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近代笔墨

康南海先生喜谈书法,谈及近百年笔墨优劣时,有所抑扬,常举例不示例,不足以证是非。至于南海先生个人用笔结体,虽努力在点画间求苍莽雄奇效果,无如笔不从心,手不逮意,终不免给人一芜杂印象。一生到处题名,写字无数,且最欢喜写“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一联,却始终不及在云南昆明黑龙潭相传为陈搏那十个字来得秀雅奇逸!一个书家终生努力,还不及他人十个字给人印象之深,似乎也就大可不必写字了。昔人说,鲜于伯几、康里子山笔下有河朔气,评语褒中寓贬。南海先生实代表“广东作风”,启近代“伟人派”一格。反不如梁任公、胡展堂二先生同样是广东人,却能谨守一家法度,不失古人步骤,转而耐看。所以说南海先生代表广东作风,正可与画家中的高奇峰、高剑父、林风眠,同为一条战线上人物。笔下心中都有创造欲,可惜意境不高,成就因之亦有限。政治革命为社会民族作预言,事情不容易而容易;至于文学艺术革命,事情却容易而不容易。为的是这是另外一种战争!

因此让我想起一个附带建议,即盼望现代画家再莫题跋。尤其是几位欢喜题跋的画家,题跋常破坏了画的完美!

其实欲明白清代书法优劣,为南海先生议论取证,不如向故都琉璃厂走走,即可从南纸店和古董铺匾额得到满意答复。因为照习惯,这百十家商店的市招,多近两百年国内名流达宦手笔。虽匾额字数不多,难尽各人所长,然在同一限度中,却多少可见出一点各自不同的风格或性格。北平商店最有名市招,自然应数宣武门外骡马市大街“西鹤年堂”一面金字招牌,传为严分宜手书,还有神武门大街大高殿牌楼几个横额,字体从小欧道因碑出,加峻紧险迫,筋骨开张;二百年来还仿佛可从笔画转折间见出执笔者执拗性情。至于琉璃厂匾额,实美不胜收。二十六年最摩登的应数梅兰芳为“伦池斋”写的三个字。乾嘉时代多宰臣执政名公巨卿手笔,刘墉、翁方纲可作代表。咸同之季多儒将手笔,曾左可作代表。晚清多诗人名士手笔,法式善、宝竹坡可作代表。……入民国以后,情形又随政体而变,总统如黎元洪、袁世凯,军阀如吴佩孚、段祺瑞,此外如水竹村人(徐世昌)的大草书,逊清太傅陈宝琛的欧体书,内阁总理熊希龄的山谷体行书,诗人词客议员记者学者名伶如樊增祥、姚茫父、罗瘿公、罗振玉、沈寐叟、庄蕴宽、林长民、邵飘萍等等各有千秋的笔墨,都各据一家屋檐下,俯视过路人,也仅过路人瞻仰。到民八以后,则新社会露头角的名流,与旧社会身份日高的戏剧演员,及在新旧社会之间两不可少的印人画家,如蔡元培、胡适之、梅兰芳、程砚秋、齐白石、寿鑈诸人写的大小招牌,又各自填补了若干屋檐下空缺。所以从这个地方,我们不仅可以见出近两百年来有象征性的大人物名姓墨迹,还可从执笔者的身份地位见出时代风气的变迁。先是名公宰臣的题署,与弘奖风雅大有关系,极为商人所尊重。其次是官爵与艺术分道扬镳,名士未必即是名臣,商人倒乐意用名士作号召。再其次是遗老与军阀,艺员与画家,在商人心中眼中已给予平等重视,这些人本身也必然亦承认了这个现实平等观。“民主”二字倒真像快要来到了。再其次是玩古董字画卖文房四宝,已得用新的一群作象征,也可知事实上这个新的一群,在时代新陈代谢中,已成为风雅的支持者了。再其次,是琉璃厂古董铺已有悄悄改营金钞生意的,旧书铺或兼卖新体小说或率性改作纸烟杂货店,横匾自然就已到可有可无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