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夜,最后一辆电车早已拖着破旧的车厢回车库了。月亮发出柔和的光,照在窗台上。这月光也照到床上,宛如铺了一块浅蓝色的被单。房间里照不到月光的地方也变得半明不暗的。墙角那儿的桌子上,台灯投下一圈亮光。

    丽塔低着头,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写日记。她那尖细的铅笔写道:

    五月二十四日

    我又想把一些印象记下来。前面又是一大段空白。一个半月了,没有写过一个字。只好让它空着。

    哪儿找得出时间写日记呢?此刻夜深了,我才动笔写。毫无睡意。谢加尔同志即将到中央委员会去工作。大家知道后,都依依不舍。拉扎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真是我们的好同志。现在我才明白,他和大家的友谊何等珍贵。谢加尔这一走,辩证唯物主义学习小组就要散伙了。昨天,我们在他那里一直待到半夜,检查了我们这些“辅导对象”的学习成绩。共青团省委书记阿基姆来了,讨厌的登记分配处处长图夫塔也来了。我很讨厌这个自以为博学的人!谢加尔兴奋得容光焕发。他的学生柯察金在党史方面驳倒了图夫塔。这两个月的时间确实没有白费。学习效果这么好,可见花些力气是值得的。听说朱赫来要调到军区特勤处工作。为什么调动,我不知道。

    拉扎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学生交给了我。

    他说:“您把开了头的事情继续进行下去吧。别半途而废。丽塔,您和他都有值得互相学习的地方。这个小伙子还没有摆脱盲目性。他还是凭着沸腾的感情生活。这些旋风式的感情往往使他多走弯路。根据我对您的了解,丽塔,您能够成为他最合适的指导员。我祝您成功。我到了莫斯科以后,您别忘了给我来信。”

    今天,团中央新委派的索洛缅卡区委书记扎尔基来了。我在部队里就认识他。

    明天德米特里·杜巴瓦要带柯察金来学习。我描写一下杜巴瓦。中等身材,体格强健,肌肉发达。一九一八年入团,一九二○年入党。他是由于加入“工人反对派”而被开除出共青团省委的三个委员之一。辅导他学习很不轻松。每天他都打乱计划,提出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他和我的另一个学生奥莉加·尤列涅娃经常争吵。那天晚上,第一次学习,他就从头到脚将奥莉加打量了一遍,说:

    “我的老婆婆哟,你的军装不齐全,还缺马裤、马刺、布琼尼帽和马刀。这副样子,不三不四!”

    奥莉加也不是好惹的。我不得不做和事佬。杜巴瓦好像是柯察金的朋友。

    今天就此打住。该睡了。

    赤日炎炎,烤得大地昏昏欲睡。车站天桥的铁栏杆被晒得发烫。人们热得提不起精神,慢腾腾地爬上天桥。这些人不是旅客,大都是从铁路工厂区到城里去的。

    保尔站在天桥最高一级台阶上,他看见了丽塔。她比保尔先到,正仰望着天桥上往下走的人群。

    保尔朝丽塔走去,在她侧面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丽塔没有发觉。保尔怀着奇怪的好奇心,从旁观察丽塔。丽塔身穿条纹衬衫、蓝布短裙,肩上搭着一件柔软的皮夹克。她头发蓬松,脸蛋晒得黑黝黝的。她站在那儿,微仰着头,强烈的阳光照得她两眼眯缝起来。保尔头一回以这样的目光审视这位朋友和老师,也头一回意识到丽塔不仅是团省委的委员,而且……不过他立刻发觉自己的“邪念”,深深自责,赶紧招呼丽塔:

    “我看了你一个钟头,你却没有看到我。走吧,火车已经进站了。”

    两人走向通往站台的入口处。

    昨天,省委决定派丽塔代表省委出席一个县的团代表大会,并让保尔随行协助她。他们必须今天就乘车赶去,可这相当不容易。由于车次太少,发车的时候,车站由掌握全权的一个五人小组控制。任何人都必须持有这个小组发的通行证,才能进入站台。这个小组派出值勤队,守住所有的进出口。列车上挤得水泄不通,只能带走十分之一的急于乘车的人。可是谁都不肯等下一趟车,因为弄得不巧,一等就是好几天。数千名旅客涌向检票口,都想挤上不易挤上的绿色车厢。这些日子,车站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事情常常闹到扭打的地步。

    保尔和丽塔使劲儿挤着,可还是进不了站台。

    保尔熟悉这儿的每一个出入通道。他带着丽塔穿过行李房,进了站台。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四号车厢跟前,只见一大堆人拥在车门口,有个肃反工作人员满头大汗,拦住人群,唇焦舌敝地劝导:

    “我告诉你们,车厢里挤满了。车厢之间的连接处和车顶上是不准站人的。这是命令。”

    人们发疯一般朝他挤去,把五人小组发的四号车厢乘车证伸到他鼻子跟前。每节车厢的门前人们都在咒骂、叫喊、挤撞。保尔看出,按照常规办事,休想乘上这趟车。但他们又非上去不可。要不然,团代会就开不成了。

    保尔把丽塔叫到一旁,把自己的行动计划告诉她:由他先挤进车厢,打开车窗,再从窗口把丽塔拉进去。现在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把皮夹克给我,这会儿它比任何证件还管用。”

    保尔接过她的皮夹克穿上,又把手枪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故意让系着穗儿的枪柄露在外面。他把装食品的旅行袋放在丽塔脚边,独自朝车厢走去。他毫不客气地推开旅客,伸手抓住了车门把手。

    “喂,同志,你干什么?”

    保尔转头瞧瞧矮壮的肃反工作人员。

    “我是军区特勤处的。现在要检查一下上了车的人是不是都持有五人小组发的乘车证,”保尔回答,那口气让人决不会怀疑他的权力。

    工作人员朝他的口袋瞥了一眼,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用无所谓的口吻说:

    “好吧,你挤得上,就检查好了。”

    保尔用胳膊、肩膀,甚至不得不用拳头开路,竭力往里面挤。他有时抓住上层的铺位,身子悬空,再从别人的肩头踩过去。他挨了数不清的骂,总算挤到了车厢的中间。

    保尔从上面往下踩的时候,一只脚踩到胖女人的膝盖上。胖女人冲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杀千刀的,脚往哪儿踩呀?”这个身体足有七普特重的胖女人勉强挤在下铺的边沿,两腿之间还夹着一只装黄油的铁桶。这类铁桶、板箱、布袋、竹筐塞满了所有的铺位。车厢里面闷热得让人气都喘不过来。

    保尔只当没听见胖女人的脏话,问她:

    “公民,请出示乘车证。”

    “啥东西?”胖女人横眉竖眼地反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检票员。

    另一个贼头贼脑的女人从上铺探出头来,扯开粗嗓门喊道:

    “瓦西卡,这臭小子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叫他滚远点!”

    有一个人应声出现在保尔的头顶上方。自然这便是瓦西卡。这家伙身高体壮,满胸脯的毛,两只牛眼睛瞪着保尔。

    “你盯住人家妇女干吗?查什么票?”

    旁边的铺位上有八条腿伸了下来。这些腿的主人勾肩搭背坐在上面,起劲地嗑着葵花子儿。显而易见,这是一伙见过世面、在铁路上来来往往倒腾粮食的投机商。保尔顾不上查究他们,必须先把丽塔接进车厢。

    “这是谁的箱子?”他指着车窗边的小板箱,问一个上了年纪的铁路工人。

    “这个女人的,”工人指指两条穿着褐色长袜的粗腿说。

    一定要开窗。小板箱碍事,可又没有地方挪。于是保尔把小板箱捧起来,递给坐在上铺的主人。

    “公民,请先拿一下,我要开窗。”

    “你干吗乱动别人的东西?”塌鼻子女人见保尔把小板箱放到她的膝盖上,立刻尖叫起来。

    “莫季卡,这个人在胡闹,你看到了吗?”她扭头向身旁的人求助。那个坐在上铺的人并不下来,用凉鞋朝保尔的背上踢了一脚。

    “喂,你这个混蛋,快滚开!要不然,我在你身上留个洞!”

    保尔挨了一脚,没吭声。他咬紧嘴唇,把车窗打开了。

    “同志,请你稍微让开一点,”他请求那位铁路工人。

    保尔把一只不知是谁的铁桶移开一些,腾出地方,站到车窗跟前。丽塔正在车窗外边,这时赶忙把旅行袋递给他。保尔把旅行袋往夹着铁桶的胖女人膝盖上一搁,探出身子,抓住丽塔的双手,把她拉上来。有个值勤的红军战士发现了这一违章行为,还没来得及制止,丽塔已经爬进了车厢。那战士慢了一步,没有办法,只好骂了一声,离开车窗了事。丽塔一进车厢,投机商们叫嚷得更厉害,弄得她很尴尬,心中很是不安。她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只得抓紧上铺的把手,站在下铺的边沿上。周围是一片谩骂声。上铺的那个粗嗓门骂得更难听:

    “这个混蛋,自己爬上来不算,还拉上来一个婊子!”

    上头又响起一个不见其人的尖嗓子:

    “莫季卡,把他的鼻梁揍扁!”

    塌鼻子女人也想乘机把小板箱压在保尔的头上。周围的人流气十足,充满敌意。保尔后悔把丽塔拉到这节车厢里。事已至此,总得设法替她找个地方吧。保尔对那个叫莫季卡的人说:

    “公民,把你的口袋从过道上挪开,让这位同志落脚站一站。”不料,那家伙非但不动弹,反倒骂了一句极其下流的话,气得保尔心头怒火直冒,右眉上边像针扎似的频频作疼。

    “下流坯,你等着,回头我找你算账!”保尔勉强压住怒火,对那个流氓说。可是他的头上立即又挨了一脚。

    “瓦西卡,再教训教训他!”周围的人像催促恶狗咬人似的怂恿着。

    保尔强压了好一阵子的怒火终于爆发了。这种时候,他出手照例又快又狠。

    “怎么,你们这伙坏蛋、奸商,想欺侮人?”保尔犹如蹬着弹簧似的,双手用力一撑,蹿上中铺,挥拳猛揍莫季卡那张蛮横的丑脸。这一拳劲儿真大,那家伙一下子栽下来,跌落到过道里几个人的头上。

    “混蛋!你们通通给我滚下来!要不然,我把你们这些狗东西都给毙了!”保尔在上铺四个人的鼻子跟前挥舞着手枪,厉声呵斥。

    这么一来,局面完全扭转了。丽塔全神贯注,只要谁敢碰一下保尔,她就准备开枪。上铺立刻腾了出来,那个贼头贼脑的女人赶忙躲到隔壁的铺位上去了。

    保尔把丽塔安顿在空出来的位子上,低声对她说:

    “你在这儿坐着,我去跟他们算账。”

    丽塔拦住他:

    “你还要去打架?”

    “不是。我去去就来,”他安慰丽塔说。

    保尔再次把车窗打开,跳到站台上。几分钟后,他已经走进铁路运输肃反委员会,站在老上级布尔迈斯特的办公桌前了。布尔迈斯特是拉脱维亚人。他听保尔谈完情况,就下令让四号车厢的全体旅客下车,检查证件。

    “我早就说过,每次还没放人进站上车,车厢里已经坐满了投机商,”布尔迈斯特抱怨说。

    十名肃反人员组成检查组,对整节车厢进行彻底检查。保尔按照老习惯,从头至尾帮着查。他虽然离开了肃反委员会,跟那里的朋友却依旧保持着联系。而且,他担任共青团书记后,还向铁路运输肃反委员会输送过不少优秀团员。检查结束后,保尔又回到丽塔这儿。车厢里已经坐满了新的旅客——出差的干部和红军战士。

    铺位上堆满了一捆捆的报纸,保尔在上铺的一角给丽塔找了个座位。

    “可以了,咱们凑合着坐吧,”丽塔说。

    列车启动了。

    车窗外面,那个胖女人高高地坐在一大堆口袋上,向后退去。

    “曼卡,我的油桶呢?”传来她的喊声。

    丽塔和保尔挤在跟邻铺隔着大捆大捆报纸的狭小的空间里,兴奋地回忆着刚才那场不太愉快的插曲,一边啃着面包和苹果,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列车缓缓地爬行。这些摇摇晃晃、超载的车厢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每到钢轨接头处都会震跳一下。傍晚,车厢里渐渐暗下来了,接着,夜幕遮住了敞开的窗子,整个车厢便黑沉沉的了。

    丽塔很累,头枕着旅行袋打起盹来。保尔坐在铺边上,耷拉下两条腿,抽着烟。他也十分疲倦,但没有地方可以躺下。凉爽的夜风吹进车窗。车身猛地一震,丽塔惊醒了。她看见保尔烟头的火光。“他会这样坐到天亮的。显然,他不愿意挤我,怕我不好意思,”她暗想。

    丽塔打趣地说:“柯察金同志,请抛开资产阶级的那套虚伪礼节,躺下休息吧。”

    保尔在她身边躺了下来,舒适地伸直了两条发麻的腿。

    “明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呢。睡吧,你这个爱打架的家伙。”她坦然地搂住旅伴。保尔感到丽塔的头发碰着了他的脸。

    在保尔心目中,丽塔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丽塔是他的战友和同志,是他政治上的指导者,但她终究是个女性。这一点他是在天桥上的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正因为这样,丽塔的拥抱使他很激动。保尔感觉出她那均匀的呼吸,她的双唇离得好近,近得使他产生了要找那嘴唇的渴望。他用顽强的意志克制住了这种渴望。

    丽塔似乎猜到保尔的感情,她在黑暗中微微地笑了。她已经尝过热恋的欢乐和失恋的痛苦。她先后把自己的爱献给两个布尔什维克。白匪军的子弹相继夺走了她的这两个亲人:一个是旅长——顶天立地的巨人;另一个是眼睛亮闪闪的小伙子。

    车轮声使保尔很快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汽笛一声吼叫,才把他唤醒。

    近来,丽塔很晚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笔记本难得打开,只写过几则非常简短的日记。

    八月十一日

    省代表大会闭幕了。阿基姆、米哈伊拉和另外几个同志都去哈尔科夫参加全乌克兰代表大会。日常工作全都压到我的肩上。杜巴瓦和保尔都收到了到团省委任职的证件。杜巴瓦担任佩乔拉区团委书记以后,晚上就不再来学习。他工作太忙。保尔希望继续学习。不过,有时候我抽不出空,有时候他到外地出差。由于铁路线上情况日益紧张,他们经常处于动员状态。昨天,扎尔基来找我。我们调走他那儿的人,他很不满意,说这些人他也非常需要。

    八月二十三日

    今天我经过走廊,看到潘克拉托夫、柯察金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站在行政处门口。我走近些,听见保尔正在讲一件什么事:“那边的几个家伙,简直应该吃枪子儿。他们竟然说:‘你们无权插手我们的事情。这儿,铁路林业委员会说了算,共青团管不着。’瞧他们那神气样儿……寄生虫在那里做窝啦……”接着,我听到一句不堪入耳的骂人话。潘克拉托夫瞧见我,捅了保尔一下。保尔回头一瞧是我,脸都白了。他没敢再看我一眼,赶紧溜走了。这下,他准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到我这里来。他知道,无论谁骂人,我都不会原谅。

    八月二十七日

    委员会开了内部会议。情势正日趋复杂。现在我不能写下全部情况,因为那是不允许的。阿基姆从县里来,一脸愁云。昨天,又有一列运粮专车在捷捷列夫附近被颠覆。看样子,我得放弃写日记了。老是写得断断续续的。我等着柯察金来学习。今天我看到过他,他和扎尔基等五个人在建立一个公社。

    这天中午,保尔在铁路工厂里接到一个电话。是丽塔打的,说今晚有空,叫他去学习,继续研究上回没结束的专题:巴黎公社失败的原因。

    晚上,保尔来到大学环路那幢房子的门口。他抬头望望,丽塔的窗户亮着灯。他顺着梯子跑上楼,用拳头敲了一下房门,没等里面应声,就走了进去。

    在丽塔那张小伙子们不敢坐一坐的床上,此刻躺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桌子上放着他的手枪、行军背包和红星军帽。丽塔坐在他的身旁,紧紧地拥抱着他。两人正眉飞色舞地谈着什么……丽塔朝保尔转过身来。脸上喜气洋洋。

    那个军人推开拥抱着他的丽塔,站起身来。

    “我来介绍一下,”丽塔对保尔说,“这是……”

    “达维德·乌斯季诺维奇,”军人没等丽塔介绍,就很大方地自报姓名,并且紧握保尔的手。

    “他突然来了,从天而降似的,”丽塔含笑说。

    保尔握手时很冷淡。莫名的委屈在他眼中短促地一闪。他瞥见达维德的衣袖上戴着四个方形组成的军衔标志。

    丽塔刚要说什么,保尔抢先表明:

    “我是跑来跟你说一下,今天我要去码头上卸木柴,你别等我……正巧你有客人。就这样吧,我走了,伙伴们在楼底下等着呢。”

    保尔突然进门来,又倏地退出去了。楼梯上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楼底下,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再没有任何声响。

    “他好像不大对头,”丽塔迎着达维德那困惑的目光,猜想着说。

    ……天桥底下一台机车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从强劲的胸腔里喷吐出大团金色的火星。这团奇异的火星向上飞进,消隐在烟雾之中。

    保尔倚着天桥的栏杆,望着道岔上各色信号灯的闪光。他两眼眯缝起来。

    “莫明其妙!柯察金同志,为什么一发现丽塔有丈夫,你就那么痛苦呢?难道她曾说过没有丈夫?即使说过又怎样呢?你干吗酸溜溜的?亲爱的同志,你一向认为,除了高尚的友谊,没有别的任何关系……你怎么会把这一点疏忽了呢?嗯?”保尔讥讽地责问自己。“再说,如果那不是她的丈夫呢?达维德·乌斯季诺维奇或许是她的哥哥或者叔叔呢……那你不分青红皂白让人难堪,也太荒唐了。显然,你也跟其他男人一样,是小人。是不是哥哥,一问就知道。如果确实是哥哥或叔叔,你怎样跟她解释自己的失态?算了,往后你再也别去见她了。”

    汽笛声打断了保尔的思路。

    “天很晚了,该回家了,别再胡思乱想啦!”

    在索洛缅卡(这是铁路工人住宅区的名称),有五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公社。他们是扎尔基、保尔、头发浅黄而性格开朗的捷克人克拉维切克、机车库共青团书记尼古拉·奥库涅夫和铁路肃反委员会委员斯乔帕·阿尔秋欣。不久前,斯乔帕·阿尔秋欣还是修理厂的锅炉工。

    他们找到了一间屋子,接连三天下了班就去打扫、擦洗、粉刷、油漆。他们提着水桶跑来跑去,邻居差点儿以为着火了。他们搭了床,从公园里弄来好多槭树叶,塞进大口袋里做成床垫。到了第四天,雪白的墙壁上又挂上了彼得罗夫斯基【1】的肖像和一幅大地图,整个房间焕然一新。

    两个窗户之间的搁板上放着一堆书。两只木箱蒙上硬板纸,便算是方凳。另一只大一些的木箱当作柜子。一张挺大的台球桌,放在屋子中央。台球桌的呢面已经脱落。这是他们从公用事业局扛来的,白天当桌子,夜里是克拉维切克的床。大家搬来了各自的东西。克拉维切克善于当家理财,他把公社的全部财产列了一份清单,并且想钉在墙上,由于大家一致反对才作罢。屋子里的一切都成了集体财产。工资、口粮以及偶尔收到的包裹,一律平均分配。只有武器仍旧归各自所有。社员们一致决定:公社成员如果违反取消私有财产的规定,辜负同志的信任,就开除出社。奥库涅夫和克拉维切克还坚持加上一条:从屋子里驱逐出去。

    本区的共青团活动积极分子都来参加公社的成立典礼。公社社员在邻家的院子里借了一个大茶炊,拿出所有的糖精沏茶。大家喝完茶,齐声高唱:

    泪水洒遍了海角天涯,

    我们一辈子做牛做马,

    但那一天必将到来……

    烟厂女工塔莉娅·拉古京娜在指挥。她的红布头巾稍稍歪在一边,眼睛挺像调皮的男孩。至今还没有人能就近仔细观察这双眼睛。塔莉娅很有感染力地笑着。这个十八岁的糊烟盒女工青春焕发地看着世界。她单手朝上一扬,大家便放声齐唱,跟铜号一样嘹亮:

    我们的歌声飞遍四方,

    我们的旗帜在全世界飘扬,

    旗帜明亮,如同火焰,

    那是我们的热血在闪光。【2】

    直到深夜,大家才散去。说笑声惊醒了沉睡的街道。

    团区委书记扎尔基伸手去接电话。

    “轻点,同志们,我什么也听不清了!”他朝挤在办公室的共青团员们喊,他们都在哇啦哇啦地交谈。

    说话声轻了一些。

    “我在听。哦,是你呀!对,对,这就开会。讨论内容吗?还是那个老问题:到码头上搬木柴。什么?没有,没有派他出去。他在这儿。要他听吗?行。”

    扎尔基向保尔招招手:

    “乌斯季诺维奇同志找你,”说着,他把听筒递给保尔。

    “我以为你不在呢。今天晚上我正巧有空。你来吧,我哥哥乘车路过这儿,来看看我,我们两年没见面了。”

    是哥哥!

    保尔没有听到丽塔接着讲的话。他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回想起那天夜里在天桥上作的决定。对,今天应该去见她,把联系着双方的那条线掐断。爱情给人带来多少烦恼和痛苦,难道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听筒里传来丽塔的声音:

    “你怎么了?没听见我的话吗?”

    “不,不,我听着。好的,开完会就来。”

    他搁下了听筒。

    保尔抓住橡木桌子的边沿,直视着丽塔的眼睛,说:

    “我恐怕不能再到你这儿来了。”

    他说完,只见丽塔那浓密的睫毛向上颤动了一下。丽塔手里的铅笔正在纸上迅速写着什么,这时候突然停住,一动不动地搁在打开的笔记本上。

    “为什么?”

    “越来越抽不出时间。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每天够紧张的。很可惜,但是只能过些时候再说……”

    他听着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觉得口气还不坚决。

    “何必拖泥带水呢?这么说,你缺乏斩钉截铁的勇气!”

    于是,保尔口气坚决地接着说:

    “另外,我早就想告诉你,你讲的内容,我理解不了。我跟谢加尔学习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记得住,跟你学习却一点也记不住。每次在你这儿学完,我都去找托卡列夫补课。我的脑袋不好使。你还是教一个聪明些的学生吧。”

    丽塔凝视着他,他避开了丽塔的目光。

    为了不给自己留一点回旋的余地,保尔又硬着头皮说:

    “所以,咱们用不着再浪费时间了。”

    保尔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用脚稍稍推开椅子,朝下看看丽塔垂着的头,看看她在灯光中显得更加苍白的脸。保尔戴上帽子,说:

    “那么,丽塔同志,再见了!真对不起,这么多日子一直没有对你说实话。应该一开头就说的。这都怪我。”

    丽塔机械地把手伸给保尔。小伙子突然变得如此冷淡,使她感到惊愕,她只能勉强地说:

    “保尔,我不怪你。既然我没能使你满意,没能使你理解,那么今天这样的结果,是我自己造成的。”

    保尔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间,悄无声息地把门掩上。到了大门口,他站住了——现在还可以回去,解释清楚……可是何必呢?难道回去让她当面贬斥一顿,然后重新回到大门口来吗?不!

    破烂的车厢和熄了火的机车在铁路的死岔线上越积越多。风卷着锯末在空荡荡的木柴场上到处飞舞。

    奥尔利克匪帮像凶猛的猞猁,在城市周围的林间小路上和幽深的山谷里频繁出没。白天他们隐蔽在郊外的村庄里和树林中的大养蜂场里,到了深夜,就爬到铁路上,伸出锐利的脚爪,大肆破坏。干完坏事,又爬回巢穴。

    这样一来,铁马般的列车经常出轨。车厢摔得粉碎,睡梦中的旅客被压成肉饼,宝贵的粮食跟鲜血和泥土掺和在一起。

    匪徒们不时偷袭宁静的乡镇。母鸡惊慌地咯咯叫着满街乱跑。枪声一响,乡苏维埃的白房子附近便发生为时不长的对射,枪声清脆得好像踩断干树枝。匪徒们骑着肥壮的马,在村庄里横冲直撞,砍杀被抓住的村民。他们把马刀挥得呼呼响,砍人如同劈柴。为了节省子弹,他们不大用枪杀人。

    匪徒来去飘忽不定。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在神父家的院子里,在富农家牢固的宅院里,都有人窥视着乡苏维埃白色小房子里的动静。一条条无形的线伸进密林深处。弹药、鲜猪肉、青灰色的上等美酒源源不断地送往那里。还有各种情报,先是咬着耳朵悄悄告诉小头目,再通过复杂的联络网,一直送到奥尔利克本人手中。

    这个匪帮总共只有两三百名暴徒,可就是一直没能剿灭。他们化整为零,在两三个县里同时活动,无法把他们一网打尽。他们夜里是匪徒,白天却装成老实的庄稼汉,在自家院子里转来转去,给马喂草料,或者站在大门口,嘴里带着讪笑,吸着烟袋,闪烁的目光打量着过往的红军骑兵侦察队。

    亚历山大·普济列夫斯基团长率领全团人马,在这三个县里清剿匪徒。他们不知疲劳,夜以继日,顽强地跟踪追击,有时也能踩住匪帮的尾巴。

    一个月以后,奥尔利克从两个县里撤走了喽啰。他们只能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东躲西藏了。

    城里的生活一如既往。嘈杂的人群在五个集市上熙来攘往。有两种愿望在这里起支配作用:一种是漫天要价,一种是就地还钱。形形色色的骗子在这里各显神通。数百个精明的商人像跳蚤似的钻来钻去。他们的眼神里什么都有,惟独没有天良。这里犹如一个大粪堆,聚集着全城的蛆虫。他们的目的都是坑骗缺乏经验的新手。班次很少的列车从肚子里排泄出一堆堆背着口袋的人。这些人全都涌向各个集市。

    晚上,集市上空荡荡的。白天生意繁忙的小巷,一排排黑洞洞的空货架和摊位,都变得狰狞可怕。

    入夜,在这死气沉沉的街区,每个小亭子后面都隐藏着危险。即使胆大的人也不敢冒险到这里来。经常发生这样的事:突然响起一声像铁锤敲击铁皮似的枪声,于是有人饮弹而亡,倒在血泊里。等到附近几个岗亭的民警结伙赶来(都不敢独自来),除了一具蜷缩的尸体之外,已经找不到别的人了。凶手早就逃离了作案现场,而集市所在街区的居民却被搅得一夜不得安宁。集市对面就是“俄里翁【3】”电影院,那儿马路和人行道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电影院里,放映机咝咝地响着,争风吃醋的情敌在银幕上厮杀。片子一断,观众就怪叫起哄。看来,市区和城郊的生活似乎都没有离开常轨,就连革命政权的中枢——党的省委会里,工作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其实,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

    城市里正酝酿着风暴。

    不少人知道这场风暴即将来临。这些人笨拙地把步枪藏在乡民常穿的长袍里面,从各地潜入这座城市。有的装成投机商,坐在火车顶上赶来。他们不去市场,而是凭着记忆,把东西带往约定的街道和住宅。

    这些人都是知情人,而城里的工人群众,甚至布尔什维克,却不知道风暴快要袭来。

    全城只有五个布尔什维克了解敌人的全部准备活动。

    被红军赶到白色波兰境内的彼得留拉匪帮的残部,同驻华沙的一些外国使团狼狈为奸,准备组织一次暴动。

    彼得留拉残部秘密地拼凑了一支突击队。

    中央暴动委员会在舍佩托夫卡也有自己的组织。参加这个组织的有四十七个人,其中大部分过去就是活动猖獗的反革命分子。当地肃反委员会的轻信使他们得以逍遥法外。

    这个组织的头子是瓦西里神父、温尼克准尉和彼得留拉军官库兹缅科。神父的两个女儿、温尼克的弟弟和父亲,还有钻进市执行委员会当了办事员的萨莫特亚等人,负责刺探情报。

    他们决定在夜间发动暴乱,用手榴弹炸毁边防特勤处,放出犯人,如果顺利,就占领火车站。

    在作为这次暴动中心的一座大城市里,一群白匪军官正在鬼鬼祟祟地集中,各路匪帮则到城郊的树林里集结。一些经过审查的“忠诚分子”,从这里前往罗马尼亚,去见彼得留拉本人。

    在军区特勤处里,朱赫来已经连续六昼夜没有睡觉,他是掌握全部情况的五个布尔什维克之一。费奥多尔·朱赫来觉得自己现在像个猎人,正监视着即将猛扑过来的猛兽。

    不能叫喊,不能打草惊蛇。只有把这嗜血成性的野兽击毙,人们才能安心地劳动,用不着时刻留意着每个树丛后面的动静。把野兽吓跑是不行的。在这场殊死的搏斗中,斗士必须心不慌、手不软才能获胜。

    关键时刻迫在眉睫了。

    就在城里的某个角落,在进行阴谋活动的秘窟里,敌人决定:明天夜里动手。

    五个掌握敌情的布尔什维克决定抢先一步:不能拖,今夜就行动。

    晚上,装甲列车不拉汽笛,悄悄地开出车库,接着,车库也悄悄地关上大门。

    直达线路急速地传递着密码电报。凡是收到电报的地方,共和国的保卫者们顾不上睡觉,立即行动,去捣毁匪巢。

    扎尔基接到了阿基姆的电话:

    “各支部的会议都布置好了是吗?好。你跟区党委书记马上来开会。木柴问题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你们来了再谈吧。”扎尔基听见阿基姆坚定而急促的声音。

    “唉,木柴问题快把我们急疯了。”他埋怨着,放下了听筒。

    利特克开着汽车,风驰电掣地把两位书记送到目的地。他们下了车,登上二楼,立刻就明白了:决不是让他们来研究木柴问题。

    一挺马克沁机枪架在办公室主任的桌子上,特勤部队的几个机枪手在它旁边忙碌着。走廊上有本市的党团员积极分子在站岗,他们都默不作声。省委书记办公室宽大的门里面,省党委常委紧急会议就要开完了。

    外面有电线通过气窗伸进来,接在两部军用电话机上。

    人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扎尔基在房间里见到了阿基姆、丽塔和米哈伊拉。米哈伊拉·什科连科穿着长军大衣,扎着武装带,腰间挂着手枪,使得扎尔基没能一眼认出来。丽塔的装束,跟当连指导员的时候一样:头戴红军的盔形帽,身穿草绿色的短裙和皮夹克,挎着沉甸甸的毛瑟枪。

    “怎么回事呀?”扎尔基惊奇地问丽塔。

    “这是演习紧急集合,万尼亚。我们马上到你们区去,在第五步兵学校紧急集合。各支部的小伙子开完会就直接去那儿。最重要的是这个行动不要让人察觉,”丽塔对扎尔基说。

    步兵学校周围的树林里寂静无声。

    高耸的橡树如同默默伫立的百岁巨人。池塘在牛蒡和水草的覆盖下沉睡着。宽阔的林荫道上渺无人迹。在树林中间,高高的白色围墙里面是从前士官武备学堂的楼房。现在这里是红军第五步兵军官学校。夜色正浓,楼上没有灯光。从表面上看,这里一切平静。过路人准以为里面的人全睡了。但是,那扇大铁门为什么敞开着?门旁那两只像特大蛤蟆似的东西又是什么?不过,从铁路工人区的各个角落到这里来集合的人都知道,既然下了紧急集合令,军校里的人不可能在睡觉。参加支部会的人听到简短的通知,就直接到这里来了,有独自来的,有两个一起来的,最多不超过三个人。谁也不说话。每个人的衣袋里都藏着证件,上边印有“共产党(布尔什维克)”或“乌克兰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字样。只有出示了这样的证件,才能进入大铁门。

    礼堂里已经有很多人。这里灯火通明,四周的窗户都用帆布帐幕遮挡着。集合在这里的布尔什维克都安静地抽着自己卷的烟,对这种演习性的紧急集合都不当一回事,谁也不感到紧张。不过是集合一次,让大家体会一下特勤部队的纪律罢了。但是,有过战斗经验的,一进校门,就感到气氛异样,不太像演习。这里的一切静得出奇:口令轻声发出,军校学员静悄悄地整队。机枪是用双手抱出来的。楼房里不往外透一点亮光。

    “米佳伊,有什么重大事情吧?”保尔走到杜巴瓦跟前,低声问。

    杜巴瓦正跟一个保尔不认识的姑娘并肩坐在窗台上,前天保尔在扎尔基那儿见过她一面。

    杜巴瓦打趣地拍拍保尔的肩膀说:

    “怎么,吓得灵魂出窍了吧?没关系,我们会教会你们打仗的。你跟她不认识吗?”杜巴瓦指了指姑娘问。“她叫安娜,姓什么我也不知道。官衔是宣传站站长。”

    那个姑娘一边听杜巴瓦戏谑的介绍,一边端详着保尔。她理了理从淡紫色头巾下滑出来的一缕头发。

    她和保尔四目相遇,各不相让地对视了几秒钟。她那两只黑眼睛挑战似的闪着光。睫毛又长又密。保尔把目光转向杜巴瓦。他觉得脸上发热,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你们两个究竟谁为谁宣传呢?”保尔勉强笑着问。

    礼堂里一阵喧哗。米哈伊拉站到椅子上大喊:

    “第一中队在这里集合!同志们!快一点!”

    朱赫来、省委书记和阿基姆一起走进礼堂,他们刚刚赶到。

    礼堂里站满了排好队的人。

    省委书记登上教练机枪的平台,扬起一只手,说:

    “同志们,我们召集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一项重大而艰巨的任务。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个情况,那是昨天还不允许说的,因为是重大的军事秘密。明天夜里,在本市,就像在全乌克兰的其他城市一样,将要发生反革命暴乱。咱们城里已经潜伏着许多反动军官。四郊也集结了好几股土匪。有些阴谋分子甚至混进了我们的装甲车营,当上了驾驶员。但是,肃反委员会察觉了这个阴谋,所以我们现在要把整个党团组织都武装起来。第一和第二共产主义大队要配合肃反工作人员和军校学员,和这两支有战斗经验的队伍一起行动。军校的队伍已经出发。同志们,现在该你们出发了。十五分钟内领取武器,整理好队伍。这次行动由朱赫来同志指挥。他会给指挥员们下达具体的指示。我认为当前局势的严重性已经十分清楚,没有必要再向共产主义大队的同志们作解释了。我们必须先发制人,在今天就制止明天将要发生的暴乱。”

    一刻钟后,全副武装的队伍在校园里集合完毕。

    朱赫来扫视了一遍肃立的行列。

    在队列前边三步远的地方,并肩站着两个扎皮带的人:大队长梅尼亚伊洛和政委阿基姆。梅尼亚伊洛这个彪形大汉是乌拉尔的铸工。左面是第一中队的队伍,队列前边两步处站着两个人——中队长米哈伊拉·什科连科和指导员丽塔·乌斯季诺维奇。他们的后面是毫无声响的共产主义大队的三百名战士。

    朱赫来一声令下:

    “出发!”

    三百个人走在没有行人的街道上。

    城市酣睡着。

    来到荒凉街对面的利沃夫大街,队伍停下了。行动将从这里开始。

    他们悄悄包围了整个街区。指挥部就设在一家商店的台阶上。

    一辆汽车亮着前灯,从市中心沿利沃夫大街急驰而来,在指挥部旁边刹住了车。

    这一次,古戈·利特克送来了自己的父亲——本市的警备司令扬·利特克。司令跳下车来,对儿子匆忙地说了几句拉脱维亚话。汽车猛然向前一冲,转眼就消失在德米特里大街的拐弯处。古戈·利特克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两只手仿佛粘在方向盘上似的,忽而左打,忽而右转。

    哈哈,这回可用上了他开飞车的本领!这下没有人会想到因为他发疯似的急转弯而关他两天禁闭了。

    古戈开着车,流星似的在街上疾驰。

    转眼间,他把朱赫来从城市的这头送到了那头。朱赫来不由得夸赞他:

    “古戈,像你今天这么开法,要是不撞人,明天就奖给你一块金表。”

    古戈得意洋洋地说:

    “我还以为这样急转弯要关我十天禁闭呢……”

    阴谋分子的司令部最先遭到打击。第一批俘虏和缴获的文件马上送到了特勤处。

    荒凉街上有一条胡同,也叫这个古怪的名字。根据肃反委员会掌握的情报,住在荒凉胡同十一号的秋贝特,在这次反革命阴谋中扮演着一个不小的角色。他那里藏有一份要在波多拉区行动的军官团的名单。

    警备司令扬·利特克亲自到荒凉街来逮捕他。秋贝特住的房子有几个窗户朝着花园。花园的高墙那边,从前是座修道院。在这所房子里没有找到秋贝特。据邻居说,他今天没回来过。在他屋里搜出了一箱手榴弹,还有一些名单和地址。老利特克布置了伏兵,自己在桌旁翻看搜到的材料。

    花园里的哨兵是个年轻的军校学员,他能看到亮着灯光的窗户。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真没劲儿。他有点害怕。他奉命监视高墙,可这儿离那个能壮人胆的明亮窗户挺远。鬼月亮又很少露面。黑暗中,灌木丛像在抖动。他用刺刀向四周探了探——什么也没有。

    “干吗派我到这儿来呢?墙这么高,谁也爬不上去,到窗子跟前瞧瞧怎么样?”年轻学员这样想。他再一次看看墙头,就离开了散发着霉味的墙角。他在窗前停住了脚步。老利特克正匆匆收拾文件,准备离开。就在这当口,一个人影在墙头上出现了。这人看见了窗外的哨兵和屋子里的老利特克。人影像猫一样敏捷地从墙头攀到树上,溜到地面,又像猫一样悄悄地接近哨兵,把手一扬,哨兵就倒下了。一把海军短剑深深地刺进哨兵的脖子,只有剑柄露在外面。

    花园里一声枪响,包围这个地段的人们就像触了电似的。

    六个人皮靴咚咚响着冲向这所房子。

    扬·利特克已经死了。他坐在圈椅上,头贴着桌子,满脸鲜血。窗户的玻璃已被打得粉碎,但是敌人没来得及抢走文件。

    修道院的墙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凶手跳到街上,拼命朝卢基扬诺夫空地跑去,边跑边向后开枪。他没有逃脱:一颗子弹追上了他。

    通宵进行了挨户搜查。几百个没报户口的、证件可疑的、藏着武器的人被押到肃反委员会进行甄审。

    有几个地方遇到了阴谋分子的武力反抗。在日良大街,安托沙·列别杰夫在搜查一户人家时被冷枪打死了。

    这天夜里,索洛缅卡大队损失了五个人。肃反委员会牺牲了一位老布尔什维克——共和国的忠实保卫者扬·利特克。

    暴乱被制止了。

    同一天夜里,在舍佩托夫卡,瓦西里神父、他的两个女儿以及他们的全部同伙,通通落网了。

    风暴平息了。

    然而,新的敌人又在威胁着城市——铁路运输即将瘫痪,随之而来的将是饥饿和寒冷。

    粮食和木柴成了关键问题。