差不多,稍微改浅了一些,边沿摊平,一切装饰不用,只在边沿和中心部分作几道水纹,晋六朝以来,南北两大系的青瓷都用到,发展下来就成了后世的“脸盆”。例如这次华东区扬州农场出土的一个,就属于缥青瓷系;中南区广东出土的一个,就属于北方青瓷系。宋明以来标准式样,是故宫宋定式墨绘脸盆,是这次陈列的宋赵大翁墓壁画化装时用的脸盆,和在首都七个明代妃子墓中发现的那个黄金脸盆,和另一个比较小一些的嵌银龙凤花纹脸盆。这种式样一直使用下来,在不同地区,用不同材料,和种种繁简不同花纹装饰,直延续到明清二代,有景德镇青花脸盆,有彭城窑面盆,有宜兴挂釉加彩脸盆,有广式苏式白铜脸盆,随后才有“景泰蓝”和“铜胎画珐琅”的脸盆出现。现代搪瓷盆就由之衍进而来。

镜子的故事(上) - 图2

图〇九 汉永和三年铜洗,内底铸铭文纪年,为汉代铜洗的标准器,故宫博物院藏

至于镜子呢,古人本来也叫作“鉴”。因名称意义容易混淆,现在有些人就把同一器物,战国时的叫“鉴”,汉代的叫“镜子”。这种区别并不妥当。因为战国时人文章中已常提起镜子。把战国的镜子叫作“鉴”,是根据叙述周代工官分职的专书《考工记》而来。书中在金工部门说,“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译成现代语言,就是“作镜鉴的合金成分,是铜锡各半”。但照注解“鉴燧”指“阳燧”,是古人在日光下取火用的。此外还有“阴燧”,可对月取水。卫宏《汉官旧仪并补遗》也说过“皇帝八月酎……用鉴燧取水于月,以火燧取火于日”。三国时高堂隆却以为“阳燧取火于日,阴燧取水于月”。崔豹《古今注》并说明取火的方法,“照物则影见,向日则火生,以艾承之则火出”。说法虽不相同,可见这种古代聚光取火镜子,起源必定相当早,到汉代封建帝王还当成一种敬神仪式使用。我国古代科学发明极多,对于世界文化有极大贡献。早过万年前的石器时代,既然就会钻木取火,进入青铜时代,又会用“阳燧”取火,应当是可信的。不过在考古材料中,我们今天还不曾发现过青铜作的“阳燧”,发现的多是照脸用的各种镜子。铸镜成分各时代也不相同,早期镜子大约百分比是铜占七五锡铅占二五。镜子铸成必加工磨光,西汉淮南王刘安著的《淮南子》,就叙述过古人磨镜方法,是把“玄锡”敷到镜面上,再用细白毛织物摩擦拂拭,才能使用。“玄锡”就是水银。磨镜子古代早有专工,《海内士品》一书中,记述汉末名士徐孺子,想去送他老师江夏黄公的丧葬时,没有路费,就带了一副磨镜子的家伙,沿路帮人磨镜糊口,终于完成愿心。“青铜时代”虽到战国就已结束,青铜镜子的工艺,却一直沿袭下来,一百余年前,才由新起的玻璃镜子代替。《红楼梦》小说写刘姥姥进大观园,吃醉了酒,胡胡涂涂撞进宝玉房中时,先走到一个“西洋穿衣镜”前面,看见自己的影子,笑眯眯的,还以为是“亲家”。这是许多人都熟习的故事。其实当时的城里人,也居多还使用铜镜。

过去一般读书人,认为镜子从秦代起始,是受小说《西京杂记》的影响。“高祖初入咸阳宫,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通明。人来照之则倒见,以手扪心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旧社会老百姓上衙门打官司时,照例必用手拊心,高喊一声:“请求青天大老爷秦镜高悬!”典故就出在这个小说里。意思是把那位县官当成“秦镜”,明察是非。镜子照见五脏,不会真有其事。但是战国已有方镜,这次长沙楚墓就有一面出土。大过五尺的方镜,汉代却当真有过。晋初著名文人陆机,给他的弟弟陆云书信中,就提起过“见镜子方五尺三寸,宽三尺,照人能现全影”。《西京杂记》多故神其说地方,不尽可信。陆机所见古代实物,是相当可靠的。也有洗澡用的大型铜澡盘,能容五石水,见曹操《上杂物疏》。郭缘生《述征记》还说,这个澡盘在长安逍遥宫门里,面径丈二。可知是秦汉宫廷旧物。

从出土实物和文献结合看来,镜子大致和盥洗的“鉴”同时,约在春秋战国之际才比较普遍应用(图十)。战国时著名思想家庄周和韩非,文章中都引用过镜子作比喻,可见是当时人已经熟习的东西。最著名的,是《战国策》上说到的邹忌照镜子故事。故事说,城北徐公有美名。邹忌打扮得整整齐齐去见齐王以前,问他的妻、妾和朋友,比城北徐公如何?三人都阿谀邹忌,说比城北徐公美。但是邹忌自己照照镜子看,却实在不如。不免嗒然丧气。因此去见齐王,陈说阿谀极误事。阿谀有种种不同原因,例如“爱”和“怕”和“有所请求”,都能够产生。官越大,阿谀的人越多,越容易蒙蔽真理,越加要警惕。齐王采纳了他的意见,改变作风,广开言路,因此称霸诸侯。故事虽流传极久,一般人对于镜子的认识,还是除“秦镜高悬”,另外还知道“破镜重圆”。这两个名词,一个表示明察秋毫,一个表示爱情复好。至于故事的详细内容、本源,即或是“读书人”,照例也不大明白了。

镜子的故事(上) - 图3

图十 战国秦武士斗兽纹铜镜,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镜子在实用意义外附上神话,和汉代方士巫术信仰关系密切。后来有两个原因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一个是七世纪隋唐之际,王度作的《古镜记》,把几面镜子的发现和失去,说得神乎其神。另一个是从晋六朝以来,妇女就有佩镜子风气,唐代女子出嫁更必需佩镜子,到十九世纪,玻璃镜子普遍使用后,铜镜成了古董,照习惯,妇女出阁还当成辟邪器挂在胸前。把镜子年代混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宋代《宣和博古图》和清代《西清古鉴》,都把唐代的海兽葡萄镜,当成汉代作品。这事至今还有读书人相信。

近几十年研究镜子的人,从实物出土的地方注意,才修正了过去错误,充实了许多新知识。首先是淮河流域寿州一带发现了许多古镜,花纹风格都极特别,过去陕西河南不多见,因此叫它做“淮式镜”。至于产生的时代,还是沿袭旧称,认为秦代制作。其实寿州原属楚国,如果是“秦镜”,应当在咸阳长安一带大量出土才合理!直到近年长沙楚墓出土这种镜子又多又精美,才明白它的更正确的名称,应当叫做“楚式镜”,是战国时楚国有代表性的一种精美高级工艺品。镜子的大量生产,或普遍作墓中殉葬物,也是楚国得风气之先,而后影响各地,汉代以后才遍及全国。我们这么说,是因为秦赵燕齐诸国墓葬中,也发现过镜子,但数量却极少。如不是不会用镜子,只有一种解释说得通,就是殉葬制度中不用镜子。但是到汉代,坟墓中用镜子殉葬,却已成普通习惯了。

战国镜子和别的铜器一样,花纹图案地方色彩十分鲜明。大体上可以分成两大类:例如午门楼上展出新出土的一面漆地堆花蟠虬方镜,上海博物馆展出的一面“虎纹镜”,和流出国外的“四灵鹫方镜”、“圆透雕蟠虺方镜”和同一纹样圆镜,其他图录中所见龙纹和蟠虺纹镜。除第二种具浑源铜器风格,后几种都和新郑器及一般战国时中原铜器花纹相通。这一类镜子,艺术作风虽不相同,制度却大致相同。胎质都比较厚实,平边,花纹浑朴而雄健,可代表北方系作风。至于出土地不明确那面“金银错骑士刺虎镜”,和相传洛阳金村出土一面“玉背镜”,和寿州、长沙出土的大量龙纹镜、山字镜、兽纹镜,制度就另是一种。胎质都极薄,边缘上卷,设计图案多活泼而秀美,不拘常格。特别是长沙出土的各式镜子,更可代表南方系艺术作风,具有显明的地方特征。花纹处理多沿袭商周青铜器而加以发展,分做两层,有精细而多变化的地纹,在地纹上再加浅平浮雕,浮雕又还可分“平刻”、“线描”和有阴阳面的“剔花”。在种种不同风格变化中,充分反映出设计上的自由、活泼、精致和完整。特别重要还是它的统一完整性。又因磨治加工过程格外认真不苟且,方达到了青铜工艺的最高成就。可说是青铜器末期,结合了最高冶金技术和最精雕刻设计艺术的集中表现。它的复杂多样的花纹,上承商周,下启秦汉,还综合战国纹饰特长,反映于各种圆式图案中,为后来研究古代花纹图案发展史的人,给予了极大便利。

例如“连续矩文”,是商代铜器和白陶器中重要纹饰中一种花纹,本来出于一般竹蒲编织物,反映到铜陶纹饰中,和古代高级纺织物关系就格外密切。到战国末期,除部分铜鼎花纹还保持这种旧格式,一般车轴头上的图案花纹还使用到它,其他器物上已不常见。但是这种矩纹却继续用种种新鲜活泼风格,特别是结合精细地纹作成的方胜格子式变化,反映于长沙古镜装饰图案中,不仅丰富了中国圆式图案的种类,特别重要还是对于中国古代的黼绣纹,也间接提供了许多重要参考资料。古代谈刺绣,常引用《尚书》“山龙华虫,藻火粉米”等叙述。既少实物可见,历来解释总不透彻。汉代以后儒生制作多附会,越来越和历史本来面目不合。从别的器物花纹联系,虽有金银错器、漆器、彩绘陶器可以比较,却并不引起学人认真注意。近三十年燕下都新出土的各种大型砖瓦花纹,和辉县出土的漆棺花纹,因为和蒙古人民共和国诺音乌拉古坟一片丝织物花纹相似,特别是燕下都的砖瓦花纹,和金文中“黼”字极相近,才起始启示我们“两弓相背”的黼绣一种新印象。但由于长沙上千面镜子的发现,完全近于“纳绣”、“锁丝”的精细镜子地纹,和由龙凤综合发展而成的种种云藻主纹,更不啻为我们丰富了古代刺绣花纹以千百种具体式样。这些镜纹极显明和古代丝绸刺绣花纹关系是分不开的。并且从内容上还可以看出,有些本来就是从其他丝绣装饰转用而成。例如,一种用四分法处理的四叶放射式装饰,有些花朵和流苏坠饰,是受镜面限制,才折叠起来处理的。如果用于古代伞盖帐顶时,就会展开回复本来的流苏珠络形式。还有菱形图案的种种变化,孤立来看总难说明它的起源。如联系其他漆器、错金器比较,就可以明白原来和古代丝织物的花纹都基本相通(楚墓出土实物已为我们完全证明)。这些花纹还共同影响到汉代工艺各部门。诺音乌拉汉墓出土的一件大绣花毯子,边沿的纺织物图案,就和这次陈列的那面朱绘镜子菱形花纹完全相同。另外一片残余刺绣上几个牵马胡人披的绣衫上方胜格子纹,又和这次长沙出土一个战国时镂刻填彩青铜奁上的花纹相合。其他一些云纹绣,更是一般金银错图案。还有一种镜子,在对称连续方格菱纹中,嵌上花朵装饰,地纹格外精美的,也有可能在当时就已织成花锦,或用纳绣法钉上金珠花朵,反映到服饰上。西域发现的汉锦,唐代敦煌发现的方胜锦,显然就由之发展而出。洛阳出土大空心砖上的方胜花纹,沂南汉墓顶上藻井平棋格子花纹,也是由它发展的。至于羽状地纹上的连续长尾兽纹,写实形象生动而活泼,又达到图案上的圜转自然效果,构图设计,也启发了汉代漆盘中的基本熊纹布置方法……总之,楚式镜纹的丰富变化,实在是充分吸收融化商周优秀传统并加以发展的结果,和同时期工艺各部门的装饰图案,又发生密切联系,至于影响到汉代以后的装饰图案,更是多方面的。这是美术史或工艺史的研究工作者,都值得特别注意的一件事情。离开了这些实际比较材料,仅从文字出发,以书注书,有些问题是永远无从得到正确解答的。

近人常说汉代文学艺术,受楚文化影响极深。文学方面十分显著,因为西汉人的辞赋,多直接从楚辞发展而出。至于艺术方面,大家认识就不免模模糊糊。去年楚文物展览,和这次出土文物展览,从几面镜子花纹联系比较中,我们却得到了许多具体知识!汉代铜器在加工技术上,主要特征是由模印铸造改进而为手工线刻,花纹也因此由对称式云龙鸟兽和几何纹图案,发展变化为自由、现实、写生,不守一定成规的表现。阴刻花纹虽起源极早,商代以来,雕玉雕骨早已使用,但直接影响到汉代工艺的,也只有从楚文物中的漆器、木刻和青铜镜子等等技法处理上,见出它的本来面目和发展趋势。

楚国统治者在诸侯间尝自称“荆蛮”,近于自谦封地内并无文化可言。当时所说,大致指的只是封建制度中的旂章车辂,仪制排场,在会盟时不如齐晋诸侯的讲究。至于物质文化,实在并不落后于人。特别是善于融合传统,有色彩,有个性,充满创造精神和自由思想的工艺美术,春秋战国以来,楚国工人所达到的高度艺术水平,和中原诸国比较,是有过之无不及的。楚国爱国诗人屈原文学上的成就,和楚国万千劳动人民工艺上的成就,共同反映出楚文化的特征,是既富于色彩,又长于把奔放和精细感情巧妙结合起来,加以完整的表现。这虽然同时也是战国文学艺术的一般长处,是战国时期美学思想在文学艺术上的具体反映。但是从楚文化中,甚至于从一面小小青铜镜子中,我们却更容易看出鲜明的时代精神和民族风格。

镜子既然是古代人的日用品,为便于应用和保护,必需装在一个适用的盒子里或套子里。长沙出土文物中,还发现过许多种刻画精美的大小漆盒子。这种漆盒大型的多分层分格,里面装有镜子、小木梳篦和脂粉黛墨。这种漆器叫做“奁具”(图十一)。古代社会女子教育“德容言功”四种要求中,整洁仪容占第二位,因此女子出嫁时,随身也少不了一个“奁具”。不过当时代表的是“艺术”,可不是“财富”。到后来,陪嫁依然少不了“妆奁”,但是意义已完全不同了。到现代,除了西南边疆兄弟民族,还使用这种基本上用红黑二色为主的旧式彩绘漆器,制作方法并影响到印度、缅甸、暹罗、越南的生产,其余地方已少见到这种制作了。

镜子的故事(上) - 图4

图十一 汉彩绘双层九子漆奁具,长沙马工堆一号墓出土

这次长沙出土文物中,除那个彩绘狩猎漆奁外,还有个镂刻方胜花纹青铜奁具,图案精美而复杂。如不是用金银错技术填嵌金银,就是用彩漆填嵌处理的。新时必然丹翠陆离,异常华美。这也是这次展览中一件重要艺术品。这个铜奁和长沙楚墓发现的人物彩画漆奁,人物车马漆奁,细刻云兽纹素漆奁,可算得是楚国工艺品中几件“杰作”,也可作古代“奁具”的代表。它们是因镜子而产生的。过去人谈古器物,常把许多种筒子式青铜器都叫做“奁”,但是这些器物用处显然不会相同。只有长沙楚墓出土这种青铜或彩绘漆“奁具”,里面大多数还有镜子梳篦和其他化妆用品,才可和史游《急就章》提起的“镜奁梳比各异工”相印证,知道是战国汉代以来化妆用的奁具标准格式。这种奁具到汉末还有漆地画金银花纹的,魏晋以来技术依然能够保存,从曹操《上杂物疏》和晋人著《东宫旧事》的记载可以知道。不过晋代一般人使用的漆奁,大都是素质无花,因晋代法令禁止普通漆器文画加工。法令还提起过,造漆器的人必需把店铺工匠姓名和年月写上。齐高帝也有令禁止一般杂漆器加绘金银花。这次在杭州发掘的几件南宋时临安府生产的素漆器,式样还是汉晋旧格,文字可和晋令相印证,证明了直到宋代,一般民间漆器,还遵守这个五六百年前的法令。这件事情,也是用文献结合出土实物才知道的。

奁具的“筒子式”或“三套式”改进成饼子式或蔗段“五撞”、“六撞”式,和花朵式的外形,是配合唐镜从唐代才起始的。上海博物馆保存有元代画马名家任月山的媳妇墓葬中出土的几件漆器,剔红盒可证明现存明代雕漆多本宋元旧法,另外一个素漆花式套奁,却是现存唐式漆奁极有价值的范本。奁具也有方的,和后世县官印盒差不多,材料有用木片拼合的,用夹纻法作胎的,居多用竹篾编成。最著名的遗物,是在朝鲜汉代古墓发现的一个,上面画了许多彩漆人物,还有商山四皓和武王纣王等的画像。这种东西到汉末又名“严具”。陆机书信中还提起看过曹操用的严具,是个六七寸高的方盒子,内有梳篦镊子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